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6)

第十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6)

第十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6)

師友雜記

我喜歡一切藝術上的改進與創作,因為保守便是停滯,而停滯便引來疾病。可是在藝術上,似乎有一樣永遠不能改動的東西,那便是藝術的基本的力量。假若我們因為改造而失掉這永遠不當棄捨的東西,我們的改造就只虛有其表,勞而無功。

我所認識的沫若先生

關於沫若先生,據我看,至少有五方面值得贊述:(一)他的文藝作品的創作及翻譯;(二)在北伐期間,他的革命功業;(三)他在考古學上的成就;

(四)抗戰以來,他的抗敵工作;(五)他的為人。

對以上的五項,可憐,我都沒有資格說話,因為:(一)他的文藝作品及翻譯,我沒有完全讀過,不敢亂說;而馬上去搜集他的全部著作,從事研讀,在今天,恐怕又不可能。

(二)關於北伐期間他的革命工作,他自己已經寫出了一點;以後他還許有更詳細的自述,用不著我替他說;要說,我也所知無幾。

(三)對於他的考古學的成就,我只知道:遇有機會,我總是小學生似的恭聽他講說古史或古文字。因為,據專家們說:今日治考古學的人們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學有家數,生經入史,根底堅深,但不習外國言語,昧於科學方法,用力至苦而收穫無多。第二類是略知科學方法,復有研究趣味,而舊學根底不夠,失之浮淺。第三類是通古如今,新舊兼勝,既不泥古,復能出新,研究結果乃能照耀全世。沫若先生,據專家們說,就屬於第三類。這,我只能相信他們的話。當我恭聽他講述的時候,我只懷疑自己的理解力,一句類似批評的話也不敢說,——一個外行怎敢去批評內行們所推崇的內行呢?

(四)至於抗戰以來,他的抗敵工作,是眼前的事情,人人知道,我並不比別人知道的多到哪裡去,也就用不著多開口。

(五)關於他的為人,我照樣地沒有說話的資格,因為我認識他才不過四年。

不過一位新聞記者既可以由一面之緣而寫印象記,那麼,相識四年,還不可以放開膽子嗎?根據這個聊以自解的理由,我現在要說幾句沒有資格來說的話。

由四年來的觀察,我覺得沫若先生是個:(一)絕頂聰明的人,這裡所說的「聰明」,並不指他的多才多藝而言,因為我要說的是他的為人,而不是介紹他在文藝上與學術上的才力與成就。我說他是絕頂聰明,因為他知道他自己的天才,知道他自己的地位,而完全不利用它們去取得個人的利益與享受;反之,他老想把自己的才力聰明用到他以為有意義的事上去,即使因此而受到很大的物質上的損失和身心上的苦痛,他也不皺一皺眉!他敢去革命,敢去受苦,敢從日本小鬼的眼皮下逃回祖國,來抵抗日本小鬼!我管這叫作愚傻的聰明,假若愚傻就是舍利趨義的意思的話。這種聰明才是一個詩人的偉大處:有了它,詩人的人格才寶氣珠光。

(二)沫若先生是個五十歲的小孩,因為他永是那麼天真、熱烈,使人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怒色,他的溫柔和藹,而看不見,彷彿是,他的歲數。他永遠真誠,等到他因真誠而受了騙的時候,他也會發怒——他的怒色是永不藏起去的。這個脾氣使他不能自已地去多知多聞,對什麼都感覺趣味;假若是他的才力所能及的,他便不舍晝夜去研究學習,他寫字,他作詩,他學醫,他翻譯西洋文學名著,他考古……而且,他都把它們做得好;他是頭獅子,撲什麼都用全力,等到他把握到一種學術或技藝,他會像小孩拆開一件玩具那麼天真,高興,去告訴別人,領導別人;他的學問,正和他的生命一樣,是要獻給社會、國家、與世界的。他對人也是如此,雖然不能有求必應,但凡是他所能做到的,無不盡心儘力地去為人幫忙。最使我感動的是他那隨時的,真誠而並不正顏厲色的,對朋友們的規勸。

這規勸,像春曉的微風似的,使人不知不覺地感到溫暖,而不能不感謝他。好幾次了,他注意到我貪酒。好幾次了,當我辭別他的時候,他低聲的,微笑的像極怕傷了我的心似的,說:「少喝點酒啊!」好多次了,我看見他這樣規勸別人——絕不是老大哥的口氣,而永遠是一種極同情,極關切的勸慰。在我不認識他的時候,我以為他是一條猛虎;現在,相識已有四年,我才知道他是個伏虎羅漢。

啊,五十歲的老小孩,我相信你會繼續在創作上,學術研究上,抗敵工作上,用你的聰明;也相信,你會在創作研究等等而外,還時時給我們由你心中發出的春風!

載一九四二年六月《抗戰文藝》第七卷第六期敬悼許地山先生

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對種種學問好知喜問的態度,以他的對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對朋友的提攜輔導的熱誠,以他的對金錢利益的淡薄,他絕不像個短壽的人。

每逢當我看見他的笑臉,握住他的柔軟而戴著一個翡翠戒指的手,或聽到他滔滔不斷地講說學問或故事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歲,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歲,他必定還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還能那樣說幹什麼就幹什麼,永不駁回朋友的要求,或給朋友一點難堪。

地山竟自會死了——才將快到五十的邊兒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對於他的身世知道得並不十分詳細。不錯,他確是告訴過我許多關於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掉了。一來是我的記性不好;二來是當我初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個朋友」,不必細問他什麼;即使他原來是個強盜,我也只看他可愛;我只知道面前是個可愛的人,就是一點也不曉得他的歷史,也沒有任何關係!況且,我還深信他會活到八九十歲呢。讓他講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讓他說些對種種學術的心得與研究方法吧;至於他自己的歷史,忙什麼呢?等他老年的時候再說給我聽,也還不遲啊!

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他的父親做過台灣的知府——說不定他就生在台灣。他有一位舅父,是個很有才而後來做了不十分規矩的和尚的。由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說,讀過不少的佛經。還許因為這位舅父的關係,他曾在仰光一帶住過,給了他不少後來寫小說的資料。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個小女孩。他手上的翡翠戒指就是為紀念他的亡妻的。從英國回到北平,他續了弦。這位太太姓周,我曾在北平和青島見到過。

以上這一點:事實恐怕還有說得不十分正確的地方,我的記性實在太壞了!記得我到牛津去訪他的時候,他告訴了我為什麼老戴著那個翡翠戒指;同時,他說了許許多多關於他的舅父的事。是的,清清楚楚地我記得他由述說這位舅父而談到禪宗的長短,因為他老人家便是禪宗的和尚。可是,除了這一點,我把好些極有趣的事全忘得一乾二淨;後悔沒把它們都筆記下來!

我認識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時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個教會去幫忙,做些「社會服務」的事情。地山不但常到那裡去,而且有時候住在那裡,因此我認識了他。我呢,只是個中學畢業生,什麼學識也沒有。可是地山在那時候已經在燕大畢業而留校教書,大家都說他是個很有學問的青年。初一認識他,我幾乎不敢希望能與他為友,他是有學問的人哪!

可是,他有學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個銅板十隻的水餃,一邊吃一邊說,不一定說什麼,但總說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雖然不曉得他有多大的學問,可是的確知道他是個極天真可愛的人了。一來二去,我試著步去問他一些書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訴我,因為我知道有些學者是有這樣脾氣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樣的人;但是一提到學問,他就不肯開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學問白白送給人,便是不屑於與一個沒學問的人談學問——他的神態表示出來,跟你來往已是降格相從,至於學問之事,哈哈……但是,地山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願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人,正如同他願給人講故事。他不因為我向他請教而輕視我,而且也並不板起面孔表示他有學問。和談笑話似的,他知道什麼便告訴我什麼,沒有矜持,沒有厭倦,教我佩服他的學識,而仍認他為好友。學問並沒有毀壞了他的為人,像那些氣焰千丈的「學者」

那樣,他對我如此,對別人也如此;在認識他的人中,我沒有聽到過背地裡指摘他,說他不夠個朋友的。

不錯,朋友們也有時候背地裡講究他;誰能沒有些毛病呢。

可是,地山的毛病只使朋友們又氣又笑的那一種,絕無損於他的人格。他不愛寫信。你給他十封信,他也未見得答覆一次;偶爾回答你一封,也只是幾個奇形怪狀的字,寫在一張隨手拾來的破紙上。我管他的字叫作雞爪體,真是難看。這也許是他不願寫信的原因之一吧?另一毛病是不守時刻。口頭的或書面的通知,何時開會或何時集齊,對他絕不發生作用。只要他在圖書館中坐下,或和友人談起來,就不用再希望他還能看看鐘表。所以,你設若不親自拉他去赴會就約,那就是你的過錯;他是永遠不記著時刻的。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倫敦,地山已先我數日來到。他是在美國得了碩士學位,再到牛津繼續研究他的比較宗教學的;還未開學,所以先在倫敦住幾天,我和他住在了一處。他正用一本中國小商店裡用的粗紙賬本寫小說,那時節,我對文藝還沒有發生什麼興趣,所以就沒大注意他寫的是哪一篇。幾天的工夫,他帶著我到城裡城外玩耍,把倫敦看了一個大概。地山喜歡歷史,對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對古生物學有濃厚的興趣。

由他領著逛倫敦,是多麼有趣、有益的事呢!同時,他絕對不是「月亮也是外國的好」的那種留學生。說真的,他有時候過火地厭惡外國人。因為要批判英國人,他甚至於連英國人有禮貌,守秩序,和什麼喝湯不準出響聲,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

因此,我一到倫敦,就借著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許多寶物,也看到它那陰暗的一方面,而不至糊糊塗塗地斷定倫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學。暑假寒假中,他必到倫敦來玩幾天。「玩」這個字,在這裡,用得很妥當,又不很妥當。當他遇到朋友的時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們說怎樣,他總不駁回。

去到東倫敦買黃花木耳,大家做些中國飯吃?好!去逛動物園?

好!玩撲克牌?好!他似乎永遠沒有憂鬱,永遠不會說「不」。

不過,最好還是請他閑扯。據我所知道的,除各種宗教的研究而外,他還研究人學、民俗學、文學、考古學;他認識古代錢幣,能鑒別古畫,學過梵文與巴利文。請他閑扯,他就能——舉個例說——由男女戀愛扯到中古的禁欲主義,再扯到原始時代的男女關係。他的故事多書本上的佐證也豐富。他的話一會兒低降到販夫走卒的俗野,一會兒高飛到學者的深刻高明。他談一整天並不倦容,大家聽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過,你不要讓他獨自溜出去。他獨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是入圖書館。一進去,他就忘了出來。有一次,在上午八九點鐘,我在東方學院的圖書館樓上發現了他。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去喚他,他不動。一直到下午五點,他才出來,還是因為圖書館已到關門的時間的緣故。找到了我,他不住地喊「餓」,是啊,他已餓了十點鐘。在這種時節,「玩」字是用不得的。

牛津不承認他的美國的碩士學位,所以他須花二年的時光再考碩士。他的論文是《法華經》的介紹,在預備這本論文的時候,他還寫了一篇相當長的文章,在世界基督教大會上去宣讀。這篇文章的內容是介紹道教。在一般的浮淺傳教師心裡,中國的佛教與道教不過是與非洲黑人或美洲紅人所信的原始宗教差不多。地山這篇文章使他們聞所未聞,而且得到不少宗教學學者的稱讚。

他得到牛津的碩士。假若他能繼續住二年,他必能得到文學博士——最榮譽的學位。論文是不成問題的,他能於很短的期間預備好。但是,他必須再住二年;校規如此,不能變更。

他沒有住下去的錢,朋友們也不能幫助他。他只好以碩士為滿意,而離開英國。

在他離英以前,我已試寫小說。我沒有一點自信心,而他又沒工夫替我看看。我只能抓著機會給他朗讀一兩段。聽過了幾段,他說「可以,往下寫吧!」這,增多了我的勇氣。他的文藝意見,在那時候,彷彿是偏重於風格與情調;他自己的作品都多少有些傳奇的氣息,他所喜愛的作品也差不多都是浪漫派的。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的經驗,他的舊文學的修養,他的喜研究學問而又不忍放棄文藝的態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傾向著浪漫主義。

單說他的生活方式吧。我不相信他有什麼宗教的信仰,雖然他對宗教有深刻的研究,可是,我也不敢說宗教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的言談舉止都像個詩人。假若把「詩人」按照世俗的解釋從他的生活中發展起來,他就應當有很古怪奇特的行動與行為。但是,他並沒做過什麼怪事。他明明知道某某人對他不起,或是知道某某人的毛病,他仍然是一團和氣,以朋友相待。他不會發脾氣。在他的嘴裡,有時候是亂扯一陣,可是他的私生活是很嚴肅的,他既是詩人,又是「俗」人。為了讀書,他可以忘了吃飯。但一講到吃飯,他卻又不惜花錢。他並不孤高自賞。對於衣食住行他都有自己的主張,可是假若別人喜歡,他也不便固執己見。他能過很苦的日子。在我初認識他的幾年中,他的飯食與衣服都是極簡單朴儉。他結婚後,我到北平去看他,他的住屋衣服都相當講究了。也許是為了家庭間的和美,他不便于堅持己見吧。雖然由破夏布褂子換為整齊的綾羅大衫,他的脫口而出的笑話與戲謔還完全是他,一點也沒改。穿什麼,吃什麼,他彷彿都能隨遇而安,無所不可。在這裡和在其他的好多地方,他似乎受佛教的影響較基督教的為多,雖然他是在神學系畢業,而且也常去作禮拜。他像個禪宗的居士,而絕不能成為一個清教徒。

不但親戚朋友能影響他,就是不相識而偶然接觸的人也能臨時地左右他。有一次,我在「家」里,他到倫敦城裡去幹些什麼。日落時,他回來了,進門便笑,而且不住地摸他的剛剛刮過的臉。我莫名其妙。他又笑了一陣。「教理髮匠掙去兩鎊多!」我吃了一驚。那時候,在倫敦理髮普通是八個便士,理髮帶刮臉也不過是一個先令,「怎能花兩鎊多呢?」原來是理髮匠問他什麼,他便答應什麼,於是用香油香水洗了頭,電氣颳了臉,還不得用兩鎊多嗎?他絕想不起那樣打扮自己,但是理髮匠的錢罐是不能駁回的!

自從他到香港大學任事,我們沒有會過面。也沒有通過信;我知道他不喜歡寫信,所以也就不寫給他。抗戰後,為了香港文協分會的事,我不能不寫信給他了,仍然沒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雖沒來,事情可是必定辦了。果然,從分會的報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曉得了他是極熱心會務的一員。我不能希望他按時回答我的信,可是我深信他必對分會賣力氣,他是個極隨便而又極不隨便的人,我知道。

我自己沒有學問,不能妥切地道出地山在學術上的成就何如。我只知道,他極用功,讀書很多,這就值得欽佩,值得效法。對文藝,我沒有什麼高明的見解,所以不敢批評地山的作品。但是我曉得,他向來沒有爭過稿費,或惡意地批評過誰。

這一點,不但使他能在香港文協分會以老大哥的身份德望去推動會務,而且在全國文藝界的團結上也有重大的作用。

是的,地山的死是學術界文藝界的極重大的損失!至於談到他與我私人的關係,我只有落淚了;他既是我的「師」,又是我的好友!

啊,地山!你記得給我開的那張「佛學入門必讀書」的單子嗎?你用功,也希望我用功;可是那張單子上的六十幾部書,到如今我一部也沒有讀啊!

你記得給我打電報,叫我到濟南車站去接周校長(即許地山的夫人的妹妹)嗎?多麼有趣的電報啊!知道我不認識她,所以你教她穿了黑色旗袍,而電文是「×日×時到站接黑衫女」!當我和妻接到黑衫女的時候,我們都笑得閉不上口啊。

朋友,你托友好做一件事,都是那樣有風趣啊!啊,昔日的趣事都變成今日的淚源。你怎可以死呢!

不能再往下寫了……

載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七日《大公報》宗月大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地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地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地來了。我說「偶然地」,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儘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裡。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製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裡,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聖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牆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

了一頓,而後教我拜聖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於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做了學生以後,我時常地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後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地排起來,可以佔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

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

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麼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

儘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儘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得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

他施捨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裡,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麼熱心,那麼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後,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佈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

對佛學,他有多麼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做一點,能做一點便做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後,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裡不要這種方丈。一般地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裡做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

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麼洪亮。他的廟裡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裡,但是他並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做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麼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

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載一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華西日報》哭白滌洲

十月十二接到電報:「滌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過去。接到電報,隔了一天才動身,我希望在這一天再得個消息——好的。十二號以前,什麼信兒都沒聽到,怎能忽然「病危」?滌洲的身體好,大家都曉得,所以我不信那個電報,而且深信必再有電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涼了。在火車上我的淚始終在眼裡轉。車到前門,接我的是齊鐵恨——他在南京做事——我倆的淚都流下來了。我恨我晚來了一天,可是鐵恨早來一天也沒見到「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這完全像個夢。八月底,我們三個——滌洲、鐵恨與我——還在南京會著。多麼歡喜呀!滌洲張羅著逛這兒那兒,還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攔住了。他先是同劉半農先生到西北去;半農先生死後,他又跑到西安去講學。由西安跑到南京,還要隨我上上海。我沒叫他去。他的身體確是好,但是那麼熱的天,四下里跑,不是玩的。這只是我的小心;夢也夢不到他會死。

他回到北平,有信來,說:又搬了家。以後,再沒信了,我心裡還說:他大概是忙著做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講學去了。

由河南回來就病。十二號我接到那個電報。這不像個夢?

今天翻弄舊稿,夾著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發的。「苓兒死去……咽氣恰與伊母下葬同時,使我不能不特別哀痛。在家裡我抱大庄,家母抱菊,三輩四人,情形極慘。

現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學的最下一個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天極冷,風頂大,冰寒的月光布滿了庭院,我隔著玻窗,凝望南山,回憶兩禮拜來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淚流下來!」

「兩禮拜來的遭遇」是大孩子藍死,夫人死,女孩苓死。

跟著——老天欺侮起來好人沒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氣去了五口。藍是夜間死的,他一邊哭一邊給我寫信。緊跟著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安慰他。他還支持著,始終不放聲地哭,可是端茶碗的時候手顫。跟著又死去三口,大家都擔心他。他失眠,閉上眼就看見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不吸煙,像棵松樹似的立著。他要做好到底。現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廿多歲的續娶的夫人,與五歲的大庄!人生是什麼呢?

朋友里,他最好。他對誰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麼都是他做,任勞任怨地做,會做,肯做,有力氣做。

對家人、對朋友,永遠捨己從人。對事情,明知上當,還做,只求良心上過得去。他很精明,但不掏出手段;他很會辦事,多一半是因為肯辦,肯認真辦。他就這麼累死了。

對學問,他很謙虛,總說他自己「低能」。可是在事情那麼忙亂的時候,他居然在音韻學上有成就,有著作。他做到別人所不能做到的了:就在家中死了五口以後,他會跑到西北去調查方音!他還笑著說呢:到外邊散散心。死了五口,散心?拿調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盡人力所及地鑄造自己。他老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朋友,對得起一生。卅五歲就死去,這樣的人,只有無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認識他,他彷彿就是個高個子。老推平頭,老穿深色的衣服,腮上鬍子很重。偶爾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樣,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缺點。有一次,他把件綢子大衫染得發了綠頭,他笑著把它藏起去:「這不行,這不行,穿它還能上街?」他什麼也不行,他覺得。於是高過他的人,他不巴結。低於他的人,他幫忙。對他自己,在幽默的輕視中去努力。高高的個子,灰色或藍色的長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沒有過人的思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學問上、做人上,去做。他實在。說給他一件新事,或一個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後他拍著腿:「高!高!」到此為止;他能了解,而永遠不能做出來,新的。舊社會的享受,他沒享受過;新的,也沒享受過。他老想使別人過得去,什麼新的舊的,反正自己沒佔了便宜。自己不佔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寬。死了五口,還能支持,還替朋友辦事,還努力工作,就是這個力量的果實。

誰都說,過了那一場,滌洲什麼也不怕了。他竟會死了!

他死的時候,一群朋友圍著他,眼看著咽氣,沒辦法。他給朋友幫過多少忙,而大家只能看著他死。他死後,由上海、漢口、青島趕來許多朋友,來哭;有什麼用呢?他已經死在醫院了,老太太還拉著大庄給他送果子來。噢,什麼也別說了吧,要慘到什麼地步呢!滌洲,滌洲,我們只有哭;沒用,是沒用。

可是,我們是哭你的價值呀。我們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學問大的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們到哪兒去找一位「朋友」,像你呢?

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人間世》第十七期一點點認識

恨水兄是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一屆理事會的理事,因為文協的關係,我才認識了他,雖然遠在十幾年前就讀過他的作品了。

廿八年,文協推舉代表參加前線慰勞團的時候,理事會首先便提出恨水兄來,因為他是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

可惜,他的筆債太多,無法分身,文協才另派了別人。那時候,我記得我曾寫信給他,希望他能和我一同到西北去,因為我曉得他是個可愛的朋友。

假若那次他能和我一同在西北旅行半年之久,我想在今天必能寫出許多許多關於他的事來,而感到驕傲。那個機會既失,我現在只好就六年來的時聚時散中,提出我對他的一點點認識了:

(一)恨水兄是個真正的文人:說話,他有一句說一句,心直口快。他敢直言無隱,因為他自己心裡沒有毛病。這,在別人看,彷彿就有點「狂」。但是,我說,能這樣「狂」的人才配做文人。因為他的「狂」,所以他才肯受苦,才會愛惜羽毛。我知道,恨水兄就是重氣節,最富正義感,最愛惜羽毛的人。所以,我稱他為真正的文人。

(二)恨水兄是個真正的職業的寫家:有一次,我到南溫泉去看他,他告訴我:「我每天必須寫出三千到四千字來!」

這簡單的一句話中,含有多少辛酸的眼淚呀!想想看,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要寫出這麼多字來,而且是川流不息地一直干到三十年!難道他是鐵打的身子嗎?堅守崗位呀,大家都在喊,可是有誰能天天受著煎熬,達三十年之久,而仍在煎熬中屹立不動呢?所以,我說,他是「真正」的職業寫家。

(三)恨水兄是個沒有習氣的文人:他不賭錢,不喝酒,不穿奇裝異服,不留長頭髮。他比誰都寫得多,比誰都更要有資格自稱為文人,可是他並不用裝飾與習氣給自己掛出金字招牌。

閑著的時候,他只坐坐茶館,或畫山水與花卉。一個文人的生命是禁不住別人與自己摧殘的。別人是否給恨水兄氣受,我不知道。我確實知道,他不摧殘自己。修養使他健壯,健壯使他不屈不撓。

以上是我對恨水兄的一點點認識,可也就是我們應當向他學習的。

載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新民報》晚刊傅抱石先生的畫

傅先生的畫是屬於哪一派系,我對國畫比對書法更外行。

可是,我真愛傅先生的畫!他的畫硬得出奇……。昔在倫敦,我看見過顧愷之的烈女圖。這一套舉世欽崇的傑作的好處,據我這外行人看就是畫得硬。他的每一筆都像刀刻的。從中國畫與中國字是同胞兄弟這一點上看,中國畫理應最會用筆。失去筆力便是失去了中國畫的特點。從藝術的一般的道理上說,為文為畫為雕刻也永遠是精勝於繁;簡勁勝於浮冗。顧愷之的畫也不僅是畫,它也是藝術的一種根本的力量。我看傅先生所畫的人物,便也有這種力量。他不僅僅要畫出人物,而是要由這些人物表現出中國字與中國畫的特殊的和藝術中一般的,美的力量。他的畫不是美的裝飾,而是美的原動力。

有人也許說:傅先生的畫法是墨守成規,缺乏改進與創作。

我覺得這裡卻有個不小的問題在。我喜歡一切藝術上的改進與創作,因為保守便是停滯,而停滯便引來疾病。可是在藝術上,似乎有一樣永遠不能改動的東西,那便是藝術的基本的力量。

假若我們因為改造而失掉這永遠不當棄捨的東西,我們的改造就只虛有其表,勞而無功。讓我拿幾位好友的作品做例子來說明吧!我希望他們不因我的信口亂說而惱了我!趙望雲先生以十數年的努力做到了把現代人物放到中國山水裡面,而並不顯得不調諧:這是很大的功績!但是假若我們細看他的作品,我們便感覺到他短少著一點什麼,他會著色,很會用墨,也相當會構圖。可是他缺乏著一點什麼。什麼呢?中國畫所應特具的筆力……他的筆太老實,沒有像刀刻一般的力量。他會引我們到「場」上去,看到形形色色的道地中國人,但是他並沒能使那些人像老松似的在地上扎進根去。我們總覺得過了晌午,那些人便都散去而場上落得一無所有!

再看豐子愷先生的作品吧!他的大幅的山水或人物簡直是擴大的漫畫。漫畫,據我這外行人看,是題旨高於一切,抓到一個「意思」,你的幽默諷刺便立刻被人家接受,即使你的畫法差一點也不太要緊,子愷先生永遠會抓到很好的題旨,所以他的畫永遠另有風趣,不落俗套。可是,無論作大畫還是小畫,他一律用重墨,沒有深淺。他畫一個人或一座山都像寫一個篆字,圓圓滿滿的上下一邊兒粗,這是寫字,不是作畫,他的筆相當的有力量,但是因為不分粗細,不分濃淡,而失去了繪畫的線條之美。他能夠力透紙背,而不能瀟洒流動。也只注意了筆,而忽略了墨。再看關山月先生的作品。在畫山水的時候,關先生的用筆是非常地潑辣,可是有時候失之粗獷。他能放,而不能斂。「斂」才足以表現力量。在他畫人物的時候,他能非常的工細,一筆不苟,可是他似乎是在畫水彩畫。他的線條彷彿是專為繪形的,而缺乏著獨立的美妙。真正的好手國畫是每一筆都夠我們看好大半天的。謝趣先生,還有不少的致力於以西法改造中國畫的先生們,也差不多犯了這個毛病。他們善用西畫取景的方法設圖而把真的山水人物描繪下來,可是他們的筆力很弱,所以只能叫我們看見一幅美好的景色,而不能教我們從一線一點之中找到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美的聯結處;這個聯結處才是使人沉醉的地方!

以上所提及的幾位先生都是我所欽佩的好友。我想他們一定不會因為我的胡說而生我的氣。他們的改造中國繪事的企圖與努力都極值得欽佩,可是他們的缺欠似乎也不應當隱而不言。據我看,凡是有意改造中國繪畫的都應當第一,去把握到中國畫的筆力,有此筆力,中國畫才能永遠與眾不同,在全世界的繪事中保持住他特有的優越與崇高。第二,去下一番功夫學西洋畫,有了中國畫的筆力和西洋畫的基本技巧,我們才真能改造現時代的中國畫藝。你看,林風眠先生近來因西畫的器材太缺乏,而改用中國紙與顏色作畫。工具雖改了,可是他的作品還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西洋畫,因為他致力於西洋畫者已有二三十年。我想,假若他若有意調和中西畫,他一定要先再下幾年功夫去學習中國畫。不然便會失去西洋畫,而也摸不到中國畫的邊際,只落個勞而無功。

話往回說,我以為傅先生畫人物的筆力就是每個中國畫家所應有的。有此筆力,才有了美的馬達,騰空潛水無往不利矣。

可是,國內能有幾人有此筆力呢?這就是使我們在希望他從事改造創作之中而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詣之深了。

傅先生不僅畫人物,他也畫山水。在山水畫中,我最喜歡他的設色,他會只點一個綠點,而使我們感到那個綠點是含滿了水分要往下滴出綠的露!他的「點」正如他的「線」,是中國畫特有的最好的技巧,把握住這點技巧,才能畫出好的中國畫,能畫出好的中國畫,才能更進一步地改造中國畫,我們不希望傅先生停留在已有的成功中,我們也不能因他還沒有畫時裝的仕女而忽視了他有的成功。

載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公報》梅蘭芳同志千古

我們正在大興安嶺上遊覽訪問,忽然聽到梅蘭芳同志病逝的消息。我們都黯然者久之,熱淚欲墜!我們之中,有的是梅大師的朋友,有的只看過他的表演,傷心卻是一致的。誰都知道這是全國戲曲界的一個重大損失!

我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心中悲痛,無法安排好我的話語。

我只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在這心酸意亂的時刻中,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無法有條有理地講話!

我與梅大師一同出國訪問過兩次,一次到朝鮮,一次到蘇聯。在行旅中,我們行則同車,宿則同室。在同車時,他總是把下鋪讓給我,他睡上鋪。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時,他雖年過花甲,但因幼功結實,仍矯健如青年人。看到他上去下來,那麼輕便敏捷,我常常對友人們說:大師一定長壽,活到百齡是很可能的!是呀,噩耗乍來,我許久不能信以為真!

不論是在車上,還是在旅舍中,他總是早起早睡,勞逸結合。起來,他便收拾車廂或房間:不僅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而且不許被單上有一些皺紋。收拾完自己的,他還過來幫助我,他不許桌上有一點煙灰,衣上有點塵土。他的手不會閑著。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一絲不苟地處理一切。他到哪裡,哪裡就得清清爽爽,有條有理,開闢個生活紀律發著光彩的境地。

在閑談的時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訴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問到底。他誨人不倦,又肯廣問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發展。這就難怪,他在中年已名播全世,而在晚年還有新的貢獻。他的確是活到老、學到老的人。

每逢他有演出任務的時候,在登台前好幾小時就去靜坐或靜卧不語。我趕緊躲開他。他要演的也許是《醉酒》,也許是《別姬》。這些戲,他已演過不知多少次了。可是,他仍然要用半天的時間去準備。不,不僅準備,他還思索在哪一個身段,或某一句的行腔上,有所改進。藝術的錘鍊是沒有休止的!

他很早就到後台去,檢查一切。記得:有一次,他演《醉酒》,幾個宮娥是現由文工團調來的。他就耐心地給她們講解一切,並幫助她們化裝。他發現有一位宮娥,面部的化裝很好,而耳後略欠明潔,他馬上代她重新敷粉。他不許舞台上有任何敷衍的地方,任何對不起觀眾的地方。舞台是一幅圖畫,一首詩,必須一筆不苟!

在我這次離京以前,他告訴我:將到西北去演戲,十分高興。他熱愛祖國,要走遍各省,叫全國人民看見他,聽到他,並向各種地方戲學習。他總是這樣熱情地願獻出自己的勞動,同時吸收別人的長處。五十多年的舞台生活,他給我們創造了多少新的東西啊!這些創造正是他隨時隨地學習,力除偏見與自滿的結果。

他不僅是京劇界的一代宗師,繼往開來,風格獨創,他的勤學苦練、自強不息的精神,他的愛國愛黨,為民族爭光的熱情,也是我們一般人都應學習的!

在朝鮮時,我們飯後散步,聽見一間小屋裡有琴聲與笑語,我們便走了進去。一位志願軍的炊事員正在拉胡琴,幾位戰士在休息談笑。他就煩炊事員同志操琴,唱了一段。唱罷,我向大家介紹他,屋中忽然靜寂下來。待了好一會兒,那位炊事員上前拉住他的雙手,久久不放,口中連說:梅蘭芳同志!梅蘭芳同志!這位同志想不起別的話來!

今天我在興安嶺中,大草原上,也只能南望悲呼:梅蘭芳同志!梅蘭芳同志!梅蘭芳同志離開我們了,梅蘭芳同志永垂不朽!

載一九六一年《北京文藝》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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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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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老舍又是一年芳草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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