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

第18章 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

第18章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

說實話蓮燈並不排斥和他有些什麼,大曆民風開放,貞操觀念不像以前的朝代那樣嚴格得近乎苛刻。一個女人喜歡上一位郎君,喜則嫁,不喜呢,就算與他有了肌膚之親,也可以另擇佳偶。當然她對他是一心一意,但如果春風一度后令他一夜白頭,那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他糾纏不休,比要糖的孩子還要難打發,她只能儘力推搡他。實在推不開,一隻腳踩在他肚子上,終於把他頂開了,又急又窘道:「你不怕死么!」

「不怕。」他說得鏗鏘有力,她不懂,破戒的念頭一興起,有排山倒海之威勢。他探著兩臂,近不得她的身,他急起來,「那我不動,你就讓我抱着。」

她沒有辦法,終於還是收回了腿,低聲道:「要聽話,否則我從此不和你好了。」

他聽了好笑,努力壓抑,轉頭看外面滲透進來的光亮。她發間的幽香在昏暗的空間里瀰漫,他閉上眼睛親親她的額頭,「我時日無多了,最後的三年體溫回暖,會越來越像正常人。正常人有七情六慾有什麼不對的嗎?我有自己要肩負的責任,也有自己心愛的人,和你在一起,會莫名其妙生出很多不好的慾望。」

他說時日無多,叫她心頭狠狠揪了一下。她在黑暗裏抬起頭看他,只看見隱約的一點輪廓,還是熟悉的樣子。她探手撫摸他的脖頸,「我只害怕這樣對你不好,並沒有別的考慮。」

他嗯了聲,語氣哀婉,「我知道。」

蓮燈心疼起來,他越是這樣越叫她不好拒絕。

她忍受了很久,到底有些畏縮了,悄悄往後避讓,他察覺了,尷尬地停頓下來。這時外面有說話聲傳來,是定王,邀國師赴宴。

夏官說起謊來依舊大義凜然,「座上曾說這裏地形不利,他到附近探看,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定王哦了聲,「國師一人嗎?」

夏官說不是,「秋官陪同前往。」

定王復沉吟,「郡主一整天沒見了,不知是否與國師在一起。」

夏官言簡意賅地一問三不知,「等座上回來就知道了。」

蓮燈嚇得大氣不敢喘,聽腳步聲,定王大約是離開了。可是為什麼帳外有人?那他們廝混到現在,夏官豈不是一清二楚嗎?她又痛又驚恐,國師卻像個木楔子,深深嵌在她身上。她抓着他的手臂,想推開他,他溫馴地靠在她肩頭,細聲說:「蓮燈,我愛你。」

「我的內力,有一部分進入你的身體了。」他無奈地笑笑,「原來破戒是這樣的結果,師父自己沒有嘗試過,說不出所以然來。」

蓮燈愕然仰起了頭,仔細感受一下,丹田有股熱氣迴旋著,手腳確實比以前有力多了。她心裏擔憂起來,「那你怎麼辦?沒有了內力還怎麼自保?」她慌忙摸他的臉和身體,「臨淵,你長皺紋了嗎?覺得有哪裏不舒服嗎?」

他拉了她一下,「別大驚小怪,不過累了點,不會變老的。至於內力,待過兩天再看,也許還能回來。如果我無法自保,不是有你嗎,以後我恐怕真的要依靠你了。」

她狠狠摟他,力氣之大隻差沒拗斷他的骨頭,「我寸步不離地保護你,你只管放心。」細想覺得很愧疚,吶吶道,「我把你吸幹了,不是我自己願意的。」

他吃吃一笑,「沒關係,你的就是我的,我不介意把修為分給你。我現在只在想,你會不會懷上孩子?我一把年紀了,如果臨死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這輩子也圓滿了。」

她聽了很不好過,「你一定要說這種話嗎?我去找阿耶,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渡亡經》的下落。你不會死的,說好了永遠和我在一起,半路丟下我就是始亂終棄,我會把你的惡行寫下來傳家,讓子子孫孫咒罵你。」她威脅了一通,不可遏止地生出一片恐慌來,凄惶道,「不要扔下我。」

他忙安撫,「你要讓我遺臭萬年,我怎麼敢丟下你!老天保佑,給本座一個孩子,不要純陽血,也不要純陰血,只要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將來過普普通通的生活。」

她對生育的問題不太懂,但成親後會有孩子,這是基本常識。不過剛剛種下種子就想摘果子,好像太急進了點。她說:「再等等吧,說不定過兩天就有了。」

她難堪不已,東拉西扯著,「剛才我阿耶好像來過。」

他專心致志撩撥,像遇見了新玩具,不關心的新話題完全不入他的耳門,隨口道:「來過嗎?我沒聽見。」

她無可奈何,在重席上摸索衣裳,找到他的罩衣披起來,挪下席墊去找火摺子。待點亮了蠟燭回身看,他慵懶攬著錦被,總是煞白的臉孔竟有了血色,不知是害羞,還是勞累過度導致的。

她掩飾著咳嗽一聲,別過了臉。他的衣袍寬大,她是小小的身軀,裝在裏面寬落落的,渾身都是曲線。他支起頭來欣賞,彷彿轉眼間有了蛻變,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傻乎乎的蓮燈,有了成熟的韻味,全是他的功勞。

他勾了勾手,「過來。」

她掖着衣襟,單膝跪在重席上靠近他,衣料垂墜,雪樣的皮膚在不經意間總會露出點端倪來,他藉機又大飽一番眼福。

「收拾一下,我命人送你回長安,萬一有了孩子,好安心待產。」說着勾住她的下巴,在那朱唇上親了一記。

她仍舊不願意,「我不走,我要替你找《渡亡經》。再說你失了內力,我得留下保護你。」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後倒下去,放棄了掙扎。

很高興他還是妥協了,「別擔心,我會好好待你的。你先休息,我去趟王帳,過會兒再回來看你。」一面說,一面羞澀地微笑。遮遮掩掩換好了衣裳,撩起帳簾往外探看,四下無人,連夏官都不在。

她緊了緊蹀躞帶,剛要舉步,他忽然叫住她。她轉頭看,他坐在妝蟒綉堆之間,長發散亂著,神情怪異。她遲疑地倒退兩步,「怎麼?」

他蹙眉道:「你聽,聽見什麼了?」

蓮燈被他弄得有些緊張,側耳凝神,並沒有什麼異常。可是再略等片刻,隱隱有刀戈之聲傳來,人喊馬嘶,彷彿是打起仗來了。

她心頭大驚,再看他,他躍起身飛快穿上了衣袍,喃喃道:「古來兵家必爭之地,背運得很,陽兵未覺,陰戰先起。」

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匆匆走來將她往後推了一把,「你在帳里別動,我出去看看。」

她愈發提心弔膽,沒有聽他指派,執意追了上去。帳外的大軍果然也被驚動了,突襲來得毫無預警,來不及整隊,就地抄起了兵器準備迎敵。

平原上入夜起了薄霧,空氣里漂浮着細密的濕氣,看遠處迷迷濛蒙。隆隆的馬蹄與喊打喊殺的聲勢大得震天,彷彿就在眼前。可不知什麼原因,等了片刻依然不見蹤影。眾兵將大感不解,皆面面相覷。

也只是須臾吧,大片的黑影忽然出現,從左右兩側鋪天蓋地奔涌而來,帶起了寒徹肌骨的風沙。眾人大驚,橫刀欲上戰馬,那兩路大軍卻不是沖着他們來的,只是相互對戰,一時戰得天昏地暗。

就像站在陣前看兩軍對壘,甚至刀鋒划起的氣流都能夠感覺得到,但這些是什麼人?仔細看如在雲霧間,他們的披掛都不是現在的式樣,領上紅綢失了本來顏色,泛起蒼黑。還有那臉,彷彿是泥沙堆積起來的,略有震動就會垮塌。他們一本正經地衝殺,有傷亡,卻不見血,所以這是一群年代不明的陰兵,千百年後還在重現當時戰爭的慘烈。

蓮燈感到害怕,握著金錯刀的雙手簌簌顫抖。畢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鬼,她是純陰血,別人或許只看到朦朧的一片,她竟能夠看清每個陰兵的臉。那是什麼樣的臉,腐朽的,空洞而蒼白的眼珠子,調轉過視線,即便沒有瞳仁,也能感覺到它在看你。

她惶駭後退,越來越多雙鬼眼看向她,那猙獰的五官浮現出虎狼捕殺獵物前的專註和貪婪。忽然一道黑影向她撲來,就如凍了千年的寒冰穿破她的身體,她顫慄著,猛地落進深不見底的冰窖。

他到這時才發現她在他身後,又急又恨厲聲斥責,「誰讓你出來的!」無數的陰兵開始調轉方向,像一架龐大笨重的機器,對準目標,蓄勢待發。

蓮燈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看來問題出在她的純陰血上,恰好的時間在恰好的地方,也許因為他們恰好的情不自禁,召喚起了這些沉睡千年的惡靈。如果是人,她還可以拼殺一下,可這麼多的異類,似乎是無法抵擋了。

一種尖銳的,幾欲洞穿人耳膜的呼嘯聲乍起,儼然鬼怪的喪歌。她眼睜睜看着成千上萬的陰兵向她襲來,那刻絕望了,料想今天在劫難逃,大概是要屍骨無存了。

可是有一道紅光從他結印的雙手間疾射出去,落在地上,形成一道無邊的半透明的屏障,阻斷了那些陰兵的攻勢。他的衣袖在夜風裏獵獵飛舞,沒有回頭,高聲斷喝:「帶她走!」

夏官匆忙上前拉扯她,「座上會想對策的,請娘子隨屬下暫避。」

她慌忙爬起來,心裏丟不下他,但是不能給他增加負擔。跌跌撞撞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只覺陰風更盛了,簡直舉步維艱。她回身看,陰陽交戰必定是前者勝,定王的人早跑得不見了蹤影,國師身後卻出現了千軍萬馬,幽幽的藍光里列隊整齊,聽他號令。她想起辰河說過《渡亡經》能借陰兵,可是他內力折損了很多,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會不會被反噬?

她抬頭看天色,天上不見星月。再看前方,塵土飛揚,根本分不清天地。她想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她不敢,萬一再引起新的混亂,只怕得不償失。她唯有緊盯他的身影,他穿白袍,雖遠也看得清。然而不知怎麼,他的身子忽然矮下去,似乎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捂住了嘴,心都要裂了,「國師怎麼了?」她駭然抓住夏官,「他怎麼跌倒了?」

夏官擰緊眉頭喃喃:「原本不過是一場陰兵借道,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渡亡經》只有半部,座上不計後果么……」

蓮燈推了他一把,「你去幫國師的忙,我自己在這裏不要緊。你去,看看他究竟怎麼了。」

夏官壓着刀搖頭,「我奉命保護娘子,沒有座上命令不敢違抗。」

同樣是靈台郎,放舟的腦子為什麼比他們活絡那麼多?她氣急敗壞道:「他有危險,你還守着我做什麼?快去!」

夏官動搖了,可是晚了一步,陰兵開始交戰。搖山振岳的呼喊和殺伐充斥整個平原,四野震起了尖利的哭喊。那些陰兵打仗也有死亡,不想變成聻,只有殊死奮戰。

蓮燈睜大兩眼緊盯着前方,那道白潔的身影在混亂里飄搖,突地一晃就不見了。這樣的環境,如果有個閃失就是萬劫不復。蓮燈心裏知道,開始慌不擇路,嘴裏喊著臨淵就要往那裏跑,被夏官死死拉住了。

她的神魂都要滅了,為什麼他不見了?夏官試圖開解她,「座上一定是避開了,他知道厲害,不可能留在那裏的,娘子別着急。」

蓮燈冷靜下來,顫聲說對,「是我糊塗了,他怎麼會留在那裏。這麼精明的人,必定會找個安全的地方。」嘴裏說着,心裏不能真正放下。她只有焦急等待,等這場鬼戰的結束。但時候尚早,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

定王派來的人兜了很大的圈子繞過來,找見她,只說請郡主回帳中去。她哪裏肯,不錯眼地盯着他消失的地方,今天夜裏這麼冷,她的臉幾乎要凍木了。抬手摸了摸,滿臉的淚水,止都止不住。

她不敢擅動,必須等一切過去。他招來的人馬很善戰,那兩路陰兵很快潰不成軍。虛幻的戰爭沒有持續多久,大概三刻左右,但對於蓮燈來說,已經比一整夜都要漫長了。

漸漸兵戈止了,鬼影淡了,一陣風橫掃過去,曠野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她發足狂奔,尖聲叫他的名字,可是四野莽莽,沒有他的身影。

他去哪裏了?她發瘋似的尋找,剛才明明在這裏的……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難以表述。她強迫自己不要自亂陣腳,也許他又捉弄她,躲在哪裏偷笑吧!

她一口氣跑了很遠,突然看見前面的草皮上有隱約的白色,她心頭一喜復一憂。掖着袍角過去,不是他,不過是一片殘破的衣襟。她撿起來,抻著料子到最近的火把底下照看,雲緞上盤金線,是他的衣裳。

轟地一個炸雷在她頭頂開花,她不知所措。為什麼會有他的衣裳,碎裂的,成了大大小小若干塊。衣裳在這裏,人呢?她哆嗦著把料子攥在掌心,回身指派,將跟前的人都分散出去尋找,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往哪去了。

先前還那麼好,他們在一起,親近得無所不至。難道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嗎?她安慰自己不會出事的,他是很厲害的國師,會排兵佈陣,會觀星占卜,怎麼能折在這場莫須有的戰爭里。冷靜下來、冷靜下來,相信他馬上會出現的……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在他身體回暖,失了一半功力的當口!

她站在那裏哀哀哭起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讓她到哪裏去尋他!

動用了好多人,找了大半夜,到天亮的時候仍舊一無所獲。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東奔西顧,疲於應對。去了他的帳中,也去找了定王,結果都不見他的蹤影。

眼下只有夏官和秋官是唯一的希望了,他們是他最倚重的人,他們了解他,一定能找得到他。她站在那片草地上等待,曇奴勸她她也不聽,喃喃道:「他一定會回來的……曇奴,他說過不會扔下我的。」言猶在耳,人卻不知所蹤,她心裏煎熬得火燒一樣,捂著臉哽咽難抑。

曇奴沒有辦法,只得順着她的話應承,「國師神通廣大,會安然無恙的。可你這樣終不是辦法,從昨夜到現在綳得像張弓一樣,不怕他回來的時候你已經綳斷了弦么?聽我的話,回去休息一會兒,我來替你候着,有消息會即刻通知你。」

她如今哪能安心休息,搖頭說不,「我就在這裏等著,哪兒都不去。」

春秋二官終於回來了,沒有帶回任何好消息。

定王長嘆道:「國師吉人天相,料也不會有事。但這極陰之地是不能久留了,要是今晚再來一出,誰能抵擋?」轉身同蔡琰商議,「依本王看這就開拔吧,到俄博嶺紮營,再派兩千人四處打探國師消息。」

蓮燈卻不從,「人都走了,萬一他回來找不見人怎麼辦?我不走,要留在這裏等他。」

定王道:「這裏危險,不能因小失大……」

她不管什麼小和大,他這樣的態度叫她寒心。她轉過臉來,寒聲到:「國師為何入阿耶的軍營,又為何弄得現在這樣下落不明?在沒有找回他之前阿耶就要搬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鳥盡弓藏?要走你們走,我是不會走的。我要繼續找他,就此與阿耶別過。」

她這麼說,定王有些生氣,卻依舊好言道:「國師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我何嘗願意這樣!可昨夜的事你也看到了,聲勢如此驚人,再來一次,等著全軍覆沒么?一頭是國師,一頭是十三萬條性命,換了你,你做何選擇?」

「我自然選國師,別人的死活和我什麼相干?我只要找到他!」

父女兩個頂真吵起來,底下諸將軍也不知道該怎麼相勸。定王動了怒,「這樣大的姑娘了,胳膊肘一心往外拐。你同他就算再好,也不能為此違抗父命,叫人看了說我家教不嚴,像什麼樣子!」

蓮燈倔強地梗著脖子道:「我從小就不在阿耶身邊長大,談家教也是枉然。誰不知道我是剛認的親,就算背後對我有微詞,也不會牽連到阿耶身上。既然未養,又何來的教!」

定王氣白了臉,在帳中來回踱步,不知該如何處置她。想了半天,文的不行只有來武的了,便責令左右將她綁起來,「我這做父親的竟拿你沒辦法,豈不是笑話!你再鬧,我就命人將你送回碎葉城關押,這輩子別想再見他一面!」

她又氣又急,隱約覺得他應該知道些什麼,遂嗚咽乞求:「阿耶有他的下落么?你好歹和我透露一點,我找不見他五內俱焚,就要死了!」

她這個樣子實在叫人傷心,再和她較真,也怕她傷情過盛。定王沒有辦法,只得放軟了語氣,「國師是有大智者,那樣好的手段,總有辦法脫身的。你聽話,先隨大軍往前五十里,我再派人在這附近守候,只要國師回來,定讓他找見我們。我記得他曾同我說過,今年命中有一劫,既然是老天註定的,你再不屈有什麼用?且耐下性子來,說不定他安然無恙,羽化成仙了也不一定。」

她沒有定王這麼好的心態,裏面的內情她沒法說出口,自己心裏卻是一清二楚的。他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這個關口出不得紕漏。她現在真悔斷了腸子,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暈了頭同他做那種事。害得他功力大失,落在那些陰兵的腳下,能有什麼好處!

她越想越難過,人昏沉得死了一半。曇奴半抱半扛着將她帶出了大營,定王特許她調回她身邊,好負責她日常的安全。

她倒在馬車裏人事不知,給她吃的不要,讓她睡覺也說不困。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睜開眼就到處找人,找不見,伏在那裏嗚嗚痛哭。曇奴沒見過她這樣,以前很獨立的一個人,一旦喪失所愛就變得面目全非了似的。

其實國師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他們後來發現的羅衣碎片上有部分沾染了血跡,只是沒讓她知道罷了。一人抗衡數以萬計的陰兵,說起來簡直像山海經里的故事。國師是與她們不同,甚至與天下所有的人不同,但是再了得,終究是血肉之軀,吃五穀雜糧,也有他自己的愛和恨。如果到今天不幸遇難,是命數使然,就如同得道的高僧照樣會圓寂,雖可哀,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這麼想的,沒敢和蓮燈說。她現在這個消沉的樣子,恐怕一提就要瘋了。

她爬進車內,輕輕勾開她臉上覆蓋的髮絲,小聲道:「等在埡口扎了營,你不放心的話,我親自回去看。現在不要同定王鬧,鬧到最後無非被他關起來,何必呢!」

她聽了崴過身,失魂落魄靠在她肩上。起先不說話,後來連連啜泣,蚊吶似的說:「我沒想到,真就這樣樂極生悲。我曉得你一定恨我不爭氣,你還在惱他吧,因為他以前那麼不厚道,奸詐狡猾還狂妄自大。可我就是愛他呢,我把身子都交給他了。」

曇奴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她紅了臉,眼裏裹滿淚,囁嚅道:「我不敢同阿耶說,只能把心裏話告訴你。你們都覺得我瘋魔了,究竟有多深的感情,他一失蹤我就這樣要死要活的。你們不知道,我和他到了這步,雖死也難放下了。」

曇奴臉上惘惘的,「難怪……你這麼糊塗,看看最後坑了自己。」

她也不顯得後悔,「我對這個不看重,既然喜歡他,給他是早晚的事。我先和你通個氣,等大軍駐紮我自己回去。我有個預感,他不過是一時迷失了,找不到返回的路。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回來的。」

所以愛他就相信他,是這世上所有女人的通病。她也需要靠這個信念支撐,就算最後失望,慢慢接受會比突然的打擊要好得多。曇奴妥協了,「你說如何就如何,就算你想去海角天邊,我也陪着你。可你要答應我,打起精神來。瞧你吊著半口氣的樣子,我有些怕。」

她苦笑了下,「我難得傷懷一次,你就這麼挖苦我!」然後果真振作起來,在定王面前也不那麼激憤了,定王說什麼都答應。等到沒人看管時,和曇奴一人牽了一匹馬,按原路退回了扁都口。

連夜跋涉,到天亮時才重新抵達那片平原。走時草地枯黃,一晝夜后竟遍地開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黃花。

她將馬鞭別在蹀躞帶上,扶了扶襆頭,看不遠處的峽谷,「昨天那麼多人搜尋,峽外的地皮都要被翻轉過來了,只有扁都口沒有找過。我打算上峰頂,站得高些,說不定能發現他。」

曇奴心說她真是要瘋了,「底下是幾丈厚的積雪,你上懸崖,萬一摔下來,連骨頭渣都不剩。」

她蹙眉道:「那裏是最後的希望,如果他不在,我想他或許真的消失了。」

曇奴窒了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死心了。她嘆了口氣,「罷,都聽你的。我去找藤蔓,兩個人拴在一起。我先上,你跟在我後面。」

她說不,「我一個人去,你在底下接應我。萬一我回不來,終歸和定王父女一場,你替我報個信,好給他個交代。」言罷轉頭眺望峰頂,堅毅的側臉,比以前更果敢十倍。

曇奴無奈,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扁都口地勢險要,那兩側崖面寸草不生,要找到地方借力都難。她很擔心,蓮燈終究是女孩,沒有男人那麼好的臂力。那懸崖少說也有二三十丈高,怎麼才能一鼓作氣登頂?就算攀上了頂峰,當真能找到國師嗎?無非是姑娘家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還有一處地方沒有去過,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裏了。

她想勸她三思,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雖沒有像她愛得那麼深,但記憶里的那個人也給過她刻骨銘心的感受。丟失了愛人,也許是活着最大的痛。所以她要去找,去就去吧,嘗試過至少不會後悔。

她抓住她的臂彎叮囑:「不管能不能找到,你要活着回來。想想我,還有轉轉,你若是在乎我們,就愛惜自己的性命。」

蓮燈點點頭,抽出匕首挽了兩朵劍花,向峽口走去。

山崖很高,站在底下有種暈眩的感覺。以前不過上個城牆或房頂,還可以忍受,現在要一口氣攀那麼高,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可是為了他,她什麼苦都可以吃,只要他在那裏。

她退後幾步,奮力向上縱起,奇異的身輕如燕。她知道是他的內力在發揮作用,不說贈了她半數,就是兩三成,也夠她應付眼下的難題了。她就像個風箏,可以順風抵達半山腰,然後將匕首插進岩石的縫隙中,交替著製造出着力點,她就蹬著匕首的手柄,逐步逐步往上攀登。

不敢向下看,只仰頭盯緊峰頂,自己給自己鼓勁,快了,還有三五丈。然而越接近上層風越大,那風與地面上的不同,迴旋著,從她和崖壁之間穿過,她要用儘力氣扣住岩石,才不至於被巨大的氣流沖落。峭壁上沒有一塊像樣的稜角能讓她借力,她只有盡量扒緊,到最後十根手指都磨破了,沿路留下點點血跡。

終於只有一步之遙了,她運足力將匕首扎進去,狠狠一蹬,上了峰頂。回身看曇奴,她大概要被她嚇死了,見她安全后,在底下手舞足蹈。

她向她揮手報平安,開始搜尋他的蹤跡。崖頂上是個相對空曠的平台,往前一段才見幾棵樹,視線幾乎不受什麼阻擋。她茫然四顧,滿目的積雪和碎石,在她的心頭壓上沉甸甸的份量。

她不願放棄,只要他來過,就一定會留下腳印。可是走了很長一段路,沒有任何發現。她漸漸灰了心,每走一步就多一份失望。一直到了斷崖的另一端,面對十幾丈寬的天塹,終於感到束手無策。

沒有了,他真的不見了。她已經耗盡了靈感,再也想不到該去哪裏找他了。這世間沒有,只剩上窮碧落下黃泉。寒風發出嗚咽的悲鳴,她腿里一軟,癱坐在懸崖邊上。

悲傷過了頭,想哭哭不出來了。緊緊攥著雙手,指縫裏瀰漫的血凝固起來,連痛都已經感受不到。她在崖頂怔怔坐着,坐了有半個時辰,像品酒一樣,把初見到相愛的每個步驟都回憶了一遍,他的好和壞,歷歷在心頭。想得無可奈何時,向下看了看,山谷里裝滿了積雪,如果跳下去,不知是個什麼境況。

還沒有見到他的屍首,如果自己真的去死,萬一他還活着,一轉身豈非又錯過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個地方搭間房子,天長地久地等下去。

她勉強支撐著站起身,答應過曇奴要活着回去的,她還在峽口等她。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心裏空空的,腦子裏也空空的。以為山窮水盡了,不經意抬眼向對面的山崖望過去,這一望心頭驟跳,對面似乎站着個人,勁松一樣的身形,長發在山風裏飛舞。

那一瞬間血都涌到了頭頂,她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喉嚨里堵住了,喊不出聲來,絆了一跤,就爬到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鼓了很大的勁努力喊:「臨淵……臨淵……」

他好像聽見了,微微側過頭。她站起來奮力揮手,「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她不停擦拭,生怕一眨眼他又不見了。可是他們之間隔着一道峽谷,她目測了距離,太遠了,如果他的功力還在,應該可以很輕易地過來。但如今他站在原地只是看着她,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行動。她很着急,料想他必定是傷得不輕,或許暫時已經無法運力了。

他不過來,只有自己過去。她不敢讓他離開視線,那麼就碰碰運氣吧!

她退後好幾步,如果以剛才攀岩那一縱的高度來估算,再多使幾分力,說不定就能安全到達對面。她狠狠憋了一口氣,正要助跑,他像個幻影,只一邁腿,人就到了她面前。

她愣了下,上前扼住他的手臂匆忙查看,絮絮說:「你還好么?這兩天一直在這裏么?有沒有受傷,有哪裏不舒服嗎?」

他不說話,日光在他鬢邊迴旋,他眼神清冷,情緒如死水,不起任何波瀾。

她感覺到了,愈發擔心他,摸摸他的臉道:「一定是餓了,我們回去,我給你烤雞吃。還有畢羅,到胡人商隊買含桃,我做給你吃。」

他略略挑動了下嘴角,依舊不說話。

他越是這樣她越害怕,凄惶的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他,哀聲道:「你怎麼了?啞了嗎?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蓮燈啊!難道在這裏凍了兩天,凍壞腦子了?」一面說一面扣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那冰冷的繚綾上,哭着說,「我多擔心你,怕你會出事,可你怎麼這模樣……」

他的人在這裏,心卻離得很遠似的。她的擁抱遭到冷遇,分明是歷經了坎坷失而復得,他卻沒有半點受她感染,兩條手臂低垂著,她抱由她抱。

蓮燈心裏生出恐懼來,仰起臉哀求他,「你不想我么?你抱抱我吧,我要你抱抱我。」她哭得傷心至極,他這才抬起手臂,把她攬在懷裏。

情人間的互動,只有自己心裏才清楚。那種感覺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在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里。蓮燈惶惶不安,但依舊慶幸找到了他,他有些反常,大概是因為生氣了。她試着向他解釋,「阿耶拔營是怕陰兵再出現,大軍暫且駐紮在俄博嶺,等你回來了就去那裏同他們匯合。」她輕輕搖撼他一下,「你別生氣,我代阿耶向你賠罪。還有前天的事,你叫我留在帳里我沒有聽你的,才引得那些陰兵改道,都是我不好。」

關於這個,他倒好像不那麼在意,只道:「你不懂其中厲害,也不能怪你。我不過是身上有傷,這兩天要閉關,才沒有下山找你。」

她是一萬個能理解的,點頭說我知道,「那你現在功力恢復些了嗎?」

他說:「還需靜養。」

「那就好好將養,我伺候着你。」她含着淚笑,笑得可憐又凄楚,「只要你活着,叫我如何我都願意。」

他眼裏方浮現出溫暖的神色,「不來打攪我,也可以么?」

她很意外,多少感到有點難過,但這和之前的一切比起來根本不足掛齒,她忙又點頭,「我照顧你日常的起居,你怕我打攪你,我忙完了手上的活就離開。」

他讚許地一笑,「如此甚好。」不再停留了,往峽口踱去。

她追上來,舉著兩手給他看,「我傷了手,不能自己下去了,你背我吧。」隱約的疏離讓她感到可怖,她有心同他拉近距離,於是不管他會不會反對,死皮賴臉跳到了他背上。

他是帶她下去了,可是對她的傷依舊熟視無睹。回營只有兩匹馬,他一個人單騎,蓮燈和曇奴共乘一匹。曇奴解下髮帶仔細替她包紮手指,間或抬起眼狠狠瞪他的後背,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

「我不反對你們在我跟前你儂我儂,以前就是這樣的,我看見可以裝作沒看見。現在你為找他受了這種苦,他連撫慰的話都沒有一句,可還是人?」

蓮燈護他心切,一味替他說話,「他心裏不大高興,我看得出來。大概是為定王吧,他捨身忘死抵擋陰兵,結果定王背信棄義,換了我,我也要生氣的。」

「在他眼裏你和定王一樣么?難道還要弄個父債女償不成?」曇奴兀自嘀咕著,「我就是看不慣他這樣,沒心沒肺,同出關路上一樣。」

她忍着痛還要對她賠笑打圓場,「等他想開了就好了,誰還沒個小脾氣呢。」

曇奴嘆了口氣,「我是捨不得你,像個傻子似的,受了苦也不得人家憐惜。你為找他受傷,況且又有那一層,眼下替你包紮的不應該是他嗎?」

蓮燈看了前面的身影一眼,失落是難免的,總不能現在和他大吵一架吧!便小聲道:「別讓他聽見。等到埡口我再探探他的意思,看他是不是對前天的事後悔了。」

曇奴簡直無話可說了,那種事不應該是男人擔心女人後悔嗎,到了她這裏全反過來了。可能受慣了壓迫,她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關係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個不懂得體貼的郎子,用來當菩薩供著么?

「我只和你說一句,愛得越深越卑微。你要拿出傲骨來,他不低頭,你就不要理睬他,看誰憋得過誰。」

蓮燈到如今才笑得出來,長長哦了聲調侃:「難怪蕭將軍幾次三番找你,你都端著架子對人家愛搭不理,這就是你的戰術么?咱們現在到了中原了,你身上的毒也解了,等回到長安就去找他吧。如果他沒有成親,就嫁給他,好好過你們的日子。」

曇奴卻搖頭,「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我也要看顧你,不讓國師欺負你。」

蓮燈笑了笑,復看了他一眼,「他不會的。」

國師回營,定王攜眾人出來相迎,說了一車擔心的話,國師反應平平。轉頭瞥夏秋二官,夏官和秋官叉手深揖,「屬下等辦事不力,還請座上責罰。」

他漠然看着他們,並不說話。夏官和秋官面上有畏懼之色,愈發低下身子,半晌才聽他說罷了,「本座有些乏了,營帳都準備好了嗎?」

夏官忙道是,「請座上隨屬下來。」

他拂了拂衣袖逶迤去了,走前同蓮燈沒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蓮燈落寞站着,不知該何去何從,定王看出些端倪來,命小灶準備一盤透花糍,讓她送進國師帳里去。

她提着食盒到那裏,見秋官在帳外站着,裏面隱約傳出國師的聲音,似乎動了怒,低低罵廢物。

秋官看到她如蒙大赦,「娘子來了?這次找回國師,多虧了娘子。我等白在國師麾下那麼久,搜尋了兩天一無所獲,實在沒臉見人。」一面打起帘子道,「娘子進去吧,國師面前還請娘子替我們美言幾句。」

她說好,欠身入了帳里。國師見她來了便不再多言,抬了抬手指,讓夏官出去。

她堆出笑臉,把點心放到他面前,「餓了吧?我阿耶讓人現蒸的,吃兩塊墊墊肚子。」說着牽起袖子舉箸,因為手指包裹上了,行動起來異常艱難,只見關節處水腫得厲害,皮肉發亮。

他皺了皺眉,抬眼看她,「手上的傷要緊么?」

她說不要緊,「睡一晚就會好的。」指了指盞里,笑道,」快吃,我看你吃東西心裏就踏實了。」

他聽了低下頭,纖潔的手指掂起花糍,那玲瓏的點心貼在他唇上,有種相得益彰的美。

國師吃東西很文雅,小小的咬一口,細嚼慢咽,不像她,抓起一把基本全塞進嘴裏。她滿足地望着他,活着總有這樣那樣的憂愁,可是他在,她就覺得沒有什麼事是更重要的了,有他就夠了。

他只略微進了一點就放下了,起身去箱籠里翻找,找出一個瓷瓶來遞給她,「這是傷葯,有奇效。你拿回去用,能止痛,晚上可以睡個好覺。」

她遲遲接過去,微笑頷首,「多謝。」語罷又覺得奇怪,已經很久沒有同他客套了,說的時候自然而然,竟沒有半點不自在。

他沉默著,坐在燈下眼睫低垂。蓮燈輕輕叫了聲臨淵,他才抬起眼來,「什麼?」

她忽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他交談了,自他回來,似乎與她生疏了許多,難道果真因為她吸了他的功力而怪她嗎?她往前挪了挪,「如果能拿回去,你只管動手好了。」

他很不解的樣子,「什麼意思?」

她紅了臉,「我是說你流失的功力,在我這兒沒什麼用,最好還是還給你,我心裏也安定些。」

他坐在那裏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搖頭,「這不是山精野怪的內丹,可以隨意轉贈,到了你那裏就是你的。我修為深,折損三五十年無所謂,你留着,自然有好處。」

她低下頭嘆了口氣,「這件事我一直很後悔,害你至此,險些失去你。」到現在回想起來都像噩夢一樣,她眼淚汪汪,把包得角粟一樣的手壓在他手背上,「你不要再丟下我了,不管到哪裏,你都帶着我吧,就算吃苦我也不怕。」

他與她四目相對,她的眼睛明澈,能看到瞳中他的倒影。他蹙起的眉心漸漸舒緩,笑道:「你果然有真性情。」

這樣的評價聽上去有些彆扭,但她也欣然接受了,咧嘴道:「我一直真心待人,你今天才知道?」

他點點頭,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復望她一眼道:「《渡亡經》能招亡靈,我想你也知道。上次回回墓里只找到半部,我急需另半部。我的時間不多了,不見得能支撐三年。你若是想幫我,就儘快為我探到下落,湊齊了一部,我才敢說再不丟下你。否則到我死的那一天,分離在所難免,屆時還是要留你一人在世上獨活。」

她吃夠了這個苦,再說起來也是心有餘悸。人性本就自私,定王既然以經書作為條件和他做買賣,那麼要讓他拿出來,恐怕比登天還難。他唯一能夠牽制國師的就是這個,縱然有朝一日登極,抓在手裏的東西也不會輕易放開,國師想要那半卷經書,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如果定王不鬆手,他大限之日到后回不來,那她應該怎麼辦?所以就算是為了自己,也必須把經書找到。

她垂眼看着盞里碧綠的茶湯,橫下心點頭,「我來想辦法,但你必須答應我,保我阿耶無虞?」

「他是你父親,我既然看重你,就不會將他如何。況且眼下大家在一條船上,大軍行至這裏,哪裏還有回頭的餘地?」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放心,我絕不負你。」

她說好,暗裏也有她的盤算。拿到經書不會立刻交給他,定王再如何也是她父親,如果因為自己一念之差害了他的性命,那她實在是枉為人了。

國師對她的表現很滿意,一手支著下頜問:「何時去?」

她猶豫一下道:「這種事急不得,待我找到機會,自然會向他打探。」一面說着,聽見帳外雨腳陣陣,她哦了聲,「下雨了,還好回來得早,否則要淋雨了。你這兩日辛苦,早點休息吧。等我得了消息,會立刻通知你的。」

她站起身撫了撫膝頭,發現重席似乎過於單薄了些,便笑道:「你一向嫌席硬,要墊五十層才滿意,這次怎麼不讓他們多墊幾層?跽了這半天,膝蓋都要跽破了。」邊說邊到帳前招手,遠處靜候的卒子忙送傘過來,她打起傘便往連營那頭去了。

國師立在帳門前目送她,雨下得很大,擊落在乾燥的地面上,每一個小坑都會揚起寸來高的塵土。他凝目看了半晌,偏過頭吩咐秋官,「替本座盯住她,看她何時入王帳。還有關內道的情況,命冬官每日一報。現如今諸王的動向,以及龍首原的應對,都要詳細記錄在冊。還有今上的病情,問明了侍御醫,脈象如何,用了什麼葯,都給我細細報來。」

秋官應個是,「屬下昨天從定王那裏聽來個消息,據說梁王向上請命,欲領兵三萬平叛。」

他聽了哂笑一聲,「讓他平,最後無非落個功敗身死的下場。這些皇子就如巴蜀養蠱,毒物都放在一甌中,誰的毒性最強,誰就能活到最後。」他將視線調到空中,眯起眼長嘆,「大曆是該脫胎換骨了,表面繁華,其實不過是個花架子。再傳一輩庸碌的君王,百餘年的基業也就到頭了。」

皇子間的戰爭一旦興起就無法停息,比如一隻碗,磕破了重鋦,裂痕在了,這碗就廢了。天家是眼裏不揉沙的,沒有給條退路的說法。戰事提上了日程,就照着計劃去做,死也好活也好,全憑自己的造化。

信王和庸王的聯軍打過了蒲州,一路往長安進發。眼看京畿近在眼前了,梁王果真請命平亂,率三萬羽林軍出城五十里應戰。梁王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生得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不過敢作敢當倒是十分值得稱頌的。也許是急於立功證明自己吧,帝后反對也沒有起絲毫作用。他一意孤行,披上了戰甲,結果因為沒有作戰經驗,首戰便失利。被庸王的副將追至黃河邊,據說落水,不知所蹤了。

定王聽后很高興,對手死一個少一個。他看着沙盤上的小旗子笑道:「我們的大軍,到了該過金城郡的時候了。信王和庸王目下雖結盟,但離長安越來越近,人心便越來越浮動。且看着,到最後他們雙方必有一戰。我等可伺機先助其中一方獲勝,剩下的那個損兵折將,自然不堪一擊,到最後再將另一方吞併,便可直取長安。」

辦法自然是好辦法,問國師的意思,國師亦是應允的,不過略有些疑義,「長安不見得那麼好破,朝中有的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梁王身死,聖上必定要大力平息政變。還有我們這方,三道聖旨過後不撤軍,視同謀反。如今殿下該做的,就是及早與二王中的其中一方結盟,這件事需悄悄進行,不可大張旗鼓。」

定王聽了頷首,「但不知應該派誰去說合。」

國師道:「那兩位王足智,隨意打發個人去恐怕不能輕信。若殿下信得過,便讓本座走一趟吧!」

這是萬萬不能的,國師在某種程度上的功能類似傳國玉璽,他到了哪方,哪方就有稱帝的可能。如果他被那些小輩里的王爺說服了,或者倒戈一擊,聯合信庸大軍來攻打他們,那麼屆時他當如何自救?定王不是傻子,這種問題看得十分透徹,要緊的東西絕不鬆手,國師這樣的寶貝在他順利登極前有大作用,如何拱手讓人?

他笑了笑,體恤道:「前兩日的事叫國師折損了元氣,國師當好好靜養,不宜長途跋涉。既然需要個有分量的人出面,我看就勞煩蔡都護跑一趟,帶上本王親筆書信,都護到就如同本王到。」一面說,一面看蔡琰的反應。

蔡都護點頭應允,轉頭對國師拱手,「大王說得甚是,扁都口的那場鬼戰,在下到現在仍心有餘悸。國師此一役頗傷神,還是留在營中將養。大王倚重國師,軍中諸事都要煩勞國師出謀劃策。從此處到蒲州不過兩三千里,某快馬加鞭,半個月就能往返,請大王與國師靜待某的好消息就是了。」

國師笑得溫文爾雅,一把摺扇掩住了口,只余星辰一樣朗朗的眼睛,眼波一轉,和聲道:「如此也好,那就偏勞都護了。此事宜早不宜晚,我看今天就是黃道吉日,都護收拾行裝,早早出營去吧。」

蔡琰領命回帳準備,定王讓人伺候筆墨,很懇切地寫了一封書信。待到落抬頭的時候猶豫了,問國師當寫誰,國師緩緩踱步,想了想道:「信王的勢力比庸王弱,要聯合,自然是聯合弱者攻打強者。錦上添花不過圖個熱鬧罷了,雪中送炭才彌足珍貴。兩軍交戰之初不必相助,等到他們戰得氣息奄奄時,殿下黃雀在後,屆時想如何料理,都由殿下說了算。」

他們聊作戰,聊得十分投機。蓮燈在一旁聽着,只覺裏面步步都是陷阱,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況味。也許身在其位不狠必死吧,在戰爭中仁慈是最可笑的。她靜靜站着,腦子裏思緒紛雜,忽然聽見定王叫她,和聲招呼著:「阿寧來,陪阿耶和國師共飲一杯,預祝阿耶旗開得勝。」

蓮燈道好,接了卒子送來的酒壺替他們斟酒。想起國師不飲酒,便有意替他少斟些,定王見了將壺嘴往下壓了壓,朗聲笑道:「酒須斟上十分滿,軍中人,不講究小家子氣。」

蓮燈無奈,捧起酒盞和他們碰杯,國師臉上淡淡的,轉過頭掩袖而飲。換了平時定然推諉著只喝半杯,沒想到這次竟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轉眼一杯酒便下肚了。

他們把酒言歡,直到天色將暗,國師才從定王帳里出來。出來的時候微醺,慢吞吞走了一程,停下來仰頭看月亮。蓮燈跟在他身後,聽他喃喃:「本座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月亮了……」

她心裏納悶,很久是多久?離上次中秋賞月也並不算太久,聽他的語氣倒像闊別多年似的。

他回過身來,對她慵懶一笑,「你看今夜月色美不美?」

她聽了抬眼看天,「今天是下弦月,不覺得哪裏美。」

他撐著腰唔了聲,「月有盈虧,別人喜歡滿月,本座倒更喜歡這彎彎一線。」說罷腳下步履蹣跚著,走進自己的大帳里。

她跟進去,看他醉了,打算安頓他睡下。他自己上了矮榻,靠着捲雲紋的榻頭打盹。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涼了,這麼歪著會受寒的。她輕聲喚他,「我鋪好了褥子,你睡到褥子裏去。」

他微微睜開眼,無意識似的叫她的名字,「蓮燈……」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回來這兩日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沒有一句甜言蜜語,也沒有任何暖心的舉動。她都快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就算突然叫她一聲,她的心也會跟着顫一顫。

她點點頭,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你睡吧,酒醉了最難受,睡醒就好了。」

他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慢慢向下游移,落在她的手腕上,「傷都好了嗎?」

她舉起手指向他動了動,「都好了,你別擔心。」然後沉默下來,心裏實在空得難受,彎下腰說,「我想乖乖一下。」

他遲疑了下,「乖乖?」

她開始擔心,覺得他可能失憶了。以前提起乖乖,哪怕相隔十丈遠,也會不顧一切奔過來,現在卻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她受不了這個反差,怨懟地望着他,「你不愛我了?」

他說:「沒有。」

「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愛我?」她把他拖起來,撅著嘴說,「乖乖我,乖乖我才信。」

他似乎是不理解乖乖的意思,但見她嘴撅了一寸高,大概明白了,略掙扎了下,方把唇靠過去。

蓮燈閉上眼感覺,僅僅只是唇瓣相貼,他似乎有些畏縮,和以前又是天壤之別。她忽然感覺寒冷,為什麼她覺得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原來的他。她心裏一慌,這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就像井噴,壓都壓不住。她就勢捧住他的臉,在臉頰輪廓的邊緣細細撫摸,沒有介面,不是戴了面具。然後把指腹緩慢挪過去,觸他耳後隱藏在頭髮下的那一片皮膚,沒有發現銀針,再正常不過。

越是這樣她越難過,曇奴和她說,男人最在乎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如果隨便許了他,他認為一切得來太容易,就學不會珍惜。所以她是太沒把自己當回事,給得過早了,他不在乎她了。

她推開他,神色黯然,「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她要走,他伸手拉住她,「你怎麼了?」

怎麼了……應該她來問他怎麼了。為什麼分開兩天,他就變得這麼奇怪。還有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她勉強挑了下嘴角,「你換熏香了?」

他倏地冷了眉眼,也不應她,就那樣不帶感情地看着她。

她落荒而逃,逃進帳外的夜色里,反而覺得安全了。撫胸站了很久,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從何而起,她面對他,有時會覺得害怕,實在太不尋常了。難道他招陰兵的時候被哪個孤魂野鬼奪了軀殼嗎?她知道他沒有易容,可又說不上來的怪異,很多細微的地方與原來不同,只要仔細留意,就可以發現端倪。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心裏開始焦急,怎麼才能喚回他呢,成敗也許就在那半部《渡亡經》上。

她匆匆往定王的大帳走去,十三萬人的營地駐紮下來,前後足有十里遠。火龍在山嶺間蜿蜒,定王的帳子是大軍的中心,眾星拱月似的烘托著,風吹起帳檐的燕飛,簌簌作響。

她打了帳門進去,他剛換下鎧甲準備用飯,看見她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你,你自己回來了。」直直對面的墊子道,「坐下,同阿耶一起吃飯。」

她順從地跽坐下來,定王揭開盅蓋替她舀了碗米酒,又指著燴魚和羔羊肉道:「行軍在外沒有好的,這個已可稱作美味了。這陣子阿耶知道你辛苦,看着你東奔西跑,我心裏也不好受。女子在軍中,本來就不妥當,我再三的思量,大軍不久後會有一連串惡戰,還是命你二兄送你回碎葉城去,回去有辰河照顧你,不必擔心那惡婦尋你的晦氣……」說罷一笑,「委實是不必擔心的,以你的身手,她也奈何不了你。若你阿娘那時候也像你一樣,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蓮燈嘆了口氣,「阿耶,你同我說說你和阿娘的故事。」

他頓下來,似乎是做了一番調整,才敢面對以前的一切。燭火照亮他的眼眸,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是憶往昔,眼裏仍有溫柔的波光。

「我與你阿娘相遇那年,你阿娘十七歲。她的身世很可憐,自小在富戶做奴婢,若不是那戶人家突然遭難,她可能會給傻子做妾。富戶抄家后,她的境遇也還是不好,官奴婢,險些沒入教坊做營妓,後來遇見一名都尉,被他帶回了家。都尉夫人是個妒婦,她的日子很難過,幾次三番要賣她,都尉就將她轉贈給我,成了我的孺人。你阿娘是個溫柔聰明的女郎,她心靈手巧,繡的獅虎像活的一樣。我極愛她,活到二十八歲,第一次知道情滋味。」他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澀,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我是被大曆放棄的人,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裏,你阿娘的出現,讓我看到了光明。可是那時突厥常進犯河西走廊,我奉命出兵攻打,不得不與你阿娘分別。突厥軍是馬背上的軍隊,他們騎術了得,經常擄掠過後就跑得沒了蹤影,我為了追擊他們常常要奔襲千里。後來突厥向大曆稱臣,我才得以回到碎葉城,那時候你母親已經生下你,因為之前的六個都是男孩,你的降生令我欣喜異常。但是突厥人言而無信,那些蠻子,今天說的話,明天就能推翻。他們一旦貧窮,首先想到的就是搶奪,我再次受命出征,和當時的副都護百里濟夾擊突厥,將他們徹底打出了西域三十六國。」

蓮燈托腮聽着,聽得有些傷感,「我只想知道,王妃誣陷我阿娘,你為什麼不肯相信她?」

他低下頭,滿面愁雲,「聚少離多,漸漸就生嫌隙了。況且你阿娘同那個校尉,不能說沒有情。當初也是怕被他夫人殘害,校尉才將她託付給我,沒想到最後……你阿娘反倒死在我手裏。」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誰也不知道踏出的一步是對還是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會因為一個漏洞百出的挑撥而反目,愛情有時候太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

蓮燈很少和他交流,也從不知道他的想法,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着說話是頭一回。也許父女天性吧,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她伏在臂彎上,怏怏問他,「阿耶後悔嗎?」

他的眼圈隱約有些泛紅,很快別過臉去,「現在後悔都是枉然,你阿娘那麼恨我,甚至要你殺了我,我和她的恩怨這輩子解不開,只有等到我死後再去向她賠罪了。」說着頓下來,小心翼翼道,「阿寧,你還恨阿耶么?」

蓮燈仔細想了想,她對恨一向不怎麼敏感,以前錯認為百里都護是她阿耶時,面對那些坑害他的人時,她也感覺不到刻骨的恨。現在對於她阿娘也是,似乎除了同情她的遭遇,就再沒有別的了。

她沒有說恨還是不恨,「我想不起以前的事,同我阿娘如何相依為命也忘記了。」

王妃派出的人在她面前殺了她母親,她必定是受了刺激,下意識的迴避吧!定王點了點頭,神情很愧怍,「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待將來阿耶大功告成,會給你最好的,彌補你曾經所受的苦。」

她寥寥應了聲,牽袖給他布菜,一面道:「國師上次招陰兵的事,阿耶還記得吧?我曾經聽世子提起《渡亡經》的傳說,是不是只要有這經文就能辦到?阿耶那半卷經文在哪裏?讓阿寧看一看。」

定王抿了口酒推諉:「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當得什麼真。國師招陰兵,那是因為他能與天地合一,和《渡亡經》沒什麼相干。」

她裝作不快,悶聲道:「阿耶可是不放心我,所以不肯給我看?」

定王凝眉道:「莫胡說,你是我的骨肉,我哪裏不放心你?」

「那你將經書拿給我看看,不讓我看就是信不過我。」她開始耍懶,坐在席墊上直蹬腿,「阿耶,給我看看,只看一眼,經書又不會缺個角……阿耶……」

她那句阿耶叫得震心,定王看她滿地打滾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這麼大了,不怕丟人么?不是阿耶不讓你看,是因為此物關係重大,不能輕易示人。況且東西不在阿耶身上,你要看,我當真拿不出來。」

她依舊不依不饒,「這麼要緊的東西,阿耶怎麼會放在別處?可見是騙我,不肯給我看。」

定王被她鬧的腦子都要炸了,不堪其擾,只得告訴她,「當真不在這裏,誰會把籌碼整天背在身上?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存放,待我入主長安,一定信守承諾將經文交給國師。你就別再探了,你心裏只在乎他,就沒有我這阿耶一席之地?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才是你最親的人,你這傻丫頭!」

結果蓮燈一敗塗地,在這些老謀深算的人面前耍小聰明,根本就沒有半分勝算。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確定那半部《渡亡經》真的存在,沒有因為戰爭或別的原因下落不明。但說實在的,她總是有種感覺,定王的話恐怕不那麼可信。

「我是阿耶的女兒,絕沒有要坑害阿耶的意思。我心裏有句話,一直想同阿耶說。」她正色道,「國師的手段阿耶都見識過,千萬不要為了拉攏他,輕易作出自己辦不到的承諾,若是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我只問阿耶,回回人的墓地就在碎葉城,阿耶既然有那半部經文,為什麼不打開回回墓,將經書拼湊完整?你是當真一開始就知道《渡亡經》呢,還是墓地被盜后才重視起來的?」

她這幾句話竟問得定王啞口無言,半晌才笑道:「當真是虎父無犬女,阿寧頗有雄辯之才,這點隨了阿耶,好得很。」一面說着,一面往她碗裏添菜,「只顧著說話,菜都要涼了……你聽阿耶的話,男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只是個女孩,待阿耶創下萬世基業,你只管安享你的尊榮就是了。」

她無話可說,心裏也料他並沒有那半部經,恐怕是為了哄騙國師扯的謊。可如果真沒有,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拿什麼來救她愛的人?

她心頭亂得厲害,以至於後來定王說了什麼,也都沒有仔細地聽。臨要離開王帳的時候他叫住她,將一個皮繩穿着吊墜掛在她頸子上,「這是你阿娘留下的遺物,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上。如今你回來了,就把它傳給你,想念你阿娘的時候,看見這個也可寥作慰藉。」

蓮燈低頭看,是一截玉石雕成的小竹枝,竹節分明,還有纖長玲瓏的竹葉。擁有的時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之後睹物思人,又有什麼意義呢!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已經叫人乏累,她只願自己少些坎坷。可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似乎是好不到哪裏去了。

她握住那冰冷的吊飾點頭,「多謝阿耶。時候不早了,阿耶安置吧,我明早再來與阿耶請安。」

定王道好,她肅了一禮便往自己的營帳走去。走了一程回頭張望,定王依舊站在門前那片溫暖的火光里。她沒有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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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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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帳下兩百多人都是你的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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