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糊塗宴和唐律

第2章 糊塗宴和唐律

第2章糊塗宴和唐律

窗外的光照在那人光潔如玉的面龐上,

果然長得帥的男人,無論笑得多痞,都不會難看。

朱大年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畢羅知道,自己是絕不能回去的了。

是夜,她一夜未眠。

她慶幸自己隨身帶着筆記本電腦,沏了壺濃茶,坐在床頭和室友通了個視頻電話。

她的室友也是個中國女孩,比畢羅大了5歲,虧了那雙圓溜溜水盈盈的杏眼,令她看起來彷彿比畢羅還小。她聽說畢羅不能回來參加畢業典禮,險些要哭一鼻子:「說好一起拍畢業照的,你連學士服都還沒穿呢。」她轉過身,不一會兒拎了兩件學士服來,對着畢羅:「你看,衣服我都幫你領好了。」隨即又困惑:「你走的時候也沒說不回來啊……」

畢羅旋轉筆記本,讓她看清自己此時住的房間。

容茵睜大了眼:「哇!這就是你跟我說過的你小時候住的房間?你外公的家?」她嘖嘖嘆個不停,倒比畢羅這個當事人還興奮:「你的這張大床好古典!房間里的傢具都好古韻!好像古代的房間誒!壁紙好好看!桌上那個花瓶是不是古董……」

畢羅垂着眼:「茵茵,我這五年……恐怕是白費了。」

容茵見好友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禁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麼這樣說……你的成績在你們學院都是排名最前的。」

畢羅想微笑着解釋,可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提不起嘴角的弧度:「我的房間,要麻煩你幫我收拾了。你能用得上的都拿走。我桌上還有床上的那些東西,還有那個木頭箱子,麻煩幫我郵寄回來。」

容茵露出一抹有點頑皮的笑:「阿羅,我是不是沒有告訴你,下周我也要回國。」

畢羅抬起頭,見容茵眼睛裏全是笑意:「而且我也是去平城哦!」她興緻很高:「我還沒去過平城,到了那你可要好好接待我!」

畢羅驚奇:「你要在平城定居?」

容茵笑答:「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以前那個地方。」

見容茵笑容有些黯淡,畢羅想起從前兩人住在一起時夜談的那些過往,不禁感慨,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談及未來,容茵還是很樂觀的:「我手頭還有些存款,也有認識的朋友在平城,等到了那安頓好了我聯繫你。」她端着筆記本電腦,攝像頭朝外,帶着畢羅又看了眼她的小窩:「你的這些東西啊,我一樣不少地給你打包帶回去!」

畢羅真誠道謝。遲疑片刻,問:「茵茵,你有沈臨風的消息嗎?」

容茵盤著腿在沙發坐下來,把筆記本放在茶几上,對着畢羅眨眼睛:「他啊,我聽說他好像要接管家族生意,也是畢業典禮都不參加就急着回國了。」

畢羅覺得自己心砰砰直跳,說話的時候嗓音都帶着顫:「他也回國了?」

容茵笑眯眯的,眼睛彎成一雙月牙:「是啊,聽說他也是平城人,還是個富二代呢。」她打趣畢羅:「我們阿羅真可愛,每次只要提到沈臨風這三個字,耳朵就紅了。」

畢羅伸手去捂耳朵,看到容茵笑嘻嘻的樣子,才發覺自己被作弄了。不過她顧不上生氣,容茵帶來的消息彷彿給她打了一針強心針。沈臨風也回國了,那麼就是說,他們接下來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她本以為自己連畢業典禮都來不及參加,也便無法同他正式告別了……而且,她還揣了個小心思,這個想頭,連容茵都還不知道。

畢羅越想越覺得歡欣,身在F國五年,她喜歡了沈臨風整整五年,從前他有女朋友,所以她只敢將這份喜歡深埋在心底。可前不久聽說他和那位F國女郎正式分手,在她因意外回國之後,他也緊跟着回國接手家族生意,他們兩個同在平城……這麼多巧合,是不是說明,老天也看好他們兩個之間的緣分?

容茵見她想的出神,也不出聲打擾。直到畢羅目光聚焦,她才說:「阿羅,畢業證書我後天領到就幫你寄回去,絕不耽誤你找工作。」

提到這件事,畢羅就覺得自己笑不出了:「收到了也沒什麼用。」她嘆口氣:「恐怕我以後要跟你做同行了。」

容茵「啊」了一聲,她和畢羅並不是同一所學校的,只因兩人當時湊巧都要租房子,誤打誤撞之下相識,一塊租下一間公寓,漸漸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畢羅就讀於巴黎美術學院,容茵則在著名的藍帶廚藝學院進修甜點課程。若不是知道容茵只擅長做甜點,畢羅早在知道她要來平城時就跪請她來四時春給自己助陣了。

容茵聽畢羅講過許多家裏的事情,因此很是興奮:「你是說你要接管四時春?!」她捧著雙頰,一副要暈倒的樣子:「天啊我最好的朋友居然要成為四時春大當家!這種感覺真的是太奇妙了!」

畢羅苦笑:「你要是想來,我高薪聘你。」

容茵雙眼發亮:「可以嗎?」可她很快想到了不切實際之處:「四時春注重的是中式古典菜肴,我一個做法式甜點的,去了也要被掃地出門的吧。」

畢羅想起畢克芳定的那些規矩,也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容茵見她這個樣子,就絞盡腦汁鼓勵她:「阿羅,你換個角度想。你不是很喜歡吃美食嗎,現在有機會讓你學學怎麼做,其實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啊。」

畢羅抱住雙腿,將下巴擱在膝上,偏著頭:「可我只會吃,不會做啊。」

容茵循循善誘:「中國有句老話,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阿羅,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其實她還想說,等你成了四時春大當家,別說一個沈臨風,多少男人打破頭也要娶你啊!哼哼……容茵摸了摸下巴頦,到那時阿羅想不想嫁沈臨風還要兩說呢。

畢羅倒被她一句話激起了興趣:「你說的還真有點道理。」

容茵:「……」她發現,只要自己一句話裏帶了「沈臨風」三個字,這丫頭聽得都會比尋常認真許多。

兩個女孩子嘰嘰渣渣聊著天,從平城的晚上十二點,聊到了F國的晚上十二點,兩國相差6小時時差,這個時候的平城天都亮了。

畢羅年紀輕,從前為了畫畫也沒少熬夜,因此並不覺得有多疲憊。她從床上爬起來,將門窗打開一邊洗漱。聽到院子裏鳥兒啾啁的叫聲,忍不住深吸一口氣,F國最讓她留戀的兩樣東西,一樣是畫畫,以後看樣子只能當做副業來做了。另一樣是沈臨風,可如今他也回來了,和他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畢羅突然覺得,未來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總會打開一扇窗,這句話實在太有道理了。

前一天的風衣和褲子都髒了,好在她隨身的行李箱裏還帶了幾套衣服。從小讓畢克芳管的習慣了,長大后畢羅常穿顏色清淡的衣裳,見外面天仍陰著,還有絲絲涼風,便穿了件休閑抽帶式白風衣,白色短袖配牛仔褲,頭髮梳成高馬尾,一身清爽地下了樓。

廚房裏,朱大年早忙活開了。

早餐是熱豆漿、蔥油麵、蝦餃、三鮮餡鍋貼、蟹黃湯包、花生流沙包、紫薯開花饅頭、玫瑰豆沙包、並四碟小菜。畢羅忍不住咋舌,這一頓早餐簡直比自己過去5年在F國一周吃的早餐還要豐富。

朱大年笑呵呵的往桌邊一坐:「大小姐快吃吧。吃完咱們今天還有的忙。」

畢羅一夜沒睡,又灌了一肚子濃茶,早餓的前胸貼後背了。不用朱大年說,她也吃的顧不上抬頭。蝦餃一個裏面就是一顆完整的大蝦仁,吃在嘴裏鮮美微甜,朱大年特調的醋汁裏面切的薑絲簡直和頭髮絲差不多細,那醋汁酸辣微甘,一個蝦餃下去就覺得開了胃口。三鮮餡鍋貼用的不是素三鮮,而是正統的肉三鮮:蝦仁、仙貝和海參,咬一口湯汁先噴出來,險些燙著舌尖。蟹黃湯包不用說了,一個就有成年男子的拳頭大小,皮薄湯鮮,那餡是用雞湯並蟹黃、蟹肉熬制而成的肉蓉,吸管吸一口,鮮美異常。花生流沙包、紫薯開花饅頭、玫瑰豆沙包,每個都做的只有乒乓球大小,畢羅一樣只嘗一口,再加上那一小碗蔥油麵,也覺要吃撐了。再配上四樣小菜,酸甜爽口脆蘿蔔、白灼秋葵、韓式辣白菜、火腿炒雞蛋……喝一口熱騰騰的五穀豆漿,畢羅吃完這頓早餐,覺得精神奕奕,要是在學校,讓她從現在畫到晚上十二點都沒問題。

朱大年給自己準備的早餐就很簡單了,一大碗蔥油麵,一杯熱豆漿,半盤火腿炒雞蛋,還有一碟子韓式辣白菜。他總共吃的要比畢羅多得多,可他用餐速度非常快,不到五分鐘就吃完了,坐在一邊喝熱水、看手機。

朱大年也換了個智能手機,不為別的,主要現在許多客人預訂位子都用微信,為了跟上時代,他特意揪著自己兒子學了一下午怎麼用這玩意兒。

見畢羅吃飽,朱大年就樂呵呵起身收拾桌子,對畢羅說:「桌上有一杯給你做的菊花茶。別看昨天才下了雨,平城這天氣還是乾燥的。喝一點菊花茶降火去燥。」

畢羅吃的有點撐,便端起那菊花茶在院子裏溜溜達達。菊花茶泡在蓋碗裏,在院子裏走了個來回,畢羅掀開蓋子,果然,茶杯里一朵菊花也無,清苦微甘的茶味撲鼻而來。畢羅嘆了口氣,這茶不是隨便泡的,而是放在專用的煮茶小缽子裏煮出來的,聞味道,除了菊花,還放了羅漢果與枸杞同煮,應該還有一點槐花蜜。

畢羅覺得自己的興趣實在不在做菜上,可從昨晚的菜肴到今天的早餐,再到這碗特意烹制的菊花茶,無一不寄託著朱大年對她的殷殷期待。而他的殷殷期盼,又何嘗不是畢克芳的呢?

畢羅緩緩喝盡一碗茶水,走回前院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就生出一份前路漫漫的茫然。這份期待,太重了。可她不得不擔起來。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擔得起來。

朱大年在醫院樓下的停車場停車,畢羅則拎着早餐先上了樓。他們來的時間早,醫院的電梯里並不擁擠。畢羅拎着雞湯小餛飩走在走廊里,一面窗戶照射進來的太陽光有點刺目,畢羅數着房間數向前走,還未走到畢克芳的病房,就聽到老頭子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一句:「唐小少爺請回吧。四時春永遠是四時春,不會冠任何人的姓,不佔別家便宜,也用不着誰出手相幫。」

畢羅有一絲懵懂地走到門口,房門是敞開的,畢克芳的病床前,破天荒放了一把椅子。畢羅認出,那不是病房的普通椅子,也不知是從哪找的,倒像是醫生辦公室的椅子,黑色皮質的,即便如此,看上去仍好像委屈了坐在皮椅上那人的身份。

房間的窗帘拉開的,天光大亮,照在那人光潔如玉的面龐上,是個非常年輕的男人。他穿一件褐色羊毛一粒扣修身西裝,九分西褲配一雙板鞋,頭髮打了髮蠟,整體向後梳,明明很菁英很貴氣的一身裝束,看起來卻有點嬉皮,他笑的也有點嬉皮,但並不難看。

長得帥的男人,無論笑的多痞,都不會難看。

畢羅認出他身上的西裝是Kiton的定製純手工款,鞋子和他腕上的手錶卻是看不出牌子的,這年頭,越是看不出牌子的,越是值錢貨。畢羅不認得這人的長相,卻迅速做出判斷,這大概就是朱大年口中,得知畢克芳生病消息便來醫院「趁火打劫」的又一個有錢人。

四時春在平城的名頭很響,這些年來,打着各式各樣名頭和旗號想和畢克芳合作的人也很多,什麼生意背景的人都有,有人單純是為了生意,有人是慕名而來,也有那單純好吃的老饕,想盤下四時春專供自己消遣,卻無一例外都被畢克芳一句「不賣」頂了回去。

時間長了,平城本地的這些人家也都知道畢家人的脾氣。這年頭有錢的人越來越多、可有骨氣的人愈發稀少,有些人也因此愈發看中畢克芳的這份桀驁孤高,對四時春和畢克芳的喜愛和敬重也益加深厚了。

畢克芳住院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些心眼活分的就坐不住了。來的路上,朱大年給畢羅好生科普了一番。如今熬紅了眼想吃下四時春的一共有三家:第一位就是這老平城「五大家」之一的唐家,要知道唐家有一脈本身就是開酒樓飯店的,說起來跟四時春也算同行,幾年前他們就曾開出條件,想收購四時春作為唐家旗下名牌,全權保留四時春自古至今的全部傳統,給予資金和人脈上的支持,只是唐家要對四時春絕對控股。第二家,就是最近幾年越做越大的展家,說展家不大確切,其實就是這幾年風頭正勁的展鋒了。楓國酒店的連鎖已經開到了國外,相比唐家是更不差錢的一位,他開出的條件是讓四時春加入楓國酒店的整個體系,畢家仍可保留對四時春的絕對控股,但有楓國酒店的地方,就要有四時春的分店,餐館就開在酒店裏頭,兩家相當於是戰略合作。

至於第三方,聽說是幾家平城生意圈裏的新晉選手,打着要將四時春收購的旗號,想直接將四時春這個品牌拿下,收歸己用。聽說最近平城非常緊俏的輕火鍋連鎖餐廳和少女主題甜品屋都是他們的手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已賺得盆滿缽滿。

畢羅盯着坐在皮椅上的年輕男子打量,心想這個人應該是唐家派來的?正盯着瞧,站在他身後兩個男人的目光筆直射過來,其中一個人還朝她走來,邊走邊做出驅逐的手勢——

「畢老先生,這位是——」原本蹺二郎腿坐着的「唐小少爺」突然站起身,他側過臉,因有點逆光的方向,微眯着眼打量畢羅,還不忘翹著嘴角笑:「Hi!」

畢克芳沉默片刻,突然朝畢羅招了招手:「這是我的孫女,畢羅。」

畢克芳對外從不說畢羅是自己的「外孫女」,只說「孫女」,四時春的老夥計都知道怎麼回事,也不會多嘴。不知道畢家過往的人就以為這真是畢克芳的孫女了,畢竟是和畢克芳一個姓的,又有他親口介紹,也沒什麼人會在這個問題上多想。

畢羅一隻腳踏進畢方,就覺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噌」地躥到眼前,緊接着她的一隻手就被人輕輕握起,托在指間。

畢羅抬眸,就見眼前這個俊俏得有點不像話的男人翹著一側嘴角,笑眯眯地朝她一躬身:「久仰大名,原來是畢大小姐,我是唐律,虛長大小姐幾歲,您叫我一聲阿律或者律哥哥都可以。」

畢羅的目光與他在半空相交,這個人笑的燦爛,可眼睛裏滿是探究和試探,哪裏有半點笑意?

畢羅抽回指尖,退後半步,也朝對方微微躬身:「唐少,初次見面。」

就聽唐律「噗」的一聲笑出來。畢羅挺直了腰,就見這傢伙驀然轉過身,對病房裏另外三人說:「你們說我和畢小姐這樣,像不像在拜堂?」

畢羅瞬間黑臉。

他那兩個手下卻齊齊點頭。

畢羅:「……」神經病啊!

畢克芳咳了一聲,淡聲說:「唐少愛開玩笑。」他又喊畢羅的名字:「辛苦唐少今天一大早跑這一趟,幫我送一送唐少。」

畢羅:「……」手裏的重量提醒了她,她靈機一動,看向畢克芳:「您還沒吃早餐呢。」

唐律伸手就去接她手裏的飯盒:「是我沒眼力見兒了!怎麼能讓大小姐提這麼重的東西呢!」他使的巧勁兒,一拽一提就將飯盒拎在自己手裏:「我來吧。」

正在這時,身後一個聲如洪鐘的聲音響起來:「是唐少爺來了啊!」

畢羅頓時如釋重負,聽到聲音的第一時間就側過身給朱大年騰地方。

朱大年不負眾望,三步並作兩步踏入病房,從唐律手裏取過飯盒,放到畢克芳床頭,又朝門外的方向做了個手勢:「大夫交待了,我們先生的病不能吵,得靜養。我送唐先生出去吧。」

唐律將剛剛角力時攥紅的手悄悄藏到身後,看向畢羅的目光里透著一絲委屈:「不是說大小姐要親自送我一趟……」

畢羅皮笑肉不笑地說:「朱伯伯辛苦,唐少,恕不遠送。」

唐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畢羅:「……」若不是在畢克芳面前莊重慣了,她真想晃着自己的頭問一句,哪找來這麼個神經病啊!

朱大年特別厚道地將人一路攆到停車場,直到目送唐律和身後兩個大高個上了車,才回到病房。

雞湯小餛飩還熱著,畢克芳胃口一般,餛飩只吃了兩個,倒是雞湯喝了許多。

朱大年一進屋就說:「人送走了。」他又抱怨:「以後再碰上他來,先生直接跟護士說不想見客就得了。我看這幾波人里,頂數這個唐律最難纏。」

畢克芳不置可否,只說:「大年,我這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你去跟大夫打聲招呼,我想今天就出院。」

朱大年有點遲疑:「今天?您……」

畢克芳看着他的眼輕輕搖頭:「時間不多,就從今天開始吧。」又說:「住在醫院裏,也不得清閑,還不如在家。」

朱大年答應了一聲就去了,又有點不放心地囑咐畢羅:「大小姐,您在這兒陪先生,老朱去去就回。」

畢羅見這兩人說話間早有默契,卻摸不著頭腦,她雖然畏懼畢克芳,但畢竟是一家人,該問清楚的還是要問。她幫畢克芳將身後的枕頭整理妥帖,問:「外公,您不想在醫院治了?」

畢克芳掃她一眼,反問她:「不琢磨著要回學校了?」畢羅小臉白白凈凈,遮不住眼底兩片暗影,顯然是一夜未眠。

畢羅輕輕搖頭:「我昨晚和同學在網上視頻溝通好了,她過段時間也會來平城,行李還有畢業證書她會幫我捎回來。」

畢克芳問:「是女同學嗎?」

畢羅輕輕點頭:「是。」考慮到畢克芳如今的身體狀況,她有意說一些他感興趣的,便將容茵的情況大體講了遍,說:「她來平城是打算定居在這邊,開個法式甜品店。等她回來了,我帶她來家裏玩。」

畢克芳居然難得贊了句:「一個女孩子獨自出國學手藝,這份孤勇不簡單。是個好孩子。」

畢羅輕聲說:「她對四時春很感興趣。等她來平城,我想請她來四時春用飯。」

畢克芳眉毛輕揚,畢羅挑眼一看,才發現眼前的老人,不知什麼時候連眉毛都染上灰白。

就聽他說:「到四時春用飯有什麼意思,那都是做給外人吃的。你若真當她是朋友,應當親自下廚。」

畢羅不設防他突然這樣說,不禁愣在原地,就聽畢克芳又說:「畢羅,我時候不多,你以為我為什麼急着回家。從今天起,你這手藝就要練起來了。」

雖說昨天就已經當着畢克芳和朱大年的面承諾,自己會將四時春一力撐起,可事情到了眼前,畢羅仍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束縛感,更多的是一種彷徨。

畢克芳突然將她背在身後的雙手拉到眼前,捏了捏她的食指和中指:「畢羅,你要明白,承襲我的衣缽,可不是當個廚子那麼簡單。」

「眼要明,鼻要敏,舌頭要靈,這雙手,拿的不僅是一把刀。」畢克芳頓了頓,說:「最要緊的,是你的一顆心。」

畢羅有點獃獃地望着自己的雙手。常年拿畫筆,她的食指和中指兩側都有薄薄的繭。這雙手可以畫出讓導師都脫口稱讚的畫,但能助她一步登天,在短短几個月時間內就撐起讓無數老饕心生嚮往的四時春嗎?

畢克芳向來說一不二。早上開口要出院歸家,等朱大年辦妥一切手續和後續準備工作,開車載祖孫二人回到老宅,也不過才過了一個半小時。

歸家第一件事,畢克芳坐在堂屋的那把老椅子上,一拄手杖:「大年,去打電話,告訴大傢伙兒,四時春停業三天。所有人都在大堂候着。」

朱大年半點沒猶豫,轉身就去打電話。

堂屋裏便只剩下畢克芳和畢羅兩人。

畢克芳遞出一串鑰匙:「阿羅,拿着這個,去我房間的柜子裏,把菜譜拿出來。」

畢羅微微一愣,就聽畢克芳又說:「拿黑色的那本。」

畢羅應了一聲,上樓去了。畢克芳所說的黑色菜譜,便是畢家的祖傳菜譜了,說是菜譜也不準確。業內多少人為這本《四時春錄》熬紅了眼,卻連親見一眼的機會都未曾有。許多人都傳,若干年前,畢克芳就將這書放在了某家銀行的保險櫃,畢羅也是這樣以為的。從前和畢克芳在一個屋檐下住了許多年,畢羅甚至從未見他翻看過。卻沒想到,這東西一直放在畢克芳自己的房間,而且就放在一個掛了普通鎖頭的柜子裏。

畢羅不禁感慨,就憑畢克芳的這份膽量和心思,自己再長二十年也未必能趕上。

鎖好柜子,拿了《四時春錄》下樓。有些老舊的樓梯將畢羅的腳步聲拖得長長的,又有點遲滯。

畢克芳從畢羅手中接過書,食指緩緩描摹過封面那四個字。書很厚,約有三四百頁,是畢家的先祖手抄的冊子,傳了這麼多代,封皮摸上去又薄又脆,卻沒有許多人想像中那麼破舊。

畢克芳將書放平,雙手遞給畢羅:「這書,你收好。」

畢羅接過來時,只覺得書的內頁手感有些特異。她學畫,對紙張的質感非常敏感,心裏不免計較,難怪這書傳了這麼多代都未破損,除了每一代畢家的當家人都格外珍惜外,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在這紙張上了。

畢克芳說:「一周的時間,你要背熟。」

畢羅瞠目,她本是溫潤的眉眼,做這個表情便顯出十成十的吃驚來。

畢克芳一笑:「用得着這麼吃驚?你讀這許多年書,背書對你不是吃力的事。」見畢羅默默無語,他又說:「都是這麼過來的。當時覺得沒用,等用到時,就該後悔當時背得不夠熟了。」說話間,朱大年已經走到門口,畢克芳說:「打過電話了?」

朱大年「哎」了一聲:「暫停營業的牌子這會兒已經掛上了。」

畢羅背對着朱大年站立,聞言也不回頭,雙手收攏將書鎖在自己懷裏:「外公,我去趟樓上。」

四時春是平城獨一份的老字號,歷史悠久,也歷經風雨洗禮,然而從前的房屋早在上世紀的戰火紛飛中化為灰燼。現在的這棟三層小樓是建國后新蓋的,隨著名聲越來越大,房子也原地翻新又擴建。如今從外到內,從裝潢到內飾,與時下其他飯店差異並不大。唯獨掛在門口那個看起來字跡模糊的木頭招牌,聽說是從畢克芳的曾爺爺那兒傳下來的,算是四時春的一個老物件。

畢羅已有五年未踏入四時春。和畢克芳一同站在四時春門前,她停住腳步,細細打量立在台階兩側的宣傳牌。

畢克芳拄著拐杖,凝視她有些入神的側臉:「阿羅,怎麼不進去?」

他這一出聲,原本聽命令在大堂等候的經理都從門后探出了腦袋。說讓在大堂等著,他們這些人哪坐得住?就拿趙經理自己來說吧,他來四時春工作的時候說長也不長,剛滿三年,對這位大小姐也只是聽過一些傳聞,結果老爺子這一住院,突然傳來風聲說以後四時春就由這位大小姐接手,不說后廚那些老傢伙,光是以他為首前面大堂這些個人就沒一個不鬧心的。

畢羅問:「這兩個宣傳牌,是咱們自己人做的嗎?」

朱大年解釋:「咱們自己人里哪有會做這個的,是找外面專門干這個幫忙設計了兩塊。」

趙經理聞言,快步走出來,他是個四十齣頭的瘦高個兒,淡眉毛細長眼,聞言便笑:「阿羅小姐是覺得這宣傳牌做得不夠精緻?這個是我找以前的老熟人做的,攏共也沒收多少錢,都是朋友賣面子。」又說:「這不,再過兩周就是清明了,許多老客人都提前預定了咱家的青團和清明飯套餐,其實這兩個牌子擺不擺都一樣。咱們四時春名頭響噹噹,截止到昨天接的單子都做不過來的。」

見畢羅遲遲不言語,只輪流盯着那兩個宣傳牌看,畢克芳道:「阿羅,自己家的買賣,有什麼想法就說,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畢羅收回目光,聲音輕輕軟軟的:「以後四時春再需要做這些東西,用不着找外面人,我自己可以做。」

朱大年哈哈笑道:「可不是!咱們大小姐在國外學的就是畫畫!這麼點東西,放在大小姐手裏就是小菜一碟。」

大堂經理面有難色:「可是我都跟我那哥們兒說好了,咱們今年一整年,所有節慶假日需要用到的宣傳牌,都交給他做……」他避開朱大年看過來的視線,低聲說:「錢都付了一半了……」

畢克芳將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阿羅,你說這件事,要怎麼處理才好?」

畢羅知道,畢克芳從出院回到家連水都沒喝一口,徑直帶她來四時春,為的就是打鐵趁熱,不管旁人說什麼論什麼,先直接將她架上去。這個時候如果慫了,以後再想在這些人面前立威,就難了。

「既然是趙經理做主先付了一半的錢,這錢就從趙經理的工資里扣吧。」輕飄飄丟下這麼一句,畢羅伸手扶上畢克芳的手臂:「趙經理面子廣,我相信您那朋友也不會這麼不講理,錢都不給您退的。」

畢克芳什麼都沒說,只拍了拍畢羅的手,祖孫倆就這麼上了台階往裏走去。

門內聚集著不少服務員,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瞬時被大傢伙解讀為「新官上任三把火」。畢羅這個姑娘看着年紀輕輕又斯文白凈的,想不到開口就在趙經理身上剜掉一塊肉。更重要的,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

趙經理邁過門檻走進來時,臉都是綠的。有好事的小服務生上前獻殷勤,被他手一揮推到一邊。

大堂里雖然站了不少人,卻靜得嚇人。

新來的一個女服務生對夥伴小聲說:「看不出這個外國回來的大小姐,文文氣氣的,脾氣倒不小……」

她的同伴開始沒吱聲,等朱大年和后廚一眾人都走近用餐的飯廳,才低聲說了句:「當家人,不就該這樣?」

那女服務生一愣,同伴已經甩開她拽著的手,跟在餐廳領班後頭走進去了。

走過一樓的等候大廳,往裏就是用餐的廳堂,二樓均是雅間,三樓則是專供貴賓和自家人使用的高級雅間,也就是現在大家所說的VIP和VVIP的區別。

畢羅從走進來,目光就在四下流連。小時候,這地方她也沒少來過。但如今在外漂泊五載,學的又是繪畫,再看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地方,畢羅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副全新的視角。

但她剛才已經在門口給了大堂經理一個難堪,凡事可一不可再,沒有考慮萬全,她不準備在今天回歸四時春的這個大日子再輕易向誰發難了。

一坐下來,畢克芳就遞過一個棗紅色的小冊子。畢羅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這是她剛回來那天,在病房裏見畢克芳一直攥在手裏的那本。

「打開看看,選幾道你喜歡吃的。」

畢羅打開一看,見幾乎每道菜的名字都透著雅緻,有的光看菜名,壓根分辨不出這菜的名堂是什麼,不禁也來了興趣。

后廚方面,早有服務生跑去通知,不多時眾人就都站到近前,不少人和趙經理一樣,從沒見過畢羅,如今聽說這位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大小姐要接手四時春,個頂個的透著股新鮮勁兒,一雙雙眼睛全盯着畢羅瞧。

畢羅盯着菜譜參詳片刻,而後說:「撥霞供,香圓杯,裙帶面,紅霞餅,玉蘭片,小松君。就這些吧。」

畢羅的話一出,幾位站在最前面的大廚彼此看了一眼。擅做素菜的張師傅說:「大小姐點的這幾道菜,倒是把咱們幾個的拿手絕活都包含進去了。得嘞,咱們這就動手吧!」

站在一旁白白胖胖的劉師傅則是名頭響噹噹的面點師傅,聽了這話不禁笑眯眯看了張師傅一眼:「老張,聽你這話好像有點緊張啊!」

張師傅嗤了一聲:「裙帶面還有紅霞餅,你好像有十年沒親自動手做了吧?」言下之意,還是先擔心擔心您自己吧!

另一邊擅做小炒的許師傅則神色沉穩,對着畢羅和畢克芳微一躬身:「要是沒別的吩咐,我們這就去做了。」

朱大年身後,一個年輕的身影正一點點往外挪,還不時拿眼睛瞄畢羅。

畢羅一抬眼就看到他了,不禁一笑:「時春,你也回來了。」

畢羅這麼一喊,朱時春瞬間挺直了腰板,一邊招手一邊從朱大年身後站出來:「先生,大小姐!」他眼睛亮晶晶的:「回來都有半年多了!」

朱大年瞪他一眼,又把自己身後另一個拽出來:「大小姐,你看看這是誰?」

畢羅一眼就認出來:「齊師兄!」

齊若飛笑得有點靦腆:「大小姐。」

齊若飛的父親從前也在四時春后廚幫忙,不過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留下齊若飛一個小孩兒,高中畢業就沒再讀,跟着后廚這些老師傅學了好幾年,如今也升為二廚了。朱時春是朱大年的獨生子,比畢羅晚一年出國,在M國混了三年的烹飪學校,半年多前回國,也留在了四時春幫忙。

正說着,畢羅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畢羅一怔,見是個手機號,猶豫片刻還是接起來,她才回國兩天,手機號碼雖然還是五年前的老號,但已經沒有什麼往來的朋友,這種陌生的號碼很多時候都是推銷電話。

「是阿羅小姐嗎?」手機那端傳來含着笑意的陌生男聲讓畢羅愣了一下。頓了片刻,她還是輕聲應了一聲:「我是。」

「阿羅小姐,我就在四時春門口,方便進來嗎?」

畢羅的記性不錯,起初覺得這聲音陌生,聽對方講了兩句,她已經辨別出來:「你是……唐律唐先生?」

「阿羅小姐好記性。」電話那端的年輕男人輕笑了聲:「看來今天上午我令阿羅小姐印象深刻啊。」

畢羅無語,片刻之後她立即反應過來:「門口不是掛着暫時關張的牌子嗎?」她的目光立刻投向站在一干服務員:「誰最後進來的,沒關門?」

一共十五個服務員,共同無聲地將目光投向站在他們前面的大堂經理。趙經理喪著臉,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今天這是沒看黃曆啊,出什麼事兒都拿他開刀。

畢羅站起身,目光越過大堂,筆直看向大門的方向。

門外,正午的陽光伴着男子推門而入的動作投射進來,三月的春光並不刺目,攜帶着桃李的芬芳和雨後清新的空氣,溫軟清透,讓人忍不住連呼吸都放輕了。

真正讓人屏息的還是推門進來的那個男人。就這麼小半天的功夫,他還換了一身衣服,白色休閑外套,九分牛仔褲,黑白綠三色板鞋,見眾人都朝他看來,唐律一手仍插在兜里,另一隻拿電話的手並起兩指在額頭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不好意思啊,見門開着我就進來了。」

他沒掛電話,但開着免提,抬着手對着手機講話,目光卻是看向前方的,與畢羅形成遙遙相望的姿態:「阿羅小姐這是在給大傢伙兒開小灶啊,見者有份,算我一個唄!」

所有人中,還是畢克芳最先開口:「今日是讓阿羅試一試幾位大廚的菜。相請不如偶遇,唐少既然有如此雅興,請過來與老頭子坐一塊吧。」

唐律聞言略停住腳步,對着前方畢克芳所在的位置,鞠了個15度躬,那模樣看起來也是風度翩翩的。可等他站直了身體,對着手機又說了句:「阿羅小姐,不請我過去坐嗎?」

隔這麼遠,畢羅都能看見他說完話還自以為瀟灑地朝她眨了眨眼。這人簡直就跟外面的流氓混混差不多,算起來兩個人今天是初次見面,他卻絲毫不認生,逮著機會就要調戲兩句。畢羅堵心,連忙錯開目光,一低頭,就見畢克芳朝她淡然一笑,說:「這幾年唐少隔三岔五就來咱們四時春,說起來也是老顧客了。阿羅不用這麼客氣,起身相迎。」

說話間唐律已經走到近前,手機也收進口袋,聞言兩手一捶,格外贊同道:「畢老先生說的是。我一進門就見阿羅小姐這麼站着,還以為她是想過來迎一迎我。」

畢克芳笑着道:「唐少,坐。」

他手一指自己另一邊的位置,示意唐律坐下。另一邊的位置原本坐的是畢羅。

畢羅畢竟臉皮還嫩,聽唐律和自己外公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她驚愕之下站起身的舉動多番解讀,心裏又羞又氣,臉上也紅一陣白一陣。可道理她是明白的,畢克芳和唐律兩個人打太極,這是兩方的當家人。畢克芳話都拋出去了,縱然說的並不是她本意,她也不能當着眾人的面對此反駁。

怎麼都駁的是自家人的面子。

唐律坐下來,目光卻頗為痛惜地看着畢羅手邊的座位。畢羅一看他那眼神就煩,乾脆側着身子坐下,對畢克芳說:「我選好了。」

唐律眨巴眨巴眼,目光在眼前這幾位大廚身上打個旋兒:「聽這意思,今天考驗的是咱們四時春幾位大廚的手藝活兒啊。怎麼個考驗法兒,我能參加嗎?」

畢克芳將桌上棗紅色的冊子遞過去:「阿羅已在這裏面選好了幾道菜。」

唐律打開冊子,目光未往紙面上落,眼尾的餘光先將眾人面上的神色一掃而過。只見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往他手上的冊子瞄,唐律便知道,這菜單並不是對外公開的。在場這些人,除了畢克芳本人是擬定這菜單的人,其餘人里只有畢羅有資格看過。

他抬起眼睛,看向畢羅。

難得唐律面上既不含笑,也不戲謔,這樣認真地盯着女孩子看,畢羅卻壓根不想跟他玩什麼深情對視,唇瓣微抿,目光一轉就跟他看過來的視線交錯開,卻不巧正落在他手上的小冊子上。

唐律端詳著畢羅,清早在病房頭一次跟這位聞名已久的畢家大小姐打個罩面,他那時全副心思都放在此前與畢克芳交談的每一個字眼上,雖然一心二用張口便將畢羅調戲了一番,那眼睛看人卻並沒有往心裏去。只模糊記得是個很白凈五官清秀的女孩子,並不是如何出挑的模樣。二次見面,便是剛剛他推門而入,所有人里,只有畢羅是面朝著他站立,大老遠他就看到一個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心裏還忍不住嘀咕了句,自己剛換衣服時沒在意,穿出來到了四時春才發現,倆人穿的都是白色休閑外套。若是站在一起,猛一看,估計會讓人以為是情侶裝呢。走近時,他自然也看到畢羅臉上泛紅,心裏知道,這是讓自己氣的。但他平時調皮搗蛋慣了,女孩子見到他,哪怕他一句話都不說,也是要先臉紅的。不因為害羞臉紅,那他就有本事把人氣個面紅耳赤。畢羅這樣的段位,在他眼裏是完全不夠看的。

這麼想着,又念及自己這小半天打探到的消息,心中主意已定,便決心好好看一看畢羅的模樣。仍是白皙清秀的長相,眉是柳葉眉,眼是紅樓夢裏林黛玉那樣的睡鳳眼,抬眼看人的時候,目光清澈之中又有點霧蒙蒙的,堪稱清秀,卻又比常人的清秀多了幾分不一樣的韻味。畢羅五官生的細巧,小鼻子小嘴,骨架也纖細,個子雖高卻顯得窈窕,看起來更像個南方女孩。

唐律這麼盯着人一番打量,見畢羅的目光不自在地別開,卻落在自己手裏的冊子上,不禁唇角一彎,乾脆將手裏冊子一合,對畢羅做了個「請」的手勢:「我還是先聽聽行家都點的什麼菜。向大小姐討教了。」

畢羅總覺得,一模一樣的三個字,從朱大年朱時春他們的嘴裏喊出來,是一本正經的尊重;可從眼前這貨的嘴巴里出來,怎麼聽怎麼透著一股子調侃。饒是如此,她還是向一旁記菜單的服務員點了點頭,示意她將剛才自己點的幾道菜念一遍。

唐律見狀,笑眯眯地開口:「我這人其實吃飯很能將就。」他徑直伸手從服務生手裏拿過單子,目光一掃,眼中笑意更深,說:「大小姐這幾道菜點的有學問吶!那麼我就點——喜鵲登梅,鳳凰展翅,寒冰玉露羹,大救駕,再給大小姐來份一品冰花玫瑰燕。就這麼着!」

畢羅不禁看了唐律一眼,她自己點的菜自己清楚,一個師傅一樣菜,六道菜,把后廚這些人都考進去了。可唐律這傢伙點菜,分明是看名字下菜譜,這一道一道的,每一例都意有所指,他是什麼意思?

是說她覺得自己今天是登枝的喜鵲,想要展翅的鳳凰,實則步履寒冰,沒有他的救駕,她還活不下去了?

這麼一腦補,咱們的阿羅大小姐臉都氣白了。

唐律也正好向她看來,還渾然無覺地笑吟吟:「大小姐可會做菜?」

畢羅唇角一翹,道:「我做菜,只給家人吃。」

唐律被她噎了一下,手一攤道:「看來唐某暫時是沒這個口福了。」

暫時是什麼意思?畢羅氣結,這人可真夠厚臉皮的!

畢克芳彷彿渾然不知身邊兩個年輕人言語間的刀光劍影,只吩咐大傢伙兒:「菜都記好了,那就開始吧。」

眾人領了任務,各歸各位。一時桌邊,只剩下畢克芳、畢羅和唐律三人。

兩個穿黑色制服的服務生去而復返,手裏端著茶具,在桌邊表演起了茶道。唐律掃了眼桌上的器物,就說:「今天這是要做點茶?咱們四時春的服務員真是多才多藝啊!」

四時春以最大限度還原中式古典菜肴著稱,而除了菜肴,煮茶、釀酒、琴曲表演也都包含在內,尤其是老客、熟客,更對此津津樂道。所謂點茶,說的就是源自宋人的點茶法,與如今R國的茶道有很多相似之處。茶葉炙烤、研磨、過篩取細,倒入茶碗中與熱水調成糊狀,此時將煮沸的水注人茶盞,這時最考驗點茶之人的手藝,沸水要噴瀉而人,不能斷續,再用特製的「茶羌」擊拂,兩隻手同時工作,一手要不停地轉動茶盞,另一手要適時攪動茶湯,使盞中泛起「湯花」。如此不斷地運羌、擊拂、泛花,使茶湯麵上浮起一層白色浪花,古人稱此情此景為「戰雪濤」。

畢羅不想這個唐律看着弔兒郎當的,見識卻不少,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要做點茶,隨後還林林總總將點茶的精髓和特點講出來,不禁側目。

唐律說話是隨着點茶的步驟一一說明的,等他說完,剛好一碗茶也做好。做點茶的服務生是個圓臉盤的年輕女孩子,本要端著茶碗送到唐律面前,被畢羅手一伸截了胡。

唐律知道畢羅不待見他,見了也只是一笑。

畢羅端過茶碗,並未放在自己面前,而是朝唐律遞了過去:「唐少講了半天,喝點水潤潤嗓子吧。」

唐律一臉的受寵若驚:「這……畢老先生還在……」

畢羅皮笑肉不笑的:「來者是客。」

唐律笑眯着眼一點頭:「那我就客隨主便了。」

第二碗由另一個服務生遞到畢克芳面前。畢克芳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再做,將自己那碗茶遞給畢羅:「阿羅,你也忙了半天了,喝吧。」

畢羅記得,從前畢克芳是最喜歡喝茶的,可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醫生明令禁止他飲茶飲酒,不禁心頭一酸。

畢羅給唐律遞茶的本意是讓他閉嘴。哪知道這傢伙嘴巴里喝着茶也不消停,喝了兩口,那眼睛就滴溜溜地圍着畢羅打轉:「聽說大小姐是從F國留學歸來,F國也是美食大國,大小姐學成歸來,是否要對四時春的菜譜有所調整呢?」

畢羅一聽他這麼說,就知道,自己在F國的履歷已經被這人查了個底兒掉。她垂着眼皮兒,嗓音輕輕軟軟的:「您問這個話,是作為四時春老顧客的身份呢,還是作為想要收購四時春的唐少的身份呢?」

唐律饒富興緻地嘖了一聲:「身份不同,答案也不同嗎?」

「要是客人,等著看四時春每一季對外的菜譜就知道了。」

「那我要是想談合作呢?」

畢羅眉毛都沒動一下:「人呢,再給唐少上一碗茶。」

這意思是讓他閉嘴了。

唐律「噗嗤」一笑又笑了。

這位畢大小姐看着斯文秀氣的,原來是顆小辣椒。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畢克芳看在眼裏,一句話也不插,若朱大年也在場,看到這情景肯定嚇得下巴都要掉了。了解畢克芳脾氣的人不難看出,他雖然面色沉靜,一句話也未曾說,可眼底蘊藉着淡淡笑意,分明心情尚佳。

不多時,就有服務生端菜上來。

最先上來的是畢羅點的兩道菜,玉蘭片和香圓杯。三月份,平城道路兩旁的玉蘭樹剛長出花苞,而這道玉蘭片所需用的恰恰是最新鮮的玉蘭花瓣。這點事兒自然難不倒四時春的大廚們,一年四季,都有溫室花房送來各色可食用的鮮花。清炒玉蘭片只用白玉蘭的花瓣,因這種花瓣肥厚鮮甜,裹上濕麵粉和豆沙過油那麼一滾就出鍋,最考驗廚子對火候的拿捏。

另一道香圓杯又叫香圓盞,其實是一種果飲。所謂香圓,是對南方一種淺蜜色甜瓜的雅稱,將瓜瓤掏出,只留薄薄一層做杯盞,裏面盛的液體,各家多有不同。四時春做這道菜也較為靈活,所用的果汁也多以時令水果榨出果汁倒入杯中。像今天做的就是蜜瓜雪梨汁,這個時節吃最是清肺潤喉。至於瓜皮上的雕工,那就看廚子的手藝,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畢羅將小小一隻香圓杯捧在手裏,盯着杯盞外的雕工看了好一會兒,唇角微彎輕啜了一口裏面的果汁。

唐律嘖了聲:「好像我這杯子上的圖案,和大小姐的不太一樣啊。」

畢羅自己杯子上的圖案是一個小女娃娃在大柳樹旁放風箏的圖案,線條古樸生動,小女娃娃憨態十足。反觀唐律拿在手上的那一個,圖案卻是一個男娃娃揉眼睛哭,面前是一支摔在地上的糖葫蘆。

畢羅努力拉平嘴角,可眼睛裏還是泄露了點點笑意。唐律看在眼裏也不戳破,但對於是誰做的這雕工已經心知肚明,肯定是剛才站在旁邊緊盯着畢羅瞧的那兩個小子之一……

畢克芳笑了笑:「唐少見笑了。」

唐律擺了擺手,喝了一口果汁:「嗯……放的是好像是荔枝蜜。」

畢羅不禁瞧了他一眼,這傢伙舌頭倒是挺靈的。

後續端上來的菜就多了。畢羅和唐律兩個人是每一道菜都嘗了嘗,畢克芳則只嘗了那道小松君。小松君是素菜,菜名取自「松菌」的諧音,其實就是現在大家常說的松茸,口味清淡,滋味卻鮮美獨絕,哪怕是畢克芳這樣久病的人也不必忌口。

唐律則對自己點的那道荔枝肉情有獨鍾,連吃了幾筷子,一邊感慨:「這個時節荸薺難得,能吃這麼上清脆鮮甜的荸薺,恐怕也只有四時春了。」

裙帶面和紅霞餅端上來時,倒讓唐律蠻新鮮的。他先嘗了一筷子看起來賣相極佳的紅霞餅:「是蝦餅啊,倒挺入味的。」一邊問旁邊的服務生:「這是你們哪位大廚的手藝啊?」

菜陸續都上齊,后廚幾位大廚也都在桌邊聚齊。一道非常年輕的聲音搶話說:「這麼簡單一道菜,哪輪得到我們大廚動手啊!」唐律微眯着眼朝說話那人看去,見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男生,模樣長得倒是還湊合,一笑一口白牙,而且說話時一直朝着畢羅笑:「大小姐,這紅霞餅是劉師傅指點我做的,怎麼樣,還吃得進口嗎?」

畢羅微微頷首:「外酥里嫩,色如紅霞,很好。」

朱時春聞言更是笑的見牙不見眼。

唐律看在眼裏,心裏頭琢磨:看着真礙眼啊。

朱時春又說:「裙帶面是齊師兄的手藝,大小姐嘗嘗。」

裙帶面是揚州一帶出名的小吃,清朝的《隨園食單》裏面也有記載,面用小刀片成,色澤雪白,在清澈微碧的湯水中沉浮如同女子的裙帶般曼妙。麵條的味道也不一般,是用百合和面,吃起來面有嚼勁,滋味微甜,非常可口。

畢克芳開口問:「阿羅,這面怎麼樣?」

畢克芳既然開口,畢羅情知這道菜是有問題的,而這個問題,她今天也一定要當着所有人的面點出來。她目光微沉,掃過齊若飛的面孔時,盡量不透出任何情緒:「裙帶面的特點之一是湯要寬。」她低頭看向面前:「碗不對,湯也少了。」她用筷子夾起麵條來嘗了一口:「和面的也不是百合,是茯苓粉。」

朱大年聞言,臉色微沉。張師傅則在一旁打圓場:「是我不好,做寒冰玉露羹的時候,百合被我用光了。小飛再想用鮮百合時發現沒有了,才臨時換的茯苓粉。」

畢克芳沒有說話。

齊若飛面露慚愧:「不怪張師傅,是大家拿材料時我忘記說自己也要用鮮百合……」

唐律笑眯眯的:「既然材料不齊全,也難怪味道差一些。我看這位小兄弟的刀工倒是不錯。」

齊若飛朝唐律微微點頭,目露感激,又對畢羅解釋:「碗的問題也是我疏忽了,多虧大小姐提醒。」

唐律說:「大小姐是內行人。這內行看門道,我這個外行,也就看看熱鬧。」

畢羅沒搭理他,轉而去嘗另外兩道菜。一道鳳凰展翅,是朱大年做的;另一道喜鵲踏梅,是張師傅的拿手菜。

畢克芳問:「阿羅,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畢羅剛才毫不留情地將裙帶面的缺點一一指出,此時連朱大年都顯出幾分忐忑來。張師傅兩手雖然背在身後,朱時春偷瞟了一眼,發現張師傅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直在不停揉搓。這是緊張了,朱時春有點想笑,看來畢羅現在還挺有威嚴的。

畢羅各嘗了一口,面色如常:「兩位大師傅的手藝,無可挑剔。」

最後嘗的一道菜,是唐律特意為畢羅點的一品冰花玫瑰燕。玫瑰花、魚子和椰漿,讓色澤本來有點寡淡的燉燕窩立顯嫵媚。魚子微腥,主要靠玫瑰花汁和椰漿的中和,既為這道甜品增色不少,也中和了魚子本身的味道,吃在口中滋味鮮甜,又帶花香。雖然唐律說這道菜是特意為畢羅點的,但后廚仍舊做了兩份。

唐律見畢羅嘗了兩口,知道這道甜品還是入了畢羅的眼。他取過自己那份,掀開盅蓋,舀起一勺。他一個大男人,對燕窩這種東西其實並不怎麼感冒,嘗這道燉品的口味,其實是為印證自己的一些猜想。

剛才畢克芳總共問了畢羅兩次菜的味道如何,在唐律看來,畢老先生是意有所指。奈何畢羅這姑娘看着文弱,實則很有些城府。那兩道老師傅做的菜,她都只嘗了一口,裏面至少有一道菜是有問題的。但她偏不說。

而這道燕窩她吃了兩口,唐律一嘗,滋味果然地道。

唐律的目光在鳳凰展翅和喜鵲踏梅兩道菜間打了個來回,眸色微深,他在回憶剛才畢羅的每一個細微神色。

嘗完一桌11道菜,也沒花太多時間。席間,畢羅除了對齊若飛做的裙帶面有些意見,似乎對其他所有人的手藝都很滿意。唐律不禁猜想,到底是畢羅有自己的考量,不肯初來乍到就得罪一波老臣呢,還是因為今天他在場,不想當着自己這個外人的面,讓四時春自家人難堪呢。

齊若飛畢竟還年輕,他的路還很長,畢羅作為最近兩天平城風傳的四時春新一任接班人,點他兩句也很正常,並不至於耽誤他以後的前途。

剩下這些人……唐律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逡巡一圈,心裏已經有了數,恐怕是豺狼虎豹,各懷心思。

他又看向畢羅,這麼一群老傢伙,哪怕是畢羅這顆小辣椒,也不一定搞的定啊!

畢羅已經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唐少,稍後我們內務整頓,就不留您了。」

唐律上身前傾,執起畢羅撐在桌沿的手,在對方反應過來前,在她手背落下一個輕吻:「多謝大小姐款待。」

畢羅簡直整個人呆住,連她自己一時都分辨不清是氣的還是嚇的,但有一點她現在弄明白了,這傢伙就是個麻煩精!

她兩隻手一齊用力將自己的右手拯救出來,手指都是顫的,就見唐律沒事兒人一樣朝她眨了眨眼:「改日我請阿羅小姐一同用餐,還請務必賞光。」

畢羅深吸一口氣,硬擠出一絲笑:「送唐少到門口。」

她目光在離得最近的趙經理身上打一個旋兒,趙經理一個激靈,連忙躬身:「唐少,這邊請!」

他這一天可夠倒霉的了,好容易畢大小姐給他派了個送人的活兒,他可不敢再弄砸了。

飯畢,畢羅和畢克芳祖孫倆移至3樓雅間。進了屋,畢羅坐下,畢克芳嘆了口氣:「阿羅,今天這頓糊塗宴,吃的如何?」

畢羅一時沒聽明白:「糊塗宴?」

畢克芳說:「好吃的不敢贊一聲好吃,不好吃的,你又不敢直說不好吃。這頓飯不是糊塗宴,是什麼?」

畢羅啞然。半晌,她才說:「外公,我……」

畢克芳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擔憂。但是啊,畢羅,你知道人得了毒瘡,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他看着畢羅的眼,緩緩說:「拖上一陣,等毒瘡長得大大的,全身的毒素都聚集到了那兒,再用刀一舉刺破,一直擠——直到最後流出乾淨的血來。再不行,只能將那一塊爛肉連根挖掉,這樣才能換得一身乾淨,從從容容地活下去。」

人尚且如此,那麼一個機器、一個企業呢?

想要挖掉毒瘤,怎麼可能兵不血刃?革新必然伴隨着流血。只是這些話,畢克芳對着畢羅的那張小小的白凈的臉孔,一時說不出口。

畢羅雖然聰慧,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湯麵,以湯寬為宜,以見湯不見面為妙。裙帶面[1]顧名思義,截面成條,並兩指寬,飄浮湯水間,若女子裙帶,曲裾曼妙,意態悠揚。雞湯加筍汁熬上半日,裙帶面出鍋過冷水,加入雞湯滾上。味極鮮美,面寬勁道,春日以此面會友,豈不快哉?

——《四時春錄》

註釋

[1]裙帶面,取自《隨園食單》,袁枚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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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糊塗宴和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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