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黑金時代》(36)

第六十五章《黑金時代》(36)

最後的擁抱

陳曉成把別墅所有房間里的窗戶拉上了窗帘,在漆黑的空間里,獨自靜坐了一晚上。夜晚的靜寂總是令人回憶,回憶是一劑毒藥,在吞噬著希望、慾望和雄心,回憶又是一堆容易點燃的篝火,烈火過後一堆灰燼。是的,對於他這一類人,無論他多麼努力,多麼成功,總是抹不掉出身的底色,更改不了階層,甚至包括命運。

他靜坐了一晚上,當白晝降臨,他渾然不覺,如果不是司機大餅的電話打過來,他還是如泥塑般一動不動。他肌肉酸痛,手腳麻木,差點動彈不得。

他花了好長時間才讓僵化的肌肉舒緩,血液流動,筋骨有了活力。恢復如初后,他跑上跑下,拉亮所有房間的燈。窗帘依然密密實實地密封著,包裹着這座奢華的看起來流光溢彩的城堡。

他看了看錶,已是午後。

陳曉成趕緊收拾行李。他在玻璃桌上檢查著文件,把一些文件裝進敞開的皮質旅行箱,把一些文件在桌子上堆著,一一檢驗,碼整齊。

他回頭看了眼玻璃牆,有些許字跡,他小心地將其擦乾淨。

他到卧室,打開了一個保險櫃,中間格子放着零碎物品,還有一張身份證。他端詳著,彷彿一下子回到了過往,突然有哭的衝動。那是少年時代的自己,一個浪漫詩人的自己,一個揮斥方遒胸懷天下的自己,那是嘴上無毛的青澀的自己。

所有都變了,唯一不變的,就是心中的那個秘密,那是他這些年來所有拼殺的原動力。她,還好嗎?

他還看到了一張照片,一下子,竭力抑制着的淚水,終於從眼眶裏滾落下來,一大顆一大顆的,他沒有用手去擦拭,任其肆意泛濫。

是啊,那時候的她,還有自己,是多麼年輕。她依然笑靨如花,大眼睛調皮地望着鏡頭,黑亮黑亮的;而他,一個青澀的小夥子,頭髮烏黑蓬鬆,笑得得意,右手攬着她的纖細小腰,彷彿一切盡在掌握,她小鳥依人地緊靠着他。

看起來一對多麼幸福的鴛鴦!

照片的背景是5月初夏,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在身後聳立,甚至還可以看到前門箭樓的影子。

陳曉成擦乾淚,巡視着牆上的廚具,露出苦笑,感慨的苦笑。他自言自語:原來大部分我都沒用過,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買的,這真是我的家嗎?

魚有着7秒的記憶,陳曉成是5秒的苦笑,他收起了苦笑,恢復如常,冷冷的眼神再掃視一遍廚具,他拿下了一個鐵鍋,放到煤氣灶上,卻擰開了另一個灶的開關,點上火。他把桌上整整齊齊地堆著的那疊文件,一小疊一小疊地放在空燒的灶上燒,扔鐵鍋里不時騰起一片火焰,留下一堆灰燼。

很快燒完了。陳曉成關掉抽油煙機,拿起鐵鍋,到水龍頭那裏,用水把灰燼都衝下去。他仔細地沖着鍋,放在一側,繼續沖洗洗手槽。最後,他把雙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著。

是的,一切結束得太快了。

打開所有房子的窗帘,陽光射進來,陳曉成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窗外,有鳥兒飛翔,穿着深藍色保安服的青年男子騎着巡邏電瓶車,在別墅區里逛著,外面的世界,竟然也是如此寂靜。今天是周末,不應該這麼冷寂。

他抬腕看錶,約見的時間到了。

他知道,這是他們兄弟最後一次在陽光下的坦然相見。他給司機大餅打了電話,約他傍晚過來送自己去機場。

永寧醫藥被摘掉ST,最近股價走勢很好。經濟回暖,國際價格飄紅,因此股價盤旋上升。南齊前不久問他:「東方鋼鐵一致行動人做不成,管彪曾經承諾的出資收購也隨着其鋃鐺入獄泡湯,還繼續執行之前的計劃嗎?」

陳曉成決定放棄。這源於南齊的另外一句話:「永寧醫藥董事會改組,廖倩出現在董事會名單里了。」

陳曉成在網上打開永寧醫藥的公告,在董事會改組欄里一眼就看到了廖倩的名字,多麼熟悉、溫馨,又多麼陌生,就像在眼前,觸手可及,卻是屏幕上的一個冷冰冰的名字。她現在變成什麼樣了?還是笑靨如花嗎?她還會激情澎湃地談論凡·高,對莫奈一往情深嗎?

陳曉成安排南齊在適當價位全部出盡。

陳曉成撥打了王為民的電話,約他咖啡廳見。

午後的秋陽,明亮但不濃烈。王為民走到落地窗前,一手掀開窗帘——防紫外線的深藍色窗帘像一簾徐徐收起的帷幕,在滑竿移動中發出輕微摩擦的聲響,一束陽光透過玻璃直挺挺地射在他的臉上。這張依然年輕而膠原蛋白飽滿的圓臉,在光線照射的一剎那,不由自主地微閉着眼。陽光鋪滿滿屏的玻璃,穿透入室,他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就像夜奔的人看到了暗夜中的星光,就像礦工從潮濕陰暗的礦井底部爬出地面,習慣性地雙眼微閉,迎風呼吸,迎光而立,一臉即將迎接光明的滿足,甚至是劫後餘生的幸福。

是的,有陽光正好。他在心裏默念著這一句。突然嚇一跳,心想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文縐縐的一句話。

寬大的辦公室沉浸在陽光中。微塵在一束束光柱中飄逸、起舞,落在紅木老闆台上,落在花梨木雕花靠椅子上,落在散發着書香的一排紅木書柜上,飄飄洒洒,飄落在這間裝飾考究的辦公室每一方寸間。

王為民臉色有些疲倦,有着這個年齡少有的凝重。他走到茶几邊,拿起遙控器,正對着牆壁上懸掛的液晶電視機,打開了電視,是新聞頻道。這些日子,他習慣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收看電視新聞。其實收看新聞,是他從小受爸爸的耳濡目染,逐漸養成的習慣。所謂習慣難以養成,養成的習慣難以改變。只是不知何時,這個習慣擱下了,自己不知不覺。

他翻閱著秘書放置在辦公桌上的文件,這些文件堆積了好幾天。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一邊有些心神不寧。一條新聞,通過播音員渾厚的男中音傳出來,就像一道電流,從身上穿過,他渾身輕顫了一下,立刻停止了手頭的活,豎起耳朵:

……今年上半年,中國公民出境旅遊人數達6000萬人次,出境旅遊支出超過1000億美元。比起15年前,中國出境旅遊人數增長了10倍,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出境旅遊市場。

……近期出境旅遊迎來一個小高峰。北京、上海、廣州各大城市的國際機票緊俏,平均價格比上周上漲了2倍多。尤其是到申根國家,一票難求。

他鼻子裏哼了一聲,自言自語:「不是節日,不是長假,還小高峰呢?避風頭避出小高峰了吧?!」

風吹草動。這些天,他飯局上的老哥們兒日益減少,彷彿吹響了集結號,他們突然之間從他眼前消失,從這座城市消失,在寒冬到來之前,他們陸續消失了。

一個清脆的女聲播報再次把他警覺的神經蜇了一下,以至忘記了有節奏和有禮貌的敲門聲:

……下面插播交通新聞:昨天,青年路發生一起車禍,一輛私家車撞到行人後,意圖逃逸,但是因為堵車,被警方截獲。據初步調查,肇事司機和被撞行人是同一個公司的同事,警方懷疑這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蓄意報復。案情正在進一步調查中。請當時路過或知情的市民主動提供線索。肇事司機車牌號是……

敲門聲由緩而急,由小而大。

「是誰啊?」

他納悶,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他已經關掉了公務手機,只開着一部只有三五個人聯繫的私密手機。並且,幾乎沒有人知道他這個時候會到公司。

他打開門,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這張面孔是他降臨到這個世界時看到的第一個男人的面孔,一對酒窩鑲嵌在大圓臉上,並未隨着歲月的流逝而尺寸削減。來人習慣性嘴角微翹,看似微笑,實則不怒而威。這張面孔曾是他成長路上的一盞明燈,在他消沉頹廢時,在他亢奮激進時,予以激勵也予以警告,是那麼和藹又難以親近。這張面孔從未對他怒目而視,甚至是慈祥的。自從他辭掉公職投身商業,這麼多年來,這張面孔時刻警示他,有道紅線橫在眼前,是不可逾越的。

這是一張叫父親的面孔。

當他口頭禪中的老爺子,也就是自己的父親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驀地一驚:「爸,您怎麼來公司了啊?大周末的。」

「害怕我進來啊?」老爺子聲音低而富有磁性,臉上有着淺淺的難以捉摸的笑,「來看看我這個不肖兒子啊。」

王為民嘿嘿一笑,趕緊把老爺子往裏面請,讓座,沏茶,把電視靜音。最後,他坐到副沙發位置上,規規矩矩地看着老爺子。

老爺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兒子一通忙碌,隨即掃了一眼牆上的電視,都是無聲的影像:「閑得沒事啊,在看什麼電視呢?」

「我在看新聞呢。」

「現在知道緊張了。」

王為民看着老爺子似笑非笑的神情,感覺有些勢頭不妙,他把茶杯往老爺子面前再推了一點,他趕緊轉移話題:「爸,您喝點茶。您是不是忘了,我晚上不是還要回去吃飯嗎,怎麼又跑過來了。」

「我沒忘,我是特地過來的,我就沒來過你這裏……」

「來過。」

「我記得,就一次。你剛搬來這裏的時候,我來過一次。」

王為民心底觸動:「過了這麼久,您居然還能找得着?」

「當你爸是老糊塗啊。」老爺子輕聲,有些動情,「和你有關的東西,我都記得。」

王為民鼻子一酸:「爸……」

老爺子抿了口茶,抬頭看着兒子:「我過來呢,一是想看看你,看看你這裏怎樣了。二是,有些事要和你談。」

「什麼事啊?」王為民警覺。

老爺子眯着眼,端詳著王為民:「我不等你回家談,而是跑來這裏,還能有什麼事?」

「……」

「別的事,和你說再多,你就跟木頭一樣愚鈍,聽不懂,當耳邊風。一到怎麼對付你爹娘上面,你倒是精明得很,什麼話外音都聽得出來。」

王為民故作驚訝:「爸,該聊的事,昨天不都和您說了嗎。您還不相信我啊?」

老爺子看着兒子半晌,看他的臉色、表情、眼睛,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西北礦產的事,事情變大了。」

「怎麼變大了?」

「別耍小聰明,還裝糊塗套我話呢?!」老爺子轉頭看着窗外明亮的陽光:「你應該也感覺到了,天氣不太好。別看大晴天的,有些地方有陣雨。很快,局部陣雨會變成大暴雨。」

王為民勉強笑笑:「我這屋子還是陽光明媚,天氣晴朗。」

老爺子抓住這句話,認真起來:「你確定嗎?」

王為民神情篤定:「確定。」

老爺子繼續追問:「每一樁事情都能放在陽光下曬著,都能經得起考驗?」

看着老爺子一臉初冬的氣息,這個問題問到痛處了。王為民猶豫了一下,看着老爺子說:「起碼,每一樁事情我問心無愧!」

「自己問心無愧自然是好事。不過,法律不問你的心,它只看行為和結果。」

王為民沉默著。

老爺子身子往前坐了坐,離兒子近一些,臉上露出慈愛,有了春意,淡化著冬天的寒。老爺子說:「為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在家裏和你聊,就是不想像個父親一樣。我在這邊教訓你,講大方向、大道理,你在那裏恭恭順順的,卻一句話都聽不見去。」

「沒有的事,我聽着呢。」王為民似乎在辯解。

「說實話,我也不是個好父親。你小的時候,忙着工作,沒怎麼管你;等你大了,又覺得不用管。兒子大了,有自己的天地,自己去闖就是了。偶爾管一下,也就是把你叫來,說一頓,要這樣這樣,不要那樣那樣。我知道你也不聽。」老爺子看着兒子,嘆了口氣,「其實啊,雖然你是我兒子,可是我並不了解你。說放手,讓你闖出自己的天地,說得好聽,實際上是害怕,怕你不聽我的,怕你疏遠我……」

「爸……」王為民鼻子又一酸。

老爺子轉過臉去,聲音有些顫抖:「我們父子啊……我知道,你有時挺怕我。你不知道吧,我其實也怕你。」

「爸,我不是怕您,只是不知道怎麼……小時候,我是跟着媽媽長大的,很少見到您,所以才和您不親,不知道怎麼和您說話,怎麼和您聊天,所以才躲開您,怕和您單獨待在一起。」王為民動情著,「可實際,您知道嗎,我很尊敬您。您是我見過的最堂堂正正的人,讓我尊敬,讓我驕傲。」

老爺子側過臉,抽了下鼻子。他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王為民指了一下室內洗手間的方向:「就在您左手邊。」

老爺子起身,去了洗手間。王為民怔怔地看着老爺子還算矯健的背影,嘆了口氣。整個身體疲憊無力般仰靠在沙發上,微閉雙眼,雙手從兩頰向頭部中央來回搓著,心事重重。

老爺子很快出來了,臉色平靜多了,也柔和多了。王為民聽到腳步聲,坐直身子,竭力表現著精力充沛。

老爺子在長條主沙發上坐下,說「我來這裏,就是想和你……」老爺子在尋找著措辭,「溝通。就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溝通,聊一聊心裏想的,事業,還有……責任。」

老爺子用徵詢的眼光看着王為民。王為民點點頭,保持着真誠和微笑。

老爺子說:「我知道,你不會像那些高幹子弟一樣,走歪門邪道……」

王為民認真表態:「爸,你聽我說。很早以前,我就發現,我和他們不一樣。後來,我才慢慢意識到,這是您給我的影響。我比他們都幸運,生活里有一個看得見的、高大的標桿,告訴我,除了享樂,人生還有很多值得追求的價值。」

老爺子連連說:「好,好……」

「當然,我選的路和您不一樣。我總結過,我和您有一個最大的不一樣,也有一個最大的一樣。」王為民看着老爺子,膽氣有些足,「咱們不一樣的只是路,您不在乎財富,您希望為人民服務,為社會奉獻。而我,希望為社會創造價值。創造財富就是創造價值,就像比爾·蓋茨、喬布斯、馬化騰,他們創造了很大的財富,而他們給社會創造的價值、對社會的影響更大。一直以來,我就希望成為他們那樣有抱負的人。咱們一樣是做人。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做個對社會有正麵價值的人。這方面,您永遠是我的榜樣。我要創造財富,也是創造正直的、清清白白的財富。」

老爺子聽完兒子的慷慨陳詞,有些如釋重負。他背靠沙發,蹺起的腳放下,踩着紅木地板,放鬆著:「我呢,也不是不在乎財富。說來說去,也就兩點,一是錢嘛,夠用就行。二是,我真沒那才幹。錢和權,是最容易腐蝕人的東西,像毒品,前幾下都很美好,再走下去就是萬丈深淵。沒有強大的價值觀支撐,沒有優秀的才幹輔助,硬去要財富和權力,最後下場都是萬劫不復。這方面的反面例子我看的太多了,觸目驚心啊。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是有道理的。」

「我懂!這種例子,我看到的也不少。」王為民接過老爺子的話,像一個乖巧的學生,「所以,我給自己立下了目標,我不但要積累財富,更重要的是,積累價值觀,正直、清白,用價值觀去駕馭財富,而不是被財富所駕馭。還有,積累智力資源,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要流傳下去的,是智力和價值觀。有這兩個,任何時候我們都能創造財富,讓我們家變成資本世家,就像那些百年家族一樣。」

老爺子微閉着眼,淚水將落未落。

「這些天,我一一回想了這幾年我做的事情。爸,我是認真說的,每一件都是按上面的原則來的,不管從哪個角度講,都站得住腳,經得住核查。」王為民看着老爺子,說到最後,欲言又止,「只有一件……」

老爺子睜開眼,神色不變,只是目光一下子聚在王為民臉上。

王為民低垂著頭,「……我在剛開始起步的時候,那是快10年前了,賈浩叔叔給我撮合了第一個業務。他把一個廣告公關業務外包給我做,第一桶金算是他給的。」

老爺子略為緊張的眼神,又鬆弛下來:「賈浩這傢伙就喜歡搞各種門道。人,很多時候要分兩面看。賈浩,他一方面是心思活,老整么蛾子,這是他不好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呢,他知恩圖報,重情義,重信用,而且確實有能力。」老爺子坐直身體,「不管他怎樣,我從來沒有給過他特殊待遇。不該是他的,他能力不足的,我從來沒給他安排過。是他的能力範圍,給他更合適,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

他強調一句,這是原則性問題。

老爺子拿起茶杯,喝着茶。他盯着王為民,說:「不過,接下來,還有責任的問題。你確保他會完全按着你的原則行事嗎?每一件事都遵循你的原則?」

王為民知道老爺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他低着頭,沉默不語。

老爺子溫和的聲音有些嚴厲:「為民,看着我。」

「……」

「看着我,告訴我。」

王為民抬起頭,看到老爺子的眼睛充滿關懷和殷切期望。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不能確保。很多事情我會完全交給他,他全權處理。我確實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不過……我信任他。他是我的兄弟。」

老爺子點出:「我知道。陳曉成是不錯的孩子,我挺喜歡他。我不會看錯。只是,他對你忠誠,不代表他會忠誠於你的原則。」

王為民默不作聲。

老爺子盯着王為民:「我看得出來,你心裏大概也意識到了,他有些事情可能越線了。是不是,為民?」

王為民艱難地點點頭。

老爺子長嘆一口氣,一拍沙發扶手:「你恐怕得主動……」

王為民打了一個寒戰。他了解自己的父親,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徇私情。

他回應:「曉成他約了我,一會見面,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談。」

「來這裏?」

「外面,找個咖啡館。」

「兄弟這兩個字啊,唉……他越夠兄弟,越想對你負責,反而就越會突破你的原則,以求結果對得起你。」老爺子起身,在王為民面前停住,「人生能遇到個值得當兄弟的人,很難得。為民,我想和你說,兄弟很寶貴,但是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光靠兄弟情義,根本走不遠,反而讓你們兄弟都做不成。」

王為民意識到老爺子想說什麼,也意識到他無可辯駁。本來想回答一個「是的」,卻憋在了嘴裏。

「錯誤,不重要,重要的是擔當。男人,必須要敢於面對和承擔他的錯誤。這就是我說的責任。」走到門口,拉開門,老爺子站住,轉頭看着王為民,「你去見曉成吧,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我在家裏等你。」

老爺子凝視着王為民,又疼愛又自責的眼神,慢慢地眼圈紅了。

熟悉的咖啡廳,熟悉的咖啡香。

他們約在二樓咖啡廳的露台區。露台和室內由一個門相連,門現在是鎖上的。陳曉成和王為民坐在靠邊的一個桌子上,廣告牌和護欄擋着他倆。護欄的縫隙里能看到地下車庫的入口。王為民把手包放在旁邊椅子上,看了看四周。其餘桌子上沒人。

陳曉成看着一臉疑惑的王為民:「我包下來了。」他攤開手,有一把鑰匙,放在桌面上,「門都鎖上了,咱們安心說話。」

王為民往後一靠,兩人一陣沉默。一隻小花貓打破了尷尬,它在露台上亂竄,跳上跳下的,慢慢地踱步過來,走到王為民腳跟前,似乎他鄉遇故知,沖着他喵喵地叫了一兩聲,抬眼看着,楚楚可憐般。

王為民把黑皮包放在桌子上,俯身攔腰抱起,抱在懷裏,撫摸著小花貓柔順的貓毛。

陳曉成看着王為民的包,沒話找話似的:「你還是這個包啊……我剛認識你時,你用的就是這個包。」說着他拿起了包,仔細端詳著。

這個磨損得有些毛邊的黑皮包,跟了他整整10年,跟隨他輾轉了大半個中國,凡是業務觸及的地方,都有黑皮包的痕迹。黑皮包就像他形影不離的伴侶,為他擋過雨,冒過險,也從來沒有對不起他。

王為民看看包,又低頭看着小花貓,撫摸著。小花貓在舒服地享受着,輕輕地喵了一聲,就眯着眼,似乎愜意地睡著了。

陳曉成臉部浮着微笑,一邊和王為民說話,一邊慢慢翻開包。包的翻蓋被豎起,擋住王為民投過來的視線:「我還記得,這裏有個印,是我不小心燙壞的。」

王為民看着包把小半個陳曉成都擋住了:「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陳曉成把包合上,放回椅子上。他忽然露出個近於悲涼的笑容,隨即想起什麼,彎身從桌底拖出一箱啤酒,打開,拿出兩瓶啤酒。

王為民訝異:「你怎麼主動喝酒了?」

「我想和你喝上這最……就想和你喝酒。」陳曉成把酒打開,給王為民倒上,接着要往自己杯子裏倒。

王為民攔着他的手,陳曉成一愣,看着王為民。王為民搖搖頭:「你別喝了……」

「這酒我得喝,不知道以後……」

王為民提醒他:「你一會兒不得開車嗎?」

陳曉成迎著王為民的眼光,微微點頭:「本來也喝不多,只能是你干我隨意了。」

他們喝了。陳曉成抿了一小口,王為民一口乾掉,他哐的一聲,杯子放在桌子上,王為民盯着杯子,意味深長地說:「一切……都結束了。」

陳曉成垂著頭:「公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都結束了。」

兩人對視着,一陣難以言明的沉默。

王為民打破沉默,聲音低沉:「凱冠生物最終出事了!」

陳曉成點頭,狠聲:「萬凱太摳門,他只照顧老部下,後來進來的財務總監,他想盡辦法剋扣。財務總監一怒之下,把他舉報了。」

「後來呢?」

「萬凱跑到香港避風頭,現在還在四季酒店待着。他的一個司機,跟他很多年了,對財務總監很不滿,直接開車把那財務總監給撞了。」

王為民想起了電視播報的一則新聞:「昨天的事?」

「你也聽說了?這事傳出去后,口碑最好的就是這司機了。大夥都說,等他出來,得搶著雇他。」

王為民勉強露出笑容,笑容里殊是缺乏歡意:「梁家正呢?」

陳曉成雙手一攤:「這你都知道啊?」

王為民點點頭。

「他被通緝了,紅色通緝令。他現在潛逃在外面,不知道在東南亞哪個旮旯兒里呢。按他的性格,他很快會回來的。至少會關個10年吧,我想,咱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什麼罪名?」

「涉嫌挪用資金罪和偽造公章罪。」

王為民半晌不語,他搖了搖頭,忽而揮動手臂,像扔掉一個鉛球,狠狠地,用力地,向遠方扔出去。然後,他靠着椅背,掃了一眼周邊的景色。小花貓被驚醒了,它從王為民身上跳下去,像受到了驚嚇,沖着他喵了一聲,就夾着尾巴跑開了。王為民在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憤怒、懊悔、失望,壓抑著情緒。

王為民拿着酒杯,邊喝邊看。此刻,秋日的黃昏,遠處的天空出現了一抹餘暉,逐漸地,夕陽餘暉把一切染紅,包括眼前陳曉成的臉。

王為民忽而露出笑容,似乎在笑着什麼,但馬上就被啤酒給嗆著了,激烈地咳了起來。陳曉成趕緊衝上前,拍他的背。王為民好不容易止住咳,仍忍不住笑。

陳曉成有些莫名其妙:「你怎麼了?」

「想起了以前的好時光。」

「看你笑的這樣,肯定是我出糗的美好時光。」

「我們第一筆業務做完,拿到了錢。」

「我記得,對那時候的我來說,是好大一筆錢,在我的想像中,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

「你樂瘋了,抱着我,轉了起碼5圈,在我耳朵旁邊不停地說着話。我受夠你了,跑出去,你還在說。隔着門,我還能聽到你在裏面跟饒舌一樣。」王為民笑起來,「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誇張的快樂。後來你掙了10倍、100倍的錢,都沒見你這麼開心過。」

「我這麼丟人啊?!我都差點忘了。」陳曉成尷尬著。

「你後面更丟人。」

陳曉成制止他:「那些我記得,你不許回憶,不許。」

王為民繼續說:「你居然做了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的最俗氣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不是一件,而是兩件,一件比一件俗氣。」

陳曉成馬上舉起杯子,強行敬到王為民面前,王為民笑着躲開。

「你說你要到全北京最高的地方吃晚餐,還得是旋轉的,還得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那是我來北京之前的夢想,夢想着想帶着個姑娘,沒想到實現的時候是與一個爺們兒。」

「那天的陽光,和現在一樣。陽光照在你的臉上,也和現在一樣。」

「難怪你剛才看着我笑。」

「10年了,發生了太多事情。以前沒開始的,現在都結束了。只有你和陽光沒變。」

王為民笑着,突然傷感地笑出了淚。

陳曉成有些感動,臉部在努力抑制着,他站起來,走到王為民跟前,王為民也跟着站起來,他們擁抱着,兩人抱得歪歪扭扭的。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王為民提着包,走在回去的路上,走過地下車庫的入口,往遠處走去。陳曉成扶著露台欄桿,看着王為民的背影越來越遠。

陳曉成輕輕地沖着背影招手:再見了!

回到家裏,王為民看到老爺子坐在客廳沙發上,在一片黃昏的餘暉里,等他。

看到兒子回來了,老爺子挪動着有些肥胖而疲憊的身軀,掙扎著要站起來。

王為民衝上前,半跪着喊了一聲:「爸。」

老爺子的聲音低沉:「你回來了。」

王為民去打開屋角的落地枱燈,屋裏頓時亮起溫暖的光芒:「你怎麼也不開燈?」

他看了看老爺子的茶杯,往裏面添了點水。

老爺子一直看着王為民在忙碌著,目光從未離開過他的臉:「你沒和他……」

王為民點點頭:「可是,我實在說不出口。我們能有今天,他比我還操心,他沒有邀過功,一直很忠誠。我不可能再找到比他更值得託付的人了。就算他瞞着我,做了不對的事,我也不能親手把他送進去。」

老爺子默然。

王為民說了一句話,說完這話,他眼眶一熱,有股熱流湧出來:「爸,我想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大義滅親,是說我對陳曉成要大義滅親,也是說你對我也是會大義滅親。」

老爺子轉過頭去,沙啞著嗓子:「我知道你在大是大非上把握得很好,可是你對陳曉成太過信任,甚至縱容,總是有責任在裏面。不管責任大小,在這種時候,還是需要主動去承擔的。」

「我懂,我懂。我對陳曉成硬不下心腸,所有的責任我都會承擔的。」

老爺子長長嘆著氣,他站了起來,看着比平常似乎都顯得矮小了。

突然,王為民發出咦的一聲,他從黑包里拿出一封信,正面上寫着「閱后即焚」,是陳曉成的手跡。

老爺子問:「怎麼了?」

王為民想起了什麼,他說:「中午的時候,我包里肯定沒有這個……」他想起了陳曉成在整理他的黑包的情景,那時黑包擋住了他的視線。肯定地,這封信是那個時候塞進去的。

王為民展開信紙。窗外,樓宇的燈火都亮起來了,街道上的車燈連成一片。

……你看到信的時候,我應該正在離開這座城市,開往我應該去的終點。

我想跟你再一次告別,喝最後一頓酒,最後擁抱一次,可是我想我沒有勇氣當面和你說,我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這是這10年我唯一害怕的,我寧願看到你憤怒,也不要看到你失望。

原諒我,只能通過寫信的方式,才能說出下面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直說我沒有騙過你。是的,確實沒有。只是,有些事情我瞞着你了。一開始只是些小事,後來,失控了,為了挽回,為了不讓你失望,我瞞着你更多的事情,越來越多,直到最後完全失控。

我很感激,這10年,擁有你這個兄弟。你正直,你信任我,愛護我。而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連累了你。我犯了錯,我必須承擔。事情因我而起,也必須由我而結束。我會承擔起所有罪責,本來也都是我的罪責,你一定要理解、支持我,讓我做該做的事。

他們同樣犯了錯,必須受到懲罰。但是,舉報他們的人更有罪,對社會對國家危害更大。我會同時舉證他們,讓他們都受到該受的法律懲處。

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希望你給我時間,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結。然後,我會坦然面對所有的結果。

王為民撥打陳曉成的電話,裏面是冰冷機械的系統音:「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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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金時代:投融圈資本創富小說(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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