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

第17章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

第17章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

她一哭他就慌了,忙捲起袖子替她擦眼淚,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全怪我,要是你不來相親,本座也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明明我們已經結了盟,你怎麼能背信棄義呢。」

蓮燈氣不打一處來,廣袖拂得獵獵作響,「你壞我名聲,叫我日後怎麼見人!」

「那就不要見了,待我們回到長安,你就留在神宮裏,誰也不知道碎葉城發生的事,有什麼關係。」他討好地笑了笑,把圭筆遞給她,「你要是不高興,也寫上你的名字好了,我不嫌棄。」

她狠狠奪過筆,抓着他的手指在那整潔飽滿的指甲上用力蹭了好幾下。可是舉起筆,卻不知道應該寫什麼,到底是彌渡、蓮燈,抑或是安寧。

前所未有的難過,她想不起來她是誰,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們賦予的。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只是個孤魂野鬼,被召喚到了這具身體上,其實她誰都不是。

她把圭筆擲在了一旁,提起裙角下了台階。沿着小徑往回走,太陽熱辣辣在頭頂燒灼著,她站了很久,光天化日之下,怎麼還不將她照得魂飛魄散?

他追上來,怕她曬傷,舉著袖子為她遮蔭。她在他袖籠散發出的鬱郁香氣里抬起頭,「現在阿菩在哪裏?」

國師想了想,「大概回老家了吧!」

她哽咽了下,「為了騙我,在鳴沙山畫了兩年的壁畫,這份恆心倒值得欽佩。」

他把視線調到了別處,支吾道:「也不盡然是為了騙你,他本來就受了情傷,遁到關外避世。救了你之後他很高興,覺得終於有了個伴,你去長安后他心灰意懶,不久后也離開了。」

她苦澀地牽了牽嘴角,「還同我訂下三年之約呢,結果人面不知何處去了。」說着扔下他,垂頭喪氣走進了一片花蔭里。

辰河的確是個好兄長,他怨恨的情緒全在國師身上,知道自己年幼的妹妹鬥不過這老妖,再見到她時並沒有責怪她。

兄妹倆個坐在窗前消夏,他把剝好的葡萄遞給她,一面道:「我同他們解釋過了,說國師是位表親,專愛開玩笑,他們聽了便不見怪了。」

他是溫雅誠實的人,偶爾撒一次謊,那些老友都深信不疑。蓮燈抱歉地擠出個笑臉來,「對不住了,阿兄。」

他說不要緊,「我知道你的難處,怪只怪阿耶,對權勢過分痴迷,把你攪進漩渦里來。」

她低下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出兵的日子定下了嗎?幾時?」

辰河道:「再過五日,定在八月十六,讓兵士過完了中秋就開拔。」

她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轉圜了,勝也好敗也好,聽天由命吧!她說:「阿兄會隨軍一同出征嗎?」

辰河搖了搖頭,「阿耶要我領兩萬人駐守碎葉城,不論前方戰況如何,碎葉城是根基,不能落入別人手中。安西都護經阿耶遊說,目下也動搖了,集結了五萬人馬加入,這樣算來有十三萬之眾,糧草軍餉還需我在後方供給。」

十三萬張嘴,還有無數的戰馬,該是多大的消耗,這筆帳算來令人心驚。她皺眉道:「糧倉里有儲備么?如果緊急徵調,恐怕很難為繼。」

辰河道:「河西走廊處處有糧倉,這點倒不必擔心。待過了扁都口入關內道,長安亦在不遠,碎葉城的軍需足夠應付了。」

所以準備做得很充分,定王的反心也不是成型於一日兩日內,就如他所說,被發配碎葉城三十餘年,沒有一天不在盤算著怎麼回到長安。蓮燈只是嘆息,「阿兄,我還是覺得有些懸……」她不知道怎麼勸說他們,說國師另有所圖嗎?她沒有確鑿的證據,況且定王也未必願意聽。她只能告誡辰河,「朝廷對阿耶戒備久矣,不可太信任國師。萬一他是受今上委派,阿耶會落入圈套,那十三萬大軍會順勢被收編,豈不是大夢一場?」

辰河聽了有些訝異,「你是這樣看的嗎?你與國師……」

這算窩裏反吧,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一邊是心上人,一邊是父兄。雖然她到現在還不能適應郡主的身份,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親人遭難。

她臉上尷尬,潦草笑道:「我不過是防患於未然,阿兄聽過則罷,若覺得有理,千萬放在心上。」

辰河道好,「我會把話帶給阿耶,請他定奪。」

她嗯了聲,開始盤算應該帶上什麼隨行。辰河放下茶盞疑惑道:「你要一同出征?這樣不好吧,你一個姑娘家……」

她抬了抬手,「我已經決定了,阿兄不必多言。況且我一向不是養在深閨的,讓我在王府枯等消息,我也耐不住。再說曇奴會隨軍,我就更沒有理由留下了。」

辰河還是希望她三思,畢竟打仗不是兒戲,一旦交戰刀劍無眼,她身在其中恐怕會有閃失。但是她這些年在外已經練就了獨立果斷的個性,拿定了主意就很難改變了。

辰河只得退了一步,「這事還是問過阿耶再說吧,如果他反對,你就打消這個念頭,可行?」

蓮燈說好,她並不擔心定王不同意,相反他大概求之不得。畢竟作戰過程中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只要她在,隨時可以與國師溝通,會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正面衝突。這個家裏,似乎也只有辰河是真正關心她,其餘的諸如定王和另幾位兄長,面上和藹,背地裏不知怎麼想。她一直覺得很難融入他們的生活,在這高牆深院中她是個異類,她一心想離開,哪怕是隨軍打仗也比困在這裏好。

當然定王認了親,那是定王的事,王妃的觀點不會改變。加上聽說她是唐娘子的女兒,更是眼中釘肉中刺一樣。

中秋前兩天開始籌備大宴,定王要宴請帳下大將,也是出征前最後一次與宅中家眷團圓,府里相當重視。蓮燈對這種節日沒有太大的期待,他們忙他們的,她依舊在傍晚時分去園裏散步,剪兩束花,好回來妝點卧房。可這天消極已久的王妃不知怎麼出了涼風殿,與她在花園的幽徑上狹路相逢。

石子鋪成的小徑很窄,蓮燈厭惡她,但因定王和辰河的緣故,還是選擇息事寧人。便抱着一把梔子避讓在一旁,原想等她過去就罷了,沒想到李氏走到她面前,沒有錯身而過的打算,反倒停下了。

她乜斜起眼上下打量她,髮髻上插滿了金銀釵鈿,模樣看上去像只錦雞。聲音也難掩刻薄,憋著嗓子道:「郡主自打認祖歸宗,就沒有來我這娘娘殿裏請過安,眼裏可是沒有我?」

她還有臉找茬,辰河這麼好的人卻有個這麼惡毒的母親,真是好磚出自壞窯口,叫人訝異。

她沒打算賞她臉,唐娘子的遭遇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就已經聽說了,雖然她依舊沒有關於生母的記憶,但同李氏對戰成了本能。她看她一眼,簡單直白地說:「是。」

王妃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仔細想想自己剛才的話,她說是?眼裏的確沒有她?

她氣壞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頂撞她。她寒利的嗓音恨不得把她割成千絲萬縷,銳聲道:「莫以為回到王府就當真是什麼郡主了,在我眼裏依舊是賤婢與外人私通養下的賤種,在我面前拿喬,早了八百年。」說罷氣極了,揚手隔開她,動作過大了,打得她手裏梔子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蓮燈氣沖了頭,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來,將那把花枝用力砸在地上,伸腿一掃,掃空了王妃的下盤,輕而易舉就把她撂倒在石子路上。

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哪裏丟過這麼大的丑,又羞又恨打算反擊。可是還沒來得及等人攙扶,忽然發現一隻手被那煞星擒住了,她說:「看在世子面上不殺你,讓你長點記性。」只聽咔嚓一聲,手腕劇烈地痛起來,她失聲尖叫,知道自己的手骨被她掰斷了。

隨侍的人驚惶失措,亂作一團。蓮燈不聽她們鬼哭狼嚎,舉著剪子折返,重新找花樹剪了一束枝椏。

她以為會有人來同她說話,語重心長勸她忍讓什麼的,結果等了一夜,風平浪靜。想想也是,王妃乾的那些壞事只需一條胳膊來抵債,已經很便宜她了。要不是為了對辰河留一線人情,那把剪子應該插在她的脖子上。

反正這件事就像沒有發生一樣,消弭於無形了。不過她的惡名也傳得沸沸揚揚,王府里的人見了她都繞道而行。被劃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起先很自得,後來感覺到一點點寂寞。只有國師還和先前一樣,每天落日前捧著花,來她院前獻殷勤。

她心情不好,抱胸站在廊下看他。他興匆匆進獻,有時候是茉莉,有時候是番紅花。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她如今做了郡主,衣着變得考究。雖然不至於穿袒領,也是藕絲衫子藕絲裙,白潔的皮膚在料子後面若隱若現。

沒有什麼比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長大更幸福的事了,國師全方位奉承拍馬,「美人不擅自保難免吃虧,就應當這樣,該下狠手時毫不留情。你說,還看誰不順眼,不必你操心,本座即刻命人結果了他。」

她不想理他,轉身回室內,他就厚著臉皮追進來,少說也要蹭上兩盞茶時候。

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來請她,她婉拒了。曇奴現在在軍營里,不能同她一起過中秋,她就獨自坐在房頂上吃餅子,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很大,但並不太圓,半邊總顯得有些缺憾。月亮上的陰影像屋舍,不知那裏是不是住着嫦娥……她仰在瓦片上,閉上眼睛輕輕哼唱:「紅狐狸丟了草鞋和小馬,它迷路啦。烈日驕陽,戈壁莽莽,紅狐狸東奔西跑,它找不到家……」唱到傷心處,自己也哽咽難言。她覺得活在她歌里的紅狐狸就是她自己,一直以為自己有目標,可是到現在才知道,忙忙碌碌著,最後的一切和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停下來,調整一下呼吸。睜開眼睛看,邊上多了個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羅衣在晚風裏招展。

她有點尷尬,自嘲地問:「我唱得好聽嗎?」

他這次沒有奉承她,只是說:「你不高興了。」

有什麼可高興的嗎?她低頭說對,「我一點都不高興。」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她拉進懷裏,「我帶你去碎葉城的最高處看月亮,要是怕跌下去,就抱緊本座。」

大概是出於本能,她想都沒想就摟住他的脖子,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下躍進了深深的夜裏。

太上神宮的人都有這樣的本事,在空中移動,如履平地。她聽見耳邊風聲大作,把兩手扣得更緊一些。他把她帶到護國寺,護國寺的金光塔在碎葉城矗立了三百年,塔有八角十三層,高聳入雲。頂上那片屋脊寬大,足夠他們落腳了。她仰頭看,月亮近得觸手可及。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輪廓,似乎不懼腳下深淵,往前一步,要不是他拉住,可能已經栽下去了。

他扣着她的手肘,嘆了口氣,「蓮燈,我們好好說說話吧!」

她遲遲望他,他扶她坐下,手卻沒有鬆開,與她十指相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高興起來,如果恢復你的記憶可以,我現在就能為你做。可是你的童年除了凄苦還是凄苦,不讓你再回憶一遍是為你好。」

她沒有應他,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高興,也許乾脆把所有一切忘記,忘記長安之行,忘記阿菩、曇奴、轉轉,還有你……」

月色下的眉眼迷濛,暈染著輕淺的藍,他沒有等她說完就截住了她的話,「我真的傷害你那麼深,深到讓你想忘了我嗎?我知道自己有時候冷血,那是因為從小就常被告誡七情六慾不能動,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以為生來缺乏了。我師父同我說過,輔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愛。如果你的感情強烈到駕馭不住,索性捨棄它。我記得我五歲那年,因為寂寞養過兩隻兔子,吃睡都帶着,連練功都要看見它們,令師父很厭棄。有一天師父給我授課,講大道無情。命人把那兩隻兔子帶來,告訴我兩者只能留其一,要我做選擇。我看着那兩隻兔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可是師父逼得很緊,我走投無路,最後把兩隻都殺了。因為沒有選擇就不會有痛苦,沒有七情六慾,就沒有人能傷害我。」他說完,轉過頭對她輕輕一笑,「我有時很難控制自己的思想,假如需要取捨,往往情願一毀了之。可是遇見你……我有好幾次陷入兩難,我嘗試用以前的方式解決,但很快後悔,我做不到。」他細細撫摸她的手,放在唇上親吻,「蓮燈,你不要忘記我,我一個人在世上活了這麼久,很孤單。你陪我好嗎,不用太久了,就到我死的那一天。」

蓮燈心裏沉甸甸的,可是聽到最後忍不住翻白眼,「我的壽命長不過你,恐怕沒法陪你到最後。」

他說不是,把自己的手貼在她臉頰上,「你感覺到了嗎,我變得越來越暖和。」

她點點頭,「因為你開始有人情味了?」

他輕輕一笑,收回手仰身倒下,將兩臂枕在腦後,茫然看着天上的星月說:「我師父也是純陽血,將死的前三年身體開始回暖。」

她倒吸了口涼氣,難怪他說三年後把解藥給她,原來是大限將至了。她心慌意亂,憤然道:「明知自己要死了還來招惹我幹什麼,讓我一輩子活在遺憾里嗎?所以我說你自私,真是一點不錯。你死前可以替我把有關你的記憶全抹掉嗎?讓我安安心心嫁給別人,放舟說過要娶我的……」她絮絮說了很多,知道他沒那麼容易死,可是心頭突地驟痛,痛得她渾身起栗,痛得五臟六腑揪作一團。她掩面嚎啕,「怎麼辦……我情願你活着噁心我,也不要你死。」

死亡對他來說不是多可怕,倒是她,放聲一哭,有種讓人「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巨大能量。他忙來安慰她,「不要哭了,別嚇著月中人。」

她沒有那麼好的閑情管什麼月中人,她只知道眼前人命不久矣了。她驚恐,冷汗淋漓地抓緊了他,「你有《渡亡經》,可以起死回生。」

他勉強點了點頭,沒有告訴她,世上除了他,很難有其他人能令經文發揮作用。當初從回回墓里出來就試過,因為只有半卷經,耗費了他不少內力才成功,換了別人,誰有百年修為?

她似乎放心了,長長鬆了口氣,順勢棲過來,摟住他的脖頸說:「我真害怕,就怕你會死。原本還很怨你利用我找《渡亡經》,現在都看開了,我知道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活着更重要。」言罷就著月色看他,「你會不會變得很老?」

他臉上神情尷尬,「我不會老,即便到死也不會老。」見她滿臉好奇,吶吶道,「你是想問我多大年紀吧?」

「不、不……」她忙擺手,「你在我眼裏永遠二十四歲,這個年紀正好。要是說你已經一百開外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他苦笑了下,「其實我究竟幾歲,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師父六十歲助太祖建立大曆,做了四十年國師就辭世了……」

蓮燈驚愕不已,現在才知道他是第二代臨淵,他做國師的年月比他師父長很多……其餘的不敢想,想多了會做惡夢,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眼神茫然,「太久了,已經記不清了。」

也罷,記不清就不想了。蓮燈冷靜下來,又覺得他有些可憐,活了一把年紀,其實不懂自己存在的價值。不過現在於她來說,倒是有別樣的意義。不管他以前做了怎樣難以寬宥的事,只要還知道回頭,年紀大了追不上她的腳步,她可以停下等他。

他終究怕屋脊挫傷了她,「示範」不多時便停了下來。蓮燈蒙蒙的,像個傻瓜,「我們這樣是不是已經算成親了?」

「還差一點,不過基本算是了。」他笑了笑,在自己臉上狠狠捋了一把。到底他還憂慮三年後的生死,如果現在動了她,萬一屆時他回不來,對她的傷害實在太大。剛才的事就像充滿好奇的孩子勇敢做了一回嘗試,他知道會有更蝕骨的況味,但是冷靜下來就應該適可而止,畢竟不是衝動的少年人,有很多事他還是有顧忌的。

他過來抱她,讓她打橫坐在他腿上。仰頭望,月正當空,「剛才的事讓老天看到了。」

她羞怯地往他懷裏鑽了鑽,「看見也沒什麼,反正以後會永遠在一起。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做真正的夫妻,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淵,震動整條街。」

他吃吃笑着,親她的額頭和鼻尖,不知怎麼心裏隱隱酸楚,調整了下情緒方道:「我也有願望,人前不做你的面首,要做正牌郎君。有人再敢和你相親我就打他,然後說這是我的夫人,我的婆娘。」

設想都不算文雅,但心底卻開出花來。彷彿看見十里長安街上金幄車搖曳而至,錦衣玉帶的他含笑在門前接應,探出手,握住她的指尖,扶她下車來。

她撥了撥他的耳垂,「我再不同別人相親了,這樣做對不起你,讓你生氣了。」

他怨懟地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不能因為我的忠貞不二,你就敢放大膽子不停打擊我。做人要講良心。」

她訕笑了下,「記住了,下不為例。到時候我和你們一同開拔,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他卻訝然,「你要隨軍?」

她說是,「你在軍中我不放心,要就近看顧你。」

他失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倒是你在才會讓我分心。這樣吧,我讓夏官先護送你回長安,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等我回來之後再一起收復失地。」

她卻犟得很,固執己見,就算他的話也未必願意聽,虎著臉道:「你把我支開一定是有別的打算,臨淵,我們之間再經不得波折了,你知道的。」

他窒了下,然後點頭,「我知道。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強迫你。但是軍中奔襲,比單槍匹馬過河西走廊要艱苦得多,你覺得自己能耐住么?」

她這個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吃苦。她活了這麼大,只有當上郡主的這兩天能稱得上過了好日子,其餘不是半飢半飽著,就是顛沛流離著。她大而化之一揮手,「沒關係,我還有你。你這麼會享受的人,怎麼會虧待了自己?有你的大傘,總有我遮蔭的地方,莫非你不願意同我分享?」

他想了想,倒也是,他現在寧可短了自己,也不會讓她在日常的生活上再受半點委屈。算是談攏了,便也沒有什麼可爭執的了。他撫撫她的發,「既然如此就跟着我吧,戰局上的事不要過問,先學着做我夫人。」

她咧著嘴笑了笑,她也不想軍中有什麼變故,她隨軍,說實話就是為了得個安心。

今夜是中秋,碎葉城裏很熱鬧,到處有花燈和載歌載舞的人群。他們坐在塔頂遠眺,從這裏能看到很遠的地方。碎葉城以東是一片廣袤的荒漠,漠上人煙稀少,疏疏落落的幾盞燈火,渺渺的,像戈壁灘上的碎石偶爾折射出的一點微茫。

她抱着他的一條胳膊,把頭倚在他肩上。他摸摸她的手,「這裏風大,待久了怕冷,回去吧!」

她有些困了,迷濛道好,像根絲瓜一樣吊在他身上。知道他不會中途將她扔下去,一路聽耳邊風聲颯颯,連眼睛都沒有睜一下。

他把她送進屋裏,安置在榻上,就著燭火好好看她的臉,這麼久了,他好像都沒有太關心過她。他總覺得她夠堅強,可以應付一切困難,其實不是。他看她的睡顏,長而蜷曲的眼睫,靈巧的鼻尖和豐腴的嘴唇。如果不讓她傷心難過,也許可以胖起來,到時候會更可愛。

他蹲踞在這裏,不想離開,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和一個人的心貼得如此近。他開始意識到這是他必須在乎的人,就是喜歡和愛的區別。他以前脫口而出的愛並不是真的愛,只是喜歡。今夜過後,他會為她的痛而痛,心會為她變得柔軟,他方明白過來,原來這才可稱得上是愛。

但不走總不行,拖拖拉拉兒女情長,像什麼樣子!他起身欲離開,袍上的綬帶被她繞在了食指上,她慵懶地笑着,「跑不掉了。」

他腦子裏亂成一團,本來下了很大的決心,結果被她這樣一鬧全線崩潰了。他垂死掙扎式的堅持了下,「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她把自己扣過來,半邊臉頰在涼簟上壓得變了形,哼哼唧唧著:「臨淵……」

他嗯了聲,「怎麼了?」

她把身子扭得像條蛇,往邊上讓了讓,空出很大的地方來,「郡主邀面首同眠。」

國師霎時有種熬出頭的感覺,地心的貔貅銅香爐里焚著安息香,女子的閨閣,到處都是軟而飄拂的紗幔,輕柔得像個夢。他剛才和她說過,如果有興趣,回去后可以繼續。那麼她現在的盛情相留,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嗎?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動,她太有誠意了,果然打算託付終身了。他在榻沿坐了下來,崴身躺在她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移到他懷裏,吻吻他的脖子,「我就是不想和你分開,你不要走。」

十五既過,十六就要開拔,蓮燈同辰河道別的時候覺得不太好意思,把他母親傷成那樣,怕他會怨怪她。

辰河的是非觀很正,雖然痛心王妃,但對蓮燈的做法表示理解。畢竟有弒母之仇,如果他的處境和她對換,自己恐怕未必有她一半的大度。他從仆婢手裏接過包袱交給她,看她穿上了男裝,心裏總有些擔憂,「你隨阿耶出征,是你為人子女的孝心,但是自己的身體和安全要多留意。我們兄妹失散了十多年,團聚未滿一個月你又要走,阿兄委實不好受。」

辰河從小也習武,但他骨子裏仍舊是個文人。蓮燈看見他眼裏閃爍的淚光,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下,「阿兄放心,我會多加小心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待大軍凱旋,屆時我們兄妹痛飲三大杯。」

他頷首說好,又道:「軍中都是莽漢,阿耶身邊沒有貼心的人照顧,就多勞煩你了。此去長安註定不太平,也不知要耗費多久,若有什麼事,寫信差人送回來,好報予阿兄知道。」

他絮絮叮囑,不厭其煩。蓮燈一樣一樣應准了,好笑之餘也很覺得感動。

他復向陣前看了看,國師是等閑不會露面的,不知現在又藏匿在何處。有些消息從她院裏流出,本不應該他這個做兄長的過問,可是安寧沒有母親,他怕她吃虧,只得私下吩咐她,「男人的心很大,即便愛你,也不一定甘於被你駕馭,尤其是他那樣的人……你們到了何種程度我不過問,就像你上次勸諫阿耶提防一樣,你自己也要提防。聽阿耶之命固然要緊,但首先一點是不要傷了你自己,千萬千萬。」

蓮燈料他必定聽說了國師昨夜留宿的事,今天才同她說了這麼多。她臉上滾燙,羞愧難當,草草答了個是,「阿兄留步吧,我去同阿耶匯合了。」說着打馬揚鞭,往大軍前面去了。

這場長途奔襲,不可謂不冒險。從他們離開長安到現在,有近五個月了,據說中原起了兵戈,是早前放出京師的庸王和信王之間的混戰。所以大曆開國不分藩是極有遠見的,不管多少鳳子龍孫都圈養在長安,手上沒有兵卒,積蓄不起力量,就沒有兄弟相殘的事發生。結果自高宗皇帝起,又效法漢室將皇子外放封地,當諸王羽翼豐滿之時,漸漸局勢就起了變化。

今上卧床太久,不能痊癒,一時又死不了,五個兒子遲遲等不到立儲的詔命,人心自然浮動。朝中大事一度掌握在梁王手裏,只因為梁王是皇后所生?那個無才無德,滿肚子稻草的梁王!有才有德者不服,有兵有馬者也不服,於是被派遣出長安的大皇子信王與三皇子庸王,以各自領地邊緣的一隻鵝與兩根秧苗為導火索,借題發揮,從口水戰發展成了互毆,最後乾脆合二為一,直指京師。

設想一直是豐滿的,譬如當初安史之亂的發起,到後來導致「宛轉蛾眉馬前死」,他們不會直接提及誰來繼位的問題。目標只有一個,廢了那個惑亂朝綱的周皇后。周皇後年逾五十,如果說年輕時是個美人,到了五十高齡,顏色早就凋零得所剩無幾了,再配上惑亂二字,委實有點牽強。但這是一招很有效的政治手段,隔山打牛。皇后倒台,相應的梁王也就倒台了,母子兩個也許還有機會一起進麗景門內的大牢裏吃兩天牢飯。

信王與庸王大軍殺到,戍守山南道的楚王受命阻擊,結果這位王爺是個高手,戴着和事佬的面具與二位兄弟周旋,雷聲大雨點小的仗也打過兩次,都以手足不相殺的聖人訓條不了了之了。長安就像只拔光了毛的雞,沒有外援,只得肉搏。

還好帝王手中有兵權,南北兩衙加上府兵,少說可以抵擋兩三個月。這時候定王遞了密折入長安,要替主分憂,安撫四海,定諸王之亂。其實長安未到彈盡糧絕的境地,老皇帝知道這幾個兒子相爭,不管誰獲勝,肉還在鍋里。但要是定王加入,那麼威脅就大了,到最後恐怕會鬧得江山易主。

中原亂成了漿糊,今上的病又加重了幾分。待緩過氣來,匆匆忙忙命中書省擬詔,下令定王按兵不動繼續鎮守關外。結果詔書送達時,定王大軍已經到了扁都口。

是戰是退,定王又開始猶豫。如果那五王忽然醒轉,調轉矛頭一致對外,那麼他的計劃難免受挫。問國師,國師的答案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只需靜待,待那兩路大軍與府兵殺得兩敗俱傷時,殿下可坐收漁翁之利。」

定王的心終於沉澱下來,距離中原只有一步之遙,他甚至已經能夠聽到久違的鄉音。此時的確不該再舉棋不定了,他將那段黃帛捲起來,隨意扔在了案几上,「那麼依國師之見,大軍何時入關為宜?」

國師搖著扇子站在帳前遠望叢山,這條咽喉要道氣候瞬息萬變,越快通過這裏越好。便道:「三日之內必須穿過扁都口,等過了關隘,在金城稍事休整,然後靜觀其變。請殿下下令三軍,備齊充足的禦寒衣物、炭料及厚氈披掛。待到用時方恨少,就來不及了。」

定王聽了他的話有些狐疑,抬頭看天色,驕陽在頭頂灼烤著,放只瓜在太陽底下,不消三刻就能曬裂。這樣的天氣,行軍途中背負冬衣,對眾兵將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負擔。

他將信將疑,但依舊令都尉去辦。事實證明國師果然神機,大軍入峽谷的第二天夜裏突降暴雪,十三萬人馬被困住,若無冬衣和炭火,凍死者恐怕要過半。

大雪封住了峽谷,他們在扁都口的中段。四下張望,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軍被困住,定王焦急異常。這不是個好兆頭,還未交鋒便折損在這裏,這次的一鼓作氣豈不成了笑話?他也有些怨怪國師的意思,「國師說三日之內必出扁都口,為什麼才過兩日便降大雪?」

國師垂着眼睫頷首,「本座是說了三日之內,因為三日之後還有更糟的天氣。大軍如果不能順利離開,待到雪停,這峽谷里的屍首會堆積如山。」

定王噎了下,憤恨不已,又不能發作,氣得漲紫了麵皮。轉頭對副將大喝,「點五名折衝都尉,命他們各帶一千二百人鏟雪開路,一天之內打開通道,全軍夜行,務必在明早之前走出扁都口。」

副將領命去了,可是男人的火氣一起,便實在難以消磨。定王在帳中來回走動,見國師依舊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裏疑竇漸起。看了都護蔡琰一眼,冷冷笑道:「若有天災,國師既然能夠預測,大軍可在張掖駐紮兩日再行通過,為什麼急在這三天內?國師與小王和蔡都護如今是在一條船上,理應為我等擬定最有利的行軍計劃。如今這怏怏十三萬人被堵在了這裏,稍有閃失全軍覆沒,難道是國師願意看到的嗎?」

蓮燈在一旁聽着,心裏七上八下。看國師,炭火的紅芒映照他的臉,潔白的狐裘也染上了一層緋色。他慢悠悠瞥過來,視線在蔡琰臉上一轉,蔡琰是個滑頭,這種時候只會打圓場。復望向定王,緩聲道:「殿下似乎已經忘了那道詔命了,張掖的趙神通手中有五萬人馬,現今還在觀望階段。只要中原傳來戰報,朝廷一旦平息政變,殿下的大軍很有可能面臨前後夾擊的危險。停留在張掖,殿下不怕夜長夢多嗎?扁都口是道天然屏障,如果趙神通有異動,本座還能在扁都口設陣讓他有來無回,但若是平地交戰,本座就是大羅神仙,也不能保殿下人馬無一傷亡。」言罷哼笑一聲,「殿下起兵,本就是一樁冒險的買賣,成敗與否端看命數。殿下若覺得本座無能,本座可以回去過我的自在日子。至於以後的事,殿下好自為之吧。」

上了年紀的人,脾氣都有了道行,一旦發作起來很難平息。定王不得已,上前長揖賠禮,「國師千里迢迢助我返京,小王心懷感激。只因剛才慌了陣腳,一時說話欠妥,還請國師見諒。」

國師臉上並沒有露出半點緩和的跡象,廣袖一拂,轉身走出了大帳。

定王有些着急,忙對蓮燈使了眼色,「阿寧,快替阿耶說幾句好話。」

蓮燈無奈,只得跟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間,只見一頭烏黑的長發飄拂,還像當日在太上神宮時一樣。她撐著傘過去,將他罩在傘下,「生氣了嗎?」

他說沒有,「在找風眼,看雪幾時停。」

蓮燈和他並肩而站,隔了一會兒道:「如果你要走,會帶上我嗎?」

他想都沒想便說當然,「把你留在這裏,我終究走不遠,最後還得回來。」

她往他身邊挨近了些,「其實我暗裏希望你們鬧翻,可惜你們都只是說氣話,沒有人當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帶了溫度的氣息,在眼前交織出稠密的雲霧,「到了這個地步,容不得回頭。」他低頭看她,輕輕微笑,「我早說了不希望你隨軍的,軍中戾氣重,整日劍拔弩張。你在這裏,只會擔驚受怕。」

「要是我不在,怕更放心不下。」她望着遠處層疊的山川道,「剛才阿耶責怪你,我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儘力了,他卻還在說你應當如何,不該如何。我有時候想,你為什麼要走到這步。可你不願同我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你,知道你目下還好好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揶揄道:「你阿耶讓你來勸我,你倒好,全然不提?」

她有點尷尬,「我也不希望你們鬧得不愉快,不過對我來說,這位父親到現在還是陌生的,我沒法把他當成最親的人。」

他仰起唇,嫣紅的唇色在這琉璃世界裏鮮艷得像花一樣。接過她的傘,手臂一揚,將她罩在狐裘底下,得意道:「你最親的人本就該是我,相認了月余的父親,怎麼同本座比?」漸漸頓下來,聲音變得低沉,喃喃道,「我為什麼把自己攪進兵戈里……因為定王和我談了一筆交易,他說他手上有另一半《渡亡經》。」

蓮燈愕然,「是真的嗎?」

他聳了聳肩,「不知道,不過他駐守關外這麼多年,碎葉城本就是回回舊址,當真在他手上,也說得通……他最好不要騙我,否則事情就大了。」

蓮燈心下凄惶,他們各有各的算盤,整件事裏要分出誰好誰壞很難,世上行走,確實也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在雪地里站得可能有點久了,加上狐毛撩撥她的鼻子,她痛快打了個噴嚏,唾沫噴了他一臉。他噯了聲,語調里充滿鄙夷,「這麼粗魯的人真少見!」

她紅了臉,「對不住,來勢洶洶沒控制住。」一面說一面替他抹了兩把,撅著嘴抱怨,「乖乖時沒見你嫌我粗魯,現在卻大呼小叫!」

他說:「不一樣,要是你舔了我一臉,我是不會嫌棄你的。」

她嗔道:「我又不是狗,為什麼要舔你!」

他哈哈一笑,摁着她的鼻子道:「你要着涼了,回去吧!」

有時候他的預測真的很准,蓮燈果然受了寒,回到帳里就發起熱來。她自己還調侃,「我身體一向很好,冬天趟水也不會傷風。一定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沾染了你的壞習氣,也變得嬌貴起來了。」

他蹲在帳邊煎薑茶,忙得沒有時間搭理她。蓮燈靠着褥子看他,換做以前他應該負手在一旁看着,指派你指派他,自己是絕對不會動手的,因為怕傷了自己的皮膚,怕弄髒自己的衣裳。現在真不一樣了,他開始懂得體貼人,哪怕是蹲在那裏撥撥火,也是個巨大的進步,值得她高興好久。

可是她覺得這回的確病得挺厲害,身上滾燙,到最後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朦朧間聽見曇奴來過,問她的病情,在她榻沿上照看了一陣子。然後軍中的醫官替她號脈,開了一劑表汗的葯,吩咐廝兒去煎來。

發熱是最難受的,渾身疼痛,四肢像灌了鉛一樣難以挪動。她感覺臉頰燒灼,呼出來的氣簡直能融化冰雪。國師在她邊上守着,不停換冷手巾替她敷額,忙碌了很久,她的情況也未見有起色。其實這種小病不多要緊,就是時間趕巧了。五個折衝府奉命打通前面那段峽谷,及到傍晚時分準備得差不多了,大軍要連夜開拔。這個時候她的燒還沒退,隱約出了一點汗,但是人勉強可以動。

定王愁眉不展,「病得不是時候啊,峽谷里溝渠枯樹縱橫,馬是不能騎的。這樣吧,命人做頂小轎,讓四個人抬着就是了。」

國師卻說不必,「夜裏深一腳淺一腳,萬一有人沒走穩,摔傷了本座的紅顏知己怎麼辦!我自己背,用不着別人。」

蓮燈窘得很,他說起紅顏知己來簡直不能再順溜了。定王的笑容難堪,國師卻老神在在,拿自己的大氅將她嚴嚴實實捂起來,溫聲道:「什麼都別管,睡一覺就出去了。」

可她怕他累,這麼嬌滴滴的貴人,負重走那麼遠,實在難以想像。

當然最後還是照着他的計劃行事,谷底崎嶇怕馬崴足,沒有人騎馬。只有她受到很高極的待遇,心裏喜滋滋的。稍有點力氣就嘟囔:「別人徒步,我騎國師……」

他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不要得意忘形。」

她訕笑,偷着親了親他的臉頰。

到現在才有了被人愛着的感覺,就像累了,他提供肩膀,想靠多久都可以,不擔心他中途離開。以前都是他在壓榨她,如今他終於良心發現了,但凡有機會就不遺餘力地表現。她記得她曾經扎傷腳,他也背過她。但平地與山間不同,扁都口地勢險要,連路怪石峭壁,從駐地到峽口,少說有二十多里。她身上裹得嚴實,塊頭比平常要大兩圈,他的手臂反扣著,她擔心他傷了筋骨。

「我已經好多了。」走了一段她輕聲說,「剛才出了一身汗,現在不要緊了,我可以自己走。」

他不聽她的,「那就多休息。」

「你會累的。」

他說:「本座身強體壯,背着自己的女人,怎麼會累!」

她聽了心裏微甜,嘴上卻抱怨:「外人面前不要老說什麼紅顏知己,叫人聽了笑話。」

他卻不以為然,「不叫紅顏知己難道叫夫人么?畢竟還沒過定,定王跟前總要有個交代的。」

她知道和他說不到一處去,他的肩背寬闊安全,她身上沒有力氣,便不再同他爭辯了,服服帖帖靠着睡了一程。

這一夜走得異常艱難,所有人都冷餓交加,但不敢停,必須在天亮之前走出峽谷。蓮燈醒來的時候天微明,隱約看到前面視野開闊,想來離峽口不遠了。

「卯時到了么?」

他嗯了聲,加快步子往前,越走越平坦,他長出一口氣,「終於走出來了。」

再回望扁都口,兩側山勢險峻,十幾萬大軍在底下穿行,渺小得螻蟻一樣。

最後一個兵卒踏出峽谷,他依舊背着她站在那裏。眾人駐足靜看,漸漸發現腳底下震蕩起來,有很大的隆隆聲從峽內傳來,彷彿快要天崩地裂了似的。蓮燈趴在他肩頭看,昏暗的天色里看見兩側積雪開始鬆動,起先是桌面大的一塊往下墜落,接着越墜越多,突然轟地一聲,整條峽谷被積雪填滿,兩側山崖倒變得空前乾淨了。

眾人心有餘悸,如果不是走得快,這刻都是峽中野鬼。定王與蔡都護向國師揖手,除了贊他神機妙算,別的當真無話可說。

他微微捺了下嘴角,「積雪半年之內化不了,張掖大軍就算受命也無法穿行,殿下可高枕無憂了。」

蓮燈默默望着那鋪天蓋地的雪,心裏猶疑起來。趙神通的軍隊是過不來了,但定王的大軍也被斬斷了後路,如此一來只有往前沖,再也不能回頭了。

不過大軍從開拔那天起,就註定沒有後退的餘地,所以對定王而言,這場雪崩還是利大於弊的。

經過了一晝夜的辛勞跋涉,大軍就地紮營安頓下來。峽內和峽外分明就是兩個世界,峽內寒冬臘月,峽外卻秋高氣爽。太陽升起的時候天宇凈闊,所有人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與死亡擦肩而過,無論如何是值得慶祝的。

國師不動用軍中的人,他有自己信得過的膀臂。紮營也不和大軍在一起,離群索居式的圈出一塊地方,帳篷搭得比定王還大。起先背負紅顏知己的豪情萬丈,到了安全地帶就化作了滿腔的矯情。開始鬧,說手臂疼,抱怨她重,要她給他擦藥酒。

蓮燈把葯倒在手上捂暖,然後在那雪白的膀子上來回搓,邊搓邊道:「我說了要自己走的,是你偏要背我。其實我都沒好意思說,我的兩條腿被你架的發麻,到現在還酸痛。」

他一雙眼睛瞠大了,不屈道:「忘恩負義的小人,虧你說得出口!你發着燒,我背你是為你好。地上都是冰雪,你不怕寒氣從腳底鑽進去嗎?現在病好了,開始說風涼話了。既然如此,今晚你就馱著本座,不要一夜,半夜就可以了。」說完忽然發現自己這個「馱」字用得很妙,可以開拓出另一層意境來。

他心頭一拱一熱,把她手裏的葯接了過去,微笑道:「我這裏擦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說你腿酸嗎,我來幫你上藥。」

她受寵若驚之餘推辭,「我不過這麼一說,你還當真了。」

他把藥瓶隨手丟在了一旁,「那我替你按按吧,我知道蜷了一夜的確不比走路輕鬆。」臉上表情純潔真摯,無可挑剔。

蓮燈沒有懷疑,想想也好,便兩臂往後支著,笑道:「勞煩國師了。」

他很願意效勞,一雙手對掐著活動十指,把關節弄得咔咔作響,「如果不舒服你就說話,本座沒有替別人按過,先試試。」

她嗯了聲,拉過一隻大引枕靠着。國師是秀致人,秀致的人不會莽撞,雖沒有經驗,力道卻拿捏得非常好。蓮燈垂眼看着,他捏得有模有樣,從小腿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邊捏邊道:「如何?還使得嗎?」

傻丫頭點頭不迭,「聰明人無師自通。」

這話太對了,除非是他沒興趣,但凡有點研究的慾望,他可以做得比任何都好。他和顏悅色地笑着,「我看從今日起,你就在我帳里過夜吧。軍中全是糙人,你一個女郎實在不方便。」

她正受用着,支著臉頰軟綿綿道:「不明不白的,住在你這裏算怎麼回事?總要顧忌我阿耶的,叫別人說起來教女無方,他的臉上也不光彩。」

他顯得很失望,「我這大帳不好嗎?比定王的還要安逸些呢!」

她半睜着眼看他,「就待我閑着無聊的時候來串串門好了。」

他怏怏不語了,兩手掐過了膝蓋一直往上蔓延,蓮燈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她痛快地閉上了眼,畢竟架了一整夜,比騎馬累多了。他越往上她越覺得鬆快,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看她懵懵的樣子,輕聲道:「困了?」她不答,他自作主張地褪了自己的罩衣,「本座走了一整夜也累了,那就一起睡吧!」

門口侍立的夏秋二官聽了,得了特赦一樣,飛快地避了出去。

說睡一會兒,果真睡了長長的一覺。曠野上風和日麗,空氣里混雜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間或有鳥鳴和馬嘶穿插進夢裏,秋日正好眠。

國師有心事,醒得比蓮燈要早。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沒有人敢進來點燈,只見帳外篝火隱隱,遠處響起了兵卒生火做飯的聲響,鍋碗瓢盆有種煙火人間的感覺。

他低頭看,她偎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子,像顆菟絲花。他把手壓在她脊背上,挪動身子靠過去一點。自從上次之後就不太對勁了,有些事沒有嘗試過,不會想那麼多,偶爾親她一下,也可以安慰自己。現在胃口愈發大起來,單純的吻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的腦子裏時不時會勾勒出一點不純潔的畫面,比如她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長發蜿蜒在枕上什麼的……

他藉著朦朧的光,端詳她天真的睡臉。手指在她鼻樑上撓了一下,她被他吵醒了,口齒不清地問他,「天黑了?」說着掙紮起來,「我去點燈。」

他拉了她一下,「不着急,再躺一會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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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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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門喊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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