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粥和畢羅

第1章 桃花粥和畢羅

第1章桃花粥和畢羅

她五年沒回來,這裏卻彷彿是被時間凝固的世外之所,

與從前沒有半分不同。

畢羅接到朱伯伯的電話,畢業證書都沒來得及拿,便匆匆回國。

回到平城時,正趕上一場春雨。

平城春天的雨向來下不太大。大城市都這樣,一年到頭城市上空都籠著霾,雨雪總下得不痛不癢,晴天的時候也不見藍天,想看到藍天,得靠大風吹。

這場春雨卻讓人措手不及,氣象台都沒預報,事先也不見有一絲風,便任性忘我地下了個痛快。畢羅從機場出來就趕上這場雨,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打到一輛車,趕到醫院時,雨竟然還沒停。

司機哼著小調,嘀咕了句:「這鬼天氣!」沒等畢羅將車門關妥,就踩了油門。車軲轆濺起的水剛好潑在畢羅煙灰色的風衣上。

畢羅顧不上罵人,拖着小號行李箱,馬不停蹄地奔赴病房。

畢克芳的病房在同仁醫院3號樓209。電梯上上下下,每次都擠滿了人。畢羅拖着行李搶不過別人,只好將拉杆收回去,手提着行李箱爬上兩層樓。走到病房門口時,她才喘勻了這口氣,霎時便被一種畏怯的情緒填滿。若是按照老話,她此時的心情,大概叫做「近鄉情怯」。可畢羅心裏明白,她心裏的為難和恐懼,不僅於此。

她不敢面對躺在病床上的那個老人。

病房裏充塞著百合花的淡淡香氣,畢羅害怕畢克芳,連帶這些年也畏懼畢克芳喜愛的此種香氣。在F國留學時,路邊花店常常擺出幾束狐尾百合,概因這花花朵優雅、香氣襲人,非常適宜招攬顧客。但每次畢羅見了,只會愈發加快步伐。曾經有暗戀她的異國男生送她這花,卡片上寫着優美的花體法文,內容既熱忱又俗氣:Laura,你的容貌就像這束百合,純潔張揚,讓我忍不住想擁你入懷……

畢羅看得頭皮發麻,本是向來不喜得罪人的性格,也難得嚴酷一回,徑直將花扔進公寓樓下的垃圾箱。

病房裏充滿了這個氣味,畢羅心中緊張畏怯佔了上風,一時有點怔住。她沒認出躺在床上那個頭髮盡白的老人是畢克芳。

畢克芳正醒著,手裏拿一本棗紅色的冊子,抬起眼來剛好看到她,向來嚴肅的面龐上透出一絲笑,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進去。

畢羅回神,硬是忘記行李箱的拉杆早被她在爬上樓梯后就抽了出來,拎着十五斤重的箱子一路走到病床邊。她站在床邊,一手拎箱子,另一手捏著自己因為雨水和汗濕摘掉的帽子,臉色微紅,眼神懵懂。在畢克芳眼裏,和十五年前剛被人送到他面前時一模一樣。

畢克芳在心裏嘆氣,還是個孩子。

朱大年的到來打破二人的僵局。他一進門就先抹一把額頭,又抖了抖傘上的雨水,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將傘隨便一扔,就朝畢羅衝過來。

畢羅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朱大年攏住肩膀,不住說:「大了!漂亮了!我們阿羅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畢羅扯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朱伯伯。」

不難看出朱大年是真的很激動,不僅臉膛是紅的,眼圈也是紅的,握著畢羅的肩膀不住地說:「這下四時春有指望了!大小姐回來了!四時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最後還是畢克芳咳了聲,說句:「大年。她這趟回來就不走了,你急什麼。」

畢羅渾身一僵。目光不由得看向畢克芳。站得近些看,畢克芳不僅頭髮全白了,臉色也青中透白,和她印象里向來黑著臉膛的模樣有些對不上號。若是不認識他的人見了,大多會以為這是個和藹的老年人。可畢羅清楚地知道,這人嚴厲起來的面孔有多可怕。

朱大年總算鬆開了手,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將手放在身後搓了搓。他注意到大小姐肩膀的布料被他的手沾濕了個五指印,不知想起了什麼,竟然露出有點緊張的神情,慌亂中還朝畢克芳看了一眼。

畢克芳放下手上的冊子:「大年,幫忙給阿羅搬個凳子。」

朱大年「哎」了一聲,折身去門外找凳子。平時這間病房,有人來,但沒人敢在畢克芳面前坐。也沒人有這個資格。所以都是不放凳子的。

朱大年回來的時候,畢羅看了眼他手上,還真跟她預料的一樣。畢克芳發話說讓搬一張椅子,他真就老實地只搬了一張,然後就特別自然地站在床腳的位置,等待畢克芳的下一個指令。

這種氣氛讓畢羅再次緊張起來,坐在椅子上都覺得渾身冒刺。

畢克芳看着她,徐徐開口:「阿羅,這次回來,就別再回去了。」

畢羅猛地抬起頭,可看進畢克芳的眼睛裏,她就知道,這件事在他這裏,沒有轉圜的餘地。

畢羅垂下眼,雙手交握放在膝上,她腰桿挺得筆直,是非常端正的坐姿,可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她姿態再端正,也沒有半分底氣:「可我畢業證還沒有取。」

畢克芳說:「讓學校寄回來。」

畢羅囁嚅:「還有畢業典禮……」

朱大年在後面焦急得不得了,忍不住喊了聲「大小姐!」

畢克芳看着畢羅白凈的面孔,她從進房間起就沒怎麼與畢克芳有過眼神交流,話還是那麼少,神色是畏懼的,膽怯的,還有那麼一點小女孩子的倔強……他嘆了口氣,生平第一次軟和了口吻說了句話:「畢羅。」

他沒叫她「阿羅」,也沒像當着四時春里其他人面時叫她「大小姐」、「大姑娘」,而是叫她的全名,畢羅。

畢羅忍不住抬起頭,就聽畢克芳說:「我只有半年好活了。這半年,你必須把四時春撐起來。」

畢羅覺得自己可能幻聽了。

直到跟在朱大年身後一塊下了樓,又坐上車,她都沒回過神。

畢克芳在她心裏,一直是個強大到無法打敗的形象。她畏懼他、躲避他、卻也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偷偷崇拜他。這不奇怪,人對於強者,總是懷有某種不可動搖的崇拜的。無論是喜歡還是厭惡,都與崇拜這種情緒不相矛盾。可這個強勢了一輩子的人突然有一天當着她的面說,他要死了。這種感覺既怪異又荒謬,好像她突然踏錯一步,走進一場唱的荒腔走板的老戲里,所有人都那麼認真,可她總覺得一切都是假的。

朱大年開的車子是輛車齡超二奔三的悍馬。二十多年前在平城,開得上悍馬的,都是一方頑主。朱大年這輛車開出去,不知得了多少老少爺們兒的口哨和口水。趁他不注意跑過來摸兩把的半大小子也有的是。可這車放在如今的平城,不新鮮了。車身龐大、笨重、如同一位穿越到未來時空的超級英雄,看着是帥,卻透著那麼點落伍的二。

好在朱大年車技穩當,對車子也愛惜,大車嘛,坐着肯定舒服。

畢羅終於有點從醫院的那種氛圍中抽回神,一扭頭,就對上朱大年一臉猶豫糾結憂傷悲痛的神情。

「……」畢羅在面對這位朱伯伯時,還是覺得挺親切的。她有時覺得也奇怪,明明她和畢克芳才是有血緣承繼關係的親人,可面對畢克芳,她時常湧起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從未感覺到一絲親近。朱大年可以說是看着她從小長到大的,她媽媽還在世時,就常把她放到朱伯伯家裏玩,隨着年齡增長,她明知道自己跟朱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可每每看到朱大年,就打心眼裏覺得親切。

畢羅也覺得自己有點白眼狼,可人的情緒並不是能由自己控制的。

朱伯伯忍了又忍,也沒忍住,他就這脾氣,外人面前還能端著三分深沉兒,一見到畢家的人,就立刻成了一箱一箱倒豆子的竹筒,想到什麼說什麼,知道什麼說什麼,要他憋著,跟要他命差不多。

於是朱伯伯就忍不住跟畢羅倒起了豆子:「大小姐,不是我老朱說,您這去國外讀書,一走就是五年!五年,一次都沒回來過!您說您也是先生看着長起來的,先生脾氣是不那麼和善,小時候對您也嚴厲了點兒。可那都是為了您好啊!您說您還真這麼大氣性,過年都不回來一趟!就連我家那小子,出國半年就忍不住往家躥,您是真一點都不想家啊!」他看着畢羅白凈玲瓏的側臉,看一眼,問一句:「真一點都不想?」

「不想先生?」

「不想家裏?」

「也不想我老朱和朱嬸?」

畢羅滿腔踟躕愁緒,都被他這一句接一句地給衝散了,逗樂了:「朱伯伯……」

朱大年「哎」了一聲:「大小姐!您這心真狠啊!您不知道這五年,您可想死老朱和你朱嬸了!」

畢羅「噗嗤」一聲,又被他逗樂了。

她自小就發現朱大年特別有意思,畢克芳為人不苟言笑,喊四時春里其他人,都是喊個姓氏,諸如小張、小王、大李子等等,簡便,直觀,好記。可唯獨喊朱大年,是叫他名字後面兩個字。朱大年從十六七歲起就跟着畢克芳身旁打下手,被這麼喊習慣了,竟也從未多想,隨着年齡增長,還自己稱呼上自己「老朱」了。

可聽在別人耳朵里,總要想起四大名著中某部書里的那位「老豬」。

朱大年渾然不知畢羅的腦補,繼續苦口婆心:「大小姐,您不要總覺得先生凶,其實先生心裏是很疼您的……哎,這要我怎麼說啊……」

朱大年雖是個憋不住話的性格,卻並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主兒,要不也不會在畢羅心中落個「敦厚樸實」的印象。她默默聽着朱大年將自己小時候的事翻過來調過去講了個囫圇,期間並不插話。

別的不說,至少有一點朱大年說的沒錯。

若沒有畢克芳,她早就餓死在外頭了。

她媽媽畢舜華當年為了跟那個男人結婚,和畢克芳是公開斷絕了父女關係的,畢舜華的母親死的早,是畢克芳一個人將她拉扯長大。為了個男人和自小將自己養育成人的父親斷絕關係,以後無論發生什麼,畢舜華都沒臉再回去。

畢舜華眼光不太好。

那男人弄大她肚子、又不見畢家給予任何經濟支援,便跑了。畢舜華生活落魄,每天去玩具廠做工,一天要做滿十六個小時。畢羅到上幼兒園的年紀前,常被她厚臉皮地塞到朱大年家裏。那時朱大年還沒結婚。

後來朱大年娶了朱嫂,生了兒子,畢羅也順利上了幼兒園。可畢舜華仍舊沒時間去接她放學。這攤子事兒就又交託到了朱大年身上,一接就是六年。畢羅三歲上幼兒園,六歲半上小學,直到小學三年級的某一天,畢舜華出車禍過世,畢羅才第一次見到自己在這世上另外一個親人——畢克芳。

畢羅沒有爸爸,所以隨了母姓。長大之後她常常想,母親給她取這個名字,沿用這個姓氏,大概一早就為她想好了出路。她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被一個男人欺騙玩弄拖累終生,也不會有好的未來,所以早就想好,等畢羅長到一定年紀,就送她回姥爺家裏。

把她經常送到朱大年家裏,未嘗沒有試探畢克芳的意思。

朱大年不是個能瞞住事的人,有時為了接畢羅放學,還要跟畢克芳請個四十分鐘的假。可畢克芳從來沒有反對。這不就是默許的意思了嗎?或者也是父女倆冰釋前嫌的鋪墊了。

可畢舜華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的壽命那樣短,她的離世又是那樣突兀。

所有人包括畢舜華自己都沒有準備,所以畢羅被送到畢克芳家裏時,所有人尤其這兩位當事人,都要慢慢適應。

順着朱大年的話頭,畢羅腦海中興起了許多兒時的回憶。朱大年卻將她的沉默當做了認可,愈發起勁兒地煽動她要諒解畢克芳的脾氣和作風。

直到車子在老宅的院子口停下來,畢羅一抬頭看向外面,發現天不知什麼時候放晴了。

這場春雨下得又急又大,竟然難得將平城的天空洗出了一片湛藍。空氣里漂浮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畢羅下了車,跟在朱大年後頭進了院兒,輕聲說了句:「我可以留在平城,幫着把四時春撐起來。」

朱大年驚喜地扭頭,畢羅輕聲卻執着地接下去:「可我下周必須回一趟F國,我要去參加畢業典禮。」

朱大年蹙眉,猶豫着不敢點頭。

畢羅說:「我只回去三天。」她用目光瞄了眼朱大年手裏的行李箱:「況且我這次回來得匆忙,許多東西都沒帶回來。就這麼扔在那太浪費東西。」

朱大年向來儉省,這次卻沒有輕易地點頭表示同意。他只是沉默地將行李箱提進畢羅從前住的閣樓里,又「蹬蹬蹬」地走下樓,進廚房忙活起來。

傍晚的天空映照出斑斕雲霞,畢羅坐在院子裏,望着四周。她五年沒回來,這裏卻彷彿是被時間凝固的世外之所,與從前沒有半分改變。

門口種著兩棵棗樹,往裏走,是薔薇、月季和芍藥花,房子是個二層小閣樓,靠近閣樓的地方種著幾叢忍冬並一棵柿子樹,後院連着幾畦菜地,打了水井,都供自家用的。這個時節,棗樹還未抽芽,院子裏種的花也都不到開花的時節,院牆外的桃花和杏花卻長得很高,飄進粉白的花瓣來,落了一地。畢羅小時候最喜歡蹲在花瓣裏面玩,那樣的情景沒有小女孩會不喜歡,穿一條裙子翩翩起舞,誰都覺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小公主。

九歲后的畢羅沒有裙子穿。畢克芳待她非常嚴苛,夏天也不許她穿裙子、扎辮子,總將她打扮的像個小老頭兒,短頭髮、長袖長褲、身上的衣服永遠只有黑白灰三色。

畢舜華沒有死的時候,畢羅是穿過裙子的。畢舜華雖然窮,總將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蓬蓬裙、花瓣裙、小旗袍還有花苞頭,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嬌嬌公主。

這樣強烈反差的生活經歷對一個剛滿9歲的孩子而言是困惑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畢羅入睡前獨自一人躺在木頭大床上,對着床里側貼著的老式牆紙,無聲掉淚。

她知道畢克芳不喜歡她的母親,厭恨她的父親,便由此推斷,畢克芳是在她身上施展報復。

後來長大了,這樣的念頭隨着成長漸漸淡了。可對畢克芳的那種恐懼和排斥揮之不去,哪怕如今她已經24歲,即將大學畢業,哪怕畢克芳已垂垂老矣,半年後就要離世,她依舊沒辦法將這種感覺從自己心裏拔除。

小院兒很美,充斥着童年的種種小小美好,也遍佈着那些不堪的、畏縮的、茫然的童年回憶。

朱大年端著晚飯走過來時,畢羅本是背對着他的。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鼻尖一抽,便聞到一股淡淡甜香。畢羅一笑,說:「朱伯伯,你做了桃花粥。」

朱大年聲如洪鐘,一開口就將整個小院兒都渲染得熱鬧了幾分:「大小姐的鼻子還是那麼靈!就是桃花粥!」他走到近前,將托盤裏的幾樣食物一一放下。

畢羅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腹內早就空空如也,可偏沒什麼胃口。一回到家裏,別的不說,光聞到這香氣便覺得被治癒了。中國人哪,中國胃。走哪都忘不掉這一碗粥的味道。

朱大年自小跟在畢克芳身邊幾十年,做起正經大菜,跟畢克芳本人的手藝相比還有一段差距,但也要看是什麼人嘗,一般人嘗不出。許多家常小菜,尤其是畢羅自小常吃的那些,與畢克芳做的幾無二致。

桃花粥這道粥品算是個古方兒。清朝時有個人叫孔尚任,寫《桃花扇》的那個,曾寫過這麼兩句:「三月三劉郎到了,攜手兒妝樓,桃花粥吃個飽。」可見桃花粥這道菜肴,是講究時令的。過了春季桃花開的這個時節,哪怕有乾花花瓣,怎麼做都不是那個鮮味兒了。

畢家的桃花粥是依照四時春祖傳的秘方兒做的,最講究個「鮮」字,取新摘的桃花,用井水浸泡半小時,放在粳米粥裏頭小火慢熬。漸漸將米熬得濃稠,熬出一層厚厚的米油,盛一碗出來,香稠的米粥里點綴著星星樣的粉色花瓣,就是一碗最風雅不過的桃花粥了。

然而這樣的做法只針對外人。若做給畢家人自個兒吃,還有一道,會放一點畢克芳親手腌制的桃花醬。

說是醬,但不是果醬類,更類似蜜,香氣濃郁,放一點兒就得。可就是加了這一點兒桃花醬,才是《四時春錄》裏那道原汁原味的桃花粥。

桃花粥美顏、解郁、散燥熱,像畢羅這樣一路舟車勞頓回來,胃裏面肯定有火氣的。朱大年這碗桃花粥熬的心意十足。

再看另外幾道菜,一道酒糟魚、一道醉活蝦、還一道山家三脆,魚和蝦雖是葷,卻不是大葷,且都是滋味濃郁的菜肴。山家三脆清脆爽口,是用嫩筍、菌菇、枸杞菜做成,配粥吃最好。

畢羅看得食指大動,只顧說一句「朱伯伯你也吃」,便開動起來。

畢羅不是頂漂亮的模樣,但膚白勝雪,眉目清爽,湛湛清靈,屬於耐看型的女孩子。她平時斯文,可吃起東西來,並不像許多女孩子那樣嬌怯不敢下筷。相反,她吃的很快,眼睛微微眯著,看起來非常享受面前的食物,卻並不顯得粗魯。

朱大年笑眯眯去盛了碗粥,也坐在一旁跟着吃起來。

一邊吃還一邊說:「大小姐不用讓我。老朱每天守在廚房,嘴巴就沒閑着過,喝這碗粥也就是陪着大小姐,要是讓你朱嬸見了,又得磨叨我貪嘴了。」

畢羅雖然也開口讓他,但嘴巴和手指根本停不下來。畢家的《四時春錄》並不拘泥南北菜系,書是從祖上傳下來的,連同「四時春」這座酒樓。當時撰寫這本書的人是畢家先祖,據說也曾做過大官的,年少時就喜歡遊歷四方,遇到什麼好吃的好喝的有趣的風雅的味道獨絕的,就都記錄下來。而且他讀書多,看的雜書也特別多,每記錄一樣食物,總能旁徵博引,大概撰寫的時候又重新回去查閱過,凡是歷史上記載過跟這樣食物相關的,或雜文或詩句,他都一併收錄進來。當時的人看了或許不覺得如何,但放在幾百年後的今天,在畢家人乃至許多同行的眼中,這本書就是無上珍寶了。

畢羅小的時候常在朱大年家蹭吃蹭住,9歲后搬進畢家老宅,穿着方面遭些刻薄,可吃上,畢克芳從不虧待她。因此也養刁了畢羅的一張嘴。這小嘴一張一合嘗一口,一道菜里什麼原料什麼佐料便能說得比做菜的廚子還清楚。而且也養成了她飲食上不拘南北的習慣。

像今日朱大年為她準備的這幾道小菜,酒糟魚是江西一帶的吃法,醉活蝦則是滬城和寧波一帶的名菜,都不在老平城人的菜譜上。桃花粥和山家三脆,按理說不在如今任何菜系的菜譜上頭,這是古人的吃法,與其說吃的是滋味,不如說吃的是個雅趣。

但經過畢家人調製出的菜肴,味道就沒有差的。

先說那酒糟魚,這道菜可不是一時半會功夫能做得的。要選半斤左右的鮮鯽魚,以鹽腌漬再晾到半干,而後放進釀好的米酒罈子裏封起來。放上十餘日取出,放進鍋子裏,與酒糟同沸。酒糟魚的關鍵在酒,酒要做得老一些,有烈性的酒味道才夠濃醇。那酒糟的味兒滲入魚肉,地道的酒糟魚呈棗木紅,酒香氣可謂撲面而來,未嘗先醉。

畢家的酒糟魚,都是用野生鯽魚做的,鯽魚更小,肉更生嫩,米酒也不是從市面隨便買的,是自家釀的純米酒。朱大年掌勺的這道酒糟魚,在鍋子裏煮的時候又放了頭年採購后自家晾乾的貴州七星椒,做出來的酒糟魚糟香醇厚、又添辣味,吃起來別提多帶勁兒了!

酒糟魚這道菜,是道閑時菜,也是頂好的下酒菜。畢羅吃菜,有兩個喜好,一愛食物新鮮,二喜菜肴原味。她並不在意這道菜是辣味還是甜味,都一樣喜歡,只要食材新鮮、做的地道,她就愛不釋口。就拿這道酒糟魚來說,她就愛吃這裏面的酒糟味,更愛那如星子點綴夜空的一點辣,慢條斯理吃完一條小鯽魚,只辣得神清氣爽,齒頰留香。

再說朱大年做的另一道醉活蝦。滬城和寧波一帶的人最喜歡做這個菜。顧名思義,這道菜是將活蹦亂跳的鮮蝦整個放進酒罈子裏。蝦不一會兒就醉了。畢家用的罈子不大,敞口窄底,最有特色的是這醉蝦的罈子是玻璃質地,不會像平常材質的那麼悶。蝦子剛放進去的時候還能看到在一跳一跳地動,不一會兒功夫就都老實了。

鮮蝦是事先處理過的,在清水中濾過泥沙,又專門剪去須腳和蝦槍。罈子裏的酒也不是尋常的酒。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混著黃酒的調料。這醉蝦的調料是畢家特有的秘方兒,一般人家,無外放點蔥、姜、青紅椒,朱大年放的調料都是畢克芳親手調好保存在一個罈子裏的,專門用做自家吃冷盤時放一些調一調味道,因此特別鮮香。

一小隻玻璃罈子端上來,不過成年人的手巴掌大小,裏面的蝦子各個醉倒著,個數不多,卻足夠畢羅吃。

酒糟魚醇厚微辣,醉蝦也帶着酒香,咸鮮可口,吃得微醺辣口,就吃兩口山家三脆爽爽口,一餐晚飯吃的畢羅臉頰紅撲撲,連眼睛裏都有了幾分精神氣。

朱大年手腳麻利地將碗筷收拾了,又端上一隻透明的玻璃小酒壺,並兩隻配套的玻璃小酒杯。

酒壺裏的酒是淡青色的,畢羅一看酒液里的花蕾便知,這是雪梅酒。看成色,酒至少是三年陳。雖是三年陳,但並不辣,是特意釀給女孩子喝的花兒果子酒。

雪梅其實就是白梅,又稱綠萼梅,氣味清香,有疏肝和胃的藥效,很適宜取一些釀酒。畢家的雪梅酒每年只在開春時對外售出,數量也是有限的,在平城的老饕們眼裏,那是有市無價的東西。可在畢家人自己那兒,這東西不能說隨便喝,也常有存儲的。一年陳酒甘味甜,三年陳花香濃郁,要是五年陳,那就是一壇實實在在的老酒了,味道香醇、後勁兒大,並不適宜一般女孩子喝。

朱大年給畢羅準備的這雪梅酒,配上她剛吃進肚的那些食物,其實稱得上是一壺養生酒。他覺得畢羅連着五年在外未歸,看起來還是走時那麼瘦,合該好好補一補。

春日的天黑的有些早,朱大年便將二人的小酒桌挪到了一樓的廚房裏頭。

畢克芳就是有這樣的威嚴。哪怕他人不在,其餘人來了這個家裏,也沒人敢亂了規矩,沒人敢堂而皇之地跑去主屋坐下大吃二嚼。

朱大年跟了畢克芳這麼多年,是有這個自由和資格的。可他仍從不逾矩,畢羅看得出來,他對畢克芳的敬重,是吃進心裏刻在骨子裏的,早成習慣了。

在廚房飲酒,並沒有許多人想的那麼糟。畢家的廚房很大,而且非常乾淨,乾淨得都有點不像廚房這種地方。桌子都是老式的,浸透著某種時光打磨的光澤,曾經有人來畢家拜訪,見到廚房的長條桌子,非要出10萬塊錢買去。那時還是三十年前,10萬塊錢並不是個小數目。被畢克芳一口回絕了。而且以後再也沒允那人進過畢家的門。

朱大年和畢羅沒在長條桌子上喝酒,那是廚子專用的。他倆用的是一張四方的小桌,長寬一米,平時不用就折起來靠牆壁擺着,雖然是個玲瓏的小桌子,但木頭材料和樣式與那長條桌子是一套的,一看就是同一個工匠的手藝。

兩人擺好了酒,門大敞着,從這兒望出去,能看到半個滾圓的月亮。白天下了大雨,夜晚的天空沒一絲雲彩,月亮又大又圓,彷彿也知道人終於團圓了。

畢羅可沒這細膩的感悟,這話是朱大年說的。

雪梅酒喝了一壺半,朱大年才又開了口:「大小姐,您是不是心裏頭……還恨著先生?」

「沒有。」畢羅回答得很痛快,因為是實話,所以不需要細琢磨:「是他把我帶大的。沒有他,我可能早就餓死了。」想起在國外的這五年,她有點出神:「而且後來出國讀書,我說想學畫畫,他不喜歡,但也沒反對,還給了我錢。」

朱大年又喝了一杯酒,這酒勁兒很柔,味道也甜潤可口,並不醉人。他這樣顯然是為了借酒遮臉,說幾句平時不敢說的話:「大小姐,先生他,也不願意得這個病……」

畢羅苦笑:「這我知道。」畢克芳又不是傻子,誰願意老了老了,還得這麼個病受罪呢。

「先生其實一直想讓您繼承家業。但當年舜華小姐的事……」當年畢舜華沒過世的時候,他一直喊她「舜華小姐」,後來畢羅搬回畢家,畢克芳就讓所有人都喊畢羅「大小姐」。彷彿從來沒有過畢舜華這個人一樣。朱大年咬牙,說:「舜華小姐心地善良,但自小被先生寵壞了,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誰勸也勸不住。先生不想您再走舜華小姐的老路,才對您特別嚴格,不讓您穿花裙子,不準您梳長頭髮,每天上下學無論您願意不願意,都讓老朱去接送,看着您,不讓您跟別的男孩子說話……」

這些即便朱大年不說,畢羅已是24歲的成年人,又自己一個人在外生活五年,小時候的執拗和彷徨,總會隨着歲月和閱歷的砥礪,自己漸漸想清楚。

朱大年見畢羅端著酒杯垂眸不語,便又說:「先生的心結,您是知道的。現在您是畢家的唯一傳人,如果先生去了,四時春和您,就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畢羅說:「我今天已經當着他的面答應了,我會留下來,幫他打理好四時春。我會說到做到。」

朱大年見畢羅仍不抬眼,就知道她還在堅持折返F國參加畢業典禮的事,他咬了咬牙,說:「大小姐,您沒回來的時候,先生已經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了。您知不知道,您不知道……」朱大年說着,又紅了眼圈:「說是能活半年,其實都是嚇唬外人的話,您不知道有多少人覬覦著四時春,先生隨時都可能醒不過來的……」

這就是朱大年甚至畢克芳這一次堅持不肯她再度折返F國的真正原因。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朱伯伯,大夫到底怎麼說的?」

朱大年說:「瘤子長在腦袋裏,人隨時都有可能過去。不能大喜大怒、不能長途旅行,最好就這麼一直在醫院住着……」朱大年嘆了口氣:「大夫也不建議做手術,說做了手術也不保證能多活多久,手術失敗的話,人當時就沒了。讓保守治療。」

直到這時候,畢羅才彷彿大夢初醒,真正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

畢克芳隨時會死。

她在這個世上唯一有血緣承繼的親人,隨時都有可能撒手而去。她又要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

畢羅,又做饆饠,始於唐。長安長興坊有胡人開設饆饠店。蟹黃饆饠、櫻桃饆饠、天花饆饠等,甚為著名。至宋,記飲食諸書皆無記載,或更名或失傳。

《太平廣記》卷二三四「御廚」引《盧氏雜說》:「翰林學士每遇賜食,有物若畢羅,滋味香美,呼為諸王修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酒食》:「韓約能作櫻桃饆饠,其色不變。」

今有四時春,櫻桃饆饠、蓮子饆饠、蟹黃饆饠、天花饆饠等,外皮分酥脆軟厚二種,依四時不同而擇餡料,滋味甜咸鮮美,製法如下……

——摘自《四時春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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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味余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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