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唐狄公案·壹》(3)

第三章《大唐狄公案·壹》(3)

五朵祥雲

本案發生在龍朔六六三年,距狄公首次外放偏遠的蓬萊縣還不滿七日。上任伊始,狄公便遇到三樁奇案(參見「黃金奇案」,其中提到了蓬萊縣發達的造船業以及富有的大船東易鵬)。本案發生時,狄公正與易鵬和另外兩人在書齋內議事,狄公提議將造船業置於大唐掌握之下,最終眾人就此事達成了協議。

「諸位,」帶着一絲滿意的微笑,狄公對其他三人道,「我想,此事可以了結了。」

眾人約從未時中開始議事,此刻已過了酉時正,商議的結果令狄公大感欣慰。

「今日所擬的條律,似已涵蓋所有可能的情況。」胡乘風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是個衣着端嚴的中年人,曾任吏部尚書的幕僚。看了看坐在右首的大船東王敏,他又補充道:「有此條律,王公與易公之間的紛爭可望公平解決。王公以為如何?」

「『公平』一詞甚雅,」王敏一臉苦相,自嘲地說道,「小民乃一介商賈,『圖利』二字似更合我心。若能與易公放手一搏,鹿死誰手,雖難預料,但小民獲利定更為豐厚。」

「造船業危及我朝海防,大唐豈容私商霸市?」狄公斷然道,「諸公今日已議多時,又蒙乘風在造船技藝上進獻良策,方有如此明白曉暢的律令使我縣所有船商一體遵循。本縣還望諸公依律行事。」

易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個精明卻誠實的商人深為狄公所喜,但對狡詐且欠了一屁股風流債的王敏,狄公則不予置評。狄公示意師爺為眾人添茶,隨後便仰靠在太師椅上。天氣原本悶熱,此時卻有一絲涼風吹來,斗室之間頓時泛起窗外木蘭花的芬芳。

易鵬放下茶碗,探詢地望了望胡、王二人:他們該告退了。

這時,門突然開了,洪亮——狄公的心腹幹辦——闖了進來。他趨近書案,稟道:「大人,衙外有人有急事求見。」

狄公注意到洪亮臉上的表情,便對其他三人道:「諸位,請容本縣告退。」便隨洪亮走出房門。

兩人來到廊下,洪亮壓低嗓音稟道:「大人,來人是胡府的管家,因胡夫人自盡,特來報與大人。」

「什麼!」狄公大驚,「讓他在衙外等候。此事我將親自轉告胡公。胡夫人是怎麼死的?」

「稟大人,是上吊自盡的,今日午時死在花園的涼亭內,管家發現后立即前來稟報。」

「胡公真是不幸。此人雖過於嚴謹,卻盡忠職守,辦事清明,深得我心。」狄公感傷地搖了搖頭,回到房內。入座后,他聲音低沉地對胡乘風說道:「貴府管家有要事稟告,是有關尊夫人的。」

胡乘風握住椅把,急切地說道:「我夫人她怎麼啦?」

「胡公,尊夫人自盡了。」

胡乘風跌坐在椅上,泣不成聲:「她近來鬱鬱寡歡,我大為憂慮,果不其然……」

他遮住雙眼,支撐著問道:「大人,她……她是怎麼死的?」

「據貴府管家說,尊夫人系自縊而亡,他現在正等你回府。我即刻派仵作前去,想必你想儘快讓官府查驗具結。」

胡乘風似已呆了。「自縊!」他訥訥自語,「我走後才不過一個時辰啊!我該如何是好?」

「胡公,請放心,我等必鼎力相助。」王敏安慰道。他又撫慰了幾句,易鵬也連聲附和,但胡乘風已痴了,只見他獃獃地盯着空中,面容痛苦地扭曲著。突然,他轉向狄公,猶豫片刻后說道:「承蒙大人美意。但倉促之間,在下實難……大人能否派人代我處置此事?在下想等仵作檢驗之後,屍身已……再回府。」胡乘風乞求似的望着狄公,再也講不下去了。

「胡公,此乃情理之中。」狄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你留在此地,我與仵作前往貴府查驗。胡公從不吝於妙計相助,今日又在衙內操勞半日,本縣會安排薄棺一具暫且殮入,略盡微力。胡公切勿推辭。還望易、王二公多多照看乘風,我一個時辰之後便可回來。」

洪亮正在院內等候,與他一起的是個留着唇髭的矮胖男子。洪亮引著胡府管家見過狄公。

狄公對管家說道:「此事胡大人已知,你可以回府了。我即刻到。」他又對洪亮道:「你到文案館將現有文案理出,我回衙后與你同看。馬榮、喬泰何在?」

「稟大人,他二人在校場操練兵馬。」

「好。叫班頭帶兩名衙役跟我到胡府,讓他們把屍體抬進棺內。今晚無事,馬榮和喬泰操練后便可歇息了。傳仵作,備轎!」

胡府外觀樸素,管家在狹小的前院恭候狄公到來。門內兩個眼圈紅腫的丫鬟正六神無主,彷徨四顧。班頭扶著狄公下了轎,狄公命他與兩名衙役在前院等候,自己則與仵作跟着管家向涼亭走去。

小個子管家將他們引到廊下。迴廊繞房一周,通向寬大的花園,衛護花園的是一圈高高的圍牆。沿着修剪整齊的蜿蜒花徑,他們來到花園最深處,在兩棵高大的橡樹遮護下,有一座八角形的涼亭,聳立在圓形的磚台上。涼亭四角翹起,綠瓦鋪就的飛檐上鑲著鍍金圓頂,支柱及雕刻着繁複圖案的窗欞上都塗着明亮的紅漆。

狄公走上四級大理石台階,拉開了門。

這亭內房間雖小,房頂卻頗高,屋內悶熱,且充斥着某種焚香濃厚的怪異氣味。狄公的目光立刻被一張倚牆而放的竹榻吸引,榻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個女人,身軀似已僵硬。她面朝牆壁,狄公只能望見披散在她兩肩的濃密烏髮。女屍身穿白色的夏季絲質長袍,纖纖金蓮上套一雙緞子繡花鞋。狄公轉向仵作,說道:「你去驗看屍體,我來開具屍格。管家,把窗子打開,此地甚為悶熱。」

狄公從袖筒內抽出一張公文,把它放在門邊的角桌上。他隨意掃視了一下房間,發現當中一張花梨木雕花圓桌上放着一把茶壺和兩隻茶碗。方形的茶壺已被撞倒,壺嘴對着一隻扁平的銅盒,銅盒旁邊有一根長長的紅絲帶。桌邊擺着兩把高背椅,兩窗之間安置了兩排湘妃竹書架,架上擺着書籍和幾件古董,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傢具。牆的上半部鑲以木板,上刻着數首名詩。室內流動着一股安逸、優雅的氣息。

管家已推開了最後一扇窗,此刻他正跟隨在狄公左右,指點着橫跨圓形屋頂的幾根紅漆厚重橫樑。當中一段樑上飄蕩著一根紅帶,帶梢有些磨損。

「大人,小的們,就是小人和夫人的養娘,發現她就吊在那兒。」

狄公點點頭:「今晨胡夫人是否有些鬱鬱不樂?」

「沒有,大人。夫人在午飯前還歡歡喜喜的,可是後來王敏老爺來拜訪我家老爺,她就——」

「你是說王敏?他來此地做什麼?他本應未時到我衙內與你家老爺碰面。」

管家一臉尷尬,他猶豫片刻,答道:「當時小人正在廳內伺候兩位老爺吃茶,因此兩位老爺講話,小人難免要聽見兩句。小人聽見王老爺請我家老爺在大人您面前為他美言兩句,他還要給我家老爺一大筆……嗯,銀子。當然,我家老爺義正詞嚴地回絕了他。」

這時仵作走近狄公,稟道:「有一處甚為怪異,請大人親往看視。」

狄公注意到仵作滿臉焦慮,便簡短地命管家道:「去把養娘帶來!」說完,就向竹榻走去。此時仵作已把女屍的頭部轉了過來。那張臉雖極度扭曲,卻依稀可辨平日的清麗。狄公估計她年約三十。仵作撩起女屍的長發,讓狄公看左太陽穴上一處嚴重的烏痕。

「大人,有兩點令我頓起疑慮,此其一也。」他慢慢說道,「還有,死因雖為窒息,頸骨卻無一錯位。我量了一下垂在那裏的絲帶長度、桌上環索的長度以及那女子的身高,因此不難想像當時的情形:她踩上那把椅子,又爬上那張桌子,把絲帶搭到樑上,一端打一活扣,拉緊后拴在樑上,另一端做一環索,繞在頸上,然後從桌上縱身躍下,打翻了茶壺。她吊在那裏時,雙腳離地必只有幾尺,所以繩環才慢慢收緊,因而沒有折斷頸骨。我不禁思量,她為何不在桌上再放一把椅子,要是從這把椅上躍下的話,會拉斷她的脖頸,從而死得更快些。念及此,再想到太陽穴上那處傷痕——」仵作頓時住口,意味深長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所言極是。」狄公說道。他拿起那張公文塞回袖筒,不知何時才能再將屍格拿出來。狄公嘆息了一聲,問道:「此婦是何時身亡的?」

「大人,這就難講了。屍體尚有餘溫,四肢也還未僵硬。但眼下天氣炎熱,房內又密不透風。」

狄公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正凝視着那隻銅盒。那銅盒五角圓圓,長約三寸,高約一寸,銅蓋鏤空成五隻相連的螺旋,透過鏤空處可見褐色的灰燼填滿了銅盒。

仵作順着狄公的目光望去。「那是只燃香時計。」他說道。

「這確是只燃香時計。盒蓋鏤空,挖成五朵祥雲的式樣,每隻螺旋即一朵雲。若從一端點燃此香,火星便會沿着螺紋一路燃去。你看,壺嘴傾出的茶水澆濕了第三隻螺旋的中央,在此香燃到一半時把它熄滅了。若我們探知此香何時點燃,到達第三隻螺旋的中央又所需幾時,便可查明此婦何時自盡,或被——」狄公止住了話頭,因為此時管家已進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年約五十的胖婦人。她身穿乾淨的褐色布衫,圓臉龐上仍殘留着幾道淚痕。一看見竹榻上那具屍首,又止不住嗚咽了起來。

「她服侍胡夫人有多久了?」狄公問管家道。

「回大人,有二十多年了。她是夫人的娘家用人,三年前隨夫人進胡府。人雖不太機靈,心眼卻好,夫人對她很是寵信。」

「莫要哭了!」狄公對養娘喝道,「夫人的死訊,對你確如晴天霹靂,但只要你速速回答本縣的問話,夫人即刻便可入棺為安。告訴本縣,你認得這隻燃香時計嗎?」

養娘用衣袖擦了擦眼淚,無精打采地答道:「大人,我當然認得。這香可燃五個時辰,每朵一個時辰。我走開之前,夫人怪這裏有股霉味,我便點了這盤五雲香。」

「那是在何時?」

「回大人,快未時中了。」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夫人,是嗎?」

「是的,大人,當時我家老爺正和王老爺在廳內談話,奴婢引著夫人穿過廳房到這裏來。過了一會兒,老爺進來看看夫人睡下了不曾。夫人讓我倒兩杯茶,說酉初時前不需我在旁伺候,又囑咐我也小睡一會兒。夫人對我們下人真是體貼啊!奴婢回到房中,讓管家從卧房裏把老爺新做的鴿灰色長袍拿出來,老爺下午進衙議事時要穿。接着老爺也回到房中。管家伺候他更衣后,老爺就命我把王老爺領進來,隨後二人便一道走了。」

「你是在何處找到王老爺的?」

「回大人,在花園裏,他正賞花呢。」

「沒錯,」管家叫了起來,「兩位老爺在廳上談過話,這碼事小人已跟大人您稟報過了。我家老爺請王老爺稍待片刻,他說要去跟夫人告辭、更衣。看樣子王老爺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廳里感到無趣,便跑到花園裏賞起花來。」

「我明白了。是誰先發現屍體的,你還是養娘?」

「大人,是奴婢。」養娘答道,「我將近酉時來這裏伺候,我……我看見夫人她就吊在那兒,就在那根樑上。奴婢就奔出去叫來了管家。」

「小人立刻爬到椅子上,」管家接着說,「把絲帶割斷。養娘用手臂抱住夫人。小人把繩扣弄鬆,和養娘一起把她抬到竹榻上,可這時夫人已沒了呼吸,也沒了心跳。小的們拚命想把她救活,但已來不及了,便急忙跑到縣衙去稟報我家老爺。要是小人早點發現的話——」

「你已盡了全力,管家。現在讓我看看。你說夫人在午飯時分還是歡歡喜喜的,直到王老爺來了,對嗎?」

「是的,老爺。夫人一聽見小人報王老爺來訪,面色陡地變白,逃也似的退到廂房裏。小人看見她——」

「你定是弄錯了!」養娘粗聲粗氣地打斷了管家的話,「是奴婢陪夫人從廂房到亭上去的,奴婢可沒發現她有何不快。」

管家大為惱怒,正待張嘴駁斥,狄公把手一擺,簡短地說道:「你到門房查問一下,你家老爺和王老爺走後,下人們還放什麼人進來過,為何而來,又待了多長時間。快去!」

管家匆匆忙忙地走了。狄公在桌旁坐下,他撫弄著長髯,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這個低垂着眼帘侍立在他面前的婦人,然後突然說道:「你家夫人業已身亡,你須將所知之事細細稟告我,以助本縣查明是誰逼她自盡。快講,為何王老爺的造訪會令她煩惱?」

養娘恐慌地望着狄公,支支吾吾地答道:「大人,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知道這十天來夫人曾瞞着老爺去過兩次王府。奴婢想陪她一道去,但方公子說——」她猛地停了下來,懊惱地咬着下唇,臉漲得通紅。

「誰是方公子?」狄公嚴厲地逼問。

養娘蹙起眉頭,額上現出幾道深深的皺紋。躊躇了一會兒,她聳聳肩,說道:「罷了,這件事遲早要露餡,再說他二人又沒違反禮數。大人,那方公子是個畫畫的,窮得叮噹響,又是個病秧子。他曾住在離這兒很近的一個小客棧里。六年前,夫人的父親,就是那離任的刺史大人,聘了方公子教夫人學畫。夫人那時芳齡二十二,方公子也是青春年少,風流倜儻,難怪他二人彼此看上了。大人,方公子可是個好人哪,他父親還是個有名的秀才呢!誰想他卻把家產都敗光了。」

「這且不論。他二人可有不軌之事?」

養娘使勁地搖搖頭,毫不遲疑地答道:「從來沒有,大人!方公子原想請人向老刺史提親。他雖一貧如洗,出身卻很顯赫,說不定老刺史會答應這門親事。可就在這時,方公子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他去看郎中,那郎中說他得了無藥可救的肺癆,年紀輕輕就會死去。方公子跟小姐講,今生他們倆難結秦晉,過去的一切就像一場短暫的春夢,他要遠走異鄉。但小姐懇求他留下來,她說他們倆仍是好友,一旦方公子病重,小姐也好就近照料。」

「小姐嫁入胡府後,是否仍與方公子來往?」

「是的,大人,就在這紅亭上。但他們倆只在白天見面,奴婢也寸步不離。奴婢發誓,方公子從未碰過夫人一根指頭啊,大人!」

「你家老爺知道他們倆會面的事嗎?」

「不知道,當然不知道,我們總是等老爺走後才行動的。奴婢把夫人寫的短箋送到方公子那裏,他就從花園門溜進來,與夫人在這亭上吃杯茶。夫人成親三年來,他們倆一直沒間斷過見面,奴婢知道,沒有這幾次難得的會面,方公子怎能活到今天。況且夫人又是那樣喜歡跟方公子說說話,而且奴婢就守在旁邊,總是——」

「你縱使他們二人秘密相會,」狄公冷峻地說,「可能就是縱容了謀殺,因為你家夫人不是自殺,而是被殺害的。確切地說,是在申時末被殺的。」

「可是,大人,方公子怎會與這事有關?」養娘號哭着嚷道。

「這正是本縣要查明的。」狄公冷冷地說道。他轉向仵作,說道:「我們到門房去。」

班頭和兩名衙役正坐在前院的石凳上歇息。看見狄公,他們慌忙跳起來垂手侍立。班頭向狄公施了個禮,問道:「大人,是否讓這幾個衙役抬一具棺木來?」

「不,現在還不必。」狄公邊走邊不耐煩地答道。

看門人住的小木屋裏,管家正在責罵一個穿着藍衫的乾瘦老頭兒。兩個轎夫笑嘻嘻地望着屋內,津津有味地聽着。

「大人,這老匹夫硬說他沒看見有人進入府內,」管家怒氣沖沖地稟報,「不過,老東西倒是承認他申時在睡覺。真不知羞恥。」

狄公沒有理睬管家,卻出人意料地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姓方的畫師?」

管家搖了搖頭,驚得目瞪口呆。那年紀較大的轎夫卻叫了起來:「大人,小人認得。俺爹在街的拐角開了家鋪子,他常去那兒吃面。一個時辰前,小人還看見他站在花園門口。」

狄公轉向仵作,說道:「讓轎夫帶你去找方畫師,把他帶到此地,切勿讓他知道胡夫人的死訊。」

他又命管家道:「帶我去廳房,本縣要在那裏會會方公子。」

廳房實在狹小,幾件簡單的傢具卻是上好的木料打制而成的。管家請狄公在當中一張圓桌旁的太師椅上坐下,又為他倒了杯茶,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慢慢飲著茶,狄公滿意地想到兇手終於初露形跡。他希望仵作找到畫師,這樣便可立即訊問此人。

仵作回來得比狄公預計得要快。與他一道進來的是個身穿藍衫、系黑色棉布腰帶的瘦高男子,那藍衫雖破舊不堪,卻洗得一塵不染。他年約三旬,生著一張獨特的面孔,唇上留着一抹短髭,幾綹頭髮從褪了色的黑帽中冒了出來。狄公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且異乎尋常地明亮,高高的顴骨上現出兩團紅潮。狄公做了個手勢,讓他在桌子另一側坐下。仵作為他倒了杯茶,仍站在這人椅后。

「方公子,久仰大作,」狄公和藹地說道,「渴盼與君一晤。」

畫師用他那雙修長的手理了理上衣褶皺處,文質彬彬地說道:「大人有此雅興,晚生不勝榮幸。但晚生並不認為縣令大人喚我到胡府,只為悠悠然談詩論畫。」

「此地的花園裏出事了,方公子。本縣正在尋找證人。」

方公子驚得直起上身,焦急地問道:「出事了?我想,不會是胡夫人吧?」

「確實與她有關,方公子。此事發生在申時,就在涼亭內。而你恰在那段時間來看過她。」

「她出了什麼事?」畫師爆發似得叫道。

「你心中有數。」狄公冷冷地說,「因為正是你殺了她!」

「她死了!」方公子大叫一聲。他把臉埋在掌中,瘦削的雙肩顫動着。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抬起頭,恢復了鎮定。他審慎地問道:「大人,請您指教,為何晚生要殺害一個愛她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呢?」

「你是怕姦情暴露。她嫁人後,你仍逼她與你來往,而她厭倦了這種關係,因此便對你說,若不終止私會,她就要向夫君告發你。今日你二人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你便痛下殺手。」

畫師慢慢地點了點頭。「對。」他認可地說道,「晚生以為,這一解釋似乎合情合理。我確實在上述時間到過花園門口。」

「她知道你要來嗎?」

「知道。今晨有一街童交給晚生一張她送來的短箋,上書:『事急,務求一見,請於申時二刻抵花園門,依常敲擊四下,養娘將引君入內。』」

「你入園后出了何事?」

「晚生並未入園。我叩門數次,園門依舊緊閉。我在門邊徘徊,最後又敲了一次,見仍無動靜,便轉身回去了。」

「讓我看看那張短箋。」

「恕晚生不能,因那短箋已依她所囑毀掉了。」

「你是說你沒殺胡夫人?」

方公子聳了聳肩:「若大人無法找到真兇,晚生極願擔此罪名,為大人分憂。反正我也不久於人世,死在床上還是死在刀下,對我來說,並無分別。她死了,我更無借口在這世上苟延殘喘。我其他的愛,我的畫筆,早已離我遠去。數年來纏綿病榻,早已熄滅了我作畫的激情。但如果大人認為查明殺害這無辜女子的兇手仍存一線希望,我便毫無理由自擔罪名而放走真兇。」

狄公久久地凝視着他,若有所思地捻弄著長須:「胡夫人是否常通過街童傳遞信息?」

「不,大人,常是養娘來送信,且從未囑我銷毀。但晚生熟悉她的語氣和筆跡,那短箋確為她親手所書。」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掏出一方紙巾擦了擦嘴,漠然地看着上面那點點鮮紅,接着說道,「晚生不知她有何急事要找我商談,又是誰要置她於死地。我與她、與她家人相識十載,深信他們在世上絕無半個仇人!」

他輕撫唇髭,補充道:「她夫婦二人情深意長。乘風雖有些呆板,對夫人卻很是疼愛,素來體貼入微,即使夫人久未生育,他也從不輕言納妾。胡夫人對夫君也甚為敬仰和愛慕。」

「可這倒並不妨礙她背着夫君與你相會!」狄公嘲弄地說道,「對有夫之婦來說,這是最大的惡行,更不必提你了。」

畫師傲視狄公。

「大人怎會了解!」他冷冷地說道,「清規戒律如一張巨網將大人困在其中。我與胡夫人的友誼無可指摘。我二人私下相會,僅是因為乘風太過迂腐,會跟大人一樣視此為大逆不道。我與夫人皆不願傷害他。」

「你二人對他倒是體貼!既然你與胡夫人交情深厚,你可知她近來為何惶惶不安?」

「是的。她的父親老刺史不善理財,欠了大船東王敏一大筆債。一個月前,這陰險的高利貸主逼迫他以田產抵債,但刺史戀戀難捨。這田產乃其家族世代相傳,而且他也深感有責任照顧田莊佃戶的生計,而王敏那傢伙只會榨乾這些可憐人的最後一滴血。老人家哀求王敏寬限至秋收之後,那時至少可將那筆驚人的利息還上。但王敏執意不肯,他是想藉機廉價侵佔田地。胡夫人為此日夜憂心,她讓我帶她去過兩次王府,費盡唇舌想說動他改變主意,但這畜生說,只要夫人肯陪他睡覺,他就會考慮考慮!」

「胡乘風知道夫人到王府的事嗎?」

「不知。我二人深知,聽到岳丈身背巨債,他卻無能為力,這會令乘風沮喪不已。如大人所知,除了幾兩俸銀,乘風別無所有。」

「你二人對他真是關懷備至!」

「乘風該當如此。他品性高潔,唯一欠缺之處是無法當夫人的詩朋畫友,這個角色她只能找我充當了。」

「的確,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連最基本的情趣都欠缺的人!」狄公厭惡地說道。他站起身,命仵作道:「將此人交給班頭作為疑兇監禁。你與兩名衙役將死屍送到衙門,徹底查驗。一有結果,即刻報給我,我在書齋內等候消息。」

說完,狄公一邊大步離去,一邊憤怒地甩動長袖。

胡乘風和兩位船東正等候在狄公的私衙內,師爺侍立在旁。看到狄公入內,他們欲起身施禮,但狄公擺了擺手,讓眾人不必起身。他在書桌后的太師椅上坐下,命師爺為眾人添茶。

「大人,諸事都辦妥了嗎?」胡乘風悶悶地問道。

狄公將茶一飲而盡,然後把雙臂放在桌上,緩緩答道:「還未完全辦好,胡公。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我發現尊夫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胡乘風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叫,王敏和易鵬也驚異地對視了一下。胡乘風脫口叫道:「他殺?是誰下的毒手?老天啊,這是為什麼?」

「所有的證據都對一個姓方的畫師不利。」

「姓方?畫師?從未聽說過此人。」

「我關照過你,乘風,這是個不幸的消息,非常不幸。你與尊夫人成親前,她便與這畫師兩相友愛。成親后,他二人仍在花園的紅亭內私下會面。尊夫人可能厭倦了畫師,想結束這種關係。她知道你今日午後要到縣衙公幹,便送信給這畫師,約他相會。如果夫人告訴他,他們的關係到此為止,畫師便可能會殺了她。」

胡乘風直直地瞪着前方,兩片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易鵬和王敏尷尬萬分,欲起身離去,留下狄公與胡乘風單獨交談。但狄公做了個手勢,不由分說地讓他們坐在原處。終於,胡乘風抬起頭來問道:「這惡棍是怎麼害死她的?」

「她太陽穴上受了一擊,失去知覺后,兇手在她頸間縛以絲帶,吊在樑上令她窒息而亡。兇手打翻了茶壺,瀉出的茶水熄滅了燃香時計,據此可斷定兇案發生於申時二刻左右。此外,有一人證看到方畫師於那一時間在貴府花園門口逡巡。」

有人敲了下門,是仵作,他遞給狄公一紙公文。狄公迅速掃視了一下驗屍格目,發現死因確為窒息。除太陽穴外,周身無其他傷痕。死者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狄公緩緩地折起公文,塞入袖筒,對仵作說道:「告訴班頭,放了方才收監之人。但仍須讓他在捕房稍等片刻,本縣有話要問。」

仵作走後,胡乘風站起身來,聲音嘶啞地說道:「若大人許可的話,在下想告退了。我必須——」

「還不忙,」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本縣想當着王、易二公之面問你一件事。」胡乘風一臉迷惑地坐了回去。

「胡公,你未時中左右離開胡夫人,」狄公繼續說道,「之後便在此地待到酉時初管家來報信。眾人皆知,胡夫人死亡可能發生在未時中至酉時初之間的任一時刻。但當本縣告訴你她自盡的消息時,你卻說:『我走後不過一個時辰。』王、易二公俱在場,可為見證。你又怎知她是死於申時二刻的呢?」

胡乘風一言不發,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望着狄公。狄公突然厲聲說道:「還是讓本縣告訴你吧。未中時許,養娘一離開涼亭,你便對胡夫人下了毒手,且有意熄滅了時計。顯然你並未小覷本縣,多謝抬舉。你知道,若本縣驗過現場,定會發現胡夫人是他殺,再從時計上推斷出兇案發生在申時二刻左右。你也算到本縣遲早會發現方畫師在這一時間到過花園,自然,那是被你那封假信誘騙而來的。胡公,好姦猾的計謀啊!但正是這精心策劃的作案時間成了你暴露罪行的關鍵。你不斷告誡自己:『我永無嫌疑,因為罪案發生在申時二刻。』所以你不經意地吐露了這樣一句:『我走後不過一個時辰。』起初,本縣並未注意到此話甚為蹊蹺,但不久,當我意識到若方畫師不是兇手,而你必是兇手時,便記起了這句話,而它最終也證明了你的罪行。五朵祥雲,胡公,對你可不吉祥啊!」

胡乘風直起身,冷冷地問道:「我為何要殺害自己的妻子?」

「讓本縣來告訴你吧。你早已發現她和方畫師暗中相會,所以當她告訴你她已有身孕時,你便決心用這一石二鳥之計將他二人一併除去。你以為方畫師便是她腹中胎兒的生父。」

「他不是!」胡乘風突然尖叫道,「你想這可憐蟲會……不,那是我的孩子,聽見了嗎?這對男女只會傷春悲秋,對我歌功頌德!我親耳聽見過他們對我的讚頌之言。這體面卻索然無味的丈夫,雖有權佔有她的身體,卻怎能了解她那高貴的思想?我……我只能……」狂怒之下,他失去理智般地語無倫次。等他深吸口氣,鎮定一下情緒后,便較為平靜地繼續說道:「我豈能要一個生著娼妓腦子的女人的孩子,一個——」

「夠了,」狄公斷喝一聲。他拍了拍掌,對應聲而入的班頭說:「給這兇犯戴上鎖鏈,關進大牢。本縣明日要在大堂上聽他供認罪行。」

班頭把胡乘風帶走了。狄公對易鵬說道:「易公,師爺將送你出府。」他轉向另一個船東,加了一句:「王公,請在此稍待片刻,本縣想與你私下談談。」

房間里只剩下狄、王二人。王敏討好地說道:「大人揮手之間便偵破此案。想那胡……」他悲天憫人地搖了搖頭。

狄公嚴肅地望着他。「本縣起初懷疑方畫師是兇手,卻總覺有些不妥,」他淡淡地說道,「那些證據過於圓滿,而殺人風格又與他的本性不符。回衙時我讓轎夫繞道而行,於路途中推敲關鍵疑點。我斷定只有胡府中人才能編造這些證據,而這人只能是胡乘風。受到欺騙的丈夫向姦夫淫婦進行報復,這便是殺人動機。但為何胡乘風要等到今日才動手?胡夫人送信給方畫師之事,他一清二楚,他二人私下相會,他定也早就知道。等我看到屍檢格目註明胡夫人懷有身孕時,我才斷定正是此事使他痛下殺手。儘管行兇動機與本縣推測有所不同,但促使兇手做出孤注一擲的舉動的起因,卻與本縣所料一致。」狄公陰沉地盯着王敏,繼續說道,「這些假證據只能是府內人所設,只有胡府中人才熟悉燃香時計和胡夫人的筆跡。正是這點使你脫了干係,王公!」

「大人,我?」王敏張大了嘴巴,叫道。

「正是。本縣知道胡夫人去過貴府,知道她拒絕了你提出的無恥條件。胡乘風雖對此一無所知,方畫師卻知道。這便使你有了殺人動機:把她和姓方的一起除掉;而且你也有下手的時機,未時中左右你在花園裏,胡夫人也正孤身在涼亭內。王公,你雖未殺人,卻引誘良家婦女,方畫師是人證;你還妄圖賄賂,胡府的管家便是人證,你中午拜訪胡公時,他湊巧聽到了你二人的談話。明日本縣便要在大堂之上以這兩項罪名判你入獄,而你在蓬萊的家業就要毀於一旦了,王公。」

王敏跳了起來,正要跪下哀求狄公憐憫,狄公卻很快地說道:「我可以不抓你,但你要答應付兩筆罰金。其一,你今夜便給胡夫人之父寫信,告訴他可在任何時間還你那筆款子,且無須再付利息。信后具名,信皮封緘;其二,你必須雇方畫師為你的每條船作畫,每幅一兩銀子。」他一擺手,打斷了王敏感激涕零的謝恩聲,「當然,這罰金只能暫緩懲治你的罪行,本縣若再聽到你威逼良家婦女,定會一併追究今日之罪。現在到捕房去吧,你會在那裏見到方畫師的,先付五兩銀子當定金。你下去吧。」

嚇破膽的船商飛快地溜走了。狄公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敞開的窗前。他細細品味着木蘭花似有若無的清香,喃喃說道:「即使不贊成一個人的道德觀,也不能看他貧困而死,卻袖手旁觀啊!」

胡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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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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