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豐子愷山水間》(2)

第二章《豐子愷山水間》(2)

第二章《豐子愷山水間》(2)

山水間的生活

愛一物,是兼愛它的陰暗兩方

面。否,沒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愛的。我往往覺得山水間的生活,因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為寂寥而鄰人更親。且勿論都會的生活與山水間的生活孰優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隨處皆不滿,欲圖解脫,唯於藝術中求之。

山水間的生活

我家遷住白馬湖上后三天,我在火車中遇見一個朋友,對我這樣說:「山水間雖然清靜,但物質的需要不便之外;住家不免寂寞,辦學校不免閉門造車,有利亦有弊。」我當時對於這話就起一種感想,後來忙中就忘卻了。

現在春暉在山水間已生活了近一年了,我的家庭在山水間已生活了一月多了。我對於山水間的生活,覺得有意義,又想起了火車中的友人的話。寫出我的幾種感想在下面。

我曾經住過上海,覺得上海住家,鄰人都是不相往來,而且敵視的。我也曾做過上海的學校教師,覺得上海的繁華和文明,能使聰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覺悟,而使悟力薄弱的人收到很惡的影響。我覺得上海雖熱鬧,實在寂寞,山中雖冷靜,實在熱鬧,不覺得叔寞。就是上海是騷擾的寂寞,山中是清靜的熱鬧。

在火車裏的幾小時,是在這社會裏四五十年的人生的縮圖。座位被占,提包被偷等恐慌,就是生活恐慌的縮形。倘嫌山水間的生活的寂寞,而慕都會的熱鬧,猶之在只乘四五個相熟的人的火車裏嫌寂寞,要望別的擁擠著的車子裏去。如果有這樣的人,他定是要描寫擁擠的車子而去觀察的小說家,否則是想圖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

我在教授圖畫唱歌的時候,覺得以前曾在別處學過圖畫唱歌的人最難教授,全然沒有學過的人容易指導。

同樣,我覺得在社會裏最感到困難的是「因襲的打破難」。許多學校風潮,許多家庭悲劇,許多惡劣的人類分子,都是「因襲的罪惡」,何嘗是人間本身的不良。

因襲好比遺傳,永不斷絕。新文化一次輸入因襲舊惡的社會裏,彷彿注些花露水在糞里,氣味更難當。再輸入一次,彷彿在這花露水和糞里再注入些香油,又變一種臭氣。我覺得無論什麼改造,非先除去因襲的惡弊終歸越弄越壞。在山水間的學校和家庭,不拘何等孤僻,何等少見聞,何等寂寥,「因襲的傳染的隔遠」

和「改造的容易入手」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我從前往往聽見人講到子弟求學或職業等問題,都說:「總要出上海!」聽者帶着一種對於將來生活的恐慌的自警的態度默應着。把這等話的心理解剖起來,裏面含着這樣的幾個要素:(一)上海確是文明地,冠蓋之區,要路津。(二)少年應當策高足,先據這要路津。(三)這就是吾人應走的前途。所謂閉門造車,也是具有這樣的內容的話。懷着這樣的思想的人,是因襲的奴隸,是因襲的維持者。

閉門造車,是指說不符合門外的軌道的大小,造了不能在門外的軌道上運行的車。行車一定要在已成的軌道上嗎?這已成的軌道確是引導我們走正路的嗎?

有了車不能造軌道的嗎?在這「閉門造車」一句話里,分明表示著人們的依賴、因襲,和創造力多麼薄弱。

不造則已,如果要造車,一定非閉門造不可。如果依照已成的軌道而造,所造出的車子和以前已有的車子一樣,就在已成的軌道上隨波逐流地去了。即使已有的車子是好的,已成的軌道是正的,造車的效力也不過加多了車,不是造車的進步。何況已有的車子或者不好,已成的軌道或者不正呢。

「好久不到都會了,好久不看報了,退步了。」這樣說的人也有。實在,進步是前進的意思,進步越快,離社會越遠,離社會越遠,進步越深(這是廚川白村說的)。子路說道:「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這便是子路所以為子路。

「山水間生活,有利亦有弊」,這大概是指清靜、空氣新鮮、生活程度低……等是利。需要不便、寂寞、閉門造車……等是弊。這是要計較兩方的利弊長短而取捨的意思。這話的內容和「新思想並不惡、時勢變更了不得已而然的。但從前的習慣一概不好,也不能說」

的話同是鄉願的話。

這話的變形,就是「凡物都有明暗兩方面的」。這話固然不錯。但我覺得明暗是一體的。非但如此,明是因為有暗而益明的。彷彿繪畫,明調子因暗調子而益美,暗調子因明調子而也美了。斷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如果取明而棄暗。就是Ruskin(羅斯金)所謂:「自然像日光和陰影相交一般混合著優劣兩種要素,使雙方相互地供給效用和勢力的。所以除去陰影的畫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來的無蔭的沙摸里燒死!」

愛一物,是兼愛它的陰暗兩方面。否,沒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愛的。我往往覺得山水間的生活,因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為寂寥而鄰人更親。

且勿論都會的生活與山水間的生活孰優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隨處皆不滿,欲圖解脫,唯於藝術中求之。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

你甚麼事體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

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隻籃來,寶姊姊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裏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裏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裏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

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剗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裏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着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裏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罷!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激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作「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甚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痴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裏。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兒女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載上火車,送回鄉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這舉動究竟出於什麼旨意,本於什麼計劃,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於人生有什麼利益呢?只贏得世故塵勞,做弄幾番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的經文:「十方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雲點太清里;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里的籃缽,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裏的兒子。

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麼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後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後,鄰居的友人過來閑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態,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於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於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於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後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的平屋裏,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鑽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大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髮,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着生的歡喜,非發泄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餘,笑嘻嘻搖擺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發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着發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姐姐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這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着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着。至於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投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佈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佈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於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漿糊瓶里。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裏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後悔:哼喝之後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後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於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朴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揖讓,進退,規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於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係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係!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係,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朋,同類也。」並育於大地上的人,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於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於其齊生並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佔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佔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從南京的朋友家裏回到南京的旅館里,又從南京的旅館里回到杭州的別寓里,又從杭州的別寓里回到石門灣的緣緣堂本宅里,每次起一種感想,逐記如下。

當在南京的朋友家裏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在少年時代曾經共數晨夕。後來為生活而勞燕分飛,雖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態度板了些,說話空了些,然而心的底里的一點靈火大家還保存着,常在談話之中互相露示。這使得我們的會晤異常親熱。加之主人的物質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彷彿,家庭設備也同我的相類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兩的茶葉,聽頭的大美麗香煙,有人供給開水的熱水壺,隨手可取的牙籤,適體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裏都有,使我坐在他的書房裏感覺同坐在自己的書房裏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於招待,對於客人表示真誠的殷勤,而絕無優待的虐待。優待的虐待,是我在作客中常常受到而頂頂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長的火柴來為我點香煙,弄得大家倉皇失措,我的鬍鬚幾被燒去;把我所不歡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飯碗上,使我無法下箸;強奪我的飯碗去添飯,使我吃得停食;藏過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辭。這種招待,即使出於誠意,在我認為是逐客令,統稱之為優待的虐待。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無此種惡習,但把不缺乏的香煙自來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而並不用自來火燒你的鬍鬚;但把精緻的菜蔬擺在你能自由挾取的地方,飯桶擺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並不勉強你吃;但在你告辭的時光表示誠意的挽留,而並不監禁。這在我認為是最誠意的優待。這使得我非常高興。英語稱勿客氣曰athome。我在這主人家裏作客,真同athome一樣。所以非常高興。

然而這究竟不是我的home,飯後談了一會,我惦記起我的旅館來。我在旅館,可以自由行住坐卧,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憑法幣之力而自由滿足我的要求。比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自由。我在旅館要住四五天,比較起一飯就告別的作客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主人的書房的屋裏雖然佈置妥貼,主人的招待雖然殷勤周至,但在我總覺得不安心。所謂「涼亭雖好,不是久居之所」。飯後談了一會。我就告別回家。這所謂「家」,就是我的旅館。

當我從朋友家回到了旅館里的時候,覺得很適意。

因為這旅館在各點上是稱我心的。第一,它的價錢還便宜,沒有大規模的笨相,像形式醜惡而不適坐卧的紅木椅,花樣難看而火氣十足的銅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實用、不堪入目的工藝品,我統稱之為大規模的笨相。造出這種笨相來的人,頭腦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幣很多。像暴發的富翁,無知的鉅賈,陞官發財的軍閥,即是其例。要看這種笨相,可以訪問他們的家。我的旅館價既便宜,其設備當然不豐。即使也有笨相——像傢具形式的醜惡,房間佈置的不妥,壁上裝飾的唐突,茶壺茶杯的不可愛——都是小規模的笨相,比較起大規模的笨相來,猶似五十步比百步,終究差好些,至少不使人感覺暴殄天物,冤哉枉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實,我回旅館時不給我脫外衣,我洗面時不給我絞手巾,我吸香煙時不給我擦自來火,我叫他做事時不喊「是——是——」,這使我覺得很自由,起居生活同在家裏相差不多。因為我家裏也有這麼老實的一位男工,我就不妨把茶房當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館里沒有人招待,一切行動都隨我意。出門不必對人鞠躬說「再會」,歸來也沒有人同我寒暄。早晨起來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寢的遲早也不受別人的牽累。

在朋友家作客,雖然也很安樂,總不及住旅館的自由:看見他家裏的人,總得想出幾句話來說說,不好不去睬他。臉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總要裝得和悅一點,不好對他們板臉孔。板臉孔,好像是一種兇相。但我覺得是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種表情。我自己覺得,平日獨自閉居在家裏的房間里讀書,寫作的時候,臉孔的表情總是嚴肅的,極難得有獨笑或獨樂的時光。若拿這種獨居時的表情移用在交際應酬的座上,別人一定當我有所不快,在板臉孔。據我推想,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最漂亮的交際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裏,或房間里,甚或眠床里,也許要用雙手揉一揉臉孔,恢復顏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勞,然後板着臉孔皺着眉頭回想日間的事,考慮明日的戰略。可知無論何人,交際應酬中的臉孔多少總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總有些兒吃力。最自然,最舒服的,只有板着臉孔獨居的時候。所以,我在孤癖發作的時候,覺得住旅館比在朋友家作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館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幾天,我惦記起我杭州的別寓來。在那裏有我自己的什用器物,有我自己的書籍文具,還有我自己雇請著的工人。比較起借用旅館的器物,對付旅館的茶房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小住四五天就離去的旅館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我睡在旅館的眠床上似覺有些浮動;坐在旅館的椅子上似覺有些不穩;用旅館的毛巾似覺有些隔膜。雖然這房間的主權完全屬我,我的心底里總有些兒不安。住了四五天,我就算賬回家。這所謂家,就是我的別寓。

當我從南京的旅館回到了杭州的別寓里的時候,覺得很自在。我年來在故鄉的家裏蟄居太久,環境看得厭了,趣味枯乏,心情鬱結。就到離家鄉還近而花樣較多的杭州來暫作一下寓公,藉此改換環境,調節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於麵包。別人都在為了獲得麵包而犧牲趣味,或者為了堆積法幣而抑制趣味。我現在幸而沒有走上這兩種行徑,還可省下半隻麵包來換得一點趣味。

因此,這寓所猶似我的第二的家。在這裏沒有作客時的拘束,也沒有住旅館時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點我所喜歡的家常素萊,夜飯時間放學歸來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幫我,把房間的佈置改過一下,新一新氣象。飯後睡前,我可以開一開蓄音機,聽聽新買來的幾張蓄音片。窗前燈下,我可以在自己的書桌上讀我所愛讀的書,寫我所願寫的稿。月底雖然也要付房錢,但價目遠不似旅館這麼貴,買賣式遠不及旅館這麼明顯。雖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錢幾角幾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時間太長,住房子同付房錢就好像不相聯關的兩件事,或者房錢彷彿白付,而房子彷彿白住。因有此種種情形,我從旅館回到寓中覺得非常自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遊的心情的時候,我便惦記起故鄉的緣緣堂來。在那裏有我故鄉的環境,有我關切的親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書齋,有我手種的芭蕉、櫻桃和葡萄。比較起租別人的房子,使用簡單的器具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暫作借住,隨時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屋上略加裝修,就覺得要考慮;每逢要在庭中種些植物,也覺得不安心,因而思念起故鄉的家來。犧牲這些裝修和植物,倒還在其次。能否長久享用這些設備,卻是我所顧慮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里那樣浮動,坐在寓中的椅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里那樣不穩,但覺得這些傢具在寓中只是擺在地板上的,沒有像家裏的東西那樣固定得同生根一般。這種倦遊的心情強盛起來,我就離寓返家。這所謂家,才是我的本宅。

當我從別寓回到了本宅的時候,覺得很安心。主人回來了,芭蕉鞠躬,櫻桃點頭,葡萄棚上特地飄下幾張葉子來表示歡迎。兩個小兒女跑來牽我的衣,老僕忙着打掃房間。老妻忙着燒素菜,故鄉的臭豆腐乾,故鄉的冬菜,故鄉的紅米飯。窗外有故鄉的天空,門外有打着石門灣土白的行人,這些行人差不多個個是認識的。還有各種負販的叫賣聲,這些叫賣聲在我統統是稔熟的。我彷彿從飄搖的舟中登上了陸,如今腳踏實地了。這裏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歸宿之處,我的家。我從寓中回到家中,覺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種種感想的時候,又不安心起來。我覺得這裏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歸宿之處,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暫時結合而形成我這身體,無始以來種種因緣相湊合而使我誕生在這地方。偶然的呢?還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戀戀於這虛幻的身和地?

若是非偶然的,誰是造物主呢?我須得尋着了他,向他那裏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歸宿之處,真的家。

這樣一想,我現在是負着四大暫時結合的軀殼,而在無始以來種種因緣湊合而成的地方暫住,我是無「家」

可歸的。既然無「家」可歸,就不妨到處為「家」。上述的屢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裏,我很安心地睡著了。

新年懷舊

我似覺有二十多年不逢著「新年」了。因為近二十多年來,我所逢著的新年,大都不像「新年」。每逢年底,我未嘗不熱心地盼待「新年」的來到;但到了新年,往往大失所望,覺得這不是我所盼待的「新年」。

我所盼待的「新年」似乎另外存在着,將來總有一天會來到的。再過半個月,新年又將來臨。料想它又是不像「新年」的,也無心盼待了。且回想過去吧。

我所認為像「新年」的新年,只有二十多年前,我幼時所逢到的幾個「新年」。近二十多年來,我每逢新年,全靠對它們的回憶,在心中勉強造出些「新年」

似的情趣來,聊以自慰。回憶的力一年一年地薄弱起來。現在若不記錄一些,恐怕將來的新年,連這點聊以自慰的空歡也沒有了。

當陽曆還被看作「洋歷」,陰曆獨裁地支配着時間的時代,新年真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一切空氣溫暖而和平,一切人公然地嬉戲。沒有一個人不穿新衣服,沒有一個人不是新剃頭。尤其是我,正當童年時代,不知眾苦,但有一切樂。我的新年的歡樂,始於新年的eve(前夕)。

大年夜的年夜飯,我故意不吃飽。留些肚皮,用以享受夜間遊樂中的小食,半夜裏的暖鍋,和後半夜的接灶圓子。吃過夜飯,店裏的櫃枱上就點着一對紅蠟燭,一隻風燈。紅蠟燭是歲燭,風燈是供給往來的收賬人看賬目用的。從黃昏起,直至黎明,街上攜著燈籠收賬的人絡續不絕。來我們店裏收賬的人,最初上門來,約在黃昏時,談了些寒暄,把賬簿展開來看一看,大約有多少,假如看見管賬先生不拿出錢來,他們會很客氣地說一聲「等一會兒再算」,就告辭。第二次來,約在半夜時。這會拿過算盤來,確實地決算一下,打了一個折扣,再在算盤上摸脫了零頭,得到一個該付的實數。倘我們的管賬先生因為自己的店賬沒有收齊,回報他們說,「再等一會兒付款」,收賬的人也會很客氣地滿口答允,提了燈籠又去了。第三次來時,約在後半夜。有的收清賬款,有的反而把舊欠放棄不收,說道「帶點老親」。於是大家說着「開年會」,很客氣地相別。我們的收賬員,也提了燈籠,向別家去演同樣的把戲,直到後半夜或黎明方才收清。這在我這樣的孩子們看來,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熱鬧。

平日天一黑就關門,這一天通夜開放,燈火滿街。我們但見一班燈籠進,一班燈籠出,店堂里充滿著笑語和客氣話。心中着實希望着賬款不要立刻付清,因此延長一點夜的鬧熱。

在前半夜,我常常跟了我們店裏的收賬員,向各店收賬。每次不過是看一看數目,難得收到錢。但遍訪各店,在我是一種趣味。他們有的在那裏請年菩薩,有的在那裏準備過新年。還有的已經把年夜當作新年,在那裏擲散子,歡呼聲充滿了店堂的裏面。有的認識我是小老闆,還要拿本店的本產貨的食物送給我吃,表示親善。我吃飽了東西回到家裏,裏面別是一番熱鬧:堂前點着歲燭和保險燈。灶間里擁著大批人看放谷花。放的人一手把糯米穀撒進鑊子裏去,一手拿着一把稻草不絕地在鑊子底上撩動。那些糯米穀得了熱氣,起初「拍,拍」地爆響,後來米脫出了穀皮,漸漸膨脹起來,終於放得像朵朵梅花一樣。這些梅花在環視者的歡呼聲中出了鑊子,就被拿到廳上的桌子上去挑選。保險燈光下的八仙桌,中央堆了一大堆谷花,四周圍着張開笑口的男女老幼許多人。你一堆,我一堆,大家競把礱糠剔去,揀出純白的谷花來,放在一隻竹籃里,預備新年裏泡糖茶請客人吃。我也參加在這人叢中,但我的任務不是揀而是吃。那白而肥的谷花,又香又燥,比炒米更松,比蛋片更脆,又是一年中難得嘗到的異味。等到揀好了谷花,端出暖鍋來吃半夜飯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裝飽,只為着吃后的「毛草紙揩嘴」的興味,勉強湊在桌上。所謂「毛草紙揩嘴」,是每年年夜例行的一種習慣。吃過年夜飯,家裏的母親乘孩子們不備拿出預先準備着的老毛草紙向孩子們口上揩抹。其意思是把嘴當作屁眼,這一年裏即使有不吉利的話出口,也等於放屁,不會影響事實。但孩子們何嘗懂得這番苦心?我們只是對於這種惡戲發生興味,便模仿母親,到毛廁間里去拿張草紙來,公然地向同輩,甚至長輩的嘴上去亂擦。被擦者決不忿怒,只是掩口而笑,或者笑着逃走。於是我們擎起草紙,向後面追趕。不期正在追趕的時候,自己的嘴卻被第三者用草紙揩過了。於是滿堂哄起熱鬧的笑聲。

夜半過後在時序上已經是新年了;但在習慣上,這五六個小時還算是舊年。我們於後半夜結伴出門,各種商店統統開着,街上行人不絕,收賬的還是提着燈籠幢幢來往。但在一方面,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已經攜著香燭向寺廟巡禮了。我們跟着收賬的,跟着燒香的,向全鎮亂跑。直到肚子跑餓,天將向曉,然後回到家裏來吃了接灶圓子,懷着了明朝的大歡樂的希望而酣然就睡。

元旦日,起身大家遲。吃過谷花糖茶,白日的樂事,是帶了去年底預先積存着的零用錢,壓歲錢,和客人們給的糕餅錢,約伴到街上去吃燒賣。我上街的本意不在吃燒賣,卻在花紙兒和玩具上。我記得,似乎每年有幾張新鮮的花紙兒給我到手。拿回家來攤在八仙桌上,引得老幼人人笑口皆開。晏晏地吃過了隔年燒好的菜和飯,下午的興事是敲年鑼鼓。鎮上備有鑼鼓的人家不很多,但是各坊都有一二處。我家也有一副,是我的歡喜及時行樂的祖母所置備的。平日深藏在後樓,每逢新年,拿到店堂里來供人演奏。元旦的下午,大街小巷,鼓樂之聲遙遙相應。現在回想,這種鼓樂最宜用為太平盛世的點綴。絲竹管弦之音固然幽雅,但其性質宜於少數人的清賞,非大眾的。最富有大眾性的樂器,莫如打樂(打擊樂器)。俗語云:「鑼鼓響,腳底癢。」因為這是最富有對大眾的號召力的樂器。打樂之中,除大鑼鼓外,還有小鑼,班鼓,檀板,大鐃鈸,小鐃鈸等,都是不能演奏旋律的樂器。因此奏法也很簡單,只是同樣的節奏的反覆,不過在輕重緩急之中加以變化而已。像我,十來歲的孩子,略略受人指導也能自由地參加新年的鼓樂演奏。一切音樂學習,無如這種打樂之容易速成者。這大概也是完成其大眾性的一種條件吧。這種浩蕩的音節,都是暗示昂奮的,華麗的,盛大的。在近處聽這種音節時,聽者的心會忙着和它共鳴,無暇顧到他事。好靜的人所以討厭打樂,也是為此。從遠處聽這種音節,似覺遠方舉行着熱鬧的盛會,不由你的心不嚮往。好群的人所以要腳底癢者,也正是為此。試想:我們一個數百戶的小鎮同時響出好幾處的浩蕩的鼓樂來,雲中的仙人聽到了,也不得不羨慕我們這班盛世黎民的歡樂呢。

新年的晚上,我們又可從花炮享受種種的眼福。最好看的是放萬花筒。這往往是大人們發起而孩子們熱烈贊成的。大人們一到新年,似乎袋裏有的都是閑錢。

逸興到時,斥兩百文購大萬花筒三個,擺在河岸一齊放將起來。河水反照着,映成六株開滿銀花的火樹。這般光景真像美麗的夢境。東岸上放萬花筒,西岸上的豪俠少年豈肯袖手旁觀呢?勢必響應,在對岸上也放起一套來。繼續起來的就變花樣。或者高高地放幾十個流星到天空中,更引起遠處的響應;或者放無數雪炮,隔河作戰。閃光滿目,歡呼之聲盈耳,火藥的香氣瀰漫在夜天的空氣中。當這時候,全鎮的男女老幼,大家一致興奮地追求歡樂,似乎他們都是以遊戲為職業的。獨有爆竹業的人,工作特別多忙。一新年中,全鎮上此項消費為數不小呢:送灶過年,接灶,接財神,安灶……每次齋神,每家總要放四個斤炮,數百鞭炮。此外萬花筒,流星,雪炮等觀賞的消耗,更無限制。我的鄰家是業爆竹的。我幼時對於爆竹店,比其餘一切地方都親近。自年關附近至新年完了,差不多每天要訪問爆竹店一次。這原是孩子們的通好,不過我特別熱心。我曾把鞭炮拆散來,改製成無數的小萬花筒,其法將底下的泥挖出,將頭上的引火線拔下來插入泥孔中,倒置在水槽邊上燃放起來,宛如新年夜河岸上的光景。雖然簡陋,但神遊其中,不妨想像得比河岸上的光景更加壯麗。這種火的遊戲只限於新年內舉行,平日是不被許可的。因此火藥氣與新年,在我的感覺上有不可分離的關聯。到現在,偶爾聞到火藥氣時,我還能立刻聯想到新年及兒時的歡樂呢。

二十多年來,我或為負笈,或為餬口,頻頻離開故鄉。上述的種種新年的點綴,在這二十多年間無形無跡地漸漸消滅起來。等到最近數年前我重歸故鄉息足的時候,萬事皆非昔比,新年已不像「新年」了。第一,經濟衰落與農村破產凋弊了全鎮的商業。使商店難以立足,不敢放賬,年夜裏早已沒有攜了燈籠幢幢往來收賬的必要了。第二,陰曆與陽曆的並存擾亂了新年的定標,模糊了新年的存在。陽曆新年多數人沒有娛樂的勇氣,陰曆新年又失了娛樂的正當性,於是索性廢止娛樂。我們可說每年得逢兩度新年,但也可說一度也沒有逢,似乎新年也被廢止了。第三,多數的人生活局促,衣食且不給,遑論新年與娛樂?故現在的除夜,大家早早關門睡覺,幾與平日無異。現在的新年,難得再聞鼓樂之聲。

現在的爆竹店,只賣幾個迷信的實用上所不可缺的鞭炮,早已失去了娛樂品商店的性質。況且戰亂頻仍,這種迷信的實用有時也被禁,爆竹商的存在亦已岌岌乎了。

我們的新年,因了陰陽曆的並存而不明確;復因了民生的疾苦而無生氣,實在是我們的生活趣味上的一大缺憾!我不希望開倒車回復二十多年前的兒時,但希望每年有個像「新年」的新年,以調劑一年來工作的辛苦,恢復一年來工作的疲勞。我想這像「新年」

的新年一定存在着,將來總有一天會到來的。

大賬簿

我幼年時,有一次坐了船到鄉間去掃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觀看船腳邊層出不窮的波浪的時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失足翻落河中。我眼看它躍入波浪中,向船尾方面滾騰而去,一剎那間形影俱杳,全部交付與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層出不窮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傷心地,再向船後面的茫茫白水悵望了一會,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與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與結果究竟如何,又悲哀這永遠不可知的命運。它也許隨了波浪流去,擱住在岸灘上,落入於某村童的手中;也許被魚網打去,從此做了漁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遠沉淪在幽暗的河底,歲久化為泥土,世間從此不再見這個不倒翁。我曉得這不倒翁現在一定有個下落,將來也一定有個結果,然而誰能去調查呢?誰能知道這不可知的命運呢?

這種疑惑與悲哀隱約地在我心頭推移。終於我想:父親或者知道這究竟,能解除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不然,將來我年紀長大起來,總有一天能知道這究竟,能解除這疑惑與悲哀。

後來我的年紀果然長大起來。然而這種疑惑與悲哀,非但依舊不能解除,反而隨了年紀的長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學校里的同學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樹枝,當手杖用了一會,後來拋棄在田間的時候,總要對它回顧好幾次,心中自問自答:「我不知幾時得再見它?它此後的結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遠不得再見它了!它的後事永遠不可知了!」倘是獨自散步,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更要依依不捨地留連一會。有時已經走了幾步,又迴轉身去,把所拋棄的東西重新拾起來,鄭重地道個訣別,然後硬著頭皮拋棄它,再向前走。過後我也曾自笑這痴態,而且明明曉得這些是人生中惜不勝惜的瑣事;然而那種悲哀與疑惑確實地充塞在我的心頭,使我不得不然!

在熱鬧的地方,忙碌的時候,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也會被壓抑在心的底層,而安然地支配取捨各種事物,不復作如前的痴態。間或在動作中偶然浮起一點疑惑與悲哀來;然而大眾的感化與現實的壓迫的力非常偉大,立刻把它壓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頭一閃而已。一到靜僻的地方,孤獨的時候,最是夜間,它們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頭了。燈下,我推開算術演草簿,提起筆來在一張廢紙上信手塗寫日間所諳誦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沒有寫完,就拿向燈火上,燒着了紙的一角。我眼看見火勢孜孜地蔓延過來,心中又忙着和個個字道別。完全變成了灰燼之後,我眼前忽然分明現出那張字紙的完全的原形;俯視地上的灰燼,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現在我要再見一見一分鐘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張字紙,無論托紳董、縣官、省長、大總統,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勢力,或堯舜、孔子、蘇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聖哲復生,大家協力幫我設法,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但這種奢望我決計沒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燼,想在沒有區別的微塵中認識各個字的死骸,找出哪一點是春字的灰,哪一點是蠶字的灰。……又想像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僕人掃除出去,不知結果如何:倘然散入風中,不知它將分飛何處?春字的灰飛入誰家,蠶字的灰飛入誰家?……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將滋養哪幾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問了。

吃飯的時候,一顆飯粒從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

我顧視這顆飯粒,不想則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與悲哀來:不知哪一天哪一個農夫在哪一處田裏種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結著煮成這顆飯粒的谷。

這粒谷又不知經過了誰的刈、誰的磨、誰的舂、誰的糶,而到了我們的家裏,現在煮成飯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這種疑問都可以有確實的答案;然而除了這顆飯粒自己曉得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調查,回答。

袋裏摸出來一把銅板,分明個個有複雜而悠長的歷史。鈔票與銀洋經過人手,有時還被打一個印;但銅板的經歷完全沒有痕迹可尋。它們之中,有的曾為街頭的乞丐的哀願的目的物,有的曾為勞動者的血汗的代價,有的曾經換得一碗粥,救濟一個餓夫的飢腸,有的曾經變成一粒糖,塞住一個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經參與在盜賊的贓物中,有的曾經安眠在富翁的大腹邊,有的曾經安閑地隱居在毛廁的底里,有的曾經忙碌地兼備上述的一切的經歷。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這些銅板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為上客,恭聽它們歷述其漫遊的故事。倘然它們會記錄,一定每個銅板可著一冊比《魯濱遜飄流記》更奇離的奇書。但它們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們的秘密。

現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這是我用功的結果。

因為我參考大眾的態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裏,錢進入袋裏,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個。這在生活上的確大有實益,我就拚命以大眾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學到現在三十歲,還沒有畢業。所學得的,只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歷而日漸增多。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又慨嘆「這是永遠的訣別了!」每逢下火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生一種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但這等感想的出現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後就全無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學習的功夫了。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大眾——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態依然復萌。現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落在我的原稿紙上。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裏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誰能一一調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我的年紀越大,知識越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大眾的榜樣的壓迫越嚴,它的反動也越強。倘一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驗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經》爭多。然而也只限於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驗的真不啻恆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彷彿看見一冊極大的大賬簿,簿中詳細記載着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於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板的來歷,一一都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註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確鑿可考。連我所屢次嘆為永不可知的、院子裏的沙堆的沙粒的數目,也確實地記載着,下面又註明哪幾粒沙是我昨天曾經用手掬起來看過的。倘要從沙堆中選出我昨天曾經掬起來看過的沙,也不難按這賬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見、所聞、所為的一切事物,都有極詳細的記載與考證;其所佔的地位只有書頁的一角,全書的無窮大分之一。

我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賬簿。於是我的疑惑與悲哀全部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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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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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豐子愷山水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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