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2)

第二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2)

楔子

天盡頭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嬴政帶着他的小兒子胡亥再次出遊。這次出遊,嬴政帶了六萬大軍。左丞相李斯、宦官趙高、上卿蒙毅隨行。自從二十六年統一天下之後,嬴政已經是第五次出遊了。出遊,是他鞏固政權的手段,一為顯示威儀,以懾服天下;二為督察官員們盡職盡責。

秦採用顓頊歷,以十月為始。也就是剛過完年,嬴政就帶着出巡隊伍浩浩蕩蕩出發了。一大早,隊伍按照步兵、騎兵、車兵的順序陸陸續續出了咸陽,逶迤向東而去。旗幡蔽日,塵土遮天。前面的隊伍已經出城十餘里,後面的還排著隊站在咸陽宮門口沒動。隨着一陣金鼓聲響起,六輛溫涼車依次駛出了咸陽宮。這些溫涼車都是始皇帝的乘車,為了安全起見,始皇帝的乘車始終不固定,行途中六輛車也不在一起走,乘哪輛車隨機選擇,此刻只是為了禮儀的需要,六輛車才排在一起,依次出了宮。天下初並,嬴政信心滿懷,他站在第一輛車上,頻頻向路邊的臣民百姓揮手致意,直到出了城才鑽進車轎里。

出巡的隊伍經雲夢澤到達九嶷山,始皇帝祭拜了虞舜帝,又帶着隊伍沿長江而下,過丹陽,至錢塘,登會稽山,祭祀大禹,在會稽山上立石刻頌。頌詞是由李斯草擬,嬴政親自審定的。看了石刻,嬴政覺得十分滿意,祭奠之事遂告一段落,一行人馬離開會稽郡治吳中,浩浩蕩蕩來到膠東郡的成山角。

成山角位於今山東榮成市,成山山脈的最東端,有「中國的好望角」之稱。這裏峭壁崢嶸,驚濤拍岸,巨浪飛雪,氣勢恢宏。站在成山頭向東望去,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傳說姜太公助周武王定天下之後,曾在此拜日神迎日出,並修建了一座日主祠。

到了膠東,始皇帝顧不得一路疲勞,稍稍休息了一下便帶着文武百官登上了成山頭,蒙毅和李斯隨侍左右。九年前,他曾率文武百官來過這裏,當時的膠東郡守告訴他,這裏號稱「天盡頭」,於是他命人在山頭立了一塊石碑,上書「天盡頭,秦東門」六個大字。如今那塊碑還完整地立在那裏,與當年並無二致,而始皇帝已經是滿頭白髮了。始皇帝撫摸著冰冷的石碑,望着白浪滔滔的大海感嘆道:「九年啦!山還是那座山,海依然是那片海,人卻是老啦!」

站在李斯身後的趙高跨前一步說道:「陛下正富於春秋,可別說什麼老不老的,您呀,是永遠不會老的。」

李斯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呀,這一路跋山涉水,您健步如飛,簡直像個年輕的武士,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臣跟都跟不上,怎麼能說老呢?」

秦始皇捋了捋灰白的鬍鬚說道:「你們就不用恭維我啦,老不老我自己知道。哎,那個徐巿來了沒有?」

蒙毅道:「來了,就在後面跟着呢。」

「傳他上來。」

於是,趙高沖着後面喊道:「傳徐巿!」

隊伍後面有人接着喊道:「傳徐巿!」

原來,嬴政此次出行的真正目的是尋找長生不老之葯。前面那些官樣文章一方面是做給人看的;另一方面是要把各方神靈拜到,以確保找葯成功。這些年來,為了找葯,耗資巨萬,一無所獲,那些方士們卻從始皇帝手裏騙了不少錢財去。

年輕時的嬴政,事事勤勉,每天批閱的公文要論斤稱,看不夠百斤絕不休息,現在卻完全痴迷於長生不老,除了找葯,什麼事都提不起他的興趣,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連朝政都懶得理了。剛剛五十歲的嬴政變得越來越怪僻,越來越剛愎自用,耳朵里充斥着讚歌頌詞,這些讚歌唱得他飄飄然,昏昏然,以為天地之間,他已經無所不能,只剩下一事他必須為之努力,那便是長生不老。

九年前,徐市曾帶領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找葯,便是從這裏出海的。嬴政率領文武百官親自為他送行。

徐巿一去便沒了消息。有人說他卷了皇帝給的金銀財寶從海上逃了,也有人說他出海找不到仙藥不敢回來了,還有人說徐市早就死在海上了。直到去年,嬴政才接到膠東郡的報告,說捉到了徐巿。其實徐巿出海不久就回來了,一直藏在民間不敢露面。徐巿找葯不過是個幌子,無非想從皇上手裏騙些錢財,不料牛吹大了,皇帝當了真,他也只好順着桿往上爬,否則就收不了場了。誰知剛一出海就遇到了大風浪,船隊被風浪吹散,三千童男童女也不知去向,只有幾個人回到了膠東。徐巿沒法向皇上交代,就隱姓埋名藏在了鄉間,打算就此苟活一生,不料事情過去八年又被地方官府抓住了。膠東郡派人將徐巿送到咸陽,朝野上下都以為這次徐巿性命難保,誰知始皇帝非但沒有殺他,反而又從府庫中給他撥出重金,讓他繼續籌劃下一次出海找藥行動。

徐巿早在皇上離開咸陽之前就來到了膠東郡,和地方官員們一起造好了出海的船隻,挑選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準備再次出海尋找長生不老之葯。這一次,秦始皇打算親自帶領人馬,和徐市一起出海。

徐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始皇帝面前,只見他一身黑衣黑褲,頭上裹着黑頭巾,看上去像個走夜路的盜賊。來到山頂,始皇帝問他:「你不是說已經找到藏仙藥的地方了嗎?在哪裏?」

徐巿指著面前的大海,點頭哈腰道:「找到了,找到了,就在前面不遠的一個海島上。」

「離這兒有多遠?」

「大概,大概有三百多里。」徐巿為了保命,只是順口胡編,在場的大臣甚至那些黃門侍者和武士們都不相信,可是嬴政已經鬼迷了心竅,對徐巿所說,絲毫也不懷疑,轉過頭來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一點兒沒錯!」徐市指著海上說,「就在前面不遠的一個島上,那個島是個仙島,島上有個洞,仙藥就藏在洞中。仙島為一個海怪所控,海怪派了一條大魚把守海島,那魚像小船那麼大,船一靠近就被大魚頂翻了。只要皇上肯發兵,用連弩射死大魚,臣就可以上島去求仙藥。」徐市說這話時大概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嬴政深信不疑,當即傳下命令,準備第二天出海射殺那條大魚。

始皇帝要親自率船出海,捕殺大魚,李斯、蒙毅等一齊勸說也沒用,他們都知道嬴政喜怒無常的脾氣,不敢再多說,只好跟着一起上船。船隊開出去不遠,果然碰到一條一丈多長的大魚,始皇帝興奮至極,手持連弩,連發數箭,將士們更不敢怠慢,霎時間船上萬箭齊發,大魚身中無數毒箭,立時沉下水去,眾人也不知道射死了沒有,一齊盯着海面等待大魚再出現。過了有半個時辰,大魚肚皮朝上翻到水面上來,已經死了。始皇帝欣喜若狂,命人將大魚拖回岸邊,立刻召徐市商議登島取葯之事。

「那個仙島你上去過嗎?」

「啟稟皇上,臣沒有上去過,只是遠遠地望見過。」

「從這裏出發,幾天能到?」

「要是天氣好,沒有風浪,三四天就到了。」

「那好,朕傳令下去,今晚連夜準備,明天一早就出發,朕和你一起去,這一回朕要親自登島取葯。」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徐市聽說皇帝要親自去,臉都嚇白了。因為根本就沒這麼個島,騙着皇上在大海上瞎轉悠,隨時可能被皇上砍了腦袋。

「這是為何?」

「皇上還記得我跟您要三千童男童女的事嗎?那仙島本是清凈之地,皇上帶着兵馬登島,恐怕會驚動了神仙,葯就拿不到了。」

「朕只帶人馬護送你到島跟前,並不上去,如何?」

「那也不行,至少得在百里以外,兵馬就得停下。」徐市滿腦子想的是怎樣逃脫性命,看來只能從海上跑了,要跑,必須甩開皇上的船隊,所以才給皇帝出這樣的主意。

「那好,一言為定。我率軍護送你到仙島百里之外等你。」

徐巿無奈,只好同意皇上的船隊在後邊跟着。徐巿見甩不掉皇上,便又在天氣上做開了文章,專門選了一個風雨天。出發的那天,狂風大作,風雨交加,海面上掀起了一丈多高的浪頭,船上的人連站都站不穩。李斯等人均勸徐市改個日子,可是徐市說,日子是事先找人算好的,絕對不能變。眾人望着始皇帝,希望他能改變主意。不料始皇帝卻說:「聽徐巿的,按原定計劃,出發。」

徐市率領着一千童男童女出發了,始皇帝親自率領大軍尾隨其後。眾文武也跟着上了船,心裏都捏了一把汗。

船剛一出海,暴風雨就來了,海面上掀起了幾丈高的浪頭,整個船隊被暴風雨打散了。嬴政所乘的船隻被大風刮斷了桅杆,不僅找不到徐市的船,連自己的隊伍都找不到了。李斯勸皇上立即返航,嬴政哪裏肯答應,暴風雨過後,又在海上轉悠了幾天,碰到幾艘走散的船隻,有徐市的人馬,也有自己的將士,就是不見徐市乘坐的那條船。那天嬴政淋了雨,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渾身不舒服,第二天便覺精神恍惚,渾身無力。起初,靠着一股找葯的精神頭還勉強撐著,在海上漂泊了幾天,誰知病情越來越重,最後索性卧床不起了。嬴政只好同意返航,回到岸上等徐市的消息。等了半個月,仍不見徐市的影子。嬴政知道自己又被徐市騙了,這一次他徹底絕望了,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只好下令往回返。

起初,誰都沒把皇帝的病當回事,以為不過是傷風感冒,過幾天就好了,誰知越走病情越重,到了平原津,嬴政已經支持不住了。這一下,文武大臣們都慌了。李斯沿途派人到處尋訪名醫,無奈嬴政就是不肯用藥。嬴政聽信了方士們的話,信醫不信神,信神不信醫,這次出巡特意囑咐李斯,不讓宮中御醫跟隨。皇帝不用藥,眼見病勢一天天加重,急得李斯、趙高、蒙毅、胡亥等一齊進帳勸說:「陛下聖體安康乃關乎社稷萬民之大事,不可聽信方士們的鬼話。」這話說出來已經是奓著天大的膽子了,因為眾臣皆知始皇帝最不愛聽這些。這一次秦始皇倒沒有生氣,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朕的病朕自己知道,這一次恐非藥力所能及。」

趙高最會揣摩皇帝的心思,介面說道:「陛下想是在海邊碰到了神怪,臣聞山神可鎮海妖,此地離泰山不遠,我看咱們奔泰山去祭山神吧?」

李斯聽了這話直皺眉頭,始皇帝病得命若遊絲,哪還經得起這麼折騰!眼下根本不宜亂動,最好的辦法是就地休息,讓皇帝將養幾天,待病情稍有好轉立刻回咸陽。可是還沒容他開口,皇帝已經發話了,只見他搖了搖頭,說:「朕平生最尊崇大禹。游會稽時,亦感神清氣爽,有戀戀不捨之意,若去得會稽,我這病自然會好的。」

李斯心中有些詫異,會稽山遠在千里之外,皇上身體這個樣子,折騰得起嗎?於是勸道:「陛下說得極是,可是陛下身體虛弱,不宜遠行。可先在這裏將養幾天,等病好了再去不遲。」

皇帝聽了十分不悅:「在這裏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李斯知道是自討沒趣,向後退了一步,趙高上前說道:「陛下,依臣之見,可先派一位大臣代陛下前去祭奠,待陛下康復之後再親自去祭拜。」

嬴政還是想親自去,但是掙扎了半天也沒能坐起來,沉吟了半晌才點點頭說:「那就有勞丞相了。」

「不可不可。」趙高連連擺手說,「丞相日理萬機,行營中諸事全仰仗丞相,須臾離開不得,還是另派一位大臣吧。」

趙高不想讓李斯走,因為皇上命在旦夕,一旦駕崩,天下權柄立刻落在了皇帝身邊的人手裏,誰在跟前,誰不在跟前,結局大不相同。他已經有了一套偷天換日的計劃,這個計劃的實現,必須有李斯的配合。

李斯與趙高打了半輩子交道,但是兩個人並沒有深交,見了面總是客客氣氣的,互相戒備都很嚴,李斯知道趙高一肚子鬼心眼,生怕不謹慎說錯話讓他抓住把柄;趙高覺得李斯老謀深算,又深得皇帝信任,也怕李斯在皇上面前說他的壞話。多年來兩個人一直保持着這種默契的距離,一見面互相吹捧一陣,一句真心話沒有。眼下趙高這麼重視李斯,李斯反倒警覺起來。他並不知道趙高打的什麼算盤,介面說道:「那就請中車府令跑一趟嘍?」

趙高站在皇帝身側,急得沖李斯直擠眼,嘴裏說:「我伺候皇上一輩子了,皇上的飲食起居習慣,只有我最熟悉,皇上病得這麼重,我怎麼能離開呢?」

「沒關係,讓那些小黃門來伺候朕就行了。」嬴政親自發話了,趙高還是不死心,馬上轉了個心眼,說:「陛下捨得自己的身體,我還捨不得呢,我怕他們伺候不好皇上。再說,我一個殘廢之身,祭祀這種事,還是躲遠一點兒好。千萬不要得罪了神明。」

後面這句話似乎說服了嬴政,嬴政把視線移向蒙毅,還沒說話,蒙毅先開口了:「依臣看來,讓中車府令去也沒什麼不妥,趙公公長年不近女色,反倒比我們這些俗人乾淨些,也免了許多齋戒沐浴的麻煩。臣願隨陛下左右日夜陪伴伺候。」

蒙毅早已看透了趙高的心思,眼下皇帝病重,能否活着回到咸陽還不知道,皇帝一死,恐怕天下有變,趙高與他素來不和,在這個時候把他支走,用意還不清楚嗎?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爭取留下來。兩個人在這裏鈎心鬥角,嬴政看得明明白白,自己還沒死,他們就打起小算盤來了,嬴政氣不打一處來,蒙毅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火了:「怎麼?你們都不願意去?那還是朕親自去好了。你們是不是覺得朕不行了?那朕就親自去一趟給你們看看。」說着就要起身,一用力,立刻大喘起來,手指著蒙毅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嚇得蒙毅、趙高、李斯三人一齊跪下,齊聲說道:「臣願去會稽山祭祀。」

蒙毅走後,趙高來到李斯帳中。

趙高本是趙國王族中的遠支親屬,曾經娶過妻,並且有一個女兒,由於出身低賤,找不到進身之路,又不甘心這麼窮困一生,於是才下決心做閹人,入宮做了黃門。趙高憑着自己的機靈乖巧,很快就得到皇帝的賞識,嬴政初繼位不久,他就在嬴政左右伺候起居,深得始皇帝寵信。他從小學過一些武藝,身高力大,放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嬴政也覺得安全。趙高十分勤奮,白天伺候皇帝,兩隻眼睛從不閑着,留心觀察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晚上閑了則鑽研律令獄法,日積月累,居然熟悉了大秦的整套法律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知識,甚至稱得上精通。朝廷大員裏面,除了丞相李斯和蒙恬、蒙毅兄弟,幾乎沒人能與之相比。地方官吏乃至朝廷重臣,碰到難斷的案子,也經常來向他請教,就連嬴政本人在處理一些重大案件時,也經常找他商量。嬴政對趙高非常器重,任命他為中車府令,專管皇帝車馬出行等事務。

趙高與蒙恬、蒙毅兄弟素來不和。趙高為報私仇曾經冤殺過一個人,被殺者家屬不服,連續上告。趙高為了滅口,竟將死者一家幾十口人全部殺了,案子驚動了朝野上下,始皇帝派了蒙毅前去審理此案,蒙毅判了趙高死刑。始皇帝念及舊情,不忍殺趙高,從中說情留了他一條命。不久,事情不了了之,趙高又被放了出來,從此趙高與蒙氏兄弟便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蒙毅祖上是齊國人,他的祖父蒙驁年輕時在齊國不得志,於是西入秦事秦昭王,官至上卿。后又率兵出征,攻城略地,為秦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蒙驁是秦國的三朝元老,幾十年出將入相,直到秦始皇七年才去世。蒙毅的父親蒙武也是秦國的一員猛將,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作為副將與大將王翦一起進攻楚國,殺了楚國大將項燕,秦始皇二十四年又生俘楚王,威震天下。蒙毅的哥哥蒙恬現今是朝中第一員大將,曾跟隨父親幫助始皇帝打天下,統一天下之後,蒙恬又率領30萬大軍向北驅逐戎狄,修築長城。蒙恬與匈奴交手,接連打了幾個大勝仗,威震敵膽,只要有蒙恬在,北方匈奴就不敢南犯半步。

蒙氏兄弟素與太子扶蘇要好,一旦始皇帝駕崩,扶蘇繼位,必起用蒙恬做丞相,而蒙氏兄弟一旦掌了大權,趙高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因此,趙高千方百計要把蒙毅支開,以便從中弄權。

一陣寒暄之後,趙高切入了正題:「丞相,你說皇上的病還能好嗎?」

這是近幾天大家都在考慮的問題,可是誰也沒說出口來。

「皇上是上上真人,有上天保佑,一定不會有事的。」

「丞相,這裏只有你和我,你就別和我來這一套了,恐怕要考慮後事了。」

李斯心裏一驚。趙高說的是實話,李斯一直不願意往這上面想,可是眼下不能不想了。李斯一句話不說,沉默了一會兒,斬釘截鐵道:「必須趕回咸陽!一定不能在半路上出事!」

「我也是這樣想,可是皇上恐怕堅持不到咸陽了。」

「你胡說,皇上的病一定能好。」

「我也希望這樣,可是萬一好不了呢?」

「萬一在半路上出了事,天下非亂不可。靠你我能鎮得住?」

「現在只有靠你我了。」

「什麼?你我?」李斯驚得瞪大了兩隻眼睛。他這會兒才明白趙高為什麼要把蒙毅打發走,原來他早就另有打算。趙高早已看出李斯的心思,說道:「我是個閹人,身體已經殘缺不全,可是誰讓我趕上這事了呢?丞相不要瞧不起我,我有幾句真心話要對丞相講。」

趙高剛要開口,一個小黃門來報,說皇上找他,趙高只好先告辭。

蒙毅走後,嬴政感到自己不行了,於是寫好了遺囑,讓趙高拿去蓋上印璽,立即發給扶蘇。趙高接過遺囑看了看,只有七個字:與喪會咸陽而葬。

趙高見始皇帝已經不行了,便將遺囑偷偷壓了下來沒發。李斯還一直等著趙高的下文,可是趙高去了皇帝那裏一趟,之後就沒有再和他說過什麼。一連幾天,趙高一直迴避和李斯對話,李斯覺得納悶,幾次試探著提起原來的話頭,趙高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做正面回答。

這幾天,李斯的壓力非常大。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眼看就要撒手而去,對後事卻沒有任何交代。李斯每天都要到皇帝大帳中看望,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明確旨意,但是皇帝始終隻字不提。李斯並不知道趙高有竊取天下的野心,根本沒把這個內侍黃門放在眼裏,蒙毅一走,他感覺天下重任已經完全落在了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秦始皇這次出遊,走了將近十個月。七月初,西歸的隊伍走到沙丘平台,嬴政不行了,他一隻手向天指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斯令黃門侍者統統出去,沒有命令不準進來。大帳里只剩下他和趙高兩個人。李斯還希望在最後的時刻能聽到皇帝交代後事的旨意,但是嬴政始終沒有說出來。

子夜十分,始皇帝死了。

李斯和趙高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李斯對趙高說:「傳令,燒水,皇帝要沐浴。」

趙高心領神會,沖着大帳外面喊了一聲:「燒水!」說完,又加了一句:「傳御膳房,預備夜宵,皇帝要用膳!」

始皇帝駕崩,長公子扶蘇監軍在外,李斯唯恐諸公子有變,決定密不發喪。這一點和趙高想到一起去了,兩個人一唱一和演起了雙簧。

李斯道:「今夜事關重大,我去巡視宿衛,順便察看一下各營的情況,軍中絕對不能出亂子。這裏就交給你了。天亮之前,務必把皇帝的遺體轉移到溫涼車上。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丞相請放心。不過,這事恐怕得讓胡亥知道吧?」

「趙公公是公子的老師,那就由你和他說吧。」

正說着,一個小黃門提着一桶熱水進來了,看見皇帝已經死了,嚇得大叫起來:「皇上死……」

李斯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了那孩子的嘴,趙高手疾眼快,伸手取下牆上掛着的寶劍,一劍刺入了小黃門的后心。然後,趙高把在嬴政跟前伺候的幾個小黃門統統叫了進來,問他們:「你們都來看看,皇上怎麼了?」

「皇上死了。」一個膽大的黃門答道。趙高揪着他的耳朵提到皇帝面前,又問:「你再仔細看看,皇上怎麼了?剛才這位小兄弟就是沒看清楚送了命。」

那個黃門看見死去的同伴身上還在流血,嚇得面如土色,不過還算機靈,立刻改口說:「皇上睡著了。」

「嗯,你們幾個都過來看看。」

然後趙高一個一個地問:「皇上怎麼了?」

幾個黃門都答是睡著了,趙高獰笑了幾聲,指着地上死去的小黃門說:「你們都看清楚了?誰要是看錯了,就和他一樣下場。」說完,又詳細地交代了今後「伺候」皇上的一些細節問題,才把他們遣散了。

嬴政有病的這些日子,胡亥來大帳的次數並不多,並非他不孝,而是為了避嫌。趙高給他交代過,皇上病勢沉重,大臣們每天都來請安探望,各人心裏都有自己的打算,為了公子的前途,最好迴避一下,不要攪進他們的糾葛中去,惹皇帝生氣。去多了皇上也會疑心。對於趙高的話,胡亥是言聽計從。胡亥幼年的時候,皇帝給諸公子請了老師,但是胡亥對老師講的那些東西不感興趣,倒是趙高經常講一些寓言、笑話什麼的,頗能逗他開心。趙高做官十分肯下功夫。他知道始皇帝最喜歡這個小兒子,於是千方百計討他歡心。隨着胡亥漸漸長大,對那些笑話、故事不感興趣了,趙高就教他兵法權謀之類的東西,這些也是課堂上沒有,或者老師講得不好的,胡亥覺得很有用。特別是律法方面,更是趙高擅長的,他經常給胡亥講一些生動的案例,有時斷案還把他帶在身邊,胡亥十分感興趣,主動要求拜趙高為師,始皇帝也高興公子能有這樣一位精通律法的老師,因此趙高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愈加鞏固了。胡亥來到大帳,見父親已死,悲痛欲絕,又不能放聲大哭,只是低頭啜泣,憋得氣都上不來了。趙高勸道:「公子,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人死不能復生,還是趕緊考慮一下後面的事吧。馬上就要大難臨頭了!」

胡亥這才止住哭聲,驚訝而又茫然地問:「什麼?大難臨頭?你是說有人要造反?」

「那倒沒有,可是後事安排不好,馬上就要大難臨頭。」

「父皇有遺囑嗎?」

「有。」說着,趙高從懷裏掏出遺囑遞給胡亥。

胡亥看過之後,十分不解:「就這麼一句話?」

「就這麼一句。」

「父皇還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皇上走的時候我和丞相都在,皇上一句話也沒說。」

胡亥想了想,說:「不過這也算交代了。」

「交代什麼了?」

「這不是把後事交代給扶蘇了嗎?」

「可是由誰繼位沒有說。」

「當然是扶蘇啦。這意思不是很明白嗎?」

「誰說的?我的傻孩子。皇上早就想立你為儲,只是因為你年齡太小,怕諸公子不服,才一直沒有正式宣佈。」

「我?我可沒那本事。」

「話不能這麼說。這天下扶蘇坐得,公子也坐得。先帝從你祖父手裏接過大秦江山的時候才十三歲,公子如今已經二十了,比先帝那時所見要多得多,以公子之賢明,定能承繼大統,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這幾句話說得胡亥有點兒動心:「就算能幹又怎樣?父皇已經這樣交代了,難道還能改變嗎?」

「當然可以,事在人為嘛。況且,皇上交代什麼了?他什麼也沒交代。天下權柄就在你、我、丞相三人手中,只要你吐口,願意做這個皇上,我去和丞相說,千萬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胡亥已經動了心,但是還有些顧慮:「我做皇上恐怕天下人不服吧?廢兄立弟,先背了不義之名;不奉父詔又是不孝,怎麼能讓天下人服氣呢?況且,扶蘇的德能勝我十倍,這種事我不能做。」

「這算什麼不孝!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商湯王、周武王都是弒主而立,卻得到天下稱頌,有誰說他們不義了?衛君弒其父,連孔夫子都稱讚……」所謂衛君弒父歷史上根本沒這麼回事,趙高不過是順嘴胡編,胡亥也不知是真是假,聽得大眼瞪小眼的。

「先帝不止一次和我說過,說你天資過人,將來必有大成,讓我好好輔佐,以保大秦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你說這不是想立你是想立誰呀?這樣的事難道還要謙讓嗎?」

「可是丞相會同意嗎?」

「丞相那裏我去和他說。曉以利害,由不得他不同意。」

趙高說服了胡亥,連夜來找李斯。李斯剛從營中視察回來,看到軍中及宿衛部隊秩序井然,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已經是深夜了,李斯疲憊不堪,剛想打個盹,門下報告趙高求見,李斯頓時睡意全無,將趙高讓至帳中,寒暄了幾句,趙高拿出了嬴政給扶蘇的信,李斯接過來看了,心中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原來皇帝早有考慮。

「皇上什麼時候把這封信交給你的?」

「在平原津就給我了。」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這些天天天到皇帝面前等他的遺旨,原來皇上早就有遺囑,是壓在你這裏。怎麼這麼多天還沒送走?」

「我根本就沒想送!」

「什麼?你好大膽,居然敢私自扣押聖旨!」

趙高嘿嘿一笑:「這有什麼不敢的?貓老了不避鼠,皇上走了,我還怕誰呀?」

趙高在這個時候才拿出嬴政的信是有很深的用意的。在平原津那次談話,趙高就想勸說李斯立胡亥。拿到這封遺囑后,趙高又改變了主意,他決定不到最後一刻不亮出底牌,因為不到事到臨頭的時候,人們考慮問題往往會有僥倖心理,恐怕沒有十分的把握能說服李斯。皇帝還沒死,萬一說服不了李斯,這顆腦袋就要搬家了,所以這幾天他一直迴避和李斯對話。

李斯過去只知道趙高這個人陰險,此刻他才真正認識到趙高的可怕,他激動得嘴唇直發抖:「簡直是反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你就私自把聖旨扣下了,扶蘇是長公子,後事怎麼辦得由他說了算,你我能做得了主嗎?」

趙高依然笑嘻嘻地說:「當然做得了主。不但後事做得了主,所有的事都做得了主,連誰當皇上都得由你我做主。」

「住口!簡直是亡國之言。你不要命啦?」

「嘿嘿!不是我不要命,眼下我倒是替丞相的性命擔憂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只問丞相幾件事。您對秦國的功勞有蒙恬大嗎?」

「沒有。」

「領兵打仗您比蒙恬如何?」

「不如。」

「您與屬下的關係比之蒙恬如何?」

「不如。」

「您與長公子扶蘇的關係比之蒙恬如何?」

「不如。」

「這幾項都不如,那麼,扶蘇繼位之後肯定要用蒙恬做丞相,到那時,您的位置在哪裏呢?」

扶蘇繼位勢必用蒙恬做丞相,這一點李斯也不是沒想到,但是無論誰做皇上誰做宰輔,朝中都不會沒有他李斯的一席之地。憑他李家與皇室的關係,蒙恬即使做了丞相又能把他怎麼樣?況且,他與蒙氏兄弟素來無冤無仇,蒙氏掌權也不會加害於他。思前想後,他覺得無論誰做皇帝誰掌權都不會對李家不利,所以對趙高的話並不在意。趙高說完,他哈哈大笑,說:「李斯老矣,早就想退隱山林,種幾畝薄田,釣幾尾閑魚,優哉游哉,安度晚年,至於什麼丞相宰輔,誰愛當誰當去吧,與我何干?」

趙高根本不相信李斯的話,進一步勸說道:「能歸隱山林自然是好,只怕到那時就回不去了。」

「為何?」

「眼下丞相權勢赫赫,可能暫時沒有什麼後顧之憂,真下來那可就不一樣了。您想想,這些年來,您一直追隨皇上倡導嚴刑峻法,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您要是真回鄉下做了布衣,不怕有人來殺您嗎?您做廷尉多年,不知道多少朝廷要員死在您的手下,他們的子孫現在都已經長大了,有的官做得比他父親還大,您就不怕這些人報復您嗎?」

「臣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國家社稷,皇上聖明,絕對不會聽信那些小人的讒言。」

「哼!您聽說過三人成虎的寓言吧?知道曾子殺人的故事吧?只要說的人多了,由不得皇上不信,到那時您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

聽到這裏,李斯已經感到氣短理屈了。趙高接着說:「您還別說為國家社稷,為國家社稷的人多了,商鞅是怎麼死的您知道吧?白起是怎麼死的您知道吧?難道他們不是為國家社稷?遠的不說,呂不韋比您的地位高不高?嫪毐比您的權勢大不大?他們是怎麼死的,您可能更清楚吧?丞相,您聰明一世,可不能糊塗一時啊!官場上哪有情誼可講?為了權力,兄害弟、子弒父的例子還少嗎?您不是親手殺了您的師兄韓非嗎?您不是還幫着皇上坑了四百多儒生嗎?」

「胡說!那不是我乾的。」

李斯最怕別人提起這兩件事,這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污點。可是趙高不管那一套,繼續說道:「現在,該輪到他們來殺您了。所以我說為大人的性命擔憂。生死關頭馬上就要到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一席話說得李斯臉色煞白,坐在那裏一言不發。趙高見他已經把話聽進去了,又加了一把火:「我扯得可能太遠了,簡單地說,扶蘇繼位,朝中是由蒙氏兄弟說了算;胡亥繼位,可是由您說了算哪。自己的命運是由自己掌握好呢,還是交給別人好呢,這不是很明白嗎?」

最後這句話終於打動了李斯,李斯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立胡亥做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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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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