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7)

第二十三章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7)

佛教

佛教的輸入時期

佛教傳入中國,大約在西漢時代,其正確年代已不可考了。我們所知道的有幾點:1.到東漢明帝永平八年(紀元65),楚王英已奉佛教,佛教的名詞已有三個(浮屠、伊蒲塞,桑門)見於皇帝的詔書中了。

2.恰恰一百年後(165),桓帝在宮中祠浮屠、老子,佛教已進了皇宮了。

3.次年(166)即有襄楷上疏論宮中祠浮屠、老子之事。襄楷是個儒教方士而信奉琅邪人宮崇的太平道教的,他的疏中兩次引用《四十二章經》,可見《四十二章經》在那時已流行了。

4.約當獻帝初年(190),丹陽人笮融在廣陵、彭城一帶割據,大起浮屠寺,以銅為像,有重樓閣道,可容三千餘人,「悉課讀佛經,令界內及帝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後至者五千餘人。」這可證長江流域已有佛教。

5.同時交州有牟子博作《理惑論》,為佛教辯護,屢稱引佛經,可證其時極南方與印度交通便利,佛教已大流行。

參看梁啟超《佛教之初輸入》(《梁任公近著》第一輯中卷),梁先生此文辯《四十二章經》及《牟子理惑論》為偽書,證據殊不足。看周叔迦《牟子叢殘》。

看《後漢書》《楚王英傳》;又《襄楷傳》;又《陶謙傳》。笮融的事,《三國志》(吳書四)《劉繇傳》最詳,梁先生未考。

一二世紀中,佛書譯出的都是小品,文字也不高明(《四十二章經》是例外)。到三世紀時,吳有支謙等,晉有竺法護等,譯經很多,文字也因中國助手的潤色,大致都可讀。

這時代正是中國士大夫愛談《老子》《莊子》的時代,佛教的思想說空破有,以寂滅為歸宿,正合當時士大夫的風尚。所以在三四兩世紀之中,佛教思想漸漸成為上流社會最時髦的思想。

看梁啟超《佛典之翻譯》。

看《高僧傳》卷一及卷四。

四五世紀之間,佛教出了三個很偉大的人物,遂在中國建立下了很深厚的基礎。這三人是道安(死385年)、鳩摩羅什(死409年)、慧遠(死416年)。道安有三大貢獻:第一,他註釋舊譯諸經,使文理會通,經義明顯。第二,他撰佛經的目錄,使後世可考據。第三,他制定僧尼軌範,垂為中國佛教的定則。他的高才博學,受當時的學者崇敬,也抬高了佛教的地位。

看僧祐《出三藏記》中所收道安的經序。

看《高僧傳》(五)《道安傳》。

鳩摩羅什是印度人,生於龜茲,少年博學,名滿西域。呂光破龜茲(383年),同他到涼州,住了十八年,姚興征服呂氏,請他到長安(401~402年)。他在中國先已住了近二十年,已通漢語,到長安后遂大興譯經事業,指揮門下名僧數百人,在八九年中(402~409)譯出經論三百餘卷。

他的最大貢獻在於他的譯筆明白曉暢,打破當時的駢儷文體,創出一種樸素流利的語體,不加藻飾,自有真美。

他譯的《法華經》《維摩詰經》《思益所問經》《般若經》《金剛經》《遺教經》《禪法要解》《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至今一千五百多年,還是最可讀的名著。他的弟子如僧睿、僧肇等,都成為大師。

看《高僧傳》(二)《鳩摩羅什傳》,又(六至七)道融、僧睿、僧肇等傳。看胡適的《白話文學史》。

慧遠本是儒生,通儒書及老莊,二十一歲才出家,師事道安。後來他南遊,開闢廬山,成為南方佛教一大中心。他招致外國大師,翻譯經論;又與居士多人創立蓮社,崇事阿彌陀佛,遂開凈土宗派。

當時桓玄當國,頗壓迫佛教徒,要使沙門敬禮王者。慧遠著《沙門不敬王者論》,極力主張沙門遁世變俗,應「高尚其跡」。他的人格與聲望為佛教抬高不少的地位。

看《高僧傳》(六)《慧遠傳》。

中國佛教到羅什、慧遠的時代,根基已立,地位已高,人才已多,經典也已略完備,「輸入時期」至此可算完成了。

第二章佛教在中國的演變

道安、鳩摩羅什與慧遠都注重禪法。道安序《道地經》,稱為「應真之玄堂、升仙之奧室」。他序《安般經注》,稱為「趣道之要經」;又說「安般(出息入息)寄息以成守,四禪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也。……修行經以斯二者而成寂。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讀這種說話,可知當時佛教徒中的知識分子所以熱心提倡禪法,正是因為印度的瑜伽禪法從靜坐調息以至於四禪定六神通,最合那個魏晉時代清談虛無而夢想神仙的心理。

禪的理論最近於無為無欲,而禪的理想境界又最近於神仙。道安倡之,羅什、慧遠繼續提倡,五世紀初期以後,中國佛教發展的方向遂傾向於禪學的方面。

看胡適《禪學古史考》及《佛教的禪法》(《文存》三集頁三九五~四八八)。又僧祐《出三藏記集》六至十諸卷中的道安、慧遠、慧觀諸人的經序。

戒,定,慧,為佛法三門。戒是守律,定是禪定,慧是智慧。倘使在那個曠達頹廢的風氣之中,忽然產出了嚴守戒律的佛教,豈不成了世間奇迹?如慧遠豈不是守律最嚴的和尚?(看《高僧傳》中慧遠及僧徹傳)但他議論佛法,終只是側重禪(定)、智(慧)二途。

智慧即是六波羅密中的「般若波羅密」。那個時代(四世紀五世紀之間),印度佛教正盛行龍樹一派的空宗,又稱「中道」。他們說一切法都是空的,都是假名。這一派的思想含有絕大的破壞性,有解放的功能。

從二世紀之末以來,他們的經論(《般若》一系的經,《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等)陸續輸入中國。這種極端的假名論(nominalism),和中國魏晉時代反對名教,崇尚虛無的風氣也最相投。

所以這一派的思想不久便風靡了全中國的思想界。當時所謂「禪智」,所謂「定慧雙修」,其所謂「慧」與「智」,大致只是這一派的思想。

看《般若綱要》,及《中論》等。

五世紀前半,出了一個革命和尚,名叫道生(死於434年),是慧遠的弟子,又曾從羅什受業。他是絕頂聰明的世家之弟,又肯作深刻的思想,所以能把當時輸入的佛教思想綜合起來,細細考校。

他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

這是很重要的宣言。這就是說:「時候到了,我們中國人可以跳過這些拘滯的文字,可以自己創造了。經論文字不過是一些達意的符號(象),意義已得著了,那些符號可以丟掉了。」

道生於是創造「頓悟成佛論」,說「善不受報」,說「佛無凈土」,說「一闡提人(是不信佛法的人)皆得成佛」。這都是革命的教義。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凈土,坐禪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這「頓悟」兩個字的大革命。

當時的舊學大攻擊道生的邪說,把他趕出建業,他遂退居虎丘。後來大本《涅槃經》到南京,果然說一闡提人皆有佛性。於是生公的一個主張有了印證,他的「頓悟成佛」論也就有人信仰了。生公的頓悟論是中國思想對印度宗教的第一聲抗議,後來遂開南方「頓宗」的革命宗派。

看《高僧傳》(七)《道生傳》《慧觀傳》,又(八)《曇斌傳》《道猷傳》、《法瑗傳》。又胡適《神會和尚遺集》。

但這個時代究竟還是迷信印度的時代,道生的頓悟論的革命成功還得等候三百年。這三百年中,禪學漸漸發達。梁慧皎作《高僧傳》,所收「習禪」者只有二十一人;唐道宣在貞觀時作《續高僧傳》,中間只隔一百多年,「習禪」一門已有一百三十三人。

但此中習禪的人仍是修習印度傳來的漸修法門。這時代的大師如建立三論宗的吉藏(死於623年),如作《大乘義章》的慧遠(死於592年),雖然能綜括佛教新義,作成比較有系統的敘述,但都沒有什麼創見新人。

又如建立三階教的信行(540~594年),指出人的根機不同,當對根設教,應病下藥,其說在當時雖然鬨動一時,三階教流傳二百多年,但細考近年出現的三階教典籍,他們的教義仍只是印度佛教的皮毛,繁瑣細碎,沒有什麼精採的見解。

看《續高僧傳》習禪一門。

看吉藏的《三論玄義》;慧遠的《大乘義章》。

三階教久已無聞,近年敦煌出土的三階典籍散在倫敦、巴黎,日本也發現唐寫本多種。矢吹慶輝博士的《三階教之研究》最詳盡。

那名譽最大的天台宗,也只是當時許多習禪者的一派。天台宗稱龍樹為遠祖,其實不過是當時中國人整理佛教材料的一種運動,開山祖師是智凱,又稱智者(538~597)。

天台宗的教義有兩大端,一是判教,一是止觀。「判教」是把那許多佛經依佛的一生分作若干時代,初時說小乘經,中年說《方等》(即是「方廣」,即是擴大了的大乘),晚年說《般若》。

還有那無處可歸的《華嚴》,只好說是佛在母胎時上天去說的!這是因為中國人有歷史的習慣,所以感覺那一大堆經典內容的矛盾,又不敢說是後人偽造的,只好說是佛在不同時代說的。

這是晉宋以下許多人的主張,不過天台宗說的更煩瑣,遂成為一種煩瑣神學。其次,「止,觀」本是印度禪法的上階段,天台宗用這兩字來包括禪法的全部,「止」是禪定,「觀」是理解;用理解來幫助禪定,用禪定來幫助理解,故名止觀。天台宗解說「止觀」二字便得用幾十萬字,這也成了中國的煩瑣神學。

看智凱的《童蒙止觀》(又名《小止觀》),這是天台典籍中最可讀的小冊子。

當宋齊之際(約470年),有個印度和尚菩提達摩到廣州,轉到北方,在中國約有四五十年。他是南印度人,受空宗的影響最大,所以他在中國教人拋棄一切經典,只讀一部南印度的《楞伽經》。

他的禪法最簡單,說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為客塵所障,故須面壁坐禪,認得「凡聖第一」,便是得道。這條路名為「理入」。又有「行入」

四事:一要忍苦,二要苦樂隨緣,三要無所求,四要依本性凈之理。

「行入」的四事都是苦修的「頭陀」行。——因為菩提達摩在北方甚久,故傳授弟子,成為一個宗派,名為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此宗初期多有刻苦獨行的人,但末流也變為講誦註疏之學,故道宣說他們「誦語難窮,厲精蓋少」。

看胡適的《菩提達摩考》(《文存》三集),《楞伽宗考》(《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

看《續高僧傳》《感通門》《法沖傳》看《楞伽會譯》。

第三章印度佛教變為中國禪學

七世紀中,中國佛教中起了兩個大運動,一個可說是古典主義的,一個可說是浪漫主義的。古典主義的代表是玄奘(死於664年)。他「既遍謁眾師,備飧其說,詳考其義,各擅宗途,驗諸聖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游西方,以問所惑。」

他的宗旨是回到印度去尋求最後的權威,來做中國佛教的標準,所以我們可以叫他做古典主義的代表。他冒了大險,出遊十七年,中間在摩竭陀國斬的那爛陀寺留學五年。回國之後,在十九年中(645~663)譯出經論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唐太宗高宗都為他作序。不幸那時代的印度佛教已墮落到末期的煩瑣哲學與咒術宗教。玄奘帶回來的印度最新思想,乃是唯識的心理學與因明的論理學。這種心理學把心的官能和心的對象等分析作六百六十法,可算是煩瑣的極致了。

中國人的思想習慣吃不下這一帖葯,中國的語言文字也不夠表現這種牛毛尖上的分析。雖有玄奘一派的提倡,雖有帝王的庇護,這個古典運動終歸失敗了。在中國思想上,這運動可算是不曾發生什麼重大影響。

看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看《瑜伽師地論》、看《百法明門論》,看窺基的《因明大疏》。

印度的古代咒術宗教本來早已充分吸收到大乘佛教裡面了。大乘佛教盛時,咒術只成為佛教的一小部分(看《法華經》的第二十六品)。大乘佛教的末路,秘密的咒術成為正宗,在中國叫做密宗,在日本叫做真言宗。真言即是咒語,即是陀羅尼。

他們相信文字聲音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一個字或一個字母各有宗教的意義。他們的宗教完全成了咒誦、祈禱、軌議的宗教。八世紀中,三個印度和尚——善無畏、金鍘智、不空,——來中國提倡密宗,都得帝王的尊崇。但這個最低下的宗教,在當時雖然也曾盛行幾十年,究竟不能得著中國思想界的看重。九世紀以後,密教遂衰歇了。

看蔣維喬譯《中國佛教史》卷二。

這兩個運動(唯識與密教)其實只是一個運動,密教即是唯識玄學的產兒,唯識只是密教的門面幌子。古典主義的運動要直接回到印度,而印度給了我們這兩件最新又最低下的法寶。幸而這個中華民族血管里還有一點抵抗力,這兩件法寶都沒有發生多大效力。

這時候,中國已另起了一個浪漫的大運動,使中國佛教起一個內部大革命,這個革命可叫做禪宗運動。革命的首領是廣東一個不識字的慧能和尚。

慧能(死於713年)的來歷和師承世系,我們都不很明白。我們至多可說,當七八世紀之間,他在韶州、廣州一帶提倡一種很動人的新教義。

他說:不用求凈土,凈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禪,見你本性即是禪。不用修功德,見性是功,平等是德。

他說:「向來人勸你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我勸你歸依自性三寶,三寶都在你心裡:歸依覺(佛),歸依正(法),歸依凈(僧):這是自性的三寶。」

他又說:「向來人說三身佛,我今告訴你,三身佛都在你自身中,見自性凈,即是清凈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萬法,即是自性化身佛;念念善,即是自性報身佛。」他說:「我本性元來清凈;識心見性,自成佛道。——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後人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是此義。在那個玄奘提倡唯識的煩瑣玄學的時代,此種頓悟教義自是一大革命勢力。」

看敦煌寫本《壇經》(收在《大正大藏經》第四十八卷)。試比較《壇經》現行本。

參看胡適《神會和尚集》;又《壇經考》之一,《壇經考》之二(《論學近著》)。

當慧能在南方獨唱頓悟教義之時,荊州玉泉寺有個神秀老禪師,被武后迎請到長安(約700年),其時他年已九十。備受朝野的尊崇,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他自稱是菩提達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時(706年),當代大手筆張說作碑,敘述他的傳法世系如下表:達摩——惠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這世系與道宣在《法沖傳》內所記不同,但因為神秀地位尊崇,人都信此表是正確的了。神秀的弟子義福(死於736年)和普寂(死於739年),也被皇帝尊為國師,氣焰熏天。嚴挺之作義福碑,李邕作普寂碑,都全載上列的傳法世系。

看《全唐文》《大通禪師》(神秀)碑》,又《大照禪師(普寂)碑》,又《大智禪師(義福)碑》。

當普寂、義福的氣焰最大的時候,忽然開元22年(734)滑台大雲寺有一個神會和尚,在大會上宣言:弘忍並不曾傳法與神秀,真正傳法人乃是嶺南的慧能。慧能是第六代,有傳法袈裟為證。他大膽指斥普寂「妄豎神秀為第六代」;他說:「我自料簡是非,豈惜身命?」神會這樣大膽的挑戰,已惹起大眾的注意了。

到了天寶四年(745),神會到了東京,在荷澤寺又繼續「定南宗宗旨」,他攻擊神秀、普寂一係為「北宗」的偽法統,他稱慧能一係為「菩提達摩南宗」的正統。他提倡「頓悟」的教義,指斥北宗為「漸教」。他這時已是八十歲的老師,他的演說一時轟動了不少的聽眾。其時普寂、義福都已死了,無人可以對證。普寂門下也有人出來造作楞伽宗的法統史,但總沒有神會說的那樣奇特動人。

於是普寂一系的人只好用勢力來壓迫神會,遂有御史盧奕奏劾神會「聚徒疑萌不利」,遂把他趕出東京,黜居弋陽,又移武當,又移襄州,又移荊州。

看胡適的《神會和尚遺集》

神會被貶逐的第三年(755),安祿山造反,兩京陷落,皇帝出逃。

後來郭子儀收復兩京,神會又跑回東京來了。那時大亂之後,軍餉困難,神會以九十高年,挺身出來幫助國家籌募軍餉,建立大功。

肅宗回京,很敬重他。他死(762)后三十四年,朝廷下敕立神會為第七祖。於是神會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為禪宗的正統了。

看《神會和尚集》

神秀一派只造出了菩提達摩以下的世系,神會始造出達摩以前的世系。他先造出八代說,加中土五代為十三代。後來此說修正為二十八代說。同時大家紛紛造出假世系來爭法統,於是有二十四代以至五十代等等說法。但二十八代說終占勝利,遂成定論。然而此二十八代之說實在是勉強抄襲捏造的,漏洞甚多,又有幾種很不同的說法。到北宋真宗仁宗以後,一部題作《景德傳燈錄》的禪宗偽史逐漸風行;那部書里的二十八祖才成為中國禪門公認的二十八祖。日本的禪宗卻仍用唐朝傳過去的二十八祖表。兩表相比較,便可知其作偽的痕迹。

看《神會和尚集》。又《胡適文存》三集。

比較唐宗密的《禪門師資承襲圖》(《續藏經》,二編,十五套,五冊)及宋契嵩的《傳法正宗記》(《縮刷大藏》,雲九)。

神會北伐成功,於是全國的禪師也都自稱出於菩提達摩一派。牛頭山一派自稱出於第四代道信。兩蜀資州智詵派下的凈眾寺一派,和保唐寺一派,也都自稱得著慧能的傳法袈裟。於是人人都依草附木,自稱正統了。

九世紀前半,有一個富於歷史態度的和尚,名叫宗密。他死在會昌元年(841),正當會昌大毀滅佛法的前四年。他編了一部大規模的禪門史料,名為《禪源諸詮庥》,有一百餘卷之多。可惜此書不傳了,中國日本都沒有傳本。現在只存他的總序,名為《禪源諸詮集都序》。

序里把當時的禪學分為三宗十室,三宗各有概括的敘述。他又有一部《圓覺經大疏抄》,其中(卷三下)也有敘述禪學宗派之處,把禪學分為七家,各有概括的敘述,這些材料是八九世紀禪學史最可靠的材料。

看《全唐文》(卷七四三)裴休的《圭峰禪師碑》。看《禪源諸詮集都序》(《大正大藏》卷四八),又《圓覺經大疏抄》(《續藏經》一,十四套,第三冊)。

宗密分的七家如下:

第一家是北宗,大師為神秀、普寂等。他們認眾生本有覺性,被煩惱遮蓋了,故須勤勤拂拭,息滅妄念,然後本性圓明。他們的禪法是要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北宗與印度禪比較還接近。

看《圓覺大疏鈔》。看我的《神會和尚集》第二家為成都凈眾寺的無相一派。弘忍傳智詵,智詵傳處寂,處寂傳無相。此派與北宗接近,以三句為宗。三句是「無憶、無念、莫忘」。

就是說:勿追憶已往,勿預念將來,「常與此智相應,不昏不錯,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禪」。

看《圓覺大疏鈔》。

第三家是成都保唐寺的無住一派。宗密記此派的世系如下:老安—陳楚章—智詵—處寂—無相弘忍無住

無住把凈眾寺一派的三句改為「無憶、無念、莫妄」。忘字改為妄字,宗旨便大不同。無住主張「起心即妄,不起即真」。此派大有革命意味,「釋門事相,一切不行。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

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此派也想爭法統,說慧能的傳法袈裟被武則天迎入宮中,轉賜與慧詵,又遞傳到無住手裡。

看《圓覺大疏鈔》。敦煌有寫本《歷代法寶記》,是無住一派所作,記敘無相、無住宗旨及袈裟源流(《大正大藏經》卷五一)。

第四家是江西的道一,又稱馬祖。他本是四川人,無相的弟子,出蜀后,到南嶽又跟著懷讓修行,故史家稱為慧能的再傳,其實他也是智詵的派下。道一一派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

他說:「所作所為,皆是佛性。貪嗔煩惱並是佛性。揚眉動睛,笑欠聲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這是「觸類是道」。這個本來就是佛,除此別無佛,所以不起心造惡修善,也不修道。「不斷不修,任運自在,名為解脫,無法可拘,無佛可作。」他只要人「息業養神」,又說「息神養道」。這就是「任心為修」。

看《圓覺大疏鈔》。又《禪源都序》。

第五家是牛頭山一派,出於《般若》一系列的空宗,開山大師為慧融,傳第四代智威,智威以下有慧忠,有鶴林寺的馬素,有經山的道欽。

此派出於空宗,故說「心境本空,非今始寂。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此家以忘情為修行,故也說「無法可拘,無佛可作。」

看《圓覺大疏鈔》,又《禪源都序》。

第六家是南山念佛門。念佛本是禪之一法,故列為一家。

第七家是荷澤寺的神會。宗密自稱出於神會一派,故最推尊此派。他說此派以「無念為宗」,「但無妄念,即是修行。」其實此派在八世紀的大貢獻是提出「頓悟」的法門,作革命的武器。同時又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神會在禪學革命史上有最重要的功績,後人把他忘記了。

看《圓覺大疏鈔》,又《都序》。看《神會集》及我的《神會傳》。

以上是會昌毀法(845年)以前的禪學狀況。這許多宗派之中,最有勢力的是江西的道一,所謂馬祖一派。馬祖門下有個百丈和尚,名叫懷海(死814)。他建立禪院的組織法,世稱為「百丈清規」。

凡有高超見解的和尚,名為「長老」,自居一室;其餘僧眾同居僧堂。禪居的特點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為一大革命。後世所謂「禪其律居」,只是這種禪院的傳播。

八世紀以下,「禪學」替代了佛教,禪院替代了律居,詩文中的「禪」字即是「佛教」的代名詞。佛教已完全變成禪學了。

看《百丈清規》的《楊憶序》。《百丈清規》經過後世的修改,已不是原本了。《楊憶序》作於景德元年(1004),還可以考見懷海的原意。

第四章禪學的最後時期

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大毀佛教,凡拆寺四千六百餘所,拆招提蘭若四萬餘所,強迫僧尼還俗的凡二十六萬餘,收膏腴上田幾千萬頃,收僧寺的奴婢改為納稅平民的凡十五萬人。

佛教在從前也曾遭過毀法大劫,但多在南北分裂的時代(北魏太平真君七年,西446年;北周建德三年,西574年),都不曾普及全中國,這一次要算最大劫了(但也有政令不能完全行到的地方,因為其時唐的中央威力已稍衰弱了)。

這次毀法的動機是:

(一)經濟的,因為僧寺太富了,引起了教外社會的注意,故會昌毀寺制文說:「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二)宗教的,因為武宗信任道士,排斥佛教。(三)民族的自覺,因為佛教究竟是外國進來的宗教,故當時的詔文有「安有廢中夏之人,習外蕃無生之法」

的話。

毀法之後,詔文規定「隸僧尼屬主客司,顯明外國之教」;主客司是管外國人的,信外國教就應該算作外國人了。這可以明顯當時的態度含有民族自覺的成分。韓愈在前二三十年曾作《原道》一篇攻擊佛老,提出「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口號。韓愈諫憲宗迎佛骨被貶謫,是在819年。二十五年後,這三句口號都實行了。

看《全唐文》卷七六~七八的毀法詔敕。

日本求地僧圓仁在長安親見毀法事,可看他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及卷四。

但這時候佛教已深入人心,不是短期的摧殘所能毀滅的。況且那時佛教有一些宗派,不靠寺院,不靠佛像,不靠經典,不靠一切表面的形式儀節。毀法拆寺,全不能妨害這一宗的存在和發展,只可以使他們更感覺這些外物的不必要。

這就是禪宗的各派。所以毀法的風潮過去之後,別的宗派都衰微了,只有禪學反更發達,九世紀的後期成為禪學最發達的時代。並且因為毀法的暗示,這時代的禪學很明顯的表示一種破壞偶像的傾向,成為「呵佛罵祖」的禪學。本來保唐寺一派,和馬祖一派(見上章)都已有偶像破壞的趨勢了。

丹霞的天然(死824年)有一次把木雕的佛像拆下來燒火取暖,人怪問他,他說:「我要拆取佛身上的舍利。」人說:「木頭裡怎麼會有舍利!」他答道:「哦,原來我不過是拆木頭燒火呵。」這已是開後來的風氣了。但這個趨勢的重要代表要算九世紀的宣鑒和義玄兩個怪傑。

宣鑒,劍南人,受法於龍潭的崇信,晚年住在武陵的德山,故人稱德山和尚。他八十六歲死在咸通六年(865)。《宋高僧傳》說:「天下言激箭之禪道者,有德山門風焉。」

他教人「於己無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他臨死時告弟子:「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也是教人不妄求的意思。他示眾云:「諸子,老漢此間無一法與你諸子作解會,自己亦不會禪。老漢百無所解,只是個屙屎送尿,乞食乞衣,更有甚麼事?德山老漢勸你不如無事去,早休歇去!……諸子,莫向別處求覓。

乃至達摩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只是教你無事去,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

在這些話里,我們不但看見馬祖(道一,見上章)的影響,還可以看見老莊一系的中國思想的復活。「無事去,早休歇去」,正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老思想。

宣鑒慣用很俚俗而有力的字句來痛罵佛祖菩薩,就開所謂「呵佛罵祖」的風氣。他說:「佛是老胡屎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文殊、普賢是田庫奴。」「達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屎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

至於當時的禪學和尚,他罵的更厲害了。他說:「無知老禿奴,取一方處所,說禪說道,……教你禮祖師鬼,佛鬼,菩提涅槃鬼!是小淫女子不會,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這老禿奴便打繩床,作境致,豎起拂子,雲『好晴好雨好燈籠』!巧述言辭,強生節目!仁者,彼既丈夫,我亦爾,怯弱於誰?竟日就他諸方老禿奴口嘴接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

這種謾罵的口氣,向來的笨漢都以為不是真呵罵,只是一種禪機!但我們研究禪學思想的演進,可以斷言德山和尚真是苦口婆心的呵佛罵祖,要人知道「佛是老胡屎橛,聖是空名」,好替人「解卻繩索,脫卻籠頭,卸卻角馱,作個好人去」。

看《景德傳燈錄》卷十五宣鑒傳;又《聯燈會要》卷二十(《續藏經》二編乙,九套,第四冊)。又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第十九章。

義玄,曹州人,參學諸方,受黃檗山希運(懷海的弟子)的影響最大,北歸后在鎮州臨濟禪院作住持,開後來所謂「臨濟」一宗。他死在咸通八年(867)。《宋高僧傳》說他「示人心要,頗與德山相類」。現今所傳的《臨濟語錄》有些話語實在太像宣鑒的語錄了,幾乎使我們疑心他完全因襲德山的思想。

《古尊宿語錄》(縮《藏經》,騰四,頁七九)有「師侍立德山次」

一條,我們因此推理義玄曾在宣鑒門下,受他的影響太大了,所以有同樣的呵佛罵祖,譏彈禪學的趨勢;同樣的教人莫向外馳求成佛作祖,「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他和德山都有解放當日思想的大功,他說,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他要人信仰自己與佛祖無別,不受人惑,要做到「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的境界。

但義玄的排斥禪學,似乎沒有宣鑒那樣徹底。他不滿意於當時那些「做模做樣,指東划西」的禪學,然而他自己因為要「辨魔揀異,知其邪正」,卻又造出種種料簡學人的方法,有「四料簡」「四照用」「三玄三要」等等名目。他又有種種「喝」法,一聲喝有死用,有活用。有時賓主相見,你喝一聲,我打一棒;有時賓主對喝,或賓主對棒。這種極端主觀的方法,最難料簡,卻又最容易自欺欺人。

後來臨濟一支的學風流行全國,很少人了解當日「治病解縛」的真意義。又都在一棒一喝三玄三要的上面去變把戲了。

看《古尊宿語錄》卷四~五(縮《藏經》,騰四);又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第二十章。義玄的語錄中似有後人模仿宣鑒示眾的長篇而偽作的;但其中也有不容偽造的部分。

中國禪學起於七世紀,發達於八世紀,極盛於九世紀。九世紀以下,臨濟宗最盛,諸家皆漸衰微。今依向來的傳說,表示八世紀至十一世紀的禪學世系如下:缺一面結構圖看宋僧惠洪的《祥林僧寶傳》及宗杲的《宗門武庫》(兩書皆有單行本)。

禪學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教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好像太淺近,不能叫人心服。

所以禪宗大師不肯輕易替學人解說講演,只讓學者自己去體會領悟。

香嚴和尚上堂請溈山和尚說明,溈山說:「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有一天他正在除草,因瓦礫敲竹作呼響,忽然省悟,就焚香沐浴,遙禮山,祝云:「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哪有今日?」這是禪學的第一個方法:不說破。

因為要不說破,所以道一(馬祖)以下想出種種奇怪的教學方法:拍手,把鼻,掀翻禪床,豎起拂子,翹腳,舉拳,大笑,吐舌,一棒,一喝,……都是方法。又有所答非所問,驢頭不對馬嘴,而實含深意,這也是方法的一種。這種方法,叫做「禪機」。試舉三條為例:(一)李渤問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一回事。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么?」李說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

(二)僧問如何是三寶,總印答:「禾,麥,豆。」僧說:「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

(三)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道:「還是窗就日光呢?還是日光就窗呢?」惟政說:「長老,您房裡有客,回去罷。」

這些禪機都是禪學的第二種方法。

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一頓棒,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遊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

於是他行腳四方,遍參諸方大師,飽嘗風塵行旅之苦,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有一天他聽見樹上鳥啼,或聞著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情詩,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此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有個五台山和尚在廬山歸宗寺有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老師父問他見到了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天然是女人做的!」說破了真不值半文錢。這是禪學的第三種方法:行腳。

看宗杲的《宗門武庫》,此書最便初學,文筆也可愛。

但這種方法實在是太偏向主觀的了解。你喝一聲,我打一棒;你豎起拂子,我掀倒繩床,彼此呵呵大笑,你也不敢說我不懂,我也不敢笑你不會。《傳燈錄》諸書所記種種禪機,大部分是以訛傳訛的,隨心捏造的,自欺欺人的。

其中自然有幾個大師,確然是有自己的見地,有自覺的教育方法。但大多數的和尚不過是做模做樣,捕風捉影;他們的禪不過是野狐禪、口頭禪而已。

禪學的衰歇,最大原因只是自身的腐化,禪太多了,逃不了去,終於死在禪下!後來理學起來,指斥禪學為「心學」,這就是說,禪學太主觀了,缺乏客觀的是非真偽的標準。

《古尊宿語錄》是比較最可信的材料。《景德傳燈錄》中已多可疑的材料,后出的《聯燈會要》《五燈會元》,更多偽造添人的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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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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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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