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唐狄公案·壹》(2)

第二章《大唐狄公案·壹》(2)

漆畫屏風奇案

滕縣令依舊站在書房門口,心中極其慌亂。眼前一片模糊,以至於他不敢朝書桌走去,便倚著門框,闔上眼,緩緩抬起雙手開始揉搓太陽穴。此時,他覺得頭已不那麼劇痛了,只有一陣陣的麻木感,耳朵也已不再轟鳴。他能聽見府邸後院傳來的熟悉聲響,那是午休之後,僕役們重新干起自己的活計。不久,老管家將送茶來書房給他。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漸漸地,他的眼睛明亮起來,於是寬慰地舒了一口氣,迅即移過雙手來細細察看,上面沒有一點血跡。接着,他抬起頭,注視着又大又笨的檀木書桌。桌面光亮如鏡,倒映出了綠玉花瓶,但插在瓶內的花束近乎枯萎。他下意識地想,倘若夫人看見,她又要去換一束鮮花了,平素總是她親自去花園採花的。突然,他感到心口憋得慌。他掙扎著向前走,跌跌撞撞地到了書桌邊,繞到桌后,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得不靠着光滑的桌沿歇息。終於,他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眼前又是一陣眩暈。他抓住椅子的扶手,一動也不動。等到眩暈過去,他睜開雙眼,豎在對面牆壁的漆畫大屏風首先映入了他的眼底。他迅速轉移視線,但腦里怎麼也擺脫不了它的影子。旋即,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軀猛烈地抽搐起來,他本能地裹緊了身上的袍服。莫非這就是結局?他已神志不清了嗎?冷汗從他的額上沁出,他暗自思忖,自己就要病倒了。他低下頭,盯看師爺擺放在桌上的公文,想竭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從眼角處,他瞥見老管家端著茶盤進了書房。他原本想說幾句客套話,但嘴唇乾裂、舌頭髮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個頭戴黑帽、身穿灰色袍服的老管家恭敬地獻上了一杯茶,他迅即伸出戰慄的手把茶接過來,喝了一口。或許多喝幾口,便會覺得好些了吧。這個老笨蛋還站在那裏幹嗎?他張開嘴,剛要呵斥,猛然看見茶盤上有個大信封。

「大人,」老管家道,「有位姓沈的先生求見,他帶來了這封信。」

他看着那封信,沒有伸出戰慄的手。只見信封上用粗黑的公文字體寫道:威平縣令滕侃台啟。親筆。左下角是個很大的刺史印鑒。

「因為這是親筆信,」老管家用乾澀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我想,還是直接遞給大人為好。」

這位縣太爺拿起信,機械式地伸手去摸竹刀。大唐王朝好比一台巨大的機器,他,一個小小的縣令,只不過是這台機器上的一顆小螺絲釘。雖說他在威平縣說一不二,但在平湖州府,他只是刺史下面的十幾個縣令之一。老管家沒有錯,對攜帶刺史親筆信的客人千萬不能怠慢。謝天謝地,他又能清晰地思考問題了。

他用竹刀把信裁開,抽出一張公文紙,上面僅有幾行字:

密件

攜信者系現任蓬萊縣令狄仁傑。他來府衙議事已畢,正回駐地。特准假一周,於威平縣微服私訪。望爾多協助。

刺史

滕縣令慢慢地把信折了起來。他的同僚蓬萊縣令來得真不是時候。此人為何微服私訪?難道要製造什麼麻煩不成?刺史向來以詭秘著稱,他派這個姓狄的微服私訪必有緣故。要不要說自己身體不適,讓姓狄的改日來訪?不行,那會引起府邸上上下下的猜測,因為上午他還是好好的。他將杯中剩下的茶一飲而盡。

此時,他覺得舒適多了,吩咐老管家的聲音聽上去和以往沒什麼區別:「再沏一杯茶,把我的官服拿來。」

老管家幫助自己的老爺穿上了黃褐色的織錦長袍,接着又遞給他黑紗官帽。滕縣令系好腰帶后說:「你把沈相公帶來,我在書房和他見面。」

一俟老管家離去,滕縣令便移步至那張大木榻前,該木榻是用來接待客人的。他坐在木榻左角,發覺從那裏只能看到屏風的一半,這才放下心來,重新走到書桌旁。謝天謝地,他又能正常走路了。然而,他的頭腦是否還像以前那樣清晰呢?他站在那裏正思索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老管家走了進來。他遞給縣太爺一張大紅名刺,名刺上印着兩個大字:沈默。左下角是另外兩個小字:牙人。

旋即,一個身材魁梧、留着長長的連鬢鬍鬚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頭戴黑色平民帽,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藍長袍,只見他將長袖一甩,拱手行了個禮。滕縣令也回了禮,說了幾句客套話。接着,他示意客人坐在木榻右側,自己也在木榻上坐下,與客人隔着一張低矮的茶几。這時,他見老管家還守在門邊,便迅速揮手讓其離去。

門合上了。留着長連鬢鬍鬚的男人機警地瞥了他一眼,然後以低沉、悅耳的聲音道:「滕大人,幸會。早在京城,我就仰慕大人的詩名。當然,我還聞說大人是極有才幹的父母官。」

滕縣令欠了欠身。

「狄大人,您過獎了。」他道,「我不過是閑暇時胡謅幾句,聊以自慰罷了,豈敢奢望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親臨指教,何況您公務又那麼忙。」他停了下來。此時,他又感到一陣眩暈。他覺得自己無法長時間和對方說客套話,於是猶豫了一下,接着道:「刺史大人宣稱,您來敝縣系微服私訪。莫非有什麼公案要調查不成?請原諒我的唐突,不過——」

「哪裏的話!」狄公笑着,臉上露出一絲歉意,「我不知道刺史大人信中用了這樣的字眼,以致讓您無端憂慮了。其實,我不過是覺得在蓬萊幹得非常累,想休息幾天罷了。當然,感到累是因為我缺乏經驗所致。要知道,我在蓬萊當縣令乃初始為官。因此,我想趁這次來府衙商議海防之事時,做個短暫旅行。我縣與高麗半島隔海相望,眼下高麗諸國均存反叛之心,刺史大人命我晝夜提防,而京城也來了一位高官……哎,要知道,整天在碼頭上聽那些顯貴的差遣,該是何等情形!商議海防之事共四天,現要返回蓬萊,我自然想在歸途好好利用一下時間。於是,我請求告假數日,順道來貴縣遊玩。貴縣乃一代名城,人文薈萃,誠如大人詩中所言:『古風勝跡隨處聞,逸士山水獨鍾靈。』我之所以要求以平民身份來訪,之所以改名沈默,自稱牙人,皆出於此。」

「我明白了。」滕縣令點了點頭,然而,心裏憤憤地想,居然是度假!倘若刺史信中明說,他一定不會這麼快與此人會面。他接着道:「大人不嫌敝縣寒磣,順道以平民身份來訪,在下三生有幸。不知大人的隨從如何處置?」

「事實上,我只帶了一名隨從。」狄公道,「此人名喬泰,頗為能幹。」

「這……會不會顯得大人太不慎重?」滕縣令狐疑地問。

「坦率地說,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狄公說着,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知大人能否為我們安排一個乾淨的客棧,並為我介紹貴縣最重要的名勝古迹?」

滕縣令呷了一口茶,道:「我本想留二位住在此處,但唯恐暴露大人身份,只好作罷。大人要是願意,可以住在飛鶴客棧。那家客棧聲譽不錯,離衙門也近。至於重要的名勝古迹,我的師爺潘有德會告訴大人。他生於斯,長於斯,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現在請讓我領大人去見他,他正在公堂后廳處理公務。」

滕縣令站了起來,狄公也隨之站起。突然,他發現滕縣令腳跟發軟,這位縣太爺正用雙手按著椅子扶手,努力支撐自己的身體。

「大人不舒服?」狄公關切地問。

「沒什麼,只是有點頭暈!」滕縣令淡淡地笑了笑,「太累了。」

這時,老管家進了門,滕縣令不耐煩地瞪着他。只見他向滕縣令躬身施禮,低聲道:「恕我打擾,大人。剛才奴婢說,午休後夫人一直沒露面,卧房的門又是鎖著的。」

「沒錯,我忘了告訴你。」滕縣令答道,「午飯後,她上姊姊家去了。她姊姊從鄉里派人捎來口信,說是有急事。你給眾奴僕通報一聲。」他見老管家遲疑地站着,便惱怒地問,「你幹嗎還待在那裏?沒見我忙着?」

「我還有事稟報。」老管家的話顯得有點慌亂,「有人打破了梳妝室里的大花瓶,我——」

「待會兒再向我細說!」滕縣令打斷了他的話,領着狄公向門外走去。

兩人穿過內室前的花園,走向公堂。其間,滕縣令道:「狄大人此番來敝縣,實乃我討教之良機。望大人不嫌,隨時來衙內交談。我有件煩惱事,很想向大人請教。左邊走,請。」

滕縣令領着狄公穿過公堂後面的大院,進了對面的屋子。兩人來到一間潔凈的小房。一個精瘦的男子坐在書案後面,旁邊放着一摞公文。他一看見滕縣令,便迅速站起,示意一個慌忙迴避的奴婢離開房間。然後,他蹣跚著走上前,躬身深施一禮,滕縣令則以乾澀的聲音說道:「這位是沈相公,呃,呃……生意人,刺史大人介紹來的。他想在這裏逗留幾天,看看名勝古迹。他需要了解什麼,你都說給他聽。」然後,他轉向狄公道:「恕我先走一步,我還得準備下午的升堂事宜。」便施禮而去。

潘師爺請狄公坐在書案前的一張大椅子上,開始說客套話,不過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而且顯得神情緊張。從滕縣令對他說話的不悅嗓音來看,狄公猜想,公堂上可能有特別難斷的案子。然而,他開口詢問時,潘師爺斷然否認:「哦,不是的。我們這裏從來沒有什麼特別難斷的案子。托老天爺的福,敝縣很太平。」

「剛才我和縣令大人交談時,」狄公道,「他曾暗示有什麼難事,所以我才這樣問先生。」

潘師爺揚起兩道灰白的彎眉。

「這個……我一點也不清楚。」他答道。這時,原先退出的那個奴婢又回來了。「待會兒再來!」他厲聲喝道,於是,那個奴婢迅速退去。他抱歉地對狄公說:「這些奴才!不知誰把夫人卧室前面的古董花瓶打碎了。但是,沒有一個奴婢承認。這個花瓶老爺看得很重,因為是傳世之物。管家要我把她們找來一一盤問。」

「除了先生,縣令大人還有沒有幫手?」狄公問,「通常縣令每到一處上任,總要帶三四個親隨,對不對?」

「沈相公說得不錯。不過,我家老爺不喜歡這樣。他生性孤僻,甚至可以說有點冷漠。我則一直在此處當師爺。」他皺了皺眉頭,繼續道,「縣令大人想必對打碎花瓶的事相當惱火。剛才他進來時,我注意到他的臉色很不好。」

「他是否有慢性病?」狄公問,「我也注意到他臉色很不好。」

「沒有,」師爺答道,「我從未聽說他有病,而且他最近的情緒特別好。大約一個月前,他在院子裏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踝。但眼下,扭傷已經全好了。我想,他感到身體不適,大概是因為天氣炎熱。現在,我來告訴您應該先遊覽哪些地方。沈相公,敝縣的名勝古迹有……」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威平縣的名勝古迹。狄公覺得他精通當地的歷史,知識淵博,學問涵養很深。終於,狄公戀戀不捨地站了起來,說自己必須告辭了,因為他的同伴還在茶館里等著,那茶館就在公堂大院的後面。

「既然這樣,」潘師爺道,「我就領沈相公從後門出去,省得您從前門繞一個大圈。」

他帶狄公返回縣令的內宅。雖然他一隻腳先天畸形,走起路來卻很輕快。

兩人順着一條幽暗的封閉式走廊往前走,這條走廊似乎是繞着內宅而建的。到了走廊末端,潘師爺開啟小鐵門的鎖,笑着道:「這個過道也可以說是敝縣的一道風景線!它是七年前這裏有叛軍的時候修建的,目的是作為秘密通道。您知道,當時那個有名的節度使——」

狄公迅即連聲道謝,打斷了潘師爺的話。他跨出鐵門,到了僻靜的街角,然後按照潘師爺指的方向,邁步向前走去。

他走過街角,看見了原先他和喬泰一道飲茶的那個茶館。雖說中午剛過,露天茶座卻已擠滿了人,多數餐桌為衣冠楚楚者所佔據,他們悠閑地一邊喝茶,一邊嗑著瓜子。狄公徑自向一個彪形大漢坐着的餐桌走去。這個大漢頭戴黑色圓帽,身穿褐色袍服,正出神地看着一卷書。狄公拖出他對面的椅子,喬泰連忙站了起來。儘管狄公身形高大,但喬泰比他還要高出一寸。他有拳師一般的體格,粗脖頸,闊肩膀,沒有留鬍鬚。只聽他高興地說道:

「大人,您這麼快就回來了!」

「別叫大人!」狄公告誡道,「要記住,我們是微服來這裏的!」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袱,把它放在地上,然後坐下來,擊了一下掌,吩咐店小二重新沏一壺茶。

這時,離他們的餐桌不遠,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抬起了頭。這個人獨自坐在一張靠角落的餐桌旁邊,形容枯槁,面目猙獰,從右眼眶到下頜有一道細長的傷疤,這使他的嘴唇歪向一邊,留下一個不停嗤笑的表情。他把一隻細長的手伸向面頰,想制止臉部肌肉的抽搐。接着,他撐起兩隻難看的胳膊肘,傾身向前,想偷聽狄公和他同伴的談話。無奈,周圍雜訊太大,他怎麼也聽不清。失望之中,他覷起那隻獨眼,盯看兩人的一舉一動。

喬泰望了望周圍。他一看見那個模樣醜陋的獨眼龍,就壓低嗓音對狄公道:「您看我後面那個獨自坐在角落裏的人,他的模樣就像一條剛脫殼的小爬蟲。」

狄公看了看,問道:「正是,他的外貌讓人沒有好感。嗯,你在看什麼書?」

「《威平風俗志》,從店小二那裏借來的。您提出順道來這裏遊覽,真是好主意。」他把敞開在餐桌上的書移向狄公,道,「看,這兒寫着,關帝廟裏立着十幾尊真人般大小的古代名將雕像,這些雕像皆由古代一位能工巧匠所雕刻。此外還有頗為壯觀的溫泉——」

「剛才縣衙的師爺已經給我介紹過了。」狄公笑着打斷了他,「這裏的名勝古迹足夠我們看的。」他呷了一口茶,繼續道,「不過,我的同僚滕縣令讓我有點失望。要知道,他是個有名的詩人。我還以為他性格開朗,善於交談,誰知他是個注重小節、目光短淺之人。而且他看似有病,有心事。」

「哼,他有什麼能耐?」喬泰道,「無非就是只有一個妻子。這倒奇怪,像他這種地位的人,只有一個妻子。」

「這有什麼奇怪?」狄公不贊同地說道,「滕縣令和他的夫人是模範伉儷。雖說兩人聯姻已有八年,而且未育子女,但滕縣令始終沒有娶二房或妾。京城文人給他們倆取了個綽號——生死伉儷,我想,這並非沒有羨慕之意。他的夫人銀蓮也頗有詩才,共同的愛好使兩人情投意合。」

「依我看,」喬泰道,「她要是真有詩才,不妨讓她丈夫身邊多幾個年輕姑娘,這樣也許可以增加作詩的靈感呢!」

狄公沒有留意喬泰的話。此時他已被鄰桌几個人的交談吸引。只見一個雙下巴的胖子道:「我堅持原先的看法。上午縣太爺升堂,判斷有誤,不然他幹嗎拒絕登錄葛員外自盡?」

「要知道,屍體沒有找到。」坐在他對面那個長著弧形臉的瘦子道,「沒有屍體就不能登錄,王法是這樣規定的。」

「沒有屍體是有原因的。」胖子隨即反駁,「葛員外是投河自盡的,對不對?河水特別急,縣城又處在丘陵地帶,坡特別陡。我並非說縣太爺這個人不好,他可以說是這些年來最好的清官之一,我只說他不了解我們生意人的苦衷。他哪裏知道,不登錄葛員外自盡,錢莊掌柜就不能把葛員外的事料理妥帖,這對外面有許多大生意的葛員外綢布店來說,拖延就意味着更大的損失。」

瘦子無言以對。然後,他又問:「你說葛員外為什麼要自盡?會不會是背了很多債?」

「當然不會!」胖子迅即答道,「響噹噹的富商嘛!我敢說,他的綢布店是全州最大的。不過,聽說他最近一直受病痛困擾,這就是自盡的原因。還記得嗎?去年茶鋪王掌柜自盡,也是受不了長期頭痛的折磨。」

狄公沒有再聽下去。他提起茶壺,又倒了一杯茶。喬泰剛才也一直在聽那兩個人閑聊,這時,他輕聲道:「大人,別忘了您是在休假遊玩。無論這裏發生了多少起命案,都該由滕縣令去審理。」

「你說得對,喬泰。那本《威平風俗志》介紹了哪些珠寶鋪子?我得買幾副金銀首飾,回蓬萊後送給幾位夫人當紀念品。」

「珠寶鋪多著呢!」喬泰答道。他急忙翻書,把介紹珠寶鋪的那一頁給狄公看。狄公點了點頭,道:「嗯,有好些珠寶鋪。」他起身喊店小二結賬,「我們走吧,我獲知離這裏不遠有家好客棧。」

那個面目猙獰的男子依然坐在那張靠角落的餐桌旁。等狄公和喬泰付完賬,步入街道,他迅速起身,坐到了狄公和喬泰坐過的餐桌。接着,他漫不經心地拿起那本敞開的旅遊指南,看了看上面的內容。他的眼裏閃過一絲陰險,然後他扔下書,急匆匆地離開了茶館。前方不遠,狄公和喬泰雙雙站立,顯然正在向街旁的一個小販問路。

飛鶴客棧位於縣城一條通往丘陵山區的繁華大道上。它的狹窄門面非常簡樸,隔壁是一家裝飾華麗的大酒店。

不過,裏面的廳堂很寬敞。坐在高櫃枱後面的胖店主打量了他們一眼,接着把一本厚厚的登錄簿往前一推,請他們寫下姓名、年齡、職業和出生地。

「你怕我們是歹人?」狄公一邊用舌頭舔濕毛筆,一邊問。他感到驚訝,因為通常只要求登錄姓名和職業。

「何出此言?」店主生氣地回答。他又把登錄簿推到喬泰面前,氣呼呼地繼續道,「為了保持本店的良好聲譽,我得挑選住客。」

「遺憾的是,你娘沒法挑選你!」喬泰把兩人的包袱放在地上,拿起了毛筆。狄公寫了:「沈默,牙人,三十四歲,太原人氏。」喬泰緊接其後寫了:「喬泰,沈相公幫辦,三十歲,京城人氏。」

狄公預付了三天的租金,一個衣冠整潔的夥計便領他去客房。客房在第三棟宅內,遠離喧嘩的街道,陳設雖簡陋,但打掃得很乾凈。

喬泰推開客房的後門,眼前是一個鋪滿青石板的院子。他轉過身對着桌上的一壺茶皺了皺眉。這壺茶是店夥計剛剛送來的。喬泰對狄公道:「我們剛剛喝過茶。這個院子不錯,我們就比試幾個回合,鬆鬆筋骨,怎麼樣?然後,我們洗個澡,再去街上酒店吃飯,品嘗當地的佳肴。」

「好主意!今晨從平湖動身,一路跋涉,手腳都硬了。」

兩人脫光上身,僅留一條便褲。狄公將長須分成兩半,分別繞到腦後,打了一個結。他們把帽子扔在桌上,進了院子,喬泰便吩咐一個奴僕去取兩根棍棒來。

狄公精通拳術和劍法,但直至最近,他才跟着喬泰學了幾套棍術。一般人以為,棍術是攔路打劫者的玩意兒,不適合正人君子練習。然而,狄公覺得這技藝不錯,非常喜愛。在這方面,喬泰是個行家。早在他跟隨狄公之前,就是一個攔路打劫的強盜,為此他那黝黑、寬闊的胸膛和結實的長手臂都落滿了傷疤。一年前,狄公首次放任蓬萊縣令。上任時,他途經一條荒路,遭到喬泰及其拜把兄弟馬榮的打劫。經其力勸了一番,喬泰、馬榮遂放棄為寇的生涯,當了狄公的親隨。過去的一年裏,他們鞍前馬後,抓了許多盜賊,破了許多疑案。狄公並不要求他們倆對自己畢恭畢敬,相反地,他喜歡他們的剛直和豪爽。

「我們在這裏練習棍術,想必店主不會介意。」狄公說着,擺好了架勢。

「他要是敢嘀咕,我就給他當頭一棒。」喬泰不甘示弱地說道,「我要讓他乖乖地把頭縮起來,再也不敢眯着眼睛看人。注意反手出擊!」他迅速揚起棍棒,朝狄公頭部打了下去。

狄公猛地一蹲,躲過了喬泰的進攻。與此同時,他瞄準喬泰的腳踝,將手裏的棍棒低低地一掃,喬泰極其靈活地跳起雙腳,讓狄公的棍棒撲了個空。緊接着,他以極快的速度舉棍向狄公胸部戳去,狄公靈巧地擋住了喬泰的攻勢。

接下來,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很多回合。院子裏只聽見棍棒相擊和粗重的呼吸聲。幾個奴僕、店小二相繼進院,圍觀這場免費的棍棒打鬥。眾人看得高興,均沒察覺他們身後的門已被慢慢推開,一個瘦削、面目猙獰的男子把頭探了進來。他幽靈似的立在暗處,覷起獨眼盯看狄公和喬泰比試棍棒。過了一會兒,他把頭縮回去,悄悄地關上門。

狄公和喬泰各自收住棍棒,兩人淌著大汗。喬泰把兩根棍棒扔給一個奴僕,吩咐他領二人去洗澡。

偌大的澡堂空空蕩蕩的。裏面有兩個大浴池,四周是光滑結實的松木欄桿,板壁也是松木做的,沒有上漆,散發着陣陣自然清香,地面則鋪着大塊黑瓷磚。澡堂夥計生得十分健壯,身上只系了塊腰布。他接過狄公和喬泰的便褲,把它們掛在架子上,然後端來了兩盆熱水,給每人一個裝有穀殼和皂莢片的小布袋。狄公和喬泰用小布袋擦洗身子,隨後,澡堂夥計一邊用木桶往浴池裏倒水,一邊道:「這個浴池是興建客棧時從岩石上挖出來的,熱水則取自地下的清泉。當心腳下——左角石塊燒得很燙。」

狄公和喬泰跨過欄桿到了浴池內。澡堂夥計推開天井的滑動門,讓兩人一面沐浴,一面欣賞裏面的綠芭蕉葉。他們兩人舒舒服服地在水裏泡了很久,然後坐在矮竹凳上,讓澡堂夥計給自己揉搓雙肩和擦乾身子。澡堂夥計給每人一件布衫,兩人精神抖擻地回到了客房。

他們換上自己的袍服,坐下來飲茶。突然門開了,那個瞎了一隻眼睛、瘦骨嶙峋的男子走了進來。

「我們不是在茶館里見過這個孬種嗎?」喬泰嚷道。

狄公惱怒地望着那張令人噁心的臉。他厲聲喝道:「你不敲門就闖進來,究竟想幹什麼?」

「我想和……和沈相公說幾句話。」

「你是幹什麼的?」狄公問。他想,自己與這人素無瓜葛。

「我和你們一樣,是個以打劫為生的盜賊。」

「要不要把他攆出去?」喬泰怒不可遏地問。

「慢!」狄公回答。他想把這一切弄明白:「朋友,你既然知道我姓什麼,也肯定知道我是個牙人。」

獨眼龍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難道我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就請講!」狄公客氣地說。

「從頭細細道來?」獨眼龍問。

「不錯!」狄公回答。眼前這個人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首先,我看你,長鬢長須,相貌不凡,很像衙門裏當差的;加上又生得高大健壯,所以以前必定當過衙門班頭。想必你將尋常百姓擊打致死,或偷了衙門裏的銀兩,或既打死了人又偷了錢,總之,你被迫逃竄,落荒為寇。你的同伴無疑是個以打劫為生的強盜,他和你合夥干起了買賣。你憑着自己的長相和三寸不爛之舌引誘過往客人上鈎,他伺機劫取他們的錢財。如今你們想干大買賣,到這城裏來搶劫珠寶鋪。不過,我告訴你們兩個笨蛋,你們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連小孩都知道你們是歹人!」

喬泰想站起來,被狄公制止了。「這傢伙真有意思。」狄公道,「說說看,你為何認為我們要搶劫這裏的珠寶鋪?」

獨眼龍嘆了一口氣。

「好吧,」他裝出一副十分慷慨的樣子,「我就教教你們,學費分文不收。今天下午,你的同伴剛進茶館,我就認出他是攔路打劫的強盜。他的身材、走路的樣子都說明他是干這行的,哪怕我只有一隻眼睛。順便告訴你們,他可能是行伍出身的,因為他走路有一種兵士的派頭。然後,你來了。起初我以為你是一個丟了飯碗的刀筆吏,可後來我看見你們練習棍術,你們居然如此膽大地暴露自己,真是愚蠢透了。又看見你也是彪形大漢,只不過生得細皮白肉罷了,於是知道自己看錯了,因而推斷你是在逃的班頭。哼!你們還嫌自己暴露得不夠多似的,居然還得意揚揚地湊在一起翻閱《威平風俗志》,看這個城鎮有哪些珠寶鋪。我說你們嫩了點,對不對?你枉費留了那麼長的鬍子,莫非想仿效自己的縣太爺?」

「我已經對這傢伙不感興趣了。」狄公冷冷地對喬泰道,「把他攆出去!」喬泰站了起來。然而,未等他跨出一步,那個瘦骨嶙峋的傢伙便以極快的速度退到門邊,接着,他慌忙開門,躥到門外,再用力關上門。喬泰不勝防備,頭砰的一聲撞在門框上。他大罵一聲,猛地拉開門。「我去揍那狗娘養的!」他怒聲說道。

「別去!」狄公嚷道,「回來!我們不能在這裏動干戈。」

喬泰重新坐下,牙齒咬得咯咯響。狄公依然微笑地說道:「那傢伙雖然無恥,倒說了些有用的話。因為他提醒我應該時刻注意一條重要的辦案原則,這就是無論如何,辦案者不能一成不變地相信一種推斷。那傢伙的聰明之處就在於觀察,他對於我們外貌的推斷還是非常正確的。不過,一旦他做出一種推斷,就把後來所有的情況往裏套,而不理會是否應該根據這些情況形成新的判斷。他沒有意識到,我們在這裏當眾比試,也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地位不一般,故放心大膽地採取這種對別人來說可能是危險的行為。不過,我最不宜發表這些宏論,因為我在蓬萊審理那樁黃金兇殺案時,恰恰犯了同樣的錯誤。」

「那個狗雜種從茶館那裏開始一直跟蹤我們。」喬泰道,「他為何跟我們過不去?是不是想訛詐?」

「我想不會。」狄公回答,「他給我的印象是,迷信自己的智力,但極怕同人動武。嘿,他今生怕是不會再露面了。對了,剛才你提起茶館,倒使我想起鄰桌那兩個人的談話。還記得嗎?就是關於綢布店葛掌柜自盡的蹊蹺事。咱倆不妨去公堂,聽聽這事的來龍去脈。現在差不多是下午升堂的時候了。」

「大人,別忘了您是在度假!」喬泰不滿地說道。

「嗯,不錯。」狄公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不過,說實話,我很想在滕縣令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看看他是怎麼斷案的。再說,過去我只是坐在公堂上審案,沒有站在公堂下聽審的經驗,今天不妨做個普通百姓,看看滕縣令審案的經過。老弟,你看看也很有好處的。咱倆上路吧!」

廳堂內,胖店主正忙碌地給四個離店的客人結賬。他的額頭系著一條白汗巾,幾個手指忙碌地撥著算盤子兒。雖說他很忙,還是沒忘記對經過櫃枱的狄公發話:「沈相公,關帝廟後有一塊場地,非常適合習武。」

「多謝指教。」狄公故作認真地說道,「不過,貴店有如此好的設施,不利用一下甚為可惜。」

他和喬泰出了店門。

暑氣漸散,街上滿是行人。他們在人堆里擠著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到了縣衙前面的場地時,放眼望去,門樓邊幾乎看不到人。顯然,已經升堂了,百姓都聚集在公堂下。他們穿過門樓的石拱門時,看見牆上懸了一面巨大的銅鑼,這表示公堂上已經開始斷案了。四個兵丁守在門前,漫不經心地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急忙穿過空蕩蕩的大院,進了公堂。堂內光線暗淡,前方傳來單調乏味的敘述聲。他們依舊立在門邊,好讓自己的眼睛適應公堂內外的差異。從眾多聚集在此的百姓的頭頂上方,他們看見了立在前方高台上的鋪着紅布的案桌,案桌后坐着滕縣令。他頭戴黑紗官帽,身穿綠織錦官袍,一邊捋著稀疏的山羊鬍,一邊閱看面前的案卷。潘師爺抱袖守在滕縣令的太師椅旁邊,兩側則是供書吏坐的矮桌,右側桌后立着一個花白老頭兒。他顯然是個資深書吏,正大聲宣讀一份法令。案桌後面的牆壁遮有深紫色的帷幕,一隻金線刺繡,象著着聰穎和祥瑞的麒麟位居其中。

狄公往前擠進了人群。他踮起腳,看見四個手拿鐵鐐、棍棒、拇指夾等刑具的差役立在案桌前面。離他們不遠,是身材矮胖、蓄著八字鬍的班頭,他手執皮鞭,滿臉殺氣。公堂上的一切同往常一樣,都是為了製造王法神聖、不可褻瀆的氣氛。凡是打官司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和貧富貴賤,也不分原告和被告,都得跪在案桌前面的光禿石板地面上。此時,差役們可以對他們吆三喝四,倘若縣令下令,還要對他們用刑。王法的基本條令是,在案桌前打官司的任何人,只有被斷定無罪時才算無罪。

「我們來得不算晚。」狄公輕聲對喬泰道,「書吏正在宣讀某個行幫的新行規。我想,他已經讀到尾聲了。」

過了一會兒,新行規宣讀完畢。滕縣令抬起頭,道:「剛才大家聽見了銅匠幫的新行規。這個新行規先由銅匠幫提出后經縣衙修訂,裏面的條文有什麼不妥嗎?」他停下來,掃視公堂上的百姓,狄公連忙把頭低下。滕縣令見無人作聲,繼續道:「那麼本縣宣佈,新行規無人反對,即刻生效。」

他拿起驚堂木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

此時,一個大腹便便的矮胖中年男子向前跨了一步,跪在案桌前面。他身穿白色孝服。

「跪上前!」班頭朝他吼道。

身穿孝服的男子順從地朝前爬了一步。狄公用胳膊肘輕推旁邊的一個百姓,問道:「他是誰?」

「你不認識?他就是錢莊掌柜冷青。昨天晚上,他那位在綢布店當掌柜的合伙人葛齊元自盡了。」

「哦,」狄公道,「不知他替誰戴孝?」

「你怎麼連這事都不知道?替自己的弟弟啊!他的弟弟冷德是有名的畫家。半個月前,他死了,是得肺病死的,這肺病拖累他許多年了。」

狄公點了點頭,開始注意聽冷青說話。

「今天上午,我們奉大人指示,繼續在河裏打撈屍體。然而,我們打撈了半里多路,只找到葛員外的一頂絨帽。我迫切希望能代表死者的家屬處理死者生前遺留的一些問題,因而在上午縣衙升堂時,冒昧地再三請求大人准許將死者的財產予以登記,這樣,我才能以死者的名義在契約上簽字。眼下,綢布店有幾筆大買賣急需簽約,倘若不能簽約,會給該店造成很大的損失。」

滕縣令蹙眉道:「凡事都有個王法。依本朝律令,未經正式驗屍,自盡不予登記。」他思索了一會兒,繼續道,「不過,你上午的陳述太簡單了,現在你不妨把事情細說一遍,說不定本縣能根據你所說的某些具體情況,對此事做出特別處理。這並非不無可能。我也已注意到此事的延誤對已故葛員外的買賣極為不利,因而願意在王法允許的範圍內,使此事儘快得到解決。」

「大人如此開恩,」冷青恭敬地說道,「小人實在感激不盡。這場悲劇發生在昨晚舉行酒宴的時候。這場酒宴是臨時決定舉辦的。一個月前,葛員外去找一位號稱『神算』的卞福龍先生,目的是要挑選黃道吉日,以便動工興建南郊的避暑山莊。卞先生當即給他算了一卦,說本月十五日,也即是昨天,是他的多災之日。葛員外頗感慌亂,遂追問緣故,但卞先生只說了一句:『災難來自周圍,以午時為最大。』葛員外天生多慮,聽了這話,朝思暮想,不覺胃痛複發。隨着這天漸漸臨近,他不思茶飯,胃痛難忍,靠服藥度日。我很替他擔心,所以昨天整個上午,不停地向他的管家打聽消息。管家說,老爺上午脾氣很壞,不肯離開屋子半步,甚至連花園也不去。不過,到了下午,管家又捎來口信,說老爺脾氣好多了,因為最危險的午時已經過了,他並沒有遭遇任何災難。葛夫人為了讓他高興,勸他晚上請幾個朋友來吃飯,他也同意了。被邀者除了我,還有大人的師爺潘有德以及綢布店辯會長。

「晚宴在葛員外家的花園涼亭里舉行。該涼亭位於花園邊上,地勢較高,俯視着河面。一開始,葛員外情緒很高,他笑着說,看來神算卞福龍也有占卦不準的時候。然而酒至半巡,他突然臉色蒼白,說肚子痛得厲害。我打趣說:『莫非你心情乖張之病又發作了?』他顯得很生氣,說:『你們都是些沒有良心的傢伙。』冷不防,他站起身來,喃喃地說要去屋內服藥。」

「涼亭離屋子多遠?」滕縣令打斷了冷青的敘述。

「大人,花園很大。不過,由於裏面只有矮樹籬,所以我們能清楚地看見屋子周圍的平台。過了一會兒,月光下,平台上再次出現了葛員外的身影,只見他滿臉血跡,額上不停地冒血,大叫大嚷地奔進了花園。接着,他順着花園小路,向涼亭跑來。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裏,望着漸漸臨近的身影,吃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誰知他跑到半途卻突然離開小路,折向旁邊的草地,然後徑自向前,翻過大理石圍牆,跳進了河中。」

說到這裏,這位錢莊掌柜已是泣不成聲。

「死者在屋內的情況如何?」滕縣令問。

「問得好!」狄公對喬泰道,「這正是問題的關鍵。」

「據葛夫人說,」冷青回答,「她家官人極其緊張地進了正房。該正房直通屋外平台,之間有一條十尺長的狹窄走廊。進房后,他接二連三地訴說肚子疼,抱怨幾個朋友沒有良心,對他一點也不同情。他夫人極力安撫他,然後去自己的房間給他拿葯。等回來時,她發現自己的官人已經發狂了。他用力跺腳,無論怎樣都不肯服藥。突然,他轉身向屋外平台衝去,這是他夫人最後一次見到他。我想,他肯定是順着低矮的走廊沖向平台時,頭撞上了門上方的橫樑。該走廊系後來搭建的,因為他希望能從正房直接走到平台。當時他肯定極為惶恐,思緒已經失去了控制,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

滕縣令一直默默地聽着。此時,他挺直身子,扭頭問自己的師爺:「你既然在場,想必察看了那條走廊。」

「是的,大人。」潘師爺恭敬地答道,「走廊里沒有一點血跡,無論是地面,還是通往平台的門上方的橫樑。」

「河岸前面的圍牆多高?」滕縣令問錢莊掌柜。

「大人,只有三尺。」冷青回答,「我總是勸葛員外把圍牆加高,說不定哪天某個人喝多了酒,會不小心跌入河中。圍牆外的河岸很陡,約有一丈多高。然而死者說,他是有意把圍牆建得這麼低的,目的是能坐在花園裏欣賞河面的風光。」

「涼亭有多少台階?這些台階是用什麼做的?」滕縣令又問。

「大人,台階有三級,是用大理石做的。」

「你清楚地看見死者翻過圍牆,跳入河中?」

冷青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回答:「那裏長著一些矮樹籬。直至他不見了人影,我們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所以——」

滕縣令向前傾身,打斷了他的話。

「你憑什麼認為他是自盡?」

「妙!」狄公輕聲對喬泰道,「我的同僚問到了要害。」

「那老傢伙幹嗎要跳河?」喬泰嘀咕道,「難不成想洗冷水澡?」

「噓!聽!」狄公制止了喬泰,繼續說話。

對於滕縣令的突然發問,錢莊掌柜似乎頗感驚懼,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反正……這是大家親眼所見——」

「你親眼所見的是,」滕縣令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他臉上滿是血跡,而且先是奔向涼亭,然後改變方向,朝圍牆跑去。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頭上的血流入了眼睛,致使他把白色的圍牆錯認為是白色的涼亭台階?也許他並不是翻過圍牆跳河,而是被圍牆絆入河中?」他見冷青沒有吭聲,繼續道,「事實證明,葛員外的死因遠遠沒有查清。本縣暫且認定他是誤死,不是自盡。而且有關葛員外額頭受傷的解釋,本縣也不滿意。既然有這麼多的問題需要查清,葛員外的死就不能登錄。」

他拿起驚堂木拍了一下案桌,結束了這次升堂。然後,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潘師爺忙把綉有麒麟圖案的帷幕掀開,滕縣令便走了進去。通常縣令的辦公房就在公堂後面。

「退堂了!退堂了!」眾衙役對百姓嚷道。

狄公和喬泰隨着人群出了公堂的大門。路上,狄公道:「滕縣令的判斷完全正確。眼下所有的證據只能解釋為誤死或自盡。我很想知道那個錢莊掌柜為何一開始就認為葛員外是自盡的,還想知道葛員外進屋后的情況究竟如何。」

「這些謎團夠滕縣令絞盡腦汁的了。」喬泰興沖沖地說道,「現在去品嘗當地的佳肴,如何?」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他們找到一家頗為迷人的小吃店,遂停了下來。但見屋檐下掛着一排大紅燈籠,燈籠上的字構成了頗帶自誇性質的店名——四海美食庄。

「這家小吃店肯定不錯!」狄公笑道。他撩起潔凈的藍布門簾,迎面而來的是誘人的蔥油味。

他們吃了可口的米飯、烤豬肉和腌菜,兩人一邊喝着當地釀製的烈酒,一邊談起這幾天在平湖的經歷以及一年來在蓬萊的往事。離開小吃店時,狄公已經完全放輕鬆了,於是他們興緻勃勃地漫步返回客棧。在燈火輝煌的商業街,他們不時停下來,看看當地小販叫賣的特產,聽聽討價還價的爭執聲。

途中,狄公發覺喬泰很少說話。「怎麼啦?」他問,「吃得不開心?」

「後面有人跟蹤。」喬泰低聲回答。

「有這種事?」狄公疑惑地問,「你看見他們啦?」

「沒有,不過我有這種感覺。直至現在這種感覺還未欺騙過我。走吧!容我略施小計,看看究竟是誰在監視我們。」

喬泰加快腳步,拐進了一條較為冷僻的街道。他一繞過街角便猝然止步,拉着狄公一道藏在黑暗的門廊下。兩人細細觀察街上過往的行人,然而,沒有一張臉孔是他們熟悉的,行人也似乎對他們不感興趣。他們繼續步行,不過專走行人稀少的偏僻街道。

「這樣不行。」喬泰道。此時,他們已經進入一條狹窄的衚衕。「盯梢者一定是老手。大人,您最好先回客棧。看見了嗎?馬路前方有群乞丐,就在那個貨攤前面。到了那裏,我插進他們當中,您急速繞過街角。咱倆在客棧會面,我會拎着那個見不得人的盯梢者來見您。」

狄公點點頭。兩人走到那個貨攤前面時,喬泰擠進那群衣衫襤褸的乞丐當中,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狄公疾步繞過街角,跑過幾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直奔人聲鼎沸的街道。回到繁華大街上,他向行人問路,很快就找到了客棧。

夥計端來了熱茶,點燃了兩支蠟燭。狄公坐在茶几旁邊,一面喝茶,一面思索。說也奇怪,居然有人對他們的舉動感興趣,不過喬泰對這類事的估計從未出過差錯。無疑,在他的轄區——蓬萊縣,有幾個地痞一直對他深懷敵意,然而,即便他們當中有人蠢蠢欲動,也不知道他要在威平縣停留。有關在威平縣停留的想法還是在平湖州府的最後一天決定的。莫非平湖有人向蓬萊縣的某個地痞通風報信?他開始捋著長須陷入沉思。

有人敲門,喬泰走了進來。他擦拭額上的汗珠,沮喪地說道:「那傢伙又從我手裏溜走了!您猜他是誰?就是今天下午來找我們的那個醜八怪獨眼龍。我看見他鬼鬼祟祟地走了過去,忽而左,忽而右,好像在找什麼人。當時我正站在那群乞丐前面,喝着從貨攤買來的一杯涼飲。正當我推開眾乞丐,朝獨眼龍走去時,他發現了我,一溜煙就跑了。我追了一陣子,沒看見人影。」

「這隻狡猾的狐狸!」狄公道,「他究竟想幹什麼?你仔細想想,以前在蓬萊縣,在平湖府,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喬泰搖搖頭。他一邊按照狄公的示意坐下,一邊道:「我要是見過這個醜八怪,准能想起來。不過,別着急,現在我心裏有數了。下次我們出去時,他肯定還會跟蹤,到那時我一把將他揪住。順便告訴您,大人您的同僚滕縣令又有麻煩事了。有個女人被謀殺了!」

「謀殺?」狄公詫異地問,「這是你親眼所見?」

「沒有,」喬泰回答,「不過,謀殺是肯定的。眼下只有我和一個老乞丐知道。」

「快把情況告訴我!」狄公急促地說道,「此事得馬上告訴滕縣令。」

「嗯,這樣他也許有充分的準備。」喬泰表示同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那傢伙溜掉之後,我回貨攤付錢,正要離去時,一個老乞丐遲疑着走了過來。他說:『你大概是外地來的,對不對?』我說:『是的,你有什麼事?』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不是對一些價格非常便宜的金銀首飾感興趣。我想,不妨去看看怎麼回事,就跟着他繞過街角,到了一個江湖郎中的家門口。藉著門廊下的昏暗燈火,他出示了一對漂亮的金耳環和一對金手鐲,說只要給他一些銀兩,我就可以當即把這些東西拿走。我當然知道這些首飾是偷來的,心想是把這個老傢伙揪到這裏還是直接帶他上公堂的好。他見我不吭聲,以為我害怕,便說:『放心,不會出事。這些首飾是從一具女屍身上扯下來的,這具女屍就躺在北門不遠的沼澤地里。除了我,誰都不知道。』我讓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他說自己在沼澤旁邊的灌木叢里有個窩,有時要到那裏去睡覺。今晚他去那裏時,發現灌木叢中藏着一具女屍。她身穿漂亮的織錦女服,看上去年齡不大,胸口插著一把刀,已經死去多時了。他摸了摸她的兩隻衣袖,沒找到一文錢,於是扯下她的兩隻耳環和手鐲,跑了。晚上那地方很冷僻,周圍看不見一個人。他作為乞丐幫的一員,本來要把討來的、偷來的東西交給幫主,再從幫主那裏分得一份。這幫主名叫『排軍』,是個惡棍。不過,他想,這麼好的東西交出去太可惜了,不如把它們賣給陌生人,這樣就不至於讓排軍察覺,迄今他對這個幫主還是甚感恐懼。」

「那個乞丐現在何處?」狄公問,「莫非他也從你手中溜了?」

喬泰搔了搔頭皮。「不是的,」他顯得有些尷尬,「他沒有溜掉。不過,他看上去面黃肌瘦,確實像可憐的老乞丐。我打量了他幾眼,覺得他完全不像殺人犯。接着,我仔細察看了那對耳環,發現上面有乾涸的血跡,可見他說這些東西是從屍體上扯下來的,並非謊言。我知道,要是將這個可憐的老乞丐扭送到公堂,該是怎樣的情景。首先,差役會把他打得半死,而且等他出獄后,那個排軍非剝了他的皮不可,因為他沒有按規矩交出那些東西。那種人是什麼貨色,我早就領教過了。所以我掏出一串銅板,交給他,吩咐他趕快離開。我想,待會兒我們去縣衙把這事告訴您的同僚,您就說已反覆盤問了那個老乞丐,但沒問出什麼,後來他就逃跑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喬泰。「這樣做肯定是很不正當的。」過了一會兒,他道,「不過,我明白你的用心,一個老乞丐是無緣進入貴夫人的宅邸的,而且她出門是坐轎,前後左右都有保鏢。他說周圍看不見一個人,這也是實話,要不然,他就不會扯死者身上的東西了。那個貴夫人顯然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害,然後才被藏進灌木叢的。我相信你這樣的做法不會有很大的干係。但是,喬泰,以後再也不要干這種重感情、輕理智的事了。現在我們就去縣衙。這件事,滕縣令必須馬上着手調查。」他站起身,繼續道,「把那些首飾拿給我看看。」

喬泰從袖口掏出兩隻耳環和一對金手鐲,放在桌子上。狄公瞟了一眼,讚歎道:「好精緻的首飾!」他正要轉身向門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彎下腰,把蠟燭移近了一些,開始細看那些首飾。只見耳環為銀鑄的細小蓮花狀,邊上一圈金絲,鑲有六顆寶石,做工相當精細。手鐲是純金的,呈蟒蛇形,兩顆大翡翠蛇眼在燭光下咄咄逼人。狄公挺直了身子,依然盯着那些首飾,慢慢地捋著鬍鬚。

過了一會兒,喬泰着急地問:「您是否改變主意了?」

狄公從桌上拿起首飾,放進了衣袖。他神色嚴肅地對喬泰道:「我看咱倆還是別把這事告訴滕縣令,現在還不是時候。」

喬泰詫異地瞪了一眼。他正要向狄公問個明白,門突然開了,那個瘦削的獨眼龍沖了進來,只見他急切地說道:「他們來抓你們了。沒想到這麼快,你們去縣衙是自投羅網。此時班頭正在門口,問你們住在哪個房間。不過,別着急,我幫你們逃走。跟我來!」

喬泰氣呼呼的,正要回話,卻被狄公制止了。狄公猶豫了片刻,對獨眼龍說:「帶路!」

獨眼龍領他們出了房門,急速地將他們帶進狹窄的走廊。他似乎對客棧的佈局相當熟悉。兩個人跟着他進了漆黑、污穢的過道,並打開一扇破門到了黑壓壓的弄堂。然後,他們跟着他在垃圾堆里行進,空氣中飄散著油味,這說明他們已經來到客棧廚房的後面。過了一會兒,獨眼龍又打開一扇門,領着他們走了進去。原來這是隔壁大酒店的後門。他們跟着擠入鬧哄哄的顧客中間,出了前門。接着,他們穿過幾條迷宮似的街道和衚衕,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不久,狄公就被弄得暈頭轉向了。

之後,獨眼龍倏地止步,狄公不勝防備,差點撞上他。三個人站在一條黑乎乎的衚衕入口。獨眼龍指著遠處唯一亮着燈光的窗戶說道:「那是鳳凰客棧,你們在那裏絕對安全。告訴排軍,是孔山讓你們來的。咱們後會有期。」喬泰想擒住他,但未及伸手,他已靈巧地轉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喬泰極為不滿,憤憤地說道:「大人,您無論如何得承認,這不是明擺着的嗎?雖然該客棧名字好聽,但它是個賊窩。」

「我當然知道它是賊窩。」狄公心平氣和地回答,「不過,萬一我們發現這個獨眼龍同排軍一道,正在搞什麼骯髒的勾當,我們至少能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我們感興趣。必要的話,我們就殺出去。如果不是這樣,那麼排軍和他的部下就是我們用得着的人。我需要他們幫忙解決一個頗為煩惱的難題。無論如何,我們一開始得扮演好孔山為我們分配的角色,即攔路打劫的強盜。走吧!」

喬泰咧嘴而笑。他勒緊褲帶,道:「說不定我們要在這裏大幹一場!」

他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幢破爛不堪的木板房前面。該房屋上下兩層,從那扇亮着燈光的窗戶后,傳出了十分嘈雜的說話聲。喬泰上前敲了敲門,說話聲戛然而止。接着,裝有格柵的窺視孔打開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喝道:「什麼人?」

「兩個人來找排軍!」喬泰吼道。

緊接着是一陣移動門閂的聲音。一個衣衫邋遢者拉開了門,領他們進入一個低矮的大房間。房間內充滿了汗臭和劣質酒味,裏面光線暗淡,僅有一盞冒着青煙的油燈。開門者顯然是個酒保,他徑自向後面的高櫃枱走去。他匿身於櫃枱之後,提防地打量兩個客人,並且嘟囔道:「掌柜的還沒回來。」

「我們等他。」狄公說着,走向窗戶旁邊的一張小餐桌。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面對整個房間。喬泰坐在狄公對面,綳著臉對身後的酒保喊道:「來兩杯酒,要最好的!」

靠櫃枱的另一個角落裏有張較大的餐桌,那裏坐了四個正在賭博的男人。他們狐疑地抬起眼睛,朝狄公和喬泰看了一陣子。立在櫃枱旁邊的一位年輕姑娘,也瞪着淫蕩的雙眼,朝他們上下打量。她穿着黑色長裙,腰部系有紅巾,上身是墨綠色的開口短褂,露出豐滿的胸部,頭上還插有一朵枯萎的紅花。她打量完,開始對身旁的小夥子低聲說話。這個小夥子長得眉清目秀,但臉上同樣有淫邪之氣。只見他聳聳肩,猛地將她推開,然後背靠櫃枱,觀看那四個男人賭博。

一個鬍鬚蓬亂的瘦子從葫蘆瓢里抓起兩顆骰子不停地搖動,然後鬆開手,拉長聲音說道:「兩個四點,四個鬥雞眼婊子!」

緊接着,一位身寬腰闊的禿子也捧起了葫蘆瓢。他鬆手后,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個三點,一個六點。他娘的,今晚老子倒霉透了。」

「你玩這個還嫩了點。」背靠櫃枱的小夥子譏笑道。

「童生,你逞什麼能!」禿子呵斥道。這時,另一位賭徒鬆開了手裏的骰子,他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嚷道:「兩個八點,兩口漏棺材,棺材抬上街,還要找死人。我贏了!」

酒保把兩杯水酒放在狄公的餐桌上。「六個銅錢!」他生硬地說道。

狄公勉強地數了四個銅錢放在桌子上。「我不管到哪裏,每杯酒最多付兩個銅錢。」他道。

「再付一個銅錢。要不,乾脆走路。」酒保道。

狄公又給了他一個銅錢。他剛離去,狄公對喬泰大聲說道:「該死的騙子!」酒保惱怒地轉過身子。

「狗雜種,想打架,是不是?」喬泰挑釁地說道。酒保思量了一下,決定不接受這個挑戰。

房間另一頭傳來了咒罵聲,只見禿子朝那個小夥子吼道:「我告訴你,別管我們的閑事,還輪不到向你討教呢!你連參賭的銅錢都沒有,還逞什麼能?趕快閉嘴,童生!」

「這小子無非靠那婊子倒貼一點。」另一個賭徒道。接着,他面對童生:「要是讓排軍知道了,有你受的,臭相公!」

那個小夥子攥緊拳頭向他衝去。然而,未等他靠近,禿子截住他,伸出拳頭朝他的肚子狠狠一擊,他不由得踉蹌後退,靠着櫃枱喘氣。四個賭徒哈哈大笑。那個姑娘驚叫一聲,上前摟住他。他對着痰盂嘔吐,好一會兒,臉色蒼白地直起了身子。她緊抓他的衣袖,低聲說話。「別管我,臭婊子!」他說完,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回到櫃枱後面,掩面哭泣。

「這夥人甚是有趣!」狄公對喬泰道。

喬泰不悅地盯着手裏的酒杯,嘟囔道:「這酒比貨攤上賣得還要差!」然後,他扭轉身,朝那個姑娘看了一會兒。她靠着櫃枱,用衣袖擦拭眼淚,然後兩眼呆看前方。「那妓女要是不抹胭脂口紅,看上去還舒服些。總之,她的身段很好。」喬泰道。

那個小夥子恢復了原狀。突然,他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刀。然而,酒保衝出櫃枱,從後面抓住他的手,猛地一扭,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要知道,小子,排軍不許咱們械鬥!」酒保平靜地勸說。

禿子起身撿起那把刀。他揮拳朝那個小夥子臉上狠狠一擊,頓時,小夥子臉上血流如注。

「你今天已經動過刀子了,對嗎?」禿子滿意地說道,「他們在你額上劃了一道深口子。小孩子不許玩刀!」

這時,門上重重地響了兩下。

「排軍來了!」禿子說着,迅速上前開門。

一個五短三粗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長著一張闊臉,上面打滿了褶皺雜亂的連鬢鬍子,短粗的唇須,頭髮灰白,額上系了一條汗巾。他下身穿着寬鬆的藍褲,上身是一件敞開的背心,露出濃密的胸毛和粗壯的胳膊。對於禿子的迎候,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旁若無人地向櫃枱走去。

「從我自個兒的酒罈倒一大碗酒來!」他大聲吩咐酒保,「告訴你們,剛才出了點事,好不容易才脫身。一個人要想在這繁華的縣城體面地活下去,可真難哪!不管走到哪裏,都能碰見官府的人。」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抹了抹嘴唇,對那個姑娘嚷道:「婊子,幹嗎站在那裏流淚?」然後,他面向酒保:「老弟,給娘們兒也倒碗酒。可憐的,她這人兒活得也不輕鬆。」

他的目光移向那個正在擦拭臉上血跡的小夥子。「童生怎麼啦?」他問。

「他對我動刀子,掌柜!」禿子回答。

「他動刀子?臭小子,過來!」

那個小夥子戰戰兢兢地向前移步。排軍以蔑視的眼光瞅着他,嘲笑道:「原來你喜歡動刀子,呃?好吧,今天我就看看你怎樣動刀子!」排軍的手中出現了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他伸出左手,揪住童生的衣領,酒保嚇得把頭埋在櫃枱下面。然而那個姑娘迅速地走出櫃枱,把手搭到排軍的肩上。

「放了他吧,我求求你!」她急迫地說道。

排軍把她的手從自己肩上甩開。此時他看見了坐在窗戶旁邊的兩個人,便猛地將渾身發抖的童生推到一邊,一面向前移步,一面道:「老天爺,這個大鬍子是誰?」

「掌柜,他們是陌生人!」童生討好地說道,「剛才進來的。」

酒保又把頭探出櫃枱外,陰險地說道:「掌柜,那個大鬍子罵我是騙子!」

「你是不是騙子,大家都知道!不過,對於該死的陌生人,我並不信任。」排軍徑自走到狄公的餐桌前面。「你們打哪裏來的?」他生硬地問。

「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狄公回答,「孔山送我們來這裏。」

排軍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他拖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道:「我和孔山不是很熟。你們遇到什麼麻煩了,說吧!」

「我們純粹是生意人,」狄公道,「只想老老實實地過活。今天上午,我們在山裏碰見一個商賈。他對我們頗有好感,送給我們十兩銀子當見面禮。之後,他滯留在路邊小睡,我們繼續趕路,進城販貨。誰知那商賈醒來后大發雷霆,上公堂告狀,說我們搶了他的銀兩。差役來抓我們,孔山便領我們到了這裏。其實,這只是個小小的誤會,都怨那個商賈醒得過早了。」

「有意思!」排軍笑道,接着,他又狐疑地問,「你幹嗎留那麼長的鬍子?說話又文縐縐的?」

「這大鬍子嘛,」喬泰回答,「是為了取悅自己的老爺而留的。早年他在衙門裏當班頭,可是,他不等拿到俸祿,就被迫離職了,原因是有人誤以為他拿了衙門裏的銀兩。順便問一句,你是不是也當過班頭?看樣子,你有盤問的習慣。」

「我得弄清楚情況,對不對?」排軍氣呼呼地回答,「別指桑罵槐!告訴你,我姓劉的從未當過衙門班頭,但系行伍出身,曾是西軍丙營區的一名排軍。你那榆木腦袋聽明白了嗎?」接着,他問狄公:「孔山是你的老朋友?」

「不是。」狄公回答,「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差役來抓我們時,他剛好在場。」

「好!」排軍道,「咱們干一杯!」他大聲吩咐酒保倒酒,酒保便提着酒罈跑了過來。排軍一邊和兩人碰杯,一邊問:「昨天你們在哪裏?」

「在蓬萊。」狄公回答,「那地方,我們不喜歡。」

「為何不喜歡?」排軍咧嘴笑道,「我聽說那裏新來了一位縣令,名叫狄仁傑。這人脾氣極其暴躁,七天前,他下令把我的一個朋友的頭給砍了。」

「這正是我們離開那裏的原因。過去我們經常和屠夫在一起,就住在他的客棧里,那客棧離北門不遠。」

排軍猛地一拍桌子。

「老弟,你怎麼不早說?狗雜種孔山哪裏比得上屠夫!這屠夫是直性子人,被砍頭大概是因為脾氣有點壞,喜歡動刀子。我和他說了一千遍,將來要出事,他就是不聽。」狄公對於排軍贊同他對屠夫的判決,頗感高興。這個屠夫曾經兇殘地將一個人砍死,狄公就在離開蓬萊去府衙之前,判處這個人斬首示眾。他問:「孔山是你這一幫的嗎?」

「不是,他單獨干。他以偷盜為生,據說本領十分高強。不過他為人吝嗇,好爭吵,所以我不樂意他常來這裏。不過你們二人不一樣,我必須收留,因為你們是屠夫的朋友。你們只須交一串銅錢做入伙費,就可以在這裏住下去。」

狄公從衣袖取出一串銅錢。排軍接過後朝禿子遠遠地一拋,禿子靈巧地將錢接住。

「我們只打算在這裏住幾天,」狄公道,「等風聲過了就走。」

「就這樣定了。」排軍道。接着,他朝那個姑娘喊道:「來,竹香!接待兩個新房客!」

竹香走到餐桌前面,排軍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對狄公道:「這是我們的女管家。以前,她當婊子為生,不過容顏未衰,對不對,竹香?如今她只偶爾上街,賺件新衣服什麼的,也就是說來點外快啥的。她歸我和禿子共有。一來,禿子是這裏的二掌柜;二來,這裏的錢財歸我們共有。」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狄公,突然問:「你會不會點墨水?」見狄公點頭,他來勁了,「老弟,乾脆多住些時日。睡覺在樓上,吃飯在這裏,要是悶得慌,不時帶竹香玩玩,我也不介意。」「別不高興,竹香,你會習慣這個大鬍子的。」他捏了捏噘著嘴的竹香,繼續道:「要知道,老弟,這裏的事夠我傷腦筋的。我手下有七十個乞丐,每隔一個晚上,他們就要來這裏算賬。兩成歸我,一成歸禿子,兩成歸這個客棧。我是個粗人,不會墨水,算賬靠畫圈和寫十字。童生本來可以幫我,但那些人不買他的賬。至今,他們還不相信他。一開始,你從我這裏拿半成,其餘賺的全歸自己。怎麼樣?同不同意?」

「你很慷慨,」狄公回答,「不過我還是想儘快離開這裏。要知道,我不願背謀殺的罪名。」

排軍把竹香推開了。他把兩隻大拳頭擱在腿上,綳著臉問:「謀殺?在哪兒?」

「我在集市聽人說,沼澤地里躺着一具女屍。我和這位同伴只願意打劫,因為從長遠看,不會出太大的事。可謀殺就不同了,那是要償命的。」

「禿子!」排軍吼道,禿子連忙跑了過來,「城外躺着一具女屍,怎麼沒聽你說?這是誰幹的?」

「掌柜,我沒聽說哪個女人被殺了,千真萬確!」

「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好嗎?」狄公道。

「莫非她是你殺害的?」排軍惡狠狠地問。

「我要殺了她,還會主動要求查這件事嗎?」狄公譏諷道。

「這倒也是。」排軍咕噥道。他摸了摸滿是皺紋的扁平額頭,陰鬱地盯着手裏的酒杯。

狄公起身,說道:「你派一個人從後街領我去那裏,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別忘了,我曾經當過班頭,見過各種各樣的屍體,說不定我能替你查出是誰幹的。」

排軍遲疑着。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道:「好吧,讓童生領你去。別人走不開,很快我的人就要來算賬了。喂,童生,你給大鬍子帶路!」

「你最好留在這裏,老弟!」狄公對喬泰道,「我們倆都去,說不定會引起官府里的人注意。」

喬泰聽着上述談話,心中充滿了詫異。他咕噥了兩句,提起酒罈,急急地給自己倒酒。

一路上,童生領着狄公專走偏僻的街道和衚衕。兩人到了城北,童生解釋說,整個縣城建在山坡上,鳳凰客棧位於坡中,城北位於坡底,也就是說,地勢最低。狄公沒說什麼。此時,他陷入深思。顯然,排軍對這個女人被殺以及對孔山的用意都一無所知。一系列的事實證明他的做法是對的,不過——

「白天從這片沼澤地里走過的人多嗎?」他突然問童生。

「上午那裏有很多人走過。」童生答道,「他們多半是住在北門外平原地帶的農人,帶點蔬菜之類的東西來趕集。不過,到了晚上,那裏相當冷僻。據說那裏鬧鬼。」

「官府為何沒有想到要把這片沼澤填平?」

「四年前,這個縣發生了大地震。當時我十四歲,對地震的情況很清楚。那時城北受災最重,房屋全倒塌了,起了大火。嘿!那光景,你要是看了,準會覺得有意思。滿身着火的百姓衝到河裏,哭喊著自己要死了。我這輩子從未那樣笑過。不過,可惜的是,那場大火併沒有燒到縣衙。後來,人們開始清理那片廢墟,他們發現,那裏的地面陷得比河床還要低,到處都是水窪,已經不適合居住了。於是,他們就讓它荒著,現在那裏長滿了野草和灌木。」

狄公點點頭。他想,凡是溫泉多的地方,地震也很頻繁。

他們轉入一條僻靜的小街,街道兩旁立着黑壓壓的房屋。月光下,房屋的弧頂顯得格外清晰。

「說真的,我很想脫離排軍的乞丐幫。」童生繼續道。

狄公迅速瞟了他一眼。他原以為這個小夥子是個十分莽撞的傢伙,現在看來是小看他了。

「現在就走?」他不露聲色地問。

「那是當然!」童生傲氣地回答,「你可以看出,我和那些叫花子完全不同。家父是個教書先生,我從小讀了很多書。我離家出走,是因為我想成為了不起的人。但出於無奈,我加入了排軍的乞丐幫。他們無非在城裏乞討,搞點小偷小摸。可就是這群蠢豬,出於嫉妒,經常對我百般嘲笑。」

「我明白了。」狄公道。

「你和你的朋友不一樣。」童生繼續起勁地說道,「我敢說,你們殺過幾個人。你對排軍說你不喜歡殺人,我想是因為你聽酒保說排軍不讓在城裏殺人。至於我,別擔心,殺人再多也不怕。」

「還有多遠?」狄公問。

「走完下一條街就到了。街的盡頭是縣衙,縣衙後面是荒僻的廢墟。我說,你當班頭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折磨女人?」

「咱們走快些!」狄公搪塞道。

「我敢說,你用灼熱的烙鐵燙那些娘們兒的時候,她們肯定像殺豬似的嗷嗷叫。娘們兒都喜歡我,但我不買她們的賬。那些蠢貨!她們接受拶刑時,是不是胳膊也被扭斷了?她們叫得厲害嗎?」

狄公伸出五根鐵鉗般的手指,緊捏他的胳膊肘。童生痛得嗷嗷大叫。過了一會兒,狄公鬆了手。

「該死的強盜!」童生用另一隻手托著被捏痛的胳膊,哭罵道。

「你不是問,她們叫得厲不厲害嗎?」狄公平靜地說道,「現在你有答案了。」

兩人默默地在斷垣殘壁中迂迴前進。眼前出現一片很寬的荒地,野草、灌木密密叢叢,上空籠罩着灰濛濛的濃霧。遠處隱隱約約呈現北門城牆上瞭望塔的垛口。

「這就是你要來的沼澤!」童生慍怒地說道。

周圍一片沉寂,遠處市中心的喧嘩一點也聽不見,唯有野鴨的凄涼叫聲。

狄公順着沼澤邊緣的泥濘小路向前,仔細地搜索灌木叢。突然,他止住腳步,但見灌木叢中有一個紅閃閃的東西。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靴子在泥濘中嘎吱嘎吱作響。接着,他撥開枝葉,一具屍體映入了眼帘。這具屍體從脖頸到雙腳皆裹在金線刺繡的紅色織錦袍服里。

他默默地彎下腰,盯着女屍的臉龐看了一會兒。五官端正、秀美,神態極其安詳;頭髮特別長,呈現絲綢般的亮光,一根粗棉布條胡亂地將其束在腦後;約二十五歲;耳環已被扯掉,耳垂僅有幾滴血。他掀開女屍的袍服,又急忙將它蓋上。

「你去路上望風!」他生硬地吩咐童生,「有人來了,就吹口哨。」

童生悄悄地離去,狄公重新掀開裹着女屍的袍服。除了那袍服外,女屍一絲不掛,一把短劍從左側乳房直插胸部,露出劍柄。劍柄周圍有一攤乾涸的血。他細看那劍柄,發現其質地為白銀,上面鏤刻了美麗的花紋,不過年代已久,呈現出黑色。他斷定,這把短劍是一件稀世古董,只因那個乞丐不識貨,故在盜竊耳環和手鐲的時候,沒有將它拔出帶走。他摸了摸那隻乳房,表面冷而黏濕,接着又抬起屍體的一隻胳膊,覺得還有彈性。看來,這個女人被害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之前。他想着,這安詳的神態、簡便的髮型、裸露的胴體、赤裸的雙腳,都說明她是在床上熟睡時被害的。之後,謀殺者倉促束起她的頭髮,用袍服裹起她的身子,搬到了這裏。事實與他的推理完全吻合。

他撥開頭頂上方的枝葉,讓月光傾瀉在女屍的胴體上。然後,他蹲下身子,捲起衣袖,細查女屍的陰部。他精通醫學,對仵作之術也有專門的研究。當他在水草窪里洗手時,臉上露出了迷惑的神色。這個女人曾經被強姦,此項發現似乎否定了他的整個推斷!他站起身,將屍體用紅色織錦袍服重新裹好,並把她拖到稍遠的濃密灌木叢中,以防路人看見。然後,他回到那條小路上。

童生正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小心地撫摩自己的胳膊肘。「這隻胳膊已經完全麻痹了!」他咕噥道。

「你惹惱了我!」狄公冷冷地說道,「在這兒等著,我到那邊有人家的地方去看看。」

「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童生哀叫道,「他們說,晚上這裏鬧鬼,許多在地震中被燒死的鬼魂常來這裏遊盪。」

「那就糟了!」狄公道,「剛才你不是說,你覺得他們的哭叫有趣嗎?那些鬼魂准聽見了。不過別怕,我有辦法。」他嘴裏念念有詞,繞着那塊大鵝卵石慢慢地走了三圈。「現在沒事了!」他道,「這法術是我向一個年老的遊方道士學的,鬼魂不可能進來。」

狄公說完就離去了,他確信這小子不會在他離開的時候盜屍。

他穿過那片廢墟,便來到一排房屋前面。他走過街角,看見了白天他和喬泰一道喝茶的那個茶館,茶館里還亮着一盞油燈。他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便來到縣衙大院的後門。他上前敲了敲門。

出乎狄公的意料,門很快就開了。老管家以欣慰的口氣說道:「這麼說,您已經看到班頭在客棧里的留言了。沈相公,我家老爺一直沒睡,正盼著您來呢。」

他徑自領狄公去滕縣令的書房。只見滕縣令正坐在書桌後面的太師椅上打瞌睡,兩支白色大蜡燭映着他憔悴的臉龐。老管家叫醒了他,他連忙走出桌后,迎接狄公。待老管家離去,他激動地說道:「謝天謝地,您終於來了!要知道,我可是心急如焚,迫切需要您給我拿主意。請坐!」

兩人在茶几旁邊坐下。狄公道:「我想,是關於您夫人被害的事。」

「您如何知道?」滕縣令詫異地問。

「我先把知道的告訴您,然後您做解釋。」

滕縣令用戰慄的手舉起茶杯,不覺濺了些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

「今天下午我來拜訪時,」狄公道,「意外地發現您的心情極其煩亂。後來,出於對您的關心,我向潘師爺打聽了您的情況。他說,整個上午您一直很好。於是我猜想,就在我來訪之前,您受了很大的驚嚇。記得您的管家曾問夫人在哪裏,您說午休時她突然上姊姊家去了,說是她姊姊捎來口信,有急事。然而,管家又說,卧房的門是鎖著的。這使我感到驚訝和不解,為何您的夫人走時要將卧房的門上鎖呢?無疑,奴婢們是要進房打掃和清理的。管家還說,卧室前面的一個古董花瓶被打碎了,您聽了之後並不詫異,臉色相當平靜。但後來,我聽師爺說,那花瓶是祖傳之物,您向來看得很重。可見您早已知道花瓶被打碎之事,只不過此時您無暇顧及,因為有更重要的事佔據您的心思。由此我推斷,午休時,您的夫人肯定在卧室出了什麼事,讓您對此極為不安。不過,由於這是您的家事,我也就沒有過多思索。」

狄公呷了一口茶。他見滕縣令沒有吭聲,便繼續道:「之後,我偶然拿到幾件金銀首飾,這些首飾是某個乞丐從一具女屍身上盜來的,該女屍據說躺在城外沼澤地里。在這些首飾中,有一對銀耳環十分精緻,它的形狀是一朵蓮花,鑲著金絲和寶石。雖然銀蓮花的價值遠遠低於金絲和寶石,但它顯然有獨特的含義。我懷疑這歸您的夫人所有,因為她的名字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縣城沒有第二個叫銀蓮的。不過,想到您的心情煩亂以及夫人突然外出,我懷疑這事與您有關。

「正當此時,您的班頭來客棧找我。我想,準是您需要我對這事拿主意。不過,在我見您之前,我得把那個女人遇害之事弄清楚。於是我急忙地從後門離開客棧,找了個人帶我去沼澤。我細察了那具女屍,無疑,她是個貴婦。而她的一絲不掛又說明她是在床上被殺的,再由屍身的情況可以證明,她被殺的時間是正午。因沼澤靠近縣衙,我推斷她就是您的夫人。她是午休時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殺的,然後等到天黑才被搬到沼澤地。晚上這一帶相當冷僻,加之您的住宅後面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連僻靜的小街,所以搬運屍體不會被人察覺。我說得對不對?」

「狄大人,上述推斷完全正確。」滕縣令緩慢說道,「不過——」

狄公揚了揚手。

「在聽您做任何解釋之前,我得陳述一下自己的觀點。無論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鼎力相助。不過,別指望我做出違法或傷天害理的事來。因此,我請您在說這事時言語必須絕對真實,必要的話,我還要拿到公堂上做證。您細細思量吧,咱們這場談話還要不要進行下去。」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滕縣令以沉悶的聲音說道,「這場悲劇無疑要在刺史大人面前曝光。您只要聽我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教我怎樣辯護,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因為我確實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為什麼?」狄公平靜地問。

滕縣令往椅后一仰,疲憊地說道:「說來話長。事情起因於七十年前。」

「可是您不到四十歲,您的夫人也才二十五歲不是?」狄公詫異地問。

滕縣令點點頭。他問:「狄大人,不知您是否了解本朝征戰歷史?倘若您熟悉,一定知道滕國耀這個名字。」

狄公揚起兩道濃眉。

「滕國耀……」他竭力思索,「讓我想想……有一位驍將叫這個名字,在征戰中亞時,他非常勇猛。但正當朝廷期待他再建奇功時,他卻突然致仕,因為……」他霍地停住了,吃驚地掃了滕縣令一眼,「哦,那將軍是您的祖父?」

滕縣令慢慢地點頭:「正是。現在我替您把不便說的話說完。後來,他不得不提前告退,因為在一次瘋病發作時,他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雖說他被朝廷定為無罪,但必須致仕。」書房陷入沉寂。過了一會兒,滕縣令繼續道:「我父親身體強壯,精神正常,所以我想,自己不至於遺傳這種疾病。八年前,我娶了銀蓮,我們可謂天生一對,感情非常融洽。外傳我不好女色,那是因為沒有哪個女子比得上我的愛妻。然而,七年前的一天,銀蓮發現我不省人事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病了,腦子發熱,幻覺不斷。我遲疑了半天,決定把真情告訴銀蓮。在疾病發作時,我夢見自己殺死了一個男子,並為自己的殘暴行為感到得意。我對銀蓮說,我遺傳了那該死的瘋病,她不能和一個瘋子過活,我想盡辦法要和她馬上分開。」

他掩面而泣。狄公望着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心中充滿了同情。滕縣令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道:「但銀蓮堅決不從,說絕不離開我。她說,她會對我悉心照料,確保我的疾病再度發作時不會有不測之事發生,何況我生病不一定是因為遺傳了瘋病,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我繼續勸說她,但她無論如何不聽,說我再要相逼,她就自盡。可憐我有什麼辦法,於是……我們尚無子女,並且決定今後不要子女,只希望共同的書齋生活能代替兒孫滿堂的歡樂。如果說外面的人覺得我冷漠,沒有情感,狄大人,想必您是能理解其中緣故的。」

狄公默默地點頭。當一個人遭遇到如此深的悲哀時,他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滕縣令繼續道:「四年前,我的瘋病再次發作,過了兩年又發作了一次。后一次發作時,我變得極其狂躁,銀蓮不得不迫使我咽下促眠的藥丸,以防我做出殘暴之事。她的不倦努力是我唯一的安慰。然而,一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又將這安慰奪去了。從此,她再也不能為我分擔憂愁,我完全被那個漆畫屏風控制了。」

滕縣令停了下來,指了指狄公身後高大的漆畫屏風。狄公扭轉身子,注視着屏風。燭光不停地閃爍,在它精美雕刻的畫面上留下了怪誕的陰影。

滕縣令合上眼睛。「您不妨上前看看它的圖畫,」他平靜地說道,「我詳細解釋給您聽。它的一點一滴都印在我的腦子裏。」

狄公起身走到屏風面前,只見它由四塊面板組成,每塊面板雕有一幅精美的圖畫。板料漆成紅色,上面嵌著星星點點的翡翠、珠母和金銀細粒。這是一件稀世古董,他想,至少有兩百年之久。他依舊佇立在屏風前,聽滕縣令用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明上面的四幅圖畫。

「像大多數屏風一樣,這四幅畫分別蘊含着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發生的事情。左邊第一幅為春,畫面是一個秀才在自家門前的松樹底下讀書時入睡,他的書童在一旁沏茶。該秀才夢見四位小姐,她們個個生得美麗,但只有其中一位引起了他的愛慕。

「第二幅為夏,該季節象著着飛黃騰達。此時的秀才正要進京趕考,以邁入仕途。他騎在馬上,後面跟著書童。

「在第三幅圖畫中,秋天到了,這是收穫的季節。這秀才已經中了皇榜,做了大官。他身穿朝服,坐着馬車,後面跟着一個手持大扇的侍從,這面大扇表示他的地位很高。馬車經過一棟房屋的露台前面時,他看見了昔時夢中的四個小姐。他渴望和自己愛慕的那一位結為夫妻。」

滕縣令停了下來。狄公繼而站在第四塊面板前,好奇地上下打量。

「第四幅為冬季。」滕縣令繼續道,「這是捫心自省的季節,也是悠然享受的季節。它描繪了夫妻恩愛的幸福。」

狄公望着畫面里的那對夫婦。金碧輝煌的官邸里,兩人坐在桌后,彼此挨得很近,丈夫一手摟着妻子,一手將酒杯送到她的嘴邊。狄公轉過身子,剛要返回自己的座位,滕縣令迅即說道:「您再仔細瞧瞧!這屏風是我娶了銀蓮后不久在京城一家古董店買的。當時我一眼就看中它,雖說價格很高,我還是典當了一些東西買下了它。要知道,它上面的四幅畫恰好代表了我一生中的四個階段。我在家鄉讀書時,確實夢見過四位小姐。後來,我又確實到了京城,在坐着馬車經過一棟兩層樓房時,見到了自己夢中的四位小姐。原來那樓房是已經致仕的刺史吳大人的官邸。而且我確實娶了他的第二個女兒銀蓮,也即我夢中愛慕的那個小姐為妻。這個屏風是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我們走到哪裏,就將它帶到哪裏,不知有多少次,我們一塊兒坐在屏風前面,模仿畫中的每一個細節,談論相戀和婚姻。

「一個月前,有一天出奇地熱,我便吩咐管家搬了一張竹榻進書房。竹榻就放在屏風前面,因為那裏比較涼快。我卧在竹榻上,頭對着第四幅畫,畫中的恩愛夫妻映入了我的眼帘。突然我驚呆了,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原來,畫面已經改變,那個丈夫正拿着一把尖刀刺向妻子的心窩!」

狄公詫異地叫了一聲。他俯身細看那部分畫面,此時他注意到,那個丈夫摟抱妻子的左手捏著一把尖刀,刀口直指她的心臟。構成這把尖刀的圖案是許多鑲嵌在屏風上的細小銀粒。狄公一邊吃驚地搖頭,一邊回到茶几旁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畫面是何時改變的。」滕縣令繼續道,「驚恐之下,我細查那部分圖案。我想,也許是工匠製作屏風時,不小心將一條狹長的銀片落在未乾的油漆表面,後來銀片雖然剝去,但留下了這不祥的圖案。然而,不久,我又發現,造成這圖案的銀片是後來壓上去的,技法相當粗糙,因為周圍有細微的紅漆磨損。」

狄公慢慢地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的可能是,我在一次已經完全忘卻的瘋病發作中,做了這個改變。因而,從這個可能又推斷出另一個可能,那就是我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曾想謀殺銀蓮。」

滕縣令抹了一把臉。他盯着屏風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轉移視線,接着哽咽地說道:「從此,那屏風使我晝夜不寧。前不久,我做了幾次殺害銀蓮的夢,夢境十分可怕,令人窒息,出汗不已。即便醒著,我也無時無刻不受其折磨。那屏風一直留在我的腦中……而我又不能把這些告訴銀蓮。她可以容忍一切,但不能容忍我和她反目,哪怕我是在精神錯亂中表現出來的行為。我知道,那會傷透她的心的。」

滕縣令茫然正視前方。之後,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平靜地繼續說道:「今天,我們一塊兒去屋外,在花園的一個陰涼角落裏吃午飯。之後,我覺得空氣沉悶,心情煩躁,心想又要犯頭痛病了,便對銀蓮說我要去書房看幾份公函並在那裏午休。然而書房也很熱,我無法集中精神,遂決定去銀蓮的卧室。」他站起身,接着道,「來,我把當時的情況演示給您看。」

他端起一盞燭台,兩人一塊兒離開了書房。滕縣令領着狄公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一個狹小的過道。他拉開房門,讓狄公從門口觀看外間的梳妝室。梳妝室右邊立着一張很大的帶有圓鏡的紅木雕花梳妝台,左邊面對着一扇小門,門邊有一張低矮的竹榻,地上則鋪着晶亮的紅大理石,當中擺着一張烏木雕花小圓桌。「這張圓桌,」滕縣令道,「本來其上立着我打破的古董花瓶。左邊小門外有一個天井,天井裏有觀魚池。銀蓮的貼身丫鬟,經常睡在門邊的竹榻上。對面的紅漆寬門通往銀蓮的卧室。請稍候。」

他跨過門檻,從胸前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紅漆寬門。他把門推開一半,然後回到狄公身邊。

「今天下午,我走進梳妝室,見那個丫鬟正在竹榻上熟睡。那扇紅漆寬門,記得也是這樣半開着,我能看見室內床的一部分,看見銀蓮赤裸地躺在床上。她正睡得很熟,身子微向里側,頭枕在右臂上,雖然整個胴體暴露,但右腿搭著左腿,下身看不見。平素她頗感自豪的雲鬢已經鬆開,像一塊黑綢散落在雙肩,傾斜到床沿下。我正要上前把她喚醒,忽然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梳妝室的地上,周圍是那個古董花瓶的碎片,兩眼發黑,頭裂開般的疼痛,心跳得慌。我看了看那個丫鬟,她仍在熟睡。我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進了卧室,見銀蓮還在熟睡,姿態仍和原來一樣,便欣慰地吐了口氣。謝天謝地,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度過了瘋病的危險期。然而當我走到床邊,突然看見自己在精神錯亂中做的事,只見我那把古董短劍插在她的胸膛,她已經死了。」他背靠門把,雙手掩面,開始輕輕地啜泣。

狄公迅速進了卧室,察看那張寬床。床上鋪着細軟的蘆葦席,枕頭旁邊有幾滴血跡。他抬起頭,看了看牆壁,發現窗戶旁邊用絲綢帶子懸著一隻短劍空鞘,空鞘旁邊是一把精美的古劍,鞘上嵌著銅釘,還有一把七弦古琴。那扇唯一的窗戶已牢牢地插上雕花木閂,竹子窗格上也糊著厚厚的白窗紙。室內的傢具僅有一張檀木小茶几和兩張同樣質地的凳子,它們均雕著古色古香的花紋。一邊角落,整齊地摞着裝放四季衣服的四隻紅皮箱,這些皮箱也同樣飾有精美的鍍金圖案。

他回到滕縣令身旁,輕聲問:「在那之後,您做了些什麼?」

「那時我又驚又怕,完全不知所措。我跑到室外,鎖了門,掙扎著回到書房。慌亂中,我不顧頭暈,想悟出事情的真相。這時管家進了書房,說您來了。」

「真對不住,我來得很不是時候!」狄公追悔地說道,「當然,我沒想到——」

「我應該向您道歉,沒有好好地接待您。」滕縣令一本正經地說道,「現在回書房吧?」

兩人重新回到書房,坐在茶几旁邊。滕縣令道:「您走後,我的身體稍有恢復。下午升堂時,我的頭腦還算清醒,那個十分奇怪的自盡案使我暫時忘卻了這場可怕的悲劇。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依律應負的責任。法是鐵面無私的,我必須馬上去見刺史,以一個謀殺妻子的罪犯身份到他面前自首。不過,首先,我得處理我可憐的夫人的屍體,否則無法向管家和奴僕們交代。之後,我突然想到了您。老天爺真是幫忙,在這個時候讓一個明智且富有同情心的同僚來到了這裏。於是,我吩咐班頭去那個客棧找您,要您速來和我見面。但他回來時說您已不在客棧,且去向不明。頓時我感到恐慌,您也許要到明天才能來縣衙,也許您遇到了什麼麻煩……讓我不得不獨自決定一切。很快,奴婢們就要打掃卧房,管家就要來拿鑰匙了。我反覆思量,屍體非得藏起來不可。趁奴僕們吃飯之時,我進了卧室,倉促地束起她的頭髮,又胡亂找了件衣服,將屍體裹了起來。然後,我扛着屍體從緊急通道到了那條小街上。街上空無一人,我便悄悄地到了荒野,在沼澤地里卸下了輕得可憐的擔子。

「但是,我回來之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太傻了。慌亂中,我居然忘了最起碼的掩飾手段,假裝丟了卧房的鑰匙。其實晚飯後,管家再次來向我要鑰匙時,我確實是以此為借口的。這事讓我想到,眼下我的思維狀況已不適於處理自身事務。我再次派班頭到那個客棧找您,並要他寫下緊急留言,一旦您回來,即去縣衙。我在這裏等著,心懷一線希望,您也許會來,只是晚一些而已。謝天謝地,您來了!狄大人,請說說,我該怎麼辦?」

狄公沒有即刻回答。他默默地坐在茶几旁,一面盯着屏風看,一面捋著長髯。終於,他望着滕縣令,道:「我的看法是,以不變應萬變。至少暫時得這樣。」

「這怎麼行?」滕縣令說着,站了起來,「明天一早,我們就得去平湖。現在就給刺史寫信,派專人連夜送去,這樣——」

狄公揮了揮手。

「鎮靜!」他道,「我察看了屍體,又察看了現場,覺得有些事尚待進一步查清。眼下還沒有證據說明是您殺害了自己的夫人。」

「狄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證據?您還要什麼證據?突發的瘋病,所做的噩夢,豎在那裏的屏風——」

「但還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現象。」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這些現象表明,有外在因素介入的可能。」

滕縣令在地上跺了一下腳。

「狄大人,請不要用毫無意義的話來安慰我,這樣做其實很殘酷。您無非是說,在我瘋病突然發作時,有人進來殺死了我的妻子。這種假設根本不可能,從來沒那麼湊巧的事。」

狄公聳聳肩。

「滕大人,我也不相信巧合。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絕不比您發病後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修改屏風圖案更為蹊蹺。何況您一進梳妝室,就看見自己的夫人向裏面側身躺着。也許那時她已經死了。滕大人,您有沒有仇敵?」

「可以說一個也沒有!」滕縣令氣呼呼地回答,「這屏風的特殊含義,只有我和銀蓮知道。自我們來這兒后,這個屏風就沒有搬離過這間屋子,不可能有別人修改圖案!」之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較為溫和地問,「狄大人,依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我提議明日一整天,」狄公答道,「您讓我收集所需的證據。要是不成,我後天陪您去平湖,把這一切向刺史說個明白。」

「狄大人,不及時申報人命案是嚴重瀆職!」滕縣令嚷道,「剛才您還說決不做出違法——」

「一切責任由我承擔!」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滕縣令一面焦急地踱步,一面思索。過了一會兒,他止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狄大人,我把一切交到您手裏。您需要我做些什麼?」

「很簡單。首先,您取一隻信封,寫上您夫人的姓名和住址。」

滕縣令拉開書桌的上層抽屜,取出一隻信封。他在信封上寫了幾行字,便把它交給狄公。狄公將它放進衣袖,接着說道:「現在您去卧室,從您夫人的衣箱裏取出一套衣服,打好包袱。別忘了放一雙鞋子。」

滕縣令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二話不說地離開了房間。

狄公迅速站起身,從依舊敞開的抽屜里拿了些公文紙和蓋着縣衙大紅印章的信封。他將這些都放進衣袖。

滕縣令拿着一個藍布包袱回到書房。他打量了狄公一眼,抱歉地說道:「狄大人,請原諒我的照顧不周。我只顧忙自己的事,忘了給您換身打扮。瞧您的衣服,上下都髒了,靴子也沾滿了泥。我能否借給您——」

「不必麻煩了!」狄公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去見幾個人,在那些地方,穿新衣服反而不便。不過首先我得回沼澤,給死人穿上衣服、鞋子,再將她拖到路上,好讓明天一早有人發現。那個信封,我會放進她的衣袖,這樣人們能立刻知道她是誰。然後您下令驗屍——有一個經驗豐富的仵作,對不對?」

「是的,他是城內那家大藥鋪的掌柜。」

「好。您就說,夫人途經北門被害,案情正在調查之中。這樣,您至少可以將屍體裝入臨時的棺木。」他提起藍布包袱,一隻手搭在滕縣令的肩膀上,關切地笑了笑,「滕大人,設法睡一會兒。明天我會給您迴音。別替我擔心,我不會出事的。」狄公尋原路返回沼澤地,一見童生的模樣,便覺得他實在可悲。他坐在那塊大鵝卵石上,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雖說天氣炎熱,可他一個勁兒地顫抖。他一看見狄公,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笑容。接着,他想說些什麼,可剛張口,牙齒便打起架來。

「你準是造多了孽,小夥子!」狄公道,「別怕,我來啦!我還要再去察看那具屍體,然後,咱倆就回去睡覺!」

童生驚魂未定,沒注意狄公手裏拿着一個藍布包袱。

狄公拔出女屍身上的短劍,將它用油紙包好,揣到懷裏。接着,他給死人穿上衣服和鞋子,完成這一切后,再把屍體拖到路上。然後,他喊童生,兩人便默默地走向空蕩蕩的街道。

童生似乎還沒從獨自等候的恐懼中恢復過來。狄公想,這個小夥子流露出來的兇殘,很可能是強裝出來的。他才十八歲,也許再過一二年,他就不會如此羨慕犯罪了。幸虧他當時加入了排軍的乞丐幫,否則不知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看來排軍是個莽漢,但不知為何,狄公始終覺得他沒真正墮落。童生經過這次教訓,也許會幡然悔悟,重新做人吧。

兩人行至半路,童生突然說道:「我知道你和排軍都瞧不起我。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過一二天,你們準會大吃一驚!我要掙很多的錢,你們一輩子也比不上!」

狄公沒有吭聲,他已經對這個小夥子的自誇感到厭惡了。在鳳凰客棧旁邊的弄堂口,童生止住腳步,悻然道:「咱們在這裏分手吧,我還有一些事要做。」

狄公繼續向客棧走去。

狄公和童生離開鳳凰客棧去沼澤后,喬泰同排軍飲了幾杯酒,兩人開始談起近年朝廷起兵討逆之事。顯然,這是排軍很感興趣的話題。

「既然你如此喜歡戎馬生涯,」喬泰問,「當初為何不留在軍隊里?」

「我做了件蠢事,不得不匆忙離開。」排軍粗聲說道。

這時,破衣爛衫、渾身冒着臭氣的乞丐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排軍站了起來,會同禿子一道和他們算賬。喬泰發現這裏的空氣越來越污濁,加之,他擔心會和那個賣給他金銀首飾的乞丐碰面,便決定乾脆外出散步。

街上依舊悶熱。他想,河邊的鬧市區也許會好些,遂漫不經心地走入一條傾斜的街道。拐了幾個彎,儘是岔路,最後終於來到那座寬闊的拱橋上。他站在橋中央,胳膊肘撐著欄桿,觀看橋下。河面不時冒出嶙峋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咆哮著沖向岩石,泛起陣陣白沫。喬泰一面注視着急流變成漩渦,一面舒適地呼吸着涼爽的空氣。周圍行人稀疏,顯然這裏是住宅區。在河的右岸,他看見了一幢幢豪華的府邸,左岸則是綿亘的城牆和雄偉的總兵府,幾面軍旗在半空垂立。

兩個穿着氈鞋的強盜悄悄地朝他走來。然而,到了他身邊,他們泄氣地相互看了一眼。看來,這彪形大漢並非他們攔截的對象。

喬泰茫然地陷入沉思。他想猜出狄公此時正在做什麼,但不久便失去了興趣。一切是那麼不可思議。而且他知道,待狄公興緻好時,橫豎會說給他聽的。他朝水面吐了口唾沫。到現在,他的嘴裏還殘存着在鳳凰客棧所喝的酒的辛辣味。他懷念起蓬萊,想起一同給狄公當親隨的洪亮和馬榮。此時此刻,他們想必又在九華園酒店裏開懷痛飲。那酒店在縣衙的西南邊,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不知馬榮是否正在和美貌女子調笑,在這方面,他也有同樣的愛好,不過他很挑剔,像妓院那種地方,他是不想光顧的。他嘆了口氣,決定走回客棧。現在,客棧里的乞丐應該走光了吧。

他下了橋,沿着河岸走了一會兒。倏忽間,他又產生了那種被人跟蹤的奇怪感覺。不過,他想,這不可能,因為現在孔山已成了他們的盟友。他拐進了一條朝南的偏僻小街。

在那裏,他的視線移向路旁竹籬笆后的一幢深宅大院,只見敞開的窗戶透射出燈光。他好奇地踮起腳,朝籬笆內張望,心想誰這樣晚還沒入睡。他的眼底映入一個裝飾豪華的房間,梳妝台上點着兩支明亮的白蠟燭,一個女子僅穿一件薄綢白服,站在鏡前梳頭。

因為正經女子不可能穿得這樣輕佻,所以喬泰推斷,她是在自家接客的高級妓女。他讚賞似的朝她上下打量。年約三十,細腰,瓜子臉,五官俊俏,似乎是那種很成熟的女子,知道怎樣迎合男人的需要。喬泰不禁摸著唇髭動了心。他想,要是身邊有這樣一位美貌女子陪伴,該多好。不過,她是高級妓女,即便他贏得她的歡心,也還有錢的問題。他的袖中現有兩串銅錢,然而據他估計,嫖資縱然不要一錠銀子,也要五串銅錢。不過,至少他可以先和她相識,也許兩人可以商定明晚再來相會。總之,值得一試。

他推開竹門,穿過漂亮的花圃,在亮晃晃的黑漆大門上敲了幾下。那個女人親自開了門。她驚叫一聲,接着連忙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嘴,神情非常尷尬。

喬泰鞠了個躬,很客氣地說道:「姐姐,對不起,這樣晚還打擾你。我剛好路過此地,見您在窗邊梳頭,不由得產生了愛慕之心。我很想知道,一個孤獨的遊客,能否在你這裏待一會兒,以解他的寂寞之心。」

這女子顯得有些躊躇不定。她朝喬泰上下打量,白凈的額上微微起了些褶皺。突然,她綻開笑容,以柔和的嗓音客氣地說道:「我在等另外一個人……不過,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既然如此,你就進來吧。」

「我豈敢妨礙你和別人約會?我明天再來吧。」喬泰急忙說道,「你的客人會來的,他要是不來,準是個傻瓜。」

那個女子笑出聲來。喬泰想,她確實非常動人。

「請進!」她道,「要知道,我很喜歡你的模樣。」

她閃身讓道,喬泰跟着她進了屋內。

「你坐,」她忸怩地說道,「我把頭髮盤起來。」

喬泰一面坐在彩色瓷凳上,一面想,可惜今夜和她無緣,來日一定要和她相會。倘若成功,這是他的福氣。毫無疑問,她是非常高級的妓女,因為地上鋪着厚厚的藍地毯,牆壁遮有挺括的織錦帷簾,木榻很寬,是用黑檀木做的,嵌有細小的珠母,而且梳妝台上的鍍金香爐飄着縷縷香煙。喬泰摸著唇髭,從背後欣賞她的優美身段和豐腴的臀部。他盯着她的潔白手臂看,視線隨着她梳理烏亮長發的手慢慢地移動。之後,他說道:「我相信,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子,一定有個好聽的名字。」

「你問我的名字?」她對着那面圓鏡笑嘻嘻地說,「叫我秋花好了。」

「這名字很好聽。」喬泰道,「不過,你的漂亮不是哪個好聽的名字能代表的。」

她笑盈盈地轉過身子,在木榻邊沿坐了下來。接着,她從靠牆的桌上拿了把扇子,一面慢慢地給自己搖扇,一面朝喬泰上下打量。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你生得強壯,臉蛋有點粗糙,但不算難看。您的袍服質地很好,但太素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怎樣打扮。讓我猜猜你是幹什麼的。我看,你是告假的將官!」

「差不多!」喬泰道,「真的,我說的是實話。我是外地人。」

她出神地盯着他,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之後,她問:「你打算在威平住多久?」

「只有幾天。現在我遇見了你,真恨不得長住才好。」

她調皮地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膝蓋,問:「難道現在軍隊是這樣教將官的?」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鬆開袍服,袒胸露乳,「啊!真熱,晚上也一樣。」

喬泰在瓷凳上挪了挪身子,說:「鴇母幹嗎還不出來敬茶?」顯然,這個妓女已經暗示他被接受了。按照煙花場所的規矩,此時他可以和鴇母談身價了。她期待地亮着兩隻眼睛,喬泰清了清嗓子,結結巴巴地問:「我想見你的……你的老鴇。」

「幹嗎要見我的老鴇?」她揚起兩道彎眉。

「我想找她談談。要知道——」

「找她談談?談什麼?你不喜歡和我說話?」

「別逗了!」喬泰笑着道,「當然是談……實際方面的事。」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噘著嘴說道。

「老天爺!」喬泰着急地嚷道,「咱倆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得問鴇母該付多少錢,可以待多久,等等。」

她突然大笑,用扇子掩住自己的口。喬泰感到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來。她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道:「對不起,鴇母生病了,你有什麼『實際方面的事』,就跟我說吧。想不到你用了那麼含蓄的詞。說呀,我的身價值多少?」

「一萬兩黃金也不算多!」喬泰恭維地回答。

「你很討人喜歡,」她高興地說道,「也很風流。我敢說,你的妻妾待在家裏真是苦透了。好吧,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可以和我待一會兒。至於你那些可惡的實際方面的事,就甭提了。很不湊巧的是,我馬上就要外出,你再來是不方便的。所以你必須保證今晚之後不能再來這裏。」

「我保證,雖說這使我傷心。」喬泰答道。他非常羨慕那個有錢的嫖客,能帶上這樣可愛的女人一道出遊。他從瓷凳上起身,坐在她的身邊,伸出手將她摟住。一陣長時間的溫存之後,他開始解她的袍服帶子。

喬泰一路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客棧。他發現人已經走光了,除了竹香。她正用竹掃帚掃地。只見她慍怒地問:「童生呢?」

「在外面晃唄!」他說着,就近找了把最好的舊藤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沏壺茶好不好?不是為我,是為我的同伴,他是個大茶桶。孔山來過嗎?」

竹香扮了個鬼臉。

「那個壞傢伙呀!來過啦,我說你們倆出去了。他說待會兒再來。告訴你,我伺候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但孔山那種人,給我十兩黃金也不幹。」

「你反正是閉着眼睛的,對不對?」喬泰問。

「我不是嫌他難看。他心地歹毒,喜歡傷人,說不定哪天我的命會送在他的手裏,那要十兩黃金幹啥?」

「拿它向閻王行賄!咱們還是甭談孔山吧。你看我怎麼樣,寶貝兒,呃?」

竹香走到他面前,仔細地打量他的臉龐,然後輕蔑地哼了一聲。

「你?等過幾天恢復了元氣還差不多!瞧你得意的樣子,分明是剛剛在哪裏快活過了。而且從身上的香味來看,還花了不少錢呢!我敢說,你現在連脫我褲子的力氣都沒有。」她轉身進了廚房。

喬泰哈哈大笑。他往後一仰,將一雙腳擱到桌上,不久便鼾聲大作。竹香回來了,她在桌上放了一大壺茶,然後打了個哈欠,走到櫃枱后,開始剔牙。

狄公回來時,是她開的門。她着急地問:「童生怎麼沒和你一塊兒回來?」

狄公機靈地瞥了她一眼,答道:「我派他干另外的事去了。」

「他不會闖禍吧?」

「我不會好端端地害他。你好像很累,姑娘。去睡覺吧,我們還要在這裏待一會兒。」

她上了狹窄的樓梯,狄公喚醒了喬泰。

喬泰看見狄公一臉憔悴的樣子,心裏猛地一沉。他連忙給狄公倒了一杯熱茶,着急地問:「出事啦?」

狄公述說了察看那具女屍的經過以及他和滕縣令的談話。他還沒說完,門外響起輕輕的敲擊聲。喬泰上前開門,不期和孔山打了個照面。「老天爺!」他嘟噥道,「又是這個醜八怪。」

「你至少應該說謝謝我才對。」孔山不客氣地說道:「沈相公,你好啊,想必你覺得這個新窩很舒適吧?」

「坐吧。」狄公道,「我承認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好地方。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實話告訴你,」孔山答道,「我並沒有這份閑心,生怕你們兩個被官兵逮住,被綁到刑場殺頭。我是碰巧需要你們,非常需要你們。聽着!我是山東最有本領的盜賊,干這行已有三十年了,從未失過手。不過,我不會武功,而且也不想學,因為我覺得這玩意兒很低級。眼下我正思量做一筆大買賣,但這筆買賣要成功,可能得施加一些威嚇。我仔細觀察了你們倆,覺得是合適的人選。我很不情願的是,必須給你們分成,因為前面所有的難活兒都是我乾的,你們只需最後出出面,而且幾乎沒什麼風險,所以你們能分一點點利,該知足的。」

「你還是趕緊走吧。」喬泰搶白道,「我們拋頭露面,你坐享其成,還說什麼分一點點利,我們應該得大頭呢,你這卑鄙的膽小鬼!」

孔山聽到最後一句話,臉霎時變白了。顯然,這句話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惡狠狠地說道:「你只會在我面前逞強。在女人面前,你的威風到哪裏去了?今天晚上,我還以為你的騷勁會把那張結實的木榻給壓垮了呢。有道是,疾風驟雨打秋花。」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孔山的衣領,將他推倒在地。接着他用膝蓋壓上去,雙手卡着他的脖子,怒聲罵道:「你這個卑鄙小人,竟敢對我盯梢!看我掐斷你的脖子!」

狄公迅速上前,抓住喬泰的臂膀。「放了他!」狄公厲聲說道,「我想知道他要我們幹什麼!」

喬泰站了起來,孔山的腦袋砰的一聲落到地面上。他依舊躺着未動,喉管里呼嚕呼嚕地吐氣。

喬泰氣得臉色發紫。他重重地坐下來,簡短地說道:「今晚我和一個高級妓女玩了一會兒。這小子還在對我們盯梢。」

「你呀,」狄公責備地說道,「本應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風流事。總之,絕不要讓它妨礙辦案。你去端盆水,澆在這傢伙的頭上。」

喬泰向櫃枱後面走去。他端了一大盆洗碗水,朝孔山頭上一傾。「這孬種還得過些時候才能醒過來。」他咕噥道。

「坐吧,我把滕縣令的話給你說完。」狄公着急地說道。

喬泰聽完了漆畫屏風的故事,怒氣已經煙消雲散了。他急切地說道:「大人,這太離奇了!」

狄公點了點頭:「我懷疑是外面的人殺死了他的夫人,是有充分根據的,那就是她被強姦了。不過我不忍心把這事告訴我的同僚,他已經受夠刺激了。」

「但您不是說,她的臉色很安詳嗎?」喬泰問,「雖然我不知道女人睡着時被強姦會有什麼感覺,但她要是醒著,肯定會有痛苦的表情,對不對?」

「這是我唯一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狄公道,「當心!孔山要醒了。」

喬泰拉起孔山,讓他坐在藤椅上。他大口大口地吸氣,過了一會兒,便伸手到桌上拿茶杯,慢慢地喝了幾口茶。然後,他嘶啞著嗓音對喬泰說道:「狗雜種,我會找你算賬的!」

「行,隨時恭候。」喬泰答道。

孔山瞪起那隻獨眼,惡狠狠地望着喬泰,隨後嗤笑道:「你知道嗎,那個漂亮的寡婦在愚弄你,蠢傢伙!」

「寡婦?」喬泰嚷道。

「當然是寡婦,而且是剛剛做的寡婦。告訴你,蠢傢伙,你摸到死鬼葛齊元家的邊門去了。葛齊元是本地的綢布商,昨天剛剛投河自盡,為了給他戴孝,他的寡婦從正房搬到了左邊的廂房。可是你,所謂的風流男子,居然傻乎乎地認為她是高級妓女。」

喬泰十分羞愧,臉漲得通紅。他想辯解,可嘴裏支支吾吾的。狄公可憐他,迅速道:「說不定葛掌柜自盡和他妻子的不忠有關。」

孔山輕輕地摸著自己的喉管。他吞了一口茶,惡狠狠地說道:「女人都是沒心肝的,葛夫人也不例外。說也奇怪,我要你們辦的事恰好和葛掌柜有關。我就簡單地說吧,你們仔細聽着。我手頭有本賬簿,是本縣有名的錢莊掌柜冷青的。他是葛齊元的合伙人和賬房先生。我對賬目很了解,很快就發現上面記載着冷青這兩年來通過做假賬所騙取的葛掌柜的錢財。這些錢財加起來數目不小,我敢說,大約有一千兩黃金。」

「你是怎麼弄到這本賬簿的?」狄公問,「一個錢莊掌柜不可能將它和其他賬簿隨意放在一起。」

「這不關你的事!」孔山厲聲說道,「底下,我——」

「等一等!」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剛好對賬目也感興趣。可以說,我匆忙扔掉衙門的飯碗就是為了這事。要從那些煩瑣的數字和附註裏面找出你所說的信息,非得神仙才行。你得自圓其說,兄弟!」

孔山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你真是個狡猾的傢伙。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就說給你聽。我曾經去過葛家幾次,當然,是悄悄地去的。我翻看了他的秘密錢櫃,發現有二百兩備用黃金,現在它們已成了我的備用黃金,還有他的契約。我頗感興趣地看了這些契約。正是從這些契約中,我獲知了那本賬簿的線索。就這樣。」

「我明白了。」狄公道,「你繼續說吧。」

孔山從衣袖裏掏出一小張紙,放在桌上仔細地捋平。然後,他伸出皮包骨頭似的食指敲了敲那張紙,繼續道:「這張紙是從那本賬簿上撕下來的。明天上午,你們兩人去冷青家,把這張紙拿給他看,說已經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然後要他寫兩張金票,一張六百五十兩,另一張五十兩,收金人的名字不具。這次放血不過要了他七百兩,他還剩三百兩。我想,他不至於會拒絕。本來我也想把那一千兩全部要來,但這次要想敲詐成功,就必須放他一條生路,不能逼得太絕。那張六百五十兩的金票交給我,另一張五十兩的,你們兩人留下。怎麼樣?同不同意?」

狄公一面以犀利的目光盯着這個醜八怪,一面慢慢地捋著長須。之後,他慢吞吞地說道:「孔山,雖說我這位同伴說話直了些,但他切中了你的要害。我相信你的偷盜本領十分高強,不過,你缺乏面對面與人爭鬥的勇氣。你很清楚,你根本沒有膽量去那位錢莊掌柜家進行敲詐。我說得對不對?」

孔山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身子。「你們究竟同不同意?」他惱怒地問。

狄公從桌上拿起那張紙,把它放進衣袖。「我同意。」他道,「不過錢必須平分。別忘了,有你好心送來的這張紙,我就能敲詐冷青,用不着你和你那本賬簿。我還巴不得將所有的錢獨吞呢!」

「就是嘛!」喬泰咧嘴笑道。

「我可以向官府告密,說這裏有兩個強盜。」孔山威脅道。

「但你不敢,因為你沒有這個膽量。」狄公鎮靜地答道,「你思量思量吧。」

孔山狠毒地瞪了狄公一眼。他把手伸向臉頰,想制止臉部的肌肉抽搐。終於,他開口道:「好吧,錢平分。」

「一言為定!」狄公露出滿意的樣子,「明天上午,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冷青。我能在哪兒找到他?」

孔山述說了冷青的銀鋪位置,通常他就在那裏辦理錢莊的事務。之後,他起身想離去,然而狄公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親切地說道:「夜長著呢!咱倆一塊兒喝杯酒,為彼此的合作干一杯!」然後,他對喬泰道:「你到櫃枱后,把排軍的專用酒罈搬來。」

喬泰一邊離開餐桌,一邊尋思,今晚大人怎麼啦?他明明已經疲憊不堪了,卻拖延時間不休息。對孔山這樣的無賴,有什麼好談的?他發現酒保已經躺在櫃枱的第二層擱板上熟睡。在第三層擱板上,放着排軍的專用酒罈。他把那個酒罈搬到了他們的餐桌旁邊。

他們喝完了一杯酒,狄公撫了撫鬍鬚,道:「孔山,盜竊方面,你也許是高手,不過,比起我們攔路打劫,你那些招數還算不了什麼。下面我說幾件這方面的事,讓你長長見識。要知道,朋友,當年我們在——」

「我不喜歡聽你自吹。」孔山不悅地打斷了狄公的話,「你是憑蠻幹,我是憑智取。要想真正成為偷盜方面的行家,非一朝一夕之功。」

「胡說!」狄公嚷道,「你能從外面開鎖進屋嗎?進屋后,你能制服屋主,客氣地問他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然後拿着這些東西揚長而去嗎?這才是硬功夫!」

「你才是胡說!」孔山惱怒地說道,「你所謂的硬功夫其實是傻乎乎地硬搶,一二次得手后,就在人們的捉拿聲中被逮住了。我有自己的方法,三十多年來,我用這方法行竊,還從未被逮住過,雖說我通常只在同一個地方干幾年。」

狄公朝喬泰用力地使了個眼色。

「他說得挺玄乎的,呃?」狄公道,「好像暗中有神仙相助,面授什麼機宜似的!」

「既然你們兩人只知道蠻幹,」孔山蔑視地說道,「我不妨把這個方法說給你們聽,諒你們一輩子也學不了。我是這樣乾的。開始,接連一個來月,我對屋子、對屋子裏的人、對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觀察。接着,我施點小恩小惠,向屋子裏的奴僕和街坊鄰居打聽情況。再接着,我進了屋,但什麼也不拿。要知道,我有的是時間。我只是到處看看,而且在櫥櫃里,在帷簾后,在衣箱內,在床頭角,我可以連續躲藏幾個時辰。我了解屋裏人的起居規律,聽取他們的親昵交談,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然後,我要下手了,不用撬鎖,不用翻箱倒櫃,誰也不驚擾,什麼也不挪動。如果有藏錢的秘密地方,我比屋裏的人更清楚。如果有錢櫃,我能準確地知道鑰匙存放在哪裏。一切神不知、鬼不覺,通常他們要過好幾天才知道錢不見了,而且從沒想到是盜賊乾的。結果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懷疑丈夫……我不知製造了多少夫妻間的不和,也不知給多少美滿的家庭帶來了分裂。」他掩口而笑。之後,他以刺耳的聲音總結道:「朋友,現在你知道我是用什麼方法了吧!」

「了不起!」狄公大聲說道,「雖然我很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你想必暗中觀察的同時也學會了一些男女苟且之事。不知在床上有什麼新花招,呃?」

孔山做了一個怪相,這使他的面容顯得更加醜陋。他噓聲說道:「別和我開這種下流的玩笑!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厭惡她們和那些可惡的男人所乾的骯髒勾當。我最難受的就是躲藏在卧室的時候,聽着她們一面向愚蠢的丈夫獻出肉體,一面嗲聲嗲氣地說話。有時她們還忸怩地假裝不從,直至丈夫百般迎合,用花言巧語騙得她們使出渾身解數。通常這些解數是免費送給自己的情人的。那些舉動太噁心,太卑鄙……」他突然停住了,額頭沁出了大顆的汗珠。只見他用那隻獨眼盯着狄公,站了起來,以嘶啞的聲音說道:「明天中午我在這裏和你見面。」

門剛關上,喬泰便不滿地說道:「這傢伙太可惡了!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聽他誇誇其談?」

「因為我希望他述說入室行竊的方法。」狄公平靜地回答,「這樣,我也許能知道那個作案者是怎樣進入滕夫人的卧室的。另外,我還想多了解孔山的性格。現在我已經懂得,過分受挫能扭曲一個人的靈魂。」

「他為何突然對我們感興趣?」喬泰不悅地問。

「大概是因為我們兩個是他實施敲詐計劃的最佳人選。他知道,我看上去挺體面,去錢莊掌柜的專用辦公房相信不會遭到拒絕,而且有談判的能力。你呢,體格健壯,必要的話可以形成一種威懾。況且這裏誰也不認識我們。舍此他再也找不到如此中意的兩個歹徒。他之所以貿然和我們接觸,大概原因就是這個。但是,這不等於說他不會加害我們。他很快地就接受我提出的平分贓款的條件,就不是一件好事。本來我還以為他要不斷地討價還價。總之,孔山是個十分兇狠的惡棍,我們務必要將他關起來,讓他在牢裏度過餘生。」狄公揉了揉兩個眼圈,繼續說道,「現在我給仵作寫張便箋,你去找筆硯。我想,排軍要畫圈、寫十字,非得用到筆硯。」

喬泰再次到了櫃枱後面。他拿來了一個又臟又破的墨水盤和一支很舊的毛筆。狄公將毛筆拿到蠟燭的火心上燒掉冗餘的毛,用舌頭舔出了尖尖的筆形。然後,他從衣袖裏取出原先在滕縣令的抽屜里拿到的公文信紙和信封,以莊重的公文字體寫道:

仵作:令爾速去四羊村驗屍,不得有誤。

威平縣令滕侃

他把這封信交給喬泰,道:「我不想讓仵作查驗滕夫人的屍體,以免滕縣令知道自己的夫人曾被姦淫,所遭受的打擊更大。明天一早,你就帶着信去集市,找當地最大的藥店掌柜,很好找的,再把信交給他。因為我們從平湖來的時候經過四羊村,所以我知道到那裏需要兩個半時辰。這樣一來,仵作明天就回不來了。」他用毛筆的另一端搔了搔頭皮,繼續道,「既然滕縣令全權委託我以他的名義辦事,乾脆再寫一封信。」他重新取了信紙、信封,寫道:

總兵府募兵處:本縣亟須了解逃兵劉某的經歷。此人近年曾在西軍丙營區任排軍。盼將有關文案交來人帶回。

威平縣令滕侃

狄公一面把這信遞給喬泰,一面道:「明天你抽個時間把它送到總兵府。我估計,咱倆還得好好利用排軍的好客,在這裏住上幾天。常言道:『熟人家裏好過夜。』走吧,咱們上樓,到客房裏去歇息。」

狄公度過了一個很不舒適的夜晚。他和喬泰住的客房只有一丁點大,剛好容納兩張很窄的床。睡下不久,成群結隊貪吃的臭蟲就來進攻了,穿上袍服也無濟於事。狄公幾乎沒睡着。而喬泰想了一個好主意,他乾脆睡在床鋪之間的地板上,頭靠近門。不久,他就睡著了,加入其他簡陋客房中傳出的鼾聲大合唱。

天剛剛放亮,兩人便起床,下樓。樓下空無一人。看來,鳳凰客棧的住客不習慣早起。喬泰進廚房生爐,兩人簡單地梳洗。接着,喬泰給狄公沏了一壺茶,之後便給仵作送信去了。狄公坐在靠角落的餐桌旁邊,慢慢地喝茶。

竹香下了樓。她用力捶打櫃枱,喚醒了酒保,便轉身進廚房燒粥。不久,排軍和四個幫手也露了面。排軍把一把椅子拉到狄公的餐桌旁邊,坐了下來。不過,他堅決不肯飲茶,而是大聲吩咐竹香給他溫酒。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問:「老弟,昨晚的事辦得怎樣?」

「那個被害的女人很可能是有錢人家的夫人。」狄公答道,「而且殺害她的人也是有錢人,因為他沒有把這些玩意兒從她身上拿走。」他從衣袖裏取出耳環、手鐲,放到桌上,「等我變賣之後,收入一半歸你。」

「天哪!」排軍讚歎道,「你去一趟沼澤,還是很值得的,呃?她肯定是被自己認識的男人殺害的。這些好東西准能賣很多錢!你要想辦法找到那個傢伙,說不定可以敲他一筆。同時告訴他,下次千萬不要在我的地盤裏幹這種事。」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進門來討粥。他站在櫃枱旁邊狼吞虎咽地喝完粥后,對排軍嚷道:「掌柜,聽說沒有?他們剛剛把縣太爺夫人的屍體搬進縣衙。她是在沼澤地里被殺死的。」

排軍揮拳敲了一下桌子,大聲罵了起來:「他娘的,讓你說中了,她真是個夫人!」他對狄公嚷道:「老弟,最好趕快把兇手找到。先放他一些血,然後拖他去縣衙。天哪!世上的人這麼多,幹嗎偏偏讓縣太爺夫人被殺了呢?」

「為何如此驚慌?」狄公詫異地問。

「你是熟悉朝廷命官的,對不?要是你我兩人的妻子被殺了,我們去報案,衙役就會把我們揍一頓,說為何不好好照看家裏。可縣太爺夫人被殺,老弟,那就完全不同了。假如兇手沒有很快被找到,城內就會佈滿縣衙的兵丁、探子,州府來的眼目、細作以及其他所有的蠻橫之徒。他們會將整個縣城搜遍,動不動就抓人。這樣一來,老弟,你、我,都得打起包袱走路!我怎能不驚慌?所以我對你說,立即動手,逮住那傢伙!」他憂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酒碗。

狄公道:「不過,這恐怕並不容易,因為兇手是她自己熟識的人。」

「肯定是她的相好!」排軍吼道,「那些貴婦人,表面裝得很正經,可褲帶系得比普通女人還要松。想必那傢伙對她已經玩膩了,見她大吵大鬧,就殺了她。不可能有別的!我要召集我的人,讓他們看看這些玩意兒,想想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那個蕩婦同縣太爺的富貴親戚干那勾當。這樣你就能查出那個狗雜種。」

「這主意不錯。」狄公安撫地說道。突然,他從粥碗上抬起頭,好奇地問,「你手下的人如何知道那對男女的行蹤?他們根本不認識縣太爺夫人!」

「但他們認識她佩戴的玩意兒,對不對?」排軍不耐煩地回答,「他們就干這個!若是一個貴婦人從你我兩人身邊經過,無論她是步行還是坐着轎子,我們都想看看她的容貌。但乞丐就不同了,他注意的只是她佩戴的首飾。他們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這是他們的吃飯本領。要是他們從頭巾底下看見她的耳垂上有一對精美的耳環,或者在她掀開轎簾時看見她的手上有一隻漂亮的手鐲,並且經過估價認定是值錢的東西,就會知道這個婦人值得跟蹤一些時候。屆時她也許會扔下一條昂貴的手帕,甚至扔下幾個銅錢。而桌上這些玩意兒是特製的高檔飾品,所以極有可能哪個乞丐曾經對它留意過。現在你明白其中緣故了吧?」

狄公點了點頭。他把桌上的金銀首飾遞給排軍,心想這些見聞都是以後用得着的東西。這時,喬泰進來,狄公對排軍說道:「現在我出去干點私事,一會兒就回來。」

之後,兩人向集市走去時,喬泰問:「我想,咱倆是不是現在就去縣衙,把錢莊掌柜騙取錢財的事告訴滕縣令?」

「現在還不行。」狄公答道,「我們得先去見冷青,敲詐他一番,看看孔山說的是不是事實。」

喬泰沒有吭聲,現出迷惑的樣子。狄公繼續道:「要是冷青接受敲詐,這就說明他心裏有鬼,確實騙取了錢財。不過,我們也要估計這種可能性,即孔山在耍弄我們。我會觀察錢莊掌柜的反應,假如我認為可以繼續進行下去,我會給你暗示的。」

喬泰點點頭。他希望會有好的結果。

冷青的銀鋪看上去很氣派。它是一幢很大的兩層樓房,位於集市中心街角,門面敞開,現出二十多尺長的櫃枱。十幾個夥計正在櫃枱後面忙碌地接待顧客,有的稱銀兩,有的給珠寶估價,有的把銅錢換成銀子,有的把銀子換成銅錢。嘈雜的說話聲中不時傳來幾句賬房先生報賬的單調話語。

櫃枱賬房正坐在櫃枱末端一張很高的桌子後面,忙碌地撥著算盤子兒。狄公向他走過去,將自己的名刺往格柵底下一塞,客氣地說道:「您能否安排我面見冷掌柜?我想轉一筆賬,數目很大。」

櫃枱賬房狐疑地看了看這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他問兩人是做什麼生意的,狄公編造了一段謊言,說兩人是做糧食生意的,獲利頗豐。櫃枱賬房見他說話斯文,便放心地在名刺上寫了幾個字。接着,他吩咐一個當差的將名刺送上樓。過了一會兒,那個當差的回來傳話,說冷掌柜願意會見沈相公和他的同伴。

身穿潔白孝服的錢莊掌柜冷青正坐在一張很大的紅漆桌子後面,忙碌地和兩個夥計說話。他見兩個客人來了,指了指窗前茶几旁的兩張高背椅,其中一個夥計連忙給客人倒茶。狄公坐等錢莊掌柜把話給兩個夥計說完。他想,冷青臉色蒼白,顯得有心事。接着他掃視整個房間。他的視線移向冷青身後牆上的一卷畫,畫面是濃墨重彩的蓮花,配有一首字跡娟秀的長詩。他坐的位子剛好讓他可以辨認出署名:「愚弟,德。」顯然,這卷畫的作者就是冷青的弟弟冷德。半個月前,他已經病死了,公堂上那個百姓是這樣告訴他的。

冷青把兩個夥計打發走後,他轉身面對客人,生硬地問有什麼事。「冷掌柜,我想和你談談大約一千兩黃金被私自轉移之事。」狄公平靜地說道,「這頁賬目就是最重要的證據。」

他從衣袖取出那頁紙,將它放在桌上。

冷青的臉色變得灰白,吃驚地望着那頁紙,半天說不出話來。狄公鬆了口氣,朝喬泰點點頭。這位彪形大漢站起身,重重地走到門邊,插上門閂。接着,他又走到窗邊,把窗帘拉了下來。冷青的兩隻眼珠惶恐地隨着喬泰的動作移動。當喬泰站立在冷青的椅后時,狄公道:「當然,我還有其他的賬頁。很厚的一本。」

「你是怎樣拿到手的?」冷青不安地問。

「冷掌柜,放明白些。」狄公指責道,「別把話題岔開,好不好?要知道,我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過,你剛才從我的名刺上看到,我是個牙人,當然希望能從你的收入中提成。據我推算,你大概騙取了一千兩黃金。」

「你要多少?」冷青以戰慄的聲音問。

「不多,七百兩。」狄公鎮靜地回答,「這樣,你還剩下足夠多的錢再度行騙。」

「我可以上公堂告你!」冷青喃喃地說道。

「我也可以上公堂告你!」狄公和藹地回答,「所以咱倆都別去了。」

突然,冷青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他號啕道:「這是報應哪!葛員外的鬼魂纏住了我!」

有人敲門。冷青正要起身,卻被喬泰那雙有力的手按住了雙肩,他重新坐下。喬泰用嘶啞的嗓音對他輕聲說道:「請別激動,這樣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叫他們走開!」

「待會兒再來!現在別打擾我!」冷青順從地嚷道。

狄公在旁邊一直捋著鬍鬚,冷目注視。其時,他問:「你騙錢的事葛員外並不知情,為何你害怕他的鬼魂?」

這位錢莊掌柜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你說什麼?」他喘著氣問,「告訴我,那個信封有沒有被撕開?」

狄公完全不明白這位神情不安的錢莊掌柜問話的意思。原先他多少以為,那本賬簿是孔山在冷青家行竊時盜來的。現在看來,情況要比這複雜得多。他思索著回答:「讓我想想,當時我沒特別留意……」他推斷,那本賬簿肯定放在信封里,而且很有可能,信封是封著的。於是,他接着說道:「哦,想起來了!信封是封著的。」

「謝天謝地!」冷青道,「那麼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

「既然你開了頭,不如把整個經過說出來。」狄公冷冷地說道,「剛才我說過,我是通情達理的人,我很願意了解這件事。」

冷青伸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顯然,對他來說,向別人吐露內心的秘密是一種安慰。他道:「我做了件傻事。葛員外請我吃飯時,要我順便把一摞契據帶來,讓他過過目。我把這摞契據裝入一個信封,封了口,揣在胸前。可我到了葛員外家后,忘了把那個信封交給他。吃飯途中,即葛員外發病前,他問起此事。於是,我伸手摸胸前,不料把另外一個信封掏了出來。這個信封裝着我的賬簿,也封了口。我把它拿給葛員外,一直到葛員外回屋服藥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拿錯了。當他縱身跳入河中時,我當然以為他在卧室里撕開了那個信封,並且發現他的合伙人騙了他,一氣之下才投河自盡。這兩天,我一直為此惴惴不安,晚上也無法安睡。我……」

他愁悶地搖了搖頭。

「這麼說,你拿些錢給我們還是值得的。」狄公道,「我想,你打算近日內悄悄地離開這個地方,是嗎?」

「是的。」冷青答道,「若是葛員外沒死,我過幾天就逃走了。我打算給他留一封信,說明一切,請求寬恕。我需要九百兩黃金還債,剩下的一百兩,我想當作本錢,到很遠的地方做生意。葛員外死後,我想促使縣衙儘快地將他的財產登記,這樣,我才能打開他的錢櫃。我知道他的錢櫃里放着二百兩黃金。但現在,我得趕快逃走,那些債主沒拿到錢,是不會放過我的。」

「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狄公道,「我們此行沒別的目的。那些黃金你存放在哪裏?」

「在天余金鋪。」

「好!」狄公道,「你寫兩張金票,各三百五十兩,簽好名,蓋好章,但收款人的名字空着。」

冷青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兩張蓋有他的銀鋪印鑒的信紙。接着,他伸手去拿毛筆,填好了金票。狄公拿起兩張金票,核對了上面的數字,然後把它們放進衣袖,道:「我想借你的毛筆用一用。再給我一張紙。」

他轉過身,不想讓這位錢莊掌柜看見他寫什麼。喬泰依舊站在冷青的椅后。

狄公把那張紙鋪在茶几上,寫了幾行蒼勁有力的字:

侃兄:望即刻遣差人來冷青銀鋪,此人欺詐枉法,宜拘捕。該案關涉葛齊元之遺產。

弟仁傑上

他把信紙裝入信封,封了口,又取出隨身攜帶的個人印鑒,蓋了章。然後,他站起身,道:「冷掌柜,告辭了!半個時辰內,你不能離開店鋪。我這位同伴將站在街道對面監視。你要是敢早離開,當心你的身體。咱們後會有期!」

喬泰打開門,兩人下樓去了。

他們到了街上,狄公把寫給滕縣令的信交給喬泰,還添上一張「沈默」的名刺,說道:「馬上跑去縣衙,把這封信交到滕縣令手裏。我回鳳凰客棧。」

狄公進門后,發覺排軍正站在櫃枱旁邊,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說話。酒保在給他們兩人倒酒,竹香在附近的小凳上盤腿而坐,修剪自己的腳指甲。

「老弟,快來!」排軍嚷道,「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你聽聽這個人說的就知道了。」

那個老頭兒用濕乎乎的紅眼睛瞟了狄公一眼。他的臉顯得乾瘦,而且佈滿皺紋,活像被風吹皺的干橘子。他捋了捋髒兮兮的蓬亂鬍子,哼哼唧唧地說道:「我一般在西門左邊第二街的街口乞討。那裏的第四幢房子是秘密的風流場所,不過是高檔次的。您瞧,我在那裏的收入很不錯。」

「那的確是高檔次的風流場所。」竹香道,「我運氣好的時候,也偶爾被客人領到那裏。」

老乞丐轉過身,用濕乎乎的紅眼睛瞟了她一下。

「我見過你!」他不高興地說道,「下一次,你可要叫客人多給我兩個銅錢。你告訴他,至少要給我四個。有時客人玩得高興,給得更多。」

「說話別離題!」排軍喝道。

「嗯,那個女人去過那裏兩次,她就戴着你剛才給我看的這對耳環。因為她遮著頭巾,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能從下方看見她的耳垂吊著這對耳環。她同那個年輕相公一道出來時,見我站在門邊,便對那個相公說:『這人怪可憐的,給他十個銅錢吧。』那個相公就把十個銅錢給了我。」

「你犯不着那樣吃驚。」排軍對狄公說道,「要知道這些乞丐的收入挺不錯的,哪天你也該去試試。」

狄公好不容易才發出聲來。他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因為這說明滕夫人暗地裏有一個情人。這不僅不太可能,而且完全不可思議,除非威平縣還有同樣的一對耳環,但這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他厲聲問老乞丐:「你真的看見那個女人戴着這對耳環?」

「難道我會看錯?」老乞丐憤憤地回答,「我的眼睛是有點濕乎乎的,但只有颳風的日子才這樣。平時我敢說,比您的還好使。」

「紅眼知道這事的嚴重。」排軍不耐煩地說道,「老弟,你現在就去查那個年輕相公,他就是殺人犯。紅眼,他長啥樣?」

「他嘛,穿戴很不錯,但也許是個好酒之徒,因為臉上有紅暈。我在別的地方沒見過他。」

狄公慢慢地捋著鬍鬚,然後對排軍說道:「我最好問問那個地方的人。」

排軍不覺大笑。他用食指戳了戳狄公的胸部,道:「你還當自己是班頭,呃?把他們抓來,用刑,一切都會招供的?試想,你要是去那裏打聽情況,鴇母會是怎樣的態度?她會給你這種機會嗎?」

狄公咬緊了下唇。事情來得太快了,讓他簡直措手不及。排軍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要打聽情況,唯一的辦法是帶竹香一道去,正正經經地租個房間。那些人認識她,所以不會有人懷疑。即便你無法當面詢問,也可以透過竹香去打聽,她知道怎麼做。竹香,對不對?而且是免費服務。」

「你得準備花掉幾串銅錢。」竹香沒精打采地說道,「那地方收費不便宜。至於免費,我會考慮的。在這裏,我既出人又出房間,在外面就不同了。」

「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狄公道,「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午飯過後,」竹香回答,「那地方要到午飯以後才開門。」

狄公給排軍和老乞丐分別買了一杯酒,老乞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他這輩子所見到的奇聞。不多時,喬泰回來了,也加入了聽眾的行列。他們一塊兒喝了幾輪酒,之後,竹香便去廚房燒午飯。狄公對喬泰說道:「下午,我要帶她去西門附近的一家風流場所。」

「好啊,放着重要的事不做,卻去嫖妓!」他們身後響起一個不悅的聲音。不知何時,孔山已經悄無聲息地進了門。

「你和我說的那件事,我已經辦好了。」狄公對他說道,「走!跟我們去餐館,我們應該請你吃頓飯。」

孔山點點頭,三個人一塊兒離開了客棧。

他們在鄰街找到了一家小餐館,狄公在比較安靜的位置選了一張餐桌,要了一大盤豬肉、腌菜炒飯和三壺酒。店小二剛離開,孔山便急迫地問:「冷青給錢了嗎?我們得趕快!剛才我得到消息,他們已經將他抓進了縣衙。」

狄公默默地從衣袖裏拿出兩張金票,晃了幾下。孔山強忍住內心的喜悅,伸手去拿。但狄公迅即將它們放回了衣袖,冷冷地說道:「朋友,別這樣着急!」

「莫非你還想同我討價還價?」孔山惡狠狠地問。

「孔山,你騙了我們!」狄公厲聲說道,「你口口聲聲說,這只是給那個奸詐的錢莊掌柜放點血。可其實,他和謀殺案有關。」

「胡說!」孔山尖聲說道,「什麼謀殺?」

「葛齊元的所謂自盡。」

「我對這事一無所知。」孔山氣呼呼地回話。

「狗雜種,你要說實話。」喬泰嚷道,「我們不想做代罪羔羊。」

孔山剛要申辯,見店小二端著酒和炒飯走過來,連忙止住了。一待店小二離去,他吼道:「你別挖空心思找借口!快把那張金票給我!」

狄公已經拿起筷子,此時他把炒飯扒到自己碗裏,吃了幾口,這才平靜地說道:「你把那本賬簿給我,說清楚它的來歷,我就把那張金票給你。否則,甭想。」

孔山把椅子一掀,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嚷道:「該死的騙子,咱們走着瞧!」

喬泰抓住孔山的手臂,將他拉了回來。「我們帶他去客棧,」喬泰對狄公說道,「在樓上好好談談。」

孔山掙脫后,破口大罵。他湊近狄公,尖聲說道:「你會後悔的!」

喬泰正要起身,狄公迅速說道:「讓他走!我們不能在這裏和他吵!」然後,他面對孔山,說道:「你要是想拿錢,就按我說的條件來找我。」

「我當然會找你!」孔山厲聲道,遂轉身離去。

「您就這樣讓他跑了?」喬泰疑惑地問。

「等他冷靜下來,」狄公答道,「想起自己的錢,又會露面的。」他望着桌上滿滿一盤炒飯和三壺酒,繼續道,「這一大堆東西,該怎麼處理?」

「大人,您一點也不用發愁。」喬泰咧嘴而笑。他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不一會兒,炒飯便被吃完了。

狄公並不覺得餓。他一面漫不經心地擺弄手裏的酒杯,一面想,他已經被滕夫人與人私通的消息弄得亂了方寸,故一不小心就會莽撞行事。在客棧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現在,對孔山所做之事也未必正確。這個人很危險,而自己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尋常住處都不清楚。他開始不安,懷疑自己是否操之過急。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剩下的全被喬泰一掃而空。喬泰抹了抹嘴唇,道:「好酒!下午有何事?」

狄公一面用熱毛巾擦拭鬍鬚,一面回答:「你去總兵府打聽排軍的消息。我總覺得,他沒什麼問題,但一切還得以事實為憑據。然後你去找算命先生卞福龍。那傢伙曾告誡葛齊元本月十五日命里有災。你設法弄清楚他究竟是算命還是行騙,還要弄清楚他和孔山有沒有關係。同時你要讓他多說些葛齊元的情況,那個綢布商的死是個很大的謎。」

狄公付了賬,兩人慢慢地走回鳳凰客棧。

十一

竹香正在等候狄公。她換上了深藍色的長裙和黑綢上衣,並在腦後盤了個簡單的髮髻,這使她看上去更秀麗了,雖說臉上的妝化得很粗糙。

樓下沒有別人。竹香說,他們均上樓午休去了。

「我也要歇息一會兒。」喬泰道,「那酒很醉人,不過我喜歡在這裏歇息。」他重重地倒在那張舊藤椅上。狄公和竹香出了門,到了炙熱的街上。

竹香稍稍走在狄公前面。這是當地妓女與客人同行的習俗,倘若妻子與丈夫同行,妻子就稍稍走在後面。

竹香認識許多小路。不多時,兩人進了一條僻靜的街道,兩邊的房屋很氣派,看來這是殷實人家的匯聚地,住戶均為以前的店主。在一個很高的黑漆門前,竹香停了下來。從外觀上,根本看不出它是風流場所。

狄公上前敲門。門開了,迎面出來一個穿黑綢衣服的胖婦。竹香首先發話,說要一個房間。這表明,是她建議客人來這個地方的,她有資格分成。

胖婦笑眯眯地把兩人迎進了一個小客廳。她說,下午正好有個最好的房間,價格是三吊銅錢。狄公說太貴了,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雙方同意減為兩吊。狄公付了錢,胖婦領着兩人進了一個裝飾華麗的大卧室。她離去后,竹香道:「這確實是這幢房子裏最好的房間。那個夫人肯定是用這個房間來會她的相好的。」

「我們四處看看!」狄公道。

「你得等一會兒。鴇母很快就要來送茶,屆時別忘了賞她銅錢,這是規矩。」她見狄公準備坐在茶几旁邊,又隨口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們得更衣,這裏的人眼睛很尖,他們要是發現我們不像一對相好,會起疑心的。」她走向梳妝台,脫去外衣和便褲。狄公也脫去身上的衣服,換上乾淨的白色薄紗睡袍。這些睡袍通常掛在床頭的紅漆衣架上。竹香赤身裸體地站在梳妝台前擦洗身子。長期的賣笑生涯已使她喪失了羞恥感。狄公發現,她的體形很美,但當她彎腰時,狄公的視線落在她的背部和臀部的累累條狀疤痕上。

「誰把你打成這樣?」狄公震驚地問,「是排軍?」

「哦,不是的。」她若無其事地回答,「那些疤痕是一年多以前我被賣到妓院時落下的。我今年十六歲,可那時還是孩子,不願接客,所以經常挨打。不過,我還算幸運。有一天,排軍來逛妓院,看上了我。他對掌柜說要贖我出去,掌柜就拿出當年我父親畫了押的我的賣身契,說我的身價是四十兩銀子。」她轉身穿上睡袍,一面系著綢腰帶,一面笑着繼續說道,「掌柜剛要加上其他必須償還的費用時,排軍一把奪過賣身契,說:『好,就這麼定了。』掌柜向排軍要錢,排軍只是用眼睛瞪着他,說:『我剛才不是付錢了嗎?你敢說我賴賬?』可以想像,那傢伙當時是怎樣一臉哭相。然而,他還是換了一副笑臉,賠著小心說:『嗯,給了,你給了,謝謝。』排軍就帶我走了。掌柜知道,要是上公堂告狀,排軍就會帶上一幫人把妓院砸個稀巴爛。說來,我算是走運的。雖然排軍脾氣有點暴躁,可他心地善良。我也不介意這些疤痕,可以說,它是我那活兒的標記。」

竹香敘述期間,狄公拉開了梳妝台的所有抽屜。「沒什麼,」他道,「沒有任何東西。」

「你想找什麼?」竹香坐在床沿問,「凡是來這兒幽會的人,走的時候都要把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為的是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們知道,在這種場合,被人敲詐也是常有的事。你若要尋找線索,唯一的希望是察看床架壁上貼的詩畫。這些詩畫通常只署假名,不過,你會識字,也許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鴇母托著一隻大盤子走了進來,盤子裏裝有一壺茶、一碟糖和一碟新鮮水果。狄公塞給她一把銅錢,她客氣地笑了笑,離開了房間。

竹香拉開床簾,上了床。狄公脫下帽子,擱在茶几上,然後也上床,在葦席上盤腿而坐。這是那種古老的櫃式床,裏面如小房間一般大,左、右、后三面均為烏木雕花板壁,板壁上的框格一直伸到床頂。竹香跪在靠後的板壁前面,仔細地將一根發簪往一個小洞裏塞。

「你在幹什麼?」狄公好奇地問。

「我在塞壁上的窺視小孔。」她答道,「一般來說,這樣早是不會有別的客人的。不過,多一個心眼總好。反正,我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她坐在狄公對面,身後墊了個大枕頭。

狄公想,此次他來這裏,確實學到了許多東西。以前,他尚未娶原配夫人時,會不時光顧京城的高檔妓院,但一些普通的妓院則從未去過,因而他對這種場所的習俗及其所提供的色情服務一無所知。他抬起頭,捋了捋鬍鬚,開始逐一審視板壁上眾多方形和圓形框框裏所貼的詩畫。通常每對夫婦都會在自己的床壁上貼一些歌頌古代貞男節女的詩畫,以此作為裝飾和啟迪。自然,這裏的詩畫則是屬於輕浮一類的。一些光顧此地的文人為了自嘲,常常會即興寫下幾行詩文,倘若這些詩文寫得不錯,鴇母便會將它們貼在床壁上。隨着時光的流逝,原有的詩文舊了,鴇母又會貼上新的。狄公誦讀一首詩的一聯,這聯詩是用流暢的行書寫的:

一朝跨進溫柔鄉,頃刻富貴成煙雲。

他點點頭,道:「詩句尚可,可惜太露了。」之後,他突然直起腰,目光落在一首七言絕句上。這首七言絕句的前兩句字跡娟秀,與他在冷青的銀鋪里所看到的那捲蓮花圖上的詩文如出一轍。后兩句是用工整的小楷寫的,似乎出自大家閨秀之手。沒有署名。

他慢慢地誦讀前兩句詩文:

日月穿梭起秋風,艷花敗落江流中。

接着,又誦讀後兩句詩文:

勝似蔫留枯枝梗,驚擾他人比翼夢。

按照詩壇慣例,男的先寫前兩句,女的接着寫后兩句。在這方面,此詩似乎是符合的。詩中的「艷花」暗指兩人不正當的關係,「敗落」則指歡娛短暫。那個老乞丐曾說滕夫人的相好是一個穿戴整齊、臉上有紅暈的年輕相公。一個人臉上有紅暈並不一定是酗酒之故,也可能是肺病引起的。而冷德正是死於肺病。此外,這位年輕的畫家還偏愛畫蓮花,這似乎也是契合的。狄公對竹香說道:「這首詩很可能是滕夫人和她的相好合寫的。」

「我不明白詩里說些啥,」竹香道,「不過聽起來很悲傷。你認識她相好的字跡?」

「嗯。不過,就算我沒看錯,也對我們尋找殺害滕夫人的兇手沒什麼幫助。那個寫前兩句詩文的年輕相公已經死了。」狄公想了一會兒,繼續道,「現在你最好下樓,設法向鴇母打聽那一對男女的詳細外貌。」

「你是不是急着趕我走?」竹香唐突地說道,「不過,你還得再忍耐一會兒。眼下我們還得在一塊兒。」

「對不起。」狄公抱歉地笑了笑。他沒想到這個姑娘如此敏感,不過,她的顧慮卻是正確的。「我考慮不周。」他迅即補充道,「不過,我非常願意你待在我身邊。你把茶盤端來,好不好?我們一邊吃糖、喝茶,一邊說話。」

竹香默默地下床去端茶盤。她把茶盤放在兩人坐的葦席中間,倒了兩杯茶,接着放了一顆糖到嘴裏。之後,她突然說道:「你終於能像在家裏那樣躺在一張像樣的床上了。」

「你說什麼?」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在家裏那樣?你很清楚,干我們這行是沒有家的!」

「別說鬼話來唬我了!」竹香不悅地說道,「你裝得很像,以至於排軍和他的人全蒙在鼓裏。但是,你不可能糊弄一個與你同床而坐的有經驗的女人。」

「這是什麼話?」狄公怒聲問。

竹香猛地傾身,拉開他的睡袍。接着,她來回摸了幾下他的肩膀,蔑視地說道:「看你這身光溜溜的皮膚!這說明你天天沐浴,搽名貴香料!還有你的頭髮烏亮,能說你經常挨風吹雨淋嗎?你是長得強壯,但皮膚很白,沒有一絲疤痕。那些肌肉疙瘩是你和另外一個年輕傢伙在演武廳里舞棍弄棒練出來的。你矇騙我的辦法實在不高明。也許我真的不值得你感興趣,不過我告訴你,真正的攔路強盜、江湖騙子絕不會像你這樣,面對一個姑娘,居然坐在床上紋絲不動,悠閑地喝茶。他們難得有機會接觸我這樣的女人,只要我脫下褲子,他們會馬上抓住我,無論多急的事都拋在腦後。他們可不像你,家有三妻四妾,一個個打扮得妖里妖氣,日夜捧着你。哪像我,背上有這麼多條鞭痕。我不知道你是誰、是幹什麼的,也不在乎這些,但我無法容忍你的傲慢和冷漠。」

狄公聽了這番連珠炮般的話,甚感吃驚,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聽這位姑娘繼續用辛辣的語言說道:「既然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幹嗎來盯我們梢,盯排軍梢?他那麼好,那麼相信你。難道你想等到回去以後,把我們當成笑柄?」她的眼裏積聚了憤恨的淚珠。

「你說得對,」狄公平靜地說道,「我確實在喬裝攔路強盜。不過,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獲取無謂的笑料。我是朝廷命官,正在調查一樁案子,你和排軍無形中幫了我很大的忙,省卻了我很多麻煩。至於你說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這是錯誤的。我立誓替朝廷效命,為百姓出力,這百姓既包括縣令夫人,也包括你;既包括宰相,又包括你的排軍。竹香,我們都是大唐人氏,這是我們無上的驕傲。我們大唐人和其他國的人的區別就在於我們相親相愛,而他們自相殘殺。我的這些話,你能聽明白嗎?」

竹香點點頭,用衣袖拂去了臉上的淚珠。她多少感到了點安慰。

「此外,」狄公繼續道,「你確實是一個很動人的姑娘。你有張漂亮的臉蛋,而且身材苗條。若不是此時我有許多事需要考慮,我必定很樂意接受你。」

「這未必是真話,」竹香淡淡一笑,「不過聽起來舒服多了。你似乎很累,躺下來吧,我替你打扇。」

狄公在柔軟的葦席上挺直了身子。竹香脫下睡袍,從床角取下棕櫚葉扇,開始替他扇風。不知不覺,他已熟睡。

當他醒來時,看見竹香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床前。

「你睡得很好,」她道,「我也下樓和鴇母談了好一陣子。她給了我不少提成,我要用這些錢買樣東西,算是你給我的禮物。」

「我睡了多久?」狄公着急地問。

「一個時辰。鴇母說,你肯定對我很疼愛。她還說,那對男女來過兩次,這和紅眼說的完全一樣。那女人長得瘦小,像富貴家庭出身。那相公也好像出身富家,只是身子骨不結實,不停地咳嗽,但出手很大方。鴇母還說,他們兩次來這裏都有人跟蹤。」

「你說什麼,跟蹤?」

「是的,一直跟蹤到這幢房屋和這個房間。每次他們上樓后不久,就來一個人,這人出了一大筆錢,用秘密小孔窺視房內動靜。」

「他是誰?」狄公急不可待地問。

「難道你指望他留下自己的姓名不成?鴇母說,他又高又瘦,不過由於他把頸巾圍得很高,所以她無法看清他的臉,而且他說話時壓着嗓音。不過他肯定是個讀書人,像是當官的,走路還有點瘸。」

狄公依舊拿着自己的袍服,沒有吭聲。他想,這個跟蹤的不可能是別人,就是滕縣令的師爺潘有德。在竹香的幫助下,他默默地穿上了袍服。當他系好腰帶,戴上帽子后,他摸着衣袖,帶點歉意地說道:「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請讓我——」

「我替你打聽消息是免費的,分文不收。」竹香唐突地打斷了狄公的話,「不過我願意你哪天再領我來這裏。我相信,你准能討女人歡心,可至少要等你不考慮其他事情的時候。然後,你付我六十個銅錢;倘若過夜,則付一百。這是我在外面接客的一般身價。」

他們向門外走去。樓下,鴇母在等他們。她殷勤地送兩人到大門口。在街上,狄公對竹香說道:「我還得去城北。晚飯時,咱倆在客棧見面。」

竹香給狄公指了去城北的路,兩人便分手了。

十二

這次,狄公從正門進了縣衙。他把那張寫有「沈默,牙人」字樣的紅色名刺和一點賞錢遞給一個守門的兵丁,請他將名刺交給潘師爺。不一會兒,一個衙役出來,領着狄公穿過公堂,到了潘有德的辦公房。

潘師爺移開面前的一摞公文,請狄公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他提起桌上的茶壺,給狄公倒了一杯茶,然後神色憂鬱地說道:「沈相公,想必您已經聽到了噩耗。縣令大人傷心得幾乎發狂,我真替他擔心。今天上午,他突然派人把錢莊掌柜冷青抓了起來。要知道,冷青是本地頗有聲望的人,現在整個縣城的百姓都在談論此事。我真希望縣令大人沒有弄錯……今天一切都亂了套,就連驗屍也不可能了,因為仵作突然出城,連招呼也沒打一個。按理說,他是個很謹慎的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急忙補充道,「沈相公,我相信您玩得很稱心。關帝廟您去了嗎?今天下午那裏怕是很熱。不過,我希望——」

「我確實看了一個很不尋常的地方。」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那地方在西門左邊第二街。」

他緊緊盯着潘師爺,只見他的臉一片煞白。

「第二街?」潘師爺重複了一句,「哦,我明白了,您說的地址稍有出入,那肯定是第三街。沒錯,第三街有個古廟,很不尋常。要知道,它的歷史十分悠久。大約三百年前,有個天竺高僧……」

狄公默默地聽潘師爺敘述那個古廟的歷史,沒有再插話。他想,倘若這個姓潘的真是那對男女的盯梢者,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進行掩飾。於是,等潘師爺說完他的長篇大論,狄公道:「我不能佔用您太多的時間。滕夫人遇害之事,已經夠您忙的了。不知現在有沒有破案的線索?」

「據我所知,還沒有。」潘師爺答道,「不過,縣令大人也許知道一些,整個案子是他親自審理的。這也難怪,畢竟受害者是他的夫人嘛。沈相公,這真是一場悲劇,一場可怕的悲劇。」

「他們的朋友聞說后,都會很難受的。」狄公道,「滕夫人是女詩人,想必和當地的女才子有來往吧。」

「看樣子,」潘師爺笑着回答,「您對滕縣令和夫人還不十分了解。要知道,他們難得外出。當然,凡屬正常的官方往來,縣令大人是要參加的,但除此之外,他閉門不出。在當地的紳士界,他沒有一個特別的朋友,因為他認為,縣令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不宜和當地百姓接觸。滕夫人也是足不出戶,她只是隔三岔五地到她寡居的姊姊家過幾天。她姊夫是個有錢的鄉紳,年紀輕輕就死了,那年她姊夫三十五歲,而她姊姊才三十歲。她姊夫死後留下北門外一個很大的莊園,那裏的空氣對滕夫人身體很有好處。奴婢們說,每逢她從姊姊家回來,總是精神抖擻。這一次她又需要去住幾天,因為最近半個月她的身體很差,臉色蒼白……想不到現在,她死了。」

兩人一陣沉默。其後,狄公決定再試探一次,遂漫不經心地說道:「今天,我剛好在一家店鋪看見一幅畫,乃當地一位畫家所繪,其名冷德。據說他和滕夫人很熟。」

只見潘師爺愣了一會兒。但過後,他道:「對於這件事我並不清楚。不過,現在想來,是有可能的。那畫家是她姊夫的一個遠房親戚,經常去她姊姊家的莊園,想必他是在那裏和她見過面。太可惜了!這麼一個有才華的畫家,年紀輕輕就死了。他擅長畫花鳥,尤其是蓮花,而且技法獨特。」

狄公心想,這回又碰了一鼻子灰。他已經知道那對情人的秘密相會處,但還想知道那個盯梢者的神秘面目。可是,他剛涉及這個話題,就被堵死了。然而,鴇母關於那個人的外貌描述又和潘師爺十分相符:又高又瘦,像是當官的,有點瘸……他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於是狄公傾身向前,以神秘的口吻說道:「潘師爺,昨天您向我介紹了本地的許多名勝古迹。這些地方白天看看是很有意思的,不過,到了晚上,孤獨的遊客自然把興趣轉到……轉到……呃,比如說,比較實在的方面來。無疑,貴縣有些地方的姑娘特別迷人——」

「對於這種無聊的消遣,我既無愛好,又無興趣。」潘師爺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因而我無法給您提供這方面的情況。」不一會兒,他似乎想起,這個俗氣的人畢竟是刺史介紹來的,於是強裝着笑容,補充道,「要知道,我很早娶親,現有一妻一妾,生了八個兒子和四個女兒。」

狄公後悔自己問了那番話。毫無疑義,潘師爺絕不肯窺視他人淫慾。那個神秘的盯梢者必定另有其人,一個目前還不知道的人。也許滕夫人的手跡能提供線索。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繼續道:「我是個商人,雖然不懂什麼詩文,但對這方面很感興趣。我向來是縣令大人的詩歌愛好者,不過,對於他夫人的詩集,我還從未看過。您能否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她的詩集?」

潘師爺噘起了嘴巴。「這很困難。」他答道,「滕夫人的性情非常乖巧,也特別謙虛。縣令大人說,他總是勸她將自己的詩作刊刻,但每次都遭到拒絕。到後來,他只好作罷。」

「太遺憾了。」狄公道,「我還指望在看了她的詩歌后能就這方面和縣令大人聊幾句,以此表示我對他的安慰。」

「這個嘛,」潘師爺道,「我興許能幫上忙。前幾日滕夫人派人送來一本她的詩抄,冊內附有一張便條,要我核查詩中一些有關威平的歷史典故是否正確。我正準備把這本抄冊還給縣令大人。您需要的話,就在這裏看看。」

「太好了!」狄公道,「為了不影響您的公務,我就坐在那邊窗口拜讀。」

潘師爺拉開抽屜,取出一本用藍紙裹着的厚厚抄冊。狄公拿着它到了窗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首先,他快速地翻了翻抄冊。這是用那種工整的小楷抄寫的,筆跡和在那個風流場所看到的很像,但稍有差別。當然,這可以解釋為,這些詩是在書房靜心抄寫的,而那兩句詩是在秘密相會時倉促寫下的。

接着,他開始從頭細看這些詩。不多時,他就被美麗的詩句吸引住了。狄公持有儒學的狹窄觀點,認為詩言志而關乎德,他本人在年輕時就寫過一首長詩,述及農業的重要,但對於那些抒發個人情感或記錄瞬間思緒的詩作,他沒多大興趣。不過,他必須承認,滕夫人駕馭語言的能力和豐富的想像使她的詩歌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她特別擅長用修飾詞。一般,她只用一個修飾詞,但這個詞能準確地概括出事物的整體特徵。有些生動的比喻似乎在滕縣令已刊刻的詩集中也見到過。顯然,這對夫婦一塊兒切磋詩藝,琢磨詞句。

他坐在那裏,將抄冊放在膝上,捋著鬍鬚陷入沉思。其間,潘師爺投來一個詫異的眼光,但他沒有察覺。他想,像滕夫人這樣一個有才華的女詩人,溫文爾雅,乖巧伶俐,還幸福地擁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會暗中與人通姦嗎?她,一個能將自己的細微情感如此生動地反映在詩歌中的女子,居然會屈尊俯就去污穢的風流場所,忍受鴇母的諂笑,剋制塞小錢的尷尬,這似乎太不可思議了。當然,對某個粗俗的小夥子突然產生情感,一見鍾情,這樣的事也不是絕無可能。女人的情感是很難捉摸的。然而,這位年輕的畫家又和她丈夫同屬一類,並無異樣的趣味。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使勁地拉扯著鬍鬚。

突然,他想起兩者筆跡的細微差別。也許那個與冷德私通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的姊姊,亦即那個年輕的寡婦。說不定當時是她姊姊戴着她的耳環和手鐲,因為姊妹之間換戴首飾是常有的事。既然冷德是她姊姊的一個遠親,和她姊姊碰面的機會自然要多得多,何況她還有其他兩個姊妹。他問潘師爺:「請您告訴我,滕夫人的其他兩個姊妹是否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園?」

「據我所知,沈相公,」潘師爺答道,「滕夫人只有一個姊姊,也就是那個莊主的寡婦。」

狄公將抄冊還給潘師爺。「好詩!」他讚歎道。此時,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相好。她的筆跡沒有理由和滕夫人不相似,因為兩人還是小姑娘時,就由同一個私塾先生教授讀書、寫字。也許她打算等守孝期滿后嫁給那個年輕的畫家。當然,私通是不對的,但這就不是他要考慮的事了,而且他也不願思索那個有窺探他人私隱嗜好的神秘盯梢者是誰。總之,他對這事判斷有誤。他嘆了口氣,站起身,對潘師爺說要見縣令大人。

當狄公與滕縣令一道在書房的茶几旁邊坐下后,他道:「滕大人,明天我們就動身去州府。我已盡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沒有找到絲毫證據能證實我說的您夫人的死系外人所為。您說得對,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巧合了。我向您道歉,滕大人。今晚我會設法想出一個可信的理由,解釋滕夫人的屍體如何在沼澤地被發現。至於延誤向刺史報案一事,我將負全部責任。」

滕縣令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大人,對於您為我做的一切,我深表感謝。其實,我才該向您道歉,因為在您休假時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其實,您的努力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您的同情、理解和樂於助人,我將沒齒難忘。」

狄公心裏一陣激動。本來,滕縣令完全有理由連聲責備他,因為他妄稱能找到證據,因而延誤了報案,加之,又給滕縣令虛假的希望。他由此聯想到,當時幸虧找了個借口將仵作支開。在這麼熱的天氣,屍體腐爛得很快,精細地驗屍已是不可能了,從而避免了滕縣令獲知自己在殺害夫人之前還曾經對她進行強暴。迄今,狄公仍然覺得這事不可思議。不過,一個人在頭腦發狂的情況下,是什麼事都可能做的。他說道:「我希望您再給我一個機會,以便我在另一樁案件,亦即在葛齊元自盡的案件上替您出力。想必您會說心緒不佳,無力聽我的解釋。不過,我碰巧了解到此案的一些非常有用的情況。錢莊掌柜冷青向我承認,他騙取了葛齊元的大量錢財。因為這樣,我才給您捎信,請求將他捕獲。剛才我聞說您已經立即應允了我的請求。我本無多大能耐,卻蒙您如此信任,甚感慚愧。不過我相信,至少在這樁案件上,我不會使您失望。」

滕縣令疲憊地用手摸了摸額頭。

「哦,真的,」他道,「我差點把這樁案件給忘了。」

「我看這樁案件您今天就不要考慮了。如果您能允准,我想和您的師爺一道進行勘察。」

「悉聽尊便。」滕縣令答道,「您說得很對,我確實無法集中精力來思索這樁複雜的案件。還是專心思量明天面見刺史大人時如何應答吧。狄大人,您很體貼人。」

狄公感到慚愧。從外表看,滕縣令是個冷漠的人,但他內心其實是很通情理的,而自己居然傻乎乎地認為滕夫人一直對丈夫不忠。他道:「滕大人,多謝了。我想,為了能同您的師爺一道閱看公文,您最好向他公開我的身份。」

滕縣令拊掌同意。他叫來老管家,說要召見潘師爺。

潘師爺聞說狄公的真實身份后吃了一驚。他立即連聲致歉,說自己怠慢了狄公。然而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請求滕縣令允許兩人告辭。

當舉止失措的潘師爺領着狄公去他的辦公房時,狄公發現天已經黑了。他對潘師爺說道:「我想,咱倆不如到外面透透氣。今晚我請您吃飯,勞您替我找家餐館,叫幾個地方特色菜。」

潘師爺再三推辭,說無法承受如此恩寵。狄公堅決不從,說到了外面,他依然是牙人沈默。終於,潘師爺拗不過他,便同意了。兩人一道離開了縣衙。

十三

潘師爺在山崗上找了家小餐館。從餐館的樓廳里,他們能俯視月光籠罩的縣城。他們要了清蒸河魚、烤鷸、火腿、鵪鶉蛋等地方特色菜,狄公吃得津津有味。他想到,此時喬泰還在鳳凰客棧狼吞虎咽地喝着純豆粉粥,不免心裏有點內疚。

其間,潘師爺扼要地介紹了葛齊元案的發生經過。之後,狄公向他述說了冷青騙錢、孔山偷竊賬簿、葛齊元在錢櫃存放二百兩黃金等情況。他隱約地暗示,是孔山敲詐了冷青,而他設法使孔山交出了兩張金票。

然後他問:「縣衙有沒有孔山的文案?」

「沒有,大人,這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見。真令人吃驚,大人兩天裏就掌握了這麼多重要的情況,令在縣衙幹了多年的在下甚感慚愧。」

「我是碰巧了解到的。另外,我聽說葛夫人要比葛員外年輕得多。請您告訴我,葛員外是什麼時候娶葛夫人的?他有沒有別的妻妾?」

「葛員外原有三房夫人,原配和第三房在婚後不久就死了,第二房也於一年前去世。由於葛員外年過六十,兒子都已成人,女兒也已出嫁,大家都認為他不會娶妻,充其量討個小妾照料自己。然而,有一天,他去了一家小的綢布店。這家綢布店常常從他的鋪子裏進貨,店主徐某已經死了,他的寡婦想繼續支撐門面,但背了許多債。葛員外迷上了這個寡婦,堅持娶她為妻。起初,大家都把這事當成笑料,但葛夫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糾正了人們的看法。她善於持家,而且自葛員外患胃痛起,她就沒離開過他的病床。所以大家一致認為她是一位非常賢惠的夫人。」

「有沒有人說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忠?」狄公問。

「從來沒有。」潘師爺即刻回答,「她的名聲極佳。正因為如此,在那場悲劇發生后,我不敢讓她上公堂做證,而是去葛府當面詢問。當然,詢問時按照慣例,她坐在簾后,旁邊站着奴婢。」

狄公想,還是去會會這個婦人,因為潘師爺的評價和喬泰的艷遇根本對不上號。他說道:「我很想看看悲劇發生的現場。反正,黑夜才剛剛到來,我們不如去葛府。您就說我是官府里的人,臨時被派到縣衙辦事。」

潘師爺點點頭,說道:「正好我也想再去那裏看幾個地方,尤其是卧房。現在我們不用擔心會給葛夫人帶來不便,因為據說她已經搬出了卧房,到西邊廂房去睡了。」

狄公付了賬。他提出雇一頂轎子,但潘師爺說他能拐下山,於是兩人一路閑逛,到了城中心的葛府。

迎面是一幢很高的門樓,朱漆大門,飾有一排排銅釘,兩側則是很粗的花崗岩柱。管家在正廳迎候他們。廳內裝飾得頗為雅緻,擺放着古香古色的桌椅。他先是給他們拿來茶點,然後將他們的來意稟報給葛夫人。過了一會兒,他拿來幾把鑰匙,說葛夫人已經同意了。

接着,他點亮了一盞燈籠,領着他們穿過彎彎曲曲的走廊和庭院,來到一個圍有竹籬笆的花園,花園後面有一幢低矮的平房。他解釋說,已故的葛員外之所以把這裏作為卧房,是看中它的寬闊平台,從那裏可俯視河面和花園。

管家打開結實的房門,先進去點亮了中間桌上的蠟燭。「要是不夠亮,」他道,「我就點亮那盞大油燈。」

狄公迅速察看了這個房間。裏面空空蕩蕩的,僅有幾樣傢具。空氣污濁,顯然門窗已經有幾天沒有開過了。他向對面的窄門走去。管家為他開了門,他步下三級台階,到了一條很短的過道。在過道末端,他拉開門,看見一個很寬的大理石平台。平台前面是花園,斜斜地一直延伸到河岸。左前方立着葛員外最後一次擺宴所在的亭子,在月光下,它的綠色琉璃瓦十分醒目。

他在平台上站了一會兒,欣賞美麗的景色。之後,他走回屋內。他注意到,通往平台的那扇門雖然很矮,但只有比他個頭高很多的人才可能撞上。當他回到卧房時,看見左邊牆壁倚著一個穿白衣的高個子婦人。她年約三十,橢圓形的臉蛋,五官俊俏,寬鬆的孝服也無法掩蓋她標緻的體形。狄公一邊看着這個雙眼低垂、相貌出眾的婦人,一邊想,喬泰好眼力。這傢伙不像他的拜把兄弟馬榮,只喜歡打情罵俏的粗俗女子。他上前行了個大禮,葛夫人也欠身回禮。

潘師爺恭敬地介紹狄公說:「這位是沈相公,臨時被派到縣衙當差。」葛夫人揚起明亮的大眸子,打量了狄公一眼。她轉身面對管家,說:「你可以走了。」接着,她示意狄公和潘師爺坐在窗前的兩張椅子上。窗戶又寬又低,緊挨着他們進來的那扇門。她依舊站立,身子挺得筆直。狄公坐下后,注意到她身後的陰影中站着一個嫻靜的小丫鬟。葛夫人一面搖著白綢扇,一面冷漠地對潘師爺說道:「二位不辭辛苦來這裏調查,我作為女主人,理當親自前來效命。」

潘師爺正欲連聲道歉,狄公搶先發了話。

「夫人如此深明大義,我們實在感激。」他畢恭畢敬地說道,「我明白,這次來到悲劇發生的現場,將給您帶來多大的痛苦。不過,我這也是受公事所迫,因為必須儘快將您丈夫自盡一案的相關事務查清。為此,我們不請自來,還望您能諒解。」

葛夫人沒有吭聲,只是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狄公想,真不愧是當了幾天的員外夫人,這麼快便掌握了名門淑女風範。他繼續尖刻地說道:「那麼,我就無理了。」他漫不經心地望着房內的櫃式床。這張床立靠着葛夫人對面的牆壁,遮有藍色床簾。在她身後,是一摞放置衣服的紅漆皮箱,通常皮箱就摞在那個位子。石灰牆壁和花格磚地都是光禿禿的。他試探性地說道:「夫人,房內的傢具似乎很少。您丈夫在世時,恐怕不止這些吧?也許,這裏有張梳妝台,牆上有幾卷畫——」

「我丈夫是個簡樸之人。」葛夫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雖然他有萬貫家財,但不喜歡奢侈,崇尚簡樸的生活。」

狄公點點頭。

「這麼說,夫人,此間房內的擺設就是他高尚品質的有力證明啰。嗯,讓我想想我想勘察什麼。」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幾隻皮箱上。他繼續道,「瞧,這兒只有三隻皮箱,分別標示著秋、冬、春。第四隻皮箱,也就是裝放夏天衣服的皮箱,現在在哪兒?」

「我讓下人送去修理了。」葛夫人不耐煩地回答。

「哦!是這樣。」狄公道,「我說剛才怎麼覺得少了樣東西呢,原來是看慣了四隻皮箱。嗯,夫人,您能否仔細回想那天晚上房內發生的情況。當然,我已經看了縣衙的筆錄,不過——」

突然,葛夫人用扇子拍打什麼。她厲聲訓斥身旁的丫鬟:「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讓這些可惡的東西進屋。快,打死它……飛啦!」

對於葛夫人突然發怒,狄公甚感吃驚。潘師爺急忙打圓場:「夫人,不過是一兩隻蒼蠅嘛,我——」

葛夫人沒有理睬他的話。她跟着丫鬟急急地尋找那隻蒼蠅,用手絹拍打它。

「怎麼還沒打着?」她着急地說道,「在這兒……快打!」

狄公饒有興趣地觀察她的舉動。突然,他站起身,用桌上的蠟燭點亮了旁邊的大油燈。

「別點那盞燈!」葛夫人厲聲道。

「為什麼,夫人?」狄公柔聲問,「我只想幫您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蒼蠅。」他舉起蠟燭,照看天花板。

「房間太亮對死者不尊重。」葛夫人冷冷地回答。

然而,狄公沒有理睬她,他繼續盯看天花板,慢慢地說道:「喲,夫人房內蒼蠅多得很呢。這倒奇怪,尤其是門窗已經關了兩天。瞧,它們本來在上面歇息,看見亮光就飛下來了。」

他不顧葛夫人的反對,迅速將油燈里的四根燈芯全部撥亮。接着,他舉起油燈,細細觀察天花板。葛夫人走上前,視線跟着他的手移動。她的呼吸急促,臉色蒼白。

「夫人,您不舒服?」丫鬟着急地問,但女主人已無心聽她說話。隨着一群蒼蠅嗡地撲向油燈,她往後一縮。

「看,」狄公對潘師爺說道,「現在蒼蠅飛到油燈下面了。它們已經對燈光不感興趣了。」

潘師爺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他的表情似乎在說,這位縣太爺發瘋了。

狄公向那張櫃式床走去。他俯身察看地面,然後直起腰,半是對潘師爺,半是對葛夫人,道:「真奇怪!蒼蠅全趴在床簾邊上!」

他撩起床簾,窺看床底。

「哦,我明白了。」他道,「它們對這裏的地面感興趣。我想,地底下肯定有什麼東西。」

他聽見身後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急忙轉身,見葛夫人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丫鬟急奔上前,跪在她的身旁。狄公走過去,朝她俯卧的軀體看了一會兒,潘師爺着急地說道:「她患了心疾。我們必須——」

「胡說!」狄公厲聲喝道,然後吩咐丫鬟:「別管她!過來幫我把床移開。潘師爺,您最好也過來幫忙,這床恐怕很沉。」

然而,地面很滑,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床移到了窗戶旁邊。狄公蹲了下來,察看花格地磚。他從圍領里取出一根牙籤,戳了戳磚縫,然後對潘師爺說道:「這幾塊地磚最近鬆動過。」他轉身大聲吩咐丫鬟:「快去廚房拿菜刀和鏟子。不許聲張,馬上回來,聽見了嗎?」當丫鬟慌慌張張地離去時,狄公神色嚴肅地望着潘師爺,道:「好狠毒的詭計!」

「是的,大人。」潘師爺回答。然而他的惶惑神色表明,他一點也不理解這話的意思。不過,狄公並沒有察覺,他捋著長須,專心地盯着地面。

丫鬟拿着菜刀和鏟子回來了。狄公蹲下身子,用菜刀撬起了兩塊鬆動的地磚,只見下面的泥土很潮濕。狄公拿起鏟子,將其餘鬆動的地磚一一取出,疊在旁邊。

他發現,下面剛好形成了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口子。接下來,他捲起衣袖,開始鏟下面的鬆土。

「大人,您不能幹這樣的活兒!」潘師爺吃驚地喊道,「我去叫幾個奴僕來!」

「別嚷!」狄公厲聲喝道。鏟子已經觸碰到某樣柔軟的東西。隨着土不斷地被剷出,洞口衝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不久,一隻紅皮箱露了面。

「潘師爺,這就是那隻不見了的皮箱。」他道。接着,他轉身看着丫鬟。此時,她正蹲在自己的女主人身旁,想讓她恢復知覺。狄公對她厲聲喝道:「快到大門口找門房,說潘師爺要他馬上去縣衙,讓班頭帶四個衙役和女牢頭來這裏。還有,回來時給我從中堂的香爐里拔一把焚香。快去!」

狄公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潘師爺一直不安地看着葛夫人俯卧的軀體。此時,他怯怯地問:「大人,我們是不是把她挪到——」

「不用,」狄公生硬地回答,「冰涼的地磚很快就能讓她蘇醒。她完全知曉她丈夫的屍體就埋在這地底下。她與人合謀殺死了她的丈夫。」

「可是,大人,她丈夫已經投河自盡了。我親眼看見的。」

「他的屍體沒有找到,是不是?我告訴您,葛齊元是回來服藥時在這個房間被害的。」

「那麼,誰從屋內衝出,跳進河裏?」

「殺人兇犯!」狄公回答,他拄著鏟子,繼續說道,「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殺人案。兇犯把葛員外埋在地底下后,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帽子,並在臉上抹了些污血,然後衝出屋子,跑到平台,進了花園。這時你們正在等候葛員外從屋內出來。你們看見了熟悉的衣服和帽子,又被他的叫嚷和臉上的污血驚到了,都以為他就是葛員外。他先向亭子跑去,但不等靠近,便又折向河岸,跳了下去。我想,他肯定是隨河水漂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之後再爬上岸來。為了迷惑人,他把帽子拋進了河裏。」

潘師爺慢慢地點頭。

「嗯,我明白了。」他道,「不過兇犯是誰?也許是孔山。」

「孔山確實最有嫌疑。」狄公道,「他想必是殺了葛員外之後再偷了錢莊掌柜冷青的賬簿。雖然他不夠強壯,但也許是游泳好手。」

「他也許在自己身上割了道口子,抹了些血到臉上。」潘師爺道。

「也可能用葛員外的血。丫鬟來了。現在我們得查清葛員外是怎樣被殺的。請您從她手裏把焚香接過來,拿近我的臉。」

潘師爺遵命行事。狄公翻起圍領,使之捂住口鼻。接着,他開始剷除箱蓋上的泥土。當皮箱上半截的泥土剷除后,他蹲下身子,剝掉了封在箱蓋四周的油灰,然後起身用鏟尖挑開箱蓋。

一股腐臭的氣味沖了出來。潘師爺迅即用衣袖捂住鼻子,同時揮動焚香,讓它的青煙佈滿四周。但見箱內塞著一具僅著內衣的瘦弱男子的屍體,頭髮已灰白,頂部已稀疏脫落,左肩胛插著一把刀。狄公用鏟尖將頭顱稍稍轉了個面,以便讓潘師爺能看見那張皺巴巴的臉。

「這是葛齊元?」他問。

潘師爺目瞪口呆地點了點頭。狄公合上箱蓋,將鏟子扔在地上。然後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又扶正帽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班頭、衙役等人來后,」他對潘師爺道,「讓他們把箱子起出來,原封不動地送到縣衙。再叫一頂轎子,讓女牢頭押著葛夫人坐進去,將其抬到縣衙,關進大牢。把事情的原本報告給滕縣令。告訴他,我現在去抓孔山,即便他不是殺人兇犯,也可以提供有價值的情報。滕縣令原本打算明晨趕去州府辦事,現在出現了這麼多新狀況,我想他最好先在明天上午提審葛夫人。如果我逮住了孔山,我相信明天上午便能了結這個案子,然後再去平湖。我要先走了。您回到縣衙后,最好擬寫一份如何發現死屍的公文,明天我作為證人在上面簽字。」

他和潘師爺告別後,便吩咐丫鬟領他出大門。

街上依舊很熱,但他想,無論如何,強過在那個房內嗅聞腐臭味。他走了一段上坡路,到了城中心地帶,疲憊不堪地拐進了去鳳凰客棧的衚衕。

屋內傳出了小調和笑聲。狄公感到很高興,因為大家都在,他即刻就能從他們那裏了解到孔山的情況。酒保開了門,依舊是滿臉的不高興。顯然,他討厭黑夜。

十四

廳內亮着六七支冒煙的蠟燭,呈現一種活躍的氣氛。四個男人正賭得起勁,一見骰子出現好的組合,便念唱起來。在一旁觀看的喬泰和童生也加入了他們的念唱。排軍懷抱竹香端坐在藤椅上,一手摟着竹香的腰,一手為她哼唱的下流小調打拍子。狄公一露面,排軍便嚷道:「喂,抓賊的,有沒有逮住那個人?」

「別說逮住他,連他的鬼魂都沒見着。」狄公不高興地說道。

「但婊子說,她確實被你逮住了!」排軍咧嘴而笑,「從今以後,咱倆稱兄道弟,呃?咱們都是一家人!」他推開竹香,站了起來。接着,他在竹香的背上拍了一下,嚷道:「現在給我說說大鬍子教了你什麼新花招!」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狄公在靠窗的餐桌旁邊坐下。喬泰站起身,從櫃枱拿了兩隻大酒杯。他一坐下,狄公便着急地問:「孔山來過嗎?」

「他沒在這裏露面。」喬泰答道。

狄公猛地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怒聲道:「你說得對,應該把他抓起來,放他走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我不明白他為何不露面。他是個精明人,應該清楚,既然縣衙逮捕了冷青,也許很快就會宣佈將他的財產沒收,這樣,那兩張金票就不能在金鋪兌現了。」他朝四個賭徒喊道:「喂,你們有誰能告訴我孔山的下落?」

禿子扭過頭來看了看,搖了搖頭。

「老哥,他沒有固定的藏身處,即使有,也不會對我們說。我想,他就像蟲子一樣,縮在石頭底下睡覺。」

眾賭徒放聲大笑。

「這傢伙又做了什麼骯髒事?」喬泰問。

「恐怕殺了人。」狄公回答。接着,他低聲將葛府發生的事講述給喬泰聽。

他講完后,四個賭徒也算清賬目,慢悠悠地上樓睡覺。童生去了外面。酒保向狄公的餐桌走來,問他們需要什麼,他們說什麼也不需要,他就消失在櫃枱後面。「那傢伙就睡在櫃枱里?」狄公吃驚地問。

「沒錯。」喬泰笑着回答,「櫃枱的第二層剛好可以容納他的身體。至於孔山,說句十分遺憾的話,他肯定不是殺害葛員外的兇手,因為他絕沒有膽量跳進河裏。那條河我看見過,水流很急,到處是突起的怪石,有很多可怕的漩渦。那個人跳進河裏,並順着河水漂了一段路,然後平安地上岸。這說明他一方面非常熟悉河道的地形,游泳技術高超,另一方面又有驚人的膽量和恆久的耐力。大人,相信我的話,孔山肯定沒有膽量那樣做。」

「即便如此,」狄公道,「他也可能是那個跳進河裏的人的同謀。只有他這種歹毒狡詐的人,才能設計出如此狠毒的偽裝自盡的計謀。加之,他又偷了冷青的賬簿,所以兇手作案時,他肯定在場。明天我就讓潘師爺派出精幹的衙役將這個惡棍逮捕。他既沒拿到錢,又沒對我們實施報復,是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縣城的。」

「提起同謀,」喬泰緩聲說道,「我在面見葛夫人時,曾聽她說過在等候另外一個人,但那個人並沒有來。因為當時我誤認她是高級妓女,所以以為她是指另一個嫖客。現在看來,那個人可能就是她的相好,也就是孔山的幫凶。天哪!這倒使我想起她說過的另一句話,她說她很快就要離開此地。」

「她跑不了了。」狄公冷聲說道,「我已經將她關進牢裏。顯而易見,她對謀殺之事一清二楚。明天我請滕縣令指派我一同審理此案,這樣我就可以親自審問葛夫人了。審問一結束,我就陪滕縣令去平湖。」接下來,他為喬泰講述了冷德和他的相好兩次光顧風流場所、某個神秘的男人在後面盯梢的情形。他最後得出結論,那個女人根本不是滕夫人。「因此,」他道,「我對查清了葛齊元的案子感到高興,否則真對不住滕縣令。好吧,說說你下午有何發現。」

「我做的事很簡單。午休之後,我離開客棧,那個可惡的童生執意要陪我走一段路。他十分詭秘地對我說他獨自做了一筆大買賣,能賺二百兩黃金。」

「除非他能活二百年!」狄公道,「我和他去沼澤時,他也說了類似的大話。關於排軍,總兵府的人說了些什麼?」

「像以往一樣,」喬泰笑着回答,「我兜了點圈子才找到適當的人。募兵處的司錄說逃兵的材料歸軍務處掌管,而軍務處的參軍又說這事得找募兵處。終於,一個機靈的尉官把我拉到一邊,點撥我說:『你要是死守在這裏,恐怕頭髮白了也拿不到所需的材料。不如去找毛參軍,他在西軍丙營區干過,也許熟悉排軍脫逃之事。』於是我便去找毛參軍。這個毛參軍是威平總兵府毛總兵的侄子,相貌極其威嚴,但實際上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他說他對排軍非常了解。在丙營區,排軍是員驍將,作戰英勇,深受下屬敬愛。後來,來了一個姓伍的郎將,此人十分貪婪,經常剋扣兵卒的軍餉。有一次,一個兵卒為此而有微詞,姓伍的知道后,便命排軍抽那個兵卒一百皮鞭。排軍不從,姓伍的就遷怒於排軍,排軍因無法容忍,遂將姓伍的打倒在地。鑒於打罵上司要受重罰,排軍只好逃離了軍隊。嗣後,姓伍的私通外邦姦細一事泄漏,被斬去首級。毛參軍還說,若是排軍離伍后一直沒有劣跡,他們將破個例,不追究他的脫逃之事。目前軍隊正需要他這樣的人。倘若縣令保薦,他可重新入伍,並晉陞尉官。整個經過就這樣。」

「你說的這些情況,我聽了很高興。」狄公道,「排軍是個莽漢,但為人正直,我很想幫助他。嗯,那個算命先生的情況怎樣?」

「他的確是個算命先生,一點也不用懷疑。這位老先生舉止莊重,對自己的職業很虔誠。他認識葛齊元很久了,兩人關係融洽。他說,葛員外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只是性情有點怪誕,遇見點事就大聲嚷嚷。我把孔山的外貌向他描繪了一番,他說沒見過這個人。然後,我請他也給我算一卦。他看了看我的掌紋說我將來會死在刀劍之下。我說:『你算得絲毫不差,真是神極了。』然而,他不喜歡我的恭維。正如我原先說的那樣,他對自己的職業很虔誠。」

「那麼,這個疑團算是解決了。」狄公道,「我原來估計,兇手為了達到殺害葛齊元的目的,也許會預先收買那個算命先生,讓他故意說這月十五是大難之日。好吧,我們該上床睡覺了,因為明天還要早起上公堂。喬泰,這是我們最後一晚睡在鳳凰客棧。明天我不得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剩下的時光我們將住在縣衙的客房裏。」

喬泰拿起蠟燭,兩人便上了樓。

他們覺得這間小小的卧室似乎比前一晚更熱、更擁擠。狄公本想打開窗戶,但污穢的窗紙上接二連三響起的微弱撞擊聲在提醒,外面密密麻麻的飛蟲正等著發起攻勢。他嘆了口氣,在硬板床上躺了下來,並拉緊身上的袍服,以防另一種蟲子成群結隊地從床板的縫隙里爬出來襲擊。喬泰依舊躺在地板上,頭靠近門。

狄公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不久,他覺得空氣變得很悶,由於吹滅了蠟燭,撞擊窗紙的飛蟲少了,他便決定打開窗戶。然而,他推拉了幾次,窗框好像生了根似的。於是他從圍領里取出髮針,將窗紙戳了個洞,一股涼爽的微風便伴着月光,從洞口瀉了進來。他覺得舒暢了些,便重新躺下,翻起圍領蓋住臉,以防蚊子噬咬。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實在疲勞,便漸漸入睡了。

除了有節奏的鼾聲外,整個鳳凰客棧一片寧靜。

十五

喬泰猛然驚醒。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雖然他隨同狄公在城裏生活了一年,但在綠林多年養成的機警依舊不減。他打了個噴嚏,腦中馬上想到火,想到整個客棧是由木板構成的。於是他跳起來,以極快的速度抓住狄公的一隻腳,整個身子向房門撞去。房門被撞開了,他拖着狄公倒在狹窄的過道里前行。黑暗中,他碰上了一個油滑的怪影。喬泰伸手一抓,怪影掙脫了,其後,像有人滾下了樓梯,一陣咕嚕嚕的響聲過後,樓底傳來了壓抑的呻吟聲。喬泰開始咳嗽。

他大聲嚷道:「快起床!着火啦!」然後,他對狄公說道:「下樓,快!」

接着是一片混亂。當近乎裸著身子的男人罵着擁向樓梯口時,喬泰和狄公已經滑下了樓。在樓底,喬泰被一個人的身子絆倒。隨即,他爬起來,跑上前一腳將門踢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連着咳嗽和打噴嚏。之後,他到櫃枱摸著一個引火盒,點亮了一支蠟燭。此時狄公也衝到了門外。他感到頭暈、噁心,不過,打了幾個噴嚏后,他覺得好多了。他望了望二樓,那裏依舊是一片漆黑,整個屋子並沒有着火,但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回到屋內。這時,酒保蓬頭垢面地出現在櫃枱后,又點亮了幾支蠟燭。

燭光照亮了一個奇特的場景:排軍渾身一絲不掛,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毛猴。他和禿子並排站立,俯視着地上一個低聲哭泣的怪人。三個賭徒僅穿着內褲,睡眼惺忪地面面相覷。竹香也是全身赤裸,她一面捏著遮擋陰部的窄小腰巾,一面瞪大眼睛,驚恐地朝地上呻吟的男人張望。場內唯有狄公和喬泰穿着完整的衣褲。

只見狄公俯身拾起一個竹制的吹管,這個吹管大約兩尺長,末端系了個很小的葫蘆。他匆忙看了看,便對孔山厲聲喝道:「你把什麼毒藥吹進了我們房間?」

「那不是毒藥,是催眠劑!」孔山哀聲回答,「不礙事的!我不想傷害你們任何人!我的腳踝扭傷了!」

排軍朝他的胸部狠狠地踢了一腳。

「我還要折斷你身上的骨頭,一根不留!」排軍怒聲吼道,「狗娘養的,你溜進屋想幹什麼?」

「他想偷我的東西。」狄公道。他對此時正在搜索門邊一堆衣服的喬泰說:「可以把門關上了。這個壞傢伙吹進房內的粉末已經消散了。」然後,他又對排軍說道:「瞧,這個壞傢伙脫光了衣服,渾身塗滿油,為的是被抓住后能輕易地掙脫。他打算偷到東西后就逃走。」

「這就好辦。」排軍道,「我不喜歡殺人,但誰要破壞不許偷取同伴錢財這一規矩,誰就得死。我們把他幹掉。不過,你先來審問,你有這個權利。」

他朝手下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抓住孔山,將他以「大」字按倒在地,然後分別踩着他的手和腳。當禿子踩着那隻扭傷的腳時,孔山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但排軍又開始踢他。

狄公揚起了手。他好奇地盯着這個伸開四肢趴在地上的人。瘦骨嶙峋的軀體上佈滿了一條條可怕的傷疤,這些傷疤似乎是用烙鐵烙成的。喬泰走來,把剛剛從孔山衣服里找到的兩個包袱遞給狄公。狄公將那個很沉的包袱還給喬泰,打開了另一個包袱,只見裏面是一本被水浸過的賬簿。「這是從哪裏偷來的?」他問孔山。

「我撿來的!」孔山尖聲喊道。

「說實話!」狄公喝道。

「這是實話!」

「你去廚房取一把火鉗,鏟些紅炭。」排軍大聲吩咐酒保,「我們不妨夾幾塊紅炭放在這個孬種的肚皮上,這樣不怕他不招。雖然聞起來有點不舒服,但做事嘛,不可能樣樣稱心。」

「別燙我!」孔山發狂似的大叫,「我發誓,是撿來的!」

「在哪兒撿的?」狄公問。

「這兒!前幾天晚上我來這裏,見你們都睡著了,便將樓上各個房間搜了一遍。在那個女人的床鋪後面,我撿到了這本賬簿!」

狄公迅即將目光移向竹香,只見她抓着自己裸露的乳房,輕輕地發出一聲驚叫。從她惶恐的眼神中,狄公霎時明白了一切。他急忙對排軍說道:「不行,這個孬種在說謊。我最好和我的同伴一道,把他帶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慢慢地審問。這兒人多嘴雜,恐怕會驚動左右街坊。我們帶他去沼澤。」

「不,不!」孔山大叫。排軍踢了他一腳,厲聲喝道:「你這臭狗屎,竟敢誣賴我們的娘們兒!」

「這是實話!」孔山嚷道,「我撕了幾頁,又放了回去。今晚我來這裏——」

狄公立刻脫下腳上的毛氈拖鞋,用較尖的一頭堵住了孔山的嘴。「待會兒我叫你嚼舌頭!」他說道。接着,他把孔山的吹管拿給排軍看。「藥粉就裝在這葫蘆里。」他道,「要是將它從門縫吹進房內,等到擴散之後,裏面的人就會被麻醉。不過今晚這個孬種倒霉。他吹藥粉時,恰逢我的同伴睡在地板上,頭靠近房門,於是整個藥粉落在他的臉上,嗆得他直打噴嚏。不等藥粉擴散,他就撞開房門,我們便衝到了外面。還有,我在睡覺前在窗紙上戳了個洞,因此不斷有新鮮空氣流入。要不然,此時大家還在熟睡,我和我的同伴也要被切斷喉管了。喂,你是不是封住了我的窗戶?」

孔山點點頭。他用力鼓動腮幫子,想吐出嘴裏的拖鞋。

「你吩咐人用油灰封住他的嘴,」狄公對排軍說道,「再讓他們做個簡單的擔架。我們用床舊毯子將他裹起來,抬着上路。要是遇見巡夜的,我們就說他得了傳染病,抬他去看郎中。」

「禿子!」排軍吼道,「鬆開那隻腳,反正它動不了。去拿油灰。」然後他望着狄公:「難道你不需要帶什麼傢伙?」

「我當過班頭,知道怎麼對付他。」狄公答道,「不過,你最好借我一把刀。」

「好!」排軍道,「這倒提醒了我。就煩你割下他的耳朵和手指,我要把它們送給城裏幾個活得不耐煩的人,作為小小的警告。你把它們包在油灰裏帶回來,行嗎?他的屍體,你們打算放在哪兒?」

「沉入泥潭。這樣神不知,鬼不曉。」

「好極了!」排軍感到很高興。「一般我不喜歡在這裏開殺戒。實在要開,就要幹得乾淨利落。」

孔山鼓起兩隻驚恐、痛苦的眼睛。在三個賭徒的腳下,他的身子像鰻魚一樣扭動。禿子扯掉他嘴裏的拖鞋,他開始發出不連貫的聲響,但很快地,一團黏糊糊的油灰又封住了他的嘴。排軍親自拿細繩縛住他的手腳。竹香搬來一床舊毯子,幫助喬泰將他從頭至腳裹了起來。兩個賭徒臨時扎了一副擔架,用另外的繩子將他牢牢綁在上面。

狄公和喬泰把擔架抬上肩。

童生進來了。他望着在場的男人和一絲不掛的竹香,吃驚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小子,不關你的事!」排軍吼道。然後他看着狄公,說道:「深夜沼澤地里不會有人來往,你可以慢慢地收拾他。這個醜八怪,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狄公和喬泰抬着擔架出了客棧。衚衕里靜悄悄的,即便有人注意到不尋常的騷動,也不願出來管閑事。

他們走了兩條街,遇見幾個巡夜的更夫。狄公對領頭的客氣地說道:「請幫我們將這個人送往縣衙。他是危險的罪犯。」

兩個壯實的更夫從他們手裏接過了擔架。

在縣衙的正門口,狄公向睡眼惺忪的兵丁遞上自己的名刺,請他喚醒潘師爺。兩個更夫把擔架抬進門樓后便離去了。不多時,兵丁提着一盞燈籠回來,身後跟着穿着睡袍的潘師爺。潘師爺吃驚地發問,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我把孔山帶來了。」他道,「您先讓兩個兵丁將他送到您的辦公房,然後去叫滕縣令。一切請容我稍後解釋。」

兩個兵丁將擔架抬進潘師爺的辦公房之後,狄公讓他們去溫一壺酒。接着,他和喬泰用排軍給的那把刀為孔山鬆綁,並扶他坐在一張椅子上。狄公把椅子轉了個向,讓孔山的臉對着牆壁。孔山想抬手剝去嘴上的油灰,但原先繩子勒得太緊,手已經麻木了。他開始呻吟。桌上僅有的一支蠟燭映着他畸形的面頰和滿是疤痕的瘦體。他的腳踝已經腫脹,腳不自然地彎著。

喬泰道:「他腫脹的腳踝倒使我有了一個設想。莫非那對相好去妓院時,就是他跟在後面?他會不會裝成瘸子?如果真是這樣,他一定裝得很像。除此之外,他的身高、胖瘦都很相符。」

狄公猛地轉身,緊緊盯着自己的隨從。

「嗯,」喬泰退縮地說道,「這只是一個設想,不過我——」

「別說了!」狄公大聲嚷道。他開始來回踱步,惱怒地喃喃自語。喬泰不悅地望着他,心想自己並沒做錯事。

狄公停止踱步。他神色嚴肅地說道:「喬泰,謝謝你,你的話使我明白了真相。我真傻,偏信一方解釋……好啦,現在問題解決了。」

他聽見走廊里有腳步聲,急忙往外走,並示意喬泰留在孔山旁邊。

滕縣令同潘師爺一樣,也穿着睡衣,兩隻眼睛因缺乏睡眠而紅腫。他剛要問個究竟,狄公低聲說道:「請將您的師爺支開。」

當滕縣令吩咐潘師爺離去后,狄公繼續道:「按規定,縣令不能悄悄審問犯人,所以,滕大人您還是明天在公堂上審問他。不過,這個規定對我不生效,現在就由我來審問他。您站在他的椅子後面,不要讓他看見您。」

一個兵丁用盤子托著一壺酒和兩個杯子走了過來。狄公從他手裏接過盤子,回到了房內,然後把一張椅子拖到孔山旁邊,拿起酒和杯子,坐了下來。滕縣令和喬泰依舊站在桌邊。狄公回過頭,示意喬泰鎖門后,便剝去孔山嘴上的油灰。

孔山用力張開那張歪嘴。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別……別……」

「孔山,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受到折磨。」狄公用柔和的勸慰口吻說道,「我是衙門裏的探子,剛才在客棧把你從那些殘酷的人的手中救了出來。來,喝點酒。」他把壺嘴塞到孔山的嘴裏,讓他吮吸壺裏的酒。接着,他解下自己的圍領,放在這個一絲不掛的人的大腿上。「待會兒我給你一件乾淨的衣服,再找個郎中給你治腳,你便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你肯定很累。你的腳踝傷得厲害,對嗎?」

這些截然不同於客棧野蠻行徑的話語和行為令孔山完全放鬆了。他開始啜泣,兩行眼淚滾下凹陷的面頰。狄公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長長的布包。他打開布包,將裏面一把古香古色的短劍拿給孔山看。他以同樣的勸慰口吻問:「孔山,這把短劍是不是掛在梳妝台上方?」

「不是的,它掛在床鋪旁邊,靠着那把古琴。」孔山答道。狄公又讓他從壺嘴裏吸了一些酒。

「我的腳踝!」孔山發出呻吟,「痛極了!」

「孔山,別着急,我們會給你治的。很快,疼痛就會消失。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受到折磨。以前,他們把你折磨得很厲害,是嗎?」

「他們用燒紅的火鉗燙我身子,」孔山哭訴道,「可我並沒有做錯事,是那個女人叫他們這樣乾的!」

「孔山,那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如今你殺了一個女人。當然,殺了人就必須償命,不過,我會想盡辦法讓你死得痛快。我保證不會讓你受到折磨,沒人會碰你一根指頭。」

「是那個賤女人勾引我的!真的,她勾引我!就像那個婊子一樣,勾引我!瞧他們是怎樣對待我的,是怎樣燙我的!瞧我這身傷疤!」

「孔山,他們為何燙你?」

「那時我很小,還是個孩子……我從那幢屋子前面經過,那女人在窗后朝我微笑。她要我進屋。真的,要我進屋。但我進屋后,那女人說,她只是覺得我那難看的模樣很好笑……我摟抱她,她大聲嚷了起來,我便卡住她的脖子……她抓起一把酒壺向我砸來。酒壺砸碎了,鋒利的碎片劃破了我的臉,刺傷了我的眼睛。那傷口,你可以從我臉上看到,多麼深!然後,那些男人進來了。她大嚷着我想強姦她,他們就把我打倒在地,用燒紅的火鉗燙我身子……再後來,他們去叫衙役,我設法逃了出來……」

他傷心地啜泣。狄公默默地又讓他吸了一些酒。孔山開始全身顫抖,他戰戰兢兢地說道:「我發誓……再也不碰女人……這些年來我沒碰過一個女人……直到另一個婊子勾引我……我本不想……真的,我只要錢。請相信我的話。」

「孔山,你以前去過縣令大人的府邸嗎?」狄公不動聲色地問。

「只去過一次,也是在午睡的時候。那時候去最好,晚上有守衛的兵丁。我是從緊急通道進去的。她在書房,卧室里沒人。我在室內搜索,找到了梳妝台後面的錢櫃。後來,我聽見有人來了,就從那扇小門到天井,上了屋頂,爬到無人的後街,吊了下來。」

「這一次是怎麼進去的?」

「從屋頂和天井。我把藥粉從那扇小門底下吹進室內,等了一會兒,我再推門進去,發現那個丫鬟已經躺在竹榻上不省人事了。接着我發現她躺在床上,也被麻醉了。這個婊子,居然一絲不掛。我說過,本來我不想干那事,可……我實在忍不住。她幹嗎不把身子遮蓋起來?幹嗎要像娼妓那樣赤裸地躺在那裏?她是在勾引我,玷辱我!而且她神態安詳,雙目緊閉,分明是在向我發出譏笑!我拔出短劍,從她那可惡的乳房插了進去。我要將這個可惡的下流女人碎屍萬段,要將她剁——」他突然停住了。大汗順着骷髏似的面頰往下淌,迅速流過油膩膩的胸脯。他一面抬起那隻獨眼,發狂似的盯着狄公,一面繼續輕聲說道:「這時屋內某處響起關門聲,我連忙退到梳妝室。丫鬟依舊不省人事,但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臨近。我將葫蘆里的藥粉盡數吹出,逃到天井,關上那扇小門。然後,我爬上屋頂,跌跌撞撞地往前,直到看見那家茶館。那時天色尚早,露天茶座只有店小二一人。我對他說我不舒服,便倒在一張椅子上。喝了幾杯茶之後,我身體有些恢復了。我知道,我得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離開這個羞辱我的地方……我得儘快拿到冷青的錢……遠走高飛,洗凈身上的污穢。這時,你們倆來了。其後你又離去。我仔細觀察了你的同伴。你回來后,我又觀察你,觀察你們的一舉一動。我知道,你們可以從冷青那裏拿到錢,便跟隨你們到了那家客棧——」

「這個我已知道。」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還知道你是怎樣拿到那本賬簿的。你在那個姑娘的房內發現那本賬簿,先撕下幾頁,今晚又把它偷了出來。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讓你死得輕鬆。我已想好,將你殺害滕夫人的罪設法定為一般謀殺。你要是承認自己還強姦了她,孔山,你就會受到折磨。他們會判你凌遲之刑。你是知道這刑法的。首先,他們一塊塊地割下你的胸脯肉再——」

「不!」孔山尖聲嚷道,「幫幫我!」

「是的,我會幫你。不過,孔山,你得聽明白,不折不扣地按我說的去做。你得這樣招供:你打聽到滕夫人經常去北門外鄉下看她的姊姊,於是從天井進去,見丫鬟不在,遂上前敲門。你欺騙滕夫人說她姊姊惹了大禍,要她帶十兩黃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甚至對她丈夫也不要說,速去商量如何處理此事。滕夫人信了你的話,帶上黃金,與你一起從秘密通道離開了縣衙。因為是午休期間,街上沒有人。你領着她穿過無人的廢墟到了沼澤。這時,你要她交出黃金和身上的首飾,她大喊救命,你因為怕人聽見,便拔刀威脅,不許她吭聲。沒想到她想奪你的刀子,兩人便扭打起來,不知如何,你將她刺死了。然後你扯下她的耳環,卸下她的手鐲,拿起她那裹有黃金的包袱,跑了。那些黃金你花掉了,但那些首飾你不敢處置。看,這就是那些首飾,屆時它們會被拿出來當作證物。」

他從衣袖取出耳環和手鐲,將它們一一拿給孔山看。之後,狄公又說道:「孔山,你就這樣招供,我保證他們不會打你,不會對你施酷刑。你將被斬首,但瞬間就會死,之後,一切煩惱都沒了,再也不用擔心什麼。待會兒他們給你準備床鋪,請郎中給你治腳,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上幾個時辰。到了明天提審的時候,你招供上述情況。其後,一連許多天,再也沒有人會打攪你,你將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許多個日日夜夜。」

這個瘦骨嶙峋的人沒有吭聲。他的頭慢慢地垂到胸脯,已經筋疲力盡了。

狄公站了起來。他對喬泰輕聲說道:「你叫兩個兵丁把他送到牢房關起來。務必讓郎中給他治腳,讓他按時服藥。」他朝滕縣令招招手,示意他一道去外面。

滕縣令的臉色十分蒼白。他剛要表示感激,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希望您允許我今晚待在縣衙。」

「可以,當然可以!狄大人,一切隨您的願。」滕縣令領着他走到外面的院子,「狄大人,我真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能理解。」狄公冷冷地回答,「請您吩咐潘師爺馬上給我派十二個衙役,我要他們立即逮捕兩個人。一個是這兒的黑幫頭子,名叫排軍,另一個是名童生,名叫徐梁的小流氓。」

「沒有問題。」

滕縣令擊了一下掌,潘師爺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他吩咐潘師爺替狄公準備客房,並聽候狄公的捕人命令。接着,他苦笑着對狄公說道:「狄大人,您若是在這裏長住下去,我的牢房怕是要爆滿了。」

「明天上午我們提審犯人。」狄公無動於衷地說道,「我請求您一開始就讓我同您一起審理,這樣我可以親自向犯人提問。明天見!」

他向潘師爺和喬泰下達了命令。之後,一個奴僕領他去大客廳後面的客房。

客房既大又舒暢。他坐在椅子上,漫無目的地看着兩個奴僕點亮香案上的銀座蠟燭、拉開雕花床鋪的帷簾。老管家托著一個裝有熱茶、糕點的大盤子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睡眼惺忪的奴婢。這個奴婢把一件乾淨的睡袍掛在紅漆衣架上。接着,老管家給他倒了一杯茶,又在側牆的長軸立幅山水畫前燃了一炷香,之後躬身道了晚安,遂離去。

狄公仰靠椅背,慢慢地喝茶。嗣後,他疲憊地抬起左手,從衣袖裏取出了孔山的吹管。他嘆了一口氣,將吹管擱在茶几上。他本應該估計到有這種可能的。整個過程中,丫褽都在酣睡,甚至連滕縣令失手打碎花瓶的聲響也聽不見,而且滕夫人死後神色安詳。獲知這些事實后,他應該立刻做出判斷:她們被麻醉了。而滕縣令並沒有發作瘋病,他是吸入過量的催眠劑暈倒了。孔山逃離前,曾在梳妝室釋放了大量的催眠劑。滕縣令進入梳妝室,從半開的門縫看見他的夫人躺在床上時,她已經死了。

縣衙外依稀響起更夫敲擊木鑼的聲音。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放亮了。他想,怕是睡不安穩了。

他的視線移向牆角一個小巧雅緻的竹書架。他站起身,從上面選了一本緞面精裝書,翻開后,他發現這是滕縣令的豪華本詩集。他鄙棄地哼了一聲,將它放了回去。接着,他隨意抽了一本,坐了下來。這是一本佛經。他慢慢地誦讀開頭幾句:

生乃罪孽;

活乃罪孽;

死而不入輪迴,乃脫離塵世苦海之獨徑,是謂大圓滿。

他合上書。作為孔夫子的信徒,他並不贊成佛教的觀點。不過他剛才誦讀的那幾句,恰好是他此時心境的絕妙寫照。

他坐在那裏,書放在膝上,漸漸入睡。

十六

天剛放亮,狄公尚未梳洗完畢,喬泰即來上報。他對正在梳理鬍鬚的狄公說道:「排軍和童生已被鎖入縣衙大牢。起初禿子等人拔刀護著排軍,一場惡戰眼看就要發生。但排軍喝退了他們:『我不是說過,不許動刀子。我走了,禿子做你們的頭。』然後,他讓衙役戴上鐐銬。」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我再派你干件事。你向兵丁借匹馬,趕往北門外滕夫人姊姊的宅邸,查明滕夫人的另外兩個姊妹住在哪裏。還有,回來時,找家好的綢布店,買兩套貴夫人穿的高級綢衣。這是買綢衣的銀兩。」他給了喬泰十兩紋銀,繼續說道,「要是你回來時提審還未結束,就站在我的身後看審訊。」

喬泰立即告辭,為的是能趕回來看提審。狄公飲了一杯熱茶后,便前往潘師爺的辦公房。

潘師爺說,滕縣令已經吩咐把上午升堂的準備事宜交給狄公。狄公問:「您是否寫好了發現葛齊元屍體的呈文?」

潘師爺遞給狄公幾頁公文紙。狄公從頭至尾仔細地閱看,改動了幾個句子,把此事的功勞全歸於潘師爺。然後,他簽上章,一面把呈文還給潘師爺,一面道:「滕縣令請我一同審理,而他將親自審問孔山,我只在罪犯試圖抵賴時才插言。然後,我將獨自審問葛夫人。再后,滕縣令和我一道審問錢莊掌柜冷青。這裏有兩張金票,面值均為三百五十兩黃金。這些黃金系冷青侵吞葛齊元的贓款,約佔總數的三分之二。它們理應歸還葛府,你在收款人一欄填上葛府。」然後又從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這個布包是喬泰在孔山的衣袖裏找到的。狄公打開布包,繼續說道:「這裏還有四根金條,總計重二百兩。本來它們是葛齊元的備用金,後來被孔山竊去了,所以也應歸還葛府。冷青還有三百兩黃金的贓款,存在天余金鋪。你將它們暫時充公,等適當的時候再歸還葛府。」

潘師爺一一寫下收條。他一面把收條遞給狄公,一面帶着感激的笑容說道:「大人,您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就查明了罪犯,還追回了贓款,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因為運氣好。」狄公含糊地回答,「您能否借我體面的袍服和帽子,供我上公堂之用?」

潘師爺叫來了一個書吏。這個書吏回來時拿着一件藍色的花鍛長袍和一頂飾有金邊的絨帽。狄公罩上長袍,將原來的舊帽塞進衣袖,戴上那頂金邊絨帽。在完成得體的打扮之後,他回到客房,吩咐管家簡單準備點早膳。

他放下筷子,走到客房後面的小花壇旁,反剪雙手,開始繞着花壇漫步。他覺得十分疲倦。終於,縣衙門樓里的銅鑼敲了三下,上午的升堂就要開始了。

滕縣令正在公堂后的公事房內等候狄公。他穿着綠官袍,戴着黑紗帽。兩人一道掀開綉有麒麟圖案的帷幕入座。滕縣令堅持要狄公坐在他的右側。

前一晚葛府發現葛齊元的屍體以及葛夫人等人被捕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縣城,所以公堂上擠得水泄不通,許多人無法在裏面擠佔一個位子,只好站在門外。

滕縣令宣佈升堂。接着他宣佈狄公與他一同審理,並填寫有關表格。他拿着毛筆問:「狄大人,您希望一同審理幾日?」

「一天,」狄公答道,「即今日。」

滕縣令在案牘上一一簽章,然後把它們遞給狄公。狄公接過後也一一簽章。接着,滕縣令下令將孔山帶上公堂。孔山受傷的腳踝已經上了夾板,兩個衙役不得不攙扶着他。他的面容看上去如同死了一般。狄公想起在露天茶座第一次看見孔山時喬泰說過的一句話:「他就像一條剛脫殼的小爬蟲。」

滕縣令依照慣例問了孔山的姓名、職業之後,述說他犯有謀殺罪和盜竊罪。孔山按照狄公教的話一一招供。凡是他忘了的地方,狄公通過巧妙的發問,使他予以補正。

接着,書吏宣讀孔山的供詞。孔山聽了后說一字不差,並在上面畫了押。滕縣令宣佈上述兩罪成立,判處孔山斬首,衙役便將他帶回大牢。孔山將在牢中等候刑部下達批文,秋後問斬。堂下人群中響起一陣嘈雜聲,有人痛罵罪犯兇惡,有人對滕縣令表示同情和欽佩。

滕縣令拍了一下驚堂木。狄公對他輕聲說道:「請馬上帶上葛夫人。」

於是滕縣令下令帶上葛夫人。不多時,女牢頭領着葛夫人出現在公堂上。此時的葛夫人只在腦後盤了個簡單的髮髻,上面插了把綠玉梳子。她穿着素白的袍服,既沒搽胭脂,又沒抹口紅,看上去就像一個莊重的主婦。當她慢慢地跪在堂前時,狄公心想自己是否弄錯了。狄公道:「葛夫人,昨晚潘師爺和我一道,當着你的面,從你丈夫卧房的地底下掘出了他的屍體。人證俱在,不容抵賴。現在,我要你從實招來,本月十五日晚上,你丈夫從花園涼亭離席進屋后,情況究竟怎樣。否則,將重重治罪。」

葛夫人抬起頭,以柔和清晰的嗓音說道:「小婦人有罪,小婦人沒有說實話。望大人念小婦人為孤苦伶仃的寡婦,恕小婦人罪過。」

她停了一會兒,人群中響起微弱的同情聲。滕縣令拍了一下驚堂木,喝令肅靜。葛夫人繼續道:「提起那情景,我不由得痛苦萬分。為此,我不知做了多少噩夢。那天晚上,我從自己的房間去他的卧室,想看看奴婢是否忘了給他鋪床褥。我站在茶几旁邊,突然覺得房內有人,一轉身,見床簾開了,躥出一個男人。不等我叫喊,他就舉起一把亮晃晃的刀子。頓時,我嚇蒙了。他一步步走來——」

「夫人,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狄公打斷了她的話。

「大人,他的臉上系了條薄薄的藍紗巾。他又高又瘦,穿着……我當時嚇蒙了,沒留意……對了,他好像穿着藍衫,一副工匠打扮……」

狄公點點頭,她繼續道:「他走到我身邊,低聲喝道:『你要是敢發出一點響聲,我就……』他用刀尖抵住我的胸部。之後,他繼續壓低嗓音威脅道:『很快,你的丈夫就要進屋了。你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說話,隨他做事。』不一會兒,屋外響起了腳步聲。聲音由遠至近,漸漸到了平台。那個男人迅即跳到門邊,靠着牆壁。我丈夫進了門,看見我,剛要說話,那個男人突然將刀子刺入他的背部……」

她雙手捂住臉,開始啜泣。狄公示意班頭給她端來一碗濃茶。她接過茶后,一飲而盡,繼續說道:「我當即暈死過去。等我醒來時,發現丈夫的屍身不見了,只有他的袍服和帽子放在椅子上。接着,那個男人穿上他的袍服,戴上他的帽子。那副臉孔,那副遮著紗巾的可怕臉孔,居然出現在我所熟悉的丈夫的袍服上方……還有那血,紗巾上滿是血……那個男人低聲喝道:『你丈夫死了,自殺了,懂嗎?你要是胡言亂語,我切斷你的喉管!』他蠻橫地把我朝門外推去。我跌跌撞撞地順着無人的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還沒來得及躺下,就聽見奴婢們在外面花園大叫,說我丈夫跳到河裏淹死了。我想說實話。大人,真的,我想說實話。然而,一想到那副遮有面紗的臉孔,想到面紗上的污血……我就害怕了,於是打消了上公堂的主意。大人,我知道我有罪,但我怕……」

她再次啜泣。

「夫人,你可以退到一邊了。」狄公道。女牢頭把葛夫人扶了起來。她依舊站在堂前左側,靠書吏的案桌而立,兩眼茫然地望着前方。狄公俯身對滕縣令道:「現在請傳徐樑上堂。」

兩個衙役將徐梁帶到堂前。他穿着短褂,領口敞開,下身是藍便褲。在狄公眼裏,他依舊和在鳳凰客棧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乖戾。童生看見狄公,愣了一會兒,然後把目光移向葛夫人。葛夫人對他冷目而視。他慢慢地在堂前跪下。

「將你的姓名和職業報來。」狄公道。

「小人姓徐,名梁,」他不慌不忙地回答,「為本縣童生。」

「好一個童生!」狄公怒聲說道,「你既為讀書人,為何犯下如此大罪?剛才那個夫人已經全招了!」

「小人不知大人指的是何罪,」童生鎮靜地回答,「也根本不認識那個婦人。」狄公頗感意外。他滿以為,童生看見他坐在台上,又突然和葛夫人碰面,馬上就會招供的。顯然,他低估這個小夥子的能力了。他冷冷地說道:「徐梁,你起來,好好看看那個婦人!」然後,他問葛夫人:「這個男人是不是殺害你丈夫的兇手?」

葛夫人朝童生看了一會兒。兩人的目光剛接觸就分開了。之後,她不慌不忙地回答:「大人,我無法辨認。我說過,兇手臉上系著紗巾。」

「我是看你丈夫已故,」狄公道,「想千方百計地給你洗脫罪名,因此帶上一個嫌疑犯讓你辨認,哪怕他矢口抵賴。既然你無法辨認,也就無法證明你剛才說的是事實,我們只好拿你問罪。葛夫人,本縣現在認定你和一個目前尚不知姓名的男子共同謀害你的丈夫。班頭,釋放證人徐梁!」

「等等!請讓我想想!」葛夫人嚷道。她再次望着童生,抿了抿嘴唇,猶豫片刻后說道:「嗯,個頭差不多……相貌嘛,我當然說不上——」

「夫人,這樣還不夠!」狄公迅即說道,「你必須提供具體的證詞。」

「好的,」葛夫人以討好的口吻說道,「既然紗巾上滿是污血,那麼……」她突然望着狄公,道,「他若真是兇手,頭上應該有傷疤。」

狄公朝班頭做了個手勢。班頭夾緊童生的兩隻臂膀,將他的頭猛地往後一拉。額發掀開后,露出一條十分明顯的疤痕。

「正是他。」葛夫人輕聲說道,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童生想掙脫。他氣得臉色發紫,破口大罵:「好一個狠毒的娼婦!」

「這個人瘋了!」葛夫人嚷道,「大人,別讓這個乞丐胡言亂語。」

「乞丐?」童生尖聲叫了起來,「難道不是你乞求我,乞求我愛你的嗎?只可惜我當時太傻,沒有看清你的狼心狗肺。原來你是利用我,利用我殺死你的丈夫,等拿到他的錢之後再將我甩掉。毫無疑問,正是你拿了那二百兩黃金。」

葛夫人剛要申辯,童生繼續嚷道:「你不用抵賴!聽着,愛我的年輕姑娘多著呢,我是出於無奈才同你睡覺的。你的年齡比我大一大截,想到這個我就噁心。但是,我太傻——」

「徐梁,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葛夫人哭喊道。她抓住身後的桌沿,以便支撐自己的身子,然後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愛你的……」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柔聲說道:「不過,我也許感覺到了……是的,我一直有這種預感……但我不想承認,總以為你其實也是愛我的……」突然,她發狂似的大笑,「甚至剛才,我還以為你會為了救我而犧牲自己呢!」笑聲變成了啜泣。她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來望着狄公,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男人是我的相好。他殺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謀。」她再次看着童生,此時他完全驚呆了。葛夫人柔聲說道:「徐梁,咱們倆……終於……走到一起了。」

她靠着案桌,閉上眼,不停地喘氣。

「徐梁,還不快快招來!」狄公道。

童生吃驚地搖頭,嘟囔道:「這個女人……愚蠢的女人……毀了我!」

衙役們粗暴地讓他跪了下來,他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不錯,我殺了葛掌柜,不過是她讓我乾的,我只是想在那裏行竊。客棧里的人老是嘲笑我,說我沒有一點用處。我看到葛府牆外有棵樹,心想進去行竊應是易如反掌。我要讓那些人知道,我並不是吃素的,我要露一手給他們瞧瞧。大約兩個月前,我打聽到葛掌柜要外出幾天,於是輕鬆地翻過牆,進入一個房間,暗中摸索。突然,我撞著了一個女人。我怕極了。天哪,第一次行竊就如此晦氣,他們不是說主人外出,廂房無人嗎?我抓住她,用手捂着她的嘴。月亮出來了,兩人相互對視。我緊張地威脅說:『把錢交出來!』這時,我覺得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蠕動,就把手移開了。誰知她一點都不害怕,反倒笑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就在那裏過夜,直到天放亮,她才給了我一些錢放我走。」

他停下來,用手抹了抹臉。狄公道:「葛夫人,你有何話要說?你要是不吭聲,本縣就認定他說的是事實。」

葛夫人一直盯着童生。此時,她無力地搖了搖頭。

「繼續說!」狄公對童生喝道。

「後來,我經常和她相會,她和我說了很多她丈夫的事。這個老頭兒很有錢,也很吝嗇,從來不肯多給她錢。我說我不喜歡這樣喂小雞似的每次給我這麼點錢。然後她說,她丈夫的錢櫃里總是放着二百兩黃金,我們可以將他除掉,帶上那些黃金遠走高飛。二百兩黃金的確很誘人,但謀殺不是那麼簡單的。我說,要干就得幹得漂亮,須從長計議。然而,她不斷催我,說對於現在的生活已經膩煩了。於是,我想出了一個計策。我交給她一盒砒霜,要她每隔一天,在她丈夫早晨喝的茶里放一點,使他鬧胃痛。同時,我還給了她一包止痛藥。那個老笨蛋見她小心伺候,還不知多感激呢。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誰叫他娶了一個如此下流的女人!」葛夫人輕輕地啊了一聲。童生沒有理睬她,繼續說道:「幾天前,她對我說,算命先生斷言本月十五日她丈夫有難。當然,這完全是胡言,不過我們倒可以利用它來實施我們的計劃,使它成為一種自殺的動機。於是她哄騙葛老頭兒在那天晚上請客吃飯。在他去涼亭吃飯前,她讓他服了較多的砒霜。我翻過了牆頭。當時府內的奴僕均被派到另一側廂房幫廚。我們把床鋪移開,在地上挖洞,再把床鋪移回原處,使撬起的地磚和挖出的泥土不被看見。接下來,我們只有等待。當時我很害怕,然而她格外冷靜。終於,我們聽見了腳步聲。我閃靠牆壁,老頭兒走了進來,她甜蜜蜜地說:『怕是你的胃痛又犯了。來,給你服藥。』老頭兒說:『你真好,總是對我這樣體貼。可那幾個朋友還笑我性情乖張。』從他的背後,她望着我,並點了點頭。我想,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便跳上前去,將刀子戳進他的後背。幸好,沒流太多的血。我們扒下他的袍服,她發現在他的袖子裏有一個封了口的信封,就把那個信封塞到我手裏,說:『拿着,說不定裏面裝着銀票。』於是我就將它放進了衣袋裏。接下來,我們把老頭兒的屍體搬進衣箱,又將衣箱放入洞內。我鏟好土,鋪好地磚,同她一道把床鋪移了回去。當我穿上老頭兒的衣服時,她突然抱住我,說:『和我親熱一下。』我回說,還得準備下一步呢。這是什麼時候了,她居然想干那件事。我戴上老頭兒的帽子,這時,她說:『月亮出來了,他們會認出你的。』她拿起一把剪刀,撥開我的頭髮,在頭皮上劃了一道口子。頓時,上面血流如注。我抹了些血在臉上,跑進了花園。在涼亭里的人清楚地看見我之後,我向河岸跑去,跳入了河中。我從小在河邊長大,對河的情況很熟悉。不過,要知道,河水很涼,又穿着袍服,游到岸邊並不是那麼容易。當眼前出現一片灌木叢時,我高興地爬上了岸。接着,我捆好老頭兒的衣服,又將他的帽子扔進水中!並爬進灌木叢擰乾自己的衣服。」

他說到這裏,得意地看了看身後。狄公知道,這個誤入歧途的小夥子,正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暫時忘卻了恐懼,而在為自己所謂的才幹感到驕傲。此時,他實現了所謂的理想,當了一個兇殘的罪犯。狄公已經獲知了所需的一切,本可責令童生停止敘述,在供詞上畫押。然而,他決定讓他繼續說下去。他確信,雖然這個小夥子卑鄙地殺害了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老頭兒,但教唆他的是那個女人。世上有許多罪惡,比單純的謀殺更可恨。瞻望未來,自己任重道遠。

童生要了口茶喝,又吐了口唾沫,繼續道:「我回到客棧,打開了那個信封,但裏面根本沒有銀票,只有一本寫滿數字的賬簿。我想,就把這本賬簿拿給她看,說不定她能根據它找到老頭兒在別處存放的銀票。第二天,我去見她,我們一起打開錢櫃發現裏面並沒有二百兩黃金。當時,我應該想到她其實早已把黃金拿走了。可是我沒這樣想還傻乎乎地幫她到處尋找。當然,我們一無所獲。我給她看賬簿,但她怎麼也看不明白,我們只好作罷。她說再去找找那些黃金,它們肯定在家裏,要是找不到她就變賣首飾,一旦拿到所需的銀兩,兩人就走。我想,這樣也好,這個縣城我已經待得膩煩了。等上了路,我把她賣到妓院,說不準能換回一根金條。雖說她已是徐娘半老,但還懂得討男人的歡心。我回到客棧后想扔掉那本賬簿,但轉而一想,覺得還是留着,等日後還可以找出來好好琢磨。於是,我把它交給客棧的姑娘,讓她替我保管。要知道,她也喜歡我。平時那些男人總是在我的房內亂轉。我想要說的就這些。」

狄公朝書吏做了個手勢。書吏起身,高聲宣讀他所筆錄的童生供詞。童生說句句屬實,並在供詞的每一頁上畫押。之後,班頭把供詞拿給葛夫人,她也在供詞上一一畫押。

狄公對滕縣令說了幾句話。滕縣令清了清嗓子,大聲宣佈:「本縣現已查明,葛氏梅花並姦夫徐梁,共同謀害綢布商葛齊元,罪當處死。等刑部批文下達時,將會根據各自罪行決定執行方式。」

他拍了一下驚堂木,葛夫人和童生便被帶離公堂。

十七

人群中泛起嗡嗡的議論聲,滕縣令不得不連拍驚堂木。狄公突然發現面前有杯茶。他回頭一看,見喬泰站在旁邊。顯然他已來了一些時候,他的神情有些沮喪。狄公想,喬泰的感情經歷總是這麼不順利。他呷了幾口茶,對滕縣令說道:「請宣佈提審錢莊掌柜冷青。」

班頭去牢內帶冷青時,狄公取出袖中的賬簿,把它遞給滕縣令,道:「這就是徐梁說的那本賬簿。冷青在上面親筆記載了自己所騙取的葛齊元的錢財。」

冷青陳述了自己的姓名和職業之後,狄公道:「你可知罪?你長期利用合伙人的身份,從已故葛齊元那裏騙取了大量錢財,總數達黃金一千兩。這些贓款都由你本人記在這本賬簿里。本縣將細查一切有關單據,確認犯罪事實。不過,現在你可以從實招供。」

「我承認我騙了葛齊元的錢。」冷青的語音顯得很疲憊,「我對不住自己的合伙人。不過我終於知道,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這顆心終於能放下了。」

「你同樣對不住自己的債主!」狄公冷冷地說道,「那天,你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債務當一回事!待借契到期后,各個債主可以向本縣遞交訴狀,要求索還。」他轉身看着滕縣令,問:「我想將罪犯關押在牢,等細查一切有關票據之後再審。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滕縣令回答,「冷青,本縣認定你犯有欺詐罪,暫且以此罪監禁。待調查完畢,再提審定罪。現在將囚犯押回牢中!」他連拍三次驚堂木,結束了上午的升堂。

兩位縣令掀開綉有麒麟的帷幕去辦公房,後面跟着潘師爺和喬泰。

滕縣令帶着倦怠的笑容說道:「狄大人,多虧您幫我解決了一切難題。我現在去書房換裝,您在此休息片刻后,請來書房和我一道飲茶。既然我們不用去府衙,那麼有的是時間。這幾天我們好好安排一下,做幾次旅遊。我很想帶您去山中觀賞一些名勝古迹。」

說完,滕縣令便施禮而去,潘師爺也跟着起身告辭,因為他得去自己的辦公房將提審記錄整理成公文,上報府衙。狄公剛在椅子上坐下,喬泰便把一個大花布包放在桌上,道:「大人,這是您要買的綢衣,件件都是上等料子。我去了滕夫人姊姊住的莊園。那地方真不錯,很氣派,那萬貫家產全屬於她一人。她只有滕夫人一個妹妹。奴僕們還說,冷德經常去莊園居住。他在那裏摹了幾幅風景畫,這些畫全掛在客廳。對於他的死,他們都感到很傷心。」

狄公點點頭,他捋著鬍鬚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喬泰問:「大人,您怎麼知道是童生殺害了葛齊元?」

狄公猛地從沉思中驚醒。

「嗯,你問的是童生?他至少有四點值得懷疑。其一,你和葛夫人的事表明,她對丈夫不忠。頓時,我推測她應該有個相好,而這個相好很可能與葛齊元的死有關。事實上,那天晚上葛夫人等的就是童生。但童生未能赴約,因為要領我去沼澤地;其二,他在路上對我誇口說,要獨自做一筆大買賣。後來,他又對你說,馬上就要賺二百兩黃金。而冷青和孔山都說過,葛齊元的錢櫃里有二百兩備用黃金;其三,那天晚上,我們剛到鳳凰客棧,禿子揮拳朝童生臉上狠狠一擊,童生臉上便鮮血直流。這時禿子說,他發現童生的額頭上有一道刀疤;不過,最有用的是第四點,即最後一點,突然一下子,我把所有的疑點都聯繫起來了。也就是孔山說自己是在竹香的床鋪後面發現了冷青那本被水浸過的賬簿這件事。我已經注意到竹香喜歡童生,當孔山說那句話時,竹香朝我露出了懇求的目光。這表明她確實替童生保管了那本賬簿,但不想讓排軍知道,因為排軍只願意她陪伴自己和禿子等少數可靠的朋友,不許他人沾邊。當然,到外面接客除外。啊!差點忘了,排軍還在牢裏。你吩咐班頭把他帶到這裏。」

班頭帶來排軍,讓他跪在狄公的座椅前面。狄公示意班頭退下,對排軍道:「老弟,站起來。咱倆談一談。」

排軍不悅地蹙眉盯看狄公和喬泰。他皺了皺眉頭,譏諷地說道:「原來你真是抓賊的,他是你的走狗。這年頭,究竟能不能相信人?」

「我之所以喬裝打扮,」狄公道,「是因為需要你幫忙破獲一樁棘手的案件。你確實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對你的信任深表感謝。我注意到,你管理手下紀律嚴明,只讓他們干一些乞討之類的事,不許他們違法亂紀。我還向軍務處打聽了你在軍隊時的情況。」

「真想不到!」排軍嘟囔道,「這簡直是要我的命。反正,正人君子不會幹這種事。」

「別說了,好好聽着!」狄公不耐煩地說道,「我想好了,你應該回軍隊。禿子按你說的做他們的頭。這裏有一封給總兵府的信,信里說,鑒於你為縣令做了很多有益的事,特推薦你重新入伍,並晉陞尉官。現在,你就拿着這封信去總兵府募兵處。」

「最好把信交給毛參軍。他了解你。」喬泰插話。

「那麼你就把信交給毛參軍。」狄公繼續笑着道,「你重新入伍后,應該戴上頭盔,披上鎧甲,佩上寶劍,去看竹香,讓她繼續留在你身邊。劉尉官,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而且她也需要你。」他從桌上拿起喬泰替他買的一包綢衣,遞給排軍,道,「這是我送給她的小禮物。我要她打扮得像一個尉官的妻子。請向她表達我的歉意,我無法履行先前的諾言。」

排軍把信塞在腰裏,又將衣包夾在滿是肌肉疙瘩的胳膊底下,然後吃驚地望着狄公。突然,他的臉上一亮。「天哪,尉官!」他說着,轉身沖了出去。

「這就是您捕獲他的緣故。」喬泰咧嘴而笑。

「你想想,他會自願來縣衙嗎?」狄公問,「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去找他,我們馬上就要動身離開這裏了。你派一個衙役去飛鶴客棧,把我們扔在那裏的衣服取回來,然後吩咐馬夫給我們挑選兩匹好馬。」

狄公即刻起身脫去官袍、官帽,然後戴上自己那頂舊的黑帽,離開辦公房,穿過中心大院,到了滕縣令的私宅。

十八

老管家前來迎接狄公,領他進書房。

滕縣令已經換了便服。他請狄公一道在木榻上坐下,又吩咐老管家離開書房,這不禁使狄公想起兩人第一次會面的情景。滕縣令給狄公倒茶的時候,注意到這位同僚正望着原先立靠漆畫屏風的那面牆壁出神,於是,他苦笑道:「我已經叫人把屏風搬到儲藏室了。您一定會明白,因為它給我太多的——」

狄公猛地放下茶杯,厲聲道:「求求您,別再重複那個漆畫屏風的故事。一次已足夠了。」

滕縣令見狄公突然發怒,愣了半晌。之後,他問:「狄大人,我一點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一清二楚。」狄公冷冷地回答,「那個故事令人特別傷感,您也講得格外生動,我聽了之後可說是感慨不已。不過,它從頭至尾都是編造的。僅舉一例,您已故的夫人只有一個姊妹,可您說成三個。」

滕縣令的臉色發紫。他想說些什麼,但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狄公站起身,朝敞開的窗子走去。他反剪雙手,注視着窗外搖曳的青竹枝葉,然後繼續背朝滕縣令,說道:「您所謂的對夫人銀蓮的愛,也同漆畫屏風的故事一樣,是編造的。其實,您只愛一個人,那就是您自己。當然,還有您的詩名。您是一個極端自負、自私的人,而且絕沒有任何瘋病。不過,我懷疑,這種個性造成了您在另一方面的欠缺。迄今,您沒有育得一男半女,也沒有另娶妻妾。您利用這個欠缺製造了『生死伉儷』的虛名。我雖厭恨通姦的女人,不過,我敢說,她作為您的夫人,生活是非常不幸的。」

狄公停了停。他只聽見身後,滕縣令在急促地呼吸。

「有一天,」狄公繼續道,「您開始懷疑自己的夫人與年輕的畫家冷德有不正當的關係。她想必是在姊姊的宅院和他相識的。我想,兩人之所以相互產生好感,是因為彼此的生活都有陰影。他知道自己活不長,而她嫁給了一個冷酷的丈夫。您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悄悄跟蹤他們到了西門附近的妓院,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您雖豎起圍領遮擋自己的臉,但跛腳仍給鴇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潘師爺曾告訴我,大約在那個時候,您扭傷了腳踝。您利用暫時的跛腳極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身份,因為旁人通常只注意跛腳,而忽略了其他特徵。而且一旦扭傷痊癒,您也不再跛腳。起初,我根本沒有想到是您。直至昨晚,我聽到隨從喬泰對孔山扭傷腳踝發表了一點看法,又聯想起潘師爺的話之後,才恍然大悟。

「當今天下太平,女子的貞潔關涉三綱。依大唐律令,姦婦、姦夫一併處死。本來,您已拿到真憑實據,可以將兩人定罪處死。倘若您不願親自出面,還可以上報州府,由刺史將兩人斬首。然而,您的虛榮心阻止了您這樣做,因為您不願看到精心打造的『生死伉儷』的美譽毀於一旦,不願讓旁人知道您的夫人不忠。您決定不露聲色,但內心已開始醞釀殺害您夫人的計劃。這個計劃既能懲罰她的不忠,又能維護『生死伉儷』的美譽。當然,前提是不能擔當謀殺的罪名。您從祖父的瘋病和漆畫屏風中得到啟發,擬定了一個十分巧妙的計劃。您想必獨自坐在這個書房苦心思考了許多個夜晚。也許就在那時,您的夫人正在她姊姊的宅院裏和情人相會,但您毫不難受,因為您已經對她不感興趣了。而且,我認為您恨她,這緣於她真正有詩才,您從她的作品中竊取了佳句。您不願她的詩才顯露,所以阻止她的詩集刊刻。不過我曾看過她的手稿,所以我敢說,您永遠也達不到她那樣的詩境。

「您虛構了一個絕妙的故事。它具有種種打動人心的因素,能在全國各地的文人圈內流傳,贏得羨慕和同情。可恨的家族疾病,神秘的古老屏風,浪漫的生死愛情——這一切我開始時是確信不疑,並為之深深感動的。倘若一切按計劃發展下去,您會在一次精心偽裝的瘋病發作中殺死自己的夫人,然後到刺史大人面前自首。他當然會赦免您的罪,並讓您提前告退,享受同樣的俸祿。這樣您就可以用餘生進一步構築自己的詩名。因為您對女人不感興趣,所以不會續弦。您將忠實地悼念自己的夫人直至終日。

「毫無疑義,您對冷德也有同樣巧妙的復仇計劃,只是您還沒來得及實施,他就死了。對於他的死,您的夫人悲慟萬分,而您卻幸災樂禍。我聽說,過去的半個月里,您顯得格外高興,但是,您的夫人病倒了。

「是孔山殺害了您的夫人。她是在安詳中死去的,根本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就在孔山將藥粉盡數吹出后,您跨進了梳妝室,所以您也被麻醉了。當您醒來時,以為是自己殺死了她。對此,您並不感到憂慮,您所擔心的是,由於日夜醞釀計劃,自己大詩人般的天才頭腦受到了損傷。正當您為此惶惶不安的時候,我來拜訪了。您此時已無心去想實施漆畫屏風的計劃。因此,惶惑中,您愚笨地向管家撒了一個謊,說您的夫人去看她的姊姊了。接着,您又匆匆地將我打發走。但是,升堂過後,您平靜下來,意識到我來威平是天賜良機,因為這等於給您提供了一個能認同漆畫屏風故事的證人,提供一個能陪您去見刺史的同僚,其證詞無疑會讓此事增添更多的悲劇色彩。於是,您派班頭召我去聽您那催人淚下的自述。

「然而,班頭沒找到我。您感到極其失望,因而又恢復原先的狀態,再次懷疑頭腦是否受到損傷,懷疑計劃能否奏效。此時,奴僕們對卧房的門一直鎖著感到納悶兒,裏面的屍體也開始成為您的心病。於是您不假思索,貿然地將您夫人的屍體搬到沼澤。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您繪聲繪色地陳述了自己的經歷,自信心又恢復了。然而您感到十分失望的是,我開始談論一些疑點,暗示您可能並沒有殺害自己的夫人。當時您對我的話不知有多反感。不過,您已經愚蠢地把屍體搬到沼澤,心想我也許能有一個好辦法將此搪塞過去。因而您同意推遲面見刺史,並放手讓我去找真正的兇手——對此,您確信是子虛烏有。

「如今案情已真相大白,一切變得對您十分有利。固然您沒有獲得親手殺死自己夫人的滿足感,卻造就了一個悲劇色彩更濃的英雄形象,您心愛的夫人被兇殘地殺害了!我不懷疑在今後的幾年裏,您的詩名將會大振。漆畫屏風的故事是夭折了,『生死伉儷』的故事卻廣為流傳。儘管您的詩藝沒有長進,但人們會說,這是由於您遭受了那個沉重的打擊而變得心灰意冷。大家都會同情您、稱讚您,甚至對您的評價比以前更高。如果您成為我朝聞名的詩壇泰斗,我不會感到驚訝。」

狄公停了一會兒。之後,他疲憊地概括道:「滕大人,以上就是我要向您說的話。當然,有關您的一切我會嚴守秘密,只是別指望我再讀您的詩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狄公只聽見窗外青竹枝葉的瑟瑟響聲。終於,滕縣令說道:「狄大人,您完全誤解我了,我並非不愛自己的夫人。對於她,我是愛得很深的,只是兩人沒有生育後代,感到美中不足。她的不忠對我是個殘酷的打擊,我為此傷透了心。事實上,這事已經把我推到了瘋狂的邊緣。正是在那些極度失望的日子裏,我想像出了漆畫屏風這個可怕的故事。如您剛才所說,我完全有能力殺死自己的夫人,但我沒有這樣做。既然如此,孔山的招供已使案情真相大白,那麼您對我說這些話就是多餘的了。即便您知道漆畫屏風的故事不是真的,也應該可憐一個充滿幻覺的人,而不應該像剛才那樣,抓住我的所有不足,極盡暴露、嘲諷之能事。狄大人,我對您感到極度失望,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您向來仁慈,富有正義感。然而,僅僅為了證明自己的聰明而羞辱我、貶低我,這不能說是仁慈的行為。而依照一些沒有根據的荒唐推論,污衊我恨自己的夫人,粗暴地論及我的個人生活,這也不能說是正義的表現。」

狄公轉身面對滕縣令。他以犀利的眼光盯着這位同僚,冷冷地說道:「我說話向來以事實為根據。您第一次去西門附近的風流場所是完全正當的,因為必須核查自己的夫人是否真的和他人通姦。假如您當時衝進房內將他們殺死,或者跑出去自殺,或者做出其他任何一種過激的舉動,我都會相信您愛自己的夫人。但是您回到了縣衙,之後還進行了第二次盯梢,這就暴露了您不光彩的人格,也為我提供了所需的全部證據。告辭!」

狄公施禮而去。

只見喬泰牽着兩匹馬在縣衙大院等候。

「大人,我們真的要動身回蓬萊?」他問,「要知道,您才來了兩天。」

「夠長了。」狄公簡短地回答。他躍上馬背,兩人騎着馬出了縣衙。

他們從南門離開縣城,沿着沙石公路策馬平治。忽然,狄公察覺袖中有樣東西在晃動。他勒住馬,將那東西從袖中摸了出來,發現是最後一張印着「沈默,牙人」字樣的紅色名刺。他把這張名刺撕成碎片,看了一會兒,用力一拋。

那些碎片在馬後飄了一陣子,然後同塵埃一道落到地面。

黃祿善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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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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