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後來的事》(7)

第九十六章《後來的事》(7)

誠吾那天始終不肯開口說出「我借錢給你」;代助也想盡量避免哭訴似的說什麼「三千代好慘哪」「她太可憐」之類的話。儘管自己真心覺得三千代值得憐憫,但是哥哥對她一無所知,要讓哥哥也對她生出同情,可沒那麼容易,而自己若是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堆感傷的詞句,肯定也會被哥哥嗤笑,更何況,哥哥以前就有點看不起自己,所以代助決定按照平日的作風,依舊悠閑地跟哥哥談天說地開懷暢飲。代助嘴裏喝着酒,腦中同時也在思索:「像我這樣,大概就是父親所說的誠意不足吧。」但代助深信自己的品位還不至於那麼低級,他不是那種哭鬧着求人幫忙的人。他心裏更明白,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就是假哭假鬧地裝瘋賣傻。再說哥哥對自己的脾氣也摸得很清楚,代助想,若是自己玩弄這套把戲而露出馬腳,豈不是毀了我一輩子的名節?

代助跟哥哥喝着酒,慢慢地,也把借錢的事拋到了腦後,為了兩人都能喝得開心,他盡挑些不影響雙方酒興的話題,不過喝到最後,等到茶泡飯端上桌來,代助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拜託哥哥說:「不借錢給我也沒關係,能不能幫忙給平岡安插個位子?」

「不,這種人還是算了。再說現在也不景氣。」說完,誠吾忙着將碗裏的米飯呼嚕呼嚕地撥進嘴裏。

第二天早上,代助躺在床上睜開眼,首先映入腦海的想法就是:想要讓哥哥出力,必須先找他企業界的朋友從旁推動一下才行。只靠兄弟之情是辦不成事的。

代助雖有這種想法,心中倒也沒有埋怨哥哥不近人情。不,他反而認為哥哥這麼做,是應該的。代助又想起自己當初花天酒地欠下的那筆債,當時哥哥毫無怨言地幫忙解決了,現在想來,他又有點好笑。那不如現在就跟平岡一起蓋章簽名,聯名向別人借錢吧。如此一來,哥哥會怎麼辦呢?會不會像當年那樣,幫自己解決債務呢?或許哥哥早已料到那一步,所以才拒絕幫忙吧?還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去做那種事,才打一開始就很放心地拒絕了?

若以代助目前的狀況來說,他根本沒有條件幫別人蓋章借錢。代助自己也明白。但一想到哥哥是看出自己的弱點,才不肯借錢,他不免就想試探一下哥哥,如果自己跟平岡之間建立一種出人意料的連帶關係,不知哥哥的態度會有什麼變化……想到這兒,就連代助也覺得自己的心眼真是太壞了,不禁在心底發出苦笑。

但有一件事代助非常肯定。他知道平岡遲早會帶着借據,來找自己當保人。

代助一面思索一面從床上起身。待他頂着滿頭濕淋淋的頭髮從浴室出來時,門野正盤著兩腿坐在起居室里看報紙。一看到主人,門野立刻坐直了身子,折好報紙,推到主人的坐墊旁。

「《煤煙》(1)好像很轟動啊。」門野送上報紙時大聲說道。

「你在讀嗎?」

「是。每天早上都讀。」

「有趣嗎?」

「好像,很有趣吧。」

「哪裏有趣?」

「哪裏有趣,您這麼一問,我可為難了。不就是那個什麼來着,好像,這小說畢竟還是寫出了一種現代的不安吧?」

「難道沒聞到肉慾的氣息?」

「有哇。非常強烈。」代助閉上嘴不再說話。

他端著紅茶的茶杯回到書房,在椅子坐下,獃獃地望着庭院,這時他才看到長滿疙瘩的石榴枯枝和灰色樹榦的根部,冒出了許多混著暗紅和暗綠的新芽。但是對他來說,這些新芽雖是突然出現在眼前,那種新鮮的刺激卻很快就消失了。

代助的腦中現在沒有任何具體的物和事。大腦就像戶外的天氣,正在安靜又專心地運作。但在大腦底層,無數極細微又令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卻彼此推擠,就像無數小蟲正在乳酪裏面蠕動。不過,那塊乳酪只要一直放在原處,就不會有人發現那些小蟲,他現在絲毫感覺不出大腦正在微動,但是當大腦引起生理的反射動作時,他就得在椅子上變換一下身體的位置。

代助很少使用「現代」「不安」之類的字眼。雖然這些名詞最近已經變成流行用語,幾乎人人都掛在嘴上,但他覺得自己本來就屬於「現代」,即使不付諸言語,也知道自己屬於「現代」,而且他還深信,自己雖然屬於現代,卻也無須感到「不安」。

俄國文學里經常描寫「不安」,代助認為應該歸咎於俄國的氣候和政治迫害,而法國文學描寫「不安」,則是因為法國的有夫之婦喜歡搞婚外情。至於以鄧南遮為代表的意大利文學里出現的「不安」,代助覺得是從徹底墮落產生的一種自我蔑視。也因此,他認為那些喜歡從「不安」角度描寫社會的日本作家,他們的作品等於就是國外輸入的舶來品。

至於人類對事物產生的另一種理性的「不安」,代助從前當學生的時候雖也體驗過,但是那種不安每次發展到某種程度,便會突然停下來,之後又退回到不安尚未出現時的原點。這段過程很像抓起石頭拋向空中。這麼多年過去了,代助現在則認為,既然那是一塊自己無法掌控的石頭,還不如不拋為妙。對他來說,這種類似禪宗和尚所說的「大疑現前」(2)的境界,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未知世界。只因他這個人天生聰穎,有時就難免想對各種事物進行心血來潮式的探究。

門野剛才讚美的連載小說《煤煙》,代助平時也在閱讀。但今天看到報紙放在紅茶茶杯旁邊的瞬間,他卻不想打開來看了。鄧南遮筆下的主角都是不愁衣食的男人,他們揮金如土,盡情奢侈,最後變成無惡不作的壞蛋,這種結局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是《煤煙》的主角卻是窮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之人,若不是因為愛情的力量,他們應該不會被迫走向那種結局。但不論是叫作「要吉」的那個男人,或是叫作「朋子」的那個女人,代助都不覺得他們是為了真愛才不得不遭到社會放逐。究竟是怎樣的內在力量驅使他們行動?代助越想越無法理解。男主角處於那種境遇卻能斷然採取行動,顯然他的內心並無不安。反而是優柔寡斷、舉棋不定的自己,才該算是不安分子呢。每當代助獨自思考時,他總認為自己是個有主見的新時代青年,但他也無法否認,要吉那種有主見的新時代青年,顯然又更勝自己一籌。過去,他是出於好奇心才閱讀《煤煙》,但最近他發覺自己跟要吉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有時就不太願意閱讀這部小說。

代助坐在椅子上,不時移動一下身軀,覺得自己頗能沉得住氣。半晌,他喝完了杯里的紅茶,這才按照平日的慣例開始讀書,大約讀了兩小時,中間都沒有停頓。但讀到某頁的一半時,他又突然放下書,手肘撐著臉頰沉思起來。過了幾秒,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報紙,開始閱讀《煤煙》,卻還是念不下去,只好翻到社會版讀了起來。一則新聞指出,這次高等商業學校學潮事件當中,大隈伯爵(3)站在學生那邊,他已對這次事件說了重話。讀到這兒,代助想,大隈伯爵是想把學生拉進早稻田大學,才使出這種手段吧。想到這兒,他又把報紙丟到一旁。

到了下午,代助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按捺不住,好像肚裏生出了無數細小的褶皺,那些褶皺正在彼此推擠,互相取代,不斷變換各種形狀,有如正在進行全面性的波動。代助經常會受到這種情緒影響,但是到目前為止,他一直以為這無非是一種生理現象。現在,他有點後悔昨天跟哥哥一起吃了鰻魚。他突然想出門散散步,再順便繞到平岡家瞧瞧。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散步還是平岡家,連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代助吩咐老女傭準備和服,正要開始換衣服的時候,侄子誠太郎來了。只見他手裏抓着自己的帽子,形狀完美的圓腦袋向代助點了一下,便在椅上坐下。

「你已經放學啦?太早了吧?」

「一點都不早。」誠太郎說完,笑着望向代助的臉孔。代助拍了一下手掌,叫來老女傭。

「誠太郎,要不要喝熱巧克力?」他向誠太郎問道。

「要哇。」

代助便吩咐老女傭去沖兩杯熱巧克力,然後轉臉調侃著說:「誠太郎,你一天到晚打棒球,最近你的手變得好大呀,簡直長得比腦袋還大了。」誠太郎笑嘻嘻地用右手來回撫摸自己那圓圓的腦袋。他的手真的很大。

「聽說我爸昨天請叔叔吃飯了。」

「對呀。請我吃了,害我今天肚子很不舒服呢。」

「您又神經過敏了。」

「不是神經過敏,是真的。這都得怪哥哥。」

「可是我爸跟我是那樣說的呀。」

「怎麼說的?」

「他說,你明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到代助那兒去一趟,讓他請你吃飯。」

「呵呵,叫我還他昨天請的客吧?」

「是呀。他說,今天是我請的,明天輪到他請了。」

「所以你才特地跑到我這兒來?」

「對呀。」

「真不愧是哥哥的兒子,咬住就不放了。那我現在請你喝熱巧克力,還不夠嗎?」

「熱巧克力這種東西……」

「不要喝?」

「喝雖然也是要喝……」接着,代助細問了一番,這才弄清誠太郎真正的願望。原來他想讓叔叔在相撲公開賽開幕時,帶他到迴向院(4)看比賽,而且他要坐在賽場正面最高級的座位。代助聽完立即應允,誠太郎馬上露出歡喜的表情,說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話:「他們說,叔叔雖然不務正業,其實還是蠻厲害的。」

代助呆了幾秒,只好無奈地應道:「叔叔很厲害,這不是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是昨晚才從我爸那兒聽說的。」誠太郎解釋道。據誠太郎轉述,哥哥昨晚回家之後,跟父親和嫂子三個人一起對代助評頭論足了一番。不過因為是從孩子嘴裏說出來的,細節也就無從推測了。所幸誠太郎是個比較聰明的孩子,居然能把當時談話的片段內容記在腦子裏。據說,父親認為代助的將來沒什麼指望。哥哥卻替弟弟辯解道:「代助雖是那樣一個人,頭腦卻相當清楚。父親可以暫時不必操心,任他自由發展吧。不會有錯的!他遲早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說到這兒,嫂嫂也表示贊成,認為代助肯定不會有問題,因為她在一個多星期前,找人幫代助算過命,那位算命師說,此人將來一定能成為人上人。

代助嘴裏不停說着「哦」「然後呢」,很感興趣地聽着侄兒敘述,聽到算命師這一段時,代助覺得實在太可笑了。過了一會兒,代助終於換上和服,走出家門,他先送誠太郎回家,再轉身走向平岡的住處。

最近這十幾年當中,日本的物價突然飛漲,一般中產階級(5)的生活越過越苦,這種趨勢尤以平民的住宅條件為最佳代表。而平岡的這棟房子,更是造得既粗劣又難看。尤其在代助看來,簡直是糟糕透頂。譬如從院門到玄關的距離,連兩米都不到,院門與後門也離得很近,屋后和兩側更是密密麻麻擠滿了同樣狹隘的小屋。因為東京市的貧困人口正在不斷增加,那些資金少得可憐的資本家都想趁機賺取二成甚至三成的暴利,所以這些小屋也就成了人類生存競爭的紀念品。

諸如這類房屋,現在早已遍佈整個東京市,特別是在偏遠地區,簡直就像梅雨季的虱子,每天正以驚人的增殖率不斷繁殖。代助把這種現象稱之為「走向敗亡的發展」,而這正好也是日本現狀的最佳代表。

住在這種房子裏,就像身上披着石油罐底焊成的四方形鱗片。任何人住進去,肯定會在半夜被那樑柱爆裂聲驚醒。房屋的門板上必定看得到木材的節孔,紙門必定跟門框的尺寸不合。凡是腦中只想着如何利用老本賺點利息作為每月生活費的人,都會租賃這種房屋,然後成天困居在陋室里。平岡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代助走到平岡家的院牆外面,首先抬頭看了屋頂一眼。不知為何,漆黑的瓦片衝擊了他的心靈,這些毫無光澤的泥土薄片,好像不管再吸多少水,也不會滿足。玄關前的地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草屑,都是搬家那天解開草編包裝時落下的。代助走進客廳時,平岡正坐在桌前寫一封長信。三千代在隔壁的房間里,只能聽到衣櫥把手撞擊的咔噠咔噠聲從那兒傳來。她身邊放着一個打開的大型柳條衣箱,箱裏露出半截漂亮的襦袢衣袖。

平岡連聲嚷道:「真抱歉,請等我一會兒。」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代助一直注視着衣箱和襦袢,還有不時伸進衣箱的那雙纖纖玉手。兩個房間之間的紙門敞開着,不像要關起來的樣子,只是三千代的臉龐藏在暗處,無法看清。

不一會兒,平岡終於把筆拋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來他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寫完這封重要的書信,不但寫得兩耳發紅,就連眼裏也佈滿了血絲。

「你還好吧?最近多虧你幫忙了,真的非常感謝。本想親自登門向你道謝的,卻一直沒有過去。」

平岡說這話的語氣,一點也不似在為自己辯解,倒有點像在挑釁代助。他身上只穿着和服,裏面沒穿襯衣,也沒穿襯褲,就那樣盤腿而坐,胸前的領口也沒合攏,露出了少許胸毛。

「還沒安頓下來吧?」代助問。

「安頓什麼,恐怕這輩子都沒法安頓啦。」平岡說着,好像非常焦躁似的從鼻孔里連連噴出煙霧。

代助明白平岡為何對自己表現出這種態度,其實他並不是針對代助,而是針對整個世界,不,應該說,平岡這種態度是針對他自己,想到這兒,代助反而對平岡生出了憐憫。但是像代助這麼敏感的人,平岡那語氣聽起來實在令人不悅,幸好代助並不想跟他計較。

「房子住得還好嗎?隔間的設計好像還不錯嘛。」

「嗯。哎呀!就是不好也沒辦法呀。雖然想搬進看中的房子,但只有炒股票才有可能吧。聽說東京最近興建的好房子,全都是炒股致富的人造的。」

「或許吧。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造一棟那種好房子,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房子要被拆掉呢。」

「所以他們才更覺得住得舒服哇。」說着,平岡放聲大笑。就在這時,三千代走了進來。「最近給您添麻煩了。」她向代助輕輕打聲招呼,然後在榻榻米上跪坐下來,將手裏拿着的一卷紅色法蘭絨放在代助面前讓他看。

「這是什麼?」

「嬰兒的衣服。以前做的,做好之後就沒動過,一直收著沒拿出來。剛才被我從箱底翻出來了。」三千代說着,解開衣帶,把兩個衣袖向左右攤開。

「你們看!」

「怎麼還藏着這種東西?快點拆了做抹布吧。」

三千代也不回答,只顧欣賞著攤在膝上的嬰兒和服。

「跟你身上那件,用的是同一塊料子。」說着,她抬頭看着丈夫。

「這件?」

平岡身上穿一件飛白布(6)的夾衣,裏面套一件法蘭絨襦袢,沒穿內衣。

「這已經不能穿了。太熱了,受不了。」

代助這時才終於看見從前的平岡。

「夾衣下面還穿法蘭絨,的確有點熱。該換襦袢了。」

「嗯。我嫌換衣服麻煩,所以還穿着。」

「跟他說脫下來洗一洗,他就是不肯。」

「不,馬上就脫。我也穿不住了。」

說到這兒,話題總算不再繞着死掉的嬰兒打轉,氣氛也比代助剛進門時活絡了一點。平岡提議說:「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酒吧。」三千代表示要先收拾一下衣物,但她拜託代助一定要留下來,說完,便起身走向隔壁房間。代助望着她的背影,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幫她湊足那筆錢。

「找到工作了嗎?」代助問。

「嗯!這個嘛,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沒找到。找不到的話,我就休息一陣。反正慢慢地找,總是會找到的。」

平岡的語氣雖顯得悠遊,但是聽在代助耳里,只覺得他已找得心急。代助本想將昨天跟哥哥的交談告訴平岡,現在聽了他這番話,便決定暫時還是別說了,否則倒像是故意撕破了對方努力維持的顏面。更何況,關於借錢的事,平岡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跟自己提過,所以也沒必要挑明了說出來。只是,自己一直這麼默不出聲,平岡心裏肯定恨死了。代助想,一定在罵我是個冷漠的傢伙吧。然而,對於這類指責,他早已無動於衷。事實上,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熱情的人。如果從三四年前的角度來看現在的自己,或許會覺得自己很墮落,但如果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三四年前的自己,又會覺得,當時的自己過分強調義氣,也有點濫用義氣。如今的代助則認為,與其花費那種可悲的工夫,拿着黃銅鍍金假裝純金,還不如從頭到尾就承認自己只是黃銅,承受黃銅應得的蔑視,這樣反而自在些。

代助現在甘心以黃銅的面貌示人,倒不是因為突然遭狂瀾,受到了驚嚇才頓悟。並不是這種類似小說情節的經歷使他發生改變,而只是因為他擁有特殊的思考與觀察能力,才能逐漸剝去包裹在自己外表的層層鍍金。代助認為自己身上這層鍍金,大都是父親幫他鍍上的。當時的父親看起來就像一塊純金,大部分的前輩看起來也像純金,只要是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人人都像純金。代助因而覺得自己這種鍍金十分不堪,對此感到非常焦躁,也想快點變成純金。但是當他目睹那些人純金外表下的真面目之後,又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枉費心力。

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三四年之間,自己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平岡隨着他所經歷的一切,應該也有很多改變吧?若是從前的自己面對眼前的狀況,他會想在平岡面前展現義氣,所以就算跟哥哥吵架,與父親爭執,也一定會想辦法幫忙平岡解決問題吧,還會跑到平岡家來,拿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來吹噓一番。不過,會期待他那樣做的人,畢竟只是從前的平岡,現在的平岡似乎並未把朋友放在眼裏。

想到這兒,代助只揀些重要的事隨便說了一兩句,便跟平岡開始閑扯,聊了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三千代親手端起小酒瓶替代助斟酒。

平岡漸漸有些醉意,話也變多了,不過這傢伙無論喝得多醉,卻從來不會失態,反而顯得興緻勃勃,態度里充滿歡娛的氣氛。每當他喝到這種程度時,不但嘴巴會比其他醉鬼更加能言善道,有時甚至還提出一些嚴肅的問題,以跟對方較量口才為樂。代助想起從前常把啤酒瓶排在自己跟平岡兩人之間,然後展開一場唇槍舌劍。但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每次平岡喝成這樣時,他才覺得平岡比較容易交流。而且平岡自己也常嚷嚷說,咱們再來酒後吐真言吧!現在,他們之間的交情已比那時疏遠了許多,也很難再拉近了。對此兩人心中都很明白。平岡到達東京的第二天,當他們分隔三年之後又重新聚首時,代助和平岡都發現,他們早已從對方的身邊退場了。

但是今天很奇妙。平岡喝得越醉,也越像從前的他。酒精轉到他體內的某些部分,似乎讓當下的經濟和眼前的生活給他帶來的痛苦、不平、焦躁……全都一起麻痹了。平岡發表的談話內容一下子飛躍到其他的某種層面。

「我是失敗了。但我就算失敗,還是繼續工作,將來也會繼續幹活。你看到我失敗,就在心裏譏笑我……你說不會笑,但這種話,其實就等於在笑,不過我也無所謂啦。對吧?你就是在笑我。你雖然譏笑別人,可是自己不也一事無成?你對這個世界總是照單全收。換成另一種說法,你就是個無法展現自我意志的男人。你說自己沒有意志?那是說謊。因為你也是人哪。你肯定經常心懷不滿,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這個人呢,必定要在現實社會裏展現自我意志,還得要掌握到現實社會已按照我的想法有所改變的確實證據,否則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定要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有存在的價值。而你卻只會用腦袋思考。就因為你只會胡思亂想,所以腦袋裏面和腦袋外面的世界是分開的,分別各自存在。但你卻一直忍耐這種極端不協調的狀態,這種隱忍,就是一種無形的極度失敗。為什麼?你聽我說呀。如果我碰到這種極端不協調,會向外尋求發泄,而你卻忍着,把它壓到心底。或許你只要學我發泄掉,失敗的程度就能減輕一點吧。然而,現在卻是你在恥笑我,我則不能笑你。不,應該說,我雖然很想笑你,但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我是不可以笑你的,不是嗎?」

「你可以笑我呀。因為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經在笑自己了。」

「別騙人了。三千代,你說是吧?」三千代從剛才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丈夫出乎意料地徵求她的同意時,不禁微微一笑,轉眼看着代助。

「三千代,我是說真的。」代助說着,伸出酒杯,接了一杯酒。

「你就是說謊。不管我老婆怎麼幫你辯解,都是謊話。反正你這傢伙既嘲笑別人,也嘲笑自己,你的腦袋可以雙管齊下地活動,所以我也搞不清真假的分別了……」

「別開玩笑啦。」

「才不是開玩笑呢。我是說真的。其實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不會做這種事,現在完全不同了。三千代,對吧?長井在任何人眼裏看來,都是神氣兮兮的。」

「可是我從剛才一直在旁邊看着你們,好像你才比他神氣呢。」

平岡哈哈大笑起來。三千代端起小酒瓶走向隔壁房間。

平岡夾起小膳桌上的酒菜吃了幾口,低着腦袋,嘴裏嘎啦嘎啦地嚼著,半晌,才抬起醉醺醺的兩眼說:「難得今天醉得開心。喂!你好像並不開心哪。這怎麼行呢?我都變回從前的平岡常次郎了,你不變回從前的長井代助,說不過去呀。請你務必回到從前的模樣,開懷暢飲。我現在就開始喝,你也多喝些吧。」

代助從這段話里,聽出平岡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恢復從前那種率直和天真。他被這段話打動了,但同時又覺得,這不是等於強迫自己把前天吃下肚的麵包吐出來還給平岡嗎?

「你這傢伙呀,每次一喝酒,雖然滿嘴的醉話,頭腦大致還是清醒的,所以我就不客氣對你說了。」

「對了!這才像長井啊!」聽到這句話,代助突然又懶得再跟平岡啰唆了。

「喂,你還清醒吧?」代助問。

「清醒得很。只要你是清醒的,我永遠都清醒。」說完,平岡睜眼看着代助的臉孔。這傢伙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清醒。

代助這才開口說道:「從剛才到現在,你口口聲聲攻擊我,一直說我不工作,我都沒說話。我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一直沒工作,所以才沒有搭腔。」

「你為什麼不工作?」

「為什麼不工作?這也不能怪我。應該說是時代的錯誤吧。說得更誇張一點,我是看到日本跟西洋關係不好,所以不找事做。先不說別的,哪個國家會像日本這樣,借了一屁股債,弄成這副窮兮兮的模樣?你想想看,這筆債哪年哪月才能還清?當然啦,外債嘛,遲早是會還的。但也不能老是指望外債呀。可是日本這個國家,不向西洋借錢,根本就無法支撐下去。這樣一個國家,還要以一等強國自居,拚命想要打腫臉,擠進一等強國之列。結果變成表面看起來像是一等強國,實際上,各方面發展的深度早已大幅度降低。正因為日本這麼愛面子,更令人悲哀。這就像青蛙吹大肚皮要跟牛比賽誰巨大。我告訴你吧,肚皮馬上就會吹破的。等著瞧好了!而且吹破肚皮帶來的影響,馬上就會落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但是像我們這樣受到西方壓迫的國民,卻根本沒有工夫多用腦筋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對策。全體國民受的是最低限度的教育,干著上面指派的工作,全都忙得團團轉,全國人民現在都是神經衰弱的患者。你和周圍的人聊聊看,我告訴你,那些人大都是笨蛋。他們腦子裏能想的,除了跟自己有關的事,還有自己今天這一刻該做的事,其他什麼都不思索。可是這也很無奈,他們早就疲倦得無法思考了。精神的疲憊和肉體的衰弱,總是會帶來不幸。不僅如此,道德的敗壞立刻就會隨之而來。你再放眼四望日本全國各個角落,看不到一塊發光的土地吧?整個世界一片漆黑。我一個人站在那世界裏,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毫無一點辦法!我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不,應該說,是跟你開始交往之後,才變得懶散了。那時,我在你面前裝出一副很有辦法的架勢,你以為我前途無量了。當然啦,如果今天的日本社會在精神、道義或體質等各方面,大致尚屬健全的話,我還真是前途無量。那樣的話,我會有干不完的差事,也能找到各種幫我驅除懶散的刺激。然而,目前這種狀態是不行的。如果世界一直像現在這樣,我大概就只能一個人活着,然後就像你說的,我會毫不抗拒地接受整個世界。只要能在這世界裏,不斷接觸到最適合自己的東西,就已心滿意足了。我可不會強迫別人接受我的想法。」

說到這兒,代助停下來吸了口氣,轉眼望着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無聊。代助很客氣地問道:「三千代,你覺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這樣優哉游哉,不是很好嗎?不贊成我的想法嗎?」

「我覺得你這種又像厭世、又像優哉游哉的想法,有點難懂。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喲。」

「是嗎?哪個部分?」

「哪個部分啊?欸,你說呢?」三千代看着丈夫說。平岡正把手肘壓在大腿上,撐著臉頰沉默不語。儘管嘴裏沒說半句話,卻舉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地接過酒杯,再由三千代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邊時想着,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說什麼了。剛才說了那麼多,原本也不是想讓平岡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為了聽取平岡的意見才到這兒來。代助從一開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岡已註定永遠都得站在對立的兩邊,他決定結束鬥嘴,把話題拉到一般社交方面,這樣三千代也能一起參與閑聊。

不過,平岡這傢伙只要幾杯黃湯下肚,便喜歡緊追不捨地與人爭論。現在他已挺起紅通通的胸膛,連那胸毛深處都已泛紅。只聽平岡說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見,那些正在社會某個角落跟現實奮鬥的人,他們可沒閑工夫想你說的這些。你說日本貧窮也好,孱弱也好,反正只要忙着幹活,什麼都能拋到腦後。你說整個世界都在墮落,但我們活在其中卻毫無所覺。或許像你這種閑人,看到日本貧窮,或看到我們墮落會受不了,但你這番話,應該等你變成跟這個社會無關的旁觀者之後再說。換句話說,你就是因為還有閒情逸緻欣賞鏡里的自己,才會有這種感覺。不管是誰,只要是忙起來,哪還顧得了自己的臉孔啊?」

平岡啰里啰唆地說了一大堆,突然想起這種比喻,似乎覺得找到了有力的鐵證,便得意地暫時閉上了嘴。代助無奈地露出一絲淺笑,不料平岡又立刻補充道:「你就是因為不缺錢,才會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當然不想工作。總之呀,你這樣的公子哥兒,只有嘴裏說得好聽……」

聽到這兒,代助對平岡感到有點厭惡,便打斷他的話。

「有事做是不錯,但是工作應該超越餬口的層面才有價值,所有神聖的勞動都不是為了麵包。」

平岡眼中露出了不悅,他不可置信地窺視着代助。

「為什麼?」平岡問。

「為什麼?只為餬口的勞動,並不是為勞動而勞動。」

「你這種邏輯學試題里才會出現的理論,我可不懂。可否改用更通俗易懂的說法闡述一下?」

「就是說呀,為了餬口的職業,很難真誠以對。」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正是因為要餬口,才會拚命工作呀。」

「或許會願意拚命地工作,卻不見得能夠真誠地工作。如果說是為了餬口而勞動,那餬口與勞動之中,究竟哪個才是目的?」

「當然是餬口啦。」

「看吧。如果是以餬口為目的的勞動,當然就採取容易填飽肚子的方式來勞動,對吧?如此一來,不論從事哪種職業,或是如何勞動,都不重要了,結論就是,只要能換取麵包就行,不是嗎?勞動的內容、方向,甚至作業順序都掌握在別人手裏,這種工作就是墮落的勞動。」

「你又在空談理論了。真是的!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呀。」

「那我就舉個最好的例子給你聽吧。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據說織田信長家裏請來一位頗有名氣的廚師,信長剛開始吃他的料理,覺得味道很糟,就把他叫來罵了一頓。那廚師首先端上最好的菜肴,結果卻遭到主人責罵,後來就只做些次等或三等的料理送上去,不料竟受到主人稱讚。你看看這位廚師,或許這男人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拚命幹活,但是從他的烹飪技藝這個角度來看,原本該為勞動而勞動的他,不是很不誠實嗎?難道不能說是一位墮落的廚師?」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如果不那樣做,就會丟了飯碗呀。」

「所以啦,不愁衣食的人若不是為了興趣,是不會認真工作的。」

「如此說來,沒有你那樣的身份,還談不上神聖的勞動呢。那你更有義務去勞動啦。三千代,對吧?」

「對呀!」

「怎麼我覺得說了半天,又繞回開頭的地方了,所以我才說爭論是沒有價值的。」說着,代助搔搔腦袋,他跟平岡之間的爭論這才結束。

(1)《煤煙》:指漱石的弟子森田草平的長篇小說代表作。於1909年1月至5月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故事內容是森田草平自己跟日本女作家平冢雷鳥之間的戀愛事件。平冢雷鳥也是推行日本女性解放運動的著名思想家。當時把森田推薦給《朝日新聞》的,就是夏目漱石。

(2)大疑現前:一種禪宗思想,認為將實相世界裏的一切都視為假象並進行參透,乃是大悟之道。

(3)大隈伯爵:指日本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曾任憲政黨黨魁、外相、首相,後來創設早稻田大學前身的東京專科學校,並擔任早稻田大學校長。

(4)迴向院:位於東京兩國的凈土宗寺廟。東京專門舉辦相撲比賽的國技館建成之前,每年1月和5月的相撲比賽都是在迴向院舉行。

(5)中產階級:據1907年3月號《成功》雜誌表示,當時青年想要結婚的話,最起碼應有每月30元的薪水,才夠應付夫妻兩人加上一名女傭的生活,也可以算是當時「中產階級」的條件之一。

(6)飛白布:一種印染在布匹上的花紋,看來有點像隨意擦抹上去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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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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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後來的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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