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8)

第十二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8)

第十二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8)

旅夜書懷

到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顏色,這片顏色常在夢中構成各樣動心的圖畫。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無論在經濟上,商業上,軍事上,民族競爭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南遊雜感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沒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不是因為生病,也不是因為偷懶,而是因為出遊。

二月里,我到廣州去參加戲劇創作會議。在北方,天氣還很冷,上火車時,我還穿着皮大衣。一進廣東界,百花盛開,我的皮大衣沒了用處。於是就動了春遊之念。在會議進行中,我利用周末,遊覽了從化、佛山、新會、高要等名城。廣東的公路真好,我們的車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淺。會議閉幕後,遊興猶濃,乃同陽翰笙、曹禺諸友,經惠陽、海豐、普寧、海門等處,到汕頭小住,併到澄海、潮安參觀。再由潮汕去福建,遊覽了漳州、廈門、泉州與福州,然後從上海回北京。

回到家裏,剛要拿筆,卻又被約去呼和浩特,參加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十五周年紀念大會,於是,就又離家十來天。這已是五月中了。

從北而南,從南而北,這次跑了不少路,到了不少地方。

若是一一述說,很夠說三天三夜的,也許難免羅唆。在路上,無暇為文,只零碎地寫了一些短詩。現在,我想寫點南遊的感想,或不至過於瑣碎。

公園

在各地遊覽中,總是先逛公園,即由此說起吧。看了南北十幾座名城,得到這個印象:凡是原來有的公園,都整整齊齊,采飾一新,而且添加了新的設備。幾乎所有的公園裏,都特為兒童們開闢了遊戲場。我最愛立在這些小樂園外,看胖娃娃們打鞦韆,溜滑板,騎五彩的木馬。真好看!我在幼年時,沒有享過此福。看到這些幸福的娃娃,我不由得就想到中國的明天。

誰知道他們將來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呢!

從前沒有公園的城市,不管規模大小,現在都添辟了公園。

這是城市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在解放前,有些公園破破爛爛,有名無實。今天,不管是原有的,還是新辟的,都的確像公園了。

同時,公園裏的飯館,茶館也變了樣子。從前,這些是有閑階級消磨時光的地方。他們吃飽喝足,就該評論來來往往的婦女們的頭腳了。今天,顧客主要是勞動人民。這是個極大的變化。

從前,我不敢多到公園去,討厭那些飽食終日,言不及義的閑人們。現在,一進公園,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麗,精神已為之一振。及至看到遊人,心裏便更加高興。看,勞動人民扶老攜幼,來過星期日或別的假日,說着笑着,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麼美麗呀!公園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興的事嗎?這真是「勞動人民乾淨土,百花今始識風流」啊!——這就是我那些不像詩的詩中的兩句。

招待所

在廣東、福建各處,有個北方不大見到的光景。這就是不少的城市都有很體面的招待所,招待歸國觀光的僑胞。人民熱愛僑胞,這是一個證明。在我路過流沙的時候,我就是在還未完工的一座這種招待所,休息了半天的。流沙是個不大的地方,招待所卻相當體面。這使我非常高興:想當初,我在國外的時候,我雖是北方人,可是每逢遇見閩、粵的僑胞,便彼此像看見了親人。他們問長問短,迫切地打聽祖國的情況。那時候,國內正值國民黨當權,內政外交無一是處。我對他們說什麼呢?

沒的可說,只好相對慘笑。今天,僑胞們可以回來看看了,祖國真是百廢俱興,氣象一新!就拿流沙這個不大的地方來說吧,就有很體面的電影院、戲院、革命紀念館、水庫等等。在戲院裏,我們看到最好的潮劇。在那條不長的街道上,賣熱炸豆腐的、涼粉的、豆漿的、炒麵的、水果的……色香俱美,品種繁多。不錯,祖國在建設中不能不遇上一些困難;可是,翻了身的中華兒女還會叫困難嚇倒嗎?不會!絕對不會!遇見困難便去克服!克服了困難,便長了經驗,長了本領,從而幹得更好,更快,不是嗎?

文物

在解放前,去看名勝古迹幾乎是一種痛苦。舉例說:三十年前,我到過河南的龍門。那裏的千年以上的雕塑傑作久已馳譽全世。可是,多少多少精美佛像的頭,已被帝國主義者勾結我國奸商砍下來偷運到他們國家去了!這多麼令人傷心啊!龍門如是,別處也如是,就是北京的文物也難逃此劫:古寺名園中許多珍貴的藝術品,有的被帝國主義者偷走,有的被國民黨的軍隊肆意破壞了。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護,並進行研究,使我們感到自豪。不但廣州、福州的古寺名園或修葺一新,或加意保護,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迹重光,輝煌燦爛。這使我們多麼高興啊!我們有悠久的歷史,有古老的文化,文物的保護不但增加我們的歷史與藝術知識,而且也使我們更熱愛祖國啊。昔日觀光,感到痛苦;今日遊覽,令人興奮!

戲劇

在廣東、福建各地遊覽,幾乎每晚都有好戲看。粵劇、潮劇、話劇、閩劇、高甲戲、莆仙戲……沒法看完,而且都多麼精彩啊!最令人高興的是每個劇種都有了傳人,老師傅們把絕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男女學徒。那些小學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師傅教得得法,學生學得勤懇,所以學得快,也學得好。

看到這麼多劇種爭奇鬥妍,才真明白了什麼叫百花齊放,而且是多麼鮮美的花呀!我愛好文藝,見此光景,自然高興;我想,別人也會高興,誰不愛看好戲呢?

關於我的南遊,說到此為止。設若有人問:內蒙古的風光如何呢?回答是:氣候、山水不同,而人民的幹勁也同樣衝天,各方面的建設都有很大的成績,即不多贅。

載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四日《中國新聞》還想着它

錢在我手裏,也不怎麼,不會生根。我並不胡花,可是錢老出去得很快。據相面的說,我的縫指太寬,不易存財;到如今我還沒法打倒這個講章。在德法意等國跑了一圈,心裏很舒服了,因為錢已花光。錢花光就不再計劃什麼事兒,所以心裏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還拿着我幾個錢,要不然哪,就離不了法國。這幾個錢僅夠買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無法,到新加坡再講吧。反正新加坡比馬賽離家近些,就是這個主意。

上了船,袋裏還剩了十幾個佛郎,合華幣大洋一元有餘;多少不提,到底是現款。船上遇見了幾位留法回家的「國留」——複雜着一點說,就是留法的中國學生。大家一見如故。

不大會兒的工夫,大家都彼此明白了經濟狀況;最闊氣的是位姓李的,有二十七個佛郎;比我闊著塊巴來錢。大家把錢湊在一處,很可以買瓶香檳酒,或兩支不錯的呂宋煙。我們既不想喝香檳或吸呂宋,連頭髮都決定不去剪剪,那麼,我們到底不是赤手空拳,幹嗎不快活呢?大家很高興,說得也投緣。有人提議:到上海可以組織個銀行。他是學財政的。我沒表示什麼,因為我的船票只到新加坡;上海的事先不必操心。

船上還有兩位印度學生,兩位美國華僑少年,也都挺和氣。

兩位印度學生穿得滿講究,也關心中國的事。在開船的第三天早晨,他倆打起來:一個弄了個黑眼圈,一個臉上挨了一鞋底。

打架的原因:他倆分頭向我們訴冤,是為一雙襪子。也不是誰賣給誰,穿了(或者沒穿)一天又不要了,於是打起活來。黑眼圈的除用濕手絹捂着眼,一天到晚嘟囔著:「在國里,我吐痰都不屑於吐在他身上!他髒了我的鞋底!」吃了鞋底的那位就對我們講:「上了岸再說;揍他,勒死,用小刀子捅!」他倆不再和我們討論中國的問題,我們也不問甘地怎樣了。

那兩位華僑少年中的一位是出來遊歷:由美國到歐洲大陸,而後到上海,再回家。他在柏林住了一天,在巴黎住了一天,他告訴我,都是停在旅館里,沒有出門。他怕引誘。柏林巴黎都是壞地方,沒意思,他說。到了馬賽,他丟了一隻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而後告訴那位出來遊歷的:「她們都釣我呢!」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被她們佔據着。她們吸煙,吃飯,掄大腿,練習唱,都在這兒。領導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干老頭兒,臉像個干橘子。他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着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可是那位少年老說她們關心着他。

三等艙里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鐘頭。那個小干老頭似乎沒有誇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可是她們也不在乎。她們唱或掄腿,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我們的茶房是中國人,永遠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二十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着往起長肉,好像一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地少起來。我的心裏想着:到新加坡怎辦呢?

就在那麼心裏懸虛一天的,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只好下去。雇上洋車,不,不應當說雇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夫是多數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夫便跑下去。我是想上商務印書館。

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去的時候曾經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跑下去,我心裏說:商務印書館要是在這條街上等着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事情真湊巧,商務館果然等着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門就找經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麼工作沒有。經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

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在地面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自然是先在商務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後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種,他不喜喝香片,便都歸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后話。我還得去找事,不遠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理徐采明先生至今還是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做,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意。他說有辦法。

馬上領我到華僑中學去。這個中學離街市至少有十多里,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

徐先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有了事做,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後支了點錢,買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

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風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清了——有好些好些字,我總以為認識而實在念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老鼠雖大,可並不多。講多是壁虎。

到處是它們:棚上牆上玻璃杯里——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吱的,沒什麼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生問住,還不至於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渡過去。六點鐘落太陽,晚飯後還可以做點工,壁虎在牆上唱着。夜間必須蓋條毯子,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裏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沖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校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吃了金雞納霜,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死我也不怕了,於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上聽着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里制構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樹檳榔;海藍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着腳,趿拉着木板,嗒嗒地走,也許看一眼樹叢中那怒紅的花。有詩意呀。矮而黑的錫蘭人,頭纏着花布,一邊走一邊唱。躺了三天,頗能領略這種濃綠的浪漫味兒,病也就好了。

一下雨就更好了。雨來得快,止得快,沙沙的一陣,天又響晴。路上濕了,樹木綠到不能再綠。空氣里有些涼而濃厚的樹林子味兒,馬上可以穿上夾衣。喝碗熱咖啡頂那個。

學校也很好。學生們都會聽國語,大多數也能講得很好。

他們差不多都很活潑。因為下課後便不大穿衣,身上就黑黑的,健康色兒。他們都很愛中國,願意聽激烈的主張與言語。

他們是資本家——大小不同,反正非有倆錢不能入學讀書——的子弟,可是他們願打倒資本家。對於文學,他們也愛最新的,自己也辦文藝刊物。他們對先生們不大有禮貌,可不是故意的;他們爽直。先生們若能和他們以誠相見,他們便很聽話。可惜有的先生愛耍些小花樣!學生們不奢華。一身白衣便解決了衣的問題;穿西服受洋罪的倒是先生們,因為先生們多是江浙與華北的人,多少習染了上海的派頭兒。吃也簡單,除了愛吃刨冰,他們並不多花錢。天氣使衣食住都簡單化了。

以住說吧,有個床,有條毯子,便可以過去。沒毯子,蓋點報紙,其實也可以將就。再有個自來水管,作沖涼之用,便萬事亨通。還有呢,社會是個工商社會,大家不講究穿,不講究排場,也不講究什麼作詩買書,所以學生自然能儉樸。從一方面說,這個地方沒有上海或北平那樣的文化;從另一方面說,它也沒有酸味的文化病。此地不能產生《儒林外史》。自然,大煙窯子等是有的,可是學生還不至於干這些事兒。倒是由內地的先生們覺得苦悶,沒有社會。事業都在廣東福建人手裏,當教員的沒有地位,也打不進廣東或福建人的圈裏去。教員似乎是一些高等工人,雇來的;出錢辦學的人們沒有把他們放在心裏。

玩的地方也沒有,除了電影,沒有可看的。所以住到三個月,我就有點厭煩了。別人也這麼說。還拿天氣說吧,老那麼好,老那麼好,沒有變化,沒有春夏秋冬,這就使人生厭。況且別的事兒也是死板板的沒變化呢。學生們愛玩球,愛音樂,倒能有事可做。先生們在休息的時候,只能弄點汽水閑談。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我想寫部以南洋為背景的小說。我要表揚中國人開發南洋的功績:樹是我們栽的,田是我們墾的,房是我們蓋的,路是我們修的,礦是我們開的。都是我們做的。毒蛇猛獸,荒林惡瘴,我們都不怕。我們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來。我要寫這個。我們偉大。是的,現在西洋人立在我們頭上。可是,事業還仗着我們。我們在西人之下,其他民族之上。假如南洋是個糖燒餅,我們是那個糖餡。我們可上可下。自要努力使勁,我們只有往上,不會退下。沒有了我們,便沒有了南洋;這是事實,自自然然的事實。馬來人什麼也不幹,只會懶。印度人也干不過我們。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幹活是我們,做買賣是我們,行醫當律師也是我們。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麼樣的天氣我們也受得住,什麼樣的苦我們也能吃,什麼樣的工作我們有能力去干。說手有手,說腦子有腦子。我要寫這麼一本小說。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所謂民族崇拜,不是說某某先生會穿西裝,講外國話,和懂得怎樣給太太提着小傘。我是要說這幾百年來,光腳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漢。沒錢,沒國家保護,什麼也沒有。

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藝來。我要寫這些真正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中國是他們的,南洋也是他們的。那些會提小傘的先生們,屁!連我也算在裏面。

可是,我寫不出。打算寫,得到各處去遊歷。我沒錢,沒工夫。廣東話,福建話,馬來話,我都不會。不懂的事還很多很多。不敢動筆。黃曼士先生沒事就帶我去看各種事兒,為是供給我點材料。可是以幾個月的工夫打算抓住一個地方的味兒,不會。再說呢,我必須抽寫海,和中國人怎樣在海上冒險。對於海的知識太少了;我生在北方,到二十多歲才看見了輪船。

那麼,只好多住些日子了。可是我已離家六年,老母已七十多歲,常有信催我回家。為省得閑着,我開始寫《小坡的生日》。

本來想寫的只好再等機會吧。直到如今,啊,機會可還沒來。

寫《小坡的生日》的動機是:表面的寫點新加坡的風景什麼的。還有:以兒童為主,表現著弱小民族的聯合——這是個理想,在事實上大家並不聯合,單說廣東與福建人中間的成見與爭鬥便很厲害。這本書沒有一個白小孩,故意地落掉。寫了三個多月吧,得到五萬來字;到上海又補了一萬。

這本書中好的地方,據我自己看,是言語的簡單與那些像童話的部分。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本來是要描寫點真事。這麼一來,實的地方太實,虛的地方又很虛,結果是既不像童話,又非以兒童為主的故事,有點四不像了。設若有工夫刪改,把寫實的部分去掉,或者還能成個東西。可是我沒有這個工夫。頂可笑的是在南洋各色小孩都講著漂亮——確是漂亮——的北平話。

《小坡的生日》寫到五萬來字,放年假了。我很不願離開新加坡,可是要走這是個好時候,學期之末,正好結束。在這個時節,又有去做別的事情的機會。若是這些事情中有能成功的,我自然可以辭去教職而仍不離開此地,為是可以多得些經驗。可是這些事都沒成功,因為有人從中破壞。這麼一來,我就決定離開。我不願意自己的事和別人搗亂爭吵。在陽曆二月底,我又上了船。

到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愛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顏色,這片顏色常在夢中構成各樣動心的圖畫。它是實在的,同時可以是童話的,原始的,浪漫的。無論在經濟上,商業上,軍事上,民族競爭上,詩上,音樂上,色彩上,它都有種魔力。

載一九三四年十月《大眾畫報》第十二期滇行短記

(一)

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遊記,最好還是不寫。但友人囑寄短文,並以滇游為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另創一格,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在已成為國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後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雲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裏。

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註:湯老先生,即湯用彤先生,著名哲學家,已故),袁家驊先生,許寶先生,郁泰然先生。

毅生先生是歷史家,我不敢對他談歷史,只能說些笑話,湯老先生是哲學家,精通佛學,我偷偷地讀他的晉魏六朝佛教史,沒有看懂,因而也就沒敢向他老人家請教。家驊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授英國文學,一天到晚讀書,我不敢多打擾他,只在他泡好了茶的時候,搭訕著進去喝一碗,趕緊告退。他的夫人錢晉華女士常來看我。到吃飯的時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價錢最便宜的小館。寶先生是統計學家,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地畫方程式。他在英國留學畢業后,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三百多出崑曲。在崑曲上,他是羅莘田先生與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崑曲,是要看看制曲與配樂的關係,屬於那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萬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

錢女士學崑曲,因為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幾句崑曲,到這裏也想再學一點。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地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與許先生約定:到抗戰勝利后,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郁先生在許多別的本事而外,還會烹調。當他有工夫的時候,便做一二樣小菜,沽四兩市酒,請我喝兩杯。這樣,靛花巷的學者們的生活,並不寂寞。當他們用功的時候,我就老鼠似的藏在一個小角落裏讀書或打盹;等他們離開書本的時候,我也就跟着「活躍」起來。

此外,在這裏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像是到了「文藝之家」。關於這些位先生的事,容我以後隨時報告。

(三)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臟。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慾忘其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雞等用不着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麼大,那麼富麗,可是,據我看:比什剎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色的是豬耳菌,成片地開着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作鳳眼蘭,狀其花也;花瓣上有黑點,像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光下,都明潔秀美。

雲南大學與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靜,這裏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彷彿都不願出聲。

(四)

昆明的建築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處少。

至於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裏,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才多麼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色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幾塊紅來,顯出一些什麼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處人感到一種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着平壩子,稻田萬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幾十里長,滿種著樹木。萬頃稻,中間畫着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色,可也不是怎的總看着像畫圖。

(五)

在西南聯大講演了四次。

第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做主席。他謙虛地說:大學里總是做研究工作,不容易產出活的文學來……我答以:抗戰四年來,文藝寫家們發現了許多文藝上的問題,誠懇地去討論。但是,討論的第二步,必是研究,否則不易得到結果;而寫家們忙於寫作,很難靜靜地坐下去作研究;所以,大學里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幫着寫家們解決問題的。研究並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給新文藝以有益的參考,使新文藝更堅實起來。譬如說:這兩年來,大家都討論民族形式問題,但討論的多半是何謂民族形式,與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於其中的細膩處,則必非匆匆忙忙地所能道出,而須一項一項地細心研究了。近來,羅莘田先生根據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民間詩歌用韻的活潑自由,及十三轍的發展,成為小冊。這小冊子雖只談到了民族形式中的一項問題,但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的述說,絕非空論。看了這小冊子,至少我們會明白十三轍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和它怎樣代替了官樣的詩韻;至少我們會看出民間文藝的用韻是何等活動,何等大膽——也就增加了我們寫作時的勇氣。

羅先生是音韻學家,可是他的研究結果就能直接有助於文藝的寫作,我願這樣的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六)

正是雨季,無法出遊。講演后,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

村在郊北,距城約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里。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極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性擺子,幾位學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為難得。

莘田病了,我就寫劇本。

(七)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著一些輕霧;驢馬帶着銅鈴,順着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處。此處有唐梅宋柏;旭老的屋后,兩株大桂正開着金黃花。唐梅的干甚粗,但活着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西老了也並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議: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條小船,帶着樂器與酒果,泛海竟夜。商議了半天,毫無結果。(一)船價太貴。(二)走到海邊,已須步行二十里,天亮歸來,又須走二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會玩樂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窮書生所能辦到的呀!

(八)

中秋。莘田與我出了點錢,與研究所的學員們過節。吳曉鈴先生掌灶,大家幫忙,居然做了不少可口的菜。飯後,在院中賞月,有人唱崑曲。午間,我同兩位同學去垂釣,只釣上一二條寸長的小魚。

(九)

莘田病好了一些。我寫完了話劇《大地龍蛇》的前二幕。

約了膺中、了一和眾研究生,來聽我朗讀。大家都給了些很好的意見,我開始修改。

對文藝,我實在不懂得什麼,就是願意學習,最快活的,就是寫得了一些東西,對朋友們朗讀,而後聽大家的批評。一個人的腦子,無論怎樣的續密,也不能教作品完全沒有漏隙,而旁觀者清,不定指出多少窟窿來。

(十)

從文和之琳約上呈貢——他們住在那裏,來校上課須坐火車。莘田病剛好,不能陪我去,只好作罷。我繼續寫劇本。

(十一)

崗頭村距城八里,也住着不少的聯大的教職員。我去過三次,無論由城裏去,還是由龍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里,在河堤的大樹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館,休息一下,都使人捨不得走開。

村外的小山上,有湧泉寺,和其他的雲南的寺院一樣,庭中有很大的梅樹和桂樹。桂樹還有一株開着晚花,滿院都是香的。廟後有泉,泉水流到寺外,成為小溪;溪上盛開着秋葵和說不上名兒的香花,隨便折幾枝,就夠插瓶的了。我看到一兩個小女學生在溪畔端詳那枝最適於插瓶——湧泉寺里是南菁中學。

在南菁中學對學生說了幾句話。我告訴他們:各處纏足的女子怎樣在修路,抬土,做着抗建的工作。章川島先生的小女兒下學后,告訴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我們的腳!」

(十二)

離龍泉村五六里,為鳳鳴山。山上有廟,廟有金殿——一座小殿,全用銅築。山與廟都沒什麼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麗。

雲南的松柏結果都特別地大。松塔大如菠蘿,柏實大如棗。

松子幾乎代替了瓜子,閑着沒事的時候,大家總是買些松子吃着玩,整船的空的松塔運到城中;大概是做燃料用,可是鳳鳴山的青松並沒有松塔兒,也許是另一種樹吧,我叫不上名字來。

(十三)

在龍泉樹,聽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平房五六間。

順着牆,叢叢綠竹。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

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蔭下,一案數椅,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後,查先生獨奏大琴。

在這裏,大家幾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

這小村多麼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有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裏,大家的心裏卻發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於古樂。雖然他與我是新識,卻一見如故,他的音樂好,為人也好。他有時候也作點詩——即使不作詩,我也要稱他為詩人呵!

與他同院住的是陳夢家先生夫婦,夢家現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會幾種外國語言,也長於音樂,正和查先生學習古琴。

(十四)

在昆明兩月,多半住在鄉下,簡直的沒有看見什麼。城內與郊外的名勝幾乎都沒有看到。戰時,古寺名山多被佔用;我不便為看山訪古而去託人情,連最有名的西山,也沒有能去。

在城內靛花巷住着的時候,每天我必倚著樓窗遠望西山,想像著由山上看滇池,應當是怎樣的美麗。山上時有雲氣往來,昆明人說:「有雨無雨看西山。」山峰被雲遮住,有雨,峰還外露,雖別處有雲,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語,相當的靈驗。西山,只當了我的陰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這一生也不會知道了;哪容易再得到游昆明的機會呢!

到城外中法大學去講演了一次,本來可以順腳去看築竹寺的五百羅漢塑像。可是,據說也不能隨便進去,況且,又落了雨。

連城內的園通公園也只可遊覽一半,不過,這一半確乎值得一看。建築的大方,或較北平的中山公園還好一些;至於石樹的幽美,則遠勝之,因為中山公園太「平」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觀樓。樓在城外湖邊,建築無可觀,可是水很美。出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間留出來的水道上慢慢地走。稻穗黃,蘆花已白,田壩旁邊偶而還有幾穗鳳眼蘭。遠處,萬頃碧波,緩動着風帆——到昆陽去的水路。

大觀樓在公園內,但美的地方卻不在園內,而在園外。園外是滇池,一望無際。湖的氣魄,比西湖與頤和園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城市附近,有這麼一片水,真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還有鮮魚吃。我們沒有買舟,也沒有吃魚,只在湖邊坐了一會看水。天上白雲,遠處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連詩也懶得作了。作詩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風花里,像感覺到一點什麼,又好像茫然無所知,恐怕坐湖邊的時候就有這種欣悅吧?在此際還要尋詞覓字去作詩,也許稍微笨了一點。

(十五)

劇本寫完,今年是我個人的倒霉年。春初即患頭暈,一直到夏季,幾乎連一個字也沒有寫。沒想到,在昆明兩月,倒能寫成這一點東西——好壞是另一問題,能動筆總是件可喜的事。

(十六)

劇本既已寫成,就要離開昆明,多看一些地方。從文與之琳約上呈貢,因為莘田病初好,不敢走路,沒有領我去,只好延期。我很想去,一來是聽說那裏風景很好,二來是要看看之琳寫的長篇小說!——已經寫了十幾萬字,還在繼續地寫。

(十七)

查阜西先生願陪我去游大理。聯大的友人們雖已在昆明二三年,還很少有到過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倆的計劃能實現。

於是我們就分頭去接洽車子。

有幾家商車都答應了給我們座位,我們反倒難於決定坐哪一家的了。最後,決定坐吳曉鈴先生介紹的車,因為一行四部卡車,其中的一位司機是他的弟弟。兄弟倆一定教我們坐那部車,而且先請我們吃了飯,吃飯的時候,我笑着說:「這回,司機可教黃魚給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緬公路,便感到戰爭的緊張;在那靜靜的昆明城裏,除了有空襲的時候,彷彿並沒有什麼戰爭與患難的存在。

在我所走過的公路中,要算滇緬公路最忙了,車,車,車,來的,去的,走着的,停著的,大的,小的,到處都是車!我們所坐的車子是商車,這種車子可以搭一兩個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車車價十分之二買票。短途搭腳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經過檢查站,便無須打票,而做黃魚;這是司機車的一筆「外找」。官車有押車的人,黃魚不易上去;這批買賣多半歸商車做。商車的司機薪水既高,公物安全地到達,還有獎金;薪水與獎金湊起來,已近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拿到兩三千元。因為入款多,所以他們開車極仔細可靠。同時,他們也敢享受。公家車子的司機待遇沒有這麼高;而到處物價都以商車司機的闊氣為標準,所以他們開車便理直氣壯。據說,不久的將來,沿途都要為司機們設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價,供給他們相當舒適的食宿,使他們能飽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

我希望這計劃能早早實現!

第一天,到晚八時余,我們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們這四部車沒有押車的,因為押車的既沒法約束司機,跟來是自討無趣,而且時時耽誤了工夫——一與司機衝突,則車不能動——一到時候交不上貨去。押車員的地位,被司機的班長代替了,而這位班長絕對沒有辦事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記了交貨證;回城去取。又走了數里,他才想起,沒有帶來機油,再回去取來!商車,假若車主不是司機出身,只有賠錢!

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飯館,一位廣東老人,不會說雲南話,也不會說任何異於廣東話的言語,做着生意。我很替他着急,他卻從從容容地把生意做了;廣東人的精神!

沒有旅館,我們住在一家人家裏。房子很大,院中極臟。

又趕上落了一陣雨,到處是爛泥,不幸而滑倒,也許跌到糞堆里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動身,過羊老哨,開始領略出滇緬路的艱險。

司機介紹,從此到下關,最險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廟,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里。不過,這樣遠都是小坡,真正危險的地方還須過下關才能看到;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彎急,比川陝與西蘭公路都更險惡。說到這裏,也就難怪司機們要享受一點了,這是玩命的事啊!我們的司機,真謹慎:見迎面來車,馬上停住讓路;聽後面有響聲,又立刻停住讓路;雖然他開車的技巧很好,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遇到大坡,車子一步一哼,不肯上去,他探著身(他的身量不高),連眼皮似乎都不敢眨一眨。我看得出來,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

在祿豐打尖,開鋪子的也多是廣東人。縣城距公路還有二三里路,沒有工夫去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鎮南城外一家新開的旅舍里,什麼設備也沒有,可是住滿了人。

(二十)

第三天經過圾山坡及天子廟兩處險坡。終日在山中盤旋。

山連山,看不見村落人煙。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卻沒有多少樹木。可是,沒有樹的地方,也是綠的,不像北方大山那樣荒涼。山大都沒有奇峰,但濃翠可喜;白雲在天上輕移,更教青山明媚。高處並不冷,加以車子越走越熱,反倒要脫去外衣了。

晚上九點,才到下關車站。幾乎找不到飯吃,因為照規矩須在日落以前趕到,遲到的便不容易找到東西吃了。下關在高處,車子都停在車站。站上的旅舍飯館差不多都是新開的,既無完好的設備,價錢又高,表示出「專為賺錢,不管別的」的心理。

公路局設有招待所,相當的潔凈,可是很難有空房。我們下了一家小旅舍,門外沒有燈,門內卻有一道臭溝,一進門我就掉在溝里!樓上一間大屋,設床十數架,頭尾相連,每床收錢三元。客人們要有兩人交談的,大家便都需陪着不睡,因為都在一間屋子裏。

這樣的旅舍要三元一鋪,吃飯呢,至少須花十元以上,才能吃飽。司機者的花費,即使是絕對規規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為大理四景。

據說下關的風雖多,而不進屋子。我們沒遇上風,不知真假。

我想,不進屋子的風恐怕不會有,也許是因這一帶多地震,牆壁都造得特別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風的威脅吧。

早晨,車子都開了走,下關便很冷靜;等到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車子都停下,就又熱鬧起來。我們既不願白日在旅館里呆坐,也不喜晚間的嘈雜,便馬上決定到喜洲鎮去。

由下關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鎮還有四十五里。

看蒼山,以在大理為宜;可是喜洲鎮有我們的朋友,所以決定先到那裏去。我們雇了兩乘滑竿。

這裏抬滑竿的多數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願賣苦力氣的。

離開車站,一拐彎便是下關。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城內沒有什麼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景相當的美。可惜,蒼山上並沒有雪;按轎夫說,是幾天沒下雨,故山上沒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皆然。

到處都有流水,是由蒼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時候,即以雪水灌田,但是須向山上的人購買;錢到,水便流過來。

沿路看到整齊堅固的房子,一來是因為防備地震,二來是石頭方便。

在大理城內打尖。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鋪子。鋪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做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緻。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築,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地做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啊!

太陽快落了,才看到喜洲鎮。在路上,被日光曬得出了汗;現在,太陽剛被山峰遮住,就感到涼意。據說,雲南的天氣是一歲中的變化少,一月中的變化多。

(二十二)

洱海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美。海長百里,寬二十里,是一個長條兒,長而狹便一覽無餘,缺乏幽遠或蒼茫之氣;它像一條河,不像湖。還有,它的四面都是山,可是山——特別是緊靠湖岸的——都不很秀,都沒有多少樹木。這樣,眼睛看到湖的彼岸,接着就是些平平的山坡了;湖的氣勢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佇視——它不成為景!

湖上的漁帆也不多。

喜洲鎮卻是個奇迹。我想不起,在國內什麼偏僻的地方,見過這麼體面的市鎮,遠遠地就看見幾所樓房,孤立在鎮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來,原為訪在華中大學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有這麼闊氣的樓房,我與查先生便可以舒信服服地過幾天了。及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五合中學,地方上士紳捐資建築的,花費了一百多萬,學校正對着五台高峰,故以五台名。

一百多萬!是的,這裏的確有出一百多萬的能力。看,鎮外的牌坊,高大,美麗,通體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進到鎮里,彷彿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着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貼金的!

有警察局。有像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畫柱。有許多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二十三)

華中大學卻在文廟和一所祠堂里。房屋又不夠用,有的課室只像賣香煙的小棚子。足以傲人的,是學校有電燈。校車停駛,即利用車中的馬達磨電。據說,當電燈初放光明的時節,鄉人們「不遠千里而來」「觀光」。用不着細說,學校中一切的設備,都可以拿這樣的電燈作象徵——設盡方法,克服困難。

教師們都分住在鎮內,生活雖苦,卻有好房子住。至不濟,還可以租住闊人們的祠堂——即連壁上都嵌著大理石的祠堂。

四年前,我離家南下,到武漢便住在華中大學。隔別三載,朋友們卻又在喜洲相見,是多麼快活的事呀!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請吃魚:洱海的魚拿到市上還歡跳着。「留神破產呀!」客人發出警告。可是主人們說:「誰能想到你會來呢?!破產也要痛快一下呀!」

我給學生們講演了三個晚上,查先生講了一次。五台中學也約去講演,我很怕小學生們不懂我的言語,因為學生們里有的是講民家話的。民家話屬於哪一語言系統,語言學家們還正在討論中。在大理城中,人們講官話,城外便要說民家話了。

到城裏做事和賣東西的,多數的人只能以官話講價錢,和說眼前的東西的名稱,其餘的便說不上來了。所謂「民家」者,對官家軍人而言,大概在明代南征的時候,官吏與軍人被稱為官家與軍家,而原來的居民便成了民家。

民家人是誰?民家語是屬於哪一系統?都有人正在研究。

民家人的風俗、神話、歷史,也都有研究的價值。雲南是學術研究的寶地,人文而外,就單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溫帶與寒帶的花木啊。

(二十四)

遊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邊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落。闊人們在海中建起別墅別有天地。這些人是不是發國難財的,就不得而知了。

也遊了一次山,山上到處響着溪水,東一個西一個的好多水磨。水比山還好看!蒼山的積雪化為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像瑞士的。

山上有羅剎閣。菩薩化為老人,降伏了惡魔羅剎父子,壓於寶塔之下。這類的傳說,顯然是佛教與本土的神話混合而成的。經過分析,也許能找出原來的宗教信仰,與佛教輸入的情形。

(二十五)

此地,婦女們似乎比男人更能幹。在田裏下力的是婦女,在場上賣東西的是婦女,在路上擔負糧柴的也是婦女。婦女,據說,可以養著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閑地享福。

婦女的裝束略同漢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裝飾。很窮的小姑娘老太婆,儘管衣裙破舊,也戴着手鐲。草帽子必綴上兩根紅綠的綢帶。她們多數是大足,但鞋尖極長極瘦,鞋後跟釘著一塊花布,表示出也近乎纏足的意思。

聽說她們很會唱歌,但是我沒有聽見一聲。

(二十六)

由喜洲回下關,並沒在大理停住,雖然華中的友人給了我們介紹信,在大理可以找到住處。大理是游蒼山的最合適的地方。我們所以直接回下關者,一來因為不願多打擾生朋友,二來是車子不好找,須早為下手。

回到下關,范會連先生來訪,並領我們去洗溫泉。雲南這一帶溫泉很多,而且水很熱。我們洗澡的地方,安有冷水管,假若全用泉水,便熱得下不去腳了。泉下,一個很險要的地方,兩面是山,中間是水,有一塊碑,刻着漢諸葛武侯擒孟獲處。

碑是光緒年間立的,不知以前有沒有?

范先生說有小車子回昆明,教我們乘搭。在這以前,我們已交涉好滇緬路交通車,即趕緊辭退,可是,路局的人員約我去演講一次。他們的辦公處,在湖邊上,一出門便看見山水之勝。小小的一個聚樂部,裏面有些書籍。職員之中,有些很愛好文藝的青年。他們還在下關演過話劇。他們的困難是找不到合適的劇本。他們的人少,服裝道具也不易置辦,而得到的劇本,總嫌用人太多,場面太多,無法演出。他們的困難,我想,恐怕也是各地方的熱心戲劇宣傳者的困難吧,寫劇的人似乎應當注意及此。

講演的時候,門外都站滿了人。他們不易得到新書,也不易聽到什麼,有朋自遠方來,當然使他們興奮。

在下關旅舍里,遇見一位新由仰光回來的青年,他告訴我:海外是怎樣地需要文藝宣傳。有位「常任俠」——不是中大的教授——聲言要在仰光等處演戲,需錢去接來演員。演員們始終沒來一個,而常君自己已騙到手十多萬!

(二十七)

小車子一天趕了四百多公里,早六時半出發,晚五時就開到了昆明。

預備做兩件事:一件是看看滇戲,一件是上呈貢。滇戲沒看到,因為空襲的關係,已很久沒有彩唱,而只有「坐打」。呈貢也沒去成。預定十一月十四日起身回渝,十號左右可去呈貢,可是忽然得到通知,十號可以走,破壞了預定計劃。

十日,戀戀不捨地辭別了眾朋友。

載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一九四二年一月七日《掃蕩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二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