第六十六章《黑金時代》(37)

第六十六章《黑金時代》(37)

你好,再見

陳曉成決定飛赴長江邊的小城,那是她的故鄉。

與王為民告別後,陳曉成迅速地拔掉三部手機的卡,卸下電池。司機大餅開着路虎攬勝接上他,左拐右轉,上了北五環主路,一路向東,拐上首都機場第二高速,然後一腳踩下油門,風馳電掣般奔跑起來。他們一言不發,大餅眼圈紅紅的,數年來,他一直遵守着規矩,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決不多言。

他讓大餅在國際出發港口停下,特意從此處進入大廳。國際候機廳人聲鼎沸,電子屏上,顯示著國際航班的狀態,幾乎滿屏都是紅色的。不少航班的狀態是「延遲」,更多航班的狀態是「取消」。

服務台前,一個老闆模樣的矮胖男人,着急地問著裏面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不停地對他搖頭,攤開雙手,對他解釋着什麼。

矮胖男人轉過身後,滿頭大汗,他絕望地看向電子屏,又看向走進裏面的乘客。他擦了擦汗,提起手提包,往外走。眼看他的身影走到門邊,忽然兩個結實幹練的人攔住他,其中一個人出示了證件,在他面前晃了晃。矮胖男人腳一軟,就往地上坐下去。攔住他的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兩個人架住矮胖男人的胳膊,往外走。

陳曉成攥著的手心捏出了汗,感覺心跳加快了。他趕緊走開,大踏步走向國內出發港口。

飛機晚點了一個多小時,抵達她所在省的省會城市,已經是凌晨1點47分。陳曉成從飛機上俯視,燈火零星,如鬼城上閃爍的磷火。從機場出來,100來位乘客,在這個中部地區最大的機場被迅速吞沒。虛弱的霓虹燈,照射著出站口屈指可數的計程車。機場距離省會城市約30公里,距離她的小城120多公里。他心急如焚,一分鐘都不想耽誤,隨手招呼了一輛的士。

從機場出來,陳曉成打了個激靈,趕緊裹緊了風衣,鑽進計程車。的士司機抬頭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問:「搞么事不在城裏住一晚,趕急趕忙地半夜跑過去咯?」地道的她家鄉的方言,親切。

陳曉成回答說有急事。司機就趁機要價1500元!

價格比平常上浮了至少30%。金錢對於他已經不重要,安全感才是奢侈品。他說:OK!

司機一看這架勢,就知道碰到了有錢的主。車子開出省城,上了高速,他試探著問陳曉成:「先生是本地人嗎?」

陳曉成操著純正的普通話:「你認為呢?」

司機從後視鏡瞟了他幾眼,發現客人平頭,高大,於是他搖搖頭:「還真聽不出來。」他又試探性地問,「是回鄉還是出差?」

陳曉成沒有回話,扭頭看向窗外,微弱的夜光下,高速公路旁的莊稼地和民房像黝黑的鬼影,被他們一個又一個迅速越過。

沉悶了一會兒,司機從後視鏡里不時看他一下,他們目光相碰時,司機趕緊移開視線。然後,他邊開車邊不停通過對講機跟同伴們報告動態行駛中的具體位置。

陳曉成一言不發,視而不見,他貪婪地欣賞著窗外的夜色。白天喧囂得讓我們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世界一切盡在掌控,而夜晚告訴你這不是真實的,天地寂靜,無聲無息。他搖下車窗,清新的空氣吹進來,帶着麥苗的清香。他想起許多年前,從北京坐着幾乎見站就停的所謂特快火車,平治在京九線上,鐵路兩邊的村莊和莊稼地在一片片的快速后移,聽着此起彼伏的鐵軌撞擊的聲音,就像一首輕鬆的音樂。那時的心情一如今晚,舒暢、亢奮。一本經典愛情小說《飄》,一個晚上只看了不到10頁,心情因興奮而無法平靜。

抵達這座江邊小城,已經是凌晨3點多鐘,當地一個清潔工,將他們指引到南洋大酒店。當然,他給了清潔工100元,清潔工不停地道謝,差點就要鞠躬。而他們,為了金錢,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內心冷酷,如今又要為處理10位數的金錢殫精竭慮,想盡辦法將資產轉移到境外。

在酒店,睡眼惺忪的服務員對這個時間有客人過來非常詫異,她懶洋洋地抬眼看了一下陳曉成,然後強打精神說:「要住幾個晚上?要什麼條件,標間還是單人間?」

他說:「我要最好的,至少住半個月。」

他這句話,猛地刺激了她,她再次抬頭,眼珠由白多黑少迅即轉變為黑多白少,由斜視迅速矯正為正視,身子挺直。她趕緊說:「那住總統套間吧,每晚1280元。」

他辦理了入住手續。這家酒店,據說是這座城市最豪華的,四星級,新加坡人投資。他登記入住的是酒店唯一的總統套間,有沖洗和按摩一體式的洗浴間,一張兩米寬的大床橫在50多平方米的卧室,卧室連着100多平方米的會客室,50英寸的等離子電視鑲嵌在牆壁上。在剛剛邁入而立之年的那段時光,這種大套間一度讓他邪念頓生,慾火中燒,和不同的美女在大床上起伏,在木地板地上打滾。那個時期他不可救藥,雄性使然,也可謂放縱療傷。

辦理入住時,他登記的是當年的名字:馮海!

當初通過王為民給他在西北地區搞到的假身份證可以在公安系統查詢驗證,那個名字使用了10年,以至恍惚中,他真的以為自己叫陳曉成。是的,10年來他幾乎隔絕了與故鄉所有同學的聯繫,以至忘記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名字——馮海。

人生還能有多少個10年?

陳曉成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好久沒有這麼好的睡眠了,他嚴重失眠已經兩年多。

當年某省政壇地震,他就有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於是,一天不停打電話,打給美國、加拿大、德國、瑞士、英屬維爾京群島以及中國香港、中國澳門等,幾乎繞地球半圈,他可以拿着電話說半天。電話有的是需要按小時付費的,像美國和加拿大的律師樓、會計師事務所,有的雖然不付費,但付出的其他成本比按小時收費多得多,像澳門的賭場、香港的地下錢莊,他們幫着變賣、轉移、套現和優化資產。

他們幾乎是同樣地詫異:「你最近怎麼情緒激昂,語速很快,邏輯清晰,不知疲倦。」實際上,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然後瘦了很多。

廖倩的縣城有20來萬人,是長江中游的一座江邊小城。三峽截流后的長江中游,水落魚稀,江豚瀕絕,冬日的航道更加狹窄,時有貨輪擱淺。前6天裏,他每天日出而游,日落而歸,像正常人一樣朝九晚五,作息規律,飲食均衡。

這座小縣城,四處漂浮着有關於她的回憶。他盡情呼吸着她呼吸的空氣,頭頂着她享受的陽光、月亮和星辰,走着她走過的青石板路、天橋,穿過她住過的小巷、街道,甚至在臭豆腐攤上,坐着她曾經坐過的板凳,想像著板凳上遺留的她的體溫和氣息。居仁街、江灘、閘口、挖沙船、水鳥、渡輪、棲賢路、東新村……13年,拆遷無處不在,一些人老去,一些人新生,物非人亦非。

一條小河由東向西貫穿城市,連接着內湖和長江。在7月的江南,當年他們泛舟河上。記憶中那天搖櫓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爺,河水清澈,魚翔淺底。13年後,這條河幾近乾涸,在夕陽映照下,散泛著惡臭,化工廠、藥廠、紙廠等重化工企業比賽似的往河裏排污,兩岸佈滿綠苔、紙屑、生活垃圾,如同一位清秀的女子淪落為蓬頭垢面的醜婦。

渡口西邊,嘈雜的夜市攤,沿江堤鋪開。那個夏天的傍晚,他們手拉着手,散步過來,一列列的夜市攤帳篷,燈火輝煌,秩序井然。他們循着楚香魚味,走進了一個不算寬敞但非常潔凈的攤位,要了一份山藥燉排骨和一份香油素煎卷鮮,是地方特色菜。她說,要讓他知道這個地方的好,比如吃,山藥是在距縣城40多公里的山地里長出來的,形如手掌,五指張開,人稱佛手山藥,藥用價值豐富,可食可入葯。卷鮮,雖然是一種菜包菜的素食,卻無比美味。或許是她的娓娓道來引起了他的食慾,味道果然鮮美。此後經年,他吃了各種名目的山藥,沒有其他任何一種山藥長得像人蔘或佛手,都是一根竹竿的樣子,毫無美感,口感很差,沒有一頓有那樣的美味。

這個冬天,寒風吹過,一層層灰塵被從堤壩上起,飄向城裏,當年江堤下面的一個個夜市攤蕩然無存。

離江堤夜市攤不遠,一座將近百年歷史的哥德式老建築,突兀地立在江邊,面朝長江,看着江水滔滔輪船轟鳴。站在老建築二層的陽台上,目力所及,正面遠方,就是黑黝黝的森林,叫將軍山。她說:「這老房子是民國時期一位高官的故居。」

如今,木樓依舊,木板樓梯咯吱作響,木材不堪歲月的重負。樓房在,人遠去。當年給他講掌故的她如今在哪兒?

13年後,東新村的老房子被拆掉,豎起了一棟棟樓,最高的有7層,沒有電梯。他在小縣城重溫舊夢、尋找她的時候,總夢想着邂逅。是真的找不到嗎?不會!只要提一提她媽媽的名字,這座小城唯一的上市公司老闆,或者她的爸爸,當年主管工業的副縣長,要找到她易如反掌。

陳曉成內心矛盾:希望很快找到,又害怕輕易找到。這是究竟要幹什麼呢?這種矛盾心理一下子把他打回原形,無論之前在資本市場如何縱橫馳騁,在他人眼裏是如何得意張狂,那都不是真正的自己。而今天,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是十多年前的自己,憂鬱、猶豫,甚至懦弱。

在小縣城的第七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打給了他臨時購買的新號碼。放下電話,他愣怔了好久。他決定不再期待街頭巷口的邂逅,去她媽媽公司門口等她。

他坐在江堤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媽媽公司的大門,熟悉的金牌大字,差點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心中滋味複雜。江堤距離工廠大門只有100來米,他戴着黑邊茶色眼鏡,鏡外世界,一切鮮艷的東西都變得淡漠而縹緲。這是他第一次戴墨鏡看世界,不真實。明星是為了避免被狗仔隊拍照,他是為什麼呢?他問自己。其實,是害怕被她一眼看到,而他在這裏守候,就是為了尋找她。人真的很奇怪,越想得到的,越是敬畏。

身後就是長江,幾艘小吞吐量的挖沙船在費力地勞作,偶爾鳴笛,像長期寡居在外的民工發泄時的聲音,粗野、響亮。江堤建設得瘦長、粗糙,一些被撞破的部分,水泥表面被剝離,露出石頭和黃土,一看就知道這是豆腐渣工程。這是地方慣用的手法,當年修江堤的專款沒有專用,偷工減料后,還可以以維修的名義每年申請維護費用。看着這些,他心裏忽然難受,這些年來,他不也干著類似的勾當嗎?

下午4點多,他目光如炬,突然看到年輕的她了,看到了側面和背面。她推著一輛摩托車,長發披肩,腰部乍細,臀部渾圓,小腿修長,沒有戴頭盔。他緊張起來。喊她嗎?喉嚨發緊,彷彿被一隻手掐住,聲音在肚子裏迴響。

出了工廠大門左拐,約100米后再左拐,就是一條新修的水泥大道,只有零星的車輛和路人,寬闊而空蕩。轉眼間,她就騎車轉彎上路,他突然發瘋似的衝過去,邊跑邊脫下深藍色風衣,挽在手上。他親耳聽到她猛地一下加大油門,摩托車像箭一樣飛馳起來,他加快速度,使盡吃奶的力氣,向前猛衝。

他累得氣喘吁吁,雙腿無力,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汗水從頭部像蚯蚓一樣往下流,他能感受到汗水的溫度。他抬頭看着她的摩托車從眼前消失,一如那年他坐在長途運輸貨車上,看着她修長的身體逐漸矮下去,直至消失,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用手捶打着自己的頭,從此與初戀永遠分離。

晚上,他繼續在步行街溜達,夜市攤還是依舊擺在街道兩側,唯一不同的是兩側豎起了一排排商鋪,是各類三四流品牌的服裝、鞋襪、電子產品等的專賣店。路過一個門臉裝飾考究的比薩餅店,一群年輕人圍坐在一起,觀看電影頻道正在播放的一部關於青春成長的電影。

他進去安靜地坐在一旁。影片中30歲的主人公王曉燦15年後回到故鄉,翻出發黃的一張照片,那是他的初戀馬小米。他一時控制不住,淚如泉湧,所有的往事歷歷在目,主人公旁白說:「我意識到這已經是15年之後了,15年前的那次離別便是終點,之後我再未見過她,然後便是長久地遺忘。」然後,鏡頭切換,21歲的美院學生陳毛毛依偎著美院老師王曉燦,他撫摸着她如瀑的秀髮,宛若當年撫摸著當年的馬小米,一段曲調憂鬱的音樂響起,字幕一下子徹底擊中了陳曉成的淚腺:

那年我們那麼年輕,你走進我的視線,我說你好。

我們都是青澀的果實,香甜着成熟著腐爛著,你說再見。

從此我無法再看到你的雙眼,

從此我只能從記憶的繾綣中回憶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你的發梢帶着醉人花香。

那個夏天,你的笑聲猶似燦爛陽光。

許多次夢中醒來,從窗口望去,這個城市已經是夜色濃妝。

多少回獨步街頭,僅僅有一次,人潮之中我與你靜靜凝望。

親愛的你,是否聽到我隔着時光為你放聲歌唱。

那是舊日歌曲,訴說着青春的張揚,那年的暖風那年的操場。

那時的少年那時的初戀,那年的我們,一起漫步朝霞與夕陽。

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帶着不易察覺的憂傷,我說你好。

用溫暖的笑容和眼淚,小心翼翼將記憶收藏,你說再見。

從此我們各自走向各自的路口,

或許我還會在某個午後想起你想起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你天真地暢想未來的時光。

那個夏天,你說帶我走吧,去任何地方。

晚上,陳曉成嚴重失眠,12點53分入睡,凌晨2點47分醒來,此後無眠。雙手枕在腦後,睜著雙眼,望着天花板,往事再次如電影般清晰地一幕幕浮現,壓抑的哭泣,在這個清冷的小城深夜,沉重地響起。

他起身,拉開窗帘,路燈清冷,一兩個環衛工人,穿着環衛服,在揮動着掃把,有規律地勞作。晝伏夜出,這也是一種生活;平靜、安詳,這也是一種幸福。

他慨嘆一聲,猛然發現:這些日子自己總是不自覺地習慣性嘆氣,是老了嗎?還是從緊張激烈的生活里突然鬆懈下來的生理反應?或者是因為弔詭的世事?

第八天,午飯後,他租了一輛計程車,司機20來歲,他問:「確定包一天嗎?」

陳曉成點頭。

「那走吧,去哪兒?」

車直接開到江邊她家工廠對面,停在江堤側底。司機詫異:「就這樣停著,哪兒也不去?還1000塊?」

「就這樣。」陳曉成一句廢話都不想說。司機剛開始是坐在車子駕駛位置上,待了不久,無聊了就玩手機遊戲,或者拿起手機給同行或者朋友打電話。陳曉成不時掃他一眼,看到他一驚一乍的神色,肯定在電話中跟他們聊起今天碰到一個奇怪的顧客。他放下電話,恰好碰到陳曉成的目光,尷尬地一笑。

陳曉成招招手,讓他坐過來。他有些受寵若驚,立即抬腿下車,關上車門,順着坡爬上來,挨着坐着,試探地問:「你肯定在等人吧?」

陳曉成點點頭,放鬆面部表情。他感受到了友好:「聽你口音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但是你在這兒會等誰呢?我猜猜看?」

本來心不在焉的陳曉成,這個時候側身認真看了下他,鼓勵着他猜下去。

他大膽猜測起來:「你是商人?那為什麼不去企業談呢?不對!你是警察,潛伏破案?對,肯定是。」

陳曉成戴上墨鏡,「你不用猜了,你猜不到的。」

司機似乎不服氣:「你這身打扮,非富即貴,又老練穩重,還是外地人,跑這兒來幹嗎?還坐在這兒,盯着工廠,看風景?不對啊。哦,我知道了,哈哈,是不是買這家公司股票了?」

陳曉成心頭微微一疼。司機看着他的臉,覺得自己肯定說中了,興奮地往下說道:「這家企業啊,怎麼說呢,是我們這裏的名片,就它有名氣,可是污染非常嚴重,我們養的魚,種的菜,全都沒法吃,都只能偷偷批到外地。」

「那你們吃什麼?」

「有錢人就沒問題啊,離這裏50公里開外深山老林里種植的蔬菜,養的豬、魚,專供縣城。別以為只有你們大城市講究綠色食品,我們這裏也好這口,健康誰不重視啊?不是流傳這樣一句話嗎?什麼都可以沒有,不能沒有錢;什麼都可以有,千萬別有病。可是普通老百姓,有什麼可挑的?!」他嘆了嘆氣,「再有問題也得吃啊,就算不吃,平時喝的水你躲得過嗎?我們這裏已經是癌症縣了。」

陳曉成訝異之餘,又覺黯然。這就是她家的企業?這就是他希望控制的企業?他從來不知道這些,也從未關注過。但是,他心裏抑不住微微的涼意。什麼樣的發展必須得以失去故鄉作為代價?

下午4點多,陳曉成又看到她了,推著摩托車出門,然後拐上大道,騎上去。他拉着司機立即跑下江堤,鑽進車裏,催促司機趕緊發動,發號指令:「跟着她。」

年輕的司機手腳麻利地執行指令。他們尾隨其後,一步一步靠近,陳曉成心跳加速,有些緊張,他似乎有種錯覺:她怎麼會還是那麼年輕呢?十三年了,時間是所有人的敵人,誰也無法例外。

他讓司機加快速度,超過她。車子超過的時候,陳曉成猛地搖下副駕駛車窗,摘下墨鏡,伸出頭,想給她一個意外,看她是否認識他,記得他,最初的愛戀!

他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當車子超過她時,她看到車裏猛地伸出一顆陌生的頭顱,她表情誇張、意外,甚至有種被調戲和冒犯的吃驚。她稚嫩的面部右側鑲嵌著兩顆黑痣,單眼皮的眼睛,惱怒之後有些惶恐。

原來不是她!

失望至極。陳曉成對司機說:「我想去你說的深山老林,我給你加2000塊!」

司機在迷惑不解中,加大油門,提醒時的聲音透露着意外之喜,痛快地說:「請您系好安全帶。」

深山之中有座廟宇,此時恰逢白須僧人在經室開講,一群來自上海的焦慮症和抑鬱症患者組成的禪修團來此參加一周學習修鍊。這個禪修團,有國企高管、私企老闆,有剛退休下來的官員,還有一些年輕的外企白領,他們要麼神情冷漠、無精打采,要麼情緒不穩、愛搶話。還不錯,在經室聽白須僧人講解與「入世」「出世」之道,頗為安靜,有的睜大着眼睛,滿臉虔誠,有的則雙手合十,微閉雙眼,低頭傾聽。

經室門口聚集了一群香客,陳曉成也跟隨香客安靜地站在門口,旁聽了半晌白須僧人的講座,都是「和諧、覺悟、剎那、三生有幸、臨時抱佛腳」等與俗世生活相關的禪悟。「《地藏菩薩本願經》裏說:『南閻浮提眾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何況恣情殺害、竊盜邪淫妄語,百千罪狀……』這句什麼意思呢?『南閻浮提』指地球,地球眾生起心動念都是自私自利,是業,就是罪。人們卻認為這是人性,正當正確,就大錯特錯了。」

白須僧人娓娓講著,到酣處,問眾人:「什麼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聽者中一位老者舉手,看樣子年已過花甲,神態似退休官員。他說道:「我退休下來后殫精竭慮了5年多,最近有所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究竟何意?簡單明了,明性明智,我們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追求物質,到離開塵世時才發現,萬貫家財根本帶不走,都是空的。莫要貪戀錢財,家藏千金,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無非放床一張。當你清白做人、坦然做事,把利慾看淡、看輕,這種淡與輕反而是一筆享用不盡的財富。」

白須僧人雙手合十,面露讚許之色:「阿彌陀佛,善哉!」

縱然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回去的路上,陳曉成若有所思。司機小夥子一路攀談,零星知曉他的簡單故事,明白他在尋找當年的初戀,只是不知道具體是誰,做什麼的,因為他講述的當年的她,是一個大四女學生,落戶在這個小縣城。其他的,司機沒有獲得更多的細節。

聽完這個簡單的故事,司機大嘴一咧:「哎呀,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姑娘,在我們這地方,肯定早結婚了。別說結婚,早就有孩子了,也許孩子還不止一個呢。你還上杆子幹嗎?天下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再說了,您這一出現,豈不是小三了,拆散人家幹嗎?別說了您不愛聽,您只顧您的感受,就不在乎人家、人家老公,以及他們孩子的感受?」

其實,陳曉成又何嘗不知道?越靠近真相,越是害怕。真相可以殺人於無形。這麼多年,他聲色犬馬,拼搏刺殺,孑然一身,四處漂泊。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她嗎?為博紅顏一笑還是向她家人證明自己的強大?

進入縣城,司機鬼使神差地走回原路,拉着他從她的工廠門口晃過。車子緩緩路過工廠大門口,一輛保時捷卡宴迎面而來,放緩速度,打了向左的轉向燈,要開進廠區。司機冒出一句:「瞧!這是這家上市公司老闆女兒的座駕,我們當地最好的車子。」他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沒有之一。」

天地似乎瞬間暗下來,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濃重黑霧裏,陽光穿透進來,形成一個個強烈的光暈在他眼前飄來飄去。陳曉成本能地轉頭去看,模糊中,看到側方車裏一個微微發福的身影,戴着墨鏡,白皙的皮膚,沉靜的表情,副駕坐着一個小女孩,梳着羊角辮,在吹着泡泡糖。

他迅疾轉回頭來,雙手顫抖。眼前的光暈愈加明亮,輝映得整個世界遠遠漂浮出去。他日夜渴望着想像著再看到她的情景,可真來臨時,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直面她。

多少年來,他固執地認為,以他與她的愛,那些年月的純真來抵禦現實的殘酷。這場愛與純真是他生活的聖域,如信仰,如朝聖,支持着他穿行在算計與獵殺中。他的內心深處,恰如上演着一場基督山伯爵式復仇的愛。

過去了的,還能回得去嗎?當他在資本市場殺出一條血路,當他一身財富差可敵城,以君臨四方凌駕一切的姿態降臨,他突然茫然失措,當她真正地出現在眼前,他手腳僵硬,軟弱無力。

他已不是馮海,廖倩也已不是廖倩,至少再也不是他的廖倩了。

從踏上這條江湖路的第一天起,他就註定回不去了。安靜的生活、明亮的內心、相知相愛相守、對所愛的人的真摯守護,所有的這些人間美好,他都沒有,餘下的漫漫一生也不可能擁有。他擁有用不盡的財富,不缺少美女,不缺少刺激,前方等待他的,也許是在高牆之內。當他和王為民,以及其他同類在資本市場不擇手段、鋌而走險、大肆潛規則搞權錢交易時,他就應該想到了這種可能性的結局,即使在後期很長一段時間裏,他足夠小心翼翼,但基因決定的命運,有多少可以僥倖逃脫?即使僥倖逃離,也許飄零在異國他鄉清冷的街頭;也許,在接下來的日子,享受燈紅酒綠,在四面楚歌中,他,以及他們這幫人,會不會曇花一現?儘管如此種種,未來迎接他的,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有一點是共同的,心靈荒蕪,寂寥開無主。

她在沉靜地錯開車子,按了下讓路的喇叭。計程車司機猛地向右一轉彎,在陳曉成內心翻江倒海,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車子快速地拐上主路,揚塵而去。

陳曉成沒有搖下車窗,沒有下達停車的指令,任憑司機奔跑而去。他戴上墨鏡,一行熱淚,從墨鏡後面,流淌下來……

他決定了。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當然,他也知道,心魔沒了,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在奔向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陳曉成撥通了一個電話:我要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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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金時代:投融圈資本創富小說(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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