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後來的事》(4)

第九十三章《後來的事》(4)

代助的父親叫作長井得,這位老先生在明治維新時上過戰場,至今身體仍然十分健朗。老先生從官場退下來之後,轉而經營企業,也嘗試過各種買賣,所以很自然地積存了一些資金,最近這十四五年來,已成為頗有積蓄的資產家。

代助有個哥哥叫作誠吾,從學校畢業后,他立刻就進了父親出資成立的企業,目前已在公司擔任舉足輕重的職務。哥哥的太太叫作梅子,她生了兩個小孩,先生的兒子名叫誠太郎,今年已經十五歲,後生的女兒叫作縫,跟她哥哥相差三歲。

除了誠吾之外,代助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姐姐,她丈夫是外交官,現在跟隨夫君定居在西方國家。誠吾和這個姐姐之間,還有姐姐和代助之間,曾經各有一位兄弟,但是兩人都已早夭,代助的母親也不在人世。

以上就是代助全家的成員,其中的兩人不住在家裡,一個是前往西方國家的姐姐,還有一個就是最近出來自立門戶的代助,所以目前住在老家的成員共有老小五人。

代助每個月必定回老家領一次生活費。這筆錢跟他父兄都沒關係,既不是父親給的,也不是哥哥的錢。除了每月回去領錢之外,代助無聊煩悶時,也會回到老家逗弄孩子一陣,或跟家裡的書生下一盤五子棋,有時也在嫂子面前發表些觀劇的感想。

代助對他這位嫂嫂非常欣賞。嫂子是個能把天保遺風(1)和明治現代氣息融合得天衣無縫的女人。譬如她曾特地拜託住在法國的小姑子訂購過一種名字很難念、價格又十分昂貴的綢緞。等到衣料寄回日本后,她又找人把綢緞裁製成四五條和服腰帶,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穿戴。誰知後來聽說,那種布料竟是日本輸出到法國去的,結果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當時還是代助跑到三越陳列所(2)探查一番才發現。除了穿戴之外,嫂子也喜歡西洋音樂,經常找代助一起聽音樂會。此外,嫂子對算命也抱有興趣。譬如有個叫作石龍子,還有個叫作尾島某的算命師,嫂子對他們倆崇拜極了。代助還陪著嫂子一起坐人力車去過兩三回算命館呢。

哥哥家那個叫誠太郎的男孩最近熱衷棒球,代助每次回去,總要當投手陪他練球。這孩子想做的事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每年夏季才剛開始,許多烤紅薯店一下子改為冷飲店,誠太郎這時就算身上沒出汗,也要領先別人,跑進店裡吃一份冰激凌。如果店家還沒準備好冰激凌,他就只好喝杯冷飲,然後得意揚揚地回到家來。最近他又嚷著說,如果相撲常設館(3)建好了,他一定要第一個進去看錶演,還向代助打聽道:「叔叔有沒有朋友對相撲內行的呀?」

而哥哥家那個叫縫的女孩,則整天都將「不要啦」「我不管」掛在嘴上。一天當中不知要把系在頭上的絲帶換上多少次。女孩最近開始學小提琴,每天下課回來,總要拉出一連串鋸齒刮物般刺耳的聲音。但在別人面前,她絕對不會表演。每次總是躲進房裡,緊閉房門,嘰里呱啦亂拉一陣。而父母的耳里聽到這聲音,卻以為自己的女兒拉得很不錯,只有代助常偷偷打開房門聆聽。這時縫就會對她叔叔抗議道:「不要啦!」「我不管!」

代助的哥哥通常不在家。有時一忙起來,只在家裡吃早飯,其餘時間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兩個孩子一概不知。代助也跟孩子們一樣,完全無法掌握哥哥的行動,而他也覺得自己最好不知道,所以除非出於必要,代助絕不會去研究哥哥在外面幹些什麼。

代助在兩個孩子心中頗有人望,嫂嫂對他也很讚許,哥哥心裡對他怎麼想,代助就不清楚了。兄弟倆偶爾碰了面,談話內容也只限於日常雜談,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態度都盡量保持平靜,而且對彼此毫無新意的表現也非常習慣了。

代助心裡最在意的人,還是父親。老先生的年紀一大把,還娶了年輕小妾。不過在代助看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反而應該說,他其實是贊成父親娶妾的。只有那些沒能力討小老婆還要納妾的人,才應該受到抨擊。老先生是個對子女要求嚴格的父親,代助小時候看到父親就會全身發抖,但他現在已經長大成人,覺得自己在父親面前不必再那麼畏畏縮縮。只是令他感到頭痛的是,父親老是把自己的青春時代和代助活著的這個時代混為一談,老先生堅信兩個時代並沒有多大差別。正因為父親擁有這種想法,才會總是用自己從前處世的角度來衡量代助,如果代助的做法跟自己不同,老先生就認為他在欺騙。不過代助從沒反問過父親:「我究竟哪裡欺騙了?」所以父子倆倒也從不曾爭吵過。代助小時候脾氣很不好,到了十八九歲,還跟父親打過一兩次架。後來日漸成長,從學校畢業後過了沒多久,他那愛發脾氣的毛病竟突然變好了。從那以後,代助再也沒發過脾氣。而父親看到兒子這般模樣,還暗自得意,以為是自己熏陶有方,得到了成效。

其實父親所謂的熏陶,不過是讓原本纏繞在父子間的溫暖情意逐漸冷卻罷了。至少代助心裡是這樣覺得。而老先生心裡想的,卻跟代助完全相反。他認為,既然代助跟自己是親生骨肉,不論父親採取什麼方式教育子女,子女對父親的天賦之情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即使為了教育而對子女施加高壓手段,最終也不可能影響到父子之間天生的親情。老先生受過儒家的教誨,對這一點堅信不疑。不論父子間遇到任何不快或痛苦,就憑他生了代助這項單純的事實,肯定就能保證他們的親情永不改變。老先生就憑著這種信念,始終固執己見,專斷獨行,結果就養出一個對待自己態度冷淡的兒子。幸而從代助畢業之後的那段時間起,老先生對待兒子的態度自然也改變了不少,從某些角度看來,甚至寬容得令人驚訝,但這種改變也只是身為父親的他,在代助出生后立刻安排的部分計劃,他只是照本宣科罷了,並不是因為看透代助的心意而採取了適當處置。老先生至今都還沒發現,代助身上出現的惡果,全都是自己實行的教育方式而造成的。

老先生上過戰場,這件事令他深感自豪,動不動就愛譏笑周圍的人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沒打過仗,膽量不夠,所以不行。」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是說,膽量乃是人類至高無上的能力。代助每次聽到父親說這種話,心底總會升起厭惡。像父親年輕時那種你死我活的野蠻時代,膽量或許是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在文明的現代看來,那玩意兒幾乎跟舊時代的弓弩或刀劍之類的道具差不多吧。不,應該說,很多人雖然沒有膽量,卻擁有遠比膽量更珍貴的能力。有一次,父親又在宣揚膽量的重要性時,代助卻在一旁和嫂子暗中譏笑說,按照父親的說法,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應該是地藏菩薩的石像啦。

既然代助擁有這種想法,不用說,他當然是個膽小鬼,而他也從不認為膽小有什麼可恥,有時,甚至還對自己的膽小感到驕傲。小時候,父親曾鼓噪代助出門鍛煉膽量,還特地要他在午夜時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氣氛實在太恐怖了,代助只待了一小時,再也熬不下去,只好鐵青著臉跑回家。其實當時他也覺得沒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當他聽到父親的譏諷時,心中不禁充滿怨恨。根據父親描述,他那個時代的少年為了鍛煉膽量,通常都選在半夜整裝待發,獨自一個人跑到距城北約四公里的劍峰山,爬上山頂之後,在那兒的一座小廟裡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觀賞日出之後才會下山回家。據說這是屬於那個時代少年的一種習俗。父親接著還批評說:「從前那些年輕人的想法跟現代人真是太不一樣了。」

說這話時,父親露出滿臉嚴肅的表情,好像馬上又要開始發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憐起老先生。他自己對地震向來畏懼,哪怕只是瞬間的搖晃,也會讓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靜靜地坐在書房裡,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啊!有地震從遠處過來了!」接著,他便感到鋪在屁股下面的坐墊、榻榻米,還有榻榻米下面的地板,全都跟著晃動起來。他覺得像這樣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對於父親那種人,代助只能看成感覺遲鈍的野蠻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這一刻,代助正跟父親相對而坐。房間很小,廊檐卻很深,坐在屋裡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檐隔得遠遠的。至少從屋裡望出去,天空看起來並不寬闊。不過屋中卻很寧靜,人坐在這裡,有一種沉穩而悠閑的感覺。

老先生抽的是旱煙,手邊擺著提手很高的旱煙道具盒,不時「砰砰」地敲著煙管,把抽完的煙灰敲進煙灰缸里。敲煙管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發出迴響,聽起來頗為悅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紙捲成的紙煙,煙蒂被他一個一個排列在手爐里。他不想再繼續吞雲吐霧了,便抱起手臂凝視著父親。以老先生的年齡來看,他臉上的肌肉不算少,但畢竟還是老了,臉頰顯得非常瘦削。一雙濃眉下面的眼皮也松垮垮的,臉上的鬍鬚與其說已經全白,倒不如說有些泛黃。老先生講話時有個毛病,喜歡來來回回地打量對方的膝頭和臉孔。而他轉動眼珠的方式,則有點像在對人翻白眼,會讓對方感到不太對勁。

現在,老先生正在教訓代助。

「一個人不該只想著自己。我們還有社會,還有國家,不為別人做點什麼,自己也會不痛快。就拿你來說吧,像你這樣整天遊手好閒,心情自然好不起來。當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層社會又沒受過教育,那就另當別論,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絕沒有理由喜歡整天閑著。人必須實際應用自己的所學所得,才能品嘗其中的樂趣。」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聽父親說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時,他就這樣隨口胡亂響應。這已變成一種習慣。對代助來說,父親對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夠全面,或只是出於主觀的判斷,根本毫無價值可言。不僅如此,父親的意見有時貌似出於心懷天下,但說著說著,不知何時又變成了獨善其身。說了半天,就只聽到一堆空泛的詞句,儘管長篇大論,實際上卻是毫無內容的空談。更何況,若想從根本突破父親的理論,是一項難度極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務,所以代助打一開始就盡量避免與父親正面衝突。但是老先生心裡卻認為,代助理所當然應該是屬於自己這個太陽系的,他當然有權支配代助按照哪條軌道運行。而代助呢,也就只好讓父親以為他正乖乖地圍著父親這個老太陽運轉。

「如果不喜歡辦企業,也沒關係。並不是只有賺錢才算對日本有貢獻。就算不能賺錢也無所謂。要是整天為了錢跟你嘮叨,我看你也不會過得痛快吧。至於生活所需,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補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會上西天嘛,人死了,錢又帶不走。你每個月的生活所需,我總還能負擔得起。所以你該好好發憤圖強,做出一番事業,盡國民的義務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歲了還像無業游民似的到處鬼混,實在不像話。」代助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在到處鬼混。他只是把自己視為高等人種而已。像他這個階層的人種,永遠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而且他的時間是不會被職業污染的。每當父親跟他說起這些,代助實在打從心底可憐老先生。自己的每個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極有意義,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面開花結果,但是父親憑他幼稚的頭腦,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想到這兒,代助十分無奈,只得嚴肅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當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總是帶著幾分稚氣和不諳世故的單純,老先生心裡雖然不滿意,卻又覺得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簡直拿他沒辦法。如今聽到代助說話語氣滿不在乎,臉上表情十分冷靜,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老先生不免又覺得,這傢伙簡直無藥可救了。

「你身體是很健康的,對吧?」

「最近這兩三年,從來沒感冒過。」

「頭腦也很聰明,在校時的成績也不錯,對吧?」

「嗯,對呀。」

「憑你這樣的條件,整天遊手好閒真是可惜了。對了,有個叫什麼來著,就是經常跑來找你聊天的那傢伙,我也碰到過一兩次。」

「平岡嗎?」

「對,就是平岡。那傢伙看起來就沒什麼能力,所以學校一畢業,就不知到哪兒去了,不是嗎?」

「結果他到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回來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麼回事?」他向代助問道。

「總之,是因為想要填飽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說。老先生聽不懂他說些什麼。

「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吧?」父親反問。

「可能他當時也只是想做出理所當然的反應,卻沒想到這個理所當然反倒招致失敗的結果。」

「呵呵。」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贊成代助的說法,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換了另一種語氣開始發表意見。

「年輕人經常遇到失敗挫折,其實完全是誠意與熱情不足所致。憑我做事做到現在,這麼多年累積的經驗看來,唯有具備上述兩項要件,事業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雖有誠意和熱情,事業卻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親的頭頂上方掛著一塊華麗的匾額,上面寫著「誠者天之道也」(4)幾個字,據說是請一位江戶時代的舊藩主寫的。老先生把這幅字當成寶貝,但是代助卻很討厭這塊匾額。首先匾額上的第一個字就令他生厭,整句話更令他無法接受,他很想在「誠者天之道也」後面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

當年那位藩主就是因為領地的財政狀況越來越糟,最後陷入求救無門的困境。而當時受託負責解決問題的,就是長井。據說他請來了兩三位跟藩主相熟的商賈,在大家面前解下自己的武士刀,低頭賠禮,懇求大家融資相助。同時也實話實說地告訴大家,他無法保證一定能夠全數歸還欠款。不料那幾位商賈非常欣賞長井的誠懇,當場表示願意借錢,領地的財政問題也就因此而獲得圓滿解決。藩主就是因為長井立下了大功,才寫了這幅字送給他。此後,長井便把字畫掛在自己的起居室,每天早晚只要得空,便站在匾額下面欣賞。有關這塊匾額的由來,代助早已不知聽過多少回了。

大約在十五六年前,那位藩主家的每月支出又出現了赤字,從前好不容易才排除的經濟困境,又重新出現了。長井則因為多年前處置有功,再度被藩主請去幫忙。這一回,長井為了調查藩主家的實際開銷與賬面數字之間的差距,甚至還親手為藩主家燃柴焚薪燒熱洗澡水。他每天從早到晚將全副心思投注在工作上,結果不到一個月,就想出了解決方法,之後,藩主家終於又過上了比較富裕的生活。

也因為長井經歷過這段歷史,他的想法總是離不開這段經歷,不論遇到什麼問題,最後總要把結論導向誠意和熱情。

「你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總好像缺乏誠意與熱情似的?這可不行啊!就是因為你老是這樣,才會一事無成!」

「誠意和熱情我都有,但我不會用在人際關係上。」

「為什麼呢?」

代助又不知該如何作答了。他認為誠意或熱情並不是能由自己隨意裝進身體里的東西,而是像鐵塊與石塊相撞后發出的火花,應該是發生在兩個相關者之間的現象。與其說是自己擁有的特質,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的互動。所以說,如果碰到不適合的對象,自己就不會產生誠意或熱情。

「父親總是把《論語》啦、王陽明啦……這些金箔似的東西生吞活剝,才會說出這種話。」

「什麼金箔?」

代助又沉默了老半天,最後才開口說道:「吞下去金子,吐出來還是金子。」長井以為這是兒子想說又說得不太得體的一句妙語,兒子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青年,個性偏執又不諳人情世故,所以長井對他這話雖然感到好奇,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大約又過了四十分鐘,老先生換上和服與長褲,坐著人力車出門去了。代助送父親到玄關,然後轉身拉開客廳的門扉,走了進去。這個房間是家裡最近增建的洋式建築,室內裝潢和大部分的設計工作,都是代助根據自己的靈感,特別尋訪專家幫忙定做的。尤其是鑲嵌在門框與屋頂之間的鏤空木雕畫,更是他拜託相熟的畫家朋友,一起斟酌討論之後得出的成果,所以他覺得畫中意境充滿了妙趣。現在他站在畫欄下方,望著那幅形狀細長又有點像古代畫卷被攤開時的木雕畫,不知為何,他覺得今天這畫看起來不像上次那麼引人入勝了。這可不大好哇!代助想著,又把視線轉向木雕畫的各個角落細看。這時,嫂子突然開門走了進來。

「哦!你在這兒啊!」說完,嫂嫂又問,「我來看看梳子有沒有掉在這兒。」嫂子要找的那把梳子剛好掉在沙發旁邊的地上。嫂嫂接著向代助說明:「昨天把這梳子借給縫子(5),也不知被她扔到哪兒去了,才想到來這兒找一找。」說著,嫂嫂兩手輕按自己的腦袋,一面將梳子插進髮髻的底部,一面抬起眼皮望向代助。

「你又在這兒發獃啦?」嫂嫂半開玩笑地說。

「剛被父親教訓了一頓。」

「又教訓你啦?老是被教訓。你也太不會挑時間了,他才從外面回來嘛。不過話說回來,你也不對,完全不按照父親的意思去做呀。」

「我在父親面前可沒高談闊論哦。不論他說什麼,我都老老實實地裝乖呢。」

「這樣才更糟糕呀。不論他說什麼,你嘴裡說著是、是、是,轉身就把父親的話拋到一邊去了。」

代助苦笑著沒說話。梅子面向代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的膚色較暗,兩道眉毛又濃又黑,嘴唇較薄,背脊總是挺得筆直。

「來,坐下吧。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代助仍舊站著,兩眼注視著嫂嫂的全身。

「您今天的襦袢(6)衣領很特別呀。」

「這個?」

梅子縮回下巴皺起眉頭,想要看清自己襦袢的衣領。

「最近才買的。」

「顏色很不錯。」

「哎呀!這種玩意兒,不重要啦。你在那兒坐下吧。」

代助這才在嫂嫂的正對面坐下。

「是,我坐下啦。」

「今天究竟為了什麼事教訓你呢?」

「為了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父親一直那麼竭盡心力為國家社會做出貢獻,實在令我震驚。他可是從十八歲就鞠躬盡瘁到現在呢!」

「正因為如此,父親才能獲得今日的成就,不是嗎?」

「如果為國家社會盡心儘力,就能像父親那麼有錢,我也會願意拚命啊。」

「所以說,你別再遊手好閒,也去拚命吧。像你這樣整天閑著,只會伸手要錢,也太坐享其成了。」

「我可從來都沒想要伸手。」

「就算你不曾想要伸手,手裡卻花著那錢,還不是一樣?」

「我哥說了什麼嗎?」

「你兄長早已放棄,什麼也沒說。」

「這話說得好過分喲!不過跟父親比起來,哥哥才更偉大呢。」

「怎麼說?……哎喲,好可惡!又玩這種外交辭令。你這樣很不好喲,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取笑別人。」

「是嗎?」

「什麼是嗎,又不是在說別人的事。好好兒用腦子想想吧。」

「為什麼每次我到了這兒,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門野,真是糟透了。」

「門野是什麼人?」

「我家的書生啦。不管別人說什麼,他的回答不是是嗎就是大概吧。」

「那傢伙是這樣的?真有意思!」

代助暫時閉上嘴,他的視線越過梅子的肩頭,從窗帘縫隙間望向清澄的天空。遠處有一棵大樹,枝頭已冒出淡褐色的嫩芽,柔軟的枝丫和天空重疊處顯得有些朦朧,好像下著毛毛雨似的。

「天氣變好啦。我們到哪兒去賞花吧!」

「好哇!我跟你一起賞花,那你該告訴我了吧。」

「告訴你什麼?」

「父親對你說的。」

「父親說了很多呀,要我從頭重複一遍,我可辦不到。我腦筋很不好。」

「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那你告訴我吧。」

「最近你這張嘴變得很厲害哦。」梅子顯得有點氣惱。

「哪裡,我可不像嫂子那麼不饒人……對了,今天家裡好安靜。怎麼了?兩個孩子呢?」

「孩子都去上學了。」這時,一名十六七歲的小女傭拉開門,探進腦袋來。「嗯,老爺請少夫人去接電話。」小女傭說完閉上嘴,等待梅子答覆。梅子立即起身,代助也跟著站起來,打算跟在嫂子身後走出客廳。不料梅子回過頭對他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還有話對你說。」

嫂子這種命令式的語氣,永遠都讓代助覺得有趣。「那您慢走哇!」代助說著,目送嫂嫂離去,又重新在椅上落座,欣賞著剛才那幅木雕畫。不一會兒,他開始覺得畫中的色彩好像不是原本塗在牆上,而是從自己的眼球噴上去,已經緊緊地黏在牆上。欣賞了一陣子之後,他甚至認為畫中的人物、樹木都正按照自己的想象,跟隨著眼球噴出的色彩而出現了各種變化。那些畫得不好的部分,也被他重新塗過。最後,代助竟被自己想象中最美的色彩團團圍住,如痴如醉地坐在色彩當中。就在這時,梅子從外面走回客廳,代助這才從幻想中返回到現實里。

代助重新問梅子,剛才原想說些什麼,果然,梅子又想幫他介紹對象。代助還沒從學校畢業,梅子就很熱心地幫他撮合過,還讓他見過好幾位新娘候選人,有的只看過照片,有的也見過本人,但全都被代助否決了。起先他還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但是大約從兩年前起,代助的臉皮突然變厚了,他總是挑三揀四,想盡辦法找出對方的缺點,一下嫌這個嘴巴跟下頜的角度不對,一下又嫌那個眼睛長度跟臉孔寬度不成比例,或者又嫌人家耳朵的位置長得不好……反正就是要找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絕對方。代助平時並不是這麼挑剔,所以來來回回幾次,梅子感到有點納悶。她暗自推測,一定是因為自己熱心過度,弄得代助過於得意,才會表現得如此放肆。梅子決定暫時冷落他一陣子,等他主動開口求助時,再向他伸出援手。從那之後,梅子就沒再向代助提過相親的事。誰知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悠閑度日,令梅子也弄不清他心裡打著什麼算盤。

不過,代助的父親這次出門旅行,卻在旅途上看中一位跟他家淵源甚深的媳婦候選人。早在兩三天前,梅子就已聽公公說起此事,因此她猜想,代助今天回家來見父親,肯定就是談論這件事,不料公公卻一個字也沒提。或許,老先生找來兒子,原是打算告訴他這件事,但是看到代助那種態度后又覺得,這事還是再緩一緩比較好,就沒跟兒子說起娶媳婦的事情。

其實父親看中的這個女孩跟代助之間,也有一層特殊的關聯。女孩的姓氏代助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至於對方的年齡、容貌、教育程度,還有性情,代助也一概不知。然而,對方為什麼會變成自己的新娘候選人,代助對這段前因後果卻是心知肚明。

原來代助的父親有個哥哥,名字是直記,只比代助的父親大一歲,除了身材比較矮小之外,兄弟倆的面貌、眉眼和輪廓都長得十分相像,陌生人也總把他們倆看成雙胞胎。代助的父親當時還沒改名叫「得」,而是用著小名,叫作「誠之進」。

直記跟誠之進不僅外貌相似,氣質也很相近。平時,他們幾乎從早到晚都在一起,除非各自有事,不能配合對方時間,否則兩人總是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兄弟倆的感情這麼好,上學堂念書當然也是並肩出門,攜手回家,就連在家讀書,兄弟倆都共享一盞油燈。

事情發生在直記十八歲那年的秋季。有一天,兄弟倆被父親派往江戶城邊的等覺寺辦事。等覺寺是藩主的家廟,廟裡住著一位和尚,名叫楚水,跟兄弟倆的父親是好朋友。因為父親有事要跟和尚聯絡,才派兄弟倆來見楚水。他們帶去的書信內容其實很簡單,只是邀請楚水一起下圍棋,根本連回信都不需要寫。但楚水讀完信之後,卻把兄弟倆留在廟裡,跟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聊起來。聊到後來,眼看天快要黑了,兄弟倆才在太陽下山前一小時從廟裡走出來。那天剛好是某個祭典的日子,市內到處人潮洶湧,兄弟倆匆匆穿過人群,急著趕路回家,不料,剛轉進一條小巷,就撞到了住在河對岸的某人。此人向來跟他們兄弟就有過節,當時已喝得醉醺醺,雙方拌了兩三句嘴,那人就突然拔出長刀殺過來,刀鋒直指誠之進的兄長。做哥哥的在無奈之中,只好拔刀抵抗。對方是出了名的粗暴性情,當時雖已喝得爛醉,攻擊起來仍然十分強勁。不一會兒,眼看哥哥就要被對方打倒了,弟弟只好也拔出刀來,一起拚死抵擋,雙方你來我往,一陣亂斗,沒想到竟殺死對方了。

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武士若是殺死了另一名武士,自己就得切腹謝罪。這對兄弟返回家門時,心裡早已做好自殺的準備,父親也叫他們倆並排跪好,打算讓兄弟倆按照順序切腹,並由自己親自擔任切腹的證人,替他們做個了斷。不巧的是,兄弟倆的母親這時正到好友家做客,不在家裡。父親覺得兒子自殺之前,至少也該讓他們跟母親見上最後一面才合情理,便立刻差人把妻子接回來。而兄弟倆等待母親回來的這段時間,父親則盡量拖延時間,一面嚴厲訓斥兒子,一面忙著布置切腹的場地。

說來湊巧,當時他們的母親拜訪的高木家,是一位有錢有勢的遠親。由於當時的社會已處於劇變時期,有關武士的許多規矩,也不像從前那麼嚴格執行了。再加上那個被殺害的對手,大家都知道他是個風評極差的無賴,所以高木接到消息后,便陪著兄弟倆的母親一起回到長井家。他向兄弟倆的父親建議,在官府出面調查之前,最好暫時不要採取任何行動。

接著,高木便幫忙到處奔走。第一步是先疏通家老(7),再經由家老,取得藩主的同情。好在死者的父母特別通曉事理,平時就對兒子的頑劣行徑深感頭痛,同時他們也理解,兒子被殺全是因為自己主動挑釁,所以聽說有人正在奔走活動,想讓這對兄弟從寬處理時,他們也沒表示異議。於是,長井家這對兄弟暫時被父親關進密室,閉門思過,兩人都表達了懺悔之意,不久,他們便一起悄悄地離家出走了。

三年後,哥哥在京都遭到浪人殺害。到了第四年,國家大權落入明治天皇手裡,改元明治。又過了五六年,誠之進把父母從家鄉接到東京,自己也娶妻成家,並把名字改為單名「得」。這時,曾經救過他一命的高木早已去世,家業已傳到高木的養子手裡。長井得多次慫恿高木家的養子到東京來當官,對方一直不為所動。這位養子生了兩個小孩,男孩進了京都的同志社大學,畢業後到美國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目前回到神戶創辦各種事業,早已累積了相當的財富。女孩嫁給當地一家富戶。而現在被父親挑中作為代助結婚對象的,就是這戶有錢人家的小姐。

「說起來,這段往事的情節真是錯綜複雜呀。我聽了都嚇一大跳呢。」嫂嫂對代助說。

「父親早就說過無數遍了,不是嗎?」

「可那時並沒提到要娶他家小姐當媳婦呀,所以我之前也沒有仔細聽。」

「佐川家有那樣一位小姐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你就娶了她吧。」

「嫂子贊成這門婚事?」

「贊成啊。不是很有緣分嗎?」

「結婚成家,與其靠祖先安排的緣分,不如靠自己找到的緣分比較好。」

「哦?難道你已經有那樣的對象了?」

代助沒有回答,臉上露出了苦笑。

(1)天保遺風:「天保」是幕府末期(1830—1844)的年號。後來常被用來形容「落伍」,或表示一種「懷舊的品位」。明治時代曾經流行過「天保錢」「天保老人」等名詞。

(2)三越陳列所:指三越百貨公司的前身「三越吳服店」。江戶時代一般商店的購物形態是由顧客提出要求,再由店員拿出商品交給顧客。「三越吳服店」首創以陳列方式讓顧客自由選取商品,所以被稱為「陳列所」。

(3)相撲常設館:日本最早興建的國技館,位於東京的兩國。這部小說於1909年6月27日開始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文中提到這座建築的時間,剛好也是相撲常設館開幕時期。

(4)誠者天之道也:出自《中庸》第二十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5)縫子:即哥哥家的女兒「縫」。據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解釋:江戶時代的日本女性取名,習慣取兩個假名組成的名字,到了明治、大正時代,受過教育的女性流行把假名轉換為漢字,更喜歡模仿貴族女性取名的方式,在名字的漢字後面加一個「子」。小說里的「縫」,有時也寫成「縫子」,正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習俗。

(6)襦袢:和服的內衣,形狀跟和服相仿,尺寸較為貼身。當時洋服已傳入日本,但一般人還是習慣穿和服,卻喜歡把洋服的高領白襯衣當成和服內衣穿在裡面。

(7)家老:江戶時代幕府或領地的職位。地位很高,僅次於幕府將軍或藩主。通常幕府或領地都設家老數人,採取合議制管理幕府和領地的政治、經濟與軍事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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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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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後來的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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