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

第七十八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

2.橡果

馬爾科姆的爸爸說得沒錯。紐金特勛爵確實曾經是大法官,不過是上屆政府的。那屆政府比較開明,風氣比現在要自由得多。現如今流行的政治風尚是絕對服從宗教當局,最終效忠日內瓦教廷。於是那些受寵的宗教組織的權力和影響越來越大,而世俗一派的官員和牧師們就失寵了,他們要麼改行做別的,要麼轉為地下工作,時刻面臨被發現的危險。

托馬斯·紐金特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媒體、對政府,甚至對整個世界來說,他都是一個失了勢的退休律師,過了氣的人,沒有什麼價值。實際上,他在指揮一個類似秘密服務的組織。這個組織幾年前還是國家安全與情報機構的一部分。目前,他們正致力於阻撓宗教當局的活動,同時要保持隱蔽,裝作毫無異議的樣子。這不僅需要有勇有謀,還得靠運氣。眼下他們還沒暴露。他們採用的名字很有誤導性,看上去清白無辜,實際上在執行各種各樣危險、複雜、繁瑣的任務,有時候完全就是非法行為。但他們還從來沒有辦理過這種事:保護一個六個月大的孩子不落到想殺害她的人手裡。

周六早上,馬爾科姆忙完酒館的活計,就過橋到修道院去了。

他敲了敲廚房的門就進去了,看到費內拉修女正在削土豆皮。馬爾科姆從媽媽那裡學到一種更省事的削皮方法,要是手頭有刀,他可以演示給費內拉修女看,不過他沒吱聲。

「你是來幫我的嗎,馬爾科姆?」修女問。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不過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你可以幫我收拾那些芽甘藍。」

「好。」馬爾科姆一邊答應一邊到抽屜里找了把快刀,把甘藍拉到桌子這邊來。二月的陽光顯得蒼白無力。

「別忘了在下面切上十字。」費內拉修女提醒他。

她曾經告訴過馬爾科姆,在每個甘藍底下畫上救世主的十字元,魔鬼就進不來了。當時馬爾科姆覺得很了不起,現在他明白了,那不過是為了好熟些。媽媽告訴他的,不過她說:「別去反駁費內拉修女。她心地那麼善良,她願意那麼想就讓她那麼想,不要讓她傷心。」

馬爾科姆對費內拉修女的愛深厚純真,他願意忍受許多錯誤,絕不會讓她傷心的。

「哦,你想告訴我什麼?」馬爾科姆在她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來后,費內拉修女問道。

「你知道昨天晚上誰來酒館了嗎?三位客人來吃晚飯,有一位是英格蘭大法官,紐金特勛爵,前大法官。還有呢,他們對修道院很好奇,一直往這邊看,還問了很多問題——你們咋樣?有沒有客人?啥樣的客人?——最後還問你們這裡有沒有小孩……」

「嬰兒。」阿斯塔插話說。

「對,嬰兒。你們這裡有過嬰兒嗎?」

費內拉修女停下手,不削皮了。「英格蘭大法官?」她問,「你確定?」

「爸爸這麼說的,因為爸爸在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認出來是他。他們想在露台屋裡自己吃飯,不到大廳去。」

「大法官本人?」

「前大法官。費內拉嬤嬤,大法官是做什麼的?」

「哦,那是很高的位置,很重要,應該是跟法律有關的,或者是跟政府有關。他是不是看上去驕傲自大?」

「沒有。他很和藹,平易近人。而且他很紳士,這點是肯定的。他想知道修道院里是否養過嬰兒。我猜應該是說有沒有嬰兒送到這裡來托你們照顧。」

「那你怎麼跟他說的,馬爾科姆?」

「我說沒有。有過嗎?」

「我在這兒的時候沒有過。天哪!我要不要去告訴本內迪卡塔修女呢?」

「也許應該告訴她。我是這樣想的,他手頭有個很重要的嬰兒,需要康復療養,得找個地方照顧。沒準兒是個王室的孩子,我們都不知道,因為孩子生病了,或者被蛇咬了……」

「為什麼被蛇咬了?」

「因為保姆沒注意,自己看書去了,或者是跟人聊天去了,結果這條蛇就溜了過來,然後一聲尖叫,她轉過身發現一條蛇掛在孩子身上。保姆麻煩大了,很可能要蹲監獄。孩子治好以後還需要繼續療養,所以國王、首相和大法官就開始找合適的地方。他們自然想要找有帶孩子的經驗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費內拉修女說,「說得有道理。最起碼我得告訴本內迪卡塔修女,她知道該怎麼辦。」

「我認為他們要是認真的,就該親自到這裡來問。我們在酒館里見得是不少,但是真正要打聽,還是應該到這裡來,對吧?」

「除非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費內拉修女說。

「但是他們問過我跟你們有沒有交流,我說經常,因為我常在這邊幫工。所以他們肯定知道我會告訴你們,而且也沒說別告訴你們。」

「這倒挺有意思,」費內拉修女說,一邊把最後一個削好的土豆扔進一隻大鍋里,「不過還是有點奇怪。也許他們會給院長寫信問,而不是親自過來。他們真正想找的可能是庇護所吧。」

「庇護所?」馬爾科姆很喜歡這個詞的發音,腦子裡也同時想象出了該怎麼拼它,「庇護所是什麼?」

「喏,如果有人犯了法,被當局追捕,可以跑到禮拜堂來尋求庇護。只要一直留在這裡,就不會被逮捕。」

「可是一個嬰兒能犯什麼法?怎麼說也沒那本事呀。」

「嗯。尋求庇護的人也並不總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事才有危險。進了庇護所就誰也不能再抓他們了。有些大學的學院以前可以給學者們提供庇護。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了。」

「也不可能是個學者,我是指那個嬰兒。把這些甘藍全都弄了嗎?」

「留兩個明天用。」

費內拉修女把扔掉的甘藍葉子收到一起,把稈子砍成幾段,一起扔到大桶里留著餵豬。

「馬爾科姆,你今天打算幹什麼?」她問。

「我準備劃上我的小船出去。河面有點上漲了,我得小心,不過我想把它刷洗一下,弄整潔點。」

「你想出去遠航嗎?」

「嗯,想。可是我不能離開爸爸媽媽,他們需要我幫忙。」

「他們也會挂念你。」

「我會寫信的。」

「你想去哪兒?」

「順河而下一路去倫敦,沒準兒一直劃到海里去。不過我知道我的小船沒法在海里航行,一個大浪過來可能就翻了。估計我得把它停在哪裡,然後乘別的船繼續走。總有一天我會去的。」

「你會給我們寄明信片嗎?」

「那當然。你還可以跟我一起去。」

「那誰給修女們做飯啊?」

「她們可以去野餐,或者到鱒魚酒館吃。」

她拍了拍巴掌,哈哈大笑。陽光從布滿灰塵的窗子中照射進來,透過蒼白暗淡的光芒,馬爾科姆看到她的手指皴裂粗糙,又紅又腫。他心裡想,她每次把手放到熱水裡的時候肯定都很痛,但從來沒聽她抱怨過。

那天下午,馬爾科姆到房子旁邊搭的披棚里,掀開他的小獨木舟上蓋著的防水油布,從頭到尾把船徹底檢查了一遍,仔仔細細地把冬天積的綠泥颳了下去。孔雀諾曼走過來看有什麼可吃的,發現什麼也沒有,不開心地抖了抖翅膀。

小船的木頭完全沒問題,但是漆開始掉皮了。馬爾科姆準備把以前塗的名字刮下來,重新再塗一遍。上次用的是綠色,用紅色會更顯眼些。他可以給麥德利的船廠做點零活兒,然後跟他們換一小桶紅漆。馬爾科姆沿著草坪的斜坡把小船拖到河邊,準備馬上就順流而下,划船過去跟他們談,轉而一想又打算改天再去,於是逆流劃了一小段,然後拐進了連接這條河和牛津運河的公爵渠里。

運氣不錯:正好有條運河船要過閘。他跟在旁邊溜了進去。要說服固執的船閘管理員帕森先生只為他一個人開閘,有時候得等上一個小時。帕森先生很堅持原則,一定要按規定行事,並且不必要的事絕對不做。不過,有別的船經過時,他倒不介意馬爾科姆順便跟著過去。

「你幹什麼去,馬爾科姆?」水流從那一端湧出,水位下降時帕森先生喊道。

「去釣魚。」馬爾科姆回答他。

通常他都這麼說,有時候確實是去釣魚。不過今天他滿腦子都是那罐紅漆,打算划船到耶利哥的雜貨店去了解一下價錢。當然了,店裡可能沒有,不過他反正很喜歡那家雜貨店。

進了運河后,馬爾科姆就穩穩地一路向下划,一直來到耶利哥的北邊,這裡成排的房子都是磚建的,住著從普雷斯和伊格爾的鋼鐵廠來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這片地方已經改造過了,但還有一些破舊的角落和黑漆漆的巷子,還有一片廢棄的墳場。教堂的威尼斯式鐘樓高高地矗立著,守望著碼頭和雜貨店。

河道的西邊有一條拉船用的纖道,在馬爾科姆的右手邊。纖道邊上長滿了水生植物,需要清理。他開始減速慢行的時候看到蘆葦叢中有動靜。馬爾科姆把小船停住,悄悄躲到堅硬的葦稈中間,看到一隻大鷓鴣鳥笨拙地走到纖道上,搖搖擺擺地穿過小路,撲通一聲跳進了那邊的一小潭死水灣里。馬爾科姆盡量保持安靜,慢慢地把小船又往蘆葦深處劃了划,看到那隻鷓鴣甩了甩頭,游到對岸找它的伴侶去了。

馬爾科姆以前聽說過這裡有大鷓鴣鳥,他總是將信將疑,這回親眼看到了。等過些日子他一定還要再來,看看有沒有小鷓鴣出生。

他是坐在小船里的,所以蘆葦比他高,如果他保持不動的話,誰也不會發現他。他聽到身後有說話聲,一男一女,趕緊坐得跟雕像似的一動不動。那兩人走過的時候心思全在對方身上,完全沒注意到他。是一對戀人手拉手在散步。他們的兩隻小鳥精靈在前面飛,停下來耳語了幾句,又繼續往前飛。

馬爾科姆的精靈阿斯塔當時變成了一隻翠鳥,蹲在船舷的邊緣上。那對戀人經過的時候,她飛到馬爾科姆肩頭小聲說:「你看那邊那個人……」

馬爾科姆之前沒看到,纖道前面幾碼遠的地方,有個人站在一棵橡樹底下。他穿著雨衣,戴一頂灰色的軟氈帽。透過蘆葦稈的縫隙剛好看得到這個人。他看上去像是在躲雨,但是當時並沒有下雨。那人的大衣和帽子的顏色與傍晚的天色幾乎一模一樣,跟鷓鴣一樣很難被發現。甚至比鷓鴣還難發現,馬爾科姆心裡想,因為他脖子上沒有鮮艷的羽毛裝飾。

「他在幹啥?」馬爾科姆小聲說。

阿斯塔變成一隻蒼蠅飛出去打探,一直飛到覺得不舒服了才停下來,因為離馬爾科姆太遠了。她停在一根蘆葦上好看清那個人。那人努力想裝得不顯眼,可是他笨手笨腳渾身不自在,那樣子跟在搖旗吶喊沒什麼兩樣了。

阿斯塔看到那人的精靈是一隻貓。他站在那裡朝纖道張望的時候,貓就在最矮的橡樹枝間挪動。接下來貓輕輕哼了一聲,那人一抬頭,貓跳到他肩頭上——可是這一跳,貓嘴裡的什麼東西掉了。

那人失望地咕噥一聲,精靈則慌忙跳到地上。他們在樹底下、水塘邊、草叢中四處尋找。

「他掉了什麼東西?」馬爾科姆小聲問。

「好像是個橡果。橡果大小的東西。」

「你看到它掉到哪裡了嗎?」

「差不多。應該是掉到樹底下,彈了一下,滾到那邊的灌木叢里了。看,他們假裝若無其事……」

另外一個人沿著小路走了過來,一個人和他的狗精靈。穿雨衣的人假裝看手錶,搖了搖手腕,聽了聽,又搖了幾下,把手錶摘下來,擰了幾下發條……那人一過去,灰衣男子馬上就把手錶扣到手腕上,繼續找精靈掉的東西。很顯然,他很焦急,精靈則渾身上下每根毛都充滿了歉意的樣子。他們倆看上去都很苦惱。

「我們可以去幫幫忙。」阿斯塔說。

馬爾科姆有點左右為難。他還能看到那兩隻鷓鴣,想繼續觀察它們。可是那個人看上去很需要幫助,他知道不管是什麼東西,阿斯塔肯定能找到,只需要一兩分鐘。

可是還沒等他上前,那人就彎腰抱起他的貓精靈,悄悄沿著纖道走了,似乎打算去找人幫忙。馬爾科姆立即把船從蘆葦叢中倒出來,往剛才那人站的地方快速劃去。不一會兒他握著纜繩跳出小船,阿斯塔變成一隻老鼠,飛速穿過小路,鑽進灌木叢中,一會兒在葉子中間「沙沙沙」,一會兒停住不動,一會兒又「沙沙沙」,之後又停住不動。馬爾科姆則看著那人走到通往廣場的橋邊,開始上台階。接下來傳來一聲興奮的尖叫,馬爾科姆知道阿斯塔找到了。她已經變成了松鼠的形狀,飛速跑了回來,一躍躥到他胳膊上,又繼續躥到肩膀上,把一個東西放到他手心裡。

「肯定是這個,」她說,「一定是。」

一眼看上去,是個橡果,不過重得出奇。再仔細看,原來是一塊質地很結實的木頭刻出來的東西。其實是兩塊,一塊刻的是橡果底下杯托似的那一圈,層層重疊的樣子很粗糙,還染成淡綠色,幾乎跟真的一模一樣;另一塊刻的是中間的橡子,拋過光打過蠟,光滑無比,泛著淡淡的淺棕色亮光。真漂亮!阿斯塔說得沒錯,這就是那個人丟的東西。

「他還沒過橋,咱們趕緊攔住他,」馬爾科姆一邊說,一邊把腳伸進獨木舟里。但是阿斯塔說:「等等,看。」

她變成了一隻貓頭鷹,每當想看清什麼東西的時候她就會變成貓頭鷹。阿斯塔在看運河下游,順著她的目光,馬爾科姆看到那個人走到橋中間猶豫了一下,因為另外一個人從對面上了橋。那人身材健壯,穿一身黑衣服,跟在後面的雌狐精靈步履輕盈。馬爾科姆和阿斯塔看到他準備截住穿雨衣的人,穿雨衣的人很害怕。

他們看到那人轉過身,急忙走了一兩步就又停下了,因為橋這頭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也是一身黑衣,比上一個瘦些,他的精靈是一種什麼大鳥,蹲在他肩膀上。兩個人都信心滿滿的樣子,似乎有足夠的時間做他們想做的事。他們對那個穿雨衣的人說了點什麼,然後就一人架起他一隻胳膊。那人徒勞地掙扎了幾下,然後整個人就塌了下去。那兩人架著他,拖拉著過了橋,進了教堂塔樓下面的走廊就消失了。那人的小貓精靈匆匆跟在後面,絕望的樣子很凄慘。

「把它放你最裡面的口袋裡。」阿斯塔小聲說。

馬爾科姆把橡果放到夾克裡面的胸袋裡,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他渾身發抖。

「他們把他逮捕了。」他小聲說。

「他們不是警察。」

「對。但也不是強盜。他們看起來很鎮靜,似乎想幹什麼都可以。」

「趕緊回家,」阿斯塔說,「萬一他們看見我們呢。」

「他們瞅都不會瞅的。」馬爾科姆說,不過他還是同意阿斯塔的看法:他們應該回家。

馬爾科姆朝著回公爵渠的方向使勁划槳,一邊與阿斯塔小聲交談。

「我敢肯定那人是個間諜。」阿斯塔說。

「可能。而那兩個人……」

「教會法庭。」

「噓!」

教會法庭的全稱是教會紀律法庭,是教會下轄的一家機構,專管異端邪說。馬爾科姆並不怎麼了解這個機構,但是他知道教會法庭很恐怖,提起來就會讓人心生厭惡,因為有一次店裡的客人們說過一個記者的事。他們認識那記者,他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問了太多關於教會法庭的問題,然後他就突然消失了。他的報紙編輯因為散布煽動性言論被拘役,而記者本人再也沒出現過。

「這件事我們一丁點兒也不能告訴修女們。」阿斯塔說。

「尤其不能告訴她們。」馬爾科姆也這麼認為。

這有點令人費解,按理說教會紀律法庭與戈德斯托修道院溫柔的修女們應該是一派的,他們都屬於教會。馬爾科姆只見過一次本內迪卡塔修女苦惱的樣子,那就是有一天他問她這個事的時候。

「我們不應該去深究這些事,馬爾科姆,」她說,「對我們來說太深奧了。神聖的教會懂得上帝的旨意,知道哪些事必須做。我們應該繼續相親相愛,不要問太多的問題。」

馬爾科姆很容易理解前半部分,他喜愛自己知道的一切,可是後半部分他就不大懂了。不過他再也沒問過關於教會法庭的事。

他們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馬爾科姆把小獨木舟從水裡拖上來,放進酒館旁邊的披棚里,就趕緊進屋上樓到自己的卧室去了,他覺得胳膊很疼。

他一進門就把大衣往地上一扔,鞋子甩到床底下,趕緊打開床頭的燈,阿斯塔則努力地把橡果從他最裡面的衣服口袋裡掏出來。拿到手以後,他把橡果轉過來轉過去,仔仔細細地研究。

「看這雕刻技術!」他驚嘆道。

「想辦法打開。」

阿斯塔說的時候他已經在嘗試了,輕輕地把中間的橡子往一邊擰——打不開。他又加了點力,想把它拔出來,也不行。

「試試往另外一個方向擰。」阿斯塔說。

「那樣就只能擰得更緊了。」他說,不過還是試了一下,動了!螺紋是反的。

「從來沒見過這種結構,」馬爾科姆說,「奇怪。」

螺紋刻得很精細,他轉了十幾下才完全旋開,橡果分成兩半。裡面有一張紙,折成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塊塞在裡面,是那種很薄的印經文用的竹漿紙。

馬爾科姆和阿斯塔面面相覷。「這是別人的秘密,」他說,「我們不能看。」

不過他還是把它展開了,動作很小心,怕把那纖薄的紙撕爛。但其實那紙結實得很,一點兒也不怕碰。

「誰都有可能發現它,」阿斯塔說,「幸虧發現它的是我們。」

「幸虧。」馬爾科姆說。

「不管怎麼說,被抓走的時候那人身上沒帶著它算是走運。」

那紙上用細筆黑墨寫著這些話:

下一步我們想讓你把注意力轉向另外一件事。既然有魯薩科夫場,那就意味著有相關的粒子,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發現這種粒子。從一個方面測量的時候,我們的物質似乎要避開它而傾向於另外一個方面,可是換了另一個方面之後,就再也沒有進展了。托克吉馬給我們的建議似乎有成功的可能性,所以儘管大部分官方機構都拒絕採納,我們想讓你通過真理儀研究一下,魯薩科夫場與我們所說的塵埃現象有什麼聯繫。毋庸置疑,如果研究被那邊發現了會很危險,但是請記住,他們自己也啟動了一個大項目研究這個東西。小心行事。

「啥意思?」阿斯塔問。

「跟一個什麼場有關,類似磁場吧,我估計。這些人好像是實驗哲學家。」

「你覺得他們說的『那邊』指什麼?」

「教會法庭。肯定是,因為就是他們在抓捕那個人。」

「真——真理——什麼東西是啥?」

「馬爾科姆!」樓下傳來媽媽的叫聲。

「來了!」他回了一聲,趕緊沿著原來的摺痕把紙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橡子裡面擰緊。他把橡果放到抽屜里一隻乾淨的襪子裡面,然後就跑下樓開始干晚上的活計了。

星期六的晚上總是很忙,這是自然的。不過今天晚上聊天的氣氛很壓抑: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情緒,客人們不管是站在吧台前的、坐在桌子旁的,還是玩擲骰子的或投硬幣的,都比平時安靜。馬爾科姆找了個空當問爸爸這是怎麼了。

「噓!」他爸爸從吧台探過身子說,「爐子旁那兩個人,教會法庭。別看。靠近他們的時候不要亂說話。」

馬爾科姆心頭一緊,如同耳邊響起一聲驚鑼,渾身一抖。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

「領帶的顏色。總之就是能看出來。你看看周圍的其他人。呃,好,鮑勃,要點什麼?」

他爸爸給客人倒酒的時候,馬爾科姆不動聲色地悄悄收拾空杯子,他很高興自己的手還端得穩。突然他感到阿斯塔在他肩上一顛,打了個寒戰。她變成了一隻老鼠,正好看了一下火爐旁的兩個人,看到他們也在看她,正是橋上的那兩個人。

其中一個彎了彎手指,示意他過去。

「小夥子!」他在喊馬爾科姆。

馬爾科姆轉過頭,第一次正正噹噹地看他們。說話的這位紅臉棕眼,身材略胖,是先出現在橋上的那位。

「什麼事,先生?」

「過來一下。」

「需要什麼嗎,先生?」

「也許要,也許不要。我來問你個問題,你要說實話,懂嗎?」

「我從來說的都是實話,先生。」

「不,小男孩沒有說實話的。過來——靠近點。」

他說話聲音不大,但馬爾科姆知道,周圍每個人,尤其是他爸爸,都在仔細聽。他走過去站在那個人的椅子旁邊。那人打著一條深藍與紅褐相間的領帶,身上散發著古龍香水的味道。雌狐精靈躺在他腳邊,瞪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

「什麼事,先生?」

「到這兒來的人你都認得出來吧?」

「是的,先生。」

「常客你都認識?」

「是的,先生。」

「生人你也認得出來嗎?」

「應該能,先生。」

「那好,幾天前你有沒有看到這個人到店裡來?」

他舉起一張照片。馬爾科姆馬上就認出了那張臉。是跟大法官勛爵一起來的人當中的一個:那個黑眼睛黑鬍鬚的。

這麼說跟纖道上的那個人和橡果沒關係了。他努力保持沉穩,面無表情。

「有的,我見過他,先生。」

「他跟誰一起?」

「另外兩個人,先生。一個年紀大一些,另外一個是瘦高個兒。」

「你認出他們哪一個了嗎?在報紙上或者其他地方見過沒?」

「沒有,先生,」馬爾科姆慢慢搖了搖頭,「我之前都沒見過。」

「他們談論什麼了?」

「呃,我不喜歡偷聽客人們的談話,先生。爸爸說那樣沒禮貌,所以……」

「但總會偶然聽到一些,對吧?」

「那是。」

「那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馬爾科姆再湊近些才能聽到。旁邊桌的人幾乎都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整個酒吧的人都聽得到。

「他們談論紅酒來著,先生,說那酒很好,那頓飯他們喝完一瓶又要了一瓶。」

「他們坐在哪個位置?」

「在露台屋,先生。」

「露台屋在哪裡?」

「在走廊那邊。那裡有點冷,所以我建議他們到這裡來坐在火爐旁,但是他們不願意。」

「你覺得這有點反常?」

「啥樣的客人都有,先生,我沒多想。」

「所以說他們想不受干擾?」

「可能是,先生。」

「後來你又見過他們沒有?」

「沒有,先生。」

那人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頓了頓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馬爾科姆,先生,馬爾科姆·帕斯戴德。」

「好,馬爾科姆,你走吧。」

「謝謝您,先生。」馬爾科姆努力保持語氣沉穩。

接下來,這個人左右環視了一下,把聲音抬高了一點兒。他一說話,所有人馬上就沉默了,好像都在等著這一刻發生一樣。

「你們都聽到我剛才問小馬爾科姆的話了。我們在追蹤一個人。我馬上把這個人的照片貼到酒吧旁邊的那面牆上,你們都可以看一下。有誰知道任何關於這個人的消息,馬上與我聯繫。我的名字和地址也印在那張紙上。有誰想跟我聊聊關於這個人的事,看了那張照片后馬上就可以過來跟我談。我一直在這兒。」

另一個人拿出一張紙,把它釘在貼通知的軟木板上,那上面貼著舞會通知、拍賣廣告、惠斯特牌會等各種各樣的信息。

「嗨,你把那張廣告放回去,你剛扯下來的那張!」站在旁邊的一個人說話了,他的精靈是只大狗,狗背上的毛直直豎起。

教會法庭的那個人轉過身來看了看他,他的烏鴉精靈張開翅膀,輕輕地嘎了一聲。

「你說什麼?」一直坐在火爐邊的那個教會法庭的人問。

「我讓你的夥計把那些廣告貼回去,你們剛扯下來的那些。這是我們的廣告板,不是你們的。」

馬爾科姆往後退到牆邊。說話的客人叫喬治·博特賴特,是個紅臉船夫,生性好鬥,好幾次都把帕斯戴德先生逼得沒辦法,只好把他從酒館攆出去。不過他待人公正,從來沒對馬爾科姆說過重話。這時候酒吧里鴉雀無聲,就連坐在其他區域的客人們也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都擠到門口來看。

「穩住,喬治。」帕斯戴德先生咕噥了一聲。

第一個教會法庭的人呷了一口他的白蘭地,然後看了馬爾科姆一眼,說:「馬爾科姆,那人叫什麼名字?」

馬爾科姆還沒來得及想怎麼說,博特賴特自己回答了,聲音嚴厲響亮:「我的名字是喬治·博特賴特。不要難為孩子,那是懦夫的做法。」

「喬治……」帕斯戴德先生說。

「不,雷格,我的事我來說,」博特賴特說,「而且既然你那一臉苦相的夥計好像沒聽到我說的話,那麼我親自來做。」

他走到牆邊,一把扯下那張紙,揉成一團扔進火里。然後他就站在屋子中央,一邊輕輕搖擺身體,一邊瞪著教會法庭的這個頭兒。那一刻馬爾科姆無比欽佩他。

教會法庭頭領的雌狐精靈站了起來。她優雅地從桌子底下踱了出來,尾巴直豎,高昂著頭,目光直接射到博特賴特的精靈的眼睛里。

博特賴特的精靈薩蒂個子要大得多,她是一隻兇狠的雜種狗,有一部分斯塔福犬血統、一部分德國牧羊犬血統,還有一部分狼的血統,馬爾科姆知道的就這麼多了。這狗看樣子是準備狠狠地幹上一架,她站在博特賴特腿邊,渾身的毛豎著,尾巴慢慢地搖啊搖,嘴唇一收,喉嚨里發出一聲雷鳴般的咆哮。

阿斯塔悄悄爬到馬爾科姆衣服領子裡面。成年人的精靈之間不是沒有過互相打鬥,但帕斯戴德先生從來不允許這種事在酒館里發生。

「喬治,你最好趕緊離開,」他說,「快,趕緊走。等酒醒了再來。」

博特賴特轉過頭,馬爾科姆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樣子確實像喝醉了,身體都失去了平衡,只好邁了一步保持平穩。馬爾科姆有點沮喪,但是馬上大家都看出來了,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他的精靈害怕了。

有什麼東西嚇到她了。雌狐慢慢上前的時候,那隻撕咬過其他精靈的野蠻母狗了,退縮了,顫抖了,嗚咽了,倒在地上打起了滾兒。博特賴特也畏縮了,努力抱住自己的精靈躲避雌狐致命的白牙。

教會法庭的那個人咕噥了一個名字。雌狐站定,接著往後退了一步。博特賴特的精靈躺在地上蜷成一團,渾身發抖,博特賴特臉上的表情很可憐。馬爾科姆看了一眼之後就不想再看了,免得看到博特賴特丟人。

優雅的小雌狐靈巧地踱回桌子旁邊,躺了下來。

「喬治·博特賴特,出去到外面等著。」教會法庭的人說。他現在完全控制了局面,大家都認為博特賴特不敢不從。他的精靈咬了他顫抖的手,從裡面汲取血液,博特賴特一邊撫摸精靈一邊半抱著她,痛苦地穿過門,走進外面的一片漆黑之中。

第二個教會法庭的人又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通告,跟第一回一樣釘在牆上。然後兩人不慌不忙地喝完酒,穿上大衣,才出去處理他們那可憐的犯人。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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