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大唐狄公案·陸》(2)

第二十二章《大唐狄公案·陸》(2)

柳園圖奇案

「天殺的,」婦人把血肉模糊的腦袋摔到大理石地板上,氣喘吁吁地咒道,「這老鬼死沉死沉的,來,幫我把他的身子往樓梯腳挪一下。」

婦人端詳著這具死屍,用袖筒擦了擦汗濕的臉,身上半透明的薄紗寢衣透出她玉脂般白嫩、豐潤的肌膚。她抬起頭道:「咱們就讓他橫在這兒,就像他下樓時踩空了一級台階,要麼,就像他忽然一陣頭昏眼花,摔下樓來了。讓別人去猜吧,到了他這把年紀,什麼事兒不可能呢?」

忽然,婦人又搖頭道:「不成,我得把他的頭搬到扶梯柱子邊上,這樣別人就會認為,他是從樓上跌下來時,腦殼猛地撞到突出的扶梯柱子。哎呀,這兒夠亂的,還是你來干吧。現在像那麼一回事了。把血跡塗在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紅紅的很顯眼,別人不會看不見的。現在,你到樓上他的書房去拿一根蠟燭來,把蠟燭丟在上邊的樓梯口。你看,樓梯口那兒夠黑的。」

婦人抬起頭,杏眼圓睜,焦灼不安地看着男子登上陡直的大理石樓梯。樓上影影綽綽地可見到一個月牙門,門裏是一間敞廳。門邊的案几上擺着一個大燭台,燭台里的蠟燭已行將熄滅,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婦人才透過精雕細刻的紅漆欄桿,看見上面一點燭光在樓板上移動。樓上的男子把蠟燭丟在樓梯口的大理石地板上,燭光只一閃,樓上又陷入一片漆黑。

「快下樓來,」婦人不耐煩地輕喚一聲。忽一轉念,她俯身從死人的腳上褪下一隻軟底便鞋,扔給那個正下樓來的男子,「哎,接着,把那隻鞋子放在樓梯上。好了,這可真是天衣無縫了呢!」

狄公神情憂鬱地望着星月全無的夜空,但見陰雲密佈,黑壓壓地籠罩着全城,官邸周圍的樓闕宮室、城牆雉堞全都成了黑影幢幢的一片。狄公身材魁偉,身着金絲綉蟒官袍,雙手撐著露台的大理石欄桿,身體前傾,寬闊的肩膀略微收起。露台上只點着一支蠟燭,整座城死一般地沉寂。

「皇上及宮眷已移駕離京,文武百官也隨駕前往,」狄公聲音嘶啞地說道,「現在,此城已是閻王的囊中之物了。城中一片恐慌。」

一名身材高大、身着戎裝的侍從靜立在狄公身後,方正、英武的臉上也顯出焦慮的神情。從他鎧甲當胸的金色雙龍標記來看,他已是尉官身份。此時他腰佩大刀,右手緊握刀柄,露台雖說高居官邸的頂樓,卻仍悶熱難當,他已然滿頭大汗。他不禁將齊眉的頭盔往腦後推搡著。

狄公直起身子,雙手攏入袖中,依然凝視着被黑暗籠罩的都城,接着道:「白天城中不見人影,唯有頭戴兜帽的收屍人拉着大車,沿街收集死屍。到了夜晚,整座城市更是死寂一片。昔日繁都,如今死城。」他轉向侍從道:「喬泰,我總覺得在那下面,在老城的窮街陋巷、地窖暗室里,有一種不祥的東西在暗中蠢蠢欲動。不知你感覺到沒有,一股充滿死亡、腐爛氣息的瘴癘之氣正在城裏升騰、瀰漫,像一幅可怖的裹屍布覆蓋着整個都城。」

喬泰緩緩點頭應道:「是啊,大人,這種沉寂真是可怕!瘟疫剛開始散佈的時候,城中的老百姓已緊閉門戶,很少外出,但是,他們每天還抬着龍王像穿街走巷,向龍王求雨,或是到寺廟裏去求神拜佛,祈求菩薩禳災降福。當時寺廟裏鼓磬齊鳴,百姓的祈願祝禱聲日夜不絕於耳。而如今,老百姓連求神拜佛都不去了,最近一段日子,街上連小販的吆喝聲都聽不到。」

狄公搖著頭,踱步回到廳堂。狄公的公事房就設在官邸頂層的廳堂內,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座京城。廳堂後部矗立着紅漆樑柱,廳內擺着一張極其寬大的大理石案桌,桌上散亂地堆放着各種案牘文書。狄公在桌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兩支鑲嵌珠璣的帽翅因微微抖動而發出瑣細的聲響。他整了整綉工精美的官袍硬領,喃喃自語道:「這股腐濁、惡臭的氣息真是憋悶啊!」他又抬起頭,略顯睏乏地問道:「喬泰,你查看一下,陶干是否已將今晚巡夜的記錄報上。」

喬泰俯身在案桌上翻出一份半啟的卷宗,他蹙眉向狄公道:「大人,城裏的死亡人數依然有增無減,死的最多的是成年男子和少男少女,婦女和嬰孩略少。」

狄公抬手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說道:「我們對瘟疫的起因一無所知,更不知事態將如何發展。有人說是瘴癘之氣所致,有人說是污濁的水源所致,也有的說是鼠疫作祟。我任留京特使已近一月,只覺力不從心、無所作為啊!」他又扯著花白的鬍鬚道,「今日下午,負責在城中集市賑災放糧的官員向我稟報,自從富商梅亮猝死以後,再也無人幫他經辦賑災放糧之事。我讓他另謀他策。然而,京城裏雖有許多富商巨賈,他們卻大多已逃離京城,少數留在京城裏的又無法取信於民,更不用說安撫災民了。梅員外橫遭慘禍,死於非命,實乃大不幸啊!」

「是啊,」喬泰介面道,「梅員外對於放糧賑災一事可謂盡心儘力,儘管年事已高,卻還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他還仗義疏財,從京畿地區高價糴米,甚至買進菜蔬、肉禽,在京城低價出售。不想,他老人家竟然在自己家中不慎失足而摔下樓來,實為可嘆!」

「不,梅員外下樓時,不可能踩空一級階梯。儘管他年事已高,但是據我所知,他的視力尚佳。梅員外可能突發疾病,一陣頭暈目眩而摔下樓來。只可惜,我們最需要他鼎力相助的時候,他卻撒手歸西了。」喬泰為狄公奉上一杯茶,狄公呷了一口道,「出事當晚,那個盧郎中正在梅員外府上。盧郎中常常出入於官宦人家,可能是梅家的大夫。喬泰,你去查問他的住址,傳他前來見我。我對梅員外向來敬重,想問一下能否為梅員外的遺孀做點兒什麼。」

「梅員外的死既系梅家的衰亡,亦為京城裏最古老、最顯赫的三大家族之一的衰亡。」一個乾巴巴的聲音從狄公、喬泰身後傳來。

一個瘦長、微駝的身影出現在露台之上。來人腳登軟底氈鞋,行來悄無聲息。他身穿一襲褐色長袍,領口、前襟鑲滾金絲刺繡闊邊,頭頂烏紗帽,長臉配上稀疏的山羊鬍須,更兼左側臉頰有一顆痣,痣上長出三根黑毛,顯出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此人便是府中的主簿陶干,掌管文書案牘。他手拈三根黑毛,繼續道:「大人有所不知,梅公的兩個兒子年少夭折,髮妻過世后,梅公雖又娶了一房續弦,可這位續弦的夫人多年未曾生育。梅家如今只剩一個遠房侄兒,豈非子息微弱,行將衰微嗎?」

「陶干,你早已查閱過梅家底細了嗎?」狄公略顯詫異地問道,「梅員外昨晚猝死,我們也只是今晨才驚聞噩耗!」

「在下在一個月以前,曾查過梅氏家譜,」陶干平靜地答道,「豈止是梅家,最近一月以來,屬下遍閱京城世家大族的譜系,差不多每晚查閱一族。」

「屬下也曾在官邸書室中見過那些族譜,」喬泰道,「每家族譜竟有幾箱之多,恐怕陶兄每晚都要看個通宵達旦吧!」

「是啊,好在我向來睡眠甚少。況且,靜心翻閱那些族譜,竟會發現許多奧妙之處。」

狄公好奇地看了陶干一眼,心中暗暗忖度,這個其貌不揚的主簿在稽查、辦案方面,可謂足智多謀,雖跟隨自己多年,卻仍讓人琢磨不透,遂道:「梅氏家族果然衰敗了,看來京城世家大族中便只剩葉、胡兩家。」

陶干點頭道:「說來話長,早在百年以前,尚是群雄割據、中原大亂、異域蠻族入侵之際,這三大家的勢力就已牢牢控制現在的京畿地區。當時本朝尚未建立,此處也非京都。」

狄公撫著長須,繼續聽陶干娓娓道來。

「這些世家大族自視甚高,他們排擠新貴,只怕當今聖上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裏。我聽說,他們至今尚沿襲舊朝的貴族封號,並且通行特殊的方言。

「他們所做的一切,無非為了藐視當朝。他們故步自封,也從不在本朝出仕拜爵。這三個世家大族拒絕與外族聯姻,因此往往近親婚媾,甚至納婢為妾,豢養童僕,實為一大餘孽。他們自避於世,生活在狹小的圈子裏,卻在喧鬧、繁華的都市中開闢了一處世外桃源。」

「梅亮卻是一個例外,」狄公若有所思道,「此番京都時疫作祟,他倒能盡忠職守,至於那葉、胡兩家的子嗣,我尚未謀面。」

侍立一旁靜聽多時的喬泰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城中百姓把梅亮的猝死看成一個凶兆,他們深信這些世家大族的榮辱興衰與城裏的某種神秘力量息息相關。當初,三大家族就是憑藉這種神秘的力量而統治京畿的;如今,城裏四處流傳一首民謠,預示這三大家族氣數將盡。有的黎民百姓因此在家中囤積糧食物品,謠傳大難將臨。當然,這只是一派胡言。」

「這些民謠俚曲卻是奇妙,」狄公道,「也不知因何而起,瞬間便如野火燎原般,遍及大街小巷。喬泰,你不妨說說這民謠是怎麼唱的。」

「回稟大人,那只是一首拙劣的打油詩,共有六句,唱道:『梅、胡、葉,三世侯,富貴不長久,一則失其床,再則失其眸,三則失其頭。』梅員外墜樓砸碎腦顱而死,因此,衙役們都說梅員外是應了最後一句話了。」

狄公憂慮重重道:「在此多事之際,民眾極易為謠言所蠱惑。你手下的巡查人員可有情況上報?」

「大人,情形可能會變糟,」喬泰答道,「但目前尚好,糧倉未遭打劫,街市上亦無大規模的劫掠、暴亂。現在,正需要大量人手,焚燒病歿的百姓屍體,因此我們只能減少巡夜人員。大多數豪門貴族匆忙逃離京城,留下滿是財寶的府第無人看管,那些無賴、惡棍恐怕有機可乘。不過屬下和馬榮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以防不測。」

陶干噘了噘嘴唇,接續道:「那些留在京城的富戶也已遣散童僕,只留下一兩個忠實老奴,確實給盜賊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而那些盜賊竟未任意猖獗,實乃大幸。」

「諸位,切不可因當前的安寧而麻痹大意。」狄公肅然道,「現在百姓為來勢兇猛的流疫所驚嚇、震懾,而這種震懾隨時會轉變為極度的恐慌,那時,只怕整座城市到處都是劫掠、暴亂。」

「大人不必擔憂,馬榮和屬下已經周密安排,」喬泰隨即介面道,「無論老城、新城,都已設置關口、路障,派遣精兵強將把守,只怕暴亂尚未發生,就被發覺而制止了,並且城中已實施戒嚴令,隨時隨地可懲處盜賊——」

未等喬泰說完,狄公舉起手打斷他道:「聽,現在街上竟還有賣唱女子!」只聽得一個女子纖細、幽幽的歌聲從樓下街巷傳來,和著月琴的伴奏。狄公等隱約聽她唱道:「嫦娥莫怪奴,早早掩珠簾,唯有長相思,永不——」

突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打斷了一切。

狄公向喬泰做了一個手勢,喬泰飛身下樓而去。

賣唱女子用月琴護住微微裸露的前胸,再一次尖叫起來。兩個頭戴收屍人黑兜帽、身穿黑衣的男子圍住了她,一個男子的黑兜帽不小心脫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紅腫的臉,臉上佈滿青斑。只見他抖動寬大的黑色袍袖,伸出細長的手臂,再次向那個賣唱女子抓去。賣唱女子極度惶恐地向燈火昏暗的狹窄街道兩端張望着。忽然,另一個黑衣男子拉了拉同夥的衣袖,只見一個身穿藍色直裰錦袍的瘦長男子從街角轉出,正向他們踱來。那兩個黑衣人隨即丟下賣唱女子,倉皇地消失在街邊小巷的夜色中。

賣唱女子直衝到藍袍男子面前,驚叫道:「我看見他們的臉,太可怕了!他們已經染上了瘟疫!」

穿着藍袍的男子輕輕地拍了拍賣唱女子的背。那男子手指纖細,留着油黑髮亮的山羊鬍須,頭戴一頂黑紗方巾,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逗弄的笑容。「小娘子,別害怕,有我在這兒,你只管放心好了。」

聽着他平和、溫婉的聲音,賣唱女子不禁掩面抽泣起來。他見那女子上身着一件寬鬆的翠綠團花短衫,因方才和那兩個黑衣男子爭鬥,胸前的短衫已扯開了;下身則穿一條褪色的黑綢百褶長裙。那藍袍男子將隨身攜帶的扁平紅漆豬皮藥箱移到胸前,對女子道:「小娘子莫怕,你看,我是行醫之人。」

賣唱女子擦了一把冷汗,這才正眼觀瞧那個男子,但見他看似溫文爾雅,穿着體面,舉止得體,只是雙肩狹窄而微微佝起。

女子道:「有勞先生了。原以為這兒與官衙近在咫尺,想來是安全的,卻不料今晚遭受此番驚嚇。小女子才振作精神唱了幾句小曲,那兩個收屍人就躥將出來……」

「小娘子以後要越發謹慎小心才是。」男子溫和地說道,「小娘子左胸口有一處傷痕呢。」

那女子聽說,慌忙將上身的短衫緊了緊,結結巴巴道:「沒什麼的,呃……不礙事。」

藍袍男子獻殷勤道:「我來替小娘子上些藥膏吧,你看來青春年少,我猜年方二八吧?」

女子微微頷首道:「多謝了,不必煩勞先生,我想我該回家去了。」

藍袍男子連忙攔住她的去路,一手執住女子的肩膀,湊近她道:「小美人,你的臉蛋兒真是甜蜜可人。」女子想抽身逃走,無奈雙肩被他牢牢抓住,又聽男子道:「別動,美人兒,你乖乖地跟我回家去,我家就在附近,盧郎中我自會把你調理得好好的,完事後還會付給你白花花的銀子,啊?」

女子推搡他道:「滾開,我不是青樓女子,我是——」

「別假正經了,小美人兒。」男子惡聲道。

女子用力掙扎,想推開他,不想短衫又被扯了開來,急切中她大聲叫道:「讓我走,讓我走!」

那男子左手牢牢拽住她的領子,右手邪惡地抓住她的胸部,那女子因痛楚而尖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鵝卵石街面上響起一陣皮靴聲,但聽一聲呵斥:「何人在此?干何勾當?」

那盧郎中連忙鬆開手,賣唱女子只瞥見一個頭戴尖頂帽盔、身材魁梧的男子行將走來,也顧不上許多,連忙抓住月琴,提起裙裾,飛也似的逃走了。來者即是喬泰,他見那女子裙擺已然撕裂,飛跑時露出白皙的雙腿。

「如今是什麼世道,行醫之人也不能太太平平地治病救人!」盧郎中做出憤憤不平的樣子道,「這位官爺,我說那些齷齪的青樓女子怎的到處亂跑?」

喬泰從盧郎中的肩頭望去,示意隨他而來的兩名侍衛返回官衙,守護大門。但見喬泰手扶腰間的刀把,上下打量盧郎中一回,厲聲道:「報上名來。」

「小人姓盧,行醫為業,家住城東,適才一名妓女在此纏住我不放,我意欲詳細稟告官爺,只是我要……」

「你就是盧郎中?好得很,留京特使狄大人正要見你。」

「小人不勝榮幸之至,官爺。小人明早去拜見狄大人如何?」

「不成,馬上跟我去見大人。」

「官爺,我正要去探視一名病人,他可能已染上時疫。再說他們可是官宦之家——」

「少廢話,官宦不官宦的,終是一死。你馬上跟我走。」

喬泰拾階而上,登上官邸最頂層的露台,由於清早便開始奔勞,未免顯得步履緩慢。那盧郎中乖乖地跟在喬泰身後。

狄公正坐在案桌邊,俯身察看一張城防圖,而陶干則手持一捆卷宗,侍立在狄公身邊。盧郎中見狀,屈膝跪倒。喬泰自顧自行禮復命道:「大人,適才尖叫的是一名沿街賣唱的女子,跪在那兒的男子聲稱賣唱女子意欲勾引他,他就是大人要見的盧郎中。」

狄公掃了盧郎中一眼,道:「那賣唱女子如今何在?」

「大人,她已逃走了。」喬泰道。

「我知道了。」狄公靠在椅背上,對盧郎中道:「你起來吧。」

盧郎中急忙起身,走上露台,進得廳堂,趨步來到狄公桌前,雙手恭敬地交疊在寬大的袍袖中,深深施了一禮。狄公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盧郎中一回,慢慢撫著長髯道:「盧郎中,適才樓下發生了什麼事啊?」

「回稟大人,適才小的正趕着要去探望一位病人,您看,這是小人的葯囊,裏面裝有藥丸、方劑之類。」說着,他取出那隻扁平的紅漆豬皮葯囊,讓狄公過目,接着又道,「小人行至街角,但見兩個黑衣男子糾纏住一名女子不放,那兩個男子看似收屍人。小人連忙上前,趕走了那兩個欲行非禮的男子,替那女子解了圍。不料那女子竟是一名娼妓,非但不言謝,反倒糾纏小人。小人讓她走開,奉勸她好自為之,她竟扯住小人的袖子不放。小人只得用力推開她,她倒厲聲尖叫起來,無非是想藉此訛詐小人的錢財罷了。幸好這位官爺及時趕到,那不知羞恥的婦人這才倉皇逃去。」

喬泰張口正待理論,狄公忙向他搖頭示意,轉而和顏悅色地對盧郎中道:「盧郎中,本官早想見你,了解一下梅員外昨晚猝死之事。聽說當時你也在場。」

盧郎中傷心地搖頭:「不,大人,小人未曾親見。那真是一大憾事,不僅——」

「仵作說你在場的啊。」狄公斷然打斷他道。

「大人,小人確實在梅府,卻是在西廂房,而事故發生在府第的另一邊,在東廂房。」

「好吧,你將事情從頭至尾細細說與本官聽。」狄公命道。

「這個自然,大人。那晚酉時剛過,梅員外即召小人去府中,為他的老管家診斷病情。那老管家正如往常一樣在府中操勞,半個時辰前突感不適,梅員外讓他卧床休息。如今時疫流行,小人猜想老管家可能染上了……自然,這是最壞的估計。小人替老管家把脈診斷,發現只不過是一般的傷風發熱,在現在這個季節倒也常見。小人開完藥方,梅員外即邀小人用餐。然而老管家卧病在床,其他僕役也早已遣散至山中別墅,倒要梅夫人端茶送水,實在讓小人羞愧難當……飯畢,大家閑談一會兒,約莫戌時,梅員外說他要去東廂二樓書房看一會兒書,當晚就在書房的睡榻休息。他對梅夫人說:『今天一天夠你勞累的了,你就獨自回卧房好好歇息吧。』大人,梅員外就是這樣一個體貼周到的人啊。」

盧郎中長嘆一聲,繼續道:「小人離開梅府時,順路去看了一下老管家,他的卧房就在門房內。沒想到老人家的病勢加重,身上燒得更燙了。小人隨即配了一帖葯,又生火煎藥,讓老管家服下,坐在他床邊等著藥劑發揮效用。小人獨自坐在那兒,只覺得偌大一個梅府死一般寂靜,平日裏梅府上下婢僕成群,川流不息,喧鬧非常,如今卻四處瀰漫着詭秘之氣。忽然,小人聽得東廂傳來女子的尖叫聲,便疾步奔出老管家的卧房,在中庭遇到了神情恐怖的梅夫人,她——」

「那是什麼時辰?」狄公問道。

「呃,大約是亥時,大人。梅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訴小人,她發現夫君倒在東大廳的大理石樓梯口,氣息全無。她將小人領往東廂,對小人說道,她打算在就寢前去書房看看她夫君,問他還需要什麼。不料剛邁進大廳,就見他人事不省地倒在那兒。她尖叫着衝到大門邊,指望老管家病勢稍減,能幫她一把——」

「權當如此吧。你是否檢查了屍身?」狄公道。

「回大人話,小人只是粗略地查看了一下。梅員外的頭撞到底樓左首樓梯柱尖之上,額骨碎裂,可能當場斃命。那樓梯十分陡峭,他定是下樓時突發中風,一時頭暈目眩摔下樓來,因小人見到二樓樓梯口有一根熄滅的蠟燭,樓梯中間還有梅員外的一隻鞋。大人,恕小人直言相告,這類事情極有可能發生。最近梅員外一直向小人抱怨說頭疼得厲害,小人常勸他好生將歇,畢竟他已年近七十了。但是他絲毫不聽我勸,反而每日從早到晚忙於賑災放糧之事,甚至耐心聽取那些鬧哄哄的災民的哭訴。他實在是一位細心周到的大善人啊!他的去世實乃吾輩之不幸!」

「確實如此。而後你又如何?」狄公道。

「大人,小人先讓梅夫人服下一劑安神丸,再去看了一回老管家,老管家睡得正香。我要梅夫人一切保持原樣,隨後,便徑直去府衙找仵作。官府里的吏屬、僕役都忙得很,仵作不在那兒,有人告訴小人說,他正在焚場,小人只得打道回府,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官衙。第二天見到仵作,小人就領他去梅府。萬幸的是老管家已經康復,他外出去尋找辦理喪事的人。仵作察看屍體的時候,小人在場,仵作發現——」

「可以了,盧郎中,本官已看過仵作填寫的屍格。」狄公打斷他道,「我很替梅夫人擔心,辦理喪事時,她定然需要幫手。盧郎中,你去梅府轉告梅夫人,本官會派幾名官府衙役前去相幫。」

「大人,您真是太好了,梅夫人定會十分感激。」言畢,盧郎中又深施一禮,轉身走下台階。

「花言巧語的騙子!」喬泰怒罵道,「大人,他剛才敘說如何從兩個收屍人手中救下賣唱女子一事,實屬一派謊言,是他糾纏那姑娘,並非那姑娘行為不端。」

「我也有所察覺,」狄公冷靜道,「這盧郎中看來並非忠良之人。是以我剛才步步緊逼,追問他事情的原委,你也聽見了。儘管他醫術精湛,但是,他下的論斷有一點和仵作的報告不同,令我十分疑惑。陶干,你將那份屍格呈上來,它必定夾在卷宗之中。」

陶干俯身在一疊卷宗里找出那份報告,呈給狄公。

「這份報告精簡扼要,」狄公略加讚許道,「你們聽着。梅亮,男,經商為業,時年六十九歲。前額骨撞擊而碎,撞擊物乃底層樓梯突出之扶手梯柱,柱子尖端沾有少許灰白頭髮及血跡。左臉頰有黑色污跡,疑是煙灰或黑色顏料所致。左、右兩脅有嚴重瘀青,肩、背、腳部瘀青尤重。擬斷為意外猝死。」

狄公將屍格扔到案桌上,緩緩道:「那些瘀青傷痕定是一路滾下樓來所致,倒是他左臉頰上的黑色污跡令我疑惑不解。」

「梅員外曾去書房,」喬泰道,「他定是在那兒寫了一些東西,粘在臉上的怕是墨汁吧。」

「也可能硯台里有殘墨,磨墨時墨汁濺到臉上。」陶干補充道。

「這樣解釋也還說得過去。」狄公贊同道,「喬泰,還有一事問你,你手下的兵士是否已將城中的下水道堵上?」

「回大人,老城以外的下水道都用鐵格柵封上了,一隻老鼠也逃不過去。今日晌午,手下人開始封老城內的水道。屬下已和馬榮約好,今兒個晚上便去察看一番。」

「好,你們兩人都得回來向我復命。現在,陶干隨我去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只怕是又要忙到半夜三更了。」

馬榮蹙眉凝視着手中的酒杯,自言自語道:「這種地方也叫『五福酒店』?唉,喬泰老兄也真是的,怎的不選一處有趣、熱鬧的場所呢?不過眼下這個時候,熱鬧、有趣的場所也難找嘍。」馬榮呷了一口杯中烈酒,不料這酒苦澀粗劣,難以下咽,他便將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最近一段時日,馬榮連日勞頓,每晚只睡幾個時辰,這時坐定下來,不覺睡意襲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說起馬榮,也是狄公身邊一名得力幹將,他人高馬大,肌肉發達,比喬泰更孔武有力。馬榮亦任校尉之職,只是他平素總將胸口的金龍標誌摘下,塞在頭盔里,免得過往士兵向他行禮,聒噪麻煩。

此刻,馬榮抱着胳膊,沉着臉往櫃枱那兒掃了一眼。櫃枱用幾塊粗糙的木板搭成,一角擺着一盞粗陶製成的油燈,豆大的火苗照着昏黑的店堂。低矮的屋頂椽子上垂下成片的蜘蛛網,憋悶、燥熱的空氣中夾雜着陳酒爛肉的酸臭味。店主是一個駝背男子,他替馬榮上完酒菜后,隨即退回幽暗的后廂房內。

除了馬榮,店內只有一名老者獨自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邊。老者似乎故意不往馬榮這邊看,反而神情專註地端詳着手中的提線木偶。那木偶套著花花綠綠的衣裳,他面前的桌上還放着另外兩個木偶。老者衣衫襤褸,亂蓬蓬的灰白頭髮上覆著一頂油膩不堪的黑色頭巾,一件藍色的短襖洗得發白褪色,如同他身後的棉布簾,褲子上也綴滿補丁。

老者的右肩上還趴着一隻棕色小猴,那猴子正瞪着眼打量馬榮。這畜生擠眉弄眼,繃緊灰白的猴臉,黑色髯毛根根豎起,並用毛茸茸的尾巴鈎住老者的脖子,齜牙咧嘴,嘶嘶作響。此時,老者才抬起頭來,對馬榮嘲弄般地看上一眼,低沉着嗓子開導道:「軍爺,若想再來一杯酒,只消朝後廂房喊一聲,店家正在後面安慰他婆娘。就半個時辰以前,對門抬走三個遭瘟死的,他婆娘怕是嚇著了。」

「他只管安慰他婆娘去,」馬榮粗聲答道,「這等劣酒,一杯就夠我消受的了。」

「老實點兒!」老者低聲呵斥他的猴兒,一邊拍着它的小圓腦袋,一邊道:「這小酒店本也是為口味粗淺、囊中羞澀的人所設,平日裏兵士、班頭都愛到這兒喝上幾杯。不過這酒店所在的位置倒也便利,正在老城、新城相交之處。」

「就這鳥地方也稱五福酒店?」馬榮挖苦道。

「有何不可?」老者略做沉思道,「所謂五福,不外乎金銀財資、高官厚祿、長命百歲、身強體健、子孫綿延,這地方如何稱不得五福?軍爺你看,店后那堵高牆是此處一戶富貴人家的宅第,穿過店門前這條街,就都是貧民聚集的棚屋陋巷。這酒店恰似一道界碑,將富人、窮人隔斷開來,更將那五種福分隔斷開來。富人有使不盡的金銀財寶,還可買官購爵,平素好吃好喝地滋補延年,保得體泰康健,這四大福分都讓有錢人佔盡了。窮人缺吃少穿,唯獨兒女成群,雖說一大堆孩子難以養活,但替祖宗傳遞香火,總算有咱窮人的福分。咱窮人也該知足了,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老者說着,將手中的木偶放下,但見他修長、靈活的手指擺弄幾下,就將木偶的頭從身子上卸了下來。馬榮見狀,起身走到老者桌邊,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道:「你們這行噹噹真有趣!我平素就愛看木偶戲,那些穿鎧甲的木偶兵士舞槍弄棒的,真像那麼回事兒。喂,你在找什麼?」馬榮見老者在身邊放木偶的竹籃里翻來找去的,不禁發問。

「我找不到合適的腦袋配這木偶,」耍木偶的老頭兒沒好氣地說,「我要找一張活生生的惡棍的臉。你看,我把他的身子做好了,這麼一個撐得結結實實的傢伙,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腦袋。」

「嘿,那還不簡單!瞧著,戲里都是這樣。」說着,馬榮鼓起腮幫子,吹鬍子瞪眼睛,嘴巴歪擰在一邊,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老頭兒不屑地瞅了馬榮一眼,道:「那不過是戲里扮的惡棍無賴。一般戲里只有兩種人,非好即壞,叫人一眼便看明白了。我的木偶可比戲子們中看,比真人小,還跟真人一模一樣,哪能一眼就辨出好歹來?所以戲里扮的無賴惡棍樣不能用,您明不明白,軍爺?」

「我可鬧不清楚,」馬榮道,「你是行家,自然知道怎麼弄。喂,你叫什麼?」

「小的姓袁,因養了一隻猴子,又以耍木偶為生,人稱『木猴袁』,家住老城廂。」說着,老者將手中的木偶甩到竹籃里,問馬榮道,「軍爺,你可知道老城廂的情狀?」

「這倒不甚清楚,我今晚正打算去走上一遭。」馬榮道。

「咳,軍爺,你真該去瞧瞧那兒的老百姓是怎麼個活法。一家老小窩在又黑又潮的棚屋裏,要不就蹲在一半埋在地下的破地窖里。不過我倒覺得這破舊房屋比那豪門宅第實在。」老頭兒摩挲著棕猴背上的軟毛,沉吟道,「窮人啊,整天愁著下頓接不上上頓,填飽肚子便完事兒,哪像那些住着高宅大院、穿着綾羅綢緞的富人,吃飽了撐著,念念不忘什麼新仇舊恨!」

「你又如何曉得這些?」馬榮在一旁閑閑地搭訕道,心想這老兒聒噪得緊,巴不得喬泰早些來,省得聽老頭兒啰唆。

卻不料這姓袁的老頭兒又道:「軍爺,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呢!這棉布帘子後面是一堵牆壁,牆后即是一戶有錢人家的宅院。您從牆上的縫隙往裏張,就能看見他們院子裏頭的房廊,說不準還可以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胡扯。」馬榮有些煩躁。

袁老頭兒不置可否,道:「你自己來瞧瞧嘛!」

但見袁老頭兒在坐椅上側轉身子,將棉布帘子掀開一條縫,朝里張望着,然後轉過身子,故作神秘地對馬榮道:「瞧瞧,這些有錢人真會找樂子。」

馬榮按捺不住好奇,起身湊近布帘子,也從那條縫隙往裏張。不看則罷,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布帘子後面果然有一條凹凸不平的磚牆裂縫,從縫裏影影綽綽地看見一處紅磚紅瓦的房廊,房廊內半明半暗,廊后開了一道拱門,門上遮著竹簾,屋子左右各有兩排紅漆樑柱。馬榮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房中站着一瘦長男子,因背朝馬榮,所以看不清他的面目。那男子身披黑綢長袍,右手執一長鞭,正一鞭接着一鞭地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赤裸著身子,披頭散髮,直挺挺地趴在一張矮榻上,長發直垂落到紅磚地上,背脊、臀部佈滿鞭痕,向外滲著血珠子。突然,那男子停止鞭笞,右手高舉皮鞭,停在半空。又見兩隻大鳥撲扇着色彩斑斕的寬大翅膀,從樑柱間飛過。

馬榮罵罵咧咧地轉回身子,對袁老頭兒嚷道:「媽的,給我上,抓住那渾蛋!」袁老頭兒扯住他的手臂,他一把甩開,急急叫道:「別怕,我是軍中校尉,專抓這幫狗娘養的。」

「軍爺莫急,」袁老頭兒心平氣和道,「你的手下不正在這兒嗎?」說着,嘩的一聲掀開布簾,原來這藍棉布帘子後面藏着一個長方形的木箱,木箱靠牆放在一個約莫半人高的三角凳上,箱子正面開了一條窄縫。

馬榮一時蒙了。瞅著馬榮一臉窘相,袁老頭兒甚是覺得好笑,他道:「軍爺,那只是小老兒的把戲——『影戲箱』罷了。」

馬榮這才醒悟過來,罵道:「媽的,我上了你的當。」

這時,袁老頭兒又將手伸到影戲箱子背後,摸索著道:「我這兒有三十多幅畫片,說的都是歷朝歷代的故事,我輪換著演給你看。」

馬榮聽說,又將臉湊到那條縫前。這回,他看見河岸上一幢精緻的樓閣,河岸兩邊垂柳依依,長長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艘小舟緩緩沿着河岸駛來,一個年輕的後生頭戴斗笠,撐著櫓篙,船尾坐了一個容貌俏麗的妙齡女子。忽然,樓台上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隨即,木箱裏一片漆黑,影像全無。

袁老頭兒道:「鏡箱裏的蠟燭燒完了,沒法看下去。就這麼着吧,你也不必付錢給我了。」

「這箱子裏的人物怎的和真人一模一樣?你怎麼讓他們活動起來的?」

「這還不簡單?我先用硬紙板剪幾個人物、房舍,繪上彩,然後在箱子裏安上一支蠟燭,照着就有影兒了。箱子前面開道縫,縫裏安上一面透鏡,裏面的人影就可放大。這都是我自個兒琢磨出來的,要讓這些小人兒活動起來,每個小人兒都得用細細的馬鬃牽扯著,我的手指輕輕一拉一送,他們就活動起來嘍,只是——」

袁老頭兒正說到興頭上,忽然打住話頭,向邊上瞄了一眼,只見店門一陣風似的開了,進來一位頎長、苗條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直直地站在那兒,但見她杏眼圓睜,神情傲慢地在店堂內掃視一周。那女子的穿着卻不甚光鮮,上身一件深綠團花短衫,花紋已然暗淡,下系一條半新不舊的黑綢百褶羅裙。上衣微敞,一抹黑絲胸衣露出,裹着雪白豐盈的胸脯。又見她生就一張白皙粉嫩的鵝蛋臉,臉色略顯蒼白,越發襯出眸黑如點漆,唇紅如塗丹。一頭青絲只在腦後隨意地綰了一個圓髻,用一塊舊綢帕裹了,扎個結垂在白嫩的後頸。

馬榮只顧獃獃地打量那女子,如同著了魔一般,自忖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哪怕她穿着這身破舊衫裙,也掩不住她的端莊秀麗。再覷着她那柳腰豐臀,馬榮不禁想入非非。那綠衣女子讓他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馬榮又不禁自嘲起來,恐怕自己當真上了歲數,不中用了。

此時,袁老頭兒的小棕猴發出稀奇古怪的咕嚕聲,袁老頭兒粗啞著嗓音叱道:「老實點兒!」語調遠不似方才描摹洋片箱時那般生動。

再說,那女子在店堂里審視一番后,便徑直朝櫃枱走去,那黑綢百褶羅裙蹭着她修長的雙腿,窸窣出聲。那綠衣女子來到櫃枱邊,拿起長柄酒勺在櫃枱上晃蕩幾下,弄得木板嘎吱作響。駝背掌柜聽得響動,從后廂房出來,見到那綠衣女子,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珠驀地一亮,憔悴、陰沉的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忙不迭地給那女子斟上一碗酒。綠衣女子端起藍邊海碗,一飲而盡,駝背掌柜又殷勤地為她斟上滿滿一海碗。

「這姑娘海量。」馬榮傻呵呵地咧開嘴,向袁老頭兒贊道,兩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那綠衣女子。那女子此刻也察覺到馬榮正盯着她看,便迴轉頭,高挑柳眉,圓睜杏眼,傲慢地打量馬榮一番。馬榮本想上前搭訕,可看到她那冷傲的神情,便心生顧慮。綠衣女子略一皺眉,迴轉頭向駝背掌柜附耳低語了幾句,駝背掌柜咧嘴一笑,從櫃枱下拿出一大盤腌制的菜蔬,那女子取過一雙筷子,只管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酌起來。

馬榮又怔怔地望了姑娘一回,轉身向他同桌的袁老頭兒打聽道:「老頭兒,你可認識那女子?」袁老頭兒撫著灰白的山羊鬍須道:「老漢倒想好好認識認識她。」馬榮正待和袁老頭兒開個玩笑,說上幾句俏皮話,忽聽得一陣粗啞的嚷嚷聲從門外街沿上傳來,店門猛地被踢開,一陣風似的進來四個無賴模樣的大漢。

「店家,來四大碗——」領頭的一個叫道,忽然卻打住話頭,捻著油膩膩、糾結成一團的鬍鬚,直愣愣地盯住那女子,全然沒看見坐在店堂另一頭角落裏的馬榮和袁老頭兒。長鬍須痞子歪斜著嘴巴,淫褻地笑道:「弟兄們,咱先痛痛快快乾上四大碗烈酒,再享用一下那鮮嫩的妞兒。弟兄們,給我上!」

但見四個痞子嘩的一聲圍住那綠衣女子。長鬍須痞子獰笑着將一隻毛茸茸的手擱在女子的臂膀上,斜瞄着她道:「妞兒,今兒晚上你好福氣,咱們弟兄四人好好陪陪你,咱哥們兒幾個身體可結實著呢!啊?」

綠衣女子啪的一聲將酒碗放在櫃枱上,看了一眼搭在她左臂上的手,冷冷道:「把你的臭爪子拿開!」

四個痞子鬨笑起來,其中一個長得結結實實的叫道:「先揍她一頓,讓那娘兒們肉嫩一些。」

馬榮眼看情況不妙,便一躍而起,正待教訓這幫無賴地痞,不料袁老頭兒猛地伸出一條腿來,將他結結實實絆倒在地。馬榮向前一頭摔倒在兩張桌子中間,將一張椅子壓個粉碎,狼狽不堪,頭盔也滾落在地。他正待拾起頭盔,站直身子,不想腦袋又撞到桌角,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重又跌坐在地。只一會兒工夫,他聽得一個無賴慘叫道:「媽呀,我的胳膊!你這個臭婊子!」緊接着響起一片骯髒下流的咒罵聲,而後,酒店門猛然砰的一聲關上,弄得椽子上的灰泥、塵土紛紛落下。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馬榮迅速翻身站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四個無賴早已逃之夭夭,綠衣女子仍舊神情自若地站在櫃枱邊,手端酒碗,而那駝背掌柜正殷勤地為她倒酒。粗中有細的馬榮發現,那女子右邊袖口有一片血跡。

馬榮戴上頭盔,俯身瞪着袁老頭兒,叫道:「你看,那姑娘受傷了!你他媽的幹嗎絆我一腳,要不是看在你上了年紀、一把老骨頭的分兒上,我不結結實實地揍你一頓才怪!」

「坐下,坐下,」袁老頭兒不動聲色,「老漢我也是為你着想,那幫人混戰起來,有人使用了暗器『袖丸』,你校尉大人不明底細,冒冒失失地介入其間,就不怕被傷著了?」馬榮聽了,重又怔怔地坐下。

「那姑娘對付一群混混綽綽有餘,」袁老頭兒又道,「她不過打斷了為首的長鬍子的一條胳膊,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了,她還沒使出真功夫來呢!」

馬榮悶悶不樂地撫著額頭撞起的腫包。他自然明白暗器「袖丸」的厲害,在江湖上走動的女子大都攜帶此類防身器械。所謂「袖丸」乃雞蛋大小的鐵彈,江湖女子一般備有兩枚,分藏兩個袖筒內,以備不時之需。只因法令禁止普通百姓隨身攜帶短劍、匕首等武器,如若有人違反,必將其處以鞭刑,所以那些江湖上走動的女子就發明了這種暗器。平素她們將兩枚鐵彈分別藏於袖筒尖端,使用時,便將袖筒尖端握於兩掌之中,鐵彈隨袖子一起甩出。她們平時苦練投擲鐵彈的本事,那鐵彈便如長了眼睛一般,彈無虛發,必然擊中對手的要害。擊傷手臂、肩膀之類只算小菜一碟,若要取對方性命,那鐵彈就直射對方太陽穴、咽喉等要害部位。

「你該先告訴我一聲才是,怎的絆我一腳,摔得我鼻青臉腫。」馬榮憤憤地嘟囔道。

「校尉大人,您正急着英雄救美呢,哪裏聽得進我老漢的勸告?」袁老頭兒陰陽怪氣地說。

此時,綠衣女子果然從右邊袖筒取出一枚鐵彈,將鐵彈放在櫃枱上。她讓駝背掌柜為她端一盆水來,好洗刷袖口的血跡。掌柜的取來一盆水后,便又折回后廂房去了。

馬榮站起身,踱到櫃枱邊,沙啞著嗓音道:「姑娘,可要我幫忙?」

綠衣女子掃了他一眼,不經意地點點頭,便大大方方地將胳膊伸到馬榮跟前。

馬榮忙幫那女子洗去袖口的血跡。原本,他想讓女子褪下短衫,這樣洗刷起來也方便一些,但一觸及女子凜凜的目光,便打消了念頭。馬榮一邊幫女子清洗,一邊就近偷偷打量起她來。那姑娘身材修長,高過一般女子,馬榮已然身材魁偉,那姑娘的粉臉竟然夠得着馬榮的下巴。她一頭青絲只是胡亂地綰個髻,經過一番打鬥后,髮髻更加鬆散,但那頭秀髮仍是十分光亮潤澤。那女子穿着甚是單薄,只一件短衫,內襯胸衣,想來剛才應是和四個無賴惡鬥了一番,此時嬌喘吁吁,豐潤白皙的胸脯在黑色絹絲胸衣下一起一伏。馬榮替那女子擰乾短衫袖子,那女子靜靜地站在原地,向他道了聲「多謝」。馬榮意欲拍拍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想江湖女子大都舉止灑脫,與男子平起平坐,最終還是不敢造次。

馬榮看她收起鐵彈,藏進右邊袖筒里,便又搭訕道:「姑娘好武藝,只一會兒工夫,便制伏那四個惡賊,且只用了一發鐵丸。」說着,又指指她左邊空空如也的袖筒道,「我原以為姑娘兩邊袖筒里都有鐵彈,如何只帶得一枚?」

綠衣女子星眸微轉,瞥了馬榮一眼,頗覺他多事,便冷冷道:「於我來說,一枚已綽綽有餘,何需兩枚?」

馬榮見她武藝高超,更兼姿容秀麗,心中早已傾慕不已,全然沒有聽到酒店門重又打開,更沒聽到身後沉重的腳步聲。綠衣女子卻早有察覺,迴轉頭來,只聽得一個嗓音粗啞的男子對她說:「姑娘,你為何要逃走?你該留下來和那個郎中對質的。」

來者並非他人,乃校尉喬泰。他見馬榮魂不守舍的模樣,便用指節重重地敲打櫃枱,馬榮這才回過神來,驚愕地瞪着他的同伴。

「兄弟,我正好聽到她尖叫,」喬泰解釋道,「就是今晚,在狄大人府前的街上,一個姓盧的郎中正在調戲她,不想給我撞上了。」此時,那個駝背掌柜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櫃枱后,喬泰便向他要了一杯酒,又回頭問那女子道:「姑娘,你可要來上一杯?」

「不了,多謝。」綠衣女子轉身對駝背掌柜道:「店家,給我記賬。」

說畢,她緊了緊身上的短衫,朝喬泰、馬榮微微一頷首,便邁著輕盈、快捷的步子,徑直走出店門。

「官爺,你在哪兒碰上她的?」此時,袁老頭兒湊上前來,神色焦慮地盯着喬泰問道。喬泰挑挑濃眉,掃了他一眼。袁老頭兒又加緊問道:「敢問官爺,那盧郎中是什麼樣的人物?」

馬榮忙向喬泰道:「這老頭兒不錯,在江湖上跑跑,耍木偶的。」喬泰這才搭理袁老頭兒:「我在留京特使狄大人府前的街上碰見她的,她正彈著月琴唱小曲兒,那個盧郎中看見她,便對她圖謀不軌,我趕到時,她倒急急忙忙地跑了。」

袁老頭兒聽說,嘀嘀咕咕地自語一陣,隨即向喬泰、馬榮硬生生地鞠了個躬,急忙走回店堂角落。他將影戲箱擱在肩上,小棕猴乖乖地跳了上去,他又提起放木偶的大竹籃,急匆匆地跨出店門。

「這事了結了,」喬泰道,「咱哥兒倆幹上一杯一起辦正經事去。今晚事可不少,我們還得去老城廂,查看那些該死的下水道。」

馬榮出神地點點頭,他看着駝背掌柜為他斟滿一杯酒,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姑娘是誰?」

「你不認得她嗎?她就是袁老頭兒的女兒——彩藍姑娘。」

「見鬼!她既是那個老頭兒的女兒,怎的對老頭兒視而不見呢?」

掌柜不以為然:「許是和她爹在家中起了爭執吧。聽說彩藍姑娘很有主見,發起威來跟野貓似的。不過,她玩起雜耍來可有一手,平常和她老爹在舊城的街角擺攤練雜耍。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叫嫣紅,嫣紅姑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溫柔可人,能歌善舞,還會彈月琴。」

「那你今晚在狄大人府前遇見的,該是嫣紅姑娘。」馬榮揣測道。

「便是嫣紅姑娘又如何?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掌柜的,結賬,多少錢?」喬泰略有一些醉意道。

「你可知道他們父女的住處?」馬榮趁喬泰付賬之際,又追問道,被駝背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

「也說不準,他們居無定所,在哪兒練雜耍就住在哪兒。」

「咱們走吧。」喬泰不耐煩地說道。

兩人大步跨出五福酒店,喬泰望着漆黑的夜空,抱怨說:「怎的連一絲風都沒有啊!」

「老城廂那兒怕是更熱,」馬榮介面道,「衙門中有何消息?」

喬泰悻悻然:「儘是一些壞消息。遭瘟疫死的人更多了。盧郎中在狄大人面前編了一番梅員外猝死的情形。梅員外可是一個好人啊!盧郎中這廝我看不地道。」此時,一輛大車轉出街角,六個身穿黑衣、頭戴黑兜帽的收屍人連拉帶拖的,黑兜帽遮住了他們整張臉,只留兩條縫隙露出眼睛。大車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不成形的屍體,用粗麻布片胡亂裹着。馬榮、喬泰見狀,連忙將領口往上拉,掩住口鼻,免得染上瘟疫。大車隆隆地碾過青石板路面,喬泰憂心忡忡道:「咱們大人真該離開這個鬼地方,隨皇上一起遷往陪都。大人這樣一個忠臣義士,待在這種瘴癘之地,怎不叫人擔心啊!」

「那你去和大人說好了。」馬榮道。兩人便沿着沉寂的街巷往前走。

不一會兒,便來到京城的通衢幹道。這條幹道依運河而建,從城東直達城西。再往前行,便看見一座拱形的石橋橫跨運河,橋下有三個半圓形的橋孔,造型優美,此橋因此得名「新月橋」。這座橋少說已歷經三世,青石橋柱、橋欄飽受風雨剝蝕,戰火洗劫。以往,新月橋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晝夜不息;如今,卻人影全無。

馬榮、喬泰二人並肩而行,剛待上橋,馬榮忽然止住腳步,一手抓住喬泰的胳膊,瓮聲瓮氣道:「喬兄,我倒有意娶那女子為妻。」

「老弟,你又舊病重犯了,你就沒什麼新花樣了嗎?」喬泰疲乏地應道。

「這回,我覺得與以往不同。」馬榮再三強調著。

「老弟,你每次說這話時,全是一個腔調。唉,這回你是說酒店裏的那個姑娘吧?她也太年少了,頂多十六七歲,想來也不善料理家務,你若待她從頭學起,何時才能了結?何況你我兄弟對於柴米油鹽、鍋碗瓢盆之事,原也不甚在行。兄弟,我勸你還是娶那能將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與你年齡相仿的良家賢淑女子,俗話說『妻賢夫禍少』。嘿,小子,你急急忙忙往哪兒跑?」

喬泰說最後一句話時,已不是沖着馬榮了,但見他舒展猿臂,一把揪住一個年輕後生的領子。那後生正從新月橋上急奔而下,但見他穿着藍布衫褲,一身童僕打扮。

「我家老爺死了,給人殺死的,」那後生氣喘吁吁道,「小的要去衙門告官,再尋兩個都頭——」

「你家老爺是誰?」馬榮問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稟告官爺,我是看門小廝,葉府看門的。我娘發現老爺死在長廊里,我娘她是葉夫人的貼身丫鬟。現在,就我娘和夫人在長廊里守着呢!」那童僕語無倫次道。

「你說的可是運河那邊壁壘森嚴的葉府?」喬泰問道。那後生重重地點頭稱是。喬泰又道:「你家老爺是被何人所殺?」

「官爺,小的怎會知道?!老爺一直一個人待着。我得趕緊去報官,還要——」

「你此刻去京都衙門也沒用,」喬泰打斷他的話,「謀殺命案現在歸留京巡檢特使狄大人掌管。」他轉向馬榮道,「馬老弟,你馬上回府去稟告狄大人。我才從府中來,狄大人正和陶干兩人在露台上。我即刻隨這位小兄弟去葉府看個究竟。」

說畢,喬泰陰鬱地望着運河對岸黑影幢幢的葉府輪廓道:「老天,葉侯爺死了!」

「干你啥事?」馬榮粗魯道,「你和那姓葉的有什麼交情不成?」

「我和他哪有什麼交情?只是,你可曾聽說這樣一首童謠,說京城裏梅、葉、胡三個世家大族都要遭天災人禍,滅絕殆盡?如今,只剩下胡家尚未出事。前朝的世家大族尚且沒落得如此之快,怎不叫人嗟嘆啊!」

狄公端坐在太師椅上,仔細打量眼前這個身材修長、苗條的婦人。只見她靜立一旁,纖纖玉手半掩在袖筒中,雙眸低垂。她一身縞素,腰系一根拖曳到地的細麻闊腰帶,顯然重孝在身。雲鬢高聳,耳邊垂著一副鑲藍寶石的金耳環,襯得臉蛋兒白皙、俏麗。狄公估計她三十上下。正應了那句俗語道:「若要俏,三分孝。」何況梅夫人本是絕色女子。狄公向陶干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為梅夫人奉上一杯香茗,然後說道:「梅夫人,你大可不必親自到府中來,有何為難之處,只需讓下人通報一聲,本官自會為夫人效力。夫人家遭此變故,連日勞頓,還讓你走了這許多路,攀了這許多台階,着實讓本官過意不去。」

「大人說哪裏話來,小婦人本該來府衙向大人叩謝。」梅夫人的嗓音極優雅、悅耳,只聽她娓娓道來,「大人每日公務繁忙,還為小婦人排憂解難,小婦人不勝感激之至。家門不幸,遭此變故,京城裏的葉魁麟侯爺、定遠將軍胡老爺原本也會相幫小婦人一把,只因他們兩家和亡夫是世交。然而,如今非常之際,他們也都自顧不暇,所以,此番多虧大人慨然相助……」梅夫人說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是啊,夫人,本官心裏明白。陶干,你去喚手下的錄事前來,再讓他召集四名衙役,跟隨梅夫人回府,聽候差遣,相幫處理喪葬事宜。」狄公囑咐完陶干,又轉身對梅夫人道:「夫人不必焦慮,我派手下的錄事幫你起草關於梅員外噩耗的詔告、祭文,另有四名衙役隨你差遣。不知梅員外生前對後事有何安排?」

「大人,亡夫生前篤信佛教,所以小婦人慾請幾名高僧來家中做幾場法事,超度亡靈。盧郎中已去寺院打點此事了,寺院住持查了佛歷,說明晚酉時最宜封棺入土。」

「夫人,明晚本官定去府中拜祭。梅員外的品行、操守着實令人敬佩,世家大族中也只有他肯為朝廷效力,鞍前馬後,不辭勞苦。此番京城遭災,多虧他仗義疏財、賑濟災民。雖說,他謝世而去對你的打擊最大,可那些受他恩惠的平民百姓恐怕也會唏噓感嘆不已,但願他們能為你分擔一些痛苦。來,梅夫人,本官在此敬你一杯淡茶。」

梅夫人淺淺道了萬福,雙手接過茶碗。此時,狄公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鑲藍寶石的金戒指,和她的耳環正好相配。狄公暗忖,此女言語舉止高雅、嫻靜,便如這藍寶石一般,可惜遭此變故,不禁更同情、關心起她來。

「夫人,你早該離開這瘟疫遍佈的都城。鼠疫剛傳播時,大多數富貴人家女子早已離開,躲避他處,這才是明智、謹慎之舉啊!」狄公說着,將案几上盛着糕點的青花瓷盤往梅夫人那兒推了一下,示意她用一些茶點。

梅夫人出於禮數,正待伸手取一塊糕點,忽然停頓下來,一雙丹鳳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盤糕點。她只怔了一會兒,隨即恢復常態,搖頭輕嘆道:「大人,我怎能將夫君一人拋在京城呢?我深知他為安頓城中饑民之事殫精竭慮,只怕我一離開,更無人好好照料他,他豈不要病倒了?他就是不聽我的勸告,結果,唉……」

她說着,不禁雙袖掩面而泣。狄公也不言語,待她平靜下來,才說道:「夫人,是否需要我幫忙,給梅員外避居山中別墅的親朋好友傳遞消息?」

「多謝大人考慮周全。亡夫確有一遠房侄兒避居他所,此刻,正需他儘快趕回料理喪事。說來不幸得很,亡夫前妻所出二子皆年幼夭折,梅家就此斷了香火……」正敘話間,陶干帶來一名皂袍皂靴的男子,那男子舉止沉穩,乃府中錄事,專事起草文書、詔告。

陶干稟告道:「四名衙役已在大門口等候,他們為梅夫人備了一乘便轎。」狄公起身道:「梅夫人,多有得罪,本官實在無法找到一乘像樣的暖轎。你也知道,城裏的轎子、腳夫都被徵集招募起來,忙於搬運遭瘟而歿的百姓,所以只能委屈夫人將就一下了。」

梅夫人深施一禮,便向台階走去,錄事跟在她身後。

「好一個賢淑、標緻的女子。」陶干贊道。

狄公並沒有理會陶干,他拿起案几上盛糕點的青花瓷盤,逐個看了過去。

「這些糕點有何蹊蹺?」陶干驚奇地問道。

「我也甚感不解,」狄公緊鎖雙眉,道:「適才我請梅夫人用一些糕點,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嚇著了。這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茶點嗎?」

陶干盯着盤子看了一會兒,隨後,他指著盤子中間白底藍彩的圖案道:「許是盤子上的圖案令梅夫人不安吧?但這也是一些司空見慣的圖案啊,各式各樣的器皿上隨處可見,人們稱之為『柳園圖』。」

狄公聽了,便側轉盤子,盤中的糕點都掉到案几上了,狄公卻只顧端詳這幅「柳園圖」。但見鄉間河邊有一幢精緻的別墅,亭台樓閣,飛檐畫梁。河岸上楊柳依依,右邊有一頂窄窄的拱橋,伸向水閣。三個極小的人物站在橋上,細細分辨之下,可見兩人依偎在一處,另一人似在追趕他們,手中還揮舞著拐杖。空中兩隻燕子扇動長羽,穿花拂柳而來。

「哦,這『柳園圖』說的是怎樣一個故事?」狄公問道。

「可謂眾說紛紜,不過江湖藝人常在街頭巷尾演唱的是這麼一個故事。相傳幾百年前,有個富有的王公大臣在河畔修建了一所庭院,並在河岸上遍植柳樹。這個大臣家中只有一個美貌女兒,大臣將其視若掌上明珠,把她許配給朝中另一大臣為妻,那准夫婿雖年歲已高,卻亦富可敵國。不想,女兒早已和家中一名年輕的幕僚情絲暗結,那幕僚出身寒苦,自是窮愁潦倒,才投靠到她父親手下。兩人的私情被大臣看破,意欲私奔,大臣緊追不捨。追至一座橋邊,有人說兩個有情人雙雙從橋上躍下,殉情而死,死後化作一雙燕子;也有人說他們變成一對雙宿雙棲的鴛鴦。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們事先在橋下水閣邊備下一艘小船,順利逃奔他鄉,從此隱姓埋名,永結秦晉之好。」

狄公聽罷,道:「好一個浪漫的傳說,但這種故事怎可能嚇到一個豪門大家的夫人呢?或者,她因為丈夫的猝死而神思恍惚,易於激動,亦未可知。」

正說到此,忽見馬榮三步並作兩步,大步流星地登上露台,狄公道:「馬榮,你慌張什麼?」

「葉侯爺被人謀殺了,就在葉宅里,」馬榮高聲道,「喬泰現在那兒勘查。」

「就是運河對岸的葉侯爺不成?」

「正是,大人。喬泰和我正去老城廂巡視,撞見葉家的守門小廝,才得知情況。」狄公當機立斷道:「陶干,更衣,我們馬上去葉府。馬榮,你留守府中等候喬泰,隨後你們兩人繼續去老城廂察看下水道,此事亦十分緊要。陶干,快給我去拿那件薄絲錦袍。」

四名士兵將狄公的官轎停在塔闕形的門樓前,黑影幢幢的葉府看似一座堡壘。狄公下轎和陶干二人沿青石板甬道一路行去,四周萬籟俱寂。青石台階盡頭佇立着兩扇大門,門上佈滿凸起的鐵鑄飾釘,右邊嵌有一扇小門,其寬度僅容一人通過。

狄公對陶幹道:「每當路過此地我都深感納悶,為何處於京城鬧市的葉府,卻造得跟一座堡壘相仿。」

「大人有所不知,大約一百多年前,此處正是扼守城池的要塞。葉氏祖先統領周圍地區,自稱一方,向運河中往來通過新月橋的船隻收取舟船費,從前這運河正有護城河的作用。」

正說着話,那扇小門吱呀一聲打開,喬泰走了出來,身後緊跟着葉府看門小廝。

喬泰稟告道:「大人,這確實是一樁謀殺命案。葉侯爺被擊斃在長廊里,長廊環繞後半個院落,依運河而建,沿着長廊可以俯瞰運河。這小兄弟的母親是葉府的老用人,她在長廊里發現了死者。我搜查了整個葉府,並未發現兇手的蹤跡。兇手進出葉府,這扇小門是必經之路,此外並無其他出口。」喬泰指着他們四周赫然聳立的高大院牆道,「這幢大宅東、西、南三面皆有高牆,北面更有運河相護。」

說話間,喬泰已將他們領進寬敞的庭院,院中鋪着青石板。看門人棲宿的小屋就在院子一角,門口孤零零地懸掛着一盞燈籠。

喬泰繼續道:「大門平時緊閉,邊上的小門有一把特製的鎖,若要進門,需從外面用相配的鑰匙打開,進來后關上門,小門上的機栝就會自動落下,鎖住小門;若要出去,只需扭一下特製的機栝,並不需要鑰匙。」

狄公因此揣測道:「可見,那兇手是府中的人放進來的,他殺人後便可自行離去。」狄公隨即問看門小廝道:「今晚可有人來拜訪你家主人?」

「小的並未放任何人進來啊!不過,小的今晚大多數時間都在廚房伺候,莫非是我家老爺自己將人帶進來的?」

「這扇小門有幾把鑰匙?」

「回大人話,只一把鑰匙,小的隨身帶着。」

「本官知道了。」狄公道。由於庭院中光線暗弱,狄公看不清那小廝的面貌,只覺得那小廝心神不定,因此打算過後再細細盤問他。狄公對喬泰道:「前頭帶路,我們去兇殺之處看看。」

喬泰遲疑片刻道:「大人,據屬下愚見,咱們先去探視一下葉老夫人。葉夫人的貼身丫鬟告訴我說,葉夫人遭此打擊,神情沮喪,迫切想見大人一面,和大人敘談一番。」

「好吧,就讓看門的小兄弟帶我們前去。喬泰,你即刻回府,馬榮正在府中等你。」

看門小廝從門房取了一盞油燈出來,領狄公、陶干進入黑暗陰森的大廳。油燈發出的微弱火光,飄忽不定地照在廳堂左右兩邊的兵器架上,紅漆斑駁的兵器架上陳列著刀槍劍戟,廳角豎着一塊黑底金漆木牌,木牌上寫有肅靜、迴避等字樣,顯然是葉府爵爺出門時,派作鳴鑼開道之用。

「這些官府所用之物早該處理掉了,」狄公略顯慍怒地對陶幹道,「一百多年前他們葉家聲勢顯赫,時至今朝,尚想作威作福,豈不痴心妄想?」

「那不過是以往的陳跡,如今也派不上用場。」陶幹道。

「本該如此。」狄公咕噥著。

他們穿過一帶曲曲折折的迴廊,迴廊上有拱形的覆頂,只聽得三人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迴廊間迴響。

「以前,葉府上下有七八十個童僕奴婢,」看門小廝神情沮喪道,「瘟疫剛傳播時,許多用人就吵鬧着要出外躲避,但我家老爺不許。大約十多個用人得了瘟疫病歿后,老爺這才着急起來,將所有用人都遣散至山間別墅,只剩下我和我娘。」說話間,來到一個四面圍牆的小小庭院,其間花木扶疏,濕熱靜謐的空氣中夾雜着桂花甜膩膩的香氣。只見看門小廝舉起油燈,走近一扇精雕細刻的鏤花金漆格柵門,輕輕叩響門環,叫道:「娘,開門啊,狄大人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一個高高瘦瘦、神情憔悴的老婦人,五十歲上下,穿一身黑褐色衫裙,一頭灰白的亂蓬蓬的頭髮綰了一個髻,用粗藍布條扎著。老婦人佝僂著背,向狄公道了萬福。狄公問她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家老爺被人殺死的?」

「約莫半個時辰以前,那時我端著茶盤去長廊。」老婦人哆哆嗦嗦地說道,嗓音沙啞。

「你可有動過長廊里的東西?」

此時,老婦人沉穩地看了狄公一眼,只見她眼眶深陷,眼睛卻閃閃發光。「我只碰了一下老爺的手腕,他已經死了,可身子還是溫熱的。大人,請跟我往這邊走。」

狄公、陶乾等人跟着老丫鬟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臨近花園,來到葉老夫人的住處。男僕人一般不許入內,跟在他們身後的看門小廝就守在花園門口。

老丫鬟將狄公、陶干領進一座有拱頂的廳堂,廳堂後部有一架巨型的鎦銀枝形燭台,燭台上幽幽地點着幾支蠟燭。廳堂中間設一個巨大的銅火盆,火盆內噼噼啪啪地燃著炭塊,火盆上支起一個鐵三腳架,架子上擱著藥罐,正熱氣騰騰地煎著葯,因而濕熱的空氣中充滿辛辣、刺鼻的草藥味。

鎦銀枝形燭台邊有一極大的烏木鏤刻台座,台座上放一張寬敞的坐榻,坐榻由整塊紫檀木雕刻而成,並飾著金粉,坐榻上鋪設著猩紅絲絨坐墊,極盡奢華。一個形如槁木的老婦人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紋絲不動,就如泥塑木雕一般。狄公驚訝地打量着她,仔細看去,只見她雞爪般慘白的雙手放置膝上,撥弄著一串琥珀念珠,身着華麗的黃緞錦袍,袍子上綉著大紅大綠的百鳥朝鳳、攢芯牡丹圖案。她灰白的頭髮精心綰成一個朝天髻,兩鬢插滿鑲嵌珠寶翠鈿的玉簪金釵。坐榻之後,掛有一幅幾尺寬的幛幔,但見五彩幛幔上祥雲繚繞,鸞鳳和鳴,烏木台座兩邊的立樁上分設兩柄龍鳳呈祥宮扇。

狄公意味深長地看了陶干一眼。須知,這鳳凰圖案只有皇后才能使用,正如祥龍圖案專為皇帝所屬一般,龍鳳呈祥宮扇更是皇家擺設,葉府竟然無視朝廷禮儀規矩,在服飾、擺設上以帝王貴胄自居,陶干見了也是撇嘴咋舌。

此時,老丫鬟在大理石地板上急行幾步,匆匆走到葉老夫人面前,向她耳語幾句。只聽一粗啞、獃滯的聲音道:「你們走近一些。」

狄公走近台座,審視葉老夫人,但見她雙目直勾勾的,似凝視着遠方某處。狄公估計她不到五十歲,卻因疾病、痛苦的折磨,過早地衰老了,歲月侵蝕了她曾經俏麗的容顏,只留下滿臉皺紋。細看之下,她身上的鳳袍已然褪色,佈滿大大小小的裂口,只是粗略地補綴起來了,她身後的五彩幛幔更是污濁不堪、霉點斑斑,而紫檀木坐榻上的油漆、金粉也剝落得斑斑駁駁。

葉老夫人獃滯地說道:「枉駕屈尊,勞動特使大人親臨寒舍,調查爵爺的命案,老婦人這廂有禮了。」

「夫人,本官不過奉旨行事,理當盡忠職守,」狄公冷靜應對道,「夫人節哀順變,本官想即刻着手調查侯爺的死因,請恕本官免除一切繁文縟節。」狄公見葉夫人微微一點頭,便問:「以夫人之見,侯爺死於何人之手?」

「這個還消說?」老夫人道,「不是我家的死敵平西侯顏無忌又能是誰?他家與我家幾世有仇,一直巴望不得我葉家樹倒猢猻散呢!」

狄公聽了,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一旁的陶干見狀,忙走近狄公低聲道:「此話還需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群雄割據,爭奪天下時。那時,顏氏家族統領運河對岸的地域,只是,這顏家六十多年前已式微了。」

狄公又略帶疑惑地看了老丫鬟一眼,但她只是漠然地走開,去照看火盆上煎煮的草藥。只見她蹲坐在火盆邊,用兩根長長的銅箸攪拌著藥罐里的藥草。

「今晚顏無忌來過府上嗎?」狄公問道。

「我們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會知曉男人在外面的所作所為?」葉老夫人冷冷道,「京城中定遠將軍胡大人和夫君相交甚善,大人只管去問他吧。」

忽然,葉老夫人嘴角一陣抽搐,只聽啪嗒一聲,那串琥珀念珠從她的膝蓋滑落到地,但見她緩緩站起身軀,僵直地從烏木台座上走下來,一步一步地走向狄公,纖巧的鳳頭鞋上,兩簇紅纓顫巍巍地抖動着。

猛然間,她在狄公面前雙膝跪地,高舉袍袖中的雙手,納頭便拜,同時哀哀請求道:「大人,請為亡夫申冤報仇,他是好人啊,死得太慘了。」待葉老夫人重新抬起頭來,那枯瘦的雙頰上已然涕泗橫流。老丫鬟見狀,趕緊過來攙起葉老夫人,又忙着斟一杯茶遞給她。葉老夫人只管掩面而泣,少頃,老夫人的聲調又恢復常態,呆板而又盛氣凌人地道:「我已通知定遠將軍胡大人,他定會派人助你們一臂之力,你們可以退下了。」

狄公也不見怪,只是同情地看着葉老夫人憔悴、乾瘦的臉龐,又見老丫鬟在老夫人背後向他做了個手勢,又指指陶干,請求狄公將他留下。狄公點頭同意,隨即獨自離開廳堂。

狄公來到花園門口,吩咐守在那兒的看門小廝帶他去花園長廊。兩人在陰暗的廳堂和曲折的迴廊間穿梭,眼見那些高大的椽柱因年久失修而殘損斑駁,狄公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那位形容枯槁的葉老夫人已讓狄公震驚,此刻在這古老、荒涼的葉宅中行走,身處污濁、肅殺的氛圍中,狄公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個不速之客,貿然闖入一百多年前森嚴、暴戾殘忍成性的舊家大族府第,已然辨不清孰今孰昔,只覺周圍鬼氣森森,葉府幾世亡靈和京城中歿於瘟疫的冤魂,似在冥冥中飄忽遊走,意欲統領整個京畿。這一切不禁使狄公想起今晚早些時候,和喬泰二人在官邸露台上俯瞰京城時,心中隱隱升起的恐懼及不祥的預感,莫非皆是因此而起?

狄公勉強振作精神,拭去額頭冷汗,跟隨小廝登上一段依假山而建的陡窄石階。看門小廝打開石階盡頭的兩扇小門,側身讓到一旁,讓狄公跨入一間昏暗的廊房。

「你回去照看你家夫人吧。」狄公打發走看門小廝后,掩上房門,獨自細細勘查。只見廊房中間一張八仙桌,桌邊的椅子上趴手趴腳地躺倒著一個穿灰綢便袍的男子。八仙桌上點着一支蠟燭,蠟燭畢畢剝剝地爆出火花,照在面目全非的死者臉上,在這寂靜的夜裏,益發顯得怪異。

狄公背對着門,站穩身軀,細細打量這間不同尋常的廊房。所謂廊房,乃取長廊中的一段建成,約莫幾十尺長,是一個狹窄的一個長方形房間,左右兩邊都有門通往外面,地面和長廊一樣用紅地磚鋪就。面對着它的外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狹長的縫隙,如同城牆上向外射箭的孔眼一般。沿牆則是一溜兒紅漆廊柱。桌邊的內牆之上開有四扇寬闊的窗戶,窗枱極低,窗上掩著湘妃竹簾,此處似是一間門廊。狄公身後的這面牆,則嵌著烏木鑲板。正對着八仙桌,有個一尺多高的狹長平台,狄公料想這是大戶人家常在家宴、閑暇時,讓家姬、伶人在台上表演歌舞、彈奏樂器之用。只是這平台置於這廊房之內,倒也好生奇怪。平台邊有一張矮榻,榻上鋪設著編織精細的涼簞,周圍卻無屏風、帳幔之類,看來並不用作卧榻,只不過平時小坐休憩時使用。沿着紅漆廊柱,放了六張高背座椅,除此之外,廊房中再無其他傢具。狄公推斷,舊時這間廊房實乃崗哨,用於從中監察新月橋及運河上來往的車船人等,至於明窗、門廊乃後來所建,廊房由此改成會客、小酌的場所。

狄公再次走近八仙桌,細看死者,不禁膽戰心驚。狄公也曾辦過多起命案,勘查過許多死屍,卻從未見過如此面目猙獰、令人作嘔者。只見葉侯爺的左半側臉已被擊爛,左眼球脫出眼眶,鮮血淋漓地掛在左邊面頰上;右眼圓睜,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嘴巴大張,似欲呼喊「救命」;左肩的灰綢棉袍上結著一攤血跡。幾隻綠頭蒼蠅嗡嗡地圍着,打破廊房中死一般的沉寂,狄公只得將它們趕開,繼續勘查。

那葉侯爺雙臂無力地下垂,兩腿直挺挺地叉開。他必是站在桌邊時被擊中的,因抵擋不住衝力,跌坐在烏木靠背椅中。狄公按了按死者的臂膀、雙腿,屍體肌肉尚未僵硬;狄公再捲起死者的袍袖,亦未發現死者身上有何瘀紫或傷痕,可見葉侯爺被殺死之前,未曾和兇手搏鬥過。

狄公勘查屍體完畢,其餘留待仵作做更詳盡的調查。狄公又仔細察看屍體周圍的情況,但見葉侯爺的黑色紗帽掉在桌腳邊,地上還有一根短柄長鞭,鞭梢周圍散落着幾枝枯萎的折枝桂花和幾塊瓷片,定是裝花的白底藍彩的瓷花瓶被打碎在地。八仙桌上的燭台邊,有一個淡豆綠色的圓肚陶罐和一大淺盤蜜汁嫩果,糖汁上密密麻麻地覆著一群蒼蠅。八仙桌上還有一個茶盤和兩隻瓷茶碗,一隻碗裏殘留着半碗茶水,另一隻是乾淨的。桌邊另一個烏木靠背椅也無人搬動過。

狄公長嘆一聲,捋著花白的鬍鬚,又盯着死者看了一會兒,暗忖自己從未和他打過交道,只能從別處打探消息,了解他的脾性愛好。然而,從別處打探消息亦非易事,死者生前只和梅員外、定遠將軍胡先生有交情,那胡先生狄公也只聞名,從未謀面,而梅員外卻已遭不測。狄公用手叩叩腦門,仔細回想梅員外生前對胡、葉兩位有何評說,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至少也該從他的表情上看出點兒什麼。」狄公鬱郁不快地嘟囔道。然而,葉侯爺半邊臉已被打爛,狄公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只估摸出他臉形瘦長狹窄,薄嘴唇上留有一小撮灰白鬍須,身量比常人高瘦一些。

狄公又長嘆一聲,暗忖死者的面容尚不重要,死者的品行、嗜好倒是破案的重要線索。狄公盯着那張殘缺不全的臉,不禁想起抱殘守缺、沉湎於過去的葉夫人,不知葉侯爺是否亦然。

陶乾和老丫鬟推門走進廊房,打斷了狄公的思路。陶干讓她在門邊等候,低聲對狄公道:「這個老婦人憎恨葉侯爺,她能告訴您不少情況。」陶干說着,很快掃了死屍一眼,急急問道,「大人,依您看這案子是何人所為?」

「據我看來,兇手要麼是葉侯爺的親朋好友,要麼便是地位卑下之人,」狄公慢慢道來,「你看,葉侯爺獨自召見來人,並不請他喝茶,也不讓座。葉侯爺將來者領到此處,依舊坐下自顧自地飲茶。若非如此,便是在此人到來之前葉侯爺就在此喝茶、吃糖果等候。隨後,葉侯爺和來者發生爭執,甚至打鬥一番,你看這地上的皮鞭和砸碎的花瓶。葉侯爺正待叫喊,來者用鈍器將他一擊致死。從那傷口的形狀看來,我料想那鈍器是一條圓頭粗棒。陶干,這一擊力量着實不小,兇手必定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現在,我也只能推斷出這些,我等尚需進一步搜尋線索。」狄公說罷,點頭示意老丫鬟進來,自己在卧榻邊上坐定。

老丫鬟跨進廊房,並不看那死屍一眼,徑直走到狄公面前,站定身軀,袖手而立。狄公見她陰沉着臉,反而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回大人,我叫丹桂。」

「哦,丹桂,你在葉府中有幾年了?」

「我是葉府的家生子,生在、長在府中。」

「哦。那你家夫人是否一直神情恍惚?」

「不,夫人只是心煩意亂時,才分不清過去、現在。」丹桂不屑地瞥了一眼倒在椅中的死屍,憤憤道,「這都是他的錯。這個殘酷、卑鄙的傢伙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只可惜他死得太痛快了,倒應該叫他受盡折磨,就像他平時折磨我們一般。可憐夫人平時吃盡他的苦頭。」

狄公冷冷道:「葉夫人可覺得你家老爺是大好人,適才她神志清醒的一刻,還跪着求我替你家老爺申冤做主。」

丹桂聳聳寬大卻瘦削的肩膀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確實是個荒淫無恥的好色之徒。幾乎每日,他都將窮巷陋宅的私娼召到這兒,讓她們唱下流的小曲,跳淫蕩的舞蹈供他取樂,喏,就在大人身邊的平台上。」丹桂瞥見狄公的臉色陰沉下來,似欲發作,便加緊說道,「他自己染上那些花柳臟病,那是他自作自受,可他還傳給我家夫人。夫人身體虛弱,精神不濟,還不都是他害的!他卻不聞不問!」

「你家主人屍骨未寒,你就敢如此毀謗他,成何體統?」狄公終於耐不住火氣發作道,「難道你不怕他死後陰魂未散,在此聽你胡說八道嗎?」

「我才不怕鬼怪、冤魂呢!這幢陰沉沉的老宅子裏到處都是屈死冤鬼,颳風下雨的晚上更是處處鬼哭狼嚎。有些冤鬼就是在這間廊房裏給皮鞭抽死的,有的是在地牢裏給活活餓死的!」

「你說的是一百多年前的陳年舊賬吧?」狄公不屑地說。

「老爺的祖祖輩輩就和老爺一樣壞,都是一路貨色、一群畜生,葉府上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曉?我也不說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就說六年前,我家老爺在這兒活活抽死一個侍女,就在大人您現在坐着的卧榻上。」

狄公給她說得打了一個激靈,掉轉頭問陶幹道:「你可有此案的記錄?」

「大人,屬下那兒並無此案記錄。歷年來,只有一次他人告葉侯爺放高利貸、盤剝百姓,他也已贖罪開脫了。」

「可見你一派胡言!」狄公轉向老丫鬟厲聲喝道。

「大人,我怎敢胡說八道?大人如若不信,可以派人挖開後花園南牆邊的那叢竹子,那侍女的骸骨猶存。大人您想,這宅子裏誰敢揭發主人的惡行啊?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這兒的奴僕,主子再壞再惡毒,誰又敢告發自己的主子呢?天意如此啊!」

狄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半晌,指着地上的皮鞭道:「你以前可見過此物?」

丹桂看了一眼,憎惡道:「怎的沒見過?!那是我家老爺隨身寶貝中的一件。」

「那定遠將軍胡鵬為人如何?」狄公轉而問道,「可與你們老爺相仿?」

「定遠將軍胡大人?」老丫鬟聽得這一稱謂,冷淡無情的臉上瞬間有了生氣,大聲嚷嚷道,「您怎能如此詆毀胡大人?他可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君子,和他的祖輩一樣英武善戰,喜好狩獵。可是依照當朝法令,他老人家連一把寶劍都不得佩帶,這真是辱沒了他。」

「他若肯效力當今皇上,在朝中謀取一官半職的實職,照舊可以攜帶武器四處走動。」狄公道。

「大人,胡將軍祖輩高官厚爵,他也不在乎當朝的一官半職嘍。」

狄公和老丫鬟言語片刻,只覺得廊房中的空氣越來越憋悶,遂抽出袖中的摺扇,自顧自地扇了起來,過了片刻,忽然問老丫鬟道:「依你看,是何人殺了你家主人?」

「必是外人,」老丫鬟不假思索道,「府中的奴僕誰會殺死主人啊?想來,我家主人今晚又召妓女進府,被皮條客給殺了。」

「最近,你見何人來拜訪過你家主人?」

「最近倒未見有誰來過。瘟疫傳播以前,我家主人差不多夜夜召妓,那些皮條客也隨同前來,但自從府中遭瘟死了十多個用人後,那些婊子再也不敢登門了。胡將軍和梅員外也不常來,胡將軍就住在運河對岸。」

狄公將摺扇收起道:「順便問一聲,平素誰替你家夫人診治病情?」

「一個姓盧的郎中。有人說他醫術精到,能妙手回春,可據我看來,他也是一個好色的無恥之徒。他倒是常常陪我家老爺在此處尋歡作樂,我家老爺也樂得大方,只為那盧郎中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軟蛋。」

狄公又聽了老丫鬟一番刻薄言語,不禁怒道:「你該管管你那張不饒人的厲嘴!即便無人告你誹謗,難道你就不怕下割舌地獄嗎?你退下吧,叫你兒子前來見我,另帶一支蠟燭過來。」

「是的,大人。」老丫鬟丹桂答應着,大步流星地跨出門去。

狄公撫著鬍鬚,不禁又陷入沉思,喃喃自語道:「不可思議,那老丫鬟竟然如此憎惡她主人,卻忍氣吞聲在府中做事,倒也愚忠得緊。」

陶干聽說,插嘴道:「百年前,這倒無甚奇怪。當時此地動亂不堪,各路諸侯爭霸,異族乘機入侵,以致中央政權空缺,亦無統一的法令法規。黎民百姓迫於生計,只好攜家帶眷,舉家賣身投靠一戶世家大族,以求得庇護。哪怕主人十惡不赦,也強過餓死街頭,或被異族擄掠而去。」

狄公點頭稱是,又不禁慍怒道:「既然葉魁麟如此劣跡斑斑、臭名昭著,那梅亮為何從未向我透露絲毫風聲?」

陶干聳聳肩膀道:「梅員外雖說效力當朝,但他生於世家舊族,對此等事情恐怕也司空見慣。」

「是啊,」狄公介面道,「那葉魁麟在此深宅大院內,盡可為所欲為,按照常理,那丫鬟丹桂就算等到老死葉府,也未必有機會透露主人的惡行。她兒子雖說能活得長久些,知道更多內情,但他畢竟生於當朝,對那些陳年舊事不甚瞭然。陶干,你俯身在那兒看些什麼?」

此時,陶干正從卧榻邊撿起一件細小的物事。他將那物放在掌心,遞給狄公。狄公只見一枚鑲嵌紅珊瑚珠的銀耳環,不禁用食指輕輕撥弄這件纖小、廉價的飾物。

狄公道:「陶干你看,穿耳處尚有血跡,未曾干透,可見今晚有女子來此。」

正說話間,那看門小廝擎著一支點燃的蠟燭,跨進門來。他把蠟燭插進八仙桌上的燭台里,小心翼翼地扭轉頭,避免看到那具可怖的死屍。

狄公叫住他道:「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看門小廝長著一張扁平的寬臉,此時臉色煞白,額頭上直冒冷汗,狄公只打量他一下,便知他深受驚嚇,故意厲聲道:「今晚來此處的女子是誰?」

那看門小廝果然禁不住這一激,結結巴巴道:「大人,不、不可能是那姑娘殺的,她如此年輕,她……」

「她自然不會殺死你家老爺,」狄公道,語氣略顯溫和,「你只管實話實說,那女子是何等樣人?說不定她知道兇手是誰,本官也好為她開脫罪名。」

那看門小廝咽了半晌口水,才說道:「回大人話,小的也只是十多天前才見到那姑娘,那時,我家老爺已將奴僕遣散,老爺也不想讓我和我娘看見他們——」

「你說的『他們』系指何人?」狄公打斷他道。

「大人,每次總有一個男子陪她前來,我、我偷看過一次,那姑娘正在廊房裏唱小曲兒,那聲音好聽極了,我忍不住想看看她的模樣,所以——」

「那男子是何模樣?」狄公不耐煩道。

那小廝躊躇了片刻,用袖子擦擦額頭的冷汗,道:「大人,小的沒看真切,園子裏的燈火太暗了……他可是一個壯實的大漢,可有點兒駝背,依我看是……是個拉皮條的,帶了一面羯鼓。不過,那姑娘小的是看得千真萬確。她青春年少,面目甜美,準是為我家老爺跳舞來着,我聽到鼓聲——」

「那女子和她的同伴今晚可曾來過此處?」

「大人,這個小的實在不知道。我跟您說過的,小的今晚在廚房幫我娘打掃。」

「好吧,你走吧。」

狄公待看門小廝離開后,便對陶幹道:「就耳環看來,那兩人今晚確實來過。不想被老丫鬟丹桂說中,葉魁麟可能死於皮條客之手。可能葉魁麟欲抽打那女子,皮條客打抱不平。皮條客雖為世人所不齒,卻亦是血性漢子,對風塵女子也肯捨命相護。也許他一時激憤,劈手奪過葉魁麟手中的皮鞭,那葉魁麟豈肯罷休,爭執之下,皮條客使出隨身攜帶的鐵棒,將葉魁麟擊斃。」

陶干點頭道:「一個身高馬大的皮條客確實可能幹下此等事情。也正因是皮條客和青樓女子,葉侯爺無須讓茶倒水。」

「他二人以前來過此處,」狄公繼續道,「所以熟門熟路,知道可以從裏面打開大門邊上的小門,潛逃出府而不為人知。陶干,要察訪那青樓女子亦非難事,老城廂的妓院中一定有她的名號、樂籍。」說到此處,狄公停頓下來,略顯疑惑地搖頭道,「奇怪得很,這樁兇殺案怎可能如此簡單?如今似乎已水落石出了……」隨即,他抬起頭對陶幹道,「你我再細細搜查一番,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你去看看那邊的八仙桌、卧榻和平台,我再往別處勘查。」

狄公在窗前的門廊處踱著方步,悶熱的空氣中浮動着燭油味,實在熏人。狄公於是走到窗邊,拉起左邊的竹簾,將繩索系在簾鈎上。他倚在寬闊的窗台上,向外探出身子,發現這門廊恰似露台,由幾根細長的石柱支撐著,整個懸空在黑漆漆的運河之上。門廊左邊一堵高高的磚牆斜斜插入運河中,磚牆盡頭有一個方形的眺望塔樓。磚牆以外便是低矮的堤岸,堤岸上長著幾棵小樹和密密麻麻的灌木,透過樹叢,尚能望見新月橋中間的橋孔。門廊右邊則是葉宅陡直的外牆,盡頭亦有一個眺望塔樓。運河在此處打了一個急轉彎,其餘部分被牆擋住,看不見了。

狄公無意間向運河對岸眺望,只見一處淺灣,影影綽綽有兩層樓台,狄公想起,那就是定遠將軍胡鵬的宅院。只見低矮的天幕下,兩層樓閣的雕樑畫棟、飛檐斗拱掩映在柳樹叢中,柳枝依依,風過處顯出一個狹窄的露台,整個宅院中、黑漆漆的一片,燈火全無。狄公從未在過新月橋時觀看過胡鵬的宅院,而從此處看去,胡宅左邊的高大樹木,將胡家宅院遮掩了一半。狄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覺得十分眼熟。

運河中污濁的死水味道、水草腐爛的味道一起泛了上來,狄公趕緊離開窗前,卻見陶干正俯身在八仙桌上,專心致志地拼接陶瓷花瓶碎片。陶幹道:「大人,葉魁麟可能舉起花瓶自衛,您看,花瓶碎片、糖漿汁都是很好的線索。」待狄公走到桌邊,陶干繼續道,「那一男一女到來之後,葉侯爺坐到桌邊,嚼了幾片糖汁果片,您看,他的右手手指、袍袖口都沾有糖汁,皮鞭的把柄上亦有糖汁。那葉魁麟必先舉起鞭子,皮條客被激怒了,劈手奪過鞭子甩在地上;也可能在爭執中,葉魁麟自己不慎將鞭子摔落。不管怎樣,葉魁麟需找器械自衛,便順手抓起陶瓷花瓶,這花瓶細頸厚底,倒十分稱手。但葉魁麟尚未摔出花瓶,就被皮條客擊倒,花瓶自然打碎在地,並未沾染任何血跡。其中,兩塊大的碎片恰好蓋在鞭梢上,可見皮鞭先着地,而後花瓶才摔碎。」

「推斷得好,」狄公贊道:「但你怎知是葉魁麟抓起花瓶砸碎在地,而非兩人爭鬥時晃動花瓶以致其摔到地面呢?」

「大人您再看,」陶乾瘦削、細長的手指捏住一塊大的碎片,遞到狄公面前。藉著桌上的燭光,可見碎片上有一塊褐色、黏滯的糖漿。陶幹道:「此碎片正好是瓶頸處,足以證明葉魁麟拿起過花瓶。」

「好極了。」狄公微笑着讚許陶干,看着他重新拼成的花瓶,驀地,狄公眼睛一亮,「是了,正是這『柳園圖』!適才我臨窗眺望,觀看到的運河對岸胡鵬的宅院,竟和這『柳園圖』一般無二,沿河的兩層樓閣,掩映在幾排垂柳中,露出一處露台。你看,這白底花瓶上,用靛藍顏料精心繪製的就是這個圖案啊!」

陶干隨狄公回到窗前,眺望對岸胡鵬的宅院,驚道:「真奇,和那『柳園圖』真的是如出一轍。」

陶干又道:「大人,碎片都已找到,花瓶可以復原了。我察看了卧榻底下,倒無甚發現。」

「咱們在這廊房中再四處轉轉,就離開此處,看來我們還有不少事要辦。察訪駝背皮條客、青樓女子的事就交給衙役們去辦。陶干,你再去查查這柱子前面。」狄公吩咐著,自顧自向門廊走去,忽地停下腳步。果然,在第三根柱腳邊有一塊揉皺的白綢,狄公旋即俯身,叫道:「陶干,快取蠟燭來。」

兩人細細察看,展開這方白綢,它像是一方綢帕或者頭巾,白綢正中有一攤血跡。

陶幹道:「大人,這定是兇手擦拭兇器所用,也可能是擦手的。」說着,陶干從袖中取出一張油紙,將綢帕拿至桌面,仔細察看,但並未發現手印之屬,正暗自失望,狄公則捏捏綢帕的四角,緩緩道:「奇怪,手帕中間的血跡近已干透,但手帕四角卻仍然濕漉漉的。看!邊上還粘了一小片水草。陶干,快把手帕仔細包好、帶走,這必然是一件重要的物證。」狄公猛地舉起自己的手掌仔細觀瞧,「真是怪事,」他道,「適才我捲起竹簾時,明明看見門廊里的窗台上滿是積灰,怎的我從左首第一個窗子探出身去,將手掌撐在窗台上,手上卻無所沾染?」

狄公快步向左窗走去,吩咐陶干取蠟燭過來,彎腰湊近一看,紅漆窗台上果然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狄公道:「擦拭得乾乾淨淨,而其他三個窗台上積滿灰塵。」狄公又從左邊第一個窗子探出身去,一旁的陶干則緊緊抓住狄公的袍袖,生怕他摔了下去。

「看啊,」狄公高聲道,「支撐廊房的柱子邊突起一塊礁石,你看,礁石周圍附着的水草葉子,和綢帕上的一樣。」狄公折回身子,一字一頓道,「那就是說,有人從運河裏潛游至此,踩着礁石,沿柱子爬上窗枱。」

狄公回到八仙桌邊,來回晃動着袍袖,再拖出桌邊的烏木靠背椅重重地坐下,抱起雙臂,沉沉地說道:「不出我所料,這件案子沒有這麼簡單啊!」

狄公站在新月橋中間,腳下正是最大的一個橋孔。他雙肘撐在粗縫的青石護欄上,俯身望着橋下黑黝黝的運河水,橋孔下四盞大大的油紙燈籠照着水面。陶干站在狄公一側,用手指捻著腮邊痣上的三根黑毛。兩名兵士已將葉侯爺的屍首以蘆席裹好,用一乘便轎抬回衙門,留待明日仵作進一步驗看。另外兩個兵士則回府,再抬一乘轎子來,將狄公、陶干接回府去。此際,狄公、陶干正在等候那兩名兵士。

「真所謂今非昔比,」狄公打破沉默道,「往日,新月橋乃城中主要幹道,日日夜夜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薄暮時分,橋欄兩邊的攤販早已一字排開,點亮燈籠,招徠夜市顧客。橋上橋下人頭攢動,喧鬧不堪,運河中更有大小商船、客船,懸掛着五彩燈籠,煞是好看。如今,這兒死一般寂靜,你聞聞,這運河水都成了死水,腐敗發臭了。你看,運河上漂浮的破枝爛葉動都不動一下。」

「那兒只怕聚集著成群的蚊蠅。怎的在橋上,我都能聽到嗡嗡聲?」陶幹道。

然而,狄公舉起手臂,制止陶幹道:「噓,你再聽聽,恐怕城中有變故。」

適才以為是蚊蠅聲,實則不然,此刻已能清晰地辨出喧囂聲。遠處的房頂上升起一團紅光。

「那是糧倉的方向,定是不法流民在搶奪糧食。」狄公頗為焦慮。

兩人屏息靜聽,在一陣緊張的沉默后,喧鬧聲似乎低了下去,忽然卻又響了起來。一陣軍隊的號角聲劃破夜空,在這沉寂的都城中,異乎尋常地響亮。

「好了,看來軍隊已經趕到。」狄公鬆了一口氣。看着紅光再度升起,狄公自言自語道,「但願沒有殺戮之災。」再環顧新月橋上下,仍無一個人影,胡鵬宅中依然沒有燈火,放眼望去,運河沿岸的民宅中也毫無動靜。狄公不禁感嘆,往日喜歡湊熱鬧、聞風而動的都城百姓,近日苦於瘟疫災害,目下只顧保全身家性命,再無閑心東走西看了。紅光熄滅,喧鬧聲隨之平息,都城又安靜下來,狄公暗忖,其間又醞釀着多少新的不安與動亂!

「看來,除了那一男一女外,廊房中還有第三人。這就讓案子更加複雜了。」陶幹道。

「第三人?哦!你是說那游水過來之人。」狄公又將心思放回到兇殺案上,不再旁騖,「在運河中鳧水還屬易事,但要藉助礁石、石柱爬上窗枱,卻需要極大的臂力。葉侯爺定是識得此人,否則,見他渾身濕淋淋地翻窗而入,豈非要驚叫呼救?第三人到來之際,不知葉侯爺是否已送走青樓女子及皮條客,三人是否同謀。那葉魁麟拿起花瓶,欲擲向何人?假定——」

狄公忽然打住話頭,皺緊眉頭,向對岸烏洞洞的胡宅打量片刻道:「『一個善於騎射的好獵手』,丹桂曾這麼說來着……這也有可能吧?」

「有何可能?」陶乾急切地問道。

狄公邊思量邊慢慢說道:「適才一閃念間,我覺得葉魁麟砸碎花瓶,並非是為了自衛。葉府老丫鬟將她主人描摹成如此姦猾、無恥之人,莫非葉魁麟故意砸碎有『柳園圖』的花瓶,為了讓人想起柳園的主人——胡鵬?」

陶干捋了捋自己的山羊短須,沉思片刻道:「這也有可能。只是我曾細細翻閱世家舊族的宗譜,發現他們之間沾親帶故,關係密切非同一般。正如老丫鬟所言,無人會輕易背叛,更何況葉侯爺的勢力、地位舉足輕重,定遠將軍胡大人除非別有用心,或與他有深仇大恨,才會下此辣手。」

狄公依然沉默不語,盯着對岸的胡宅,最終道:「我們既已到此,何不深夜造訪胡府,給他個措手不及?哪怕胡鵬不是兇手,也可探探葉魁麟的情況,看看老丫鬟所言是虛是實。」兩人走下新月橋,沿着大路走了片刻,就見右首有幾棵大樹,掩映着一道竹籬、一扇竹門,竹門上懸掛一塊匾額,隸書「柳園」二字。跨過竹籬,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小徑,便是胡府的紅漆大門,門上飾有柳葉形的金箔門釘。

陶干舉手敲門片刻,卻不見裏面有任何響動,遂抓起地上的石塊,朝門上亂打一氣。「這該死的看門人也睡得忒沉,累我們久等。」陶干嘟囔著。

話音未落,門兒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敦矮結實的男子探出身來,神色狐疑地上下打量來人,只見他虎背熊腰,手臂極長,如猿猴一般,灰白的頭髮上戴一頂方巾。他舉起手中的蠟燭,待照照來者是誰。寬大的袍袖向後滑去,露出長滿汗毛的粗壯手臂,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

「胡將軍,您可是在等候什麼人?」狄公和顏悅色地問道。

那男子直將蠟燭舉到狄公面前。

「你們他媽的是何人?」開門的男子聲音粗濁,如悶雷一般。

「我乃留京巡檢特使狄仁傑。」狄公對其粗魯態度並不以為意。

「哦,久仰大名,真是失敬,失敬!狄大人巡街時,我也曾遠遠見過一面,那時狄大人紫袍蟒服,玉帶圍腰,如今便服出訪,我倒一下認不出來。」

「今晚,我和府中主簿陶干信步閑走至此,如今口乾舌燥,不知能否討一杯茶喝?」

「大人只管請進。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家中只我一人,胡亂穿着,望大人莫要見怪。家中婢僕都上山躲避瘟疫去了,本留下一對老夫婦料理家務,他們今日下午卻去為兒子奔喪,白髮人送黑髮人,卻也可憐。他們說晚上即回,到此時還不見蹤影。」

狄公聽胡鵬只顧嘮叨家中瑣事,不知他是本性如此饒舌,還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慌張。自己從未見過這胡鵬,亦無從判斷起,只是覺得胡鵬看上去極面熟,倒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胡鵬一邊不住地聊著家常,一邊帶他們穿過一處隱僻的院落,院子中野花雜草叢生。三人來到一間廳堂,只見其中零星擺設幾件傢具,點着一盞昏暗的小油燈,廳里充滿潮濕、霉爛的氣味。胡鵬正欲走向桌邊,狄公忙道:「胡將軍還是找一處樓上的廳堂,讓我們能看見新月橋面,因我二人正等著府中衙役抬轎子來接我們回府。」

「這個不難,就到我書房吧。適才我正在那兒打盹兒,那兒茶水一應俱全,且有一個乘涼、望風景的露台。」胡鵬一邊應承著,一邊帶二人登上一座狹窄、陡直的木頭扶梯,回頭又道,「我被一陣軍號聲驚醒,聲音像是從糧倉傳來。城中饑民成群,那兒最易遭劫,無甚麻煩吧?」

「如今聲息全無,」狄公道,「我料想並無大礙。」

胡鵬將兩人領到一間方方正正的小屋,急急拉開一扇紙糊的拉門,露出一個小小的露台。這露台狄公在運河對岸的葉府中就已注意到。胡鵬點亮壁龕上兩個黃銅的古舊枝形燭台,只見房間正中有張土裏土氣的竹制方桌,邊上兩把扶手椅。胡鵬請兩人坐下,倒了兩杯茶,自己則靠着拉門,坐在一張矮凳上。

狄公呷了一口茶,四下打量這個房間,只見陳設雖然簡單,卻十分舒適。靠牆擺放着一張寬敞的卧榻,上鋪獸皮。烏木櫥雖已年代久遠,顏色暗淡,卻看得出是件古董。牆上懸著一張人物捲軸,畫上一位先朝武士穿盔戴甲,整裝待發,胯下駿馬亦披蓋華麗的馬衣。畫兒四周的粉牆上,用鐵鈎掛着長弓、箭袋、長矛和鞍具等物。

胡鵬見狄公打量這些物什,便解釋道:「我平日也無其他愛好,只是愛好打獵。先祖在世時,這房子就是狩獵的別院,四野都是密林。」

「我聽說,胡將軍的祖輩都是極好的獵手啊!」狄公道。

胡鵬扁平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是的。先祖善於騎射,能征善戰,在群雄爭霸、藩鎮割據之時,曾與葉、梅兩家的祖先歃血為盟,統領這一地域。當時,葉家有良田千頃,梅家有寶財無數,先祖則統領一方軍隊。恕我斗膽直言,當朝的開國皇帝一統江山之後,先祖和梅、葉兩家曾商議對策,這些我家史志上皆有記載。先祖勸說葉氏到遠方邊陲任職;梅氏以守為攻,保住田宅,納稅收糧;他則整編隊伍,投順新朝。先祖此一計策當是明智之舉。無奈葉家老兒頑固偏執,不聽勸告,口口聲聲直說寧死不降,要待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如此白白放過大好機會,終究扛不住時世變遷、物換星移,此地已成京城都邑。如今京師之地,官衙、軍隊、庶民百姓已密密匝匝,有幾個人知道葉家的名姓?!」

胡鵬說着,不無感傷地搖了搖碩大的腦袋。

「那胡將軍家又如何呢?」狄公問道。

「我們家嗎?還不是漸漸變賣田產,勉強度日罷了。如今這僅剩的宅院也已抵押,好在我還能在此苟度餘生。我無妻兒老小拖累,孤單一人,倒也了無牽掛。平日,去鄉間打打獵,偶爾去葉家小酌、閑談片刻。葉家也田產盡去,但畢竟家底殷實,這狗賊,整日左擁右抱,招一些婊子尋歡作樂。」

「看來,三家中只有梅家保住了家產。」狄公道。

「梅家老小都精颳得很,他們都能掙會攢,」胡鵬不無酸澀道,「新朝一成立,他們就勾搭官府衙門,結交南方富商巨賈,投機倒把,倒混個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縱然如此,也逃脫不了從樓梯上摔下來、折斷脖子的命。」

「梅員外的死,對於官府來說可是一大損失啊!」狄公冷冷分辯道,「你適才說,曾和葉魁麟一處飲酒,那你可認得他最近結識的那個舞伎?」

胡鵬臉沉了下來,道:「你說的可是珊瑚?消息可傳得真快啊!對,我在葉家見過一兩次,那小娘兒們舞跳得可真不錯,歌也唱得好。」胡鵬這次打住話頭,似乎對此不願多談。

狄公反而追問道:「你可知道,她是哪個妓院中的?」

「葉魁麟這老滑頭拿捏得緊,並不讓我同她說話,連和她同來的皮條客,我也不曾搭過腔。」

「那皮條客可是高高的大漢,不離左右的?」狄公問道。

「高高的大漢?這倒記不真切,因我未曾正眼看過他。據我看來,應該只是個聳著肩膀的乾癟老頭兒,不過那手羯鼓倒打得好。」

狄公喝乾了杯中的茶,看似隨意道:「今晚,葉府中有些動靜,你可曾注意?此處的露台,正好對着葉宅的長廊啊。」

胡鵬搖頭道:「適才我在卧榻上睡得正香,被一陣號角聲吵醒,對面漆黑一片。」

「今晚,那個叫珊瑚的女子和葉魁麟在一起,發生了變故。」

胡鵬聽說,坐直身子,兩手撐膝,問道:「哦,是何變故?」

「葉侯爺被殺死了。」

胡鵬聽說,陡然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大聲嚷嚷道:「葉魁麟死了?!」

見狄公點點頭,他又重新坐下,嘀嘀咕咕道:「老天,他竟然死了。」忽然,他瞅了狄公一眼,聲音緊張地問道:「葉魁麟是否丟了一隻眼睛?」

狄公聽說,劍眉高挑,沉默半晌后,冷冷說道:「這倒被你說中了,他左邊的眼睛被擊出眼眶。」

「老天爺!」胡鵬驚叫着,臉色一下子慘白,整個人癱軟下去。他又呼了一聲「老天爺」,但見狄公、陶干正盯着他看,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自然不用聽信那些歌謠,什麼『梅、葉、胡,失其床、失其眸、失其頭』的,你們看,我的腦袋還不好好地在這兒?」胡鵬說着,拍拍自己的臉頰,其時,他臉上已冷汗淋漓了。

狄公捋著鬍鬚,打量胡鵬片刻,暗忖胡鵬真是一個善變之人,便道:「胡將軍不必介意那些俚歌民謠,它們有的實屬無稽之談。你可想到,有誰要殺死葉魁麟?」

「殺死葉魁麟?」胡鵬機械式地重複道,「哦,這個嘛,他曾四處發放高利貸,那些借債之人無法按時歸還本息,葉魁麟自然要去催討,逼迫得緊了,難免有人會起殺心。」胡鵬說着,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膀。

狄公驚奇地發現,胡鵬遠不如開始時那般多嘴饒舌。狄公將手伸入袍袖內,取出那枚紅珊瑚珠銀耳環,遞到胡鵬面前道:「你可曾見過這件物事?」

「見過,珊瑚平時總戴着這樣一副耳環,大約因為她的名字吧。」胡鵬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須,繼續道,「若是那小娘兒們和此事有干係,倒也無須驚奇。她看上去是很甜美,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有人還說她是個黃花閨女呢!她說自己還成不了真正的婊子,正學着呢。她還用得着學什麼?!外表無邪,心裏還不知存着什麼念頭呢!」胡鵬說着,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卻依然大汗淋漓,「這小東西在葉府的廊房裏跳舞,幾乎一絲不掛,卻還背着葉魁麟,直向我拋媚眼,似乎屬意於我。她的皮條客也曾暗暗告訴我,說葉魁麟虐待女子成性,要我想方設法,救珊瑚逃離虎口。要不是我,那小娼婦能躲過葉魁麟的黑手?!」

胡鵬聳聳肩膀,繼續道:「如今葉魁麟已撒手歸西,我也不妨告訴你。葉魁麟確實有虐待女子的癖好,他家世代如此。他祖輩所乾的那些事,可叫人不忍啟齒。如今世道變了,葉家已無權勢,葉魁麟也不敢如先祖一般為所欲為,只好到老城廂的妓院裏,找一些下等娼妓發泄。這珊瑚又有所不同,葉魁麟還未曾對她動手,只看她跳舞,就已經垂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了。那小娘兒們端的會周旋,不曾讓葉魁麟近身。」

「看來,胡將軍也被珊瑚迷住了,不知葉魁麟可曾察覺?」狄公道。

「迷住了?哈哈,給大人說中了,這小狐狸精確實媚惑得很。說來也怪,每次見到她,我都被她弄得魂不守舍,但若是不見她,我卻倒也不想。那葉魁麟是條老狐狸,怎會看不出來?」胡鵬說着,轉身指向對岸漆黑的葉宅道,「這老賊想出一條惡計捉弄我。城中瘟疫傳播后,他反倒屢屢召珊瑚上門,夜深人靜時,捲起對面廊房的竹帘子,將廊房點得燭火通明,讓珊瑚跳那些淫蕩的舞蹈,直看得我耳熱心跳,恨得我牙根發癢。」

說着,他狠狠地將拳頭捶打在大腿上。狄公見狀,又問道:「那葉魁麟狎妓飲酒,還有何人作陪?」

「那盧郎中和葉魁麟臭味相投,經常作陪。只是珊瑚到來時,葉魁麟並不邀盧郎中前往。這老賊不知怎的,倒邀我前去,好像我是他的至交好友。」胡鵬說畢,不耐煩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似欲送客。狄公不依不饒,從袖中取出摺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輕輕搖動摺扇道:「我看胡將軍的寓所,和一些瓷器上的風景圖案頗為相似,那圖案喚作『柳園圖』,莫非工匠就是依此建造的?」

胡鵬聽說,重又坐下,問道:「柳園圖?」隨即,他似被觸怒,又粗聲粗氣嚷嚷道,「大人,只怕你搞顛倒了!是先有這柳園,才有那些好事的陶工模仿了去,描摹在瓷器上的!」

狄公很快地和陶干交換了一下眼色,道:「喲,這個我倒不知,我卻聽說過許多關於『柳園圖』的傳聞,說是以前一位王公大臣有一個女兒——」

胡鵬不耐煩地做了一個手勢,打斷狄公的話道:「真是一派胡言亂語!王公大臣和他的女兒?實情絕非如此。只是我家從不向外人說起,因這有關家族的名聲。大人,還是再喝一杯茶吧。」

胡鵬說着,又為兩人斟茶。狄公細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只見胡鵬的神情似乎又變換了,眼神逐漸柔和,再開口時,聲音已相當平穩。

「說起這樁事,要追溯到曾祖父時。曾祖父暮年時,正值當朝建立,他當時雖說已失勢,可手中尚有一些錢財。他居住在老城廂的舊宅子裏,生活倒也闊綽。正在此時,他邂逅了老城廂『玉樓春』的名妓,該妓花名喚作『寶石藍』,色藝雙絕,尚未破瓜。曾祖父一見傾心,竟用了六根金條為其贖身,又在此處建造宅院,供她居住。只因寶石藍生就纖纖細腰,行動時若弱柳扶風,曾祖父就沿河遍植柳樹,將此處命名為柳園。進門處『柳園』二字,就是曾祖父親筆所書。

「曾祖父竭盡所能,每日錦衣玉食供養那女子,不料她不知饜足,偷偷看中了梅家一個年輕後生,兩人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最後決意私奔。以前這運河邊還有一處水亭,和柳園間有一座木橋相通。後來我父親將水亭推倒,那些木頭樁子也早已腐爛。那時,賤人和梅家小子約定時辰,梅家小子早已在水亭邊備下快船一艘,由熟練的船家掌舵。

「那日,曾祖父原說有事,在城中舊宅過夜。那小子和賤人正在房中收拾金銀細軟,不料曾祖父忽然回到柳園,兩人拔腿便逃。曾祖父當時已年過六十,尚體力過人,揮舞着手杖在後面緊追不捨,從花園一路追趕到木橋上,終因過於激憤,頹然暈倒在地,姦夫淫婦這才得以逃脫,隨即到我家宿敵葉家去躲避。那梅家小子還幫着我們的仇家料理家財,梅家人一向精於此道。」

胡鵬說着,將粘在汗涔涔額頭上的灰白頭髮往後一推,陰沉的雙眼直盯着漆黑的窗外,繼續道:「這以後,曾祖父又勉強度過六年光陰,已然如行屍走肉一般,寢食全廢,每日由下人喂他進食,苟延殘喘。他就癱坐在此間露台的扶椅中,一動不動,只是眼珠間或轉動一下。人們說他眼神怪異,分辨不出是喜歡還是憤恨,他只是呆坐着,死死盯住那木橋、水亭,在那兒他差一點兒就要親手殺了她,卻又似等她回心轉意,走過木橋重新回到他身邊。」

此時,房中一片寂靜,只有胡鵬深深的嘆息聲。胡鵬依然雙眼盯着窗外,雙手緊緊攥著,寬廣、低矮的額頭刻着幾道皺紋。他回過神來,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充血的雙眼不安地看着兩名來客,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道:「我這般胡扯,大人一定感到厭煩了。那都是一些陳年舊事,如今風雲流散,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胡鵬聲音嘶啞,似在強力壓抑自己的情感。

「胡將軍,你從未婚娶嗎?」狄公問道。

「我至今未娶妻室。我們是背時之人,也只是苟且偷生。梅亮死了,葉魁麟也死了,我終將步他們的後塵,又何必多一份拖累呢?」

此時,陶干看見新月橋上兩名兵士抬着一乘便轎走來,便向狄公示意。狄公站起身,整整袍服道:「本官十分榮幸,得聞『柳園圖』的真實故事,亦多謝胡將軍的香茗。」胡鵬默默將兩人送下樓去。

十一

待狄公回到府中,馬榮、喬泰正在露台上等候。一瞥之下,見兩人拉長了臉,臉上沾滿黑乎乎的煙灰。狄公在案桌邊坐定,問道:「城中情況如何?」

「回稟大人,現在恢復平靜了,」馬榮無精打采地答道,「四百多個流民聚集在糧倉前,從他們的口音來看,大都來自老城廂。幸好,我和喬泰正一路巡視地下水道,離糧倉不過一箭之遙。聽到叫嚷,我倆趕到糧倉,見糧倉前的空地上聚集著許多流民,他們掘起鋪地的磚石,向守衛在糧倉前的二十名手持刀戟的兵士投擲。另外二十名守衛糧倉的弓箭手在糧倉上的垛牆內嚴陣以待。大人,守衛糧倉的兵士也只有這四十人。我與喬泰揮舞劍鞘,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衝出一條路來,搶到糧倉前。我正待勸說這幫流民,為首的已經叫道『砸死那些效力朝廷的走狗』,哪裏還聽得見我們的聲音?空地上還有流民蜂擁而至,他們手持火把,向兵士投擲,還往糧倉頂上扔。」馬榮一口氣說到此處,只覺口乾舌燥,忙給自己倒了杯茶,喬泰接着回稟道:「開始,我們讓士兵在糧倉前圍成方陣,用長戟逼退人群。可是,那些刁民見我們人少勢單,只顧投擲石塊,士兵眼看招架不住,且糧倉的一角已經起火,我們被逼無奈,只得命弓箭手放箭。」

馬榮用茶漱漱口,吐在露台欄桿外,粗聲粗氣道:「大人,那情形可真慘。弓箭手用的是新式的弓弩,鐵箭一箭便能穿透普通的盾甲,何況箭上還鑄有倒鈎,用於沙場殺敵倒也罷了,射向那些百姓倒讓人於心不忍,更何況人群中尚有婦孺。我見到一箭連中兩人,那兩人便如叉上的兩塊熏肉。弓箭手放了兩次箭,一次射向前排,一次射向後排。那些流民趕忙拖着受傷的同夥,四下奔散了。我們清點了一下,死了三十多人。」

狄公聽后,臉色陰沉,道:「也罷,射死三十幾個流民,保住全城百姓的糧食,使成千上萬的人免受飢荒。若讓那些人得逞,搶空、燒毀了糧倉,只是幾百個人今晚飽餐一頓。按平時限量供給,這些糧食至少可讓全城百姓再挨過一月!射死那些人固然殘忍,卻也是無可奈何。」

「若是梅員外活着,今晚的暴亂或許得以避免,」陶干慘然道,「梅員外平常賑災放糧時,總不失時機地告誡、勸慰災民,叫他們權且忍耐,老天爺總會消災降雨,緩解旱情,將瘟疫一掃而凈。那些災民也肯聽他的勸告。」

狄公抬頭望天,沮喪地說道:「連一絲風都沒有啊。」他在太師椅上坐定,聲調亦轉為輕快,「都坐下吧,我給你們說說今晚葉府發生的離奇兇案,你們聽了,定會忘掉城中的不快之事。」

三人依言圍桌坐定,陶干另外沏上新茶。狄公大致描述了他與陶干今晚在葉府的所見所聞,以及與胡鵬的談話。他見馬榮、喬泰二人果然為案情所吸引,繃緊的臉漸漸舒張開來。聽完狄公的敘述,馬榮迫不及待地議論道:「大人,胡鵬體格健壯,如我和喬泰老兄一般。再說,他也有機會下手。他準是忌妒葉魁麟獨佔那青樓女子,才起了殺心。」

喬泰也接續道:「葉魁麟必定有意砸碎花瓶,欲將線索引向柳園主人胡鵬。用花瓶、瓦罐之類可勉強作為武器,可也是一般市井小民才用,像葉魁麟這般有身份地位之人,舉動不會如此粗俗。大人,我們不妨先拘捕胡鵬。」

狄公搖頭道:「不可草下結論。我和胡鵬交談時,發現他貌似粗魯、率直,但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複雜情緒。我感覺珊瑚那個小女子對胡鵬來說微不足道,絕不至於在他內心掀起如此巨大的波瀾。他直言不諱為珊瑚的美色所迷,且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可能因此而受到牽連。他的言行舉止,令我頓生疑惑。」

陶干拽了拽山羊鬍須道:「老奸巨猾的兇手往往顯得極為坦誠,並會透露一些實情,用以混淆視聽,可能胡鵬就是這般姦猾之徒。可是,胡鵬對葉魁麟的死狀卻不感興趣,倒着實令我困惑。」

「但是,他對葉魁麟的左眼極感興趣。」狄公道。

「胡鵬可能聽說了街巷上所流傳的歌謠了吧?」喬泰問道。

「是啊,看來那首歌謠確實令他心驚肉跳,」狄公道,「這是為何呢?另一件事我也覺得蹊蹺,為何珊瑚蓄意在葉魁麟和胡鵬之間引起爭端呢?葉魁麟可比胡鵬有錢得多,珊瑚為何還向胡鵬拋媚眼,不惜得罪她富有的主顧呢?還有一件事,葉府的丫鬟和胡鵬都說盧郎中是一個無賴、淫棍,盧郎中如今隨意出入梅府,府中只有梅夫人這柔弱女子,令我甚為不安。梅夫人青春喪偶,且風姿綽約,難保盧郎中對她不起壞心。我還讓盧郎中為我傳遞消息,可真是糊塗!陶干,快去看看,那個隨梅夫人回府的錄事是否回來了?」

「大人,我還是放心不下城中的情況,」馬榮道,「那些收屍人頗有問題。只因人員短缺,收屍又不是什麼好差事,我們也沒挑選的餘地,倒叫城中許多無賴、混混夾雜其間。發給他們黑袍原本是為了預防他們染上瘟疫,不想卻成了他們為非作歹的掩護。他們千人一面,分不清彼此,一些無賴流氓正好順手牽羊,趁火打劫,趁著運送屍體的機會,偷竊、打劫那些苦主。」

狄公重重一拳打在案桌上:「這麻煩真是層出不窮!馬榮,命令巡城士兵嚴加戒備,一旦發現哪個收屍人小偷小摸,立即押到廣場示眾;若收屍人所犯罪孽深重,即刻處死。殺一儆百,以防事態失控。」

此時,陶干回到廳堂,錄事緊隨其後。錄事畢恭畢敬地復命道:「大人,我和四名隨從在梅府清點財物,梅府的管家也在一旁協助。他前些時候偶感風寒,現幸已病癒。我等將所有金銀細軟、房券地契整理清楚,並在錢箱上打了封條印鑒,單等梅員外的遠房侄子趕來。我又看着他們給梅員外穿上殮服,放入暫時停靠的棺木中。」

「那盧郎中可在梅府?」狄公問道。

「回大人話,盧郎中正在梅府,相幫我們清理賬目。我們離開梅府時,他還在和梅夫人商量府中事宜。」

「辛苦你了。」待錄事退下,狄公怒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盧郎中混跡梅府,必有所圖。辦完喪事後,我即勸梅夫人離府到梅家別墅去。」

「二十多日前,瘟疫才開始傳播時,她就該外出躲避了。」陶乾冷冷道,「我看那梅夫人外貌端莊高貴,似出名門,但我總疑心事非如此。我曾查閱梅家宗譜,只在十三年前,家譜上出現『梅亮續娶』字樣,但是梅夫人的娘家姓氏、名字、年齡等全無記載。此次案發,我又去細細查閱一番,卻始終沒有找到有關梅夫人家世、身份的文字。若是說梅夫人原為青樓名妓,后被梅員外買入府中,我看也不足為奇。」

馬榮、喬泰兩人聽說,相視一笑,他們素知陶干好奇心極重,倘若謎題懸而未決,那最是讓他惱怒。狄公聽了,也是微微一笑,轉而神情嚴峻道:「老城廂中,那些下水道情形如何?」

馬榮稟報道:「大人,下水道中塞滿污泥穢物,斗大的老鼠成群結隊,拖着長長的尾巴躥來躥去,連貓兒看到它們都害怕。我已經命人將下水道用密集的鐵柵欄堵死。聽住在貧民窟的百姓說,那些碩鼠趁人熟睡之際,會咬掉人的手指、腳趾,甚至將嬰孩咬死在搖籃中。」

「我們必須打開水閘,連通運河和外河,引來一方活水,沖走淤積在下水道中的濁物。水道一清,老鼠無處可躲,自會散去。陶干,立即將我的命令傳給守衛東西兩城門的將士。」待陶干離去,狄公又問馬、喬二人:「今晚你們有何安排?」

馬榮答道:「大人,我們想小睡片刻,然後去城中各個崗哨巡查一番。喬兄去老城廂,我去集市。我們手下士兵短少,只能多加勸勉,鼓舞士氣。今晚糧倉那兒突發事故,就可見我們人手短缺。大人能否容我等稟告御林軍總管,調撥百名將士前來援助?」

「這個自然,」狄公道,「你們去喚錄事來,令他起草文書,我隨即蓋印。皇宮那兒倒不必擔心,自有高牆深河守護,易守難攻,況且那些饑民多為糧食騷動,料想不會搶劫皇宮。」狄公又低頭沉吟片刻道,「馬榮,你去集市巡查時必然會經過新月橋,你須特別留意運河邊上胡鵬的柳園,看他有何動靜。適才我和陶干拜訪他時,他似乎在等候某人。那珊瑚也有可能和他串通一氣,去柳園和他會面。現在柳園中只剩他一人,正是大好時機。若是那珊瑚果然與他在一起,你立即將兩人拘捕。我已命衙役、都頭去城中各個妓院明察暗訪,打探珊瑚的消息,但他們各有公務在身,分身乏術,怕也是草草了事。現在,你二人先退下,好好洗漱休整一番。」狄公說着,見馬榮額頭腫起一塊,便關切道:「馬榮,你今晚在糧倉,是否被饑民用石頭擊中了?」

馬榮撫撫額頭的腫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大人。今晚,我曾在五福酒店等候喬兄,一夥流氓欲欺負店裏的一位姑娘,我待上前救助,不料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額頭撞到桌角。不料那姑娘竟有一身好功夫,使出袖丸,就將那伙毛賊擺平了。」

「這倒有趣得緊,我也曾聽說這門暗器如何了得,不知是否屬實。」狄公道。

「那暗器果然了得。那姑娘瞬間就打斷為首那個無賴的手臂,讓那四個傢伙隨即逃之夭夭,而且她只用了一枚鐵丸。」

「哦,這個倒不簡單,」狄公道,「我以為她們每每都是兩彈齊發,真好似在袖中藏了兩把匕首一般。那些江湖低賤女子大都會使得這暗器。」

「大人,這女子可不低賤,」馬榮急忙分辯道,「她是一個木偶藝人的女兒,她爹雖然啰唆,但也是知書達理之人。」

「這姑娘的孿生妹妹名喚嫣紅,」喬泰插嘴道,「正是今晚在府門前的街上賣唱的那名女子,被盧郎中碰上,欲行不軌。」

「我沒見過什麼嫣紅,」馬榮漠然道,「但是她姐姐彩藍確實是一個正派、嫻靜的女子,與那些在街頭賣藝的吵吵嚷嚷的粗俗女子豈可混為一談?」

狄公疑惑地向喬泰使了一個眼色,心想馬榮在自己手下這些年來,對那些年輕江湖女子向來熱絡得很,今日為何這般不屑?喬泰也只是不解地聳聳眉毛。

狄公亦無暇理會這些,起身道:「此刻已過子時,你們各自安歇吧,我還需回書房批閱一些文牘,明日早晨再議事。」

十二

馬榮睡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起身巡查集市。時值凌晨,馬榮卸下沉重的盔甲,換上一身褐色便袍,頭扎黑色方巾,腳踩氈鞋,一路輕快行來。城中守衛崗哨的士兵都認得他,所以他身着便裝巡查並無妨礙。

查過四個崗哨,馬榮來到新月橋邊,想起狄公的囑咐,決意要探探柳園的動靜。

他信步走上新月橋,行至橋中央,腳下便是最大的一個橋孔。馬榮向東倚欄而立,朝柳園眺望。柳園漆黑一片,只在二層樓處有微弱的燭光自一扇紙門后透出。「不出大人所料,胡宅果然有動靜,」馬榮得意道,「我倒要去湊個熱鬧。」

忽然聽得一陣波浪拍打聲,馬榮低頭向橋下望去,只見一股激流沖向橋墩,掀起一陣旋渦,迴旋一會兒后,翻著泡沫又向前流去。

馬榮暗忖,大約水閘已打開,所以遲滯的運河水開始流動起來。但願天上也能捅一個窟窿,讓憋悶、污濁的空氣也流通起來。

馬榮正獨自嘟囔,忽然止住聲,雙手抓住橋欄桿,竭力探身向外望去。只因他看到運河下游的左岸,在柳園露台下的水中,白花花的什麼東西在暗黑的河水中撲騰。再定睛細看,馬榮瞟見一條手臂,便連忙衝下橋去,直衝進運河左岸的灌木林中,朝溺水之人飛奔而去。灌木林中荊棘叢生,他臉上、手上劃了一道道血口子,但馬榮救人心切,全然不顧,直衝到河邊。只見水流甚急,衝擊著河岸,捲走大塊泥土。馬榮踢掉氈鞋,解下長袍、頭巾,將衣物朝灌木叢中一扔,便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蹚進河裏。沒走幾步,河床里的淤泥已深至沒膝。水勢強勁,沖得他站立不穩,他忙抓住半淹在水中的樹木枝幹,穩住身形,藉著新月橋下懸掛的燈籠所發出的微光,向水面上張望。只見一條手臂再次浮出水面,溺水之人正在拚命地掙扎。說來也怪,雖然水流很急,但那溺水之人並未被水沖走,像是被水底下什麼東西給絆住了似的。

馬榮潛入河中,只用手劃了幾下水,就發現情況不妙。運河中水草叢生,粗壯的梗莖交錯糾結。往日運河裏死水微瀾,這些雜草便在河床里扎了根,如今強勁的水流也奈何不了它們,那溺水之人必然被水草纏住了而無法脫身。馬榮從小在江南水鄉長大,熟諳水性,深知若被水草纏住,越掙扎水草就纏得越緊。於是,他浮在水流之上,雙腿小心地拍打水面,使自己不往下沉,而用雙手撥開面前的水草。那溺水之人此時已不再掙扎,水面上毫無動靜。馬榮向前摸索著,猛然抓到一條髮辮,接着又觸到一隻手臂,他左手一把托起溺水者的背脊,右手猛力划水,將那溺水者的頭抬出水面。馬榮低頭一看,竟然是彩藍姑娘。她臉色慘白,雙目翕張。

「雙手搭住我的肩膀,不要亂動。」馬榮囑咐道。他見彩藍嘴角微微抽搐,似欲嘔吐,遂有些放心。他在水中直起身子,雙腳摸索,終於踏到了一塊不長水草的地方,便一邊不停地踩着水,一邊扯去纏在她腿上的雜草。馬榮連日巡查辛苦,此時在水中益發感到勞累,直擔心自己無法將彩藍安全救上岸去。再看彩藍,雙目緊閉,昏厥過去,胸脯不再起伏,似已不能呼吸。馬榮心想,她一時昏迷過去不再掙扎,倒便於救助,只是千萬不能再耽擱,於是拚命叮囑自己要臨亂不慌。

馬榮深吸一口氣,在水中側轉身子,左手托住彩藍的下巴,使她的口鼻露出水面,順勢夾住她柔軟的身軀,一路小心游去。途中又有水草糾纏不清,都被他一一躲過。馬榮順着急流而下,朝着胡宅外河岸邊的一棵大垂柳游去。

「好傢夥!」馬榮咕噥著,拖着彩藍攀上堤岸。他用腳試探著,在灌木叢中找到一片草地,將彩藍臉朝下放在草地上,用力搖動她的雙臂。高高的灌木叢中一片漆黑,馬榮做這一切全憑感覺。過不多時,彩藍不停地吐出水來,馬榮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她性命尚存,便將她翻轉身子。手一觸到她的臉,就發覺她的眼瞼、嘴唇都在微微顫動。馬榮又跪在她身邊,為她揉搓僵硬冰冷的四肢,累得直喘粗氣,滿身滿臉濕漉漉的,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河水。

忽然,馬榮聽到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別碰我。」

「閉嘴。」馬榮氣喘吁吁地說。隨後,他意識到周圍漆黑一片,彩藍可能認不出他,便溫和地說:「今夜在五福酒店,我和姑娘見過面的,我還幫姑娘洗涮袖口的血跡呢,姑娘可還記得?當時令尊大人也在酒店,還和我攀談呢。」

只聽得一聲輕笑,彩藍輕聲道:「我記起來了,當時你一頭栽下,着實摔了一跤。」

「就是,」馬榮酸溜溜地說,「本想救你的,哪知你自衛綽綽有餘。不過今晚我總算救了你。你怎會掉進運河裏去的?」

馬榮一邊問,一邊仍認真地為她搓揉四肢。彩藍乃習武之人,因此馬榮只覺得她四肢肌膚細膩而結實。彩藍輕聲道:「我現在覺得好難受。哎,你先告訴我,你怎麼找到我的,現在怕已時過午夜了吧?」

「我們夜間也須在城中巡查的。今晚我行至新月橋上,四處張望,剛巧看見你在水中掙扎。順便告訴姑娘一聲,我姓馬名榮。」

「如此說來,多謝馬軍爺了,幸虧你救了我。」

「姑娘不用客套。那姑娘你是如何落入水中的?莫不是被那胡鵬從露台上拋入水中?」

「喲,怎麼馬軍爺猜得這麼准?只是其間稍有出入,是我自己跳入水中的,倒不是那胡鵬推我。」

「自己跳入水中?從新月橋上嗎?」

彩藍嘆了口氣道:「軍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應當實言相告。也罷,長話短說吧。家父曾在胡鵬府上當差,幾年前離開胡府,我也不知是何緣故。胡鵬找到我,邀我今晚去他家中,說是有些關於家父的隱情想要相告,還說我理應知道這些內情。我一時糊塗,自恃練過幾套拳腳,便貿然前去。哪知那胡鵬是個惡棍……你可不必再搓揉了,我覺得好多了……我與他在書房獨處,他竟意欲對我不軌。我們爭鬥起來,不想那人武功高強,且力大無比,你瞧,把我的衣服都撕壞了。幸好我一腳踢在他胸前,他踉蹌後退幾步,我這才脫身跑上露台,跳進運河之中。平素我水性也不差,誰知河底水草叢生,將我纏住,使我幾乎喪生魚腹。」

「這狗娘養的!」馬榮暴怒道,「姑娘且調養片刻,一會兒我們去柳園,將那狗賊好好教訓一頓!」

「千萬不可魯莽,」彩藍急切叫道,「我擔心胡鵬日後會報復在我爹爹身上。」接着她又傷心地說道,「那胡家是世家大族,有權有勢,況且我無憑無據,誰會相信我一個小女子。」

「有我馬榮在此,姑娘不用擔心。」馬榮拍著胸脯道。

忽然,馬榮感覺彩藍姑娘用手臂柔軟地圈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隨即將頭埋在他懷裏,馬榮便也緊緊地抱住彩藍姑娘。

漆黑的夜色縱容着火一般的激情,夜色越發溫柔繾綣。兩人並排躺在綿密的草地上許久,馬榮一雙手依然擁住彩藍的雙肩,心潮起伏不已,暗忖從未遇見如此可人的女子,只願這樣的時光一直延續下去。

然而,彩藍冰冷的話語卻似一盆冷水,陡然澆熄了他的激情。只聽她說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再說,如此多事的晚上,再多發生一件意外也沒什麼稀罕。」馬榮聽了正不知所措,又聽她說道:「這兒的蚊蟲叮咬起人來可真厲害,麻煩軍爺找幾件衣服來吧。」

「好吧,我去胡家後院看看。」馬榮咕噥著。

「這鬼天,還他媽的漆黑。」馬榮抱怨著在灌木林中摸索前行,心中念念不忘剛才的情景,「不知彩藍姑娘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嘲弄我,抑或她對男女之事向來隨隨便便?哇——」馬榮一不留神,光着的腳丫子被地上的尖石子刺痛了。

他翻過胡宅柳園後面的籬笆,果然在後院晾衣繩上找到幾件舊衣裳,想來胡家奴僕忘記收了。他胡亂抓了幾件舊衣褲,便原路返回,見彩藍仍坐在草地上,便遞給她一件衣衫道:「你穿了可能太長,不過長袖子裏正好可藏那暗器『袖丸』。今晚你可曾帶在身邊?」

「哦,沒有,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一時糊塗,竟然傻到連防身器械都不曾帶上。我以為胡鵬這樣的鄉紳,身邊自然不缺女人,哪裏知道他會垂涎於我?軍爺,你有沒有找到鞋子?」

「這個嘛,適才我從那兒跳下水救你時,我的氈鞋就丟在那兒,我們這就去找來。」

馬榮不容姑娘反對,一把將她抱起,就往扔氈鞋的地方找去。馬榮一路行來,彩藍的確是個不輕的負擔,然而,姑娘的臉頰常常不自覺地觸碰到他的面頰上,倒令他心中竊喜。

四周依然漆黑一片,行走艱難,馬榮只得將彩藍放在大路邊上,獨自一人鑽進灌木叢中找尋。說起馬榮,早年也曾是綠林豪傑,習得夜行功夫,故而很快便找到衣物。他將物什收拾起來,返回大路邊,利索地將自己的頭巾一撕為二,分別塞進兩隻氈鞋內,遞給彩藍姑娘。

他對姑娘說道:「穿上吧,這樣大小正合適,你就不必像雀鳥一般,蹦蹦跳跳地行走了。告訴我,你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

「離這兒不遠,就在道觀後面。」

兩人並肩在路上走着,尷尬地沉默不語。馬榮幾次欲言又止,只因看不清彩藍的表情,故始終不敢出聲。

行走片刻,兩人離開新月橋已有一段距離,馬榮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彩藍姑娘,不知何時何地能再見到你?」

彩藍停住腳步,雙手叉腰,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軍爺休再痴心妄想,我因感激軍爺救命之恩,剛才已一吻相報。軍爺若再有別的念頭,就是非分之想了。」

馬榮聽說,深感受挫,待要再表白一番,只聽彩藍傷心道:「我爹爹所言不差,你們有錢有勢之人,並不把我們窮人家的女子當一回事兒。你家有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如今還來尋我們的開心。」

「我尚未婚娶。」馬榮急着分辯道。

「軍爺在扯謊吧?你這般年齡、身份,早該成家了。」

「不瞞姑娘說,這幾年我也曾留意婚娶之事,亦有親朋好友為我做媒,只是我找不到中意的女子,所以耽擱至今。」

「哦,是這樣嗎?男人們大多如此說吧。」彩藍冷冰冰地說。

「隨你怎麼想吧。」馬榮灰心喪氣地說道,「咱們走吧,把你送回家中,我還有其他公幹。」

「遵命,校尉大人。」

「什麼大人不大人的,你少挖苦我了,蠢丫頭。」馬榮發作道,「我算什麼大人老爺啊,我從小生長在江南水鄉的漁村,爹爹靠打魚為生,我也不知怎會誤闖誤撞地到這繁華、迷亂的京城裏來的,跟你這城中的小姐自是不能相比。」馬榮聳聳肩膀,鬱郁不快,沉默不語。

一旁的彩藍也不言語,也不繼續前行。馬榮摸摸下巴,接着又道:「我爹是個老好人,力大無比,雙臂夾兩袋米尚能健步如飛。我家唯一的家產便是一條漁船,可是爹爹死後,卻連這條船也保不住,變賣了還債。」

說到此處,馬榮又低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彩藍平和地說道:「債務纏身確實不好過。那後來你又怎樣呢?」

馬榮猛地抬頭,被她從自己的思緒中拽了回來。

「那時我身強體健,又會武功,地方上的縣令招我去當保鏢。那大戶人家有吃有喝,待我不薄,但他仗着官府權勢,魚肉鄉里,為所欲為。有一次,那老小子竟然設計坑害一個寡婦,我看不過去,結結實實教訓了他一頓,一拳打歪了他的下巴。」馬榮咧嘴一笑,酸溜溜地瞄了彩藍一眼,遂又啞著嗓子道,「那也只是逞一時之快,打了縣令可是死罪一條,我只得奔逃他鄉,做了綠林好漢。唉,什麼好漢,也就是攔路的強盜。」

「你既成了綠林好漢,又如何當上校尉了呢?」彩藍問道。

「馬榮三生有幸,得遇狄大人。他可是當今世上真正的清官忠臣,我跟隨在他左右至今已十五年了,我的衣食、住所、官銜全拜他所賜。」

彩藍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遂用吳越方言問道:「你果真出生在江南水鄉嗎?」

馬榮嚷道:「你也是南方過來的嗎?」

「我娘親本是江南人氏,性情極柔和,只是前幾年死了。」彩藍稍稍停頓,又道,「我爹爹倒是京城人氏。」

「今夜在五福酒店,令尊大人還伸腿絆了我一腳。他也算是一個好人,只是太嘮叨了。」

「爹爹可是個一流的藝人呢!」彩藍熱切地說道,「只是他生遭不幸,故而有些尖酸刻薄。」

兩人再往前行,不多時道觀的綠瓦飛檐已在眼前,道觀廊檐下的紙糊燈籠里還點着蠟燭。

彩藍手搭在馬榮的臂膀上道:「好吧,我們就此道別。爹爹並不知我去胡府之事,以後你見着我爹爹,也千萬不要說起。我只說自己不小心跌進河裏去的。」

藉著燈籠發出的光,馬榮看清了彩藍的臉龐,只見她的雙眸中有幾分溫柔的神情,便又鼓起勇氣道:「我很想再見到姑娘,和你說說話,也不為什麼,只望姑娘不再曲解我。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呢?」

彩藍拍拍濕漉漉的頭髮,說道:「好吧,你若是還願意去五福酒店,那就明兒中午去。我盡量去跟你見面,那店裏的麵條下得不錯。我是玩雜耍的,反正行動自由,不怕拋頭露臉。只要你不介意叫別人看見你跟我在一起就成。」

「你當我是什麼人?!那一言為定,玩雜耍的小丫頭。」馬榮喜不自勝地說道。

十三

破曉時分,天才蒙蒙亮,狄公已毫無睡意。他身着寢衣,踱出廳堂,來到露台之上。他只向外瞄了一眼,便知今日又是與往常一樣的天氣。近一月以來,日日無風無雨,每日清晨推窗便見濃重的黃霧瀰漫,包裹住整座露台。看來,京城百姓又得在這憋悶、污濁的空氣中熬過一天。

狄公轉身踱回廳堂,將通往露台的門嚴嚴實實地關上,令原本低矮的廳堂更加悶熱。這也無奈,他需將這濁霧瘴氣阻隔在外。這間廳堂位於官邸頂層,原為夏夜設宴小酌之用,客人可以在露台上觀景乘涼。瘟疫傳播、朝廷遷移后,官邸撥給狄公專用,狄公就將此處廳堂改為日常辦公、起居的場所。他將四張宴席用的案桌圍成方形,中間放置自己的書案。四張案桌上分門別類堆放着文書案牘,諸如日常事務、突髮狀況、立案卷宗及賑災事宜等。如此安排,顯得井井有條,亦唾手可得。

廳堂後部擺一張卧榻,邊上有一張八仙桌及四把座椅,桌上擺放茶具,牆角還有一個簡便的洗漱台。自瘟疫傳播以後,狄公將家眷、子女送往別處,關閉了自己在皇宮南面的官邸,便一直在此辦公、住宿,真所謂夙興夜寐。

二十多日前,朝廷遷移至三十裏外的陪都,那兒地處山中平原,氣候清爽宜人,並將瘴癘之氣屏蔽在外。現時,偌大一個都邑已成孤城,僅剩下的一些平民百姓也終日閉門不出,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有瘟疫的鬼魅在街上遊盪。皇上將整座京城交給狄公管理,狄公受命於危難之際,自是殫精竭慮,絲毫不敢懈怠。

為了便於管理、聯絡,狄公將京城中辦事的衙署都集中在一處,馬榮、喬泰統領巡查京城的軍隊,陶干管理文書詔告的起草頒佈,官邸底層還設有日常受理百姓訴訟的衙門等。

狄公正思索著當日所需辦理的事宜,一名貼身侍從手捧食盒推門而入,將食盒中盛米飯、蔬菜、腌魚的碗碟一一擺放在八仙桌上。狄公在八仙桌邊坐定,舉起筷子,卻毫無食慾。昨晚狄公同陶干從柳園返回官邸后,又連夜起草文書,直過了午夜才就寢。雖說睡了兩個時辰,卻是噩夢連連,此刻精神更加不濟,口乾舌燥。狄公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飲而盡,正待喝第二杯,喬泰跨入廳堂,向他稟告:「大人,目前城中秩序井然。只是一個時辰前,四個收屍人借收殮屍體之機,竟欲姦污死者的遺孀及他的兩個女兒,她們正哭喊成一團時,街上巡查的兵士聽見,衝進屋內,將那四人擒獲。遵照大人的指示,當即將四人押送至焚燒疫歿百姓屍體的廣場,殺頭示眾。當時,廣場上正好聚集著許多收屍人。」

狄公點頭說道:「幹得好,殺一儆百,看他們還敢不敢胡作非為。那時廣場上有多少收屍人?」

「大約三百多人,他們正手持官府發的黑漆竹牌,等候領取近幾日的傭金。恐怕這期間自有不少地痞、流氓,他們倒不是貪圖這些傭金,而是為了穿上這一身黑衣黑袍,好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會兒唯恐會被拖出去責罰。」

「我們須仔細提防他們作姦犯科,只是軍中人手短缺,再說士兵怕染上瘟疫,也不願近身搜查他們……」

正談論著,馬榮大步流星地跨進廳堂,陶干緊隨其後。

「大人,我有胡鵬的新情況。」馬榮興沖沖地大叫大嚷,一屁股坐在八仙桌邊的扶椅上,滔滔不絕地向狄公講述了凌晨時分他如何從運河中救起彩藍姑娘,彩藍姑娘又如何向他講述了胡鵬的惡行。

「此事甚奇,」狄公道,「陶干,看來你我二人造訪柳園時,胡鵬正在等候彩藍姑娘。」狄公又機敏地看了馬榮一眼,問道:「那彩藍姑娘的話可句句屬實?」

「大人,深更半夜的,彩藍姑娘平白無故跳進運河裏做啥?還幾乎送掉性命呢!」馬榮不快地說道。

「這倒也是。」狄公沉吟片刻后說道,「那女子須將她父親和胡鵬之間的瓜葛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馬榮,你可知道他們父女的住處?」

馬榮有些尷尬道:「她說就在道觀后某處。不過,明日中午我還會與她見面。」狄公又敏銳地掃了馬榮一眼道:「好吧,明日中午你與她會面之後,將她帶到此處,最好能將她父親一同帶來。現在,我們就可下令拘捕胡鵬,罪名為企圖姦污良家女子,這是手到擒來之事。一旦胡鵬拘禁在押,我等就可向他細細盤問葉魁麟的死狀。」說着,狄公踱至書案邊,取過一紙籤條,硃筆圈畫,蓋上官府大印,隨即拍手招進兩名侍衛,將籤條交給他們,命他們傳令都頭,帶領四名差役,立刻將胡鵬捉拿歸案,還叮囑他們胡鵬武功高強,要提防他拒捕逃脫或自盡,必須帶活口回來。

侍衛領命,旋即轉身離去,和推門而入的錄事撞個滿懷。那名資深錄事向狄公稟報道:「有個姓方的男子要拜見大人,他是……嗯……」錄事言語之間,有些支支吾吾。

陶干遂彎腰向狄公附耳道:「此人平素在鈎欄妓院走動,為官府登錄妓女、粉頭的名冊,聽說為人不錯。」

狄公令侍從帶那人進來,一個瘦小精幹的男子隨即應聲而入。他頭戴圓帽,身着靛藍綢袍,乍看上去像個小商販,細細打量又有所不同。只見他臉上有幾道極深的皺紋,似將整張臉切成幾塊。他的左眼瞼耷拉着,一張一合地抽搐,右眼倒直愣愣地瞪着,冷冰冰的目光令狄公想起壁虎的模樣,深感不適。狄公見他猶在打躬作揖,遂不耐煩道:「不必拘禮,有話快說。」

那小個兒男子倒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小的奉命查尋一名喚『珊瑚』的青樓女子。如今非常之際,鈎欄妓院生意慘淡,小的亦不敢怠慢,連夜親自去各處查訪,將各青樓妓院的老鴇、皮條及班頭、行首等一一問遍。小的來不及細查的,也命手下的嘍啰向內線打探,其結果日後自會上報大人。至目前為止,小人打探到三條消息。其一,據大人轉述胡鵬的話語,那珊瑚還是一個初出道的雛兒,但據小人所知,鈎欄妓院亦有規矩,雛妓不允許獨自外出,須跟隨院裏的班頭、行首去私人宅第應酬,且雛妓只在旁邊伴奏,或相幫班頭、行首更換衣裳,要麼在席間斟酒侍候,還輪不到她獻藝歌舞。其二,在官府註冊的樂籍中並未發現珊瑚這一名號。其三,最近十多日內,並無一家青樓妓院接到葉魁麟邀唱堂會的帖子,儘管這以前,葉魁麟是那兒的常客,隔三岔五便去叫局、喝花酒。」

那姓方的男子用一眨不眨的右眼盯着狄公道:「由此我得出結論,那妓女和皮條客不是私娼,就是假扮的,蓄意混入葉府,設下圈套謀殺葉魁麟。」他的左眼皮又抽搐起來,繼續道,「若是私娼,大人就該取締;若是兇手,大人更該將兩人及早捉拿歸案。」

狄公雖聽他言語鞭辟入裏,卻嫌憎他壁虎一般的長相,便贊他一聲,欲屏退他下去。陶干見狀,又向狄公附耳嘀咕幾句。狄公稍一遲疑,便清清嗓子說道:「看來,你對鈎欄妓院這一行當倒很熟悉啊?」

「不瞞大人說,我於此行當已混跡二十多年了。」那男子微微一笑道。

狄公說道:「那好!你再去打探一事。三大家族之一的梅亮前不久不幸慘死,有傳聞說他續弦的夫人出於娼門,你前去為我細細打探此事。」

「這可巧了,大人,這事我碰巧略知二一。十三年前,那女子是老城區『花滿樓』中的一名雛妓,花名『寶石藍』。」

「可是梅亮將她贖出?」

「不,一開始並非梅亮將她贖出,她只是後來才輾轉流落至梅府,被梅亮收為填房。」姓方的男子見狄公濃眉高挑,聽得入神,又趕緊往下說道,「於此事情,我至今仍有兩個疑團不曾解開。花滿樓原是前朝所遺,頗有些年頭,亦向來太平無事。只是寶石藍被人贖出后不久,一場意外的大火將花滿樓燒得滿目狼藉,老鴇、妓女死的死,逃的逃,無從打聽寶石藍為何人所贖,這是疑團之一。疑團之二是不久寶石藍便成了梅亮的填房。大人,梅亮雖為人和善,想法開通,但畢竟是世家大族之後,豈容他人覬覦他的私隱?我對這件事記憶深刻,至今不能釋懷。」狄公聽完這番敘述后,道:「你能了解這許多情況已不簡單,你再用心打聽珊瑚的下落,以你的能力,必會有所發現。」

姓方的男子走出廳堂后,狄公憤憤道:「看來胡鵬騙了我們,除非他也不知珊瑚的底細。若非我親自發現了那枚鑲紅珊瑚珠的銀耳環,我真懷疑珊瑚及皮條客根本就不存在,是胡鵬和葉府的老丫鬟胡謅出來的。但是,這兩人怎會串通起來呢?唉,不管怎樣,我早該把胡鵬這傢伙扣押起來的。」

狄公瞥見一名侍從走進廳堂,遂不耐煩地問道:「又有何事?」

「稟告大人,葉府剛才差人來報,說葉老夫人懸樑自盡了,盧郎中恰好在葉府,是他最先發現的……」

狄公一驚,站起身道:「我親自去處理這件事。又是那個盧郎中,這廝真是無孔不入!陶干,今早我還有何事要處理的?」

「一個時辰以後,大人須召集巡城的將士訓話,然後向城郊的農民募集新鮮蔬菜,這之後——」

「夠了,夠了!我們正可利用這一個時辰去葉府走一遭。替我準備官帽、袍服,我們四人即刻上路。」

十四

一乘八人大轎將狄公、陶干、馬榮和喬泰一干人抬往葉府,仵作及助手另坐一乘小轎緊隨其後。黃霧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蒸騰、悶熱的濕氣,整座空城似乎在這氣霾中搖搖晃晃。

很快便行至葉府大門前,一扇小門吱呀一聲打開,盧郎中應聲而出。他看到狄公,頓時一臉惶恐,結結巴巴道:「我……小人原以為衙門裏只會派一個官吏前來,不想大人親臨此處……小人……」

狄公瞥了他一眼,說道:「本官要親自過問此事,你前面帶路。」

盧郎中淺淺鞠了一躬,便走在前面。同上次相仿,他們穿過空曠的前院,來到一個四面有圍牆的小花園,只是他們並未走進那扇金漆格子小門,而是直接往葉夫人的寢室去。

寢室里陳設著整套造型優雅、雕鏤精細的花梨木傢具,狄公只匆匆一瞥,便徑直來到床前。葉夫人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白布。狄公掀開一角,只見一張扭曲變形的臉,僵硬的舌頭耷拉在外。他向仵作一示意,讓仵作檢查屍首。只見老丫鬟丹桂蜷縮在床腳,哭得聲嘶力竭,狄公打算過後再盤問她。狄公折出屋子,來到花園中的小荷花池,盧郎中緊隨其後。陶乾等三人正站在荷花池邊。狄公揀一塊石頭坐定,詢問盧郎中道:「你何時發現葉夫人的屍身?」

「大約半個時辰以前,大人。我來府中為葉夫人診斷病情,因葉侯爺死後,夫人所受打擊不輕,我擔心——」

「這個不談,單說葉夫人之死。」

盧郎中似被刺痛般地看了狄公一眼,順從道:「丫鬟丹桂將我徑直帶到葉夫人的卧房。她說她正急得沒有辦法,剛才她替夫人送參茶、早點時,一推房門,發現夫人已從裏面反鎖住了,怎麼叫也叫不應。她說以前也發生過類似情形,夫人晚上睡眠不佳、情緒低落時就會將自己反鎖在房內。我說,稍後我會給夫人服一帖平氣安神的藥劑,便也連連叩門,卻不見絲毫反應。我擔心夫人體質羸弱,可能昏厥在房中,便讓丹桂去叫她兒子來,順便帶一柄短斧,劈開房門。」

盧郎中捋了捋山羊鬍須,搖頭嘆道:「我們劈開房門,只見葉夫人已在正中的橫樑上懸樑自盡。我們趕緊割斷上吊用的汗巾,將她放下來,但她周身早已冰冷僵硬。嵌螺鈿的八仙桌被搬到卧室正中,地上還倒著一張圓凳,估計葉夫人將圓凳擱在八仙桌上,爬上去后,將汗巾拴在橫樑上打個死結,套上頸脖,然後蹬掉墊腳的圓凳。葉夫人頸部的勒痕極深,估計當時就咽了氣。平素我給葉夫人診斷時,發現她神思恍惚,脈象混亂,此番她必然是受刺激太深,抑鬱自殺身亡。」

「好吧,你可進房去相幫仵作,他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盧郎中作揖后,跨進卧房。狄公轉而向三個手下道:「現在天色大亮,我們四處轉轉。首先再去廊房察看一番,昨晚勘查時,恐有疏忽遺漏之處。不知那個看門小廝在何處。也罷,我依稀記得路徑,你們隨我來。」

狄公領着三個手下穿過一帶迴廊,依假山拾級而上,石階盡頭有一扇門,推門而入即是廊房。窗前的湘妃竹簾都已放下,狄公囑咐陶干捲起一排竹簾,廊房瞬間一亮。忽然,馬榮驚呼一聲,直愣愣地站在房中,四處打量。

「何事大驚小怪?」喬泰煩躁道。

「耍猴子的袁老頭兒給我看過一出皮影戲,如同在這兒發生的一般,一個黑衣男子用皮鞭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伸展四肢,臉朝下躺在卧榻上,只是卧榻的位置有所不同,放在平台那兒。」

「你在說什麼?」狄公驚問道,「那袁老頭兒是誰?」

馬榮將頭盔稍稍往後推,搔搔額頭道:「這個說來話長。」

狄公道:「好吧,我們坐下細說。陶干,你先將那些竹簾盡數捲起,打開窗子,這屋裏憋悶得緊。」

一干人等在卧榻、扶手椅上坐定,馬榮將在五福酒店邂逅袁老頭兒的前後一一道來,又說:「袁老頭兒還給我看了一出皮影戲,水邊柳樹叢中有一處別墅,只是洋片箱裏的蠟燭很快就燒完了,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今日我從此處窗子向外望去,對面胡鵬的柳園和皮影戲里的場景極為相似。」

狄公手捋長須,環顧窗外,若有所思道:「你所言不差,六年前葉魁麟曾在此處鞭笞一名使女至死,說不定胡鵬也可能參與此惡行。那彩藍說她爹爹曾在胡府當差,或許他對此事曾耳聞目睹。馬榮,你一定要將袁老頭兒帶來見我,我有話問他。」

「遵命,大人。」馬榮咧嘴笑應道。

狄公站起身子,又囑咐馬榮、喬泰去窗枱邊看看,問他們若從運河攀上石柱再翻進窗枱,需何等體力之人。他與陶干又在房內細細察看。

馬榮、喬泰看了一看,又互相交談了幾句,便來到狄公身旁道:「大人,攀上石柱倒不是難事,只是要爬到這露台之上卻着實不易。只因石柱支撐在廊房下面,窗枱則懸在外面,石柱和窗枱之間尚有幾尺距離,毫無依託,不善攀緣之人絕對夠不著。此人必須高大有力。」

狄公道:「那胡鵬雖說身量不高,卻精於狩獵,且手臂長而粗壯,如猿猴一般,攀上窗枱對他來說只怕輕而易舉。」

陶干晃動着袍袖,打斷他們的談話,頗為懊惱道:「大人,我昨晚勘查時,竟然疏忽了此處。」只見他手指卧榻邊的一排護牆板,其中一扇護牆板竟是一道暗門,門上有一個不顯眼的把手。「昨晚燭光實在太暗,且那些護牆板看上去一模一樣……」陶干嘟囔著,言語之間,頗為自己的疏忽而沮喪不已。

「那也怪不得你,」狄公安撫道,「我們且進去看看。」

門后是一間幾尺見方的小房間,四周沒有窗子,黑漆漆的,滿屋子瀰漫着陳年脂粉的氣味。房間的大半被一張梳妝台所佔據,妝台上有一面極大的鎦銀圓鏡,除此之外,只有一張圓凳和兩個高高的掛衣架。背面的一堵牆上,另有一扇窄門。

狄公將梳妝台上的抽屜悉數拉開,一無所獲,忽然,在梳妝枱面的木頭縫隙里拈出一件瑣細的物事來,定睛一看,是一顆紅珊瑚珠子。

「看來,那個珊瑚逃脫時過於匆忙,這必是另一枚銀耳環上鑲嵌的珠子。」狄公對陶乾等人說道,「且看看另一扇小門通往何處。」

馬榮推開門,只見一截陡峭、狹窄的石階,連通一條密不透風的狹長甬道,推開甬道盡頭的小門,便來到葉府前院。

「這是一條從前院到廊房的快捷方式,」陶幹道,「葉魁麟召妓取樂,帶她們從此處進出,倒可避人耳目。」

「那間小黑屋則供粉頭、娼妓更換舞衣之用。」馬榮道。

一干人正在前院議論紛紛,狄公忽然瞥見看門小廝手持笤帚、水桶,從前院匆匆跑過。看門小廝也看見他們,只慌慌張張地鞠了一個躬,就一溜煙地跑了。

狄公轉身對陶幹道:「你看這小廝長得像誰?」

陶干困惑地搖搖頭。

狄公揣測道:「我看他五短身材、扁圓的臉和胡鵬有幾分相似。我初見胡鵬,只覺得他面目似曾相見,今日裏再見這個小廝,才知我所料不差。你不是說過舊家世族之間,贈送婢妾,陋習成風嗎?那小廝的生母就是服侍葉夫人的丹桂,她曾在我面前竭力讚美胡鵬如何英武和善,對主人葉魁麟卻切齒痛恨。莫非多年前她和胡鵬有過瓜葛,所以一味袒護胡鵬?若胡鵬想殺葉魁麟,她倒可以做內應。胡鵬從對岸泅游至廊房,攀上窗枱,極有可能留下腳印,那丹桂發現葉魁麟的死屍后,遂將窗台上的腳印擦去,替胡鵬消滅罪證。」

陶乾等三人正聽得出神,狄公就此打住,手撫鬍鬚沉吟片刻道:「馬榮,你去五福酒店時,那袁老頭兒可知你的身份?」

「起先並不知道,只因我嫌聒噪,將金龍標識藏在頭盔里了,所以乍看上去和一般兵士無二。」馬榮皺皺眉頭又道,「不想,袁老頭兒讓我看皮影戲,這老兒故弄玄虛,也不明說,只讓我往一道牆縫裏張。這皮影做得活靈活現,情急之中,我誤以為真,叫嚷着要去捉拿那鞭笞女子的男人,可不就暴露了身份。」

「我知道了。」狄公道,「我意欲馬上見到這袁老頭兒,他可能知曉頗多隱情,明日便太晚了。只可惜,馬榮,他女兒未曾告知你她家住何處。五福酒店的掌柜可知道他們的住處?」

「掌柜的也不知道,他說他們居無定所,行蹤飄忽不定。」

「也罷,我等在此地勘查完畢,你與喬泰立即去道觀后找尋,將袁老頭兒帶來見我。對了,還有他那名喚嫣紅的女兒,也將她一併帶來。走吧,我料想仵作和盧郎中該檢查完畢了。」

說罷,狄公轉過身子,疊起寬大的袍袖,一路穿過前院而去。

仵作和盧郎中正在花園中等候,見狄公走來,忙從荷花池邊的石凳上站起身來。仵作將一紙驗屍公文遞給狄公,說道:「我已檢驗了葉夫人全身,屍體上並無扭打、搏鬥留下的傷痕。她確實是懸樑自盡的,時間大約在兩個多時辰前至午夜,這段時間往往是精神狀態最低迷的時刻,何況葉夫人因爵爺之死,一直神情恍惚。就如盧郎中所言,在人世間,葉夫人已無所寄託,索性隨葉侯爺一起,同赴陰曹地府去了。大人,如果您同意,我這就開具死亡證明,將葉夫人的屍首暫時收殮了。聽葉府丫鬟說,城東還有葉家的一房族叔,我立即差人將他召來,讓他處理善後事宜。」

狄公點頭,又一一下令:「留下兩名士兵在葉府看守。盧郎中,稍後請隨我去前廳,我有話問你。馬榮、喬泰,你二人即去辦理我所說之事。陶干,你回官邸再準備一下訓誡戍城將士事宜,我和盧郎中交談片刻,即刻回府。」

狄公攜盧郎中來到葉府前廳,在角落裏找到一個小茶几,用袍袖拂拂凳子上的浮塵,自顧自坐下,而後示意盧郎中也入座,遂和顏悅色問道:「盧郎中,我很想聽聽你對於葉夫人的自殺有何高見。她為何要自尋短見呢?」

盧郎中原本心懷鬼胎,此刻,聽狄公只不過詢問葉夫人自殺的緣由,不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遂捋了捋兩撇山羊鬍須,故作沉重道:「大人,精神失常之人的舉動和想法極難把握,只是我平素常在葉府走動,對於葉夫人的病情知根知底,所以才敢下此論斷。」盧郎中清清嗓子,繼續道,「君子之道,本當為死者隱惡遮醜,但是既然狄大人問起,小人不敢不實言相告。葉侯爺生性暴戾,生前常召妓納寵,荒淫無度。葉夫人眼看丈夫深陷酒肉錢色之中不能自拔,自是痛苦萬分。然而女子出嫁從夫,葉夫人只能不聞不問,裝痴作啞,將丈夫想像成良善君子。時日一久,葉夫人似已信以為真。這雖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卻能給葉夫人帶來片刻安寧。不想葉侯爺暴死於府中,這自然是報應,所謂種善得善果,種惡得惡果,葉夫人心裏豈有不明白的道理?葉夫人只因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萬念俱灰,便尋了短見。」

狄公緩緩點頭稱是,心想盧郎中確實不簡單,揣測別人的心思能如此細緻入微,一定要小心對付他。

「盧郎中真可謂醫術精湛,深知病人心思,但我還有一事相問,此事無關醫術。盧郎中常在世家大族走動,自然聽聞一些他們的隱情家私。梅夫人的出身、家世似有不可告人的隱秘之處,官府卷宗中亦沒有記錄,但是梅員外死後,留下大量家產,究竟該如何分割,由誰繼承,這和梅夫人的身份有極大的關係。如盧郎中知道內情,望指點二一。」

盧郎中顯出猶疑的神情,被狄公一望,遂淡淡一笑道:「大人,您所說的那個隱秘是故意所為,用以掩蓋真相。我確實知道梅夫人真正的隱情,絕非道聽途說。大人動問,小人自當如實奉告。」

「梅夫人可是出身娼門?」

「不,大人,如何可以聽信這些謠傳?!市井小人就喜歡胡說八道,傳播這些流言蜚語。梅夫人亦是本地世家大族之後。」

「那梅夫人的身世又有何隱秘之處呢?」狄公問道。

「只因梅夫人的父族與梅家有宿怨,並且梅員外比梅夫人年長兩倍,梅夫人的父親自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但梅夫人仰慕梅員外的人品德行,執意要嫁給梅員外,並且私自出奔家門,兩人私下結了秦晉之好。梅夫人真乃有膽識的女子啊!梅夫人的父親認為女兒敗壞門風,暴跳如雷,卻生米煮成了熟飯,無可挽回。他覺得無顏在本地立足,便舉家搬遷到南方去了。」

「哦,原來梅夫人出身名門,我竟然誤聽誤信了那些謠傳,真所謂眾口鑠金啊!我自會告知衙中官吏,讓真相大白於天下。我還有一事動問盧郎中,目前城中鼠疫傳播嚴重,盧郎中有何良策控制、驅散鼠疫?」

那盧郎中雖說好色,於醫術方面卻頗有見地,當下向狄公分析、剖白一番,諸如如何用藥、如何隔離病人等,狄公聽得連連稱是。隨後,盧郎中將狄公送至葉宅門口,狄公乘輿回官邸而去。

十五

馬榮、喬泰按照狄公吩咐,前往道觀尋找袁氏父女。兩人在道觀門前遇見兩個道士,那兩個道士身穿黃色道袍,一味向他們拱手行禮,長長的袍袖在地上來回拂動,令馬榮、喬泰極不耐煩。

卻說他們四人正站在道觀前的台階上,兩個頭戴黑兜帽的收屍人從他們面前經過,其中一個掀起黑兜帽,粗聲粗氣地對道士嚷道:「牛鼻子老道,你們道觀里的護身符賣得怎麼樣啊?不及我們的好賣吧!」

另一個收屍人跟着起鬨、大笑,放肆的狂笑聲在空蕩蕩的街上回蕩著。

年長一些的道士對喬泰說道:「官爺,您看這裏只有地痞、無賴,多得數不勝數,至於耍猴、拉洋片的江湖藝人,我們確實未曾見過。」

「最近十多天內,無人來過道觀,」另一個附和道,「我們只是在道觀里日日夜夜做法事,祈求老天爺降下甘霖。」

「求吧,求吧。」馬榮甚是不痛快道,又向喬泰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路走下台階。道觀前一溜兒小店,此時都店門緊閉。喬泰沮喪地看了一眼店鋪道:「這些店鋪同城裏的大小鋪子一樣,只在清晨做一個時辰的買賣,出售一點點雜貨食物,隨即緊閉門戶。難道要我們挨家挨戶敲門去找袁氏父女不成?」

「是啊,這可真難辦啊,」馬榮悶悶不樂道,「街上連一個小孩兒都沒有,要在平時,小孩兒最愛看雜耍,一定知道袁氏父女的行蹤。」

喬泰扯扯兩小撇黑鬍鬚,突然問道,「你可記得袁老頭兒的猴子長得什麼模樣?那日五福酒店的光線太暗,我委實沒有看清。」

「袁老頭兒的猴子嗎?這有何相干?」

「那猴子可有長尾巴?」

「有啊,有一條長長的、毛茸茸的尾巴,還鈎著袁老頭兒的脖子呢。」

「這就好了,長尾巴的猴子性喜爬樹。」喬泰解釋道。

「一隻會爬樹的長尾巴猴子,又有什麼了不得?」馬榮不屑道。

喬泰若有所思,抬頭朝道觀方向望去,煞有介事地對馬榮說道:「兄弟,你看,道觀後面有一座寶塔,我們最好登上去看看。」

「喬老兄,難道你要鍛煉腳力不成?」馬榮不解道。

「非也,我們登上寶塔,看看四周何處有小樹林子。這片地區乃貧民聚居,自然不可能有齊整的園林。江湖藝人大都豢養猴子,表演完畢,猴子便會乖巧地托著盤子向圍觀的人群收取銅錢,所以江湖藝人大都把猴子視為寶貝。如果袁老頭兒也馴養這麼一隻猴子,且是長尾巴、性喜爬樹的,那袁老頭兒的住處附近必然有些樹木,好讓猴子攀爬、棲宿,順便找一些板栗、堅果之類的東西吃。若是短尾猴子,就喜好在地上爬,頂多在傢具櫥櫃之間躥來躥去。」

馬榮緩緩地點點頭,他深知喬泰混跡江湖時,馴養過各種牲畜,熟知它們的脾性。

「好吧,」馬榮道,「我們就登上這寶塔,看看周圍哪兒有樹叢,這方法未必奏效,但總比什麼都不幹要好。」

兩人重新登上道觀前的石頭台階,一個小道士帶他們穿過庭院、大殿,來到一座九層寶塔前。兩人罵罵咧咧、大汗淋漓地沿着陡窄的樓梯爬上寶塔,站在第九層的平台上向下俯瞰。早晨潮熱的濕氣已略略散去,下面一大片各式各樣的屋檐,就像一張斑斑駁駁的地圖展現在眼前。道觀後面確實有一片綠樹林子,四周簇擁著危棚茅屋。再遠處,孤零零地撐起一桿旗幟,分明是一處崗哨。喬泰指著那片綠樹林子對馬榮說道:「老弟,我們就去那兒尋找。你看林子周圍還有幾間磚牆瓦房,屋檐高翹,我料想那必定是以前大戶人家遺留下來的宅第,過去那兒可是老城廂的中心地帶,如今卻被一些平民百姓佔據着。」

「對,袁老頭兒可能就住在那兒,我們再看看怎麼個走法。」馬榮抓住欄桿,上身傾出塔外,仔細琢磨下面迷宮樣的衚衕、小巷,自言自語道,「咱們先到道觀后那片空地上,再沿着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往前走,然後,朝左拐進一條筆直的衚衕,那樣走准沒錯。」

兩人歡欣鼓舞,一路下塔而去。

在骯髒的小巷裏溜達了半個時辰,兩人便提不起精神來了。越往裏走,兩邊的茅棚越破落,路上又沒有一個人可以問詢的。好不容易在街角看見一個穿着破爛的老乞婆,正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她說從未見過什麼江湖藝人、玩雜耍的,但再往前走三條街,確實有一個大宅子,只是沒有樹林。一些平民百姓佔據着后宅,前院堆放病歿者的屍體,收屍人到一定時辰自會前來收取。說着,她取出一條灰不溜丟的臟頭巾,抹抹汗津津的臉,繼續說道:「我們運氣好,跟那些收屍人住在一起。他們本事大得很,不光收屍,還能召喚鬼魂,買了他們的護身符,戴在身上就能祛邪避災、百病不侵。」

喬泰向老乞婆道了謝,兩人一路行來,才走過一個街口,就遇見一夥收屍人,有十幾人之多。他們中間還混雜着一個舉止嫻雅之人,此人身穿鑲滾考究的長袍,頭戴一頂高高的黑紗帽。

馬榮一看便叫道:「嘿,盧郎中,你怎麼在這兒?」

盧郎中正和身邊一個高個兒的收屍人說着什麼,見到馬榮、喬泰,隨即過來招呼道:「喲,兩位官爺也在這兒。前面宅子裏兩個年輕女子得了鼠疫,讓我去看看,只是我回天無力,眼睜睜地看着她們死去了。」

馬榮聽了這番話,頓時臉色煞白,心像被什麼揪住似的,緊張地問道:「你是說袁老頭兒的兩個女兒嗎?」

「那家人姓袁嗎?」盧郎中轉身問高個子收屍人道。罩着黑長袍的收屍人聳聳肩,不置可否。

喬泰道:「盧郎中,你帶我們去看看吧,想不到你對窮人也如此關心。」

「醫家有割股之心,我不過盡職而已。」盧郎中冷冷道,「兩位官爺若想知道真假,不妨跟我過去看看。」

一干人等一路行來,十幾個收屍人緊隨其後,其中領頭的高個兒收屍人走到喬泰身邊,顯然已認出喬泰來,他說道:「這位官爺好生面熟,就是你將我們四個兄弟在廣場上斬首示眾的。」只因他頭戴黑兜帽,說話的聲音瓮聲瓮氣的。

「是我便怎樣?若你敢作姦犯科,我也將你依法懲治。」喬泰告誡他道。

高個兒收屍人聞言退後,和其他收屍人交頭接耳起來。過了一條街,又有十幾個收屍人聚攏過來,彼此低聲交談。馬榮朝周圍一看,只見那些收屍人黑兜帽的縫隙里露出滿懷敵意的挑釁眼光。馬榮感到情況不妙,用手肘碰碰喬泰,喬泰亦有所覺察,將手搭在腰際的劍柄上。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盧郎中說:「我們到了。」眼前一扇破敗的大門,兩邊磚牆上的灰泥都已剝落,露出殘斷的磚塊,只是裝飾著銅釘的大門還相當新,一根粗大的橫木架在門前。盧郎中用手指指橫木,兩個收屍人見狀,上前抬起橫木,推開大門。盧郎中和喬泰、馬榮跨進門去,收屍人都守在外面,黑壓壓地站了一街。

馬榮一個箭步衝到半明半暗的門廊前,一堆雜物上躺着兩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馬榮凝神屏息一看,見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子,頓時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喬泰低沉着嗓音對盧郎中道:「這裏鼠疫已然傳播開來,應當讓聚居於此的百姓速速離去。」

盧郎中說道:「校尉大人,這個您自己跟他們說去,我可管不著。我另外有事,就此告辭,咱們後會有期。」

「碰見你能有什麼好事?」馬榮怪聲怪氣道。

「校尉大人,你們自己多保重,說不定哪天真需要我幫忙呢。」盧郎中陰陽怪氣地反敬道。

喬泰說:「咱們有什麼不適,自會找衙門裏的醫官,他也精通醫術,且平時四處查驗死屍,自然樂意見到咱們兩個活生生的人。」

盧郎中也不接話,轉身就走。

喬泰、馬榮二人穿過門廊,沿着一條長長的狹窄過道,又往前走去。過道兩邊都用磚牆封死,且灰泥已侵蝕剝落,斑駁且骯髒不堪。兩邊磚牆上也不開窗,密不透風,只有殘破的屋頂上有幾條大裂縫,漏下些許天光,可瞥見外面陰沉的天色。過道盡頭另有一扇木門,喬泰推了推,門卻紋絲不動。喬泰附耳在門板上,聽到外面有許多人說話的嗡嗡聲。

忽然,只聽得有人在屋頂上粗聲叫道:「狗狼養的,看你們往哪兒逃!」

一個頭戴黑兜帽的人影在屋頂的縫隙間一閃,突然嗖的一聲,一支木箭貼著馬榮的臉飛過。

「趕緊往回走!」喬泰叫道。

兩人飛奔穿過迂迴曲折的過道,朝來時的大門衝去。馬榮跨過兩具橫躺着的女屍,欲拉開大門,卻發現大門已從外面被封死了。

「他們把我們包圍了,這群狗雜種!」喬泰低聲道,「他們手上有弓箭,還能從屋頂的裂縫看見我們,我們倘若站在原地不動,一定會被他們射中,不如從過道那扇後門衝出去,殺出重圍!」

「天知道他們的黑袍下藏着什麼武器,」馬榮急匆匆道,「他們足足有四十個人之多,而你我只有兩人,我們只可智取,不能硬拼。老兄,快,你幫我將盔甲卸下。」馬榮向喬泰耳語片刻,遂高聲沖着大門口叫道:「你們這幫惡徒,意欲何為?不久我們的手下就會趕到,將你們剁成肉泥。」

門外的收屍人哈哈大笑道:「只怕我們早已將你二人扔進運河裏餵魚,你們死無全屍啦!」

「咱們走着瞧!」馬榮一邊叫罵,一邊忙着和喬泰將自己的戎裝、頭盔套在一具女屍身上。馬榮將女屍架起,喬泰用劍柄支起女屍的脖頸,一邊嘀嘀咕咕道:「姑娘,借你的屍身一用,多有冒犯了。」喬泰托起癱軟的屍身,走到屋頂的裂縫下面,意欲吸引收屍人的注意。馬榮則只穿着單衣單褲,伏在大門背後,仔細察看大門外的動靜。大門依然被一根大橫木堵著。忽聽一聲吼叫,馬榮回頭看時,套著戎裝的女屍身上已中兩箭,喬泰讓她平躺在地,自己裝作低頭察看。此時,一箭正射在他的後背,另一劍被他的頭盔彈開。喬泰大喝一聲,順勢伏在女屍身上,一動不動地詐死。

屋頂上的收屍人大叫道:「射中他們了,射中他們了!」

馬榮背靠牆壁,站在門邊,只聽外面一陣搬動橫木的聲音,大門開了,一個收屍人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說時遲,那時快,馬榮一個箭步上前,左手扣住收屍人的脖頸,右手的短劍直刺收屍人的心窩,並隨即一腳將大門踹上,撒手將收屍人的身體一扔,從裏面將房門緊緊拴上。馬榮做得乾淨利落,真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門外的收屍人拍門叫嚷道:「怎麼回事兒?」馬榮也不搭理,從地上扭曲成一團的收屍人身上剝下黑帽、黑袍,穿戴起來。

馬榮走到屋頂的裂縫下,大叫道:「拉我上去,門上有機關,反鎖住了!」兩個收屍人從裂縫處往下看,不知有詐,隨即取來一張輕便的竹梯子,把裂縫捅大,將梯子放下來。

馬榮三步並作兩步攀上屋頂,見頂上只有兩個收屍人,手持弓箭。屋脊窄小,在上面站立不穩,但此處和前後屋頂連成一片,可以傳遞消息。

「下面——」屋頂上的一個收屍人正待發問,馬榮將他用力一推,他站立不穩,一個倒裁,從裂縫掉進屋裏。馬榮隨即拔出短劍,用盡吃奶的力氣向另一個收屍人的腹部刺去,也將他從裂縫摔進屋內。

接着,馬榮小心翼翼地沿着屋脊,行至過道后的木門上方,看見木門邊聚集著二十幾個收屍人,遂大叫道:「大家快跑,官兵來了,已到前面大門口!」

那伙人正不知所從,忽聽得大門那邊果然有撞擊、叫喊聲,頓時嚇得作鳥獸散。

馬榮心想事不宜遲,又戰戰兢兢地沿着屋脊返回,屋脊滑溜難走,待他行至大門上方,不覺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對着大門口的一群收屍人故技重演道:「官兵已到後門口,隔着一條街,現在還看不到這兒的情形,咱們早做準備要緊!」

收屍人中隨即爆發出一陣抱怨、咒罵聲,馬榮朝黑壓壓的人群中一瞥,發現盧郎中早已無影無蹤。

馬榮心中惦記喬泰,趕緊沿着屋頂裂口的梯子返回屋裏。喬泰早已將馬榮的盔甲從年輕女子的屍體上除下,用頭巾包裹在一處,正往自己身上套收屍人的黑帽、黑袍。從屋頂摔下來的收屍人早已折斷脖子,歪在屋角。

馬榮、喬泰兩人又由竹梯登上屋頂,再看大門口的收屍人已紛紛散去。兩人沿屋脊往後門方向走去,越過過道的屋頂,跳進一處園子,打開園門,便是一條小巷。

「咱們先去崗哨吧。」馬榮氣喘吁吁道。

轉過一條街,劈面又見四個收屍人,喬泰故意迎上去道:「兄弟,官兵在什麼方向?」不想那四個收屍人嚷道:「到處都是官兵,快跑!」遂將他們推到一邊,只顧自己逃命。

一路行來,只遇見一個老百姓,見喬泰、馬榮二人身穿黑袍,早已避不及地躲閃在街邊。

兩人頗費周折,總算找到崗哨,一跨進哨所的院子,便忙不迭地脫下身上的黑帽、黑袍以及戎裝、內衣等,吩咐士兵端水、熏香,里裏外外清洗一番,又將盔甲等拿至院角,用藥草熏染一遍,防止染上鼠疫。

崗哨的小頭目報告喬泰、馬榮道,院中備有一匹快馬,喬泰聽了甚為滿意。京城陷於緊急情況以來,馬榮、喬泰討論實施了一套報警方案:日間在各個崗哨備一匹快馬,以便隨時傳遞消息;夜間用弓箭向天空發射硫黃、火藥製成的信號彈。喬泰立刻命令一名士兵騎快馬去附近各個崗哨報信,從各處調撥士兵,湊集一百人對付道觀周圍的收屍人。若看見他們中手持兵器的,一律捉拿;若遇到負隅反抗的,就地誅殺。圍捕到的收屍人都帶回衙門審問。

喬泰一邊下令,馬榮一邊拿來金瘡藥膏,為他塗抹後背的傷口。雖說隔着鐵鎖子甲,箭頭未能深入體內,但也扎進皮肉一寸有餘,自是疼痛難當。

馬榮一邊為他上藥,一邊嘟囔道:「幸好只是一般的木箭,若是那些帶倒刺的鐵箭鏃,只怕要傷著骨頭了。跟他們說過多少次了,需給我們配備前胸、後背都有鐵制護心鏡的鎧甲,他們卻說護心鏡又重又費料,穿戴後行動不便,還說什麼不能為了保全性命而延緩行動的速度。這幫混賬東西!」

兩人重新穿戴整齊,和哨所小頭目一起草草用了午膳,又在棚戶區轉悠起來。聚居在茅棚里的老百姓顯然風聞了一些消息,紛紛打開窗戶,朝骯髒的街道上探頭張望。喬泰、馬榮二人一路尋來,找到一條狹窄但乾淨的街巷,來到一所大宅子前,東倒西歪的前門微微敞開着。

前廳空空蕩蕩的,屋頂、牆面的灰泥早已剝落,有些灰泥還懸掛在那兒,搖搖欲墜,但地上倒一塵不染,似乎經常有人行走、灑掃。前廳左右各有小門通往兩邊廂房,門板都已卸除,用於焚燒病歿之人的屍體。

「房內空無一人嘛!」喬泰自言自語道。

「噓!」馬榮舉手示意喬泰噤聲,後院時斷時續地傳來一陣笛聲。

兩人穿過前廳,跨過兩重門廊,便見一處空曠、蕪雜的院落,幾株橘樹、桃樹幾乎被高高的雜草所掩蔽。院子左右各有一條曲折迴廊,通往院后一座高高的樓闕。院中的房廊走勢,正和他們上午在九層寶塔上所見的相仿。他們站在此處,可以清晰地聽見笛聲,吹奏者顯然是箇中好手,曲調歡快而流暢。

「找到他們了!」喬泰叫道。他手指一處樹枝,但見一隻小棕猴正用尾巴倒懸在樹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他們。喬泰吹了一聲口哨,想把小棕猴引下樹來,馬榮卻早已沿着左邊迴廊,撒腿往後院跑去。迴廊中的紅漆欄桿斑斑駁駁,可見這所宅子已年久失修,空關許久了。

喬泰追上馬榮道:「希望你那位彩藍姑娘此刻正在家中,我向她父親、妹妹多盤問一些情況,你正可將彩藍姑娘約到一邊,吐露衷曲。」

馬榮咧嘴大笑,心想喬老兄平時沉默寡言,此刻倒善解人意,如此玉成他的好事。

兩人來到樓闕前,放慢腳步,透過拱形石門看到一幅美妙的景象。一所寬敞、高大的廳堂里空空蕩蕩的,只在角落陳設簡陋的木椅、竹几。袁老頭兒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吹奏長笛,嫣紅姑娘身着杏紅紗衫,腳躡纖巧絲履,揮動長袖翩翩起舞,行動之處如弱柳扶風。廳堂后又有一院落,月洞門邊怪石嶙峋,幾叢秀竹扶疏掩映,不啻為一幅絕妙的仕女風景畫。喬泰、馬榮剛才和收屍人惡鬥一番,如今身處如此寧靜美妙之處,自疑來到瑤池仙境。

兩人呆怔了一會兒,還是馬榮先醒悟過來,清了清嗓子,踏進廳堂。袁老頭兒手持長笛,高挑雙眉,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少頃,袁老頭兒認出他們,遂起身相迎。他淺施一禮,沉着道:「兩位官爺枉駕屈尊,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你女兒彩藍姑娘可在此處?」馬榮直截了當道。

袁老頭兒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女彩藍有事外出,大約走了半個多時辰。兩位官爺請坐。」隨即又吩咐嫣紅去偏房,為兩位官爺奉茶。

馬榮聞言,頓感失落,不知從何說起,又擔心直接說出狄公傳喚他們父女之事略顯唐突,遂捋著鬍鬚,只顧東拉西扯起來:「適才,我們在街上遇到一夥收屍人惹是生非,向我們尋釁,你們此處可聽到動靜?」

「此處未曾聽到動靜,」袁老頭兒回答道,「不過,那些收屍人確是一個禍害。他們私下拉幫結派,強迫百姓購買他們的護身符,胡說什麼能祛邪避災。又四處傳播謠言,說京城流行鼠疫,是上蒼降禍於當今皇上,只怕要改朝換代了。」袁老頭兒手一攤,又道,「改朝換代又怎樣?窮人還不是照舊受苦受難,吃不飽、穿不暖?」喬泰見馬榮一臉窘相,而袁老頭兒只顧嘮叨,便出面道:「袁老爹,我們狄大人想見見你及令愛嫣紅姑娘,請立刻隨我們回府。」

「狄大人召見我們嗎?」袁老頭兒沉吟道。此時,嫣紅手捧茶具來到廳堂,將竹几搬過來,沏上兩杯香茗。馬榮打量了一下嫣紅姑娘,只觀她柔美可愛,卻不及彩藍英姿颯爽。

「這兩位官爺要帶我們爺兒倆去衙門走一趟。」袁老頭兒對女兒道。

嫣紅聞言一驚,以袖掩嘴。

「我們大人只是問你們一些事情。」馬榮急匆匆解釋道。

「那小猴怎麼辦呢?」嫣紅問道。

「沒關係的,」袁老頭兒道,「它還不熟悉周圍的情況,不敢跑出這個園子。再說彩藍回來會照看它的。走吧。」

他們沿着曲折迴廊一路走出來,袁老頭兒環顧四周,又絮絮叨叨起來:「這房屋以前可是間不錯的大宅呢,住着一戶大戶人家,他們好些年前搬走了。一些平民百姓聚居於此,又說宅子裏鬧鬼,也都搬走了,其實哪有什麼鬼怪啊?」袁老頭兒搖頭道,「咱們父女三人在這兒住得好好的,嫣紅在廳堂里練舞習曲,彩藍則在院子裏習武練劍。」

他們走到大街上,只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經過,已開始圍捕不法的收屍人。

十六

狄公在案桌邊端坐,將陶干遞呈的公文一一批閱,看見馬榮、喬泰二人進得門來,遂放下手中的硃筆道:「早晨胡鵬已束手就擒,倒未做任何反抗,如今已過正午,你二人可找到袁氏父女?」

「回稟大人,」馬榮道,「袁老頭兒及其女兒嫣紅姑娘已在門外等候,袁老頭兒的另一個女兒彩藍姑娘有事外出,你說不用傳喚她,我們也就未等她回來。只是我們尋訪的路上,遭遇一夥不法收屍人的圍攻。他們暗中組織一種半神半教的兄弟會,向老百姓強行兜售護身符,還四處傳播謠言,蠱惑民心。」

狄公一拳重重打在案桌,怒道:「煽風點火,圖謀造反!」他隨即穩住自己的情緒,沉穩道,「我們必須立刻採取有效舉措,將暴亂制止在萌動之中,否則,它們便如燎原的野火,一發不可收拾。一些叛亂往往就是這樣發端的。」

喬泰補充道:「馬老弟與我曾和他們混戰一番,發現他們私自藏匿兵器,我們已下令道觀附近的各處崗哨,調遣百餘名士兵圍捕這些大膽狂徒。稍後,我和馬老弟即去衙門審問捕獲的收屍人。」

「盧郎中也和收屍人混在一起,關係似乎很熟絡,」馬榮又道,「只是收屍人圍攻我們時,盧郎中已跑得無影無蹤,這倒令我難以判斷他們是否蛇鼠一窩。」

「稍後你們審訊收屍人時,將盧郎中的情況打探清楚,」狄公道,「你們須儘快將結果報告於我。現將袁氏父女帶進來。」

馬榮領命,當即傳喚二人。狄公示意喬泰、馬榮隨侍在側,兩人遂挪過兩張凳子,在狄公的案桌邊坐下。

袁氏父女進得廳堂,跪倒在地,狄公令他們站起身來。袁老頭兒踉蹌站穩身軀,面無表情地立在一邊,雙手垂在身旁,一雙眼睛卻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狄公。嫣紅低垂著頭,神情緊張,不停地撫弄著腰間垂下的杏紅裙帶。狄公注意到嫣紅的右耳垂上貼著一小塊膏藥。

「你就是嫣紅嗎?」狄公問道。

嫣紅並不說話,只默默地點頭。

狄公又問袁老頭兒道:「通常孿生姐妹的名字都極相似,你不守常規,將兩個女兒取名彩藍、嫣紅,有何深意?」

「那不過是內子胡亂起的。原本叫寶藍、珊紅,只因十三年前,老城廂的花滿樓失蹤了一名妓女,名喚寶石藍的,鬧得街坊四鄰沸沸揚揚,花滿樓不久又遭回祿之災。我恐怕『寶藍』這一名字不吉利,遂一併改了叫彩藍、嫣紅,亦不過取寶石、珊瑚的名色而已。」

「哦,原來如此。」狄公說着,從抽屜中取出一枚鑲紅珊瑚珠的銀耳環,放在案桌上,問道:「嫣紅姑娘,這可是你的?」

嫣紅抬頭一看這件飾物,頓時花容失色。

「好吧,」狄公對嫣紅道,「你在外間等候。陶干,你帶嫣紅姑娘暫離此處。」

狄公待陶幹將嫣紅帶走,緩緩手撫長髯,將袁老頭兒打量一番,道:「六年前,葉魁麟曾鞭笞一名使女至死,你和那使女有何關係?」

「她正是內子。」袁老頭兒平靜道。

「她如何會成為葉府使女的呢?」

「只因我向胡鵬借債,無法償還。」

狄公高挑劍眉道:「怎又扯上胡鵬?」

「是,大人。家父生前是胡府的管家,小的家中人口眾多,怎奈米珠薪桂,度日艱難。所謂人窮志短,家父挪用胡府賬房中的銀兩。胡鵬得知后,亦未聲張,只將賬冊上的虧空補足。先父自是感恩戴德,發誓要加倍償還這筆錢款,在胡府當差更是兢兢業業,終因薪俸微薄,至死都無法還清債務。父債子還,先父撒手歸西時,又需一大筆喪葬費用,真是雪上加霜。當時正好胡府需僱用丫鬟,我便將內子送進府中做活兒抵債。胡府是老東家,待內子不薄。不想,一日葉魁麟造訪胡府,看中內子,遂向胡鵬要了人去。」

「你無有異議嗎?」狄公嚴厲地問道,「當朝律令豈容隨意轉賣人口?」

「大人,那我又能怎麼辦呢?」袁老頭兒驚嘆道,「胡老爺是我們的主人,且有恩於我們,他保全了先父的名聲。」

「那葉魁麟鞭笞你妻子至死,如此惡劣的行徑,你為何還不告官呢?」

「我只是一個背着賊名的管家的兒子,葉魁麟是世家大族之後、堂堂的爵爺,胳膊擰不過大腿啊!」袁老頭兒自嘲道,「大人您高高在上,對於底下人、奴才的情形所知甚少,我們和誰去說什麼天理、公道啊?」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狄公正義凜然道,「有膽敢藐視王法、欺壓百姓、魚肉鄉里的,都當嚴懲不貸。平民百姓有何冤情,都該直言上告!衙門前不是有驚堂鼓嗎?那就是專為鳴冤叫屈者而設的!兩千年來,除去閥閱世族分領天下的混亂時期,朝朝自有天理公道。」

「小民愚昧無知,祖祖輩輩受世家大族蔭庇,為他們驅使,且聞得官官相護,怎敢輕舉妄動。」袁老頭兒神情黯淡道。

「六年前,若你告官,只怕你妻子的冤情早已大白,」狄公慨然道,「你也不必處心積慮地製作什麼皮影戲讓人觀看,更不用讓令愛冒此風險,周旋於淫棍身邊了。」

見袁老頭兒沉默不語,狄公繼續道:「你倒是聰明得緊,摸透胡鵬、葉魁麟的脾性,知道胡鵬脾氣暴躁且好色,葉魁麟有過之而無不及,遂讓你女兒嫣紅周旋其間,在他們之間挑起爭端,鷸蚌相爭,你可坐收漁翁之利,便如你平時戲耍木偶一般,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無論胡鵬殺了葉魁麟,還是葉魁麟殺了胡鵬,殺人者必將難逃法網,你便可一箭雙鵰,替你妻子報了仇。只是你不惜親生女兒的清白、性命,讓她周旋於兩條色狼之間。嫣紅姑娘年輕貌美、少不更事,萬一應答不及,被他們看出破綻,遭了他們的毒手,你於心何忍啊?」

「嫣紅雖外表柔弱,實則內心剛強,她自得知母親慘死的真相后,未嘗有一日不想着報仇雪恨。我說出此計劃,她便慨然前往,且每次總由五福酒店的掌柜陪她同去。駝背掌柜是我的好友,且打得一手好羯鼓。」

「我見過那駝背,」馬榮急急插嘴道,「這麼一個廢人,你怎可將女兒託付給他?」

「人不可貌相,馬軍爺,」袁老頭兒不客氣地打斷他道,「駝背掌柜可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武林高手,練得一手飛刀絕技,且為人俠肝義膽。葉魁麟將嫣紅當作妓女,將掌柜的當成皮條客,掌柜的也假意和葉魁麟討價還價,商談嫣紅的身價銀子,一旦談妥價碼,似欲將嫣紅賣給葉府。」

「令愛彩藍姑娘可知替母報仇之事?」狄公問道。

「天啊,我可不敢讓她知道!」袁老頭兒叫道,「她也曾問起母親是怎麼死的,我只說她母親在葉府幫傭,不小心失足掉進井裏死了。彩藍如果知道真相,非得立刻殺進葉府,找葉魁麟拚命不可。她是個直心腸的孩子,脾氣又躁,主意又大,若想好了要干某事,十頭牛都拉她不回,我勸她也沒用。哪裏像嫣紅這丫頭,性情柔順,平素就愛唱歌跳舞。」袁老頭兒搖頭嘆息道,「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得好好的,誰料想,昨晚嫣紅竟獨自去了葉府,事先也沒讓我知道,這就出了亂子——」

狄公打斷他道:「行了,接下來的事,我想聽聽嫣紅姑娘是怎麼說的。陶干,去帶她進來。」

嫣紅在狄公面前站定,狄公說道:「嫣紅姑娘,適才你父親已將你們的復仇計劃和盤托出,昨晚在葉府發生了什麼事,你須據實說來。」

嫣紅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柔柔地說道:「大人,昨日中午我與姐姐兩人在市場轉悠,想買一些新鮮菜蔬回家。忽然,有人從背後拉拉我的衣袖,我回頭一看,竟是葉魁麟,頓時嚇得不輕。他笑眯眯地對我說:『嫣紅姑娘,近來可好?這位是你的孿生姐姐彩藍姑娘吧?彩藍姑娘玩起雜耍來,可是一把好手啊!想當年,你們父親在胡府當差時,我們可熟絡著呢!』我不知道葉魁麟是何時識破我的身份的,嚇得不知所措,什麼也沒說,只是對他淺淺道了一個萬福,姐姐也向他行了一個禮。葉魁麟只一味纏着我們閑聊,還說什麼時候和我單獨聊聊,告訴我一些舊事。姐姐絲毫沒有在意我慌張的神色,又不耐煩聽葉魁麟嘮叨,便說先去別的小攤上轉轉。姐姐轉身走了以後,葉魁麟便兇相畢露,惡狠狠地叫我『珊瑚』,說他手下的一個幕僚看見我去葉府,認出我是袁老頭兒的女兒,並非什麼妓女。他咒罵我爹詭計多端,說決不會放過我爹,要和胡鵬商議綁架我爹,將我爹折磨至死。我求葉魁麟高抬貴手,他說:『好吧,你今晚單獨來我家中,最後再為我跳上一支舞,便饒了你爹。』」

嫣紅越說越激動,以至於雙頰泛紅,如帶露桃花一般。她平了平氣,看了狄公一眼,又輕聲說道:「我知道葉魁麟不懷好意,並非為了看我跳舞,但是事關爹爹的生死,我只能答應他,晚上獨自去葉府。姐姐回來時,我只說碰到了熟人,便支吾了過去。傍晚時分,我對爹爹說要去一女友家中閑談片刻。我偷偷帶上月琴,一路盤算著,先為葉魁麟唱上幾支小曲,拖延抵擋一陣。到得葉府,葉魁麟親自為我開門,他態度和善,一路和我閑聊,將我領到廊房。他讓我不必害怕,說他只想最後再看我跳一次舞,別無他意。

「我從護牆板后的暗室中出來,看見葉魁麟大模大樣地坐在八仙桌邊的扶手椅上。卧榻已被移至門廊中間,我在卧榻上跳舞,對面柳園的胡鵬就可以通過窗子看到我。葉魁麟常常令我如此歌舞,以便向胡鵬炫耀,藉此奚落胡鵬。

「我跨上卧榻,只因沒有羯鼓伴奏,竟然手足無措起來,在卧榻上獃獃站立着。葉魁麟任我尷尬地站在那兒,只顧嚼糖汁嫩姜。突然,他咧嘴一笑道:『嫣紅姑娘,來嘗嘗這甜姜,味道不錯呢。』

「我不知底里,依言走到桌邊,不想他一躍而起,左手一把揪住我的髮髻,動作狂暴粗野,將我的一隻耳環也拽了下來。他取出藏在身後椅子上的鞭子,用最骯髒的話咒罵我,說要活生生地抽死我,就像當初對待我母親一樣,並且就在同一張卧榻上。他說着將我的頭髮一松,一鞭子抽下來,我因站立不穩,跌倒在卧榻上,用雙手掩住臉面。正驚恐萬分之際,突然,葉魁麟停止了咒罵,我從指縫間偷偷看出去,只見葉魁麟側轉身子,面對門廊后的一扇窗子,竹簾后赫然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

「我翻身從卧榻上躍起,逃進暗室,抱起日常穿着的衣裙、月琴,由甬道拚命跑出來,一路上胡亂往身上套衣衫、裙子。穿過葉府前院時,亦未有人看見我,我便自己打開小門逃了出來。」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馬榮見狀遞給她一杯茶水,她搖搖頭,繼續道:「我漫無目的地在空蕩蕩的街上亂走,想把剛才發生的事想清楚,理出個頭緒來。我想胡鵬在對面看見了葉魁麟的所作所為,一時性起,便從運河游過來,爬上窗枱。我逃走之後,葉魁麟必然一五一十地告訴胡鵬我的身份,這兩人前嫌盡釋,必會坐下來商討一番,想出惡計來毒害我們全家。想到此際,我又恐慌起來,想唱一支曲子穩穩神,誰料兩個收屍人又纏上我,還來了一個郎中……那一晚可是我經歷的最恐懼的一晚了。」

嫣紅說到此處,已是淚光盈盈,心有餘悸。她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淚,說道:「幸好,那晚回到家中,姐姐不在,爹爹也沒有責怪我,只說我們全家當儘快搬出京城,免遭胡、葉二人的毒手。當我們聽說葉魁麟被人殺死……」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偷偷瞥了狄公一眼。狄公正若有所思地捋著鬍鬚,說道:「嫣紅姑娘,難為你了。一晚上經歷了如此多的劫難,你的膽量也不小啊!好在,你還年輕,年輕人容易忘卻不愉快的事情,上了年紀的人就不容易忘卻舊事了。」狄公轉而問袁老頭兒道:「你將葉魁麟鞭打你妻子的事做成皮影戲,是何道理?」

「還不是為了牢記殺妻之仇。」袁老頭兒不假思索道。他目光轉向別處,原本生動的神情消失無蹤,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袁老頭兒一字一頓道:「原本我還有些顧慮,以為葉侯爺這般身份高貴之人……或許是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新朝建立,他失意困頓之際,才有如此暴虐的舉動……」袁老頭兒斷斷續續地說着,又望了望狄公,似欲辯白什麼,「我製作了皮影戲,琢磨葉侯爺的行為舉止,直到在五福酒店遇到馬軍爺,給馬軍爺看了皮影戲,復仇的念頭又在我心中蠢蠢欲動,我想……咱們窮人不能一味忍讓。」

袁老頭兒搖搖頭,語氣又堅定起來,說道:「總算,我將復仇計劃付諸實施,且一舉成功。我猜葉魁麟和胡鵬一定爭執、打鬥起來,而後胡鵬殺了葉魁麟。聽說,今天上午您已將胡鵬捉拿歸案。既然事已至此,我也難逃罪責,聽憑大人發落處置。」

狄公打量了一會兒袁老頭兒,見他拉長著臉,神色凝重的模樣。突然,狄公轉身問嫣紅道:「嫣紅姑娘,你為葉魁麟跳舞,葉魁麟可付給你報酬?」

「還未曾,葉魁麟說過要付錢給我,但駝背王掌柜每次都推託掉了,說日後一併結算。」

狄公說道:「也罷,你父女二人也無甚罪過,你們錯也就錯在沒有報官,而是試圖自己申冤報仇,卻也情有可原。再說葉、胡之間可能還有別的嫌隙,並非單為嫣紅姑娘爭風吃醋而弄出人命案子來。至於嫣紅姑娘在葉府獻藝,分文未取,又哪來什麼罪名呢?來,將這件銀耳環拿回去吧,上面的紅珊瑚珠子煞是可愛,正與姑娘的芳名相稱。」

袁老頭兒還想說什麼,狄公舉手制止他道:「葉魁麟舉止荒唐,為閥閱世族的怪物,他死有餘辜。可殺死葉魁麟的兇手仍難辭其咎,若是誤殺,或許可以從輕發落。如果人人都能隨意殺人,王法律令還有何用?只怕每個人看見自己的鄰居都岌岌自危起來。只是本官拘捕胡鵬,並非是因證實他有殺人罪,而是因為他對令愛彩藍姑娘圖謀不軌。」

「什麼?彩藍?」袁老頭兒驚詫道,「什麼時候?」

「你自可回家問她。」狄公道。

「這死丫頭什麼都不告訴我!」袁老頭兒憤然道。

「如今非常時期,」狄公繼續道,「意欲姦污女子亦是死罪,胡鵬只怕難逃人頭落地。你自可回家轉告令愛彩藍,讓她放寬心。好了,你們可以退下了。」

袁氏父女再次跪下,叩頭謝恩。狄公一抬手道:「不必多禮,你回去可告知老城廂的平民百姓,當今皇上體恤愛護子民,無論貧富貴賤,一視同仁。大家有冤的申冤,有仇的報仇,哪怕每天有幾百人死於鼠疫,只要有一個人死於非命,官府亦將尋根究底,查個水落石出。你們好自為之吧!」

馬榮將袁氏父女送出府外,回來后心悅誠服地向狄公道:「大人明察秋毫,怎樣推測出其中情形,可否開導屬下一二?」

狄公背靠太師椅,娓娓道來:「馬榮,你可記得曾向我敘述你在五福酒店碰到袁老頭兒的前後經過?袁老頭兒給你看一黑衣男子鞭笞女子的皮影戲,且情緒激動地念叨什麼新仇舊恨。若此事與他無關,他怎會將此事製成皮影戲,並向你這樣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呢?若袁老頭兒知道你是我身邊的近侍,只怕他還會說得露骨、詳盡一些。平民百姓有曲衷隱情,又懼怕官官相護,告官不成反而累及全家,也只能採取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以期邂逅官府衙役,將冤情上達。

「其二,在我詢問葉府老丫鬟丹桂時,她竭力讚美柳園主人胡鵬,令我產生懷疑,我不敢聽信她的一面之詞,以防她將我們引入歧途。在葉府,丹桂最先發現葉魁麟的屍身,她自然會在廊房四處察看一番,揣測誰是兇手。據丹桂猜測,能殺死他們老爺的人必然孔武有力。她又發現一扇窗台上有濕漉漉的腳印,便揣測對面柳園的胡鵬潛水至此,殺死葉魁麟。丹桂可能與胡鵬之間有私情,故而將窗台上的腳印擦拭乾凈,又極力為他掩護。但是匆忙之際,丹桂並未發現樑柱間地上的白綢絹帕,此物遂被我們拾得。隨後,丹桂返回前院,找到她的兒子看門小廝,和他串通供詞,欲將此事轉嫁在珊瑚和皮條客身上。丹桂囑咐她兒子,想當然地將皮條客描摹成壯實漢子的模樣,實際上,看門小廝見到的皮條客並非如此。所以,當我盤問看門小廝時,他神色慌張,含糊其詞,只推說燭光昏暗,看不真切。也可能是看門小廝私下愛慕珊瑚,不願嫁禍於她,再說,所言並非實情,自然坦蕩不起來。我和陶干二人去柳園造訪胡鵬時,胡鵬說皮條客是一個乾癟老頭兒,兩人所述相差甚遠,不免令我起疑。

「我梳理這一連串毫不相干甚至自相矛盾的疑點,案情便逐漸明朗。奉命尋訪珊瑚及皮條客的人說,鈎欄妓院根本沒有這一名字,珊瑚應該是假冒的妓女,刻意在胡、葉二人之間挑撥是非,引起爭端。袁老頭兒正好有一個能歌善舞的女兒嫣紅,我曾在官邸露台聽她唱歌,聲音委實優美動聽,葉府看門小廝說,那名叫珊瑚的女子聲音動聽得很。且嫣紅見到那枚鑲紅珊瑚珠子的耳環時,神色異常,承認是自己遺失的,而袁老頭兒又說嫣紅本名珊紅。這一系列巧合終於使真相大白了。近日京城遭災,鈎欄妓院的粉頭也不肯輕易外出接客,袁老頭兒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向貪花好色的葉魁麟尋釁報仇。袁老頭兒於報仇一事上真可謂用心良苦、機關算盡啊!」狄公說着,神情疲憊地笑道,「咱們再喝上一杯茶,就該動身去梅府,參加梅亮的大殮了。」

「若大人允許,」馬榮道,「屬下這就和喬泰二人去衙門,處理圍捕收屍人的事宜。」

狄公道:「你們去吧,只是先通知一下那個在鈎欄妓院訪查的方先生,讓他不必再查尋珊瑚這一女子了,否則,袁氏父女恐怕要不勝其擾了。陶干,你隨我去梅府。」

十七

「梅夫人看上去舉止端莊嫻靜,儼然一個寡居的貴婦人,究竟她以前是否出身娼門呢?」陶干謹慎地問道。

狄公並不回答。此時暮色已降臨,兩人坐在梅府西邊露台的欄桿前。從露台上,可以俯瞰梅府的花園,只見曲徑通幽,花木扶疏掩映,遠處院牆上綠苔點點。院牆外黑漆漆的塔闕剪影,浮現在灰暗、陰沉的天幕上。

露台後的廳堂里傳出和尚單調的超度亡靈聲。高大的金絲楠木棺材前設一祭桌,祭桌上安放梅亮的黑漆金字牌位,一乾和尚圍繞在棺木、牌位周圍,頭戴圓頂僧帽,身披玄色袈裟,手持念珠、木魚、磬兒、鈸兒、鐃兒等各色法器,口中念念有詞。梅亮的遠房侄兒披麻戴孝,侍立在旁,答謝前來弔唁的賓客。賓客大都為受恩於梅亮之人,也零星有一些世家大族、鄉宦名流之類。梅夫人端立帷幕之後,杏眼低垂,一副恭謙哀婉的模樣,一身縞素越發襯出她身材頎長苗條,容顏俏麗動人。靈堂的椽柱上垂下寬大的白綢旗幡,無非頌揚死者、超度亡靈之用。狄公為顯示對梅亮的尊重,親自拈了一炷香,插在牌位前的青銅香爐內。狄公在靈堂沒耽擱多久,便攜陶干來到露台上,只因靈堂中香煙繚繞,令他頭昏眼沉。雖然園中空氣也悶熱,但安靜的露台總還強似嘈雜的靈堂。

「世事變幻莫測,」狄公感嘆道,「十多日前,我還和梅員外坐在露台上喝茶聊天。他說園中的景緻都是他親自佈設。他確實多才多藝,你看,那邊的秀竹、奇石可謂相得益彰,山石上還有點點綠苔,極有意韻。」狄公抬頭望着那片杏樹林,雪白的杏花正成片開放,吐露芬芳。狄公手捋長須,嘆息道:「杏花正艷,可與這死氣沉沉的京城極不相稱!陶干,你剛才提到梅夫人,她的確是一個端莊嫻靜的女子,不知她日後有何打算。我曾建議她離開京城,去山間別墅消閑、躲避一時。」

「聽說,她欲移居他鄉,已囑咐遠房侄兒為她購買奴婢,現在,正忙於收拾金銀細軟。」

「梅家資財雄厚,各處都置有房產,梅夫人移居他鄉,吃穿用度自不用發愁。」狄公沉思片刻,又道,「我想去看看梅員外意外身亡的地方。我們既已來到梅府,不妨去看看,且梅夫人不久就要離開府第,事不宜遲。此時弔唁的賓客也散得差不多了吧。」突然,狄公抓住陶乾的臂膀道:「看!」只見杏樹上許多白色的花朵紛紛飄落,撒在露台欄桿上。

狄公指着落花,頗為興奮道:「看來天氣要有變化了。」

陶干眯縫着眼睛,向天空張望,說道:「是啊,大人,天上正聚集起大片烏雲。」

「但願不久即能天降甘霖,解救眾生。」狄公心誠地祈願道,「走,我們現在去找梅府管家,讓他帶路。」

狄公、陶干二人朝里行至前廳,一些賓客仍三五成群地聚在那兒低聲交談。狄公見管家在門邊徘徊,遂令他帶自己和陶干去東廂房。

老管家帶二人穿過迴廊,來到一處極高大的廳堂,廳堂中間有一大理石扶梯通往二樓。二樓有一條走廊,走廊邊有精雕細刻的紅漆欄桿,幾間房間沿走廊一溜兒排開。廳堂的拱頂由兩根極粗大的十字形橫樑支撐著,橫樑上垂下一隻大紅燈籠,將整個大廳照亮。扶梯的式樣古色古香,十分陡窄,而且兩邊的扶手柱子低矮,才幾尺高,但柱子的形狀卻優雅美觀,每隔數尺,便雕出一個含苞欲放的蓮花形柱頭。樓梯兩邊的粉牆上懸掛着錦繡帛畫,描摹的是仙界神話。二樓樓梯口有一月洞門,精雕細琢的格子門用白綢帷幔遮掩著,門邊立着一張高高的烏木桌,上有青瓷花瓶作為陳設。

老管家指著樓梯底層左邊的扶手柱子道:「我們發現老爺時,老爺就摔倒在這裏。」

狄公抬頭打量白色大理石扶梯,點頭道:「這樓梯可真陡啊,我想,梅員外的書房就在上面吧?」

「是的,大人,老爺的書房是二樓最大的一間,正對着樓梯口,月洞門裏便是。其他沿走廊的房間都較小,平日用來堆放雜物。」

狄公伸長脖子,饒有興趣地打量橫樑上懸下的大紅燈籠,燈籠的大紅細紗上寫着「富貴」「吉祥」等字樣。

「你是怎樣點亮這燈籠的?」狄公好奇地問老管家。

「這個不難,大人。每日酉時,我在二樓走廊上,用一根有彎鈎的竹竿將燈籠鈎過來,取出裏面燒殘的蠟燭,再換上新的。這蠟燭是寺院裏用的,極粗大,可以點過子夜時分呢。」

陶干用細長的手指摩挲著尖尖的柱子頂端,感嘆道:「梅員外從這麼高而陡的樓梯上摔下來,腦袋撞到任何一級大理石台階,都性命難保,更不用說撞到這柱子尖端上了。」

狄公點點頭,再看月洞門上有一橫匾,上書「集雅齋」三字。狄公贊道:「好筆力,好書法。」

「那是先夫親筆所書。」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梅夫人不知何時來到大廳,盧郎中陪在邊上,向狄公施了一禮。

狄公對梅夫人道:「這樓梯太陡了,扶手又矮,一腳沒踏穩,連扶手都抓不到。」

「只怕扶手再高一些,也救不了梅員外。」盧郎中發話道,「梅員外摔下樓前,可能頭暈病又犯了,或許,他在撞到石柱前就已經咽氣了。」

狄公並不理會盧郎中,轉身對梅夫人道:「我想上樓去,瞻仰一下梅員外的書房,也聊表敬意,寄託哀思。」

狄公的請求極其婉轉、謙恭,但陶干熟知狄公,見狄公眼中閃過一抹光亮,揣測適才必有所見所聞讓狄公起了疑心。

「大人請便。」梅夫人道,示意老管家帶他們上樓去梅亮的書房。老管家走在最前面,一邊上樓,一邊叮囑狄公留意腳下。「事發那晚,我家老爺拿了一支蠟燭照明,蠟燭掉在樓板、樓梯上,弄得一地燭油。」老管家說着,膽怯地看了一眼跟在狄公身後的梅夫人,又道,「前幾日老奴身體不適,未能將此處打掃乾淨……」老管家搖搖頭,將兩扇房門推開,橫樑下的大紅燈籠照進來,昏昏暗暗的只見偌大一個房間。左右牆壁從上到下,立着幾架古色古香的烏木大畫櫥,后牆邊則安置一張寬大的烏木卧榻,卧榻上鋪着厚厚的褥墊,端端正正擺着一個白綢方枕。卧榻上方懸著大幅「八仙得道」的圖軸,因時間放得久了,顯得灰暗陳舊。

書房中間的地上,鋪着一塊厚實的深藍色地氈,半塊地氈被烏木雕刻的書桌壓住,書桌后則是一張烏木扶手椅,椅子左邊一盞落地紗燈籠,梨形的燈籠用細潔的白紗糊成。桌案上攤開着一本書,因房內光線太暗,無法看清。狄公吩咐老管家點亮白紗燈籠。

老管家唯唯稱諾,擦燃隨身攜帶的火石,點亮燈籠。狄公就著燭光一看,不禁對倚門而立的梅夫人、盧郎中感嘆道:「梅員外真是以天下為己任啊!發生意外那晚,他還在翻閱一本醫書,試圖查找治療鼠疫的良方。」

狄公俯身在書桌上,細細觀看每一件文房四寶、古董擺設。他拿起一方橢圓形狀、半寸多厚的硯台,一邊端詳,一邊對硯台邊緣精雕細刻的葡萄紋圖案讚不絕口。狄公用手指摩挲硯台表面,硯台內十分乾淨,並無墨汁,他又連連讚歎硯台質地堅硬,紋理清晰,真乃一方上品端硯。硯台邊有一管簇新的狼毫小楷筆、一方綠玉鎮紙,白瓷水盂里盛着磨墨用的清水。狄公看似隨意瀏覽,但陶干深知狄公秉性,從背後細細觀察,知道狄公在尋找某樣東西,卻始終琢磨不出是什麼。

狄公站直身子,又在房中掃視一遍,連連稱讚道:「房中陳設佈置,古樸優雅,不愧為『集雅齋』啊!」但陶干從狄公的神情、態度中看出,狄公並未找到所需的線索或物證。

於是一干人等從大理石樓梯走下來,站在底層大廳中。梅夫人禮數周全道:「大人,我的遠房侄兒正在前廳招待來客,請去前廳隨意用一些茶點,我這就告辭回房了。」狄公對梅夫人的言語似充耳未聞,指著底層一處月洞門,問老管家道:「裏面是何場所?」

「回稟大人,那是此處最好的客房,一般我家老爺的親朋至友到來時才使用。最近一段時間,一直空關在那兒。房間雖不大,卻極幽靜,且進出方便,有一扇門和旁邊的小花園相通,花園中又有邊門通往大街,暫住此處的客人來去自由。」

「帶我去房中看看。」狄公斬釘截鐵道。

「房中已多日無人居住,恐不幹凈,再說府中丫鬟……」梅夫人在一旁阻止道。

狄公並不理會,徑自走向月洞門,推開精雕細刻的格子門,反剪袍袖,駐足門檻邊,向內細細打量。

只見左邊靠牆設一張極大的床,烏木床架幾乎碰到屋頂的椽柱,寶藍色錦緞床幔直垂到灰白的大理石地面。大床兩端,分別為烏木衣架和一個梳洗台,台上擱一黃銅臉盆。大床對面,即右邊靠牆處,有一張極奢侈、寬大的梳妝台,梳妝台邊有一扇小門。狄公徑直向梳妝台走去,陶干寸步不離,緊隨其後。

梳妝台上的黑漆框架,支起一面鎦銀鏤花銅鏡,狄公只粗率一瞥,倒是對梳妝台上的瓷瓶、瓷罐等起了興趣。他逐一打開這些瓶瓶罐罐,其間無非是女子日常化妝所用的脂、粉、蜜、油之屬。梅夫人、盧郎中也跟進屋子,站在大床邊,茫然地看着狄公的一舉一動。狄公好似旁若無人,將眼神停留在鏡子邊描畫眉毛的器具上。只見一個五寸見方、兩寸多厚的有稜有角、方方正正的硯台,硯台邊上擱著一支纖巧的眉筆、一個盛水的小銀罐。硯台、眉筆顯然有人使用過,且未經清洗,眉筆尖端黏結在一處,硯台上殘留着厚厚的墨漬。

狄公轉身走到床邊,掀開寶藍色床幔,只見床上一條白綢床褥已經揉皺,床角胡亂塞著一個鮮紅底子的五彩鴛鴦綉枕,帳幔里瀰漫着一股甜膩膩的脂粉味。

站在一邊的梅夫人似按捺不住,召喚老管家進來。老管家一直站在門外伺候。梅夫人頗有些惱火地吩咐他道:「叫新買的丫鬟立即打掃這間屋子,順便讓屋子透透氣。」

老管家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子,連連稱是,又有些驚奇地看着狄公,問道:「大人,這兒有何不妥之處?」狄公放下帳幔之際,愣了一下,隨即俯下身子,拎起帳幔的左角,一路審視着帳幔邊緣、帳幔下雕刻成獅子腳爪形狀的床腳,以及床腳邊的大理石地面。狄公站直身子,招呼陶干過去,說道:「你看,地上這塊污跡是什麼東西?」

陶干蹲下身子,用唾沫沾濕食指,在污跡上擦了擦,隨即站起來稟告道:「大人,這是墨汁,沾在大理石上就被吸了進去,輕易不能拭去,需用沙子細細摩擦,方不留痕迹。」

狄公的手依然拽著帳幔邊緣,湊上前細細審視寶藍錦緞,又將帳幔翻轉過來,緩緩點着頭,遞給陶干看。陶干只見帳幔背面赫然有一攤褐色的血跡。

狄公放下帳幔,注視着梅夫人,冷冷道:「夫人,你夫君是死在這間屋子裏的,且是被謀殺的。」

聞此言,梅夫人頓時血色全無,一張臉變得慘白,不自覺地轉身向盧郎中走近幾步,盧郎中站在一旁,便如泥塑木雕一般。

「是,梅員外是被謀殺的,」狄公喃喃重複道,「先被梳妝台上那方厚重的硯台擊中頭部,倒地時,梅員外的頭顱撞到雕成獅爪形狀的床腳,頓時腦殼破碎,血流滿地。那方硯台曾研磨翠黛,做畫眉之用,時隔不久又被當成兇器,所以硯台內墨漬未乾,四處飛濺,滲進大理石地面。匆忙之際,兇手只將血跡拭去,卻忽略了墨漬。帳幔上也沾了血跡,只因在寶藍錦緞背面,所以兇手也未加註意。」狄公轉身對盧郎中道:「我還記得驗屍時,發現梅員外臉上有墨漬,如此就解釋得通了。」

梅夫人沉默無語,圓睜杏眼,瞪着狄公,一副驚詫的神情。盧郎中則緊張地說道:「大人,您適才發現的情形,還可能做許多種解釋。您一向善於推理,明察秋毫,絕不至於憑藉如此細瑣的證據,就粗率斷言,而懷疑梅夫人吧?」

狄公瞟了他一眼,正顏厲色道:「這些細枝末節只是佐證,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和梅夫人同在梅員外的確切死亡時間上向本官撒了謊。你說梅夫人大約亥時在廳堂樓梯下發現她丈夫的屍體,那麼,梅員外不慎跌下樓梯必然在亥時之前。但那時廳堂里燈籠高掛,足以照亮二樓走廊和底層大廳,且聽老管家說,燈籠一直點過子時才會熄滅。既然如此,梅員外從書房下樓來,為何還要攜帶蠟燭呢?」

狄公一番言語,說得梅夫人、盧郎中面面相覷,分辯不得。狄公雙臂抱胸道:「梅夫人、盧郎中,你們二人作為謀殺梅亮的疑兇,準備束手就擒吧!陶干,我們備轎回府。」

十八

狄公決定稍事休憩,連夜提審梅氏、盧郎中二人。陶干在官邸中幫狄公換上官袍,又遞給他雙翅官帽,說道:「大人,那個盧郎中,我向來看他不慣。」

「是啊,此人頗惹人討厭。」狄公附和道。他戴上官帽,對着架在黑漆帽箱上的銅鏡,正襟整冠。

「大人,您去梅亮書房,意在找尋兇器吧?」陶干問道。

「我去梅員外書房,是為了調查他死前是否用過筆墨。你是否還記得,驗屍時發現梅員外臉頰上著有墨跡?你當時還推測說,梅員外可能是研墨時不小心將墨汁濺到臉上了。我去書房察看,發現梅員外當晚只是閱讀醫書,書桌上的筆硯未曾動用,十分乾淨。我便料定,梅員外臉上的墨跡必然與另一塊硯台有關,且此硯台在案發前剛剛被用過,硯台內墨汁淋漓。無獨有偶,在樓下的客房裏我發現了這方硯台。」狄公說着,雙眼望着窗外,鬱郁不快道,「看來,天氣到此刻還未發生變化。」

「大人,您何時開始懷疑梅員外是被謀害的呢?」陶干好奇地問道。

狄公雙手疊在背後,說道:「老管家告訴我,廳堂里的大紅燈籠能點過子時,也就是說,過了半夜才會熄滅,我就覺得此事蹊蹺。再說,真正的意外事故很少能像這般嚴絲合縫,環環緊扣的。你想,梅員外所持的蠟燭跌落在二樓樓梯口,他的便鞋橫在樓梯中間,扶梯柱子尖端沾有血跡,梅員外的頭正好倒在柱子邊上,一切都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好像有人刻意安排的一般。再說,你懷疑梅夫人出身娼門,梅員外的年齡又長梅夫人兩倍,極容易讓人聯想到老夫少妻、紅杏出牆、謀害親夫的故事。但我一直未曾這樣懷疑,只因梅員外的品行、學問都勝人一籌,我想,他選娶的妻室必然德容兼備,不至於干下卑劣惡毒之事,不料我竟錯了。」

「是啊,底樓客房正是姘夫淫婦幽會的絕妙場所。」陶干似有所悟道。

「所以當老管家告訴我,客房有一扇小門與花園及街道相通時,我便執意要去房內察看。不出所料,果然找到了我所需的物證。梅夫人當時親口說房內很久無人居住,但據我觀察,梳妝台上的東西不久前還曾被一女子使用過,脂粉盒的蓋子上尚留有指印,描眉的用具也用過,硯台里留有墨漬,且床上凌亂不堪,顯然有人睡過。帳幔背面的血跡和地上的墨跡終使真相暴露。我推測半夜或者半夜過後,梅員外來到客房,撞破這對男女的姦情。情急之中,姦夫抓起硯台,猛擊梅員外頭部,姦婦在旁相幫。隨後,兩人將屍體拖進大廳,擺放在樓梯口,又偽造了一系列假象。午夜過後,大紅燈籠的蠟燭已滅,大廳內一片漆黑,他們便想當然地認為梅員外應手持蠟燭下樓,故而將一支蠟燭丟在二樓樓梯口。」

狄公停頓片刻,瞟了陶干一眼,又道:「兇手為了混淆視聽,常常刻意製造假象,不料卻弄巧成拙,畫蛇添足,反而引起懷疑。這起案件中,樓梯上的蠟燭、便鞋,柱子尖端的血跡,都是兇手精心偽造而成。但是,陶干,正如我們勘查現場時你所說的,梅員外年事已高,從這麼高而陡的樓梯上摔下,任何人在樓梯腳下發現他的屍身,見他腦殼碎裂,都會相信那是意外事故,本不必如此畫蛇添足。」

狄公緩緩點頭,沉吟道:「其實,盧郎中不止一次犯了畫蛇添足的錯誤。為了葉夫人自殺一事,我們曾去葉府勘查,第二次遇見盧郎中,當時我留他敘話,詢問他有關梅夫人身世的問題。因為方先生對我說過梅夫人以前確實是青樓女子,我這般詢問,無非是為了探探盧郎中與梅夫人之間有無瓜葛。當時我對梅員外墜樓一事已略生疑竇。倘若盧郎中說自己什麼也不曉,我對此事不會多加追究。不料,盧郎中口口聲聲否認梅夫人出身娼門,說那是惡意中傷,還編出一套鬼話,說梅夫人出身世家大族,違背父親意願,私自投奔梅亮。由此我便斷定,盧郎中深知梅夫人的底細。盧郎中刻意讚美梅夫人,不外乎為了掩飾她的真實出身,因為別人若是得知梅夫人的底細,當然會將她與梅員外之死聯繫起來。盧郎中對梅夫人的溢美之詞反而令我疑竇更深,我開始——」狄公忽然停頓下來,轉身看背後的動靜。

門被猛地推開,馬榮旋風般闖了進來。

「大人,彩藍姑娘在底樓偏廳等候,她有急事要見大人。」

狄公向馬榮瞥了一眼,見他神情激動。

狄公緩緩道:「我確實很想見她一面,但此時我們要即刻提審梅、盧二人,時間緊迫,喬泰怕已在公堂上等候多時了。」

「大人,彩藍姑娘確實有急事求見。」馬榮不依不饒道。

「叫她門外等候,我們即刻動身。」

狄公一路下樓來,馬榮、陶干跟在身後。經過底樓偏廳時,馬榮又溜了進去。

狄公、陶干在大門口正準備登轎,馬榮又急匆匆跑出來,垂頭喪氣地稟告狄公:「我已讓彩藍等候片刻,她看似有些惱火,始終不肯告訴我有何急事。」

「這小女子也忒任性了。」狄公說道,只顧登轎。三人在官轎中坐定,狄公又問馬榮:「馬榮,那些收屍人你審訊得如何?」

馬榮以手拍額,對自己粗心草率的舉止頗為着惱,說道:「大人見諒,屬下差一點兒忘記稟告了。我們總共圍捕了六十多人,其中只有兩人是罪魁禍首。這兩人一個曾是盜匪,另一個是叛教的道士,他們打算打着神教的旗號,陰謀叛亂,煽動百姓造反,企圖控制老城廂,大肆劫掠,將財物席捲一空,亡命他鄉。兩個為首謀反的收屍人今晚就地問斬;其他人被訓誡一番后,已被遣散,諒他們有一段時日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盧郎中並未介入謀反之事,他和收屍人混跡一處,只為了及時查看鼠疫病人的癥狀,尋找治療良方,這倒出乎我的意料。」

「半個時辰以前,我已下令將盧郎中拘捕。」狄公對馬榮說道,又將自己和陶干在梅府參加大殮時,有關勘查書房、客房的事簡略敘述一遍。他敘述完畢,抬頭望望天色,猶豫不定地說道:「天上的雲彩仍在飄動,空氣也比午時更為濕潤,不久終會下雨吧?」

一干人等很快行至京兆尹衙門前,按照當朝律令,京城中一切重案、要犯皆在此處聽審。衙門前一隊全副武裝的兵士把守大門,又有一名差役將狄公等引入偏廳稍事休息,已在衙內等候的喬泰此時迎了上來。

喬泰將狄公引至一張方桌邊,桌上陳設簡單的茶具。狄公一邊飲茶解渴,一邊聽衙中值事稟報提審案犯的規章、程序。約莫夜晚亥時,只聽公堂上差役們一聲吆喝,狄公帶領近侍起座升堂。

公堂上火把通明,兩邊兵器架上安放刀、槍、劍、戟,面對大門為一高台,高台上安放一長條形公案,案桌上鋪就大紅猩猩氈桌帷。兩隊士兵侍立左右,拔劍出鞘,威嚴無比。公案邊設一小桌,桌面擺放筆墨紙硯,兩名書吏端坐桌邊,以備逐字逐句記錄罪犯供詞。

喬泰將狄公引上公堂,領至公案邊。狄公整整官帽,在公案后高背椅上坐定,馬榮、喬泰隨侍左右,陶干則坐在公案一頭的凳子上。

喬泰傳令值事升堂,值事遂跨前一步,站在公案前高聲唱道:「大人升堂嘍!」

狄公拍一下驚堂木,高聲道:「本官奉朝廷之命,於非常之際留守京城,今在此受理京城富商梅亮被殺一案。先將疑犯盧郎中帶上堂來。」

值事得令,傳喚兩名士兵前去提拿盧郎中上堂,兩名士兵隨即消失在公堂左側的拱門裏。

狄公趁此間隙,翻看案上卷宗,卷宗雖未填寫,但每頁已登記做號,蓋上京兆府尹大印。若在平時,京城中命案、大案要等審理完畢,才能蓋印、畫押,並需送呈皇上御批;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也就簡免了。

不久,兩名士兵將盧郎中押上堂來,盧郎中雙膝跪地,狄公問道:「盧郎中,本官問你,你兩次在本官面前作偽,混淆視聽,你可知罪?其一,你說梅亮死於晚上亥時;其二,你說梅夫人出身名門望族。如此一派胡言亂語,你心中有何詭計?現本官懷疑你與梅亮之死有關,你還不速速招來?!」

盧郎中抬起頭來,臉色煞白,聲音倒還鎮靜,辯白道:「小人不該在大人面前胡言亂語,但謀殺梅亮一事,小的斷然不知。小的愚笨,不該聽信梅夫人的花言巧語。我雖風聞她曾為妓女,但是君子以隱惡揚善為美德,小的以為她和梅員外琴瑟好和,故不願壞人名聲,再說——」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打斷他道:「盧郎中,你說話須有條理。你曾親口告訴本官,事發當晚,梅員外留你共享晚膳,梅夫人陪侍在側,那以後又待怎樣?你還不從實招來?!」

「小的用畢晚膳,即向梅員外告辭,再去梅府老管家卧房中轉了一轉,照料他服下一帖藥劑,因他那幾日偶感風寒,小的料無大礙,便回家去了。」

「那你以前所說,聽到梅夫人在東廂房尖叫一聲,你隨即趕去,都是一派胡言嘍?!」

「這個……小的知罪。其實,小的再次去梅府已是第二日清晨。小的欲出診探望一位病人,心中又惦記着梅府老管家的病勢,只因他是留在梅家的唯二個用人,所以,小的便順路去了梅府。梅夫人親自前來開門,她說老管家病勢已輕,中午總該能起床幹活兒了。梅夫人神情不安,將小的拉至一處廂房,告訴小的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故。

「她說那晚用畢晚膳,將丈夫送至書房,她就歇宿在書房樓下的客房中,那兒離書房近一些,可以隨時起身照料梅員外。才過午夜不久,她被驚醒,發現梅員外來到房中。梅員外對她說,在書房中無法入睡,且感到極不舒服。梅夫人正待為他倒一杯熱茶,梅員外突然雙手握住脖頸,氣喘吁吁起來,隨即便倒在地上,着地時腦袋正好撞到床腳。梅夫人束手無策,俯身察看時,發現梅員外鼻息全無,已然故世了。」

盧郎中停頓片刻,看了狄公一眼,又急忙道:「大人,當時小的信以為真,且因小的知道梅員外連日操勞,常感心力衰竭。接着,梅夫人又說,她生怕親朋好友知道真相後會說三道四,因為她和梅員外從不在客房歇宿。她擔心梅家有些親戚心懷叵測,故意造謠生事,說她與其他男子有私情,在客房中幽會,不料被梅員外撞破,梅員外因此受害。小的當時還勸慰梅夫人不必多慮那些無中生有之事,還叫梅夫人領小的去察看屍首,她說她已將屍首拖至廳堂樓梯底下。她一再央求小的,如若仵作詢問,小的就說昨晚和梅員外共進晚餐后不久,梅員外不慎墜樓,她發現后就來找小的幫忙。小的還在那兒猶豫不決,但是她……她實在是一個能說會道的婦人,將小的一把推出門外,讓小的快去請仵作,還說如果時間耽擱太久,仵作會起疑心。」

儘管公堂高大、寬敞,但屋裏的空氣仍顯憋悶,盧郎中用袖子抹抹汗濕的臉,繼續道:「大人,如今小人痛悔不已,不該聽信梅氏的花言巧語,以至於不知不覺中隱匿了案情,做了偽證。小的難辭其咎,只能實言相告,望大人從輕發落。當日早上,小的找到仵作,假意對他說,我前一晚曾去衙門找過他。其實小的心裏自然明白,仵作不可能在衙門裏,最近一段日子,他整晚都在火場,監督焚燒疫歿百姓的屍體。小的陪同仵作及其助手來到梅府,一看到大廳中的情景,頓時嚇得目瞪口呆。梅員外顱骨粉碎,顯然被一粗重的鈍器所傷,頭撞到床腳絕不至於如此嚴重。況且,梅員外墜樓身亡的現場偽裝得如此巧妙,小的當時就疑心梅夫人另有同謀。他們還在扶手柱子尖端塗抹上血跡。仵作一路勘查時,小的真是又驚又怕。那時,我才恍然大悟,梅夫人擔心親戚的閑言碎語,說她和姘夫合謀殺死梅員外,竟然確有其事,而我已不知不覺陷入窘境,替梅氏扯了謊,掩蓋了兇殺真相。小的當時就應該揭發梅氏的罪行,告訴仵作,我被梅氏矇騙了,但是……」盧郎中突然沉默不語。

「那你當時為何沒有這樣做呢?」狄公平和地問道。

盧郎中猶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又斷斷續續說道:「大人,是這樣的,仵作來梅府勘查之時,梅夫人……梅夫人將小的拖入一間廂房,跪在地上,懇求我救她一命。那晚她確實和一男子在客房幽會,被梅員外撞破。那男子情急之中,想把梅員外打暈,然後奪路而逃,但不料出手過重,將梅員外打死了。他們商量了很久,才想出這樣一條計謀。梅氏還一再向我擔保,此事只有她和我知曉,且經過精心安排,對於梅員外是出於意外跌下陡窄的樓梯而身亡,無人會懷疑……」

「那姘夫是誰?」狄公出其不意問道。

「她自然不會告訴我,我——」突然他跳了起來,用手猛拍額頭,叫道,「啊呀!我真是愚蠢透頂,那梅氏自然一口咬定姘夫是我!大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啊!」盧郎中說着,雙膝跪地,叫嚷道,「大人,小的求您千萬別相信那婦人的胡言亂語!她淫蕩不堪、詭計多端!她——」

狄公舉起手,冷冷道:「盧郎中,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但切莫聰明反被聰明誤啊!書吏,將盧郎中的供詞宣讀一遍。」

書吏遂拉長調子,將所記錄的供詞念了一遍,其間稍有出入處,略加修正後,公堂值事將供詞、卷宗拿至盧郎中面前,讓他畫押、按手印。盧郎中還欲申辯什麼,狄公一揮手,兩名士兵架起盧郎中的胳膊,將他拽出公堂。

「這渾蛋!」喬泰輕聲對馬榮道,「竟然將罪責全都推卸到梅氏頭上,企圖逃脫刑責。」

狄公又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將罪婦梅氏帶上堂來。」

兩名士兵又下堂而去,旋即帶回一名身穿黑衣的老嫗,此婦人專司看守女牢之職。

她向狄公稟告道:「大人,梅氏監禁獄中,身染疾病,嘔吐多次,且高燒不退。我勸她延醫抓藥,推遲上堂受審。她卻也奇怪,不聽老婦人勸告,聽到大人傳喚,便堅持上堂受審。大人,您看如何處置?」

狄公沉默片刻,略顯煩惱地捋捋鬍鬚,說道:「上堂受審無需多少工夫,稍後,即讓仵作去女牢替她診斷。」

狄公見梅氏身穿白色孝服,搖搖晃晃步入公堂,身形益發消瘦、憔悴,不禁暗暗擔憂。女獄卒欲上前攙扶她一把,卻被她斷然推開。梅氏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公案前,狄公見狀,說道:「也罷,本官允許你站起身來說話——」

「是我謀害了夫君,」梅氏並不等狄公說完,聲音奇怪而沙啞地說道。只見她一雙杏眼依然熠熠閃亮,盯着狄公看了一會兒,繼續道:「我殺了他,我受不了這個老男人整天在我邊上晃來晃去,死死盯着我。我當初嫁給他,也只是為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猛然抬起頭,一雙藍寶石耳墜在火把的映照下驀然一亮。她將目光投向狄公頭部上方,卻似什麼也沒有看見,時斷時續道:「我委身於他,只不過想活得安逸一些,把以前不曾得到的東西都補償回來。我十五歲時就被賣入老城廂的花滿樓妓院,被他們又打又罵,忍受不堪的折磨,身上鞭痕累累,卻還要強顏歡笑……」

梅氏說着不禁雙手掩面,似不堪回首舊時的慘狀。

她停頓了一會兒,聲音似又恢復先前的悅耳,說道:「總算,我遇到一個可心的男子,過了一段神仙眷屬般的美妙時光。然而好景不長,那男子家道中落,無法滿足我的需求,除了柔情蜜意外,我還需要別的東西。所以我嫁給梅亮,他有的是錢,足供我揮霍。我什麼也不缺,唯獨失卻了情意。我看上了一些年輕後生,但他們大都愚蠢得緊,不解風情,徒然令我煩惱。另外還有一些不僅好色,而且貪財,竟然看中梅家的財產,屢屢伸手向我要錢。我相公發現了這些醜事,非但不責罵我,反而憐憫、同情我。他以為他是誰?!這種憐憫比用鞭子抽我還可惡,還可恨!我終於殺了他,解了心頭之恨,卻又不得不求助於豬狗不如的盧郎中,而他竟乘機要挾我,逼我同意種種卑鄙的要求……我總想得到更多的東西,但是得到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直到今日我才完全明白這個道理,卻為時已晚了。」

梅氏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身形顫抖。

「如今我又病又倦,」梅氏咕噥道,「又病……又倦……」

她搖晃了幾下,凄楚地看了狄公一眼,便頹然倒地。

女獄卒見狀,飛快跑過去,蹲在她身邊,替她解開前襟。突然,那老嫗跳了起來,往後猛退幾步,一手以袖掩嘴,一手哆哆嗦嗦地指著梅氏,只見梅氏的頭頸、前胸佈滿青紫斑點,顯然是染上鼠疫后的癥狀。值事也連忙退後幾步,梅氏因痛苦而在地上翻滾,四肢抽搐一陣,便靜靜地仰面朝天,躺在青石地板上。

狄公不禁站起來,俯身公案,端詳那死去的梅氏,見她原本俏麗動人的臉蛋兒已扭曲變形。狄公嘆了一口氣,坐回扶手椅上,命值事傳令士兵處置,兩名士兵應聲跑出公堂。

整個公堂被死一般的寂靜籠罩着,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悶雷聲,但公堂上似乎無人注意到。

兩名士兵帶回一張篾席,他們的口鼻皆用頭巾掩住,然後將篾席鋪蓋在梅氏的屍身上。值事又向狄公稟告道:「士兵已去傳喚收屍人,收屍人不久便到。」

狄公點點頭,聲音疲憊地道:「帶胡鵬上堂聽審。」

十九

一個墩矮、結實的身影出現在公堂左側的拱門裏,來者正是胡鵬,由兩名士兵押解。他頭戴兜帽,身穿棕色窄袖緊身長袍,腰束革帶,一身騎射裝束,分明被拘捕時正準備外出狩獵。囚在獄中,他一直獵裝打扮,並未換上囚服。

他站在門口,神情陰鬱地掃視公堂,直待士兵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步履沉重、蹣跚地步上公堂。無意之中,他瞥了一眼公堂上的篾席,以及篾席下所蓋之物。

值事迅速向胡鵬道:「跪在那一邊。」他用寶劍指著平台另一角,讓胡鵬避開梅氏的屍首,以防胡鵬染上鼠疫。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道:「大膽胡鵬,你被控謀殺梅亮,在梅府客房中,用一方厚重的硯台猛擊梅亮頭部,以致他當場身亡。你還不從實招來?!」

馬榮、喬泰二人聽狄公這番話語,頓感莫名其妙,面面相覷。陶干亦在凳子上坐直身子,疑惑地盯着狄公。

胡鵬抬起碩大的頭顱,神情木然道:「那女人到底還是招供了,出賣了我。」狄公身子微微前傾,平和地道:「不,她並未出賣你,是你不打自招,就在那晚,本官深夜造訪柳園之際。」

胡鵬雙眼死死盯着狄公,正欲開口訴說,狄公打斷他道:「你曾向本官講述『柳園圖』的實情。那時,你的神情何等激烈,好似訴說你親身經歷之事,而絕非訴說一百多年前你先祖的故事。那個故事固然哀婉動人,但經過幾代口耳相傳,反覆述說,又怎能如此令你憤憤不平呢?當時本官就猜想,你可能有相似的經歷,曾不惜重金贖買過一青樓女子,甚至為她耗盡最後一點兒家財,但她仍背信棄義,另尋有錢有勢的恩主,使你為此痛心疾首。」

狄公頓了一頓,胡鵬倒也不說什麼了,濃眉下一雙眼睛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盯着狄公。

狄公又道:「這只是其一。其二,當本官告知你葉魁麟被人謀害,你立刻關心他的眼睛。近來,街頭巷尾一直在傳唱一首歌謠,說你們梅、葉、胡三個世家大族面臨絕境,並且講到三種死狀,『一則失其床,再則失其眸,三則失其頭』。但這歌謠中並未說明誰是因何而死。葉魁麟被兇手猛然擊中左半邊臉,兇手行事倉促,未必有時間驗證是否傷了葉魁麟的眼睛,一切只是巧合罷了。但是,令本官感到奇怪的是,你一聽說葉魁麟的死訊,便關心起他的眼睛,並說你或許將被割去首級。言下之意,你肯定梅員外是『失其床』而死的了。然而,據我們所知,梅員外是墜樓身亡的。你言之鑿鑿的模樣,倒叫人摸不著頭腦了。只是當時本官無法做出判斷,只得將疑問埋在心裏。」

狄公重又靠在椅背上,用手捋捋嘴唇兩邊的鬍鬚,不緊不慢道:「此後,本官還得到一項確鑿消息,說梅夫人曾是老城廂花滿樓的一名風塵女子,后被一個不知名的男子贖走,但不久,梅夫人即委身於富商梅亮。這事和你所說的先祖的柳園圖故事倒有幾分相似。再說,這柳園圖又讓本官聯想起一件頗費猜疑的小事。梅夫人曾來官邸拜訪,本官請她用茶點,將裝有糕點的瓷盤遞給她,瓷盤上正巧繪有柳園圖,不料她卻吃了一驚,竟向後退縮。無獨有偶,一個玩皮影戲的老頭兒告訴本官,老城廂花滿樓有一名喚寶石藍的妓女,多年前神秘失蹤,豈非同你先祖所贖的女子同名同姓?再則,梅夫人對藍寶石顯然十分喜好,日常佩戴的飾物多鑲嵌藍寶石。天下哪有這麼多巧合啊?!其實,你就是當年贖買寶石藍的神秘男子,但寶石藍嫁給梅亮,成為高貴的梅夫人,又與你藕斷絲連,合謀殺死親夫,偽造墜樓身亡的假象。最初,我還不曾懷疑你,只因我手中沒有梅亮被謀害的確鑿證據。再則,以梅員外的學識、人品,竟然娶妻不賢不淑、不貞不潔至此,真令我難以置信。你可知道,本官起初拘捕你,是因你涉嫌犯下另一罪行?」

胡鵬正欲啟齒,狄公舉手制止道:「不,你只需聽着,本官自會替你說出一切,今晚令真相大白。梅員外死得極慘,兇手用厚實的硯台擊碎他的頭顱,還極其殘忍地毆打他,踢他。驗屍時,發現他周身瘀痕,還以為是他滾下樓梯所致。在柳園中,你將梅員外的死和『失其床』聯繫在一起,你的意思無非是指他妻子與你通姦,他的婚床被你侵佔;更何況古語說『奸近殺』,梅亮因撞破你們的姦情,而慘遭毒手。既然梅亮『失其床』而死,而葉魁麟之死又恰好失一目,按那歌謠唱來,你必死於『失其頭』。你因謀害梅亮,必定難逃法網,終將被處極刑,在斷頭台上丟掉腦袋。

「還有,正因為是你先將梅氏贖出妓院,所以梅亮對這位續弦的身世更是緘口不言,諱莫如深。這是世家大族之間的權勢、情慾之爭,關係到各自的顏面,而世家大族也就在這種內耗中加速衰敗和滅亡。」

狄公停頓片刻,胡鵬繃緊了臉,一言不發。

「胡鵬,本官親口向你敘述這些,只是為了讓你明白,一切都是本官推斷得出,並非梅氏招供。片刻之前,梅氏站在公堂上,隻字未提到你,只一口咬定是她謀殺親夫,因為她對梅亮已深惡痛絕。」

胡鵬聽說,上前幾步,抓住公案一端,粗聲問道:「她現在何處?」

「她已經死了。」狄公陰鬱道,「她招供后便倒地身亡,死於時疫。」

狄公說着,用手指了指公堂一角的篾席。

胡鵬猛然轉身,瞪着篾席,濃眉緊鎖,嘴唇哆嗦,卻發不出聲音來。只聽遠處又傳來一陣低沉的悶雷聲。

突然,胡鵬吼了一聲,如同籠中困獸,步履踉蹌地朝篾席撲去。值事衝上前去將他攔住,卻被狄公搖頭制止了。

胡鵬掀起篾席一角,只見梅氏一雙玉臂露在孝服外面。胡鵬握住她蒼白、纖細的手掌,輕輕地撫摸,又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無名指上戴着的藍寶石戒指,輕輕一吻,然後戴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胡鵬替她整整衣袖,掩蓋住赤裸的手臂,站起身走回公案前。

他抬頭看着狄公,用一種單調、乾澀的聲音請求道:「大人,上斷頭台時,請依允我戴着這枚戒指,這是我將她贖出妓院時贈予她的。」胡鵬見狄公點頭表示同意,遂又低下頭,盯着藍寶石戒指,好似喃喃自語道:「那時,她還是一個小姑娘……一個瘦弱膽小的丫頭。她也叫寶石藍,和先祖的寵姬名字相同。我對她說,這不只是巧合,這是天意。上蒼對先祖不公,便將她這般可愛的女子送到我身邊來,對我家加以補償。」

胡鵬搖搖頭又道:「她為什麼要變心呢?我們畢竟兩情歡娛了幾載。是不是她總不能忘懷是我將她贖出妓院?我不知道。她離開我時,曾對我說了這寥寥數語:『梅亮比你有錢得多,除了柔情蜜意,我還要很多東西——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使不盡的金銀財寶,還有成群的奴婢供我驅使……』那都是她說的啊!」

胡鵬轉動小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繼續說道:「梅亮讓她過上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生活,但她並不快樂。傳聞她鬧出了許多風流韻事,只因她內心空虛寂寞。有一天,她派人來找我,說她始終無法忘懷我這個最初將她贖出妓院的人。這是否是她內心真實所想,我無從得知,但我在她離我而去之後,再次精神大振。不久,鼠疫在京城大肆傳播,我勸她趕快離開,但她不肯。她說梅亮整天忙於放糧賑災,家中奴僕又大都被遣散,正好方便我們幽會。但是幾天前,她又說:『這是一座死亡、衰敗之城,想儘快離開這兒,走得越遠越好。』我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出奔,她卻倦怠地說儘管她心中仍然有我,卻又不願見到我,一見到我,就讓她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她竭力要忘記的過去。」

胡鵬又陷入一陣沉默,狄公一直靜靜地坐在扶手椅中聆聽,此刻狄公又問道:「那晚情況究竟如何?」

胡鵬抬起頭,似從悠遠的回憶中蘇醒,說道:「你說那晚嗎?她約我子時在客房幽會,就如往常一樣。她說那時梅亮早已安歇了。我們並未放下床帳,只在梳妝台上點着一支蠟燭。忽然,房門打開,梅亮身着便服,一頭灰白的頭髮亂蓬蓬的,徑直跨入房內。梅氏大叫:『殺死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我翻身起床,只見梅亮搖頭說道:『你不用殺我,帶她遠走高飛吧。是你買了她,她本該屬於你。』梅氏跳起來,開始辱罵他。他擺擺手,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說道:『我知道你在這兒不快活,你跟胡鵬走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許你能因此找回你期盼的東西。』梅亮搖晃着腦袋,繼續假仁假義道,『我真可憐你啊!』這話刺痛了我,他梅亮憑什麼可憐、寬恕她?只有我才有權力說這句話。我一時激憤,抓起梳妝台上的硯台向他砸去,他應聲倒地。我委實難解心頭之恨,又狠狠地朝他乾瘦如柴的身子踢去,直到她用雙臂抱住我,叫我停下來。」

胡鵬用手抹了一把汗濕的臉,繼續說道:「我們兩人坐在床沿兒,默默無語,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最後,她說:『我倆一起走吧,我們把屍身拖到廳堂樓梯下,假裝他失足摔下。過幾天,咱倆離開這鬼地方,雙宿雙飛。』我依計行事,做了一番手腳后,便從花園的小門離開梅府。」

正說話間,四個頭戴黑兜帽、身披黑袍的收屍人走上公堂,他們動作熟練地用篾席將梅氏的屍體捲起,再裹上一塊屍布。胡鵬的雙眼緊緊盯着他們,直到他們走出公堂。

狄公對兩名書吏做了一個手勢,他們遂拉長調子,將胡鵬的供詞宣讀一遍。將讀完時,忽然一道閃電照亮窗欞,緊接着,一聲炸雷在公堂上空響起,隨即,粗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油紙上。

狄公在扶手椅上轉過身子,欣喜地對喬泰等近侍說道:「下雨了,終於下雨了!」

此刻,值事取過供詞,鋪在胡鵬面前,讓他籤押畫供。狄公站起身子,整整衣衫,抖抖袍袖,說道:「胡鵬,本官本當指控你另一項罪名,但你謀害梅亮,此罪更重。梅亮於京城多事之際,賑災放糧,安撫百姓,你卻極其殘忍地將他殺害,此罪名足以判你極刑,且立赴刑場,刻不容緩。」

狄公再次坐下,提起硃筆,在胡鵬名字上一勾,並填寫卷宗,蓋上留京特使大印,轉身遞與喬泰,令他和馬榮將兇犯胡鵬押赴刑場,陶干執令監斬,詳情上報。說着,狄公一拍驚堂木。

兩名士兵走近胡鵬,但他渾然不覺,只顧怔怔地盯着小拇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不停地轉動它。碩大的藍寶石發出幽幽的光澤,好似婦人幽怨的眼眸,訴說着綿綿恨事。一名士兵拍拍胡鵬的肩膀,胡鵬轉過身子,順從地跟他們走出公堂,其佝僂的背脊,再無往日的威武勇猛。

狄公又道:「明日清晨再次升堂,提審、判決盧郎中。他做偽證,掩蓋兇殺真相,且所作所為違背醫德,依照律令,當判處長期監禁。退堂。」

驚堂木一聲響,狄公反剪袍袖,踱下公堂,一干差役人等肅立在側,齊聲吆喝:「大人退堂嘍!」

二十

雨越下越大,幾名士兵等候在京兆府尹衙門外,已在狄公坐輿上臨時加蓋了一個油氈頂篷。狄公下堂而來,令眾人起轎回府。他斜倚在靠枕上,右手伸出轎外,感覺雨點打在手上的絲絲涼意。

狄公坐在轎中,只覺一下子精疲力竭。他想提起精神,回想一下審案經過,卻怎麼也離不清紛亂的思緒,只依稀記得火把照耀下的公堂,模模糊糊的,倒像夢中所見所聞一般。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裏面似有千頭萬緒亂成一團,又好似在轎中坐了幾天幾夜,一直被手下的兵士抬着,在泥濘的街道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永無止境一般。他感到空落落的胃裏一陣抽搐,遂抬起手,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眩暈的感覺才稍微好轉,但仍止不住感到一陣陣虛脫、乏力。狄公自問,這是連日身心疲憊、精神緊張所致,抑或是自己真正上了年紀?

狄公鬱悶地胡思亂想,懶散地打量著潮濕而空蕩的街道。街邊零零星星有幾戶人家點起蠟燭,從黑乎乎的門縫、窗洞裏透出幾絲光亮。不久,朝廷即將遷回京城,文武百官亦隨同返京,空寂的都城又將熱鬧、繁華起來。但此時的狄公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鬱悶的感覺。

一聲響亮的叫賣聲突兀地從街上傳來,倒讓狄公精神一振。官轎前面,又傳來木頭棒子咔嗒咔嗒的拍擊聲。藉著官轎前燈籠所發出的搖曳光亮,狄公看見一張被雨淋濕、佈滿皺紋的老漢的臉。老漢手提一個竹籃,籃子裏堆滿擋雨用的油紙,襤褸的衣袖中露出一雙乾癟、枯瘦的手臂。

「老頭兒,走開,別擋道!」抬轎子的士兵對他大聲吆喝道。

「停轎!」狄公命令士兵。「老漢,買張油紙。」他對老頭兒說道,這是近一月以來,狄公在街上看到的第一個叫賣的小販。

「大人,五個銅子一張,您買兩張,就四個銅子一張。」那老漢抬起頭,兩簇灰白眉毛下,一雙眼珠閃閃爍爍地打量著狄公,「大人,我的油紙是全京城最好的,能擋雨,也能遮擋日頭。拿兩張吧,大人,往後這價錢看漲呢!」

狄公從他籃子裏拿了一張油紙,又從袍袖中摸出一錠散銀遞給老頭兒,向他道:「但願你生意興隆。」

老漢一把接過銀子,緊緊攥在手心,一溜煙地在濕淋淋的鵝卵石地面上跑開了。他擔心這位闊老爺反悔,跑了好一段距離,才又停了下來。街上再次響起咔嗒咔嗒的梆子聲。

狄公微笑着,將油紙蓋在因露出轎外而微微打濕的皂靴上。想到自己近一個月來留守京城,和庶民百姓同甘共苦。這些日子以來,百姓困守茅屋簡棚,飢一頓,飽一頓,還時時擔心鼠疫、歹徒的侵擾。如今,天降甘霖,形勢已趨好轉,他們便又走上街頭,為求生存而四處奔走,自有一股百折不撓的勁頭,令狄公自愧不如,便將適才的疲勞、困頓一掃而光。

回到官邸,一路拾階而上,衙中士兵、差役見到他皆紛紛道賀,一來因為破獲一起要案;再則,因為久旱逢甘霖,解救京師之急。

狄公一鼓作氣登上頂層露台,倚欄而望,朦朦朧朧的雨幕中,遠近高低次第亮起燈火,整座京城似從昏睡中蘇醒過來。龍王廟方向傳來洪亮的鐘聲,是城中百姓在向龍王謝恩。

狄公步入廳堂,脫下沉重的官帽、袍服,身穿輕便的內衣,頭戴一頂方巾,坐在書案邊,磨得墨濃,舔得筆飽,給避居山中的妻兒寫信。

信中寫道:「前些時日,因公事繁忙,疏於聯繫,如今,天降甘霖,不久,可望將城中瘴癘之氣一掃而盡。汝等即收拾行囊,返回京城,合家團聚,重享天倫之樂。我在京城一切安好,府中公事託付、依賴陶干、喬泰、馬榮等,幾起案情都已有眉目。」

狄公在家書末尾署上姓名,靠在扶手椅上,想起賢妻、幼子的音容笑貌,不免又在信末絮叨幾句。他側耳傾聽窗外的雨聲,欲覓幾行詩句讚歎一番,詩句未成,已因連日勞累而進入夢鄉。

時隔不久,狄公即被陶干、喬泰、馬榮三人的腳步聲吵醒。三人處決完胡鵬,即疲憊不堪、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府中,陶干立即將卷宗送呈狄公。狄公示意他們先坐下,隨即打開卷宗,仔細看將下來,只見陶干用工整、秀氣的蠅頭小楷,將行刑前後經過詳盡寫來。卷宗里寫道,當劊子手拉開胡鵬衣領之際,胡鵬依然望着身邊焚燒疫歿之人屍體的柴垛,喃喃自語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今晚我也算遂了心愿了。」其痴情如此,亦令人感嘆。

陶干從袖管中取出一枚藍寶石戒指,說道:「這件飾物是從胡鵬手指上取下的。既然胡鵬已將它贈給梅氏,我想,是否依然歸還到梅氏家產中?」

「好吧。」狄公同意道,又囑咐陶干沏一壺釅釅的熱茶,為三人祛寒提神。

陶干自顧自在茶桌邊忙活,喬泰推了推頭盔,對狄公說道:「大人,我將胡鵬押赴刑場之際,問他為何殺死葉魁麟,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葉魁麟作惡多端,死有餘辜。』胡鵬此言是否要記錄在案,作為葉魁麟被殺一案的了斷?」

狄公搖搖頭,氣定神閑道:「不,胡鵬並未認罪,事實上,殺死葉魁麟的另有其人。」望着三人驚愕的面孔,狄公緩緩說道:「那晚,胡鵬並不知道珊瑚去了葉府,並且珊瑚曾說,廊房的湘妃竹簾都是垂下的,所以,胡鵬哪怕湊巧向運河這邊的葉府廊房張望,也未必能看到什麼。你們想,難道那晚胡鵬正好游過運河,伏在廊房窗台上,刺探葉魁麟的舉動,又恰巧看見葉魁麟對珊瑚動粗嗎?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再則,儘管胡鵬體格強健,擅長狩獵,但是他天生五短身材,而葉魁麟又比常人要高,從葉魁麟的傷勢可以看出,兇手是從上方將兇器投擲下來,其身材要比葉魁麟高,或者,至少和葉魁麟相差無幾。」

「但是,珊瑚曾親口說,她看見胡鵬站在竹簾背後。」陶干分辯道。

「那只是珊瑚心中所想,」狄公說道,「葉魁麟讓她站在卧榻上,她自然就想到對岸的胡鵬。但是,那晚情形不同,葉魁麟讓珊瑚站在卧榻上,只是為了羞辱她,看她尷尬的樣子,並非為了戲弄胡鵬,否則,就不會只在屋內點着一支蠟燭,並且放下竹簾。珊瑚因為恐懼、緊張至極,只模糊看到一個偌大的黑影,自然便以為那是胡鵬了。」

「那究竟是誰殺死葉魁麟的呢?」馬榮忍不住問道。

狄公敏銳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今日午後,我聽了珊瑚——也就是嫣紅姑娘的陳述,心中便產生一些念頭,卻一直無法證實。不料,就在今晚,一些事情證實了我的想法,案情正如我所料,怎不叫我欣喜啊!」狄公接過陶干遞給他的熱茶,呷了一口,因太燙便擱在一旁。

他向窗外望去,感嘆道:「雨勢漸大,已然傾盆,真是好雨啊!」他拍拍手掌,一名士兵應聲而入,狄公讓他傳令城西的守衛將士,關上運河閘門,以防運河水勢過猛。

狄公又帶回話題,繼續慢條斯理道:「記得嫣紅姑娘曾說,事發當天中午,她和姐姐彩藍兩人在市場轉悠,正好碰上葉魁麟。葉魁麟將嫣紅姑娘拉到一邊敘話。據我猜測,彩藍姑娘為人機警,且江湖經驗豐富,當時應已看出不妥之處。嫣紅姑娘以為在姐姐面前可以搪塞過去,但嫣紅畢竟年輕、幼稚,哪裏騙得過彩藍的眼睛。彩藍姑娘必定當時已起疑心,處處留意妹妹的一舉一動。那晚,嫣紅離家外出,彩藍便偷偷跟在她身後,一同到了葉府門外。

「彩藍見葉魁麟打開一扇小門,將嫣紅讓了進去,隨即緊閉門戶,她倒一急,怎樣進得了壁壘森嚴的葉府呢?她畢竟頭腦靈活,隨機應變。她看清廊房臨河而建,便攀下河岸,穿過灌木叢,沿着一邊河堤游至葉府廊房下。下河泅泳之前,彩藍在河邊脫去外衣、鞋襪,為了預防不測,也取出一枚鐵丸,包在絹帕之中,塞進髮髻,再用絹帕四角將髮髻緊緊裹扎住,這樣,既攜帶了防身器械,又不至於將頭髮打濕。」

狄公啜了一口香茗,迅捷地瞥了馬榮一眼,繼續說道:「彩藍姑娘武藝精湛,又是玩雜耍的,身材修長,動作靈敏,沿廊房下面的柱子攀上窗枱,自非難事。她攀上窗枱后,透過湘妃竹簾向內張望,正好看到葉魁麟在鞭笞嫣紅,還咆哮說,以前他就是這樣抽死她們母親的。彩藍自然怒不可遏,情急之中,扯散髮髻,將包裹鐵丸的絹帕攥在手中,一把掀起竹簾,踏入廊房。

「葉魁麟聽到響動,轉過身來,大吃一驚。只見一個披頭散髮、渾身濕淋淋的女子站在窗前,好似來自陰曹地府的索命女鬼。葉魁麟定了定神,才看清來者並非別人,而是嫣紅的姐姐。他亦知彩藍武藝高強,不比柔順、手無縛雞之力的嫣紅。葉魁麟雖為人暴虐、殘忍,但實際上是個懦夫,見到武藝高強的對手,早已腿腳發軟,手中的鞭子也滑落在地,大聲喊起救命。所以,陶干,你還記得吧,我們驗屍時發現,葉魁麟的嘴巴是大張的。彩藍姑娘在盛怒之下,將絹帕、鐵丸一同甩出,直向葉魁麟臉上打去,其衝擊力之大,將葉魁麟向後擊倒在扶手椅上。」

狄公停頓片刻,又看了看窗外的瓢潑大雨,繼續說道:「這些情形雖然只是揣測之詞,但是,我相信確有其事。我猜,彩藍姑娘殺了葉魁麟之後,憤恨已消,心中不免恐慌起來。旁人如若看到廊房中的情形,只會以為她謀害了葉魁麟,又有誰會相信他正欲對嫣紅下毒手,而她是為了保護妹妹,並且替慘死的母親報仇雪恨呢?!她見到絹帕上沾染的血跡,遂手忙腳亂起來,便撿起鐵丸,拋進運河,匆忙之中卻將絹帕遺失在地上。她又翻出窗枱,沿石柱滑下,游回岸邊,穿戴起來,直奔五福酒店而去。馬榮,就是那晚,你在酒店中遇到了彩藍姑娘。」

「哦,現在我明白了,為何她見到父親卻不理不睬,形同陌路。」馬榮揣測道,「她一定在心中怨恨父親向她隱瞞母親慘死的真相,卻將實情對妹妹嫣紅和盤托出。」

狄公點頭稱是,說道:「所以,那晚在葉府的所作所為,彩藍對她父親也緘口不言。事後,她找不到自己的絹帕,想起極有可能失落在廊房中,她更擔心自己或妹妹嫣紅都在那兒留下其他蛛絲馬跡,因此可能被當作罪證。我們勘查時,確實發現了彩藍的絹帕、嫣紅的一枚耳環以及耳環上的紅珊瑚珠子。但是,彩藍不知道,葉府老丫鬟丹桂曾到過廊房,發現了窗台上的濕腳印,便疑心胡鵬是殺人兇手。她因為與胡鵬有私,便將窗枱擦拭乾凈。彩藍哪裏知道這些,她決心再冒一次險,從運河游至葉府廊房。那時,我已下令將運河水閘打開,讓支流中的活水流進運河,頓時運河水量猛然大增,不再是凝滯不動的死水。彩藍姑娘對此渾然不知,所以,第二次在運河中差一點兒遇險。」

狄公瞥了馬榮一眼,又道:「馬榮,你從小生於水鄉澤國,自然熟知水性。如果河中有一彎道,彎道外側的水流必然比彎道內側的湍急。我曾站在新月橋上俯視河面,觀察到外側水面的碎木片比內側的移動得要快。運河自新月橋順流而下,於葉府下正好轉了一個彎,而廊房處在彎道內側,葉府所築的深牆、堤岸阻擋了水勢,因此彎道外側的水流越發湍急。所以那晚,彩藍姑娘根本就無法游到葉府廊房。她被急流衝到對岸胡鵬的柳園露台下,又被水草纏住,動彈不得。幸好馬榮及時趕到,將她搭救上岸。馬榮,你詢問她怎會掉入水中一事,她自然要編一個謊。你當時是否提到了胡鵬?」

馬榮撓撓自己的下巴,懊惱道:「我自作聰明,還以為是胡鵬乾的好事——將她推下露台。」

「是啊,急切之間,正好替她找到借口,解了圍。今日,我聽了嫣紅的陳述,以上念頭就在我腦際形成,但苦於無法證實。所以,我故意對袁老頭兒說,我已經拘捕胡鵬,其罪名為企圖強姦彩藍,不日將被斬首處決,並讓袁老頭兒將此話傳給彩藍。彩藍為人坦蕩,若是知道這些,必然會跑來向我澄清事實,絕不會因為自己的胡編亂造,而讓胡鵬蒙受不白之冤。果然,今晚早些時候,我們提審梅氏、盧郎中之前,彩藍闖進官邸,急於見我。另外,我還有一些佐證。那晚,胡鵬確實有所等候,但從他和梅氏的姦情看來,他正期待梅氏的消息,而絕非彩藍。我和陶干在葉府廊房拾得的白綢絹帕,其四角濕漉漉,中間乾燥,我便推測兇手潛水渡河時,用絹帕扎住髮髻,這顯然是女子的行徑。還有,馬榮,你曾告訴我,彩藍在五福酒店擊退四個無賴時,身邊只帶一枚鐵丸。」

「正是,正是,當時彩藍的頭髮還濕漉漉的,」馬榮連聲附和道,「並且,她乾渴異常,飲酒如喝水一般,讓人瞠目結舌。」

「馬榮,此刻你不妨去底樓偏廳看看,如果彩藍姑娘還等在那兒,你便可自己問她那晚的前後經過。」

馬榮聽說,跳將起來,一言不發地衝出門去。

「彩藍姑娘年輕氣盛,任性急躁,真該找一個夫君好好管束她。」狄公微笑着說道。

「我看,咱們馬榮兄弟粗中有細,倒是合適人選。」喬泰咧嘴一笑,在旁湊趣道,「若按照古禮,孿生姐妹同嫁一夫,如娥皇、女英一般,倒是好事成雙了,不知馬榮兄弟是否招架得住?」說着,喬泰揉揉自己的膝蓋,似乎頗為得意。少頃,又問狄公道:「大人,我們是否將彩藍姑娘帶上公堂,例行公事,然後當堂宣佈無罪釋放呢?這樣,葉魁麟一案便可有個了結。」

狄公挑挑眉毛,說道:「我看,不必如此麻煩。彩藍姑娘不久將成為馬榮的新婦,何必讓她拋頭露面,將這些內情弄得世人皆知,成為酒肆茶樓的談資呢?葉魁麟被殺就算是疑案,封存在卷宗里,也未嘗不可。」

「馬榮總算魚兒上了鈎,要娶妻生子了。」陶干訕笑道。然後,他捻著左頰痣上的三根黑毛,神情沮喪道:「那麼,青瓷花瓶跌碎在地,也並非葉魁麟有意為之,而是他吃糖果時,將花瓶推在一邊,而後花瓶不小心跌落而已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干一眼,捋捋長須,緩緩說道:「這個,我亦不能確定。但是,陶干,你將柳園圖看成破案線索,確實讓我們受益匪淺,尤其在梅亮一案中。如今,葉魁麟已死,我們也不得而知。極有可能的情況是,彩藍跨進廊房的時候,葉魁麟高聲求救,想喚來留守葉府的丹桂及看門小廝。那時,葉魁麟不知嫣紅已抽身而逃,他料想姐妹兩人必會被人發現。你想,那葉魁麟平素為人奸詐,詭計多端,怎肯死得不明不白?他必然要為日後勘查留下線索,所以他故意推倒花瓶,並非因為瓶上的柳園圖案,而是另有緣故。那是一個白底藍彩的青瓷花瓶,正好暗合『彩藍』的名字。不知此說是否行得通?來,陶干,再為我斟上一杯香茗。」

金迪、李振宇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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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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