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大唐狄公案·陸》(1)

第二十一章《大唐狄公案·陸》(1)

鐵針奇案

狄公穿着厚厚的毛皮衣,蜷坐在他書齋內書案后的椅子裏。他戴着帶耳套的老皮帽,但仍感覺到吹進寬敞屋子裏的寒氣。

他看着坐在桌前凳子上的兩名年長副手,說道:「這風可是連最細微的縫隙也能吹透。」

「大人,這風是從北面的沙地直吹過來的。」長著磨損的鬍子的老者答道,「我叫侍從往火盆內多加些炭火。」

他起身快步朝門走去。狄公皺皺眉對另一位說道:「陶干,你對這北風似乎毫不在意。」

那位瘦削者把雙手往拼羊皮袍子的袖子裏攏了攏,微笑着說:「大人,我拖着這副老骨頭走南闖北已有多年,因此無論冷暖乾濕,對我來說都是一回事!況且我有這件韃靼羊皮袍子,這比那些昂貴的毛皮衣服要好得多!」

狄公思忖,他可是幾乎沒見過比這更破舊的外衣了。他知道,他這名詭計多端的老副手是十分節儉的。陶干以前是名漂游四方的騙子,九年前狄公任漢源縣令時,幫陶干化解了一個尷尬,此後這名騙子便改過自新,要求給狄公當差。自那以後,陶干憑藉對黑道情況的熟諳與對人情的洞悉了解,常在破解棘手案子時給予狄公很大的幫助。

洪亮從外面進來,身後跟着提着滿桶閃紅光的炭火的衙役。洪亮把炭火倒進書桌邊的銅火盆里,擦了擦瘦削的雙手,重又坐下,說道:「大人,這間書房太大了!我們以前從未有過十六尺見方的書房。」

狄公看着支撐著年久發黑的高大天花板的粗重木柱子,對面是糊著厚厚油紙、隱隱透出外面庭院內積雪白光的窗戶。

「可別忘記了,洪亮,」他說,「三年前這個衙門是我們北軍的元帥府。軍隊總喜歡大空間的!」

「元帥他現在的地方也夠大的!」陶干說道,「兩百裏外的北地,就是那冰凍三尺的沙漠!」

洪亮道:「我覺得京都的吏部可是落後幾個年頭了。他們派大人來此時,顯然認為北州仍是大唐的北疆。」

「你也許是對的。」狄公苦笑道,「尚書大人把委任狀遞給我時,他很客氣但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說道,他相信我會像在蘭坊時那樣處理蠻夷事宜。可是在北州,我們離蠻夷部落邊境尚有三百里之遙,中間還有十萬雄兵。」

老參軍憤憤然扯著鬍子,隨後起身朝房角處的茶爐走去。洪亮是狄家老僕,自狄公小的時候便一直照料狄公。十二年前,狄公被初次任命為蓬萊縣令時,洪亮不顧自己年邁,堅持要陪在狄公身邊。狄公封了他官職,委任其為衙門參軍。這位老人家對狄公和狄家忠心耿耿,是狄公最值得信賴的謀士,狄公可以毫無保留地和他談論所有問題。

狄公感激地接過洪亮遞給他的一大杯熱茶。他雙手焐著取暖,說道:「不管怎樣,我們不能抱怨。這兒的民眾十分剛毅堅強、誠實勤勞。在我們到此的四個月間,在日常政務之外,我們只接到幾起鬥毆的案子,馬榮和喬泰很快便將它捫處理掉了。而且,不得不說,巡邏隊處理北軍在本地的開小差者和其他事情時,效率也很高。」他慢慢地捋了捋長鬍子,「不過,」他繼續道,「還是出了十天前廖姑娘的失蹤案。」

陶干說道:「昨天我見過她父親——老行會頭兒廖會長。他又問及是否已有廖蓮芳的消息。」

狄公放下茶杯,皺着眉頭道:「我們調查了集市,也向本州府所有的軍政要員發了關於她的公函。我想能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

陶干點點頭。

「我認為廖姑娘失蹤的案子不值得我們大動干戈。」陶干說,「我仍相信她是跟秘密情郎私奔了。到時候,她會抱着胖娃兒,身邊跟着難為情的丈夫一起露面,來懇求老父親的原諒。」

「但要記住,」洪亮說道,「她已定親要嫁人了。」

陶干只是冷冷一笑。

狄公說道:「我同意,那情形確是很像私奔。她與女僕同去集市,站在擁擠的人群中觀看韃靼人耍狗熊,突然間便不見了。在人群中是無法綁架一名姑娘的,人們自然會認為她是甘願失蹤的。」

遠處傳來銅鑼低沉的回聲。狄公站起身來。

「衙門早堂要開始了。」他說,「不論如何,今日我要再查看廖姑娘的案卷。失蹤的事總是令人心煩,我寧願乾脆查件謀殺案!」

洪亮幫他穿上官袍。狄公又道:「不知馬榮和喬泰為何仍未打獵歸來。」

洪亮回道:「昨夜他們言及清晨要去捉那匹狼,會趕在早堂前回來。」

狄公嘆了口氣,脫下暖和的皮帽,換上黑絲官帽。他正要朝門口走去時,班頭走了進來,急促地稟報說:「大人,眾百姓群情激動!今晨在東南區一婦人被殘害了!」

狄公停住腳步,轉向洪亮,嚴肅地說:「洪亮,我剛才所云實在愚蠢!人切不可輕言謀殺。」

陶干臉呈憂色,道:「希望並非是那廖蓮芳姑娘!」

狄公一言不發。在穿過連接內室和公堂後門的過道時,他問班頭:「可曾見到馬榮和喬泰?」

「大人,他們剛剛回來。」班頭回道,「集市護衛剛才衝進衙門報告了發生在某酒店的鬥毆。因他迫切要求協助,大人的兩名侍衛即刻便策馬隨他去了。」

狄公點點頭。

他推開門,拉開門簾,步入公堂。

狄公在平台上的公案后坐定,環視着大堂上的一百多名百姓。

六名衙役三個三個地分兩排站在案前,班頭侍立於一旁。洪亮和陶干已在狄公椅背後的老位置站定,年長的書吏則正在擺放毛筆。

狄公正待拿起驚堂木,公堂入口處來了身穿整潔皮袍的兩人。他們擠過人群,一些人還問他們些什麼。狄公向班頭示意了一下,班頭很快穿過人叢,把剛到的兩人領至公案前。狄公將驚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

「肅靜!」他高聲喝道。

一時間公堂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望着跪在案前磚地上的兩人。年長些的長得瘦削,留着尖尖的白鬍子,臉色憔悴而枯槁;另一人則體格魁偉,長著一張圓闊的臉,多肉的下巴四周留着稀疏的絡腮鬍。

狄公宣道:「北州衙門晨班升堂。本縣點名。」

職司人等照例應了名后,狄公在座上俯身向前,問道:「何人向本衙申告?」

年長些的恭敬回道:「小人葉平乃一紙商;我邊上乃兄弟葉泰,在店內幫襯。我等向大人報案,妹夫古董商潘峰殘殺其妻,懇求大人——」

「那潘峰何在?」狄公打斷他。

「稟大人,他於昨日逃城而去,但我們希望——」

「一切從頭講來!」狄公打斷道,「先講兇殺是何時及如何發現的!」

葉平開始陳述:「今天一大早,我兄弟去潘家。他反覆敲門,卻無人應答。他擔心出了什麼意外,因為這個時候潘峰和妻子總是在家的,故而他急跑回家去——」

「停!」狄公插話,「他為何不先向左鄰右舍打聽是否曾見過潘峰夫婦出門?」

葉平答道:「回大人,他們家在一條十分冷僻的街上,潘家兩旁的房舍均是空宅。」

「講下去!」狄公道。

「我倆一起回到那兒,」葉平繼續講,「那屋離我家只隔開兩條街。我們又敲門並大聲叫喊,可仍無人應門。我因對那地方了如指掌,遂快速沿房屋繞過去,爬過牆,進到后宅。卧房的兩扇格柵窗是開着的,我站到兄弟肩上朝里看去,我看見……」

葉平的聲音因情緒激動而哽住了。天氣寒冷,他的眉上卻還滴下汗來。他控制住自己,繼續講道:「大人,我瞧見靠牆炕上我妹子裸露的身軀,滿身是血。我驚叫一聲,因雙手鬆開鐵窗柵而摔到地上。我兄弟扶我起來,然後我們飛奔去里正家——」

狄公一拍驚堂木。

他厲聲說道:「原告平靜下來,有條有理地講!從窗戶見你妹子身上滿是鮮血,你如何知曉她已死去?」

葉平並未回答,全身因劇烈的抽泣而顫動。他猛然抬起頭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大……大人,那身體沒有頭!」

擠滿人的公堂上驀然一陣死寂。

狄公往椅背一靠,慢慢捋了捋長須,說道:「請往下講。你剛才言道去見了里正。」

葉平用較為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們在街角遇見了他。我向他報告了所見之事,我們擔心潘峰可能也已被害,因此請求獲准去把門砸開。沒想高里正卻說昨日中午時他見過潘峰,當時潘峰身背一皮包袱沿街快步走去。我們真是怒不可遏!潘峰說要離開北州城幾日。大人,那混賬殺了我們妹子逃走了!懇請大人抓住那萬惡的兇手,給我妹子報仇!」

「高里正何在?」狄公問道。

「大人,我們求他陪我們一同來衙門。」葉平哭訴道,「可他拒絕,說是他得把守着房子,以確保沒人去攪亂那裏的東西。」

狄公點點頭,低聲對洪亮道:「總算這個裏正知道該做些什麼。」他對葉平說:「書吏現在將你的控訴念出來,如記錄正確無誤,你等在上面捺下手印。」

年長的書吏把記錄宣讀出來,葉氏兄弟稱其無誤。他們在上面按上手印后,狄公發話:「我和手下將即刻前去案發現場,你和你兄弟也一同前往。不過去之前你先為書吏詳細描述潘峰的相貌,以便予以通緝。潘峰僅先逃走一晚,且路況甚糟,我確信很快就能將其捕獲。請相信本縣會將殺你妹子的兇手繩之以法。」

狄公又將驚堂木一拍,宣佈退堂。

回到內書房,狄公走到銅爐邊。他邊在火上烤手,邊對洪亮、陶幹道:「我們在此等候,等葉平講完對潘峰的描述。」

洪亮說道:「那被割下的頭真是蹊蹺。也許葉平被房內朦朧光線所擋未看清楚,或那婦人的頭可能被被角遮住也未可知。」

狄公道:「我們很快便會親見出了何事。」

書吏手拿對潘峰的詳細描述走了進來,狄公迅速寫出佈告,並給附近的駐軍哨所指揮官起草了一份便條。他命令書吏:「此事即刻去辦!」

狄公的大轎在天井備辦停當。狄公上了轎,請洪亮與陶干一起坐進去。八名轎夫,前四個后四個,把轎杠抬在肩上,邁著有節奏的步子出發。兩名衙役騎馬走在前面,班頭同另外四人跟在後面。

他們進入自北而南穿越北州城的大街,前面的衙役敲著小銅鑼高叫着:「迴避!讓道!縣令大人駕到!」

大街兩側店鋪林立,街上行人甚多。這隊人馬前來時,行人恭敬地讓在兩旁。狄公一行人從關帝廟前經過,拐了幾個彎,來到一條筆直的長街。街左側為一排有格柵小窗的倉房;右側系一排長高牆,每隔一段,牆上便開出一扇窄門。狄公一行人在第三扇門前停下,已有一小群人站在那裏候着。

轎夫們落下轎。一臉面寬闊、長相聰明的男子走上前來,自我介紹是東南區的高里正。他恭敬地扶著狄公下轎。

狄公朝街兩頭看了看,說道:「此處可是相當荒僻啊!」

里正答道:「前些年北軍在此駐紮時,對街的倉房用來儲放軍需物資,這一側為八套住房,供軍官們居住。現今倉房空關,而軍官們撤空的宅院則搬來了幾戶人家,潘峰夫妻便在其中。」

陶干高聲道:「天曉得一名古董商為何會選中如此偏僻的居住地!此地連一塊豆餅都賣不出去,更不用說值錢的古董了!」

「的確如此。」狄公說道,「里正可知為何?」

「回大人,潘峰常把貨物帶去客戶家中。」高里正回道。

街上刮來一股冷風。

「領我等入內!」狄公不耐煩地命令道。

眾人首先看到一空蕩蕩的大天井,四周是平房。里正解釋道:「此處被分為幾進三戶。中間一屋住着潘家,其餘兩間已空關了一些時候了。」

他們徑直穿過天井進了一扇門,來到大廳,廳內稀疏地擺放着幾把廉價的木椅和幾張桌子。里正領眾人穿過另一座更小的天井。天井中央為一口井及一張石凳。里正指著對面的一扇門說道:「中間為卧室,左邊是潘峰的作坊,後面是廚房,右邊則是儲藏室。」

見卧房門敞開着,狄公迅即問道:「何人進去過?」

里正回道:「大人,無人進去過。我等砸開大門后,我便不讓手下人進到比這天井更里處,這樣犯罪現場才能保持原樣。」

狄公點頭讚許。進了卧室,他看到左側幾乎完全被一張大炕佔去,炕上是一床厚實的被子。一婦人赤裸著身軀躺在上面。屍身仰卧著,雙手被綁在身前,雙腿僵硬地朝外伸著。頸部斷口處撕裂的肉呈不規則狀,屍體及被子上均沾滿了干血。

狄公飛快地把目光從這令人作嘔的景象上避開。兩扇窗戶間緊靠後牆有個梳妝台,一條毛巾就掛在鏡子上,在開着的窗戶所吹進的冷風裏飄動着。

「進來,把門關上。」狄公對洪亮和陶干說道,接着命令高里正:「在外守着,不得讓人打攪我們!葉氏兄弟來時叫他們在廳內等候!」

里正帶上門走出去,狄公開始察看房內其餘各處。炕對面靠牆堆放着四隻常見的紅皮衣箱,裏面放置四季的衣物,近旁的牆角有張小小的紅漆桌子,除此及兩隻凳子外,房內便空無他物。

他的目光很不情願地轉回到死屍上,接着說道:「沒有看到受害人丟棄的衣服。陶干,查查那些衣箱!」

陶干打開最上面的一隻,說道:「大人,此箱內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狄公粗聲命令道:「把四隻箱子都查一下!洪亮幫你一起找。」

兩人開始忙碌起來。狄公仍站在卧房中央,慢慢捋著鬍子。由於門已關上,毛巾在鏡子上垂了下來。他注意到毛巾上也沾著血跡。他想起許多人認為看到鏡子中反照的屍體會倒霉,顯然兇手也是此類人。陶干叫了聲,狄公急忙轉過身去。

「我在第二隻箱底的暗格內找到了這些珠寶!」陶干一邊說,一邊給狄公看兩隻鑲著紅寶石的漂亮金手鐲以及六根足金髮針。

「呵,」狄公道,「我想古董商有機會便宜買到那些東西。放回原處,這房間得封起來。我對失蹤的那些衣物比對那些珠寶更感興趣!我們去查看儲藏室。」

看到室內堆滿大大小小的包裝箱,狄公說道:「陶干,你把那些箱子都查一遍!記住,除衣服外,我們還要尋找不見了的頭!我和洪亮先去作坊。」

潘峰那不太大的作坊靠牆擺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樣的碗、玉器、雕像及其他小件古董。房中央的方桌上堆滿了瓶子、書和一大批各種尺寸的毛筆。在狄公示意下,洪亮打開大衣箱。裏面只有男人的衣物。

狄公拉開桌子的抽屜,掃視着裏面的東西。「看!」他說道,手指著幾扎舊幣間散放着的一堆銀子,「潘峰離去時十分倉促!他既未帶珠寶也未帶銀錢!」

他們察看了廚房,但未發現有用的東西。

陶干進來,邊拍著袍子邊說道:「那些箱子內有大花瓶、銅器及其他古董。每樣均沾滿灰塵,至少有一段時間沒人動過了。」狄公困惑地看着兩位隨從,同時捋著腮邊鬍子。

最後他說道:「這情形很有意思。」他轉身離開屋子,兩名隨從緊隨其後。

高里正以及衙役、班頭、葉氏兄弟一起在廳內等候着。他們向狄公躬身施禮,狄公點頭示意,然後命令班頭:「命兩人拿抓鈎在那口井內打撈。另取一副擔架及一些毯子,將屍體運去衙門,然後將三間房封起,留兩人看守待命。」

他叫葉氏兄弟坐到他桌前,洪亮和陶干則在靠牆的凳子上坐下。

「你妹子確實被害了。」狄公嚴肅地對葉平說道,「她被割下的頭毫無蹤跡。」

葉平叫道:「潘峰那混賬把頭帶走了!高里正看見他提着一隻皮袋,裏面裝一圓形物件!」

「你如何遇見潘峰、他說了些什麼,詳細道來!」狄公對里正命令道。

「我遇見潘峰沿街朝西急急走去,」里正回道,「我問他:『潘掌柜,何事如此匆忙?』他甚至未曾停下來講些客套話,僅是咕噥幾句說是要出城幾日,然後便擦身而去。儘管未穿皮外套,他看上去卻臉色發紅。他右手提着一隻皮袋,裏面裝着鼓鼓囊囊的物件。」

狄公思忖了一會兒,問葉平:「你妹子可曾跟你講過潘峰虐待她?」

「呃,」葉平遲疑了一下,回道,「大人,實話跟您講,我一直認為他們過得甚是和睦。潘峰是個鰥夫,比她年長得多,有個成年兒子在京城做活計。兩年前他和我妹子成婚。我一直認為他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儘管有些沉悶,且經常抱怨身體不好。這個狡猾的畜生必定一直在糊弄我們!」

「他可沒騙過我!」葉泰突然脫口插話道,「他是個卑鄙討厭的人……我妹子常訴稱遭他毆打!」

葉泰鬆弛的臉頰氣得一鼓一鼓的。

「你為何從未跟我講起?」葉平吃驚地問道。

「我不想讓你擔心。」葉泰悶聲答道,「現在我要全部講出來,我們會抓住那狗彘的!」

狄公問:「今日一早你為何去找你妹子?」

葉泰猶豫了一會兒,回道:「哦,我只想要看看她過得怎樣。」

狄公站起身。

「到衙門再聽你詳細講來。你所講的要記錄在案。」狄公粗聲說道,「現在我們返回衙門,你們兩人也一起去看看驗屍的情況。」

高里正及葉氏兄弟引狄公上了官轎。

他們又從大街上經過。一名衙役騎馬來到狄公轎窗旁,用馬鞭指著說道:「大人,那便是仵作郭大夫的藥房。小人是否要去叫他趕赴衙門?」

狄公看到一間雖不大但整齊的店面。店招上寫着兩個大字——「桂園」,字寫得甚好。

狄公道:「我親自跟他講。」他下了轎,又對兩名隨從道:「我總是喜歡看看藥房。你們在外面候着,店鋪不甚大。」

狄公推開門,迎面而來一股草藥的芳香氣味,甚是和順。

一羅鍋兒站在櫃枱后,正用一把刀專心地切著一種乾枯的植物。

他抬眼見是狄公,立刻從櫃枱后出來,深深鞠躬。

「小人藥師,鄙姓郭。」他用令人驚訝的低沉而圓潤的嗓音說道。

他身高僅四尺,卻有着非常寬厚的肩膀,一顆大頭上頭髮長而凌亂,雙眼出奇地大。

狄公說道:「我尚未得到機會叫你驗屍,不過已聽說了你的醫術,便利用此機會進來看看。你可能已聽說一婦人在東南區被殺,我要你去衙內驗屍。」

「大人,我即刻便去。」郭大夫說。看着架子上堆放着的瓶罐及一堆堆的干藥草,他又帶着歉意說道:「大人,小店破舊,凌亂得很。」

「恰恰相反,」狄公友善地說道,「我覺得一切都擺放得井井有條。」他站在偌大的黑漆葯櫃前,眾多小抽屜上用白色清秀小字刻了名稱,狄公看了幾個,「你這裏各類藥物十分齊全,居然還有月亮草,那可是十分稀有的。」

郭大夫熱切地拉開狄公講的抽屜,從中取出一塊包着的薄幹根,仔細地解開繩子。狄公注意到他有着長而靈巧的手指。郭大夫道:「此種藥草只在北城門外的高崖上生長,故而此地百姓稱那山崖為藥王山。我們在冬季時從雪下摘采。」

狄公點頭。「冬天其藥效最佳。」他說道,「此時所有的汁液均集於根部。」

「大人精於葯道!」郭大夫說道,十分驚訝。

狄公聳了聳肩,答道:「我愛讀古時葯書。」他覺得有東西在腳邊移動,低頭看到一隻小白貓。小貓一瘸一拐地走開,開始用背蹭著郭大夫的腿。郭大夫小心地抱起白貓,說道:「我在街頭髮現了它,它當時斷著一條腿。我給它上了石膏,可惜接得不甚好。我應該請拳師藍濤奎來治,他的接骨術很高明。」

狄公道:「我手下說起過他。據說他是他們見過的最棒的拳師和摔跤手。」

「大人,他是個好人。」郭大夫說道,「像他那樣的人可不多。」

他嘆了口氣,把貓放了下來。

店后的藍門簾被拉到一側,一位瘦長的婦人托著茶盤走了進來。她躬著身,優雅地給狄公敬茶。狄公注意到她有着一張端正、仔細修飾過的臉,雖未施粉黛,臉卻似純白玉般光滑潔白。她的頭髮簡單地盤成三圈,腳後跟着四隻大貓。

狄公道:「我在衙門見過你。聽說你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條。」

郭夫人又躬身回道:「大人過獎了。牢內無甚大事,除了不時從北邊漂流來的女隨營外,獄內空無一人。」

狄公驚訝於她那矜持而又十分禮貌的說話模樣。

狄公啜飲著上等茉莉花茶之際,郭夫人仔細地在丈夫肩上披上一件皮毛大氅。在她為他打結時,狄公留意到她看丈夫時那深情的目光。

狄公着實不願離去。在看到冰冷的謀殺現場那令人作嘔的景象后,這家小店平和的氛圍、四處散發着的甜甜藥草芳香,實在是令人愉悅的調劑。狄公遺憾地吁了口氣,放下茶杯道:「我得上路了!」

他走到外面,上轎打道回衙。

在內書房,狄公見書吏正在候着他,洪亮和陶干則忙着侍弄屋角的茶爐。狄公在案后坐下。書吏恭敬地站在一側,將一疊文書放在桌上。

「傳總管!」狄公命令道,同時開始翻看文書。

總管進來。狄公抬頭道:「班頭不一刻會把潘氏的屍體帶至衙內。不許閑雜人等圍觀,驗屍也不公開進行。叫你手下在此處偏廳幫郭大夫打點一切,命衙卒除衙內人員、死者的兩兄弟及東南區里正外,不許放進任何人。」

洪亮給狄公遞上一杯熱茶。啜飲幾口后,狄公淡淡笑道:「我們的茶與方才在郭家藥房喝的茉莉花茶差遠了。這郭氏夫婦看來雖不甚配稱,可他們在一起似乎很快樂!」

陶幹道:「郭氏乃一寡婦。我記得其前夫是此處的肉販王屠,五年前一番狂飲后死去。我得說那婦人運氣好,聽說王屠乃一卑劣放蕩的傢伙。」

「真的是。」書吏補充道,「王屠還在市場后的窯子裏欠下一屁股債。他的寡妻賣掉店鋪,還只夠償還別處的債務,因此窯子老闆硬要她賣身為仆來償債。不過其時老郭插手此事,他付了錢,並同她成了婚。」

狄公在面前的文書上蓋上了衙門大印,他抬頭說道:「她似乎是個有教養的女人!」

「大人,她跟老郭學了許多藥理。」書吏道,「現在她是個挺好的女大夫了。起初人們對她那般隨意地拋頭露面不表贊同,因她已為人婦了。不過現今人們則非常樂意,因為她醫治女病人比較方便,而男郎中只能給婦人把脈治病。」

狄公將文書遞與書吏,道:「我很高興她是女牢頭。通常那些女犯乃可鄙的惡婦,為防止她們虐待及欺騙同獄中人,必須十分關注她們。」

書吏打開門站在一邊,讓身高肩闊、穿着厚厚皮騎射服、頭戴有耳蓋皮帽的馬榮和喬泰進來。

狄公熱切地看着他們大步走來。早先兩人曾為劫匪,人稱「綠林兄弟」。十二年前,狄公去赴第一任縣令時,他們在一條偏僻小徑上襲擊狄公。然而他們被狄公那無畏的人品所折服,從此摒棄打家劫舍的生活,在狄公案前效力。隨後的歲月里得以證明,這身強體壯的兩人在拘捕危險罪犯及完成其他有風險的任務時幫助甚大。

「出了何事?」狄公問馬榮。

馬榮邊鬆開脖領,邊笑着回道:「小事情,大人!兩幫人在酒店爭吵。我和喬兄弟趕到時,他們正要動刀斗架。我們兩人讓他們清了清腦子,不久他們便都安頓回家去了。我們帶回了四個領頭的。若大人准許,我們可讓他們在牢裏過上一夜。」

狄公道:「准許。順便問一下,你倆可曾抓到農夫們投訴的那隻狼?」

「大人,抓住了。」馬榮回道,「那可真是場大獵!我們的朋友楚大遠先發現了那傢伙,那是一隻大畜生。可當他慢慢將箭上弦時,喬泰已一箭直射中那隻狼的咽喉。大人,他射得真准!」

「楚大遠故意慢慢摸箭,給了我機會!」喬泰淡淡一笑,說道,「他可是名出色的弓箭手!」

「況且他每日勤練。」馬榮補充道,「常看見他每日在雪地里對着真物般大小的目標練習。他邊策馬圍着它們馳騁邊施射,而且幾乎箭箭射中頭部!」

馬榮欽佩地吁了口氣,接着問道:「大人,人們議論紛紛的那件兇案怎樣了?」

狄公臉色一沉,說道:「那是件令人作嘔的兇案。你們去側廳瞧瞧我們可否開始驗屍了。」

馬榮和喬泰回來報說一切就緒,狄公便起身去到側廳,洪亮與陶干跟隨在後。

班頭與兩名衙役站在一張高桌旁候着。狄公在桌后坐下,四名隨從在對面牆邊排開。狄公命葉平兄弟與高里正一起站在牆角。三人躬身施禮,狄公點頭示意,然後向郭大夫點了一下頭。

羅鍋兒郭大夫揭開蓋在地上蘆席上的毯子。狄公第二次朝那具無頭屍看去。他嘆了口氣,拿起毛筆在公文上填寫,邊寫邊高聲念道:「潘氏之屍,年齡?」

「三十二歲。」葉平用哽噎的嗓音說道,臉色死一般蒼白。

「驗屍開始!」狄公下令道。

郭大夫拿塊布在身邊銅盆內的熱水裏浸了一下,開始擦濕婦人死屍的手。他小心地鬆開繩子,接着試着移動屍臂,但屍體十分僵硬。他將銀戒從屍體右手上摘下,將其放在一張紙上,然後仔細擦拭屍身,一寸一寸察看。好長一段時間后,郭大夫將屍體翻過身來,將背上的血跡也洗去。

與此同時,洪亮低聲迅速地將所了解的兇案情況一一道與馬榮和喬泰聽。此刻馬榮屏住了呼吸。

「看到背上那些鞭痕了嗎?」他憤憤地對喬泰嘀咕道,「等我抓到那混賬,看我怎麼收拾他!」

郭大夫察看頸口傷痕許久,最後終於站起身來報告說:「此系一已婚婦女,無生育過的跡象。皮膚光滑,無生育斑或舊傷疤。無傷口,但手腕有被繩子捆綁的傷痕,胸部及上臂有瘀傷,背及臀部有鞭痕,顯系鞭打所致。」

郭大夫停了片刻,讓書吏記錄下那些細節,然後繼續道:「頸部傷口系一大刀痕迹,我猜測應是廚中所用的切肉刀。」

狄公憤怒地抓着鬍子。他命書吏將郭大夫的報告讀出,然後讓郭大夫在上面按上指印。狄公命郭大夫將銀戒交與葉平。葉平好奇地看了它一眼,然後道:「紅寶石不見了!我敢肯定,前日我見到妹子時它仍在上面的!」

「你妹子不戴其他戒指嗎?」狄公問。

葉平搖搖頭。狄公繼續道:「葉平,現在你可將屍體領回,將之臨時安放在棺木內。被割去的頭尚未找到,既不在屋內也不在井裏。我向你保證我將儘力抓住兇犯,並找到屍頭,到時一同入棺落葬。」

葉氏兄弟默默作揖致謝。狄公起身回到內書房,四名隨從跟隨在後。

進到寬敞的書房內,儘管身穿厚實皮衣,狄公仍冷得發抖。他對馬榮厲聲道:「在爐內多加些炭!」

馬榮忙碌著,眾人坐了下來。狄公撫著長髯,一段時間默不作聲。馬榮落座后,陶干評說道:「這件兇案確有一些奇怪的問題!」

「我看只有一個,」馬榮低聲怒道,「那便是把那混賬潘峰抓到手!那般殘殺自己的妻子,而且是那樣一個好身材的少婦!」

狄公沉思著,未曾聽到他的話。突然,狄公大聲怒道:「此種情形實無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來,在書齋來回踱步,繼續道:「我們找到被剝去衣服的女屍,卻找不到她的一件衣物甚至一隻鞋子。她曾被綁,被虐待,被割去了頭,卻無一絲搏鬥的痕迹。其丈夫被懷疑殺了她,仔細包起割下的頭及婦人的衣物,整理好房間后逃逸,卻將其妻值錢的珠寶及銀錢留在抽屜里。嗯,你們對此做何感想?」

洪亮說道:「大人,這麼看來還有第三個人!」

狄公停了下來,重新在案后坐下,目不轉睛地看着副手們。喬泰點頭道:「即便強壯如劊子手,其用大刀,有時砍下罪犯的頭還是會有困難的。而我等聽說潘峰乃一體弱老者,他如何割下妻子的頭呢?」

「也許,」陶幹道,「潘峰見到兇手在屋內,嚇得如兔子般逃去,把一應財物留在了家裏。」

狄公慢慢捋著長須,說道:「你等所言甚是有理。不管如何,我們得儘快抓住潘峰!」

「並且活捉他!」陶干很要緊地加了一句,「要是我推斷得不錯,兇手會緊追其後!」

門突然被推開,急匆匆地進來一名瘦削老者。狄公吃驚地看着他,問道:「管家,你如何來了?」

「大人,」老管家道,「從太原騎馬來了個信差。夫人請你回去,有事相商。」狄公站起身,對隨從們道:「傍晚再來此見我,我們一起去赴楚大遠的晚宴。」

說完,便帶着管家離開了書齋。

天暗不久,六名衙役手提油紙燈籠在衙內候着。班頭見他們跺腳取暖,便咧嘴道:「兄弟們不必擔心受凍。你等知曉楚大遠是何等大方,他會安排我等在那邊廚中飽餐一頓的!」

「他也不會忘記給酒喝!」一年輕衙役滿足地說道。

一應人肅然立正。狄公走出門來,身後跟着四名隨從。班頭喊來轎夫,狄公與洪亮及陶干一同上了轎。馬夫給馬榮和喬泰牽來坐騎,喬泰道:「大人,我們要順路去邀藍濤奎師傅。」

狄公點頭,轎夫們便邁開大步出發了。

狄公往後一靠,道:「太原來的信差帶來讓人心煩的消息。我大房之母病入膏肓,夫人決定明天動身。我的二房、三房及孩子們要陪她同往。這個季節出門着實不易,可也無法可想。老太太現已七十有餘,夫人擔心得緊。」

洪亮和陶干安慰了幾句。狄公謝過,接着道:「今晚去赴楚大遠的宴席甚不方便。侍衛們正將三輛馬車趕往衙門運送我家人,我真應該留在那裏照應。可楚大遠乃本地頭面人物,我不可事到臨頭才爽約,令他丟面子。」

洪亮點了點頭,說道:「馬榮告訴我楚大遠已在楚宅大廳備下盛宴。他是個好客之人,馬榮和喬泰很喜歡他安排的狩獵會,更不用說暢飲一番了!」

「我實在不知他為何能保持如此樂天,」陶干說道,「他可是要跟八個妻妾和平共處!」

狄公責備道:「你知道他膝下無子。他不能得子續楚家香火,一定十分憂慮。他是個極愛運動之人,我以為他養著一群妻妾可不光為取樂。」

「楚大遠極富有。」洪亮若有所思地說,「可世上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停了一會兒他又道,「大人的妻小全都離去,我擔心今後一些日子大人會很寂寞。」

狄公答道:「那件兇案在衙內掛着,我也沒有很多時間牽掛家人。他們去后,我將吃住在衙門內。洪亮,切莫忘了通知總管!」

他朝轎窗外望去,看到冬夜星空下鼓樓那塊黑影。

「我們馬上要到了。」他說道。

轎夫們在一扇巨大的宅門前落轎。高高的朱漆大門開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穿名貴紫貂皮衣的人走上前來攙扶狄公下轎。他面相寬闊,臉色紅潤,黑鬍子修得整整齊齊。

楚大遠迎候過狄公,另兩人也上前躬身請安。狄公有些驚詫,認出臉面瘦削、留着灰白山羊鬍的是行會廖會長。狄公想像著宴席間廖老頭兒肯定會問自己尋找他女兒的進展如何。站在廖會長身邊的年輕人叫於康,楚大遠的書吏。看到他那蒼白而緊張的臉色,狄公清楚他也必定會問及他未婚妻的消息。

楚大遠沒有將他們領到宅內大廳,而是將他們帶去南翼的一個露台。狄公更覺詫異。

楚大遠開朗地解釋道:「我原先設想在廳內為大人設宴,可我等乃北方粗民,此處廚藝萬萬無法與大人在家中所享用的相比擬。我想大人會喜歡在戶外用上一頓真正的獵宴。烤肉加上粗酒,僅是鄉下飯菜,但希望還有些味道。」

狄公客氣了一番,但私底下卻覺得這可是楚大遠最糟的主意了。風已退去,高大的毛氈屏風圍在露台四周,但依然十分寒冷。狄公抖了一下,覺得喉嚨有些疼痛。他想,早上在潘家時一定是着涼了,心裏很希望能在溫暖的大廳里舒舒服服地用餐。

露台由無數火炬照明,那躍動的光照在四張桌子拼成的大方台上。支架上擱著厚木板,中央矗立着一隻巨大的銅爐,爐中堆滿閃著紅光的炭。三名僕役圍站在爐邊,烤著長鐵叉上的肉塊。

楚大遠請狄公在桌子一端的摺椅上落座,坐在自己與廖會長之間。洪亮及陶干則被安頓在桌子右側,與楚大遠的書吏於康一起,正對着兩名長者——楚大遠介紹乃紙商及酒商會長。馬榮和喬泰與拳師藍濤奎一起正對狄公而坐。

狄公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位技壓北方諸州好漢的名拳師。火炬的亮光照在藍濤奎剃得精光的頭和臉面上。為避免在較技時為頭髮所累,藍師傅特意將頭髮全部剃掉。狄公從馬榮和喬泰那熱切的講敘中早已得悉,藍濤奎全身心投入武藝,從未婚娶,過着極為簡樸的生活。狄公邊與楚大遠客套著,邊想着馬榮和喬泰能在北州交了藍濤奎這般意氣相投的朋友,自己甚是快慰。

楚大遠敬了狄公一杯,狄公還敬,但那粗劣的燒酒令狄公發痛的喉嚨更不舒服。

接着在品嘗烤肉的間隙,楚大遠問起了兇殺案,狄公略略講了講。然而那肥肉令他反胃。他試着夾些蔬菜,卻發現如其他人一般,戴着手套難以用筷子。他不耐煩地脫下手套,可不久手指便凍僵了,使用餐更為困難。

「那兇案,」楚大遠粗啞地低聲道,「令廖老員外十分不安。他擔心女兒蓮芳可能遭受相似厄運。大人,可否安慰他幾句?」

狄公與廖會長講了幾句,說明已努力設法尋找其女,廖會長不禁又對女兒的賢淑品德做了一番敘述。狄公對老者甚感同情,不過自己已在衙門聽到過這樣的敘述許多次,加上頭裂開般的疼痛,心中甚是無奈。狄公臉上熱情洋溢,但後背及雙腿早已冰冷。他思忖著,在這樣的天氣里,妻兒的旅程是否舒適。

楚大遠又向狄公側過身去,說道:「不論死活,我真希望大人能找到那姑娘。我的書吏為了她憂慮至極。當然,我很理解,因她是他的未婚妻,一個不錯的姑娘。可您知道,我家宅內有許多事要做,而近來這傢伙真是一直未派上用場!」

楚大遠對着狄公耳語,酒蒜氣味包圍着狄公。狄公突然覺得極不舒服,喃喃言道已盡一切可能去尋找廖姑娘了,然後起身告退一會兒。

楚大遠示意一名用人提燈籠領狄公進屋。他們穿過一條迷宮般昏暗的走廊來到一座小天井,其後是排廁所。狄公迅速進了其中一間。

他出來時另一僕人端著一銅盆熱水正在等候他。狄公用熱毛巾擦了擦臉及脖頸,感覺舒服了些。

「你不必等候!」他對僕人道,「我認得路。」

他開始在月光映照的天井裏踱步。這兒非常安靜,狄公想,他定是在這幢巨宅後部的某處。

過了一會兒他決定重去赴宴,可是屋內走廊漆黑一片,他很快便迷失了方向。他擊掌召喚僕人,可無人響應,顯然所有的用人均已去露台侍餐了。

狄公朝前瞧見一絲微弱的光亮。他小心走去,來到一扇敞開的門邊。其外乃一座小花園,四周圍着高高的木柵欄。除了遠處角落的一些灌木外,花園裏空蕩蕩的,灌木枝因覆蓋着一層厚厚的凍雪而下垂著。

朝外望着這花園,狄公突然有些害怕。

「我定是真的得病了!」他嘀咕道,「在這平靜的後花園有何可怕?」

他迫使自己走下木台階,穿過花園來到後門。此刻他只聽到靴底下踩着積雪的聲響,不知為何覺得十分害怕,好似有一種被無形威脅的怪異感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四下看去。他的心彷彿停了。灌木下一個奇怪的白色人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狄公站着紋絲不動,懼悚地盯着它瞧。不久他便鬆了口氣。那是個雪人,堆成真人般大小的和尚模樣,盤腿背靠柵欄,在打坐。

狄公想笑,但笑容僵在嘴唇上。充當雪人雙目的兩塊黑炭不見了,空空的眼窩罪惡地斜盯着他,散發出一種令人壓抑的死亡與腐朽的氣息。

狄公突然恐慌起來,轉身飛快地走回屋內,上台階時還不小心地絆了一下,弄傷了小腿,但他摸著昏暗走廊的牆壁儘可能快地往前走。

轉過兩個彎后他碰上了一名手提燈籠的僕人,遂被領回到露台。

賓客們興緻高昂,正縱情地哼唱着一首打獵歌。楚大遠用筷子敲著節拍,他看到狄公便迅速站起身,焦慮地說道:「大人看上去不舒服!」

「我定是得了重感冒。」狄公勉強微笑着答道,「你後院的一個雪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楚大遠大笑起來。

「我吩咐過用人們的孩子只許堆滑稽的雪人!」他說道,「來,大人喝一杯便會好些。」

管家突然來到露台,領着一名矮胖男子。男子那尖頂的帽盔、短打鎧甲和寬鬆皮褲表明他是騎兵。他在狄公面前立正,急促地稟報:「啟稟大人,我們巡邏隊在五羊村南六里、大路東二里處逮住了潘峰。剛才我已將他押送至衙門交給牢頭。」

「幹得好!」狄公高聲道。他又對楚大遠道:「現在我得去查問此事,十分抱歉。但我不希望中斷這美妙的宴席,我只帶參軍同去。」

楚大遠及其他賓客將狄公送至前院,狄公再次為突然離去而道歉,然後與主人辭別。

「職責當先!」楚大遠發自內心道,「我很高興那惡棍已被擒獲!」

他們回到衙門,狄公肅聲令洪亮道:「傳牢頭!」

牢頭來到,向狄公致意。

「你在犯人身上找到什麼?」狄公問他。

「大人,他未帶武器,只有通行證及零錢。」

「也未帶一隻皮袋?」

「沒有,大人。」

狄公點頭,命牢頭領他們去牢內。

牢頭打開一小牢房的鐵門,提起燈。坐在長凳上的男子站起身來,戴着的沉重鐐銬發出哐當聲。狄公想道,潘峰應是一個不會得罪人的老者。潘峰有個雞蛋形的頭,頭上長著亂蓬蓬的灰發,臉上是松垂的鬍子,他的臉因左頰上一道紅鞭痕而扭曲著。潘峰並未喊冤,而是一言不發,恭敬地看着狄公。

狄公將雙手袖攏在寬大的袖子裏,厲聲道:「潘峰,有人來衙門告你重罪!」

潘峰嘆氣道:「大人,我很容易便能猜到出了何事,一定是我妻兄葉泰來誣告我。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總是來向我要錢,最近我堅決拒絕再借錢給他。我想這是他的報復!」

「你應該也知道,」狄公平和地說,「律法不允許我私下訊問犯人。不過,要是此刻你告訴我你近來是否與你妻子有過大吵,我明日在堂上也許可以令你不那麼難堪。」

「那麼她也參與了?」潘峰痛切地說道,「現在我終於明白最近這段時間她為何行為那麼怪異,在不尋常的時候外出。無疑,她在幫葉泰策劃誣陷!前天我——」

狄公抬起手。

「你明日再將一切講個清楚明白。」狄公幹脆地說道,便轉身離開牢房。

次日早晨狄公來到內書房,見四名隨從已在候着他。

洪亮見狄公依然臉色蒼白,甚是勞累。狄公前一天一直忙到深夜,督促氈車裝車。狄公在書案后坐下,說道:「我的家人已啟程了。護送的軍士天亮前到達。要是不再下雪,他們三日左右可抵達太原。」

他疲倦地把手放在雙眼上,然後繼續用很輕的聲音說道:「昨晚我簡要地審問了潘峰。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們的猜測無誤,另有第三人謀害了其妻。除非他是個高明的伶人,不然我看他對所發生的事毫無所悉!」

陶干問道:「前天潘峰逃向何處?」

「等會兒我在堂上審問他,我們很快便可聽到答案。」狄公說道。他慢慢喝了洪亮斟的熱茶,繼續道:「昨夜我叫你等三人留在楚家用宴,不光是因我不想壞此聚會,也是因我隱隱覺著空氣中有怪異的東西。其時我覺得身體很不舒適,不過那可能系想像所致。我想聽聽你等在我離去后可曾注意到異乎尋常的情形。」

馬榮看了看喬泰,抓抓頭皮,後悔地說:「大人,我得承認我多喝了些酒,未曾注意到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喬兄弟或許有些什麼可講。」

喬泰有氣無力地微笑道:「我只能說人人都興緻很高,包括我。」

陶干一直邊思考邊用手撫弄著左頰上長出的三根長毛,此刻他說道:「我不甚喜歡那烈酒,且藍師傅根本不喝酒,故而我大部分時候都跟他說話。不過我也沒忘了留意桌邊發生之事。大人,我得說那只是一次歡愉的聚宴。」狄公未發一言,陶干繼續道:「不過藍師傅跟我講了件趣事。我們談及兇案時,他說葉平乃一行為無常的老人,不過並非壞人,可是藍師傅認為葉泰乃一卑鄙無賴。」

「為什麼?」狄公迅即問道。

「數年前,」陶干回答道,「藍師傅曾教其拳術,不過僅十幾二十來日便拒絕再教下去,因為葉泰只想學陰毒招數,而對武德毫無興趣。藍師傅說葉泰出奇地健壯,可他卑劣的人品使他不會成為好拳手。」

「此情況很有用,」狄公說道,「他可曾告訴你別的什麼?」

「沒有,」陶干答道,「因為接下來他開始給我看七巧板拼出的圖案。」

「七巧板!」狄公吃驚地說,「那可是小孩子的玩具!我記得幼時曾玩過。你可是指方塊紙割成七片,用它們能拼出各種圖形的那個?」

「正是。」馬榮笑道,「老藍這個癖好真怪!他覺得這絕非僅是小孩子的遊戲,而且說它可教人認識所見事物的關鍵特徵,並可幫助人集中精神!」

「他幾乎可以用它拼出你要他拼的任何東西。」陶幹道。「請注意。」他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七片硬紙片,放在桌上,拼成一個方塊,他對狄公道:「此乃人們割紙之法。」

他將紙片打亂,繼續道:「我先叫他拼座鼓樓,他拼出這個圖形:

「那極容易,故我說了一匹奔馬,他立刻便拼成了:

「接着我說跪在衙門的被告,他拼出了這個:

「我喉嚨發痛,」陶干繼續說道,「便叫他拼一個喝醉了的衙役和一名跳舞的姑娘,沒想到他竟也拼得出來!

「接下來,」陶乾結束道,「我便請他不要再拼了。」

狄公和眾人一起笑了起來,然後說:「昨夜我確曾有一種不對勁的不安感覺,不過鑒於你等未曾注意到什麼,我猜想定是我病了。不過楚大遠的宅第大得出奇,我差點兒在昏暗的走廊里迷了路!」

喬泰評說道:「楚家在那兒已生活了好幾代,而那些寬大的老房子常有種古怪的氣氛。」

「楚大遠用來安頓他的那些妻妾還嫌不夠大呢!」馬榮咧嘴笑道。

喬泰趕緊道:「楚大遠是個好人,一等一的獵手,一名好管事,嚴格而公正。僅他的佃農們對他忠心耿耿這一點,便可證明。他尚未生子,大家均為他惋惜。」

「他可不應在此糟糕時節做生兒子的打算!」馬榮猛眨一眨眼道。

陶干打斷他的話:「我忘了講楚大遠的書吏。那個叫於康的小夥子看上去的確很緊張。您與他說話時,他看起來嚇了一跳,彷彿見了鬼似的。我有種感覺,與我們想的一般,那便是他未婚妻與人私奔了!」

狄公點頭道:「在他徹底崩潰前我們得訊問他。至於廖蓮芳姑娘,她父親那麼拚命地要使我等信服她那無可指責的操行,我懷疑他也在試圖說服自己!陶干,午後你最好去廖家一趟,多了解些廖家的情況,同時也去調查葉氏兄弟,查查藍師傅所講的是否屬實。不過不要直接同他們接觸,讓他們緊張起來於事無益。僅向鄉鄰查問即可。」銅鑼響了三下。狄公起身穿上官袍,戴上官帽。

潘峰被抓的消息顯然早已傳出,因為公堂上擠滿了人。

潘峰被帶上堂來,旁聽人群中傳出一陣憤怒的低語聲。與楚大遠和藍濤奎一起站在前排的葉氏兄弟往前衝去,但兩人均被衙役推回。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

「肅靜!」他喊道。隨後對跪在案前磚地上的男子厲聲道:「報上姓名、職業!」

潘峰用平靜的聲音說:「小人潘峰,乃一古董商。」

「前天你為何出城?」狄公問。

潘峰迴道:「北城門外五羊村的一位農夫幾日前來見我,說是在地里挖洞埋馬糞時發現了一隻舊銅鼎。我知道八百年前漢代時五羊村乃一大莊園,便對拙荊說值得走一趟去看看那銅器。因為前天天氣晴朗,我便決定前往,打算第二天回城,這樣——」

狄公打斷他:「你走前的早上和你內人做了些什麼?」

「我整個上午都在修理一張小古董漆台,」潘峰說道,「拙荊去了市場,然後準備我們的午飯。」

狄公點頭,命令道:「繼續講!」

「我們一起吃完午飯後,」潘峰繼續說,「我捲起挺重的毛皮外衣,將它放在皮袋內,因為我擔心村中旅店不會生火取暖。在街上我遇見雜貨鋪掌柜,他告訴我驛站馬甚少,我要的話得趕快。故我急跑至北門,很幸運地租到最後一匹馬。然後——」

「除雜貨鋪掌柜你不曾碰到其他人嗎?」狄公又打斷他。

潘峰想了一會兒,接着答道:「是的,去驛站路上還遇到高里正,跟他很快地打了個招呼。」

狄公示意他繼續。

「我在黃昏前到了五羊村。我找到那農家,見到那鼎真是樣好物事。我與農夫討價還價了很久,未能跟那固執的傢伙談成交易。因天色已晚,我騎馬到村旅店,簡單用了些便飯,便上床睡覺。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其他農家轉轉問有無古董,可什麼也未得到。我在旅店吃了中飯,然後又去找那農夫,跟他饒了半天口舌,終於買到了銅鼎。我迅速穿上毛皮外衣,把銅鼎放進皮袋便走。

「可是我騎了約三里路,兩個強盜從雪山後冒出來,朝我跑來。我非常害怕,故策馬飛奔。但我發現因匆忙逃脫,我走錯了道,迷了路。更糟的是,我發現裝鼎的皮袋已然掉落,沒有在鞍頭上掛着。我在荒涼的雪丘間騎馬轉了又轉,越來越恐慌。

「突然,我看見一隊巡邏的軍士,五人騎着馬,見到他們我真是喜出望外。可是當他們將我拖下馬,捆上我的手腳,誰能描述得出我那時的驚駭!我問他們是怎麼回事,可軍士卻用鞭子柄打我的臉,命我閉嘴。他們騎馬回城,一字也未做解釋,便把我送進了監牢。這些全都是實情!」

葉平叫道:「大人,這惡棍滿口謊言!」

狄公厲聲道:「他的陳述尚須驗證。原告葉平保持安靜,未叫你不得說話!」隨後又對潘峰道:「描述一下那兩個強人!」

潘峰遲疑了一會兒回道:「大人,我嚇壞了,真的未曾仔細瞧他們。我只記得其中一個眼上戴着眼罩。」

狄公命書吏讀出潘峰的口供,班頭讓潘峰捺了手印,然後狄公正色說道:「潘峰,你妻室已遭殺害,其兄葉平指控是你謀殺的。」

潘峰臉色如灰。

他拚命喊道:「不是我乾的!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離開時她還好端端的!我請求大人……」

狄公向役頭點頭示意。潘峰被帶走時,仍在喊着他是冤枉的。

狄公對葉平道:「潘峰的供詞核實后,還要傳你到縣衙里來。」

狄公又處理一些地區管理的常規事務,便退了堂。

回到內書房,洪亮急切地問道:「大人,您以為潘峰所言如何?」

狄公撫弄着他的鬍子思忖著,然後說道:「我以為他所言屬實。他離去后另有一人殺害了潘氏。」

陶幹道:「那確實可說明為何錢財與金飾未曾被動過。兇手根本不知道有那些東西。可那還無法解釋潘氏的衣物為何不見。」

馬榮道:「他供詞中的一個弱點是關於跑離那兩個強盜時皮袋丟失的說法。人人都知軍士們經常在那裏巡邏查尋逃兵及韃靼細作,而所有強盜皆避之唯恐不及!」

喬泰點頭補充道:「潘峰對他們外貌所能講的便是其中一個戴着眼罩。集市上的說書人總那麼描述強盜!」

「不管怎樣,」狄公道,「我們得查核他的供詞。洪亮,你派班頭及兩名衙役去五羊村,查問那名農夫及村旅店老闆。現在我便給軍憲站指揮寫封信,查那兩名盜賊。」

狄公思考了一會兒,又道:「與此同時我等須去尋找廖蓮芳姑娘。午後陶干去廖宅和葉家紙鋪,馬榮和喬泰去集市,再到那姑娘失蹤之處設法尋找線索。」

馬榮問道:「大人,我們可否帶上藍濤奎?他對那兒了如指掌。」

「可以!」狄公道,「現在我去用午膳,然後在榻上小睡片刻。你等一回來立刻稟報!」

洪亮與馬榮、喬泰至值班房一起用午膳,而陶干則徑直離開衙門。

他向著積雪覆蓋的老校場東側走去。一陣冷風吹來,可陶干僅將袍子往身上裹了裹,加快了腳步。

來到關帝廟前,他向人打聽葉氏紙鋪。又走過一條街,不久他便瞧見了紙鋪寬大的招牌。

陶干進了紙鋪對面的小蔬菜店,花一個銅板買了個腌蘿蔔。

「仔細切了,用上好油紙包好。」他對店主說。

「你不在此地吃?」店主驚訝地問。

「我覺得在街上吃不甚雅觀!」陶干傲然道。不過見店主臉色不悅,他又迅即說道:「我說你這店潔凈整齊,生意一定不錯!」

店主臉上泛起光彩。

「還可以!」店主回道,「我夫妻每日粗茶淡飯,不欠人債。」他又得意地補充道,「我們每半月還能割上塊肉!」

陶幹道:「我想對街那大紙商,每日盤盤肉食,肯定吃個夠!」

「讓他吃去。」店主漠然道,「賭徒是吃不長肉的!」

「老葉乃一賭徒?」陶干問,「他看上去可不像。」

「不是他。」店主道,「是他那個欺人的大塊頭兄弟!不過從今往後他不會有多少錢去賭了!」

「為什麼不會?」陶干問道,「那紙店看上去買賣興隆!」

「兄弟,你什麼也不知道。」店主倨傲地說道,「聽仔細了!其一,葉平身上欠債,一個銅板也不給葉泰;其二,葉泰以前常從其妹潘氏那裏借零花錢;其三,潘氏被害;其四——」

「葉泰一文錢也弄不到!」陶干打斷他的話頭。

「你講對了!」店主得意揚揚地說。

「原來是這麼回事。」陶干說道。他將包好的腌蘿蔔放在袖內出了店門。

他在鄰近漫走,找尋賭場。他以前是個職業賭徒,對那些場所頗有直覺,不久他便爬上樓梯,來到一家絲綢店的二樓。

在一間寬敞、粉刷整潔的房裏,四人正在方桌上擲骰子。一矮壯男子在邊上的桌前獨自坐着,喝着茶。陶干在他對首坐下。

掌柜不悅地看了看陶干打着補丁的袍子,冷冷地說道:「朋友又出來現世了!這屋內最低一注是五十個銅板!」

陶干拿起茶杯,慢慢地用中指在茶杯沿兒上轉了兩圈。

掌柜慌忙道:「原諒在下怠慢!請用茶。在下願意效勞!」

陶干剛才做了個職業賭徒的暗號。

陶干說道:「說實話,我來是私下打聽些消息的。紙鋪的葉泰那小子欠了我一大筆錢,而他竟說現在一文不名。吃嚼過的甘蔗是沒用的,故而在別作他想前我想搞清楚。」

「兄弟,可別讓他給蒙了!」掌柜道,「昨夜他來此可是用銀子下注的!」

「這個撒謊的雜種!」陶干高叫道,「他告訴我,他哥哥是個小氣鬼,以前幫襯他的妹子又被人殺了!」

「那倒不假,」掌柜道,「不過他有別的財路。昨夜他有些喝醉后說,他在敲一個笨蛋的竹杠!」

「你能不能搞清楚那個傢伙是誰?」陶乾熱切地問道,「我是種地出身,我自己也是個不錯的敲竹杠的!」

「這主意不壞!」掌柜欣賞地說,「葉泰來后,我設法今晚就弄清楚。他雖肌肉發達,腦袋瓜可不怎麼好使。要是這買賣可讓兩個人做,我就讓你知道。」

「我明天會再來。」陶幹道,「順便問一句,你可有興緻來賭一把?」

「當然!」掌柜開心地說道。

陶干從袖內取出七巧板紙片,放在桌上,說道:「我跟你賭五十個銅板。我可用這些紙片做出你說的任何東西來!」

掌柜粗略地看了看紙片,說道:「成!給我做個圓圓的銅板,我就是喜歡看錢!」

陶干試着拚卻沒有拼出來。

「我真弄不明白!」他惱怒地叫道,「前些天我見個傢伙弄過,看上去挺容易的!」

「嗐,」掌柜平和地說道,「昨夜在我賭場里我見一個人連贏了八手,看起來也很容易。可他朋友試着照他那樣子擲時,卻輸了個精光!」陶干後悔地攏集紙片,掌柜又道:「你現在可要付我錢了。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總要即刻清賬的,是也不是?」

陶干不快地點點頭,開始數出銅板來,掌柜又熱心地說:「兄弟,我要是你,便丟了這遊戲!我看這玩意兒得讓你輸不少錢呢!」

陶干又點頭,起身離去。他朝鐘樓走去,回想着關於葉泰的情報,覺得相當有意思,不過代價可不小!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廖宅,它便在孔廟旁。廖宅是幢漂亮的房子,大門裝飾著富麗的木雕。陶干肚子餓了起來。他左右張望,想找一家便宜的飯鋪,可此處乃一住宅區,能見到的唯一店鋪是廖宅對面的一家大飯館。

陶干深深地嘆了口氣,走了進去。他確定這是次相當昂貴的調查。他上了樓,在靠窗桌邊坐下。從那兒他可看到對街的房屋。

小二愉快地招呼他,可陶干只要了最小的一壺酒,小二的臉便沉了下去。小二端來了小酒壺,陶干厭惡地看了看。

「小二,你們可是要讓人吃醉!」他責備道。

「客官,」小二鄙夷地說,「要是想它針箍般大,您得上裁縫鋪去!」說完又將一碟腌菜「啪」地放在桌上,道,「再加五個銅板!」

「我自己有。」陶干平靜地說,遂從袖中取出包好的腌蘿蔔,開始咬起來,同時看着對面的廖宅。

不一會兒,他見一身着厚實毛皮衣的胖男子離開廖宅,身後跟着一名苦力,苦力挑着一大擔米,腳步踉蹌。那男子看看飯店,踢了苦力一腳,吼道:「把那擔子送到我店裏,快去!」

陶干臉上慢慢綻出一絲微笑。

胖子喘著氣來到樓上,陶干在桌邊給他讓了個座。胖子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要了一大壺熱酒。

「現在日子真難過!」胖子氣喘吁吁地說道,「那米只是有一點兒潮,他們就退給你!我的身體又不好。」他解開毛皮外衣,把手輕輕按在脅上。

「我過得可不怎麼難!」陶干輕鬆地說道,「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米只要一百個銅板一擔!」那人馬上坐直了身子。

「一百個銅板!」他難以置信地叫道,「老弟,市價可是一百六十個銅板!」

「給我可不是這個價!」陶幹得意地說。

「為什麼給你不是這個價?」胖子迫切地問。

「哈!」陶干叫道,「這是秘密,我只跟專業米商談論。」

「我請你喝酒!」胖子立刻說道。他邊倒上一大杯邊說:「請你務必跟我講,我這人愛聽好消息!」

「我時間不多,」陶干答道,「不過我跟你講個大概。今晨我遇見二人,他們與其父來城裏,帶來一車的米。昨晚其父卻死於心病,他們急需現錢將屍體入棺運回家中。我同意把那車米買下來,一百個銅板一擔。哦,此刻我得走了。小二,結賬!」

他站起身,胖男子急忙抓住他的袖子。

「兄弟,急什麼?」胖男子說道,「跟我一塊兒吃些烤肉。喂,小二,再上壺酒,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

「恭敬不如從命。」陶干說道。他重新落座,對小二道:「我的胃不太好,要烤雞吧,要最大盤的!」

小二離去時嘀咕道:「起先他要小壺的,然後又要大盤的。小二可真難做!」

「跟你說實話,」胖子信任地說,「我是個米商,我了解行情。要是你儲存那麼多米自家吃,米會壞的!而你又不是米會會員,是不可以把米拿到集市上去賣的。不過我會幫你忙,從你那兒一百一十個銅板把它們『吃』下!」

陶干遲疑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喝乾了杯中酒,說道:「我們慢慢再商量。干一杯!」

他將兩人的酒杯倒滿酒,然後把裝烤雞的盤子拉到自己這邊,挑着最好的雞肉,問道:「對面那房子可不是丟失了女兒的廖會長家嗎?」

「正是!」米商說道,「其實他弄走那姑娘算是運道。那姑娘實在是個壞坯!不過講到那米——」

「講給我聽那香艷故事!」陶干一邊打斷他,一邊又夾了塊雞肉。

「我不愛講有錢主顧的事。」胖子不情願地說道,「我甚至連自家婆娘也不告訴。」

「要是你信不過我的話——」陶乾冷淡地說。

「沒那個意思!」胖子趕緊說道,「嗯,事情是這樣的。前些天我在集市南面走着,突然瞧見廖姑娘未帶丫鬟,一人從靠近春風酒店的一間關着的屋子出來。她朝街前街后瞧瞧,然後很快就走掉了。我覺得奇怪,於是朝那屋子走去看看誰住在那裏。這時門又打開了,走出一個瘦瘦的年輕人,他也朝街前街后瞧了瞧,然後也跑開了。我在一家店裏問那屋子的事,你猜猜那屋子是什麼去處?」

「男女幽會之所。」陶干立刻說道,同時夾起最後一塊鹹菜。

「你如何知道?」胖子失望地問道。

「不過碰巧猜中而已!」陶干喝光了酒,說道:「明日此時再來這裏,那時我會把米賬帶來,我們就可以做買賣。謝謝請客!」

他輕快地走向樓梯,胖子則吃驚地看着所有的盤子均已盤底朝天。

馬榮和喬泰在值班房吃完飯,喝了杯酥茶,便告別洪亮。天井裏馬夫牽着馬正等候他們。

馬榮看看天色,道:「兄弟,天不像要下雪的樣子,我們走着去吧!」

喬泰同意,他們便踏着輕快的步伐離開衙門。

他們沿城隍廟前的高牆走,然後往右拐進藍濤奎居住的那個安靜的住宅區。

一名徒弟模樣的健壯小夥子給他們開了門。他告訴兩人師傅正在練武廳。

練武廳乃一寬敞的房間,除入口旁有一張木長凳外,別無傢具。不過刷得雪白的牆邊擺滿了擱著許多劍、矛和棍棒的架子。

地上鋪着厚氈墊,藍濤奎站在中央。儘管天氣寒冷,他卻只穿一條褲衩,幾乎全身赤裸。他正在練一顆可雙臂環抱的黑球。

馬榮與喬泰在凳上坐下,仔細地看着他的每個動作。藍濤奎讓球不停地動着,將它拋起,用左臂接住,然後又轉至右肩,讓球順着手臂滾至右手,再讓它往下掉,但就在球着地前又靈敏地將球接住。那輕盈優雅的動作令兩位旁觀者讚嘆不已。

藍濤奎的身體,如其頭光滑無毛,其圓潤的雙臂和雙腿未顯出發達的肌肉,雖然腰身很窄,不過肩寬脖粗。

喬泰對馬榮耳語道:「他的皮膚如婦人般光滑,而皮膚下卻只有結實的筋骨。」馬榮點頭不語,十分欽佩。

藍濤奎突然停了下來。他站了片刻,調勻呼吸,接着滿臉歡笑地朝兩位好朋友走來。他把手掌上托著的球遞給馬榮,說道:「幫我拿一會兒,我要穿上袍子。」

馬榮接過球,不過卻罵了聲娘讓球滑了下去。球重重地掉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那是只實心鐵球。

三人都大笑起來。

「老天爺,」馬榮叫道,「見你在耍球,我以為那是木頭的呢!」

「我希望你能教我這種功夫!」喬泰渴望地說。

藍濤奎平和地笑道:「我早先就跟兩位講過,因為有規矩,我從不單獨教功夫或拳術。我很樂意教你們,不過你們得全學。」

馬榮抓了抓頭,問道:「要是我沒記錯,你習武的規矩包括不近女色?」

藍濤奎道:「女人耗散男人精力。」他說得咬牙切齒,兩位朋友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因為藍濤奎極少用激烈的言辭。拳師很快繼續微笑道:「話說回來,要是有所節制,那也無妨。對你倆我有特別的條件。你們必須徹底戒酒,必須按我開出的要求飲食,一月只與婦人同床一次。就這些。」

馬榮疑惑地瞧了喬泰一眼。

「那個,」馬榮說道,「藍兄弟,這有困難。我認為自己沒有別人那麼愛酒和女人,不過我已年近四十,這兩樣已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了。喬泰,你如何?」

喬泰用手捋著小鬍子答道:「若說婦人,這個,沒問題,除非她十分出色。不過要是徹底不喝酒……」

「你看你!」藍師傅笑道,「不過沒關係,你兩位乃九等拳師,不必達到超等。你等職業中永遠不會同頂尖敵手拚鬥。」

「為何不會?」馬榮問。

「很簡單。」拳師答道,「從初等一直升至九等,有強壯的身體和頑強的毅力便足夠;可對超等來說,力量與拳術反為次要,因只有清心寡欲者方能達此境界,而具此品德者自然便不會成為罪犯!」

馬榮捅了捅喬泰脅下。

「那樣的話,」喬泰開心地說道,「兄弟,我們還是一切照舊吧!藍兄弟,快穿上衣服,我們要你帶我等去集市!」

藍濤奎邊穿衣服,邊說道:「我認為,你們的狄大人要是想的話,應該能夠達到超級境界。他給我的印象是,他是個有着異乎尋常堅強個性之人。」

「他確實個性堅強!」馬榮道,「此外,他是個一等一的劍客。有次我見他重重一刺,令我十分欽佩。他飲食簡樸,妻妾也不多,我想只是常規而已。不過他也有麻煩,你們不會當真相信他會同意颳去那鬍鬚吧?」

三人笑着朝前門走去。

他們朝南一路走來,很快便抵達集市那高大美觀的大門口。狹窄的街道上熙來攘往,但人們一見到藍濤奎便給他讓道。北州滿城皆知拳師。

藍濤奎道:「這個集市可上溯至舊時,其時北州乃韃靼部落的主要供應中心。人們說,構成這兔窩般集市的通道連成一條的話,足足有五里多呢!你倆到底要找什麼?」

馬榮答道:「我等奉命要尋找廖蓮芳姑娘下落的線索。那姑娘幾日前在此失蹤。」

藍濤奎說道:「我記得她是在看狗熊耍舞時失蹤的。跟我來,我知道韃靼人在何處做那表演。」

他帶他們從店后抄近路來到一條寬闊些的街道。

「就是這裏!」他說,「現在此處沒有韃靼人。不過就是這個地方。」

馬榮看着左右兩邊的破舊攤位,小販們正用沙啞的聲音誇耀着各自的貨品。他說道:「老洪和陶干早就查問過這裏的商販,再問他們也沒用。不過我在想,那姑娘來此幹嗎?一般看來她會去集市北邊那些販賣絲綢錦緞的上好商店。」

「她的老媽子怎麼講?」拳師問。

「她講她們迷了道,」喬泰答道,「看到耍熊的,她們便決定待一會兒看看。」

「再往南兩條街便是妓院,」藍濤奎道,「那兒的人是否與此事有關?」

馬榮搖頭說道:「我親自去調查了那些窯子,一無所獲。至少沒有與本案有關的。」他咧了咧嘴。

此時他聽到身後有奇怪的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他轉過身去,見一衣衫襤褸、約十六歲的瘦削少年,少年在發出那些奇怪的聲音時臉可怖地抽搐著。馬榮把手伸進袖子要取個銅板給他,可男孩早已越過他,緊緊地拉住藍師傅的袖子。

拳師笑着把大手放在男孩亂蓬蓬的頭上,男孩即刻平靜下來,喜悅地抬頭看着藍濤奎高大的身軀。

「你真有些奇特的朋友!」喬泰驚訝地說道。

「他和你周圍見到的大多數人一般無二。」藍濤奎平靜地說,「他是一名漢族士兵和韃靼妓女的棄兒。有次我在街上發現了他,一名醉漢踢斷了他幾根肋骨。我把它們接好,將他帶在身邊一段日子。雖然他耳聾,不過要是你說話慢一些,他還是聽得懂。他很聰明,我教了他幾招,現在敢惹他的人一定是喝醉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恨看到弱者受虐待。我曾想留下這孩子跑跑腿,可是有時他腦子會溜神,而且他更喜歡到集市裏來。他常來我家裏吃碗飯,說說話。」

那孩子又開始含混咕噥。藍濤奎仔細聽着,然後道:「他想知道我在此幹什麼。我最好問問他那個失蹤姑娘的事。這孩子眼尖,這裏出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他慢慢地告訴男孩跳舞的熊及姑娘的事,邊說邊打手勢。男孩極專註地聽着,熱切地看着拳師的雙唇。男孩不成形的眉毛上開始滲出汗珠。藍濤奎說完,男孩變得很激動。他把手伸進拳師的衣袖,拿出七巧板紙片,便蹲下身開始在街石上拼起來。

「我教他的!」拳師微笑着說道,「這可以幫他搞清他要的東西。看看他在拼什麼。」

馬榮等三人彎下腰去看男孩在拼的圖案。

「明顯是個韃靼人。」藍濤奎道,「他頭上那東西是平原地區來的韃靼人所戴的黑風帽。那傢伙幹了什麼,孩子?」

聾啞男孩為難地搖搖頭。然後他抓住拳師的衣袖,發出一些粗啞的聲音。

「他的意思是太難了,無法解釋。」拳師說道,「他要我陪他到一個時常照料他的老乞婦那裏去。他們住在某家店鋪地下的洞裏,你倆最好候在此處。那兒甚是骯髒難聞,可是很暖和——那更要緊。」

藍濤奎與男孩一起離去。馬榮和喬泰開始看起近旁攤頭上擺着的韃靼匕首來。

拳師一人回來,他滿臉開心地說道:「我為你們了解到了一些情況。到這邊來!」他把兩人拉進攤后的角落,接着低聲道,「老乞婦說她和男孩在人群中看熊表演,瞧見一位衣着光鮮的姑娘跟一名老媽子在一起,便試圖擠過去,因為看起來很有希望能從她們那兒討到幾個銅板。可老乞婦正要向兩人討錢,一直站在姑娘身後的中年婦人突然向姑娘耳語了幾句。那姑娘迅速朝老媽子看一眼,見老媽子被表演所吸引,便與另一婦人溜走了。男孩從人們的腿間爬過去,跟在她們後面去要銅板。可是那時一名頭戴韃靼黑風帽的大個子粗暴地將他推開,自己跟在那兩人身後。男孩想最好別去掙那幾個銅板,因那戴風帽的傢伙看起來十分兇惡。你們覺得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當然!」馬榮叫道,「老乞婦或那男孩能否描述那婦人及韃靼人的相貌?」

「可惜不行。」拳師答道,「我自然問了他們相同的問題。那婦人用頭巾遮住了下半個臉,而那男子把長長的耳兜拉下來遮在嘴上。」

「我們得將此情況立刻彙報。」喬泰道,「關於那姑娘出的事,這是我們掌握到的第一條真正的線索。」

「我帶你們抄近路到出口。」藍師傅道。

他領他們走進一條狹窄、半暗的巷道,那裏也是人頭攢動。突然,他們聽到一婦人的尖叫聲,接着是摔打家什的聲音。周圍的人們皆四散跑開,不一會兒巷子裏就只剩下他們三人。

「在那間暗房子裏!」馬榮叫道。他領頭踢開門沖了進去,兩名同伴緊跟在後。

他們衝過無人使用的廳堂來到一寬大樓梯口,樓上只有臨街一間大房間。那裏面已是一團糟,屋子中央兩個流氓正在踢打蜷縮在地板上的兩個男子,一半裸婦人躲在門旁的床后,窗前的床上另一婦人正試圖用遮羞布遮住下身。

看見有人沖了進來,那兩個流氓便放開兩人。右眼戴着眼罩、體格魁梧的傢伙被藍師傅的光頭所迷惑,誤以為藍師傅是來襲的三人中最弱的一個,便毫不猶豫地朝他撲來。他朝藍濤奎的臉飛快地一拳打去,拳師令人難以察覺地動了動頭,當拳頭經過他臉面時,他朝那人肩上隨便一推,那流氓便如離弦之箭朝前衝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牆,把灰泥也震了下來。與此同時,另一個流氓彎下身子,把頭對準馬榮的肚子撞去。馬榮抬起膝蓋,正撞在那流氓的臉上。裸著的婦人又尖叫起來。

獨眼漢已爬了起來,他喘息道:「要是我有刀在手,我要把你們這些惡棍剁成肉糜!」

馬榮要把他打倒,可藍濤奎伸手抓住馬榮的手臂制止。

「兄弟,」藍濤奎平靜地說,「我想我們幫錯對象了。」他又對那兩個「流氓」說道:「這兩位乃衙門公差!」

兩名挨打者此刻已飛快爬起身,急急朝門口跑去,但喬泰迅速攔住了他們。獨眼人臉上高興起來。他打量著這三位,直爽地向喬泰說道:「官爺,誤會誤會!我們以為你們和那兩個黃牛是一夥的。我和我朋友乃北軍步卒,正在休假。」

「出示證件!」喬泰厲聲道。

那人從腰褡內取出皺巴巴的信封,上面蓋有北軍大印。喬泰迅速看了看裏面的文件,交還信封時,他說道:「我命你將事情從頭講來!」

「那邊床上的婦人,」獨眼步卒開始講述,「在街上硬纏着我們,邀我倆上來取樂一番。我們進來,見另一婦人在此等著。我們先付了錢,找了樂子,然後睡了一會兒。可我們醒來時卻發現錢都不見了。我開始喊起來,然後那兩個賊子便跑出來,說這兩個婦人是他們的妻室,要是我們不太平離去的話,他們便會叫巡邏隊來,說我們強姦了他們的婦人。」

「我們發急了,因為一旦巡邏隊抓住你,不管有罪沒罪,你都要遭罪了。他們為了取暖就會揍人!於是我們決定不要錢了,但先得給那兩個雜種吃些苦頭,叫他們記得我們。」

馬榮一直在上下打量另外兩人,此刻他突然高聲叫道:「我認出這兩位好漢來了!他們是往南兩條街第二家窯子的。」

那兩人立刻跪下求饒。年紀大的一個從袖中拿出一個錢包,把它交給獨眼士兵。

馬榮鄙夷地說道:「你們兩個狗屎就不能想出什麼新花招來嗎?真讓人煩死了!你們兩個還有婦人,一起都到衙門去!」

「你們可以遞狀投訴。」喬泰對當兵的說道。

獨眼人遲疑地看了同伴一眼,然後說道:「官爺,說實話,我們最好別去。我們兩天後必須回到營內,現在還想最後好好放縱放縱,跪在衙門內可不行。我們拿回了錢,兩個姑娘也盡了力,你們就讓我們到此為止,可成?」

喬泰看看馬榮,馬榮聳聳肩,道:「我也想如此。我們抓那兩個皮條客是因為這兒不是許可的窯子。」他問年紀大些的道:「喂,你,是不是把這屋子租給自己帶姑娘的男人?」

「從不,大人!」那人回答,「給男人跟未登記在冊的妓女提供方便是犯法的。在下條街春風酒店旁你可以找到這樣的屋子,房東婆甚至不是我們這行的。不過現在那房子關了,她前天死了。」

「願她安息!」馬榮虔誠地說道,「那麼好吧,這兒差不多完事了。我們叫監市和他的手下把這兩個傢伙及姑娘押送到衙門去。」他對當兵的道:「你們可以走了!」

「官爺,非常感謝。」獨眼士兵感激地說道,「這是這些天來第一件幸運事。自從我的眼睛出事後我們就一直麻煩不斷。」

馬榮見床上赤身裸體的婦人正發着抖,遲疑地拿着她的衣服,便叫道:「我的姑娘,不必假正經了!你要的只是給這屋子做廣告!」

那婦人從床上下來,藍濤奎背過身去,隨意地問那個當兵的:「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們從五羊村來此的路上凍壞了,」當兵的答道,「我們想找個人幫我們快些趕到城裏,可我們只見到一個騎着馬的老人。不過他肯定是個惡棍,因為他一見到我們便策馬跑了。我對同伴說道——」

「打住!」馬榮打斷他,「那老人身上是不是帶着什麼東西?」

那步卒抓了抓頭,然後說道:「是的,就像你說的,他有隻皮袋什麼的,就掛在鞍橋上。」

馬榮朝喬泰飛快看了一眼。

「事情是這樣的,」喬泰對當兵的說道,「縣令大人對你們看見的那人感興趣。你們得上衙門一趟,不過我保證不會太久。」他轉身對藍師傅道:「我們走吧!」

「你們倆已經有收穫了,」拳師咧嘴笑道,「我就此別過!我要買些吃的,然後上澡堂去。」

馬榮、喬泰帶着兩名士卒回到衙門。衙役報告說陶干已經回來了,正與狄公和洪亮在內書房密議。馬榮關照他們,監市不久會帶兩男兩女來,男的可交與牢頭,兩名妓女則可去叫郭氏來處置。料理完這些事後,他們便去狄公的書房,吩咐兩名士卒在房外走廊候着。

狄公正與洪亮和陶干講得起勁,不過見到另兩名隨從進門,便命後者即刻稟報。

馬榮將集市上發生之事講述了一番,最後說兩名士卒在外候着。

狄公容顏大悅,說道:「與陶干所發現的情況合起來,那姑娘出了何事,此刻我們至少了解了大概。不過先把那兩名士卒帶進來!」

兩名士卒恭敬地見過狄公,狄公讓他們把發生的一切詳述了一遍,然後道:「你們的情況甚是要緊。我會讓你等捎信給將軍,建議他將你們倆分派至附近區域衛戍,這樣需要時便可傳你們來做證。現在洪參軍帶你等去獄中見疑犯,然後你們去記事房給書吏錄個證詞。你們去吧!」

兩名士卒對狄公千恩萬謝,為獲准這般離去而高興無比。洪亮與他們離去后,狄公取過一頁公文信箋,給將軍寫信,然後叫陶干為馬榮和喬泰講了在賭場及飯館的見聞。陶干剛講完,洪亮回來稟報說,那兩名士卒一眼便認出潘峰乃在城外所見之騎馬老人。

狄公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然後說道:「現在我們來將情況過一下!先講潘氏被害一案。如今潘峰所講遇見強盜之事已被證實,我不再懷疑他所講的其他事,但為確保無誤,我們還需等派去五羊村的衙役回來,然後便可釋放潘峰。我個人相信他完全無辜。我們須得集中注意力尋找第三者——那個在本月十五日中午至十六日清晨之間殺害潘氏之人的線索。」

「鑒於兇手一定事先知道那天午後潘峰要出城,」陶幹道,「那人必定熟識潘氏夫婦。葉泰可為我們提供潘氏熟人的情況,他顯然與其妹甚為親近。」

「不管怎樣我們要查問葉泰,」狄公道,「你在賭場聽到關於他的事說明有必要全面調查此人。我會親自向潘峰詢問有哪些熟識的朋友。再講廖蓮芳失蹤案。陶乾的米商朋友說,她曾在春風酒店近旁的一處暫租房跟一青年男子有過秘密幽會。很明顯,那房子便是皮條客提及的同一處所。幾日後那個婦人在同一街區盯上廖姑娘,而廖姑娘便跟那婦人溜走了。我推測那婦人跟廖蓮芳講她情人在等她,於是廖蓮芳便立刻隨婦人而去。那戴風帽男子所扮演的角色我們只能瞎猜了。」

「顯然他不是那姑娘的情人。」洪亮道,「米商描述的是個瘦削的年輕人,而聾啞男孩提到的是個魁梧壯實的傢伙。」

狄公點了點頭。他用手輕撫了長髯片刻,然後繼續說道:「陶干跟我講完廖姑娘幽會之事,我即刻派班頭去米商店鋪,讓班頭領着米商去集市指認那房屋。之後班頭會去楚大遠的宅子傳於康來。洪亮,去看看班頭回來了沒?」

洪亮回來時說道:「廖姑娘離開的那房子的確在酒店近旁。眾鄰舍告訴班頭說女房東前日死了,那兒請的唯一一個用人也已回到鄉下。他們知道那屋裏常有奇怪之事發生,經常到深夜還傳出許多聲響,不過他們認為最好假裝未曾注意到這些。班頭讓人把門砸開。在那街區,那屋裏的陳設要比人們想像的好得多。女房主死後屋子空置著,無人出面來收房。班頭列了張單子,然後將房子封了起來。」

「我懷疑那份清單是否完整。」狄公道,「我想多數可搬動的東西現在已在裝飾班頭家了!我對那傢伙突發的熱情不敢相信。不過,那女房主在這個時候死掉真是可惜,她本可告訴我們許多關於廖姑娘秘密情人的情況的。於康是否到了?」

「大人,他正坐在值班房。」洪亮回道,「現在我去叫他進來。」

洪亮將於康帶了進來。狄公想,這個漂亮的青年看上去真的病了。於康的嘴巴緊張地抽動着,雙手抖個不停。

「於康,坐下。」狄公和藹地說,「我們的調查已取得一些進展,不過我覺得應該多了解一些你未婚妻的情況。告訴我,你們相識已有多久?」

「三年,大人。」於康輕聲回道。

狄公抬了抬雙眉,說道:「古人云,兩人相配,一到婚齡即成婚。」

於康的臉紅了,急忙道:「大人,廖老先生極愛他女兒,似乎不情願與她分開。至於我父母,因遠住南方,凡與我相關之事他們皆託付給楚老爺。我自來此便一直住在楚家,楚老爺擔心我成家后便不再能差遣我,這很能理解。大人,他一直如父親般待我,我覺得不應催著讓他同意我早早成婚。」

狄公未做評論,而是問:「你認為廖蓮芳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那年輕人叫了起來,「我一直在想啊想,我真害怕……」

狄公默默地看着於康坐在那裏絞著雙手,眼淚從於康雙頰上滾落下來。

狄公突然問道:「難道你怕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

於康抬起頭來,掛着淚珠的臉上露出微笑。他說道:「不,大人,那絕不可能!蓮芳跟一個秘密情人?不,大人,我至少可肯定這一點。」

「那樣的話,」狄公嚴肅地說道,「於康,我有壞消息告訴你。她失蹤前幾日,有人看見她和一青年男子一起從集市上的暫租房裏出來。」

於康臉一下子變得灰白。他睜大雙眼盯着狄公,彷彿見到了鬼魂一般。他突然脫口道:「我們的秘密終於被發現了?我認輸!」

說完便癱在椅子上抽泣起來。狄公示意洪亮給他杯熱茶。年輕人一口喝了下去,然後用平靜些的聲音說道:「大人,蓮芳是自殺的,我對她的死有責任!」

狄公往後靠在椅子上。他慢慢捋著鬍子,說道:「於康,自己把話說清楚。」

年輕人努力控制住感情,開始講道:「有一天,大約一個半月前,蓮芳帶着保姆到楚宅來幫她娘給楚老爺的大房捎口信。當時大房正在洗澡,她們只得候着。蓮芳到花園走走,我在那兒見到她。我自己的房間就在那一邊。我說服她跟我進了房……自那以後,我們便在集市上的那間房裏幽會過幾次。她保姆的老友在附近開店,那保姆在跟另一老婦閑聊個不停時,並不在意蓮芳獨自去逛逛街上的攤頭。蓮芳失蹤前兩天我們就在那兒碰過最後一次頭。」

「那麼別人見到的是你從那屋子離開!」狄公打斷他。

「是的,大人。」於康用凄涼的聲音回道,「那是我。那天蓮芳告訴我她可能有身孕了。她很着急,因為我倆羞恥的行為現在要暴露了。我也驚慌失措,我想廖老爺或許會趕她出門,而楚老爺肯定會把我顏面全無地送回父母身邊。我答應蓮芳我會竭盡全力讓楚老爺同意我倆儘早成婚,蓮芳說她也會去求她父親。」

「那天我去找我主人,可他大發雷霆,罵我是不知感恩的渾蛋。我給蓮芳寫了封密信,敦促她儘力說服父親。很顯然廖老爺也拒絕了。可憐的姑娘一定很絕望,便跳井自盡了。而我這個苦命人必須對她的死負責!」於康失聲痛哭。過了一會兒他時斷時續地道:「這些天這個秘密一直在壓迫着我,每時每刻我都盼望着聽到她的屍體被找到的消息。而那個可怕的葉泰又來說他知道我和蓮芳在房內私會一事。我給他錢,可他卻越要越多!今天他又來——」

狄公打斷他:「葉泰是如何知道你的秘密的?」

於康答道:「很明顯,一個叫劉媽的老女僕偷看到了我們。她先前曾在葉家做葉泰的奶媽,他們在楚家書齋外走廊里拉話時她告訴了葉泰,當時葉泰正候在外面等著見老爺談些生意。葉泰叫我放心,那老婦已答應他不會講給其他人聽。」

「那老婦自己來找你的?」狄公問。

「沒有,大人。」於康回答,「我自己試着去跟她說話,想確定她會守諾。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找到她。」見到狄公驚異的表情,於康急忙解釋道,「我家老爺把宅子分成八份獨立的家居,每一份有其自己的廚房及用人。主宅由楚老爺自己、大房用着,也包括我的住處,其他七房都有各自的處所。因有幾十名用人,加上嚴厲的規矩,他們得待在自己的地方,我去找個人私下說話都很難。」

「不過今天早上,我在書房跟老爺談畢佃戶的賬目后出來時正巧見到劉媽。我趕緊問關於我和蓮芳的事她跟葉泰說了些什麼,可她假裝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顯然她對葉泰依然完全忠心。」他接着凄楚說道,「不過她是否保守秘密現在已無關緊要了!」

「於康,那確實有關係!」狄公迅速說道,「我有證據證明蓮芳並未自盡,但她被綁架了!」

「誰幹的?」於康高叫道,「她在何處?」

狄公抬起手。

「調查仍在進行。」他平靜地說道,「你要嚴守秘密,以免讓蓮芳的綁架者有所警覺。葉泰再來要錢時,你只要跟他講,過一兩天再來。我相信與此同時,我可以找到你的未婚妻,並抓住用卑劣詭計綁架她的罪犯!」

「不過,於康,你的行為實在要大受譴責。你未曾引導好那姑娘,反而利用她的感情來滿足你尚無權享受的慾望。訂婚與結婚並非私事,那是聯結雙方家庭所有生者抑或死者的一個神聖契約。你冒犯了在家庭祭壇前向之宣佈訂婚的祖宗,也貶損了你未來的新娘。同時你給罪犯提供了將她捏入爪中的機會,因為他謊稱你在等她而將她誘騙走。而且在獲悉她失蹤后,你並沒有立刻向我報告真相,從而毫無道理地延長了她處於悲慘境遇的時間。於康,你要好好補償她!你可以走了。找到她之後我會再傳你來。」

年輕人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轉身踉蹌地向門口走去。

狄公的隨從們興奮地談論起來,但狄公抬了抬手,說道:「這些情況解開了廖蓮芳失蹤謎團。一定是那個流氓葉泰綁架了廖姑娘,因為除那劉媽外,他是唯一知道他們秘密的人。況且聾啞男孩描述的戴風帽男子跟葉泰完全符合。葉泰用來送假口信的婦人必定是暫租屋的女房主。不過她未將那姑娘帶去那兒,而是將她帶至別的秘密處所。至於是供他自己洩慾或賣與別人,我們還得查清楚。他知道自己很安全,因為那不幸的姑娘如今當然不敢去找她未婚夫或父母。天曉得她正遭受什麼樣的罪!可那似乎還不夠,那個恬不知恥的無賴竟然還敲詐於康!」

「大人,是否讓我現在就去把那兔崽子抓來?」馬榮充滿希冀地問。

「當然!」狄公道,「和喬泰一起去葉家,兄弟倆也許正在用晚膳。監視他們家,葉泰出門時仔細跟着,他會將你們帶到那個秘密處所。他進去后你們便逮捕他以及那兒所有有關的人。對付葉泰不必下手太小心,只要不傷他太厲害,以免我無法再審問他!祝你們好運!」

馬榮和喬泰奔了出去,不久洪亮和陶干也離去用晚膳。狄公開始批閱州、縣送來的一堆公文。

門上傳來輕叩聲。「進來!」他叫道,同時將公文推到一邊。他以為是端晚飯來的衙役,可他抬頭一看,卻是郭夫人纖細的身影。

她穿了件非常合身的灰色連風帽皮袍。她在案前躬身施禮,狄公聞到一股使人如置桂園般的怡人的藥草甜香。

「郭夫人,請坐!」狄公說道,「你沒在獄中?」

郭夫人在凳沿兒上坐下,回道:「大人,我斗膽前來稟報關於今日下午拘捕的兩位姑娘之事。」

「說下去!」狄公道,同時往後靠在扶手椅上。他端起茶杯,見已空了便又放下。郭夫人立刻起身,拿起桌案角上的大茶壺斟滿茶杯。然後她開始說道:「兩位姑娘均是南方農家女兒。去年秋季莊稼歉收,她們父母便將她們賣給了一名皮條客。他帶她們來到北州,把她們賣給了集市上的一家窯子。老鴇將她們安置在那間私宅,令她們做了幾次勒索勾當。我以為她們並非壞女孩,而且也痛恨現在的生活,可是卻無能為力,因為老鴇握有她們父母簽字畫押的收條。」

狄公嘆了口氣。

「老生常談!」他說,「不過,因那老鴇用了無許可證的房屋,我們可以設法幫忙。那些惡棍如何對待她們?」

「也是個老故事!」郭夫人淡淡一笑答道,「她們常挨打,還得賣力幹活兒,打掃屋子,燒飯做菜。」

她用纖巧的手靈活地整了整風帽。狄公忍不住想,她實在是個十分迷人的婦人。

狄公說道:「無證開設妓院,一般的處罰是予以高額罰款。不過那並無用處,老鴇會付錢,然後又從姑娘身上榨回。鑒於他另外還被控敲詐,我們可宣判那賣身契約無效。你說她倆實質上是清白的,我會派人送她們回父母身邊。」

「大人考慮得真周到。」郭夫人說着站起身來。

她站着等狄公發話讓她離去。狄公很希望繼續和她談話,但他又為自己這種念頭所惱,於是非常乾脆地說道:「郭夫人,謝謝你及時彙報。你可以走了!」郭夫人躬身離去。

狄公背着雙手開始踱起步來。他的書房顯得比往常更孤寂寒冷。他思忖,此刻他的妻妾們或許已抵達第一個驛站,不知她們的住處是否舒適。

衙役送來晚膳,他很快用畢,然後起身站在銅爐旁喝茶。

門打開,馬榮走了進來,看上去十分沮喪。

「大人,午飯後葉泰便出去了,」他說道,「到現在還未回去用晚膳。一名僕人告訴我,葉泰常與其他幾名賭徒在外吃飯,很晚才返回家,喬泰仍在那裏監視。」

「真可惜!」狄公遺憾地說,「我還指望很快能把那姑娘解救出來!嗯,今夜繼續監視是沒用的,明日葉泰一定會和葉平一起來看早堂,那時我們就可逮捕他。」馬榮走後,狄公在案邊坐下。他又拿起公文,試着繼續批閱,但不久便發現自己無法專心。葉泰沒在家令狄公十分惱火。狄公對自己講,這種煩躁是十分不合情理的。那惡棍為何選擇這一晚到他的秘密處所去呢?

這個案子馬上就可結案了,此刻不採取行動是不合適的。或許那傢伙在飯館吃完飯,此刻正在路上……狄公突然坐直了身,他上次是在何處見過那風帽的?可不是在城隍廟附近的人群中嗎?

狄公迅速站起身。

他走到靠着后牆的大櫥前,在裏面的舊衣堆里翻找著。終於,他找到一件打着補丁的破舊毛皮外衣,那衣服看上去仍足以讓他保暖。他穿上外衣,用圍巾緊緊裹住頭和臉的下半部,然後拿出放在書房裏的手提藥箱,將它背在肩上。他照了照鏡子,認定自己看起來像個遊方郎中,便從西側門離開了衙門。

細小的雪花飄落下來,狄公想,過不久雪便會停了。他朝城隍廟方向漫步而去,仔細察看着從他身邊匆匆而過的裹縮在毛皮衣里的人們。但他只能看見他們的皮毛帽子和不時有一兩個韃靼人所戴的頭巾。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時間,天空漸漸清朗起來。他思忖著遇見葉泰的可能性十分小,同時也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並未真正指望碰上葉泰,他更想換個環境,什麼都比他那冰冷孤獨的書房好些……狄公此刻對自己十分討厭。他停住腳步朝四周看了看,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狹窄昏暗的街上,周圍空無一人。他飛快朝前走去,想迅速回到書房,做些公事。

突然他聽到左邊黑暗處傳來一陣嗚咽聲。狄公停住腳步,發現一個小孩兒蜷縮在空蕩門廊的一角。他彎下腰,看到是個約五歲的女孩正坐在那裏絕望地哭着。

「小姑娘,你怎麼了?」狄公溫和地問。

「我迷路了,我回不了家了!」小女孩叫道。

「我知道你住在哪裏,我會帶你回去的!」狄公安慰她道。他放下藥箱,坐在上面,把女孩拉過來。狄公見她小小的身體僅穿着單薄的睡衣,冷得發抖,便解開皮外衣,把她貼身裹緊。很快女孩便不哭了。狄公道:「你得先暖暖自己。」

「然後你便帶我回家!」女孩滿足地說。

「是的,」狄公答道,「我再問你,你娘叫你什麼?」

「美蘭!」小女孩責怪道,「你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狄公道,「我知道你名叫王美蘭。」

「你在逗我!」女孩噘嘴說,「你知道我叫陸美蘭。」

「哦,對。」狄公道,「你爹在那邊開家店——」

「你在騙我,」女孩失望地說,「爹死了,娘在照看棉花店。你知道得真少!」

「我是大夫,總是很忙。」狄公辯白道,「現在告訴我,你和你娘去集市時是從城隍廟的哪邊過的?」

「有兩隻石獅子的那邊!」女孩馬上答道,「你最喜歡哪只?」

「爪子踩着球的那隻。」狄公說,希望這回講對了。

「我也是!」女孩高興地說道。狄公站起身,用一隻手把藥箱背上肩,抱着女孩,朝城隍廟方向走去。

「我希望娘會把那隻貓咪給我看!」女孩渴望地說道。

「什麼貓咪?」狄公心不在焉地問。

「那個聲音很好聽的男人那天晚上來看娘時跟它說話的那隻。」女孩不耐煩地道,「你不認識他嗎?」

「不認識。」狄公道。為讓她開心,他又道:「那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她說,「我以為你認識他呢。他有時夜裏很晚才來,我聽見他跟一隻貓咪說話。可我問娘時她很生氣,說我在做夢。可那是真的!」

狄公嘆了口氣。也許陸氏寡婦有個秘密情人。

現在他們已經到了城隍廟前。狄公向一個店主詢問陸記棉花店在何處,那人指了指路徑。狄公邊走邊問女孩:「你為何這麼晚了從家裏跑出來?」

「我做了個噩夢,」她答道,「我被嚇醒了!然後便跑出來找我娘。」

「你幹嗎不叫用人?」狄公問。

「爹死後娘就把她打發走了。」女孩說道,「今夜家裏沒人。」

狄公在寫有「陸記棉花店」的門前停下。店位於一條安靜的街上。

他敲敲門,門很快就被打開了,出來一位瘦小的婦人。她提起燈籠,上下打量狄公,然後憤怒地問:「你和我女兒幹什麼去了?」

「她跑出去,迷了路。」狄公平靜地說,「你應好好照看她,她會着涼的。」那婦人惡毒地瞪了他一眼。他見她年約三十,生得甚是好看,但狄公不喜歡她眼中的野性神態,還有她那瘦小尖刻的嘴巴。

「管管你自己的事吧,你這江湖郎中!」她厲聲道,「你別想從我這兒要去一個銅板!」

她把女孩拉進屋裏,砰地關上了門。

「真是令人愉悅的婦人!」狄公咕噥道。他聳聳肩,走回到大街上。

在擠過一家大麵館前的人群時,他撞上了兩個正在急急趕路的高個子。其中一個生氣地抓住狄公的肩膀,嘴裏罵罵咧咧。但他突然鬆開手,叫道:「老天!是大人!」狄公微笑着看着馬榮和喬泰吃驚的臉,有些自持地道:「我決定出來找找葉泰,不過得先送一個迷路的女孩回家。目下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找了。」

兩名隨從緊張的臉並未鬆弛下來。狄公關切地問:「出了何事?」

「大人,」馬榮悲切地說道,「我們正要回衙稟報,藍濤奎被發現在澡堂里遭謀殺了。」

「如何被害?」狄公迅即問道。

「大人,他是被毒死的!」喬泰痛苦地回道,「卑鄙懦弱的罪行!」

「我們快去那兒!」狄公果斷地說道。

在通往熱水澡堂寬闊的街道上聚攏了一群激動的百姓。監市及其手下站在大門前,他們想攔住狄公,但一認出是縣令大人,他們便趕忙站開去。

在大廳,一個圓臉且身材魁梧的男子迎上前來,自稱是澡堂老闆。狄公從未來過這間澡堂,但知道熱水是從溫泉而來,據說有醫用療效。

「帶我前往出事現場!」他命令道。

那人領他們來到一間充滿蒸氣的前室,馬榮和喬泰開始脫下袍子。

「大人,最好脫剩內褲,」馬榮提醒道,「裏面更熱。」

狄公解衣時,店主解釋道,裏面過道左邊有一個很大的浴池,右邊是帶單獨浴池的十個房間。藍師傅總是用過道右邊最裏邊的一間,那兒很安靜。

店主拉開一扇沉重的木門,一股熱蒸氣便向他們迎面吹來。狄公隱約看見兩名夥計的身影,他們裹着黑油布外衣和褲子,以免被熱氣燙傷。

「這兩位官爺命所有浴客離開。」店主道,「這是藍師傅的房間。」

他們走進一間大浴房,洪亮和陶干默默地給狄公讓開道。狄公見到光滑石地的三分之一是凹下去的浴池,池內滿是冒着熱氣的水。前面立着一張小石桌,還有一張竹榻。藍濤奎的屍體一絲不掛,蜷曲著躺在桌子和竹榻間的地上。他的臉扭曲著,有一種奇異的綠色,腫脹的舌頭伸出在嘴外。

狄公迅速移開目光,見桌上有一把大茶壺,以及幾塊紙片。

「那是他的茶杯!」馬榮指着地上說道。

狄公彎腰看着碎片。他撿起破杯子的底,裏面裝着些許棕色液體。他將它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後問店主:「如何發現的?」

店主回道:「藍師傅有很規律的習慣,他常常每隔一天在差不多同一時間來此。他會先在水中泡上兩刻鐘左右,然後用茶,再活動一下筋骨。我們有嚴格的要求,約半個時辰后他開門叫夥計換茶,否則絕不去打攪他。他喝上幾杯茶,然後便到前室穿衣服回家。」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所有的夥計都喜歡他,因此到藍師傅要走時,通常會有一個夥計端著茶在過道外候着。可是今晚他沒有打開門。夥計等了約兩刻鐘,因為不敢去打攪藍師傅,就出來叫我進去。我知道藍師傅的習慣,擔心他病了。我立刻推開門……便看到了這情形!」

大夥沉默了一會兒。洪亮道:「里正派人去衙門,因大人出去了,我們便立刻趕來以免現場遭破壞。我和陶干一起審問了那夥計,馬榮和喬泰在浴客離去時記下了每人的名姓,但無人看見有人進入或離開藍師傅的房間。」

「茶中是如何被下毒的?」狄公問。

「大人,一定就是在此房內下的。」洪亮道,「我們查出所有的茶壺裝的都是前室一大缸內現成泡好的茶。要是兇手在那裏下毒,他會把所有浴客都毒死的。由於藍師傅從不鎖門,我們推測兇手走進來,在茶杯中下毒,然後離開。」

狄公頷首。他指著粘在一塊茶杯碎片上的小白花,問店主:「你這兒上茉莉花茶嗎?」

店主用力搖頭,說道:「不,大人,我們供不起如此貴的茶。」

「把剩茶倒進小罈子。」狄公命令陶干,「然後用油紙包好茶杯底和碎片。小心別碰那茉莉花!茶壺也封上帶走,仵作得查驗茶壺裏的茶是否也有毒。」

陶干緩緩點頭。他一直在專註地看着桌上的紙片。此刻他說道:「大人,看!兇手進來時藍師傅正在拼七巧板!」

所有人都看着紙片。它們似乎是隨意擺放的。

「我只看到六片。」狄公說道,「找一找第七片,那一定是小的三角形。」

大家在地上仔細地搜尋,狄公一動不動地站着,看着屍體。他突然說道:「藍師傅的右拳握著。看看裏面有何東西!」

洪亮小心地掰開死者的手,一小片三角形紙片粘在藍師傅手心。洪亮把它遞給狄公。狄公高聲道:「這說明藍師傅是在服了毒以後拼圖形的!他是不是試圖留下關於兇手的線索?」

「看起來好像是他倒下時用手臂碰亂了紙片。」陶幹道,「它們現在的樣子說明不了什麼。」

「陶干,把那些紙片的位置畫下來,」狄公吩咐,「我們有時間再研究。洪亮,告訴里正讓人把屍體送去衙門,然後你等再好好搜一下這個房間。我現在去查問賬房。」

他轉身離開房間。

狄公在前室穿好衣服,命店主帶他去見浴室門口的賬房。

狄公在小小的銀箱旁的小桌邊坐下,問流着汗的賬房說:「你還記得藍師傅進來時的情形嗎?無須坐立不安,因為你一直在賬房裏,你是此處唯一不可能去謀殺藍師傅的人!說話!」

「大人,我、我記得很清楚。」賬房先生結巴道,「藍師傅準時進來,付了五個銅板便進去了!」

「他一個人嗎?」狄公問。

「是的,大人,他總是獨自前來。」賬房先生回道。

狄公追問道:「我想見過的浴客你應該多數認得。你能否記起藍師傅之後來的浴客?」賬房先生皺起了眉頭。

「差不多,大人。」他說,「因為名拳師藍師傅的到來對我而言可以說是一個分界線,將晚上一分為二。先來的是劉屠,付了兩個銅板浴資;然後是廖會長,付五個銅板要了間浴房;其後是集市上的四個搗蛋小夥子;以後是——」

狄公打斷他:「你四人都識得?」

「是,大人。」賬房先生道。接着他又抓了抓頭皮,補充道:「我是說,我認得其中三位;第四個是頭次來,身穿韃靼人的黑外套和黑褲子。」

「他們付錢要什麼浴間?」狄公問。

「四人各付了兩個銅板要洗大澡堂,我給了他們黑木簽。」

狄公抬起眼睛,店主趕緊從后牆架子上拿下兩片黑木塊,每塊均系著一根繩子。

「大人,這便是我們用的木簽。」他解釋道,「黑簽指大澡堂,紅簽指單間浴房。每位客人把半塊木簽交給前室夥計,夥計便將他們的衣服放好,寫着相同號碼的另半塊則由浴客帶着。客人離開浴室時再把那半塊交給夥計,取回他們的衣物。」

「你只有這種管理辦法嗎?」狄公不悅地問。

「大人,」店主略帶歉意地回道,「我們只是為防止有人不付錢溜進去或穿着別人的衣服離開。」

狄公心裏明白,無法從店主嘴裏得到更多的消息。他問賬房先生:「你見到那四個年輕人離去嗎?」

「我說不準,大人,」賬房先生回道,「發現兇案后,裏面有那麼一大群人,我……」

洪亮與馬榮走了過來,他們報稱在浴室未發現其他線索。狄公問馬榮:「你和喬泰登記讓浴客出去時,可曾看見其中一個穿得像韃靼人的年輕人?」

「沒有,大人。」馬榮回道,「我們記下了每個人的姓名地址。我肯定會注意到穿韃靼衣服的傢伙,因為這兒不常見到他們。」

狄公轉身對賬房先生道:「出去看看可否在街上人堆里找到四個年輕人中的任何一個。」

賬房出去,狄公一語不發地坐着,同時用木簽敲著桌子。

賬房先生帶着一名成年男子進來。年輕人局促不安地站在狄公面前。

「你那個韃靼朋友是誰?」狄公問。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前天看到那傢伙,他在這兒的門口遊盪,但沒有進去。今晚他又來這兒,我們進去時他就跟在我們後面。」

「講講他的相貌。」狄公命令道。

年輕人看上去很不安。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道:「他非常瘦小。他用一塊黑韃靼圍巾包着頭和嘴巴,因此我看不出他是否有鬍子,不過我見到圍巾下露出一綹毛髮。我朋友想跟他說話,可那傢伙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我們只得作罷。那些韃靼人總是帶着長刀,而且——」

「在浴池裏你沒有好好看清他嗎?」狄公問。

「他定是要了間單房。」年輕人道,「在浴池裏我們沒有見過他。」

狄公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了。」狄公厲聲道,年輕人急忙走了出去。狄公命令賬房先生:「數數木簽!」

賬房趕快清點木簽。狄公在一旁看着,用手捋著鬍鬚。最後賬房道:「大人,真奇怪!一根三十六號的黑簽不見了!」

狄公猛地站起身來。他轉身對洪亮和馬榮道:「現在我們可以回衙了。我們已經做了該做的一切,至少也知道了兇手是如何進去又如何未被注意地出了澡堂,並且對他的長相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走吧!」

十一

第二日早堂,狄公令郭大夫解剖拳師屍體。北州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以及每個能設法進入公堂之人,都趕來看堂審。

郭大夫解剖完,稟道:「死者死於一種劇毒,經查是生長在南方的蛇樹根粉末。我們用一隻病狗做實驗,證明茶壺內的茶並沒有毒,但碎茶杯中的余茶有毒,狗喝了一點兒后不久便死了。」

狄公問道:「毒藥是如何倒入茶杯的?」

郭大夫回道:「我推測兇手預先將那粉末混入干茉莉花,然後再將其暗中下到茶杯里。」

「你依據什麼做此推測?」狄公問。

大夫解釋道:「那粉末有一種極淡但非常獨特的氣味,與熱茶相混后氣味更甚,但若是放在茉莉花里,花香能有效地掩蓋毒藥的氣味。我給沒有花的剩茶加熱時,那氣味是沒錯的,故而我能夠識別毒藥。」

狄公點頭,命羅鍋兒郭大夫在證詞上捺上手印。狄公一拍驚堂木,道:「藍濤奎師傅被一身份不明之人所毒害。藍師傅乃一出色的拳師,北方諸州連續幾屆的冠軍,同時也是個品德高尚的人,北州因他的存在而增光不少。本縣會盡一切力量抓住罪犯,以告慰藍師傅在天之靈。」

狄公又一拍驚堂木,繼續道:「我現在審葉家告潘峰案。」他向班頭示意了一下,班頭把潘峰帶至公案前。然後狄公道:「書吏宣讀與潘峰行蹤有關之證詞。」

年長的書吏起身,先宣讀了兩名士卒的證言,然後是關於衙役在五羊村所做調查的報告。

狄公宣佈:「這份證詞證明,潘峰所講他在十五和十六日的行蹤屬實。此外,本縣認為倘若他真的謀害了妻子,自然不會離城兩天而沒有藏匿其妻屍體,至少應會暫時藏起來。因此本縣以為,迄今為止所提交的證據尚不足以指控潘峰。原告需陳述是否可提供更多的證據指控被告,或是撤訴。」

葉平趕忙道:「小人希望撤訴。小人誠惶誠恐為輕率行為道歉,那皆因妹子慘死一時悲傷所致。小人也代表兄弟葉泰講話。」

「記錄下來。」狄公道。他傾身向前,看着案前的眾人,問道:「今日葉泰為何未來衙門?」

「大人,」葉平道,「我不清楚他出了何事!他昨天午飯後出門,至今未歸!」

「你兄弟經常在外過夜嗎?」狄公問。

「從不,大人。」葉平答道,臉露憂色,「他雖通常很晚才返家,但總是睡在家裏。」

狄公皺眉說道:「他回來后,你要他立刻來衙門補告。他必須親自登記收回對潘峰的指控。」狄公再一拍驚堂木,然後宣佈:「潘峰當堂釋放。本縣將繼續努力搜尋殺害其妻之兇手。」

潘峰感激地叩了幾個頭。他站起身後,葉平趕快走上前去開始道歉。

狄公命班頭將妓院老鴇、兩個皮條客和兩名妓女帶到他面前。他將作廢的賣身契交給兩姑娘,告訴她們自由了。然後他判妓院老鴇和兩名皮條客監禁三月,再加鞭笞。三人開始高聲叫屈,妓院老鴇叫得最響,因他想到背上鞭傷可以痊癒,可買兩名姑娘的高額費用卻很難收回。衙役不理會他們,將三人拖回獄中。狄公允諾那兩名妓女可先在衙門廚房裏幹活兒,等軍隊信使出發,再將她們帶回故鄉。

兩位姑娘在堂前拜倒,眼中含淚,千恩萬謝。

狄公退堂后,命洪亮將楚大遠叫進內書房。

狄公在案后坐下,又讓楚大遠在椅中落座。狄公的四名隨從在前面各自的凳子上坐下,一名衙役哀傷地默默上了茶。

狄公開口道:「昨晚我沒有進一步討論藍師傅被害案,因為我要先知道驗屍的結果,也因為想聽聽楚員外的高見。楚員外認識藍師傅很久了。」

「我願竭盡全力將殺害拳師的賊子繩之以法!」楚大遠脫口而出,「他是我見過最好的武師。大人對何人謀殺可有什麼想法?」

狄公道:「兇手乃一年輕韃靼人,或者至少是一名打扮成韃靼人模樣的男子。」洪亮迅速地看了陶干一眼,接着說道:「大人,我等一直在想為何是那個年輕人謀害了藍師傅。不管怎樣,馬榮和喬泰記下的名單上有六十多名浴客啊!」

狄公道:「但其中沒有人能隨意進出藍師傅的浴房而不引起注意。兇手顯然知道夥計們穿黑油布衣,那跟韃靼人的黑衣服相仿。兇手與三名青年一起進了澡堂,但在前室他並沒將木簽交出,而是徑自走到過道,裝成夥計的模樣。記住!那兒的蒸氣很濃,人們看不清誰在旁邊。他溜進藍師傅的浴房,將毒花放進茶杯,然後或許是走夥計出入口離開浴室的。」

「聰明的傢伙!」陶干叫道,「他想得很周全。」

「但還是有些線索,」狄公道,「他自然要毀去韃靼衣服及木簽。可他離開時肯定未曾注意藍師傅在臨死前掙扎著用七巧板拼出一個圖形,而那圖形可能包含罪犯身份的線索。再則,藍師傅一定熟悉那人。楚員外也許能告訴我們藍師傅是否有一瘦小、頭髮留得很長的徒弟。」

「沒有。」楚大遠立刻回道,「那些徒弟我都認得,他們是健壯的青年,而且藍師傅堅持要他們剃光頭。真可惜,出色的武師中毒而死,那可是懦夫可鄙的武器!」

大家都默不作聲。陶干一直在慢慢捻弄著左頰上的三根長黑毛,他突然說道:「懦夫的武器,或者說婦人的武器!」

「藍師傅從不近女色。」楚大遠輕蔑地說道。但陶干搖搖頭,道:「那可能正是他被女人所害的理由。藍師傅或許曾經拒絕過那名婦人,而那有時會引發強烈的憤恨。」

「我也知道些,」馬榮補充道,「許多舞女怨恨藍師傅不注意她們,這是她們自己這樣跟我講的。他的自律似乎吸引了姑娘們,天曉得是為什麼!」

「一派胡言!」楚大遠生氣地叫道。

狄公一言不發地聽着。此刻他說道:「我得說這個想法讓我感興趣。一個身量瘦小的女人假扮成韃靼小夥子是不難的。那麼她必定是藍師傅的情婦!因為她進入浴間時他甚至沒有想披上東西,而毛巾就掛在架子上。」

「不可能!」楚大遠叫道,「藍師傅和情婦!不可能!」

「我現在記起來了。」喬泰慢慢說道,「昨天我們見他時,他確曾出乎意料尖刻地談及女人,說女人會吸干男人的精力。而通常他說話是很平和的。」

楚大遠還在憤憤地咕噥著。狄公從抽屜里取出陶干給他做的七巧板,將六片紙片依當時見到的樣子拼起來,並試着加上最後那塊三角形,試圖拼出一個圖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要是藍師傅被一婦人所害,這個圖案也許含有她身份的線索。但他摔下去時弄亂了紙片,而且在加上最後一塊三角形前便死去了。這倒是個難題。」他將紙片擱到一邊,繼續道,「不論那會是什麼,我們第一件事便是要調查所有與藍師傅有關的人。楚員外,我建議你現在和馬榮、喬泰及陶干商議如何分派這項任務,這樣每個人便可即刻着手各自的任務了。洪亮,你去集市,向另外兩個年輕人查問那韃靼青年的外形。要是你客氣地問,與他們喝上一兩杯,他們或許可講出更多情況。馬榮有他們的姓名地址。你出去時叫郭大夫來這兒,我想多知道些那毒藥的事。」

楚大遠和狄公的四名隨從離去后,狄公慢慢地喝了幾杯茶,沉思著。葉泰的失蹤令他焦急。這惡棍會不會察覺衙門已在追蹤他了?狄公站起身開始踱步。潘氏一案尚未了結,現在藍師傅又被毒害,要是能勘破廖姑娘一案,那將可令人略微鬆口氣。

郭大夫進來時,狄公與他寒暄了幾句。狄公重新在案后坐下,揮手讓大夫坐在凳子上,接着說道:「你是個藥師,應能告訴我兇手是如何弄到那毒藥的。這葯一定很稀有吧!」

郭大夫將一綹頭髮從前額撩開。他把兩隻大手擱在膝上道:「大人,很遺憾,那葯很容易弄到。要是少量使用,那是一味很好的保心藥,因而多數藥房都有庫存。」

狄公嘆了口氣,說:「那看來我們無法指望從這兒獲取線索了!」他把七巧板紙片放到面前,沒有目的地將它們挪來挪去,繼續道,「或許這個謎圖是個線索。」羅鍋兒搖搖頭,難過地說道:「大人,我不這樣想。那毒藥會引發難忍的疼痛,一會兒人便死去了。」

「但藍師傅是個意誌異乎尋常堅強之人。」狄公道,「他拼七巧板十分拿手。他知道他無法開門叫夥計,因此試圖以此方式來說明兇手是誰。」

郭大夫道:「不錯,他拼七巧板很在行。他來我家時,經常一會兒工夫就能拼出各種各樣的圖形,令我夫婦十分驚奇。」

狄公道:「可我看不出這個圖案指的是什麼。」

「大人,藍師傅十分善良。」羅鍋兒思忖著道,「他知道集市上那些無賴經常羞辱我,於是便不辭勞煩地專為我創出一套新的拳法,那拳法適合我腿弱而手臂強壯的狀況,然後耐心地教導我,自那以後沒人再敢來煩我。」

狄公未聽到郭大夫的最後幾句話。他擺弄著七片紙片,突然發現自己拼出了一隻貓的圖形。

他很快將紙片打亂,重新擺弄它們。下的毒藥、茉莉花、貓……他不願順着這邏輯想下去。當狄公抬頭望見郭大夫露出吃驚的神情時,他趕緊掩飾住他的驚愕說道:「是的,我突然想起昨晚遇到的一件異事。我將一個迷路的小女孩送回家,可她母親卻辱罵了我。她是個寡婦,一個很令人討厭的人。從孩子天真的話語中我推想出她一定有個秘密情人。」

「她叫什麼名字?」郭大夫好奇地問。

「她是陸氏,開着一家棉花店。」

郭大夫僵直地坐着,叫道:「大人,那是個可憎的婦人!五個月前她丈夫去世,我跟她打過交道。那是件怪異的事!」

狄公仍為發現拼出的是貓而困惑,他想起藍師傅經常去藥房。他不經意地問道:「那棉商之死有何怪異?」

郭大夫猶豫了一下,答道:「那件事,大人的前任處理得實在有點兒草率。不過那時韃靼人襲擊北軍,成群結隊的難民湧入城中,當時的縣令忙得不可開交,我很理解他不想多花時間處理一名死於心病的棉花商之事。」

「他是如何處理的呢?」狄公問道,很慶幸岔開了話題,「驗屍應會顯示出所有可疑之處的。」

羅鍋兒看上去不太開心。

「大人,問題在於,」他慢慢地說,「根本就沒有驗屍。」

此刻狄公已聽得很有興趣。他往後靠在椅子上,斷然道:「把事實告訴我!」

郭大夫開始說:「一天,陸氏與這兒有名的匡大夫來到衙門。匡大夫稱,陸明中午吃飯時說頭疼,便躺在床上。不久陸明妻子聽見陸明呻吟,可她進房時陸明已死了。她叫來匡大夫檢查屍體。陸氏告訴匡大夫說她丈夫時常稱心臟不好。匡大夫問說陸明中午吃了什麼,陸氏說吃得很少,但為消除頭疼喝了兩杯酒。於是匡大夫簽了證明,稱陸明死於過量飲酒所引發的心病。大人的前任便認定此乃死因。」

狄公仍不發一言,羅鍋兒繼續道:「我碰巧認識陸明的兄弟。他告訴我,他在幫着斂屍時,發現屍體臉未走色,雙眼卻從眼窩中突出來。這些癥狀說明死者腦後受了重擊,因此我去找陸氏問更多的詳情,但她對我大喊大叫,罵我是多管閑事。於是我斗膽向縣令講了此事,可縣令說他對匡大夫的證詞很滿意,認為沒有道理再去驗屍。這事就這樣了結了。」

「你沒跟匡大夫談嗎?」狄公問道。

「我試了幾次,但他均避開我。」郭大夫答道,「接着有人謠傳說匡大夫好弄巫術。他隨南下去的難民離開了城裏,人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狄公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鬍子。

「那可是件奇特的事。」他終於說道,「這兒還有人搞巫術嗎?按律法那可是死罪!」

郭大夫聳聳肩,說道:「北州的許多家庭都有韃靼血統,他們都有韃靼巫術的秘密傳統。有人認為,他們念咒語、焚燒或割去別人像中的頭就能殺死他們。還有一些人據說也懂神秘的道家之術,相信有女巫或妖精當情人可以延年益壽。我以為這些不過是野蠻的迷信而已,但藍師傅曾研究過它,並告訴我這些說法有真實的成分。」

狄公不耐煩地說:「我們的孔聖人曾明言警告我們不語怪力亂神。我從未想到如藍濤奎這般聰明的人,也會在那些怪異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大人,他是個興趣廣泛的人。」羅鍋兒不太好意思地說。

「不過,」狄公繼續道,「我很高興聽你講陸氏的那件事。我想我會傳她來,詢問她丈夫死亡的詳情。」

狄公拿起公文,郭大夫趕緊躬身告退。

十二

郭大夫出去剛關上門,狄公便將公文扔在案几上。他抱着雙臂,坐在那兒,徒勞地想理清腦子裏亂糟糟的思緒。

最後他起身換上獵服。稍許活動一下或許會使他頭腦清醒。他命馬夫牽來最心愛的馬,騎着坐騎出衙門而去。

他先策馬繞舊校場跑了幾圈,然後來到大街上,走北門出了城。他讓馬在雪中慢慢前行,沿大路踱向廣袤的白色平原。他見天空呈鉛灰色,看來又有一場雪了。

右側兩塊巨石乃通往藥王山的狹窄小道的起始。狄公決定從那兒爬上去,爬完山後便回府。他騎馬沿路來到一陡坡前,遂下馬。他拍拍馬脖,將馬韁系在一截樹樁上。

他剛要開始爬,忽又停住了。雪地上有剛踩出的小腳印。他思量了一番是否該上去。最後他聳了聳肩,開始爬坡。

崖頂上除一棵綴滿朵朵小紅苞的蠟梅樹外,光禿無物。在另一頭的木欄桿旁,一個身穿灰毛皮衣的婦人正用一把小鏟在雪中挖著。她聽到狄公厚靴子踩雪的咔咔聲,便向右側轉過身來,隨後迅速把鏟子放在腳邊的籃子裏,深深地躬身作揖。

「我明白了,」狄公道,「你在采月亮草。」

郭夫人點點頭。毛皮風帽令人欣羨地映襯着她細膩的臉。

「大人,我的運氣不太好。」她微笑道,「我只採到這些。」她指了指籃內的一把植物。

「我來此稍微活動一下。」狄公道,「我想理清思緒,藍師傅被害的事沉甸甸地壓在我腦子裏。」

郭夫人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她緊了緊外衣默默道:「真難以置信!他是那樣壯健!」

「即便最強壯的人也難敵毒藥。」狄公淡淡地說道,「對於那施暴之人,我已有明確的線索。」

郭夫人睜大了雙眼。

「大人,那男人是誰?」她用近乎聽不清的聲音問。

「我並沒有講那是個男人!」狄公迅速說道。

她慢慢搖了搖她小巧的頭。

「那一定是!」她肯定地說,「我常見到藍師傅,因為他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對我丈夫總是很友善,彬彬有禮。但人們仍覺得他對女人的態度是……不同的。」

「此話怎講?」狄公問。

「嗯……」郭夫人慢慢地答道,「他似乎……意識不到她們。」她雙頰露出了一抹紅暈,低下了頭。

狄公覺得不自在。他走到欄桿邊,往下看去,立即又不情願地退後了些。崖壁筆直往下有五十多丈,崖腳下尖利的岩石在雪中突了出來。

再朝下面的平原望去,他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意識到另一人……這一念頭奇怪地煩擾着他。他轉過身,問道:「前兩天我在你家見到的貓,是你丈夫養的?抑或是你的?」

「大人,是我們倆一起養的。」郭夫人平靜地回道,「我丈夫不忍心見動物遭罪,他常把無主貓或病貓帶回家,然後由我照看它們。現在我們已有大大小小七隻貓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目光轉到梅樹上,說道:「梅花開時那樹一定很好看。」

「是的,」她熱切地說道,「這些日子隨時會開的。哪個詩人說過……人們能夠聽到花瓣落在雪上……」

狄公知道那首詩,但僅說道:「我只記得幾行。」接着他又道:「郭夫人,我得回衙門去了。」

她深深地作揖,狄公開始下山。

簡單用午膳時,狄公回想起他與郭大夫的對話。役卒送茶進來時,狄公命他去叫班頭。

「到城隍廟附近陸氏的棉花店去,」他命令道,「把她叫來。我要問她幾個問題。」

班頭去后,狄公慢慢地啜著茶。他後悔地想,重提陸明之死這樁舊事可能很蠢,因為衙門正壓着兩件兇殺案。可郭大夫所講的事激起了他的興趣,使他似乎明白了點兒什麼。

他躺在榻上小睡,卻怎麼也無法入眠。他不停地輾轉反側,試着記起那首關於寒冬的詩。他突然想起來了,那是約兩百年前一名詩人所作,題為《冬夜閨怨》:

寒冬孤雁鳴空音,

寂寞芳心泣無聲。

舊事歷歷逝歡娛,

悔痛漠漠留長恨。

新歡可撫舊時痛,

蠟梅除夕吐新紅。

推窗但見雪樹搖,

耳邊又聞落花聲。

這首詩並不很有名,她可能只看到過某處引的最後兩行。或者她熟知整首詩,故意提及它?狄公生氣地蹙緊眉頭,跳了起來。他一直只對有教誨性的詩篇感興趣,而認為情詩浪費時間。然而此刻他發現在這首詩中有深刻的感情,以前他從未留意到。

他對自己很惱火,便走到茶爐邊,用熱毛巾擦了把臉,然後在案后坐下,開始批閱老書吏送來的公函。班頭進來時,狄公正在專心地看着。

見班頭一臉不高興,狄公問:「班頭,怎麼回事?」

班頭緊張地用手指捋捋鬍子。

「稟大人實情,」他回道,「陸氏拒絕跟我來。」

「怎麼回事?」狄公吃驚地問,「那婦人以為自己是誰?」

班頭懊惱地繼續說道:「她說因為我沒有捕文,她拒絕來。」狄公正要生氣地發話,班頭趕緊講下去,「她辱罵我,聲音那麼大,一群人圍住了我們。她喊道,帝國還有王法,衙門沒有正當理由無權傳喚一名正派女子。我試圖把她拖來,但她回打,而眾人都幫她的忙。因此我想還是回來聽大人示下。」

「要是她想要捕文,我給她一份!」狄公憤怒地說。他拿起毛筆,飛快地填寫好一張公文,將它交與班頭,說道:「帶四名衙役去,把那婦人帶來!」

班頭迅速離去。

狄公開始在屋內踱步。那陸氏真是個潑婦!他思忖,將那潑婦和他的妻妾們相比,自己真是幸運。他的大房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是他父親最好朋友的長女。他們夫婦間存在很好的默契,這對狄公而言是一個極大的安慰,而他們的兩個兒子則是快樂之源。他的二房雖沒有文化,但漂亮識禮,極有效地管理着他的大家庭,而她為他養的女兒和她有着同樣的性格。他是在蓬萊首任官上娶的三房。她經過一些可怕的經歷,她的家人遺棄了她,狄公將她帶回家當大房的丫頭。大房十分喜歡她,不久便堅持讓狄公娶她為三房。起先狄公曾反對,他認為那是利用她的感恩。但當她傾吐心聲,說她真的喜愛他時,他便答應了,並且從未後悔過。她是個好看且活潑的年輕女子,而且現在總可四人一起玩骨牌,那真好,因為那是他最喜愛的遊戲。

他突然想到,北州的生活對他的妻妾來說一定很無聊。他打定主意,年關已近,他要去為她們挑些上好的禮物。

他走到門口,喚來役卒。

「我的隨從們一個也未回來嗎?」狄公問道。

「還沒有,大人。」役卒回道,「他們先在文案館與楚老爺商議了很久,然後一起走了。」

「叫馬夫把馬牽來。」狄公說道。他想在馬榮他們搜集藍案資料時去看看潘峰。去那兒路上要經過葉平的紙店,可問問葉泰是否已經露面。狄公無法拋掉這種不安的感覺,葉泰的失蹤意味着新的麻煩正在醞釀中。

十三

狄公在紙鋪前停馬,對站在門口的小二說要見葉平。

老紙商慌忙出來,恭敬地請狄公入內用杯茶。但狄公並未下馬,說是只想知道葉泰是否已經回來。

「沒有,大人。」葉平面露擔憂地說道,「他仍未露面!我已派小二到他常光顧的飯館、賭場去找過,可沒人見到過他。我真怕他出了事情!」

「要是今晚他還不回來,」狄公道,「我便命人四處張貼佈告,並通報巡邏隊。不過我不擔心,因你兄弟給我的印象不是個會輕易遭強盜或其他惡棍戕害之人。晚飯後即來報與我聽!」

他策馬至潘峰居住的那條街,再次感慨城內這裏是何等荒涼,即便此刻已近晚飯時刻,街上仍空無一人。

狄公在潘宅前下馬,將馬韁系在牆上的銅環上。他用馬鞭手柄敲門,敲了許多遍,潘峰才姍姍前來。

見是狄公,潘峰十分驚訝。他帶狄公進到廳內,十分歉疚地說屋裏沒有生火。他說道:「我馬上去把作坊內的銅爐搬來!」

「不必勞動了,」狄公道,「我們就去那裏說話。我總喜歡看看人們幹活兒的場所。」

「可那裏亂七八糟的,」潘峰叫道,「我剛開始整理!」

「無礙。」狄公爽快地說,「前面帶路!」

進去后他發現那狹小的作坊看起來更像是一間堆雜物的房間。一些大大小小的瓷花瓶散放在地上,邊上有兩隻包裝箱,桌上零亂地堆著書、盒子、包裹。銅爐內的木炭閃著紅光,倒使小房間十分暖和。

潘峰幫狄公脫下厚厚的毛皮外衣,請他在爐旁凳子上坐下。古董商急忙跑去廚房沏茶,狄公好奇地看着桌子上一塊油膩的布上擱著的一把沉重的砍刀。顯然,狄公敲門時,潘峰正忙着擦拭。狄公的目光轉到桌子邊上蓋着一塊濕布的方形對象上。他正要出於好奇揭開濕布時,潘峰進來了。

「別碰!」潘峰喊道。

狄公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潘峰急忙解釋道:「那是我正在修的一張小漆台,大人。未乾的油漆不可光着手觸摸,那會引發嚴重的皮膚感染的。」

狄公隱約記起曾聽說過油漆中毒的痛苦後果。潘峰倒茶,狄公道:「你這把砍刀看上去十分漂亮!」

潘峰拿起刀,用拇指小心地試着刀刃。

他回道:「是的,它已有五百多年了,可刀鋒依然極好!這是用來殺廟內祭祀用的牛的。」

狄公喝着茶,留意到屋內非常安靜,一絲聲音也聽不到。

他突然道:「很遺憾我得問你一個尷尬的問題。殺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出城,你妻子一定告訴過他。你是否有數,你妻子與另一男子有染?」

潘峰臉色發白,不安地看了狄公一眼。

他不悅地答道:「我得承認,這一陣子我注意到我老婆對我的態度有些變化。我很難把這些事說清楚,不過……」

他遲疑了一下,見狄公未說話便繼續道:「我不想隨便責怪別人,可我忍不住認為葉泰與之有關。我出門時他常來見我老婆。大人,賤內略有些姿色,有時我懷疑葉泰試圖說服她離開我,這樣他便可以把她賣給有錢人做妾。賤內喜愛奢華,可我從未給過她任何昂貴的禮物……」

「除了那些鑲著紅寶石的金鐲?」狄公淡淡地說。

「金鐲子?」潘峰吃驚地叫道,「大人一定搞錯了,她只有一隻姑媽給的銀戒指。」

狄公站起身來。

「潘峰,不要糊弄我。」他厲聲道,「你跟我一樣清楚你妻子有兩隻沉甸甸的金鐲子和幾隻純金的髮針。」

「大人,不可能!」潘峰激動地說道,「她從沒有那樣的東西!」

「跟我來,」狄公冷冷地說,「我拿給你看!」

他來到卧室,潘峰緊跟在後。狄公指着衣箱命令道:「打開頂上那隻,你會在裏面找到珠寶的。」

潘峰打開箱蓋,狄公見箱內裝着一堆雜亂的衣服。他清楚地記得那天衣服是整整齊齊疊好放在裏面的,搜查過後陶干又把衣服小心地放了回去。

他仔細看着潘峰將衣服取出,堆在地上。箱子撤空后,潘峰鬆了口氣道:「大人瞧,裏面沒有珠寶!」

「讓我來!」狄公把潘峰推開。他彎腰揭開箱底的暗格蓋。裏面空空如也。狄公站直身,冷冷地說道:「潘峰,你可不是個聰明人!把那些珠寶藏起來卻沒有說實話!」

「大人,我發誓,」潘峰誠懇地說道,「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暗格!」

狄公站着想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巡視房間。他突然走到左邊窗戶前,拉了一下看上去彎曲的鐵柵。鐵柵斷成兩截。他發現所有的鐵柵都被鋸斷,然後又被小心地按原位放好。

「你不在時竊賊曾來過。」他說道。

「可我從衙門回來時,我的錢分文未少!」潘峰驚訝地說。

「那些衣服呢?」狄公問,「當時我查這房間,那隻箱子是滿的。你能告訴我少了什麼衣服嗎?」

潘峰在皺巴巴的衣服堆里翻尋了一遍,說道:「是的,我找不到兩件相當值錢的厚織錦帶貂皮鑲邊的袍子,那是我老婆姑媽送她的婚嫁之物。」

狄公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朝四下看了看,道:「似乎還少了樣什麼東西。讓我想想……對了,那邊牆角還有張小紅漆台。」

「哦,對,」潘峰道,「就是我在修的那張。」

狄公一動不動地站着,陷入沉思。他捋著長髯,腦子裏漸漸出現了一個畫面。未曾早些想到這個,他是多麼愚蠢!珠寶的線索一直就存在,一開始罪犯就犯了個大錯,而他竟未注意到!不過現在一切都被驗證了。

最後狄公從沉思中恢復過來。潘峰一直在焦慮地看着他。狄公道:「潘峰,我相信你說的是實情。我們到作坊去吧。」

狄公慢慢喝着茶。潘峰戴上手套,揭開濕布。

「這是大人提及的紅漆台,」他說道,「這是件相當好的老貨,可我得重新上層漆。那天去五羊村前,我把它放在卧房角落裏晾乾。可惜之後一定有人碰了它,因我今晨察看時發現上面有一大塊污跡,所以目下我正在修復那個角。」

狄公放下茶杯,問道:「會不會是你妻子碰了?」

「大人,她知道不可以碰。」潘峰微笑着回答,「我時常警告她油漆有毒,她知道那是何等痛楚!上個月棉花店的陸氏到我這裏來,她遭了一回罪。她的手腫起來,手上全是瘡。她問我該怎麼治,我告訴她——」

「你是如何認得那婦人的?」狄公打斷他的話。

潘峰說道:「她還是個孩子時,她父母住在西城我先前住宅的隔壁。她成親后我就未再見過她。倒不是我不關心,而是我從來不在乎那家的婦人。她父親是個正派商人,可她母親是韃靼後代,喜歡巫術。那女兒也有同樣的怪癖,總是在廚房裏調配奇異的迷藥,有時會神志恍惚,然後說些可怕的話。顯然她知道我的新地址,於是來問我如何治她的手。她又告訴我她丈夫已經去世。」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狄公道。他同情地看了看潘峰,然後又說:「潘峰,現在我知道是誰干下此暴行了!不過罪犯是個危險的瘋子,這樣的人要極小心地對付。今晚待在家裏,把卧房窗戶用板釘上,把前門鎖上。明天你便會明白是怎麼回事。」

潘峰愣愣地聽着。狄公未讓他有間隙問問題。狄公謝過潘峰的茶,然後離去。

十四

狄公回到衙門,馬榮、喬泰和陶干已在內書房等他。一看他們陰沉的臉便知他們沒有好消息。

「楚大遠想出了一個極佳的計劃。」馬榮悶悶不樂地稟報道,「但我們未能發現進一步的線索。楚大遠和喬泰去拜訪了所有有頭臉的人,寫了一份藍師傅所有徒弟的名單,便是這份。不過看上去沒什麼指望。」他從袖中取出一捲紙,呈給狄公。狄公瀏覽著,馬榮繼續道:「我自己與陶干、洪亮去搜查藍師傅家,一切都勞而無功,我們甚至未能發現藍師傅與人有過節的任何跡象。然後我們查問了藍師傅的主要助手——一個叫梅成的不錯的小夥子。他跟我們講了些可能要緊的事。」

在此之前,狄公並未仔細聆聽,他的思緒仍縈繞在他在潘家的驚人發現上,不過聽到最後,他急忙坐直身子,急切地問:「是何事?」

馬榮接着道:「他說有次夜間他出其不意地來到藍師傅家,聽見他在跟一名婦人說話。」

「那婦人是誰?」狄公緊張地問。

馬榮聳聳肩,道:「梅成未看見她,他只是隔着門聽到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他聽不出是哪個婦人的聲音,卻留意到她似乎很生氣。梅成乃一耿直誠實的年輕人,他根本不想偷聽人說話,故而馬上走開了。」

「不過那至少證明藍師傅確實與某個婦人有關係!」陶乾急切地說道。

狄公不置可否,而是問道:「洪亮在哪裏?」

馬榮回道:「我們在藍家辦完事後,洪亮去集市向另外兩個年輕人詢問那個韃靼傢伙的外貌。他說會回來用晚膳的。喬泰先送楚大遠回家,然後與我們在藍家碰頭。」

衙內響起三聲銅鑼。

狄公皺眉道:「是晚堂了。我傳了陸氏來,她是個寡婦,其夫死得可疑。我打算問幾個慣常的問題便讓她回去,希望晚堂間沒有其他的事。我得告訴你們,今天下午我在潘峰家有了重要的發現,或許能解開那兒所發生的邪惡罪案。」

三名隨從七嘴八舌地發問,但狄公擺了擺手。

他說道:「等晚堂結束,洪亮也回來后,我會跟你們解釋我的想法!」

他站起身,陶干幫他穿上官袍。

狄公看到公堂上又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急切地想聽到藍濤奎被害案的最新消息。

狄公升堂,先宣佈拳師被毒死一案的調查已取得了很大的進展,衙門業已掌握了一些重要的線索。

接着他給牢頭簽發了一張解條。當人們看到郭夫人帶陸氏進來時,人群中傳出了一片鬧聲。班頭帶陸氏來到案前,郭夫人退了下去。

狄公注意到陸氏對外表刻意修飾。她臉上輕敷朱粉,雙眉仔細描過,身穿一件深褐色簡樸棉袍,楚楚動人,但臉上的朱粉難掩櫻桃小口清晰的唇線。她在石板上跪下前,飛快地看了狄公一眼,但並未認出他來。

「報上姓名職業!」狄公命令道。

陸氏用刻意的嗓音回道:「民婦陸妮春,掌管先夫陸明的棉花店。」

將這些細節按例記下后,狄公道:「我本準備要你說明一下你丈夫死時的情形,故而叫你來回答一些簡單的問題。因你拒絕自願前來,我只得簽發捕文,在衙門查問。」

陸氏冷冷地道:「我丈夫在大人來此上任前死去,已由大人的前任按例備案。民婦不明大人為何重問此案。據民婦所知,無人到衙門來告民婦。」

狄公想,此乃一聰明善言的婦人。他厲聲道:「本縣認為有必要核實仵作對你亡夫所生之病的意見。」

陸氏突然站起身來。她側身對着堂下眾人,叫道:「難道可以允許一個羅鍋兒對正派寡婦進行中傷嗎?大家皆知道,身殘者心也殘!」

狄公一拍驚堂木。他憤怒地高聲道:「婦人,不得辱罵本衙官員!」

「什麼樣的衙門?!」陸氏輕蔑地說,「縣令大人,昨夜你難道未曾喬裝改扮來我家?我未讓你進去,今天你難道未曾私下派人來叫我,連捕文什麼的都沒有?」

狄公氣得臉發青。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用平和的聲音道:「這婦人藐視公堂,抽她五十鞭!」

人群中傳出一陣私語聲,顯然他們有意見。但班頭迅速走到陸氏身邊,抓住她的頭髮,逼她跪下。兩名衙役把她的棉袍和內衣扯至腰間,另兩名衙役一人一邊踩住她的小腿,將她雙手捆在背後。班頭讓輕鞭嗖嗖地響着劃過空氣。

幾鞭以後,陸氏尖叫道:「狗官!他這般朝一個拒絕了他的正派女人出氣!他……」

鞭子抽在她光着的後背上,她的聲音變成了狂號。可當班頭打到十鞭的時候,她喊道:「藍師傅被謀害,而那個狗官只想着勾引婦女。他——」

鞭子又落下來,她只能尖叫。第二十鞭時,她試着要說話卻說不出來。又打了五鞭,她臉朝地,朝前倒了下去。

狄公示意班頭抬起她的頭,在她鼻子下用辣香熏,直至她醒轉過來。她終於睜開眼,但因太虛弱而無法坐起。班頭只得扶着她的肩,另一名衙役揪着她的頭髮抬起她的頭。

狄公冷冷地道:「陸氏,你冒犯公堂,已受了定下的半數懲罰。明日再來審你。餘下一半是否要打你,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現了。」

郭夫人上前,與三名衙役一起把陸氏抬回監牢。

就在狄公要舉起驚堂木結束晚堂之時,一名老農走上前來,滔滔不絕地訴說着,他說他在外面街角不小心撞上一名拿着一托盤脆餅的小販。老農說的是當地土語,狄公聽得十分困難。最後狄公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老農願意賠償五十隻餅的損失,因為那個數目差不多是托盤上的餅數,可小販卻堅持說有一百隻餅,要老農賠一百隻餅的金額。

接着小販跪在案前,他的話更難聽懂。他發誓說至少有一百隻餅,指責老農是個無賴、騙子。

狄公覺得又累又緊張,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場糾紛上。他命一名衙役跑到外面去把碎餅撿來,再到攤頭上買只餅一起拿到衙門,又命書吏去取一副秤來。

他們去后,狄公靠在椅子上,又想起陸氏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禮。當然,唯一的解釋便是,她丈夫之死確實有問題。

衙役拿着用油紙包着的碎餅回來。狄公將紙包放在稱上。碎餅重約二斤四兩。然後他稱了稱買來的餅,它重約四錢。

「將那說謊的小販打二十大板!」狄公厭惡地對班頭說道。

人群中傳來喝彩聲,他們喜愛這種迅速而公正的判決。

打完小販,狄公退堂。

在內書房,狄公擦去額頭的汗水。他踱著步,叫道:「我任縣令十二年,處理過一些惡婦,可從未有陸氏這樣的!竟然對我的去訪那般惡毒地含沙射影!」

「大人為何不立刻否認那惡婦的指責呢?」馬榮憤憤不平地問。

「那隻會使事情更糟。」狄公用疲勞的聲音道,「不管怎樣,晚上我是去過那兒,而且是喬裝改扮的。她很聰明,十分清楚如何贏得眾人的同情。」

他憤怒地扯著鬍子。

陶幹道:「我以為她並不那麼聰明。她的上策應是平靜地回答所有問題,提及匡大夫的證明。她應該知道如此興師動眾只會讓我們認為她確實謀害了丈夫。」

「她根本不在乎我們認為什麼。」狄公痛楚地說,「她只是出來阻止我等對陸明之死的第二次調查,因為那會證明她有罪。今天她為實現那個目的而兜了很大一個圈子。」

「我們須得極其小心地處理此事。」喬泰道。

「確實應該如此。」狄公道。

班頭突然衝進書房。

他激動地說道:「大人,剛才一個鞋匠來衙門,帶來洪參軍的緊急口信!」

十五

洪亮漫無目的地從一個一個街頭攤位前走過去。見夜色將臨,他想還是返回縣衙去。

他耐心地詢問和那韃靼青年一同進浴室的另兩名年輕人,但收穫甚小。他們未能比先前那位遭狄公盤問過的朋友提供更多的情況。兩人道那韃靼人乃一年輕人,唯一令他們留意的是他臉色蒼白。他們未曾注意到那綹頭髮。洪亮猜想第一位青年可能誤將圍巾的一角當成頭髮了。

洪亮在一家藥房前站着看了一會兒,想要辨認櫃枱前托盤內奇形怪狀的根莖和乾癟的小動物。

一身材高大的人與他擦肩而過。洪亮迴轉身,看到一寬闊的背影及一頂尖尖的黑色風帽。

洪亮迅速擠過一群閑逛的人,正好看到那人消失在下一個街角。

洪亮趕忙跟過去,又看到了他,那人正站在珠寶行的櫃枱前。戴風帽的人要了什麼東西,珠寶商拿出一隻盛着熠熠發光的物件的托盤,那人開始細看起來。

洪亮盡量靠過去,急切地想看一眼那人的臉,但風帽側面將他的視線擋住了。洪亮走到珠寶行旁邊的麵攤,要了碗兩個銅板的面。在攤主撈麵時,洪亮緊盯着那帶風帽的男子。此時另外兩個買主在跟珠寶商說話,擋住了洪亮的視線,洪亮只看得見戴風帽男子戴着手套的雙手正拿着一隻裝滿紅寶石的玻璃碗察看。男子脫掉一隻手套,拿起一粒紅寶石,放在右手掌,並用食指擦著寶石。另兩個買主走開去,此時洪亮可以完全看到那個人,但那人低着頭站在那兒,洪亮仍然看不到他的臉。

洪亮很興奮,幾乎連面都吞不下去。他見珠寶商雙手往上舉,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話,顯然正在跟戴風帽的男子講價錢。不過雖然洪亮伸直了耳朵,但因為站在他旁邊吃面的人混雜的說話聲,他什麼也聽不見。

他很快地吃了一口面。再看時,只見珠寶商在聳肩膀,並將一樣細小東西包在一張紙內,交給了戴風帽的人。那人立刻迴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洪亮把碗放在櫃枱上,面只吃了半飽,便跟蹤而去。

「喂,老爹!你難道嫌面不好吃?」面販憤憤地叫道,但洪亮沒空理會他。洪亮緊緊跟着那個戴風帽的人,只見那人轉進了一家酒店。

洪亮鬆了口氣,停下腳步,從客人頭上望過去。他很困難地認清了灰暗店招上半褪去的幾個字:春風酒店。

他細細認著行人,想找一個認識的人,但只見到苦力和小商販。突然他認出一個偶爾光顧過的鞋匠。他飛快地抓住那鞋匠的衣袖。那人張嘴要怒問,但認出是洪亮,便滿臉堆笑。

「洪老爺一向可好?」他有禮地問,「小人何時有幸能為您做一雙冬靴?」

洪亮將他拉到街邊,從袖中取出用來放通牌的褪色銀織緞小包。

「聽着,」洪亮低聲道,「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跑去衙門,求見縣令大人。告訴門衛你有我的緊急口信,拿這銀包做憑證。見到狄大人後,叫他和三名隨從馬上到那邊的酒店拘捕我們正在找的一個人。拿去,帶上這個錢包派用場!」

鞋匠看着錢包,睜圓了雙眼。他剛要對洪亮連聲道謝,洪亮馬上打斷他。

「快去!」洪亮低聲催道,「跑得越快越好!」

然後洪亮回到酒店,走了進去。

酒店比他想的要大,五十多人三三兩兩地坐在松木桌邊,喝着廉價烈酒,高談闊論。一名無禮的小二跑來跑去,手上托著一托盤的酒壺。

洪亮透過油燈冒出的煙霧迅速掃視了一下酒店。他沒見到戴風帽之人。

他從桌子間走過,突然看見飯店後部一扇窄門邊有個角落,正夠擺一張小桌子。戴風帽的男子坐在那兒,背對着外間。

洪亮放下心來,看着那人面前的酒壺及那扇窄門。洪亮知道在這樣的下等酒店,人們買東西要立刻付錢。戴風帽者要是決定走,隨時都可離去。洪亮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那人留在酒店,等待狄公到來。

洪亮走到那個角落,在戴風帽者的肩上拍了拍。那人嚇了一跳,轉身看過來。他剛才察看的兩塊紅寶石掉到了地上。

洪亮認出了那人,臉色變白。

「你在這裏幹什麼?」洪亮難以置信地問。

那人飛快地朝喝酒的人們看了一眼。沒人注意他們。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坐下!」他低聲道,「我與你詳細道來。」

他將一隻凳子拉到身邊,叫洪亮坐下。

「現在仔細聽着。」那人朝洪亮傾過身去,說道。與此同時,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長而薄的刀伸出衣袖。他將刀閃電般飛快地深深刺入洪亮的胸膛。

洪亮雙眼大睜,他想叫喊,但嘴裏卻噴出一股鮮血。他往前倒在桌子上,呻吟著咳嗽。

戴風帽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同時留意著酒店內的情形。沒有人朝他們這邊看。

洪亮的右手在動。他抽搐著在桌上的血中寫了個姓氏,接着身體驚厥地搖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戴風帽者輕蔑地將字跡抹去,並在洪亮的肩上擦了擦沾血的手指,又飛快地看了一眼喝酒的眾人,便站起身,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狄公帶着馬榮、喬泰和陶干跑進通往春風酒店的街巷,見一群人聚集在門前燈籠下激動地談論著。

狄公的心沉了下去。有人喊道:「衙門查案的人來了!」

人們趕忙讓開道。狄公與三名隨從奔了進去,將站在最裏面角落的人推開。一下子,狄公站住紋絲不動,低頭看着洪亮的屍身倒在桌上的血泊中。

店主想說什麼,但見到四人的臉色,急忙退了回去,叫其他人跟自己一起到酒店的另一頭去。

過了很久,狄公俯下身,輕輕碰了碰死者的肩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長滿灰白頭髮的頭,解開袍子,察看傷口。他慢慢地把頭放回桌上。他把雙手攏在袖子裏。三名副手迅速轉開目光,他們看見眼淚潤濕了狄公的雙頰。

陶干第一個從這可怕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他仔細察看了桌面,然後看了看洪亮的右手。他說道:「我想這位勇敢的人試圖用他自己的血寫些什麼。這兒有個很奇怪的污跡。」

「與他相比我們什麼都不是!」喬泰滿腔悲憤地說。馬榮緊咬雙唇,血從下巴滴了下去。

陶干跪下身,在地上搜尋。他站起來,默默地給狄公看自己找到的兩塊紅寶石。狄公點點頭。他用奇怪而沙啞的聲音道:「我知道紅寶石,可現在已經太晚了。」他頓了一下,又道,「問問店主,洪亮是不是跟一個戴黑風帽的人一起來的。」

馬榮叫來店主。店主吞了幾次口水,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大人!一個人……一個戴黑風帽的人獨自坐在這張桌旁。我們都不認識他。小二說他要了壺酒,付了錢。那以後什麼時候,這可憐的人一定和他坐在一起。小二發現他時,另一人已經走了。」

「那人長得什麼樣?」馬榮朝他吼道。

「大人,小二隻看見他的眼睛。那人在咳嗽,他把風帽上的耳兜一起拉下來圍住了嘴——」

「不用講了!」狄公淡淡地打斷他的話,店主急忙跑開。

狄公沉默著,他的隨從們也無人敢說話。

突然他抬起頭來,用燒着怒火的雙目盯着馬榮和喬泰。想了一會兒,他厲聲對他們命令道:「仔細聽着!明日清晨你們騎馬去五羊村。帶上楚大遠,他知道許多捷徑。去村中旅店,要他們詳細描述潘峰住在那裏時跟他見面的那個人,然後與楚大遠一起直接回衙門。聽清楚了沒有?」

他的兩名隨從點點頭。狄公又用悲凄的聲音說道:「將洪亮的屍體帶回衙門!」

他轉身,一語不發地離去。

十六

次日近午時,三騎客勒馬停在衙門前。他們的皮帽上蓋着雪,只見許多人正登記要進大門。

馬榮吃驚地對楚大遠道:「看來正在升堂。」

「我們趕快!」喬泰悄聲道。

陶干到大天井來迎候他們。

「大人必須特別升堂,」他告訴他們,「發現了一些重要的事實,需要立刻處理。」

「我們去大人內書房看看。」楚大遠急切地說道,「可能有關於洪參軍被害的情況。」

「楚大爺,馬上就要升堂了。」陶幹道,「大人吩咐此刻不要去打攪他。」

喬泰道:「那樣的話,我們最好直接上公堂。楚大爺,要是你來,我們給你在主座旁找個位置。」

「在前排足矣。」楚大遠答道,「不過你們可帶我從後門進去,這樣我就用不着從人群中擠過去了。看來人還真不少。」

三人進了走廊,從主座后狄公走的門進入公堂。馬榮和喬泰去站在平台地上,楚大遠走過去站在衙役身後的第一排觀眾中。

擠滿人的公堂上傳出一陣嘈雜的低語聲,所有的人都期望地看着高案后狄公那張空椅子。

突然一片寂靜。狄公來到主座上,他坐了下來。馬榮和喬泰見他的臉色比前一天晚上更憔悴。

狄公一拍驚堂木,道:「北州衙門本次特別升堂,審理古董商潘峰家中兇殺案。」他看着班頭,命令道:「取第一件物證!」

馬榮疑惑地看了喬泰一眼。

班頭捧著油紙包着的大包裹回來。他小心地將它放在地上,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卷油紙鋪在案幾一頭,再拿起包裹放在上面。

狄公俯過身去,很快地打開包裹。包着的油紙打開來時,看審人群中傳出了一陣驚訝的抽氣聲。案上放着的是個雪人頭。雪人雙眼是兩塊閃著光的紅寶石,似乎用惡毒的目光看着眾人。

狄公一言不發,直直地盯着楚大遠看。

楚大遠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來,他的眼睛看着雪人頭。

狄公做了個不容抗拒的手勢,衙役們迅速讓在兩旁。楚大遠走向公案,就在雪人頭下站停。他抬頭用奇特而茫然的目光盯着它。

突然他用怪異而暴躁的聲音說道:「把我的紅寶石給我!」

他抬起了戴着手套的雙手。狄公的手迅速伸出,用驚堂木拍打雪人頭頂,雪裂開來,一顆被割下的女人頭呈現在案上,臉上蓋着潮濕的發綹。

馬榮害怕地罵了一句,不由自主地從平台上跳下,要向楚大遠撲去,但狄公鐵鉗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待在原處!」狄公喝住他。喬泰跳到馬榮身邊,扶他回去。

楚大遠紋絲不動地站着,看着婦人的頭,臉上露出迷亂的神情。公堂上一片死寂。

楚大遠慢慢地轉開目光,看着地面。他突然彎下身撿起與雪一塊掉下去的兩塊紅寶石。他脫下手套,把寶石放在腫脹、生滿瘡的左手掌上,用右手食指摩擦它們。他寬闊的臉上佈滿了微笑。

「美麗的寶石!」他低語道,「美麗的紅寶石,如血滴一般!」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這個怪異而龐大的人,他像孩子對着玩具般開心地微笑。沒人注意到陶干帶來的戴着面紗的高個兒女子。她面對楚大遠站着,狄公突然問道:「你認出廖蓮芳姑娘被割下的頭了嗎?」

與此同時,陶干從那婦人臉上扯下了面紗。

楚大遠似乎猛然從夢中醒來。他的目光從面前女人的臉上投到案上的頭顱上,然後狡猾地笑着對那婦人道:「我們得趕快用雪把它蓋上!」

他跪了下來,在石板地面上摸索著。

人群中傳出一陣竊竊聲,很快,聲音越來越響。狄公傲然地抬起手,人群立刻靜了下來。

「葉泰在何處?」狄公問楚大遠。

「葉泰?」楚大遠抬起頭來問道,接着大笑起來。

「也在雪裏!」他喊道,「也在雪裏!」

他的臉突然沉了下來,看上去似乎很害怕的樣子。他飛快地瞥了那婦人一眼,不耐煩地叫道:「你得幫幫我!我還要雪!」

婦人往後縮,靠着公案,雙手捂住了臉。

「多些雪!」楚大遠突然尖叫道。他瘋狂地在石磚地上抓摸,指甲被石板間的凹槽所剮破。

狄公向班頭做了個手勢。兩名衙役抓住楚大遠的雙臂,將他拉了起來。他拚命地掙扎,喊著罵着,嘴中流出了白沫。另外四名衙役衝上前去,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胡言亂語的楚大遠戴上鐐銬帶走。

狄公莊重地宣佈:「本縣指控財主楚大遠謀殺了廖蓮芳,懷疑他也謀害了葉泰。潘氏乃他同謀。」他抬手制止了人群中發出的憤怒聲,繼續道,「今晨我搜查了楚大遠家,發現潘氏獨自住在一偏僻的院子裏,並且在一側園裏找到了雪人身上的廖姑娘的頭。此刻展現在你等面前的是個木製假頭。」

接着狄公對那婦人道:「葉姓潘氏必須從實招出與被告楚大遠的關係,講清楚大遠是如何綁架並最後謀殺了廖蓮芳姑娘。

「本縣有明確證據證明潘氏是這些罪行的同謀,將建議判她死罪。不過倘她徹底交代,本縣會判用較為體面的處死方式。」

婦人緩緩地抬起頭,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說道:「犯婦約一月前在集市珠寶店的櫃枱前第一次碰到楚大遠。他買一隻嵌有紅寶石的金手鐲。他肯定是注意到我羨慕的目光,因為後來當我在街巷裏向小販買木梳時,我突然發現他站在我身邊。他開始和我搭話。知道我是誰后,他說他常從我丈夫那兒買古董。他對我有意的態度,令我甚感被抬舉。他問說是否可來看我,我很快便答應了,並說了個我丈夫要出門的某天下午。他迅速將手鐲放在我衣袖裏便走了。」

潘氏打住了話。猶豫了一會兒后她低着頭繼續說道:「那日午後,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燒暖了炕,備了一壺熱酒。楚大遠來后,很友好地跟我說話。他很快便喝完酒,但沒有提出任何我指望的暗示。我脫下袍子時,他突然變得局促不安;等我脫掉內衣時,他便將臉轉開,並且厲聲叫我穿上衣服。然後他用溫和的聲音繼續說,他發現我很漂亮,非常想讓我做他的情婦,但我得幫他做件事,證明我是可以相信的。我很樂意地答應了,因為我很想與這個有錢人搭上關係,他肯定會大方地酬報我。我痛恨家中那種孤單的生活,我攢下的一點點錢總是被兄弟葉泰拿走……」

她的嗓音漸漸低下來。狄公示意班頭給她一杯水。她貪婪地將茶水喝完,然後繼續道:「楚大遠告訴我,有個姑娘常在某些日子跟一名老婦人去集市,要我和他去那兒,他會指給我看,然後要我將她誘開,不讓那老婦人察覺。他說了一個日子和會面的地方,又給了我一隻金鐲子便走了。我在約定的那天與楚大遠會面,他跟着我,臉被一頂黑風帽遮去了一部分。我試着接近那姑娘,可那老婦一直緊挨在她身邊,我只得作罷。」

「你認得那姑娘嗎?」狄公打斷她。

「不,大人,我發誓我不認識,」潘氏叫道,「我以為她是某個名妓。幾日後我們又試了一次。當她們兩人漫步至集市南區,在觀看韃靼人耍狗熊時,我站在姑娘旁邊,按楚大遠教我的話低聲道:『於相公想見你。』那姑娘一句話未講便跟我走了。我按楚大遠講的把她帶到附近的一座空房,他就緊跟在我們後面。房門開着,楚大遠飛快地將姑娘推了進去,說他以後會再找我,便當着我的面把門給鎖了。

「直到看到告示后,我才意識到楚大遠綁架了一名門之女。我假說為丈夫帶信而匆匆趕去他家,求他放了那姑娘。可他說他早已秘密地把姑娘轉移到自己家中某處僻靜的院子,沒人會知道她在那兒。他給了我一筆錢,並答應很快會再來看我。

「三天後我在集市遇見他。他說那姑娘找麻煩,試圖引起家裏其他人的注意,他沒處安頓她。由於我家位於一僻靜的街區,他想帶她來待一晚。我答道,我丈夫要離開兩天。那晚晚飯後,楚大遠拖着扮成尼姑的那位姑娘來到我家。我想跟姑娘說話,可楚大遠把我推到門口,命我出去,二更前別回來。」

潘氏用手捂住雙眼。她再開口時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我回來時發現楚大遠坐在客廳里,半醒半恍惚。我着急地問他出了何事,他語無倫次地告訴我那姑娘死了。我衝進卧房,看到他把姑娘勒死了。我嚇得六神無主,跑回楚大遠那裏,告訴他我要叫里正來。要我幫他做風流事是無所謂,可我肯定不願捲入到兇殺案中。

「這時,楚大遠突然變得很平靜。他厲聲說我早已是他的同謀,是要判死罪的。不過他也許可將殺人事件掩蓋起來,同時將我帶回家做妾,不讓任何人起疑。說完他便帶我回到房裏,逼我脫光衣服。他仔細地檢查我全身,見我沒有傷疤或大的胎記,說我很幸運,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從我手指上取下銀戒指,然後要我穿上尼姑的大袍。我想先穿上內衣,可他很生氣,將大袍扔到我肩上,便把我推了出去,叫我在廳里等。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因又冷又怕而渾身發抖。楚大遠終於出來了,拿着兩個大包袱。『我拿了那姑娘的頭和你的衣服鞋子。』他平靜地說,『現在人人都會認為那是你的屍體。你在我家裏,做我心愛的情婦,一定會很安全的。』『你瘋了!』我叫道,『那姑娘是個黃花閨女!』他突然大發雷霆,開始咒罵,白沫從嘴間流出。『一個黃花閨女?』他對我吼道,『我瞧見這個淫婦就在我家裏跟我的書吏干那檔子事!』

「他憤怒得直顫抖,把一個包袱放在我手裏,我們便離去了。他叫我從外面鎖上前門。我們去他家,在城牆的陰影里走着。我怕極了,忘了寒冷。楚大遠打開屋後部的一扇門,將一個包袱放在花園角落的灌木叢下,領着我穿過幾條昏暗的走廊來到一個獨立的院子。他說那裏有我用得到的一切用品,說完便走了。

「我的房間十分豪華,應有盡有,一名又聾又啞的老婦給我拿來極佳的飯菜。楚大遠第二天來了。他似乎心事重重,只問我把他給我的珠寶放在哪兒了。我告訴了他我衣箱中的暗格,他說他會幫我取回來,我便要他順便把我最喜歡的幾件衣服也帶來。可第三天他來時說珠寶不見了,只給了我衣服。我要他和我待在一起,可他說他傷了手,下一晚再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這些全是事實。」

狄公示意,年長的書吏將潘氏的供詞念了出來。她無精打采地說沒錯,便在上面按了手印。

狄公嚴肅地說道:「你行事非常愚蠢,必須用命來償還。但是鑒於是楚大遠唆使你的,後來他又強迫你繼續幫他,我會提請用較體面的方式將你處死。」

班頭將哭泣的潘氏帶至邊門,郭夫人站在那兒等候將潘氏帶回牢裏。

狄公道:「仵作將給人犯楚大遠做檢查,過幾天自會弄清他是否已永遠喪失心智。等他一恢復過來,我便會提請以最嚴厲的形式將其處以極刑,因為除廖姑娘以及葉泰之外,他還謀殺了本衙的洪參軍。此外,我們要立刻搜尋葉泰的屍體。

「本縣謹向廖會長痛失女兒表示同情。但與此同時,本縣必須強調,在女兒到了婚配年齡時,父親不僅有責任馬上為她挑選合適的丈夫,也應注意要儘快讓她成婚,古時給我們定下這規矩的聖賢是很有道理的。這也是對旁聽此案的所有為人父母者的告誡。

「潘峰應將裝有廖蓮芳屍體的棺材歸還給廖會長,以便能與找到的頭葬在一起。一俟判下如何處置兇手,就用楚大遠的家產償付血債。而楚家家產暫由本衙司衙監管,由於康協理。」

狄公退堂。

十七

一行人回到內書房,狄公用疲倦的聲音道:「楚大遠心性機巧。他表面上是個樂天、喜歡動的傢伙,馬榮喬泰你們均喜歡他,但事實遠非如此,此人身體上某方面的缺陷敗壞了他。」

他給陶干做了個手勢,陶干趕緊為他斟滿茶。狄公極快地喝完,然後繼續對馬榮和喬泰道:「我得有時間搜查他的房子,並且必須讓他毫不知情,因為此人聰明得可怕。故而我只好派你們倆同他去五羊村跑那趟空頭差事。要是洪亮未被殺害,昨晚我會把對楚大遠犯罪的推論全都告訴你們。可出事後,我無法要你們試着對洪亮之死做出無動於衷的樣子。我知道自己也做不到!」

「要是我早知道,」馬榮激憤地說,「我肯定用這雙手把那隻狗給掐死了!」

狄公點頭,靜默良久。

接着陶干問:「大人何時發現那具無頭屍並非潘氏呢?」

「我本該當場就懷疑的!」狄公痛苦地說,「因為屍體有個明顯的不協調處。」

「是什麼?」陶乾急切地問。

「戒指!」狄公答道,「葉平在驗屍時說到紅寶石被取走了。既然兇手要寶石,他何不幹脆將戒指從屍體上拿下來呢?」

陶干用手拍了拍額頭。狄公繼續道:「那是兇手的第一個錯誤。可我不僅未發現不妥之處,還忽略了另一個說明那屍體不是潘氏的線索,那便是,她的鞋子不見了!」

馬榮點了點頭。

他說道:「那些女人身上穿的寬鬆袍子和輕而薄的內衣是否合身很難看清,不過鞋子則是另一回事!」

「完全正確。」狄公道,「兇手知道,要是他留下潘氏的衣服而拿走鞋子,我們可能會想鞋子到哪兒去了;而要是把鞋留下,我們或許會發現鞋子不合屍體的腳。於是他聰明地把什麼都帶走,猜想這樣便可迷惑我們,從而讓我們忽略鞋子不見的重要性。」

狄公吁了口氣繼續道:「不幸的是,他的猜測非常正確!然而他犯了第二個錯誤,那使我回到正確的路上,讓我意識到我先前所忽略的事情。他由於對紅寶石有癖好,無法忍受將它們留在潘家,於是便趁潘峰在獄中時闖進房間,從衣箱裏拿走了寶石,還愚蠢地答應潘氏的請求,拿走了幾件她最喜歡的袍子。而這一事實令我意識到潘氏一定還活着,因為倘若兇手犯案時已知道藏寶之處,他當時就已經將它們拿走了。一定有人事後告訴過他,而那人只可能是潘氏。」

「接着,沒有寶石的戒指的重要性令我明朗起來,也讓我明白了為何兇手把所有的衣服都拿走,那是為了不讓我們發現那屍體不是潘氏。兇手知道唯一會發現的人是她丈夫,但他又一次猜對了,到潘峰為自己澄清時,那屍體早就被裝了棺。」

「大人是何時將楚大遠與謀殺案聯繫起來的?」喬泰問。

「是在最後一次跟潘峰談話之後。」狄公答道,「一開始我先懷疑葉泰。我問自己那個被害的婦人是誰。由於廖姑娘是唯一被報告失蹤的,我想那必然是她。仵作稱那屍體並非是處女,而我從於康的供認中了解到廖姑娘也不是處女。再則,我們那時認為葉泰綁架了廖姑娘,而且他又很健壯,能割下她的頭。有一會兒,我有個很吸引人的推理,即葉泰在狂怒之下殺了廖姑娘,其妹為幫他掩蓋兇殺一事,便自願失蹤。但我很快便放棄了這個推測。」

「為什麼?」陶干迅速問,「我聽起來很合理。我們知道葉泰與其妹很親近,而這給了潘氏離開她丈夫的機會。」

狄公搖頭。

他說:「別忘了漆毒這個線索。從潘峰的陳述中,我了解到只有兇手可能曾因大意而碰到那張油漆未乾的桌子。潘氏對此很清楚,她一定會小心以避免碰上桌子,而葉泰也並未受到漆毒,於是漆毒引向了楚大遠。我記得曾發生過兩件本身極細小的事,現在它們突然有了特別的意義。首先,由於漆毒,楚大遠突然決定在室外舉行獵宴而非在廳內辦普通的酒席,因為他得一直戴着手套來掩蓋他中毒的手。其次,那也可解釋兇殺后那天早上,馬榮和喬泰與他出去打獵,楚大遠為何錯失良機未能打中狼。楚大遠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夜晚,而且他的手痛得厲害。」

「再則,兇手一定住在潘家附近,並且可能有座大宅。我知道他一定是帶着一個沒人看到的婦人及一個大包袱離開了潘家。他不敢冒險碰見守夜人或巡邏隊,因為那些人有個值得稱道的習慣,也就是會攔住並盤問夜間帶着大包袱行走之人。現在我們知道潘峰住在一條冷僻的街上,從那兒沿城牆內側走可到楚宅後面,而城牆那邊只有舊貨棧。」

陶幹道:「可是在到他家之前,他必須穿過靠近東城門的主道。」

「那不過是個小小的風險而已,因為守門士卒只仔細盤查出入城門的人。」狄公道,「在我認定楚大遠是最大的嫌疑犯后,我當然馬上問自己他的動機是什麼。接着我突然想起楚大遠一定有某種不對勁之處。一個健康強壯的男子,有八名妻室卻無兒無女,這說明他應該有身體上的缺陷,並且這種缺陷有時會對人的性格產生危險影響。從戒指上取走寶石證明他對紅寶石有癖好,以及夜盜潘家,拿走手鐲,皆為我對楚大遠的畫像增添了重要的筆觸:那是一個心智扭曲的男人。促使他殺害廖姑娘則是因為對她的狂躁的憎恨。」

「大人,那時你是如何清楚這些的?」陶干又問。

「我先想到忌妒,」狄公答道,「一名年長男子對年輕夫婦的忌妒。但我立刻摒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於康與廖姑娘訂婚已有三年,而楚大遠強烈的憎恨是最近才有的。接着我想起了一個奇怪的巧合。於康向我們報告說,葉泰在楚大遠書房前的走廊跟老女傭說話時得知了他的秘密,也告訴我們他曾向老女傭試探過這件事,又是在楚大遠書房前的走廊。我想到楚大遠可能兩次對話都偷聽到了。第一次那女用人告訴葉泰於康在卧房中幽會之事,提供了楚大遠憎恨廖姑娘的理由:她在楚大遠自己家裏給了一個男人歡樂,而這種快樂,楚大遠被造化剝奪了。我可以想像到廖姑娘對楚大遠來說是他壓抑的象徵,而他覺得佔有她是唯一可以讓他恢復男子能力的辦法。再則,他偷聽到於康和老女傭之間的談話,而知道葉泰是個敲詐者。楚大遠知道葉泰與其妹很親近,他擔心潘氏可能已把他們的會面甚至可能把集市上那個姑娘的事都告訴了葉泰。楚大遠認定無法冒被葉泰發現並敲詐一輩子的風險,於是決心將葉泰除掉。這與實際情況十分相符,因為葉泰就在於康跟老女傭說話的那天下午失蹤了。」

「當我確定了楚大遠有動機和機會進行犯罪之後,我又有了另一個想法。你們都知道我並非是個迷信之人,但那並非說我否認有超自然現象的可能性。到楚家赴宴的那晚,我瞧見一個雪人坐在一側花園內,而當時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慘死的罪惡氣氛。我現在記起,在席間,楚大遠曾暗示我那是他用人的孩子們所堆的雪人。然而馬榮和喬泰曾告訴過我,楚大遠以前自己也堆雪人,用作練習射箭的靶子。我突然想到,要是某人得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很快藏好一個被割下的人頭,將它蓋上雪當作雪人的頭倒是個不壞的辦法。這個辦法楚大遠尤其喜歡,因為那可進一步幫助他消減對廖姑娘的異常憎恨。那靶子一定令他想練習射箭,一箭又一箭地射向雪人的頭。」

狄公沉默了,顫抖著。他趕緊將皮袍緊了緊。他的三名隨從看着他,臉色蒼白憔悴。那種瘋狂罪行的惡毒氣氛,似乎在房裏游遊盪盪。

停頓了許久,狄公繼續道:「那時我相信楚大遠便是兇手,只是缺乏具體證據。昨晚退堂后,我曾打算向你們解釋我的推論,並與你們商議如何對他家進行突擊搜查。要是我們確能在那兒找到潘氏,楚大遠便輸了。可是楚大遠卻殺害了洪亮。假如我與潘峰的談話能早半天,便可在楚大遠殺害洪亮前去抓他了。可命運卻做了另一種安排。」

房中陷入一陣哀傷的沉默。

狄公最後道:「陶干知道以後的事。你們和楚大遠出城后,我和陶干、班頭去了楚宅,在那裏找到了潘氏。她被密封的轎子送至衙門,無人知曉。陶干在所有的房間里都發現了窺孔。我查問了老女傭,證實她對於康的情事一無所知。現在我們從潘氏的供詞中知道,是楚大遠自己偷看到了於康及其未婚妻之事。我猜測楚大遠不小心跟葉泰說了幾句,而那個狡猾的無賴猜出了其餘的事,但當於康問葉泰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時,葉泰編造了老女傭的事,因為葉泰不敢把楚大遠放在自己敲詐的計劃中。後來葉泰是否大膽去敲詐楚大遠,抑或楚大遠偷聽到於康和女用人的談話,擔心葉泰會去敲詐自己,我這樣猜想,這些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曉了。楚大遠已經瘋了,而我相信葉泰的死屍正躺在雪野中的某處。」

「我也盤問過了楚大遠的八位妻妾。我希望能忘掉她們告訴我的她們與楚大遠生活的情況。我已簽發必要的命令,將她們送回各自家中,結案后她們可得到一大筆楚大遠的財產。如今楚大遠發瘋,這有可能使他置於法律懲處之外。」

狄公拿起眼前桌上洪亮的舊荷包。他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褪色的緞子,然後小心地將它放在袍子裏。

他在案上攤開一張紙,拿起了毛筆。他的三名隨從趕緊起身告退。

狄公先給刺史寫了份關於廖蓮芳一案的詳細報告,然後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在太原狄公弟弟家當管家的洪亮的長子。洪亮是個鰥夫,他兒子現在乃一家之主,得決定埋葬之處。第二封信寫的是太原狄公老岳母家的地址,是給他大房的。他先詢問老太太的病情,然後也向她通報了洪亮之死。在這些正式詞句之後,他加了一句帶個人感情的話。他寫道:「所愛之人亡去,我們不僅失去了他,亦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狄公將信交給役卒立刻送出后,獨自在書房內用了午膳,沉浸在悲傷的思緒中。

狄公不願去想藍濤奎被殺或是陸氏的那個案子,他覺得無比勞累。他命役卒拿來他寫的官府賑貸計劃文件,那些官貸是要在莊稼歉收時無息放給農民的。這是他最喜愛的計劃,是他耗費了許多晚上和洪亮一起研究,努力做成的一份報告,希望這份計劃能得到戶部的批准。洪亮甚至曾想以減少地區行政開支來實現這項計劃。狄公的隨從們進來時,看到他正在專心計算。

他推開文件,說道:「我們得商量一下藍師傅被殺之事。我仍然認為是個婦人毒死了他。但迄今為止,我們所能掌握的他熟識一名婦人的唯一線索,是那名年輕拳師的陳述。他告訴你們一名婦人晚上曾去見藍師傅,但從他偶然聽到的對話中,我們無法找出那婦人是誰。」

馬榮和喬泰苦笑着點點頭。

喬泰道:「它僅使我想到兩人都未講客套話,由此可知他們彼此十分相熟。但正如大人以前所講,我們早就了解這點,因為婦人進浴房時藍師傅並未想要蓋上他的裸體。」

「那年輕人聽到的隻言片語到底是什麼?」狄公問。

「哦,」馬榮答道,「沒什麼特別的。她似乎很生氣,因為藍師傅避開她。而藍師傅回答說不是那回事,並加了個詞——聽起來像是『貓咪』。」

狄公猛然站了起來。

「貓咪?」他不敢相信地問。

他突然想起了陸氏小女兒的問題。她曾問她媽媽和客人說話的貓咪在哪裏。這改變了一切!他迅速吩咐馬榮:「立刻騎馬去潘峰家。陸氏還是小孩兒時潘峰就認識她了。問他陸氏是否有綽號。」

馬榮看上去很驚訝,但他沒有問問題的習慣,立刻便出去了。

狄公沒有再說話。他叫陶干煮新茶,然後與喬泰商量本地區巡邏隊對平民管轄所出現的困難的解決之道。

馬榮很快就回來了。

「嗯,」他報告說,「我見老潘非常難受。關於他妻子行為不端的消息比最初她被謀殺的消息對他打擊更大。我問他陸氏的事,他說以前鄰里都叫她綽號『貓咪』。」

狄公把拳重重砸在案桌上。

「這就是我要的線索!」他大聲道。

十八

狄公的三名隨從離去后,郭夫人走了進來。

狄公連忙請她落座,並要她自己倒茶。他對這婦人有歉疚感。

郭夫人俯身書案先為他的杯子倒滿茶,狄公又留意到那淡淡的香氣,那香氣彷彿是她的一部分。

她開口道:「我來向大人稟報,潘氏不吃不喝,一直在哭。她問我可否允准其夫去看她一次。」

「那是不合法規的。」狄公皺眉答道,「況且我想那樣對他們兩個均無好處。」郭夫人輕聲道:「那婦人意識到她將被處死,已是聽天由命了。不過如今她也想到她確實在很多方面喜愛自己的丈夫,因而她希望向他道歉,這樣她至少可帶着已彌補了部分罪過的感覺去受死。」

狄公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道:「法律旨在恢復規範,儘可能修補犯罪所造成的損害。既然潘氏之道歉可告慰其夫,那就准許她的請求吧。」

郭夫人繼續道:「我還要稟告,我用各種藥膏治療陸氏的背,傷口是會癒合的,但是……」

她停住不語。狄公點頭示意,她繼續道:「大人,她身體看起來不那麼強壯,是她那非凡的意志令她支撐下去的。我擔心若再鞭打她的背,她可能會受到永久的損傷。」

「我會記得你的忠告的。」狄公說道。

郭夫人躬身施禮。她遲疑了片刻說道:「因為她一言不發,我冒昧地問起她幼小的女兒。她道女兒由鄰居們照看着,而且不管怎樣,衙門不久便會釋放她。不過我想在經過陸家時去確認一下。要是孩子不開心,我會把她帶回我自己家中。」

「不管怎樣你都把她帶回去!」狄公道,「同時你也可藉此察看陸家,設法找到一件黑色韃靼衣服,或是一些可以派那用場的黑衣服。這是只有婦人才能解決的事!」

郭夫人微笑着又躬了個身。狄公有一股衝動,他想問她對陸氏和藍師傅之間可能有什麼關係的看法,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與一名女子商量衙門事務是夠奇怪的了。於是狄公便問起她丈夫對楚大遠的情況有何看法。

郭夫人慢慢地搖了搖她小巧的頭。

她說道:「我丈夫又施行了一次強烈的催眠。他認為楚大遠的精神已徹底錯亂了。」

狄公嘆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郭夫人便告退了。

狄公升晚堂時,先宣佈了有關巡邏隊管轄的規定,補充道他們將在全地區張榜公佈。然後他命班頭將陸氏帶上堂來。

狄公又注意到她精心修飾了一番。她盤起了頭髮,簡單而又引人注目,還穿了件新的綢緞外衣。她站得筆直,儘管雙肩顯然痛得很厲害。在跪下前她迅速看了一眼公堂,見只有幾個旁聽者,似乎很失望。

狄公平和地說道:「昨天你冒犯了本縣。陸氏,你並非愚蠢之人,我相信為了公正,為了你自己,這次你會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民婦並無說謊的習慣!」陸氏冷冷回道。

狄公道:「告訴本縣,除姓名外,你還有個綽號叫『貓咪』,可是真的?」

「大人在嘲弄我嗎?」陸氏輕蔑地問道。

「提問乃本縣特權。」狄公平靜地說,「回答!」

陸氏想要聳聳肩,但她的臉突然痛得扭曲變形。她吞咽了一下唾沫,然後答道:「是的,我的確有那綽號,那是先父對我的昵稱。」

狄公點頭。他問:「你那已故的丈夫偶爾也那樣稱呼你?」

陸氏眼中閃過一絲罪惡的光芒。

「不!」她厲聲道。

狄公繼續問:「你是否曾穿過韃靼男子穿的黑衣服?」

「不許你污辱我!」陸氏叫了起來,「一個正派女子如何能穿男人的衣服?」

狄公說道:「事實是你的衣物中有這樣一件衣服。」

他注意到陸氏第一次看起來有些不安。猶豫了一會兒,她回答道:「大人或許清楚我有韃靼親戚。那衣服是很久以前從邊界那邊來的一位表弟忘在家中的。」

狄公道:「將陸氏帶回監中,過一會兒再帶來堂上繼續受審。」

陸氏被帶走後,狄公念了兩份關於繼承財產的法律正式告示。他發現此時公堂上已擠滿了人,還有人正在走進來。肯定是某些旁聽者將審訊陸氏的消息傳了出去。

班頭將三名青年帶到堂上。他們很局促不安,害怕地看看衙役,看看狄公。

「你們不必害怕!」狄公和藹地說道,「你們站在旁聽的第一排,仔細看一個很快會被帶到堂上來的人,然後告訴我以前可曾見過那人,倘見過,是在何時,又在何處。」

郭夫人帶陸氏進來。她給陸氏穿上在陸氏家裏找到的黑衣服。

陸氏邁著碎步朝公案走去。她做了個嬌美的手勢,往下拉黑外衣,這樣就可顯出她小巧堅挺的乳房和渾圓的臀部。她忸怩做作地笑着,緊張地扯著外衣下擺。狄公想,她真是個技藝高超的伶人。他向班頭示意了一下,班頭將三位小夥子帶到了公案前。

「你認識此人嗎?」狄公問年紀最大的那個。

那青年看着陸氏,毫不掩飾他的敬慕。她害羞地斜睨了他一眼,雙頰飛上了一朵紅暈。

「不認識,大人。」年輕人結巴地說道。

「此人不是你在浴室前碰到的那人嗎?」狄公耐心地問。

「大人,不會是她!」年輕人微笑道,「那是個年輕男子!」

狄公朝另外二人看了看。他們頻頻搖頭,睜大眼睛看着陸氏。她頑皮地瞧着他們,然後迅速用手掩住嘴。

狄公嘆了口氣。他示意班頭把那三名小夥子帶走。

他們剛離去,陸氏的臉便像是戲法似的變了,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種冷漠、惡毒的表情。

「民婦可以問問將我這樣裝扮的用意嗎?」她冷笑着問,「一個被脫光了鞭打後背的婦人,難道得穿着男人的衣服當眾受辱嗎?」

十九

認人失敗,但陸氏刻意的表演使狄公堅信其罪錯。

他俯過身去,厲聲道:「將你與已故拳師藍濤奎的關係向本縣如實招來!」

陸氏站直身體,叫道:「你盡可折磨我,污辱我,對我而言均無大礙,但玷污藍濤奎師傅的骯髒勾當,我是絕不會做的。他是我們的英雄,本區百姓的驕傲!」

人群中傳出很響的讚許聲。

狄公一拍驚堂木。「肅靜!」他高聲道。接着他轉向陸氏,說:「婦人,回答本縣的問話!」

「我拒絕!」陸氏高喊道,「你盡可折磨我,可你休想把藍師傅拖進你的惡毒計劃!」

狄公強壓怒火,厲聲道:「你敢蔑視公堂!」他想起郭夫人的警告,思忖著對陸氏用刑須十分小心。他命班頭:「給婦人打二十大板!」

公堂上充滿了憤怒的低語聲。有人喊道:「還是去抓殺藍師傅的兇手吧!」其他人叫道:「無恥!」

「肅靜!」狄公用洪亮的聲音喊道,「本衙很快便會出示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藍師傅指控的正是她!」

旁聽眾人安靜下來。突然,公堂上響起陸氏的尖叫聲。

衙役們把她的臉按在地上,拉下她的韃靼褲子。班頭立刻用一塊濕布蓋住其臀部,因按律法婦人身體只有在刑場上方可被暴露出來。兩名衙役按住她的手腳,班頭將板子往她臀上打去。

陸氏在地上扭動,狂烈地尖叫着。打完第十板,狄公示意班頭住手。

「現在你可回答本縣了。」狄公冷冷道。

陸氏抬起頭,但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擠出一句:「絕不!」

狄公聳聳肩,板子又嗖地劃過空中。陸氏臀上的布開始滲出血跡來,她突然一動不動。班頭停住手,衙役將她翻過身來,設法要弄醒她。

狄公對班頭高聲說道:「將第二名證人帶上來!」

一名壯實的青年被帶到公案前。他的頭髮理得很短,身上穿着件樸素的棕色袍子,有一張和順而誠實的臉。

「報上姓名、職業!」狄公命令道。

青年恭敬地回答:「小人叫梅成。我給藍師傅當了四年多的助手,是名七級拳師。」

狄公點點頭。

「梅成,」狄公道,「告訴本縣二十天前某晚你看到和聽到之事。」

拳師回道:「跟往常一樣,晚上練功畢小人離別師傅。我正要進自家前門,忽然想起我把鐵球忘在了練武廳。因我早晨練功需用,便決定回去拿取。剛走進前院,便瞧見師傅在一名來客身後關上門。我只隱約看到那人一身黑衣。我因與師傅所有的朋友均熟識,知道不可擅入,便朝門走去。接着我聽到一名婦人的聲音。」

「那婦人說些什麼?」狄公問。

「大人,隔着門我無法聽清她說的話。」拳師回道,「而那聲音我完全陌生。不過她聽起來很生氣,為師傅不去看她什麼的。師傅回答時我清楚地聽見他說了『貓咪』之類的話。我知道此事與我無關,很快便走了。」

狄公點點頭。書吏將梅成所述念了出來,拳師在證詞上按上手印后,狄公命他退下。

與此同時,陸氏蘇醒過來,在兩名衙役的扶持下又繼續在堂前跪着。

狄公拍了拍驚堂木,道:「本縣以為那晚去找藍師傅的婦人便是陸氏。她想方設法獲得了藍師傅的信任,而藍師傅也真的相信了她。接下來她要討藍師傅的歡心,可藍師傅自然不會要她。陸氏懷恨在心,為了報復,便假扮成韃靼青年進入浴室,在藍師傅浴后休息時,在他茶杯里放了一朵沾滿劇毒的茉莉花,謀害了他。的確,剛才三名證人未能認出她來,那是由於她極善演戲,當裝成韃靼青年時她模仿男人的行為,而剛才她則特意展露她的女人魅力。不過此點已不相干。現在我要展示藍師傅自己留下的直接指向此賤婦的線索。」

旁觀者中傳出驚呼聲。狄公覺得公堂上的氣氛正朝向利於他的這邊變化。直率的青年拳師的證詞給眾人留下了好印象。狄公給陶干做了個手勢。

陶干拿來升堂前按狄公吩咐做的黑板,上面釘著用白紙板做的七巧板中的六片,每片寬約兩尺多,這樣旁聽眾人皆可看得清楚。陶幹將黑板靠在書吏的桌上豎起放好。

狄公接下來道:「你們看到這裏的七巧板的六片,便是在藍師傅浴房桌上發現的。」狄公拿起一片三角形紙片,繼續道,「第七片——最後這個三角形,是緊抓在死者右手中被發現的。」

「那毒藥的可怕效力使他舌頭腫脹,叫不出聲來。於是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試圖以喝毒茶前在玩的七巧板來說明罪犯的身份。不幸的是在拼完圖前他開始抽搐。在死前掙扎滑向地板時,他的手臂肯定碰到了紙片,弄亂了其中兩片。但稍微調整一下那兩片紙,再加上在他手中找到的那個三角形,可以毫無疑問地重新拼出藍師傅意圖拼出的圖形。」

狄公站起身。他取下兩片紙,再將它們重新釘在略為不同的位置。當他加上第三片,拼完整幅圖案時,旁觀人群中傳出吃驚的抽氣聲。

狄公回到座位,總結道:「藍師傅用此圖形指明陸氏是兇手。」

陸氏突然喊道:「那是謊言!」

她掙脫衙役的手,手腳並用朝平台爬去。她的臉因痛楚而扭曲,卻仍用超人的毅力將自己拖上平台,蹲靠在公案側面呻吟著。她重重地喘著氣,然後用左手抓住黑板邊。她劇烈地顫抖著,改變了狄公釘在板上的某一紙片的位置。接着她環視眾人,將第七片拿在胸前,嘶啞著嗓音喊道:「看!這是個騙局!」

她呻吟著跪直身體,把最後那片三角形釘在圖案上方。

然後她尖叫道:「藍師傅拼了只鳥!他根本沒想留下……什麼線索……」

她的臉突然變成死樣蒼白,整個身子癱倒在地。

「那婦人不是個人!」當狄公他們聚集在內書房后,馬榮高叫道。

「她恨我,」狄公道,「因為她恨我所代表的一切。她是個罪惡的婦人,但我得講,我欽佩她堅強的意志和靈敏的心智,一眼便能看出貓如何變成鳥,那很了不起!況且那時她還因疼痛而處在半昏迷的狀態。」

「她肯定是個非比尋常的婦人。」喬泰道,「要不然藍師傅絕不會注意到她。」

「同時,」狄公擔憂地說道,「她已將我們推向極其尷尬的境地!我們無法堅持指控她謀殺藍師傅,而必須設法證明她丈夫是暴死的,並且與她有關!傳仵作。」

陶干帶着羅鍋兒進來,狄公對他道:「郭大夫,那天你曾說你對陸明屍體上突出的雙眼感到疑惑。你說道,此現象也許是重擊後腦勺所致。但即便我們推斷匡大夫也參與這項陰謀,難道陸明的兄弟或是給屍體穿衣的殮屍人不會發現這樣的傷口?」

郭大夫搖搖頭。

「不會,大人。」他回答道,「要是用厚布包起來的重鎚敲擊,便不會有任何血跡。」

狄公點頭。

「當然,驗屍可查出打碎的頭骨。」他說道,「不過假若此推論不對,你在屍體上還能找到什麼其他暴力證據?那都是五個月前的事了!」

羅鍋兒回答道:「那得視所用棺木及墓內情形而定。但即便屍體已高度腐爛,我想我仍能找出中毒的跡象,比如觀察皮膚及骨髓的情況等。」

狄公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道:「依據律例,無正當理由而掘屍是死罪。倘驗屍未能獲得陸明被謀害的證據,我便得提交辭呈,聽任上峰處置,被判褻瀆墳墓之罪。要是有人再指控我錯判陸氏謀殺其夫一事,我肯定將被處死。官府護持其官員,僅是在他們不出紕漏時。我朝廷律制森嚴,對犯法官員毫不寬貸,即便他們是出於忠心。」

狄公站起身來,開始來回踱步。三名隨從焦急地看着他。狄公突然停住。

「我們進行驗屍!」他堅定地說道,「我來擔此風險!」

喬泰和陶干看上去有些疑慮。陶幹道:「那婦人知道各種巫術。假若她丈夫是因詛咒而死呢?那不會在屍體上留下任何痕迹!」

狄公不耐煩地搖搖頭。

他說道:「世上有許多東西我們無法理解,可我不願認為老天爺會允許用巫術來殺人。馬榮,向班頭髮出指令,明日下午在墓地對陸明的屍體進行解剖!」

二十

北州城的北區看上去彷彿正有人群遷移。街上擠滿了人,他們全都往北門趕去。狄公的轎子過城門時,人群讓開道,且不住大聲呼叫。

長長的隊伍穿過雪丘來到城西北,朝主墳場所在的高地走去。他們沿着的大小墳丘間蜿蜒的小路向正在打開的墳墓走去。衙役們已在那裏搭起了一個臨時棚子。

狄公下轎,見臨時公堂已儘可能按條件搭好。一張高木桌充當公案,老書吏坐在旁邊桌旁,正呵着手取暖。挖開的墳丘前放着一具棺木,擱在一座支架上,棺木前的雪地上則鋪着厚蘆席,郭大夫蹲在一隻爐旁,正拚命地扇着火,其助手們靜立在一側。

周圍約有三百人站成一個大圈。狄公在桌后唯一一張椅子上落座,馬榮與喬泰站在他兩旁。陶干走到棺材旁,好奇地檢視它。

轎夫們放下陸氏坐的小轎,班頭掀開轎簾。他吸了一口氣,倒退數步。他們見到陸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倒在橫桿上。

人群簇擁過來,憤怒地嘀咕著。

「察看一下那婦人!」狄公命郭大夫道。他又對兩名副手低語道:「切不可讓那婦人死在我等手上!」

郭大夫小心地抬起陸氏的頭。突然她的眼皮動了幾下,深深地吁了口氣。郭大夫移開轎桿,扶着她拄著杖跌跌撞撞地來到棚中。看到被挖開的墳丘,她往後縮去,雙手掩面。

「不過在演戲罷了!」陶干厭惡地咕噥道。

「是的,」狄公擔心地說,「可眾人愛看她這樣。」

他用驚堂木一拍桌子。在戶外寒冷的空氣中,那聲音聽起來出奇地微弱。

他高聲宣佈:「現在我們進行驗屍。」

陸氏突然抬起頭來,她拄著拐杖,慢慢說道:「大人乃我等平民百姓之父母官,昨日晚堂我在衙內出言魯莽,那是因為作為一個年輕的寡婦,我必須捍衛我及藍師傅的聲譽。但我已因自己不合宜的行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現今我跪下乞求大人就此了了此事,不要褻瀆我那可憐亡夫的棺木。」她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頭。

旁觀人群中傳出了讚許之聲。這是個合理的妥協之道,也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狄公一拍驚堂木。

他堅毅地說道:「本縣倘無充足證據說明陸明乃被謀害,絕不會下令開棺驗屍。此婦人伶牙俐齒,但她無法阻止本縣行使職權。開棺!」

仵作走上前去。陸氏又站了起來,她側身對着人群高叫道:「你怎可如此欺壓百姓?難道這就是你任縣令之道?你認為我殺了丈夫,可你拿出了什麼證據?我告訴你,雖然你身為本地縣令,但你不是全能的!常言道,衙門是為受欺壓的百姓做主的。記清了,要是縣令被證實誣告了無辜,律法會給犯法者同樣的懲罰。我雖是個無力自保的年輕寡婦,可我要看着那烏紗官帽從你頭上削去!」

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她說得對!我們不要驗屍!」

「肅靜!」狄公叫道,「倘屍體上並無謀殺的明證,我自會坦然接受施加於那婦人的同樣的責罰!」

陸氏還待說話,狄公一指棺材,繼續迅速說道:「證據在那裏,我們還等什麼?」人群似乎在遲疑,狄公對仵作叫道:「開棺!」

仵作將鑿子敲進棺蓋,他的兩名幫手在另一側動起手來。

很快,他們橇鬆了沉重的棺蓋,將它搬到地面上。他們用毛巾遮住口鼻,將屍體連同棺內的厚席一起抬出棺木,放在公案前。一些旁觀者希望什麼也不錯過,原本靠得很近,現在卻急忙往後退去。屍體呈現一副令人作嘔的景象。

郭大夫在屍體兩頭放上了點着香的香爐。他用薄紗罩蒙住臉,將厚手套換成薄皮手套。他抬頭看着狄公,等狄公發出開始的信號。

狄公填寫好公文表,然後對仵作道:「在開始驗屍前,我要你陳述你是如何挖開墳墓的。」

郭大夫恭敬地說道:「遵照大人的指示,小人和兩名助手午後挖開墳墓。我等發現,封住墳墓的石板與五月前安在那兒時的情狀相比分毫未變。」

狄公點點頭,給仵作做了個手勢。

郭大夫用一塊浸過熱水的毛巾擦凈屍體,然後一寸一寸地檢查。所有的人都一語不發,緊張地看着他進行驗屍。

郭大夫查完前面后,將屍體翻轉身,開始查驗後腦。他用食指探查頭骨底座,然後繼續查屍背。狄公臉色變得蒼白。

郭大夫終於站起來,轉向狄公報告說:「屍體外部檢查已完成,沒有跡象表明此人死於謀害。」

旁觀眾人開始叫喊:「縣令撒謊!釋放那婦人!」但前面的人叫後面的安靜,聽聽報告的結果。

郭大夫繼續道:「故而小人請求大人允許繼續查驗體內,以核實死者是否曾被用毒。」狄公尚未回答,陸氏尖叫道:「難道這還不夠嗎?一定要繼續糟蹋可憐的屍體嗎?」

「陸氏,讓那當官的自己給脖子套上絞索!」站在前排的一男子叫道,「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

陸氏還想喊叫什麼,但狄公早已示意仵作,旁觀人喊著讓陸氏安靜。

郭大夫驗看了很久,用一塊鍍銀薄片探查,並仔細研究從腐敗屍身上突露出來的骨頭。

他站起身,迷惑地看着狄公。擠滿人的墳地此時鴉雀無聲。郭大夫遲疑了片刻才說道:「我得稟報,屍體內也無中毒的跡象。就我所知,此人系自然死亡。」

陸氏尖聲叫了些什麼,可她的聲音被淹沒在眾人憤怒的喊聲中。他們朝前向棚子衝來,將衙役推開,而那些站在前排的人高聲叫道:「殺了那狗官!他褻瀆了墳墓!」

狄公離開座位,走上去站在公案前面。馬榮和喬泰趕至他兩邊,可狄公粗暴地將他們推開。

當前排的人瞧見狄公臉上的表情時,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閉嘴不語。後邊的人停止了叫喊,想聽聽發生了什麼事。

狄公雙臂攏在袖子裏,用極其洪亮的聲音道:「我已說過我會辭官,我說到做到!但要在我證實另一件事之前。我提醒你們,只要我尚未提交辭呈,我仍是本地縣令。你們要是願意,盡可殺了我,但記住,那樣你等便是叛逆,反抗朝廷,你們會自食其果的!趁我在此,拿定主意!」眾人敬畏地看着狄公。他們猶豫着。

狄公繼續迅速說道:「要是有行會會長在此,請讓他們走上前來,我可委託他們監管重新安葬屍體一事。」

肉屠會長,一名壯實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狄公命令道:「你監督仵作將屍體放回棺材,看着棺材重新埋進墳內,然後叫人將墓門封好。」

說完,狄公便轉身上轎。

那天深夜,狄公的內書房籠罩在一片愁苦的沉寂中。狄公坐在案后,蓬亂的眉毛緊皺着。銅爐中閃著光的炭火已變成灰燼,寬敞的房內刺骨寒冷,但狄公和他的隨從們均未留意到。

桌上的蠟燭發出噼啪聲而熄滅,狄公終於開口道:「我等業已想過所有破解此案的可能辦法。顯然,除非發現新的證據,否則我便完了。我們必須找到證據,而且得快!」

陶乾重新點了支蠟燭。跳躍的燭光照在他們憔悴的臉上。

傳來一聲敲門聲。衙役進來,興奮地報告說葉平和葉泰請求向狄公稟報。狄公十分吃驚,命衙役帶他們進來。

葉平扶著葉泰進來。葉泰的頭和雙手裹着厚厚的繃帶,臉不自然地發青,幾乎無法走路。

馬榮和喬泰幫着葉泰在榻上坐下。葉平道:「大人,今日午後四名東門外的農人用擔架抬着我兄弟到家裏來。他們偶然在一堆雪下發現了人事不省的他。他的後腦有個可怕的傷口,手指被雪凍壞了。不過由於那些農人好生地照料他,今晨他醒過來了,跟他們講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何事?」狄公急切地問道。

葉泰用微弱的聲音道:「我最後記得的是兩天前我正走回家準備用晚膳,後腦勺突然被人猛敲了一下。」

「葉泰,敲你的是楚大遠。」狄公說道,「他是何時告訴你於康與廖姑娘在他家幽會的事的?」

「大人,他從未講過。」葉泰回答道,「有次我候在楚大遠書房外,聽見他在裏面大聲說話,我以為他與什麼人在爭吵,便貼在門上偷聽。我聽見他在怒罵於康和廖姑娘居然在他自己家裏媾和。他的話真是污穢不堪。接着管家來敲門,楚大遠突然安靜下來。我進去后,發現他獨自一個人坐在那裏,非常平靜。」

狄公轉身對隨從們說:「這澄清了關於廖姑娘被害一案的最後不清之處!」他對葉泰繼續道:「如此偶然地得悉此事,你卻敲詐了不幸的於康,老天爺已為此嚴懲了你!」

「我的手指沒了!」葉泰沮喪地叫道。

狄公對葉平揮了揮手。葉平與馬榮和喬泰一起扶著葉泰向門外走去。

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狄公外出遛馬,但街上人們沖着他喊叫,在鼓樓附近,一塊石頭還差點兒擊中了他。

他騎至老校場,沿校場策馬跑了幾圈。回到衙內,狄公思忖,看來在升堂宣佈解決陸氏一案前,最好還是別出去拋頭露面。

接下來他一直在處理地區事務。他的三名隨從出去想方設法搜尋新的線索,但一切均勞而無功。

唯一的好消息在第二日到來。他的大房寫來了一封長信,說危機已風平浪靜,其母正在康復中,他們擬不久便回到北州來。狄公傷感地想,除非破了陸氏一案,否則他便永遠見不到家眷了。

第三日清早,狄公正在書房用早膳,衙役來報說元帥府的一名都尉到來,帶了一封公函,需親自交給縣令。

一名高個子男子穿着一身落滿雪的鎧甲走了進來。他躬身施禮,給狄公呈上一隻封著的大信封,嚴肅地說道:「我受令要將回復帶回去!」

狄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請坐!」他乾脆地說道,同時拆開信封。

信中道,巡邏隊密探報稱北州民眾騷動不安,還有情報雲北方蠻夷正在備軍,因此元帥認為維護北軍北方地區的安定乃軍事需要。信中暗示,倘北州縣令請求在該區駐防衛戍部隊,此事會立刻獲准。信由巡邏隊統領代表元帥簽字蓋印。

狄公臉色蒼白。

他迅速拿起毛筆,寫了四行字回復:「北州縣令對閣下實時通函甚表感謝,唯請求稟報,本縣將在今晨採取必要措施,保證本區立刻恢復安定與秩序。」

他在信上蓋上縣衙的朱紅大印,將信遞與都尉。都尉躬身接過後立即離去。

狄公起身叫來衙役。他命衙役取來全套官服,並將三名隨從喚來。

馬榮、喬泰及陶干見狄公身穿朝服,頭戴金邊呢絨官帽,甚是驚異。

狄公傷心地望着已是他親信朋友的三人的臉說道:「此情勢不可再持續下去。我剛接到元帥府送來的一份公函,軍方隱隱指責本區民眾騷動不安。他們建議在此派駐軍隊,這是對我治轄北州能力的懷疑。我要求你等在場,親見在我家中進行的一個簡短祭禮。」

狄公走在連接公堂與私宅的走廊,想到此乃家眷赴太原后他第一次回到自己家中。

狄公帶着隨從們徑直來到大廳后供放祖宗牌位的房間。除了一口直達天花板的神龕及左邊的祭桌外,冷冰冰的房內空空蕩蕩的。

狄公點燃香爐內的香,然後在神龕前跪倒。三名隨從跪在門口。

狄公站起身,虔敬地打開高大神龕的兩扇門。架子上放滿了小小的直木塊,每塊都立在木雕的小基座上,那是狄家祖宗的靈位,每個木塊上皆用金字寫着他們的名諱、官銜以及生卒年月日時辰。

狄公又跪下,叩了三個頭,然後閉上雙眼細細冥想。

上一次打開神龕是二十年前在太原,其時父親向祖宗宣告狄公與大房成婚。狄公與新娘跪在父親身後,他看到父親滿是皺紋、鬍鬚灰白但慈愛可親的臉,以及他瘦削的身影。

可此時他父親的臉冰冷而不近人情。狄公見他站在某個大堂的入口,左右兩邊排著一大群嚴肅的人,他們紋絲不動地站着,眼睛都盯着跪在父親腳邊之人。穿過寬闊的屋子,他隱隱看見大堂深處身穿金光閃爍的長袍的老祖一動不動地坐在高座上。他生活在八百年前,在孔夫子之後不久。

狄公卑怯地跪着,覺得平和而放鬆,如同一個人經過了長途跋涉的旅程,回到了家中。他用清朗的聲音說道:「狄家不肖子孫仁傑、已故相國狄成原長子恭報,因未能盡對國家百姓之責,今日將辭去官職,同時將自控犯有兩項死罪,即無充足理由褻瀆墳墓及錯告了一名人犯謀殺之罪。他動機真誠,但能力有限,無法勝任委以他的職責。不肖子訴陳實情,望乞寬恕。」

狄公不再說話。聚集的人群從他心中退隱而去,最後他看到父親用極熟悉的手勢平靜地理著大紅長袍的褶子。

狄公站起身。他又鞠了三個躬,然後關上神龕的門。

他轉過身去,做手勢讓三人跟隨他而去。

回到內書房,狄公堅定地說道:「我現在要獨自待一會兒。我會起草一封正式的辭呈。你們午前再來此,將信的全文寫在佈告上全城張貼,這樣百姓便可安定下來。」

三人默默無語地躬身施禮,然後跪倒在地,叩了三個頭,表示無論何事降臨在狄公頭上,也無法改變他們的忠誠。

三人離去后,狄公給刺史寫信,詳述自己的失職,自控兩項死罪。他補充道,他沒有請求寬恕的理由。

他署上名,蓋好印,深深地嘆了口氣,往後靠在扶手椅上。這是他作為北州縣令的最後一件公事。下午辭呈內容一公佈,他便會將官印暫時交與老書吏。老書吏將掌管此地,直至另一名官員到來接任。

狄公喝着茶,發現此刻他已經可以冷靜地想想即將到來的對他的審判。死刑是當然的。唯一對他有利的是在任浦陽縣令時他曾被皇上賜匾。他熱切地希望刑部不會沒收他的全部財產。他的妻小自然會由在太原的弟弟照料。可狄公想到,寄人籬下,即便對方是自己的親戚,也是件可悲之事。

他很高興至少大房的母親已經康復。在即將到來的受審的日子裏,她對女兒是極有幫助的。

二十二

狄公起身走到銅爐邊。他站在那兒烘手,聽見身後的門被推開。他因有人打攪而惱火,遂轉過身去,看到進來的是郭夫人。

他對她輕快地微笑了一下,溫和地說道:「郭夫人,我此刻正忙着!要是有要緊事,你可向書吏稟告。」

但郭夫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默默地站着,過了一會兒才用極低微的聲音道:「我聽說大人要離開我們。我想感謝大人……對我丈夫及我的照應。」

狄公轉身對着窗戶。外面積雪的反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他努力地說道:「郭夫人,謝謝。十分感謝我任內你和你丈夫給我的幫助。」

他靜靜地站着,等著聽到關門的聲響。

然而他卻聞到了干藥草的香氣。他聽到身後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我知道要男人揣測女人的想法是很難的。」

狄公迅速轉身對着她,她趕忙繼續道:「女人有男人永遠無法弄懂的自己的秘密,也難怪大人不能發現陸氏的秘密。」

狄公走到她身側。

他緊張地問:「你是說你發現了新線索?」

郭夫人嘆了口氣,說道:「不,不是新線索,是一個老……唯一可解開陸明被殺之謎的線索。」

狄公用銳利的目光看着她。他嗓音嘶啞地說道:「郭夫人,請講!」

郭夫人將披風往身上拉了拉。她似乎在發抖。接着她用聽起來十分疲憊的嗓音說道:「每日操持家務,縫補不值得再縫的衣物,納磨破了的舊鞋底,就這樣,我們不停地操勞著。我們疲倦地想着……這是否便是生活的一切。磨破的鞋底很硬,而我們的手指則在發疼。我們用長而細的鐵針,拿木槌一下一下地在鞋底上敲針眼……」

狄公專註地看着她低頭站在那裏時纖巧的身形,想尋出幾句和善的話來說。可她突然繼續用那疲乏、超然的聲音說道:「我們將針頂進拔出,頂進拔出,我們傷感的思緒也在其中進出,如那怪異的灰鳥般茫然無緒地圍着廢棄的巢穴撲騰。」

郭夫人抬起頭,看着狄公。他為她睜大的雙眼中所射出的光芒而詫異。她極慢地說道:「然後,一天晚上,主意來了。她停下針線活兒,拿起長長的針,看着它……彷彿以前從未見過似的,這使她手指免於遭罪的忠誠鐵針,這陪同她渡過許多有着悲傷思緒的孤獨時光的忠誠夥伴。」

「你是說……」狄公驚叫道。

「是的,確實是。」郭夫人仍用平緩的聲調說道,「針只有很小的針頭,用木槌完全敲進去后,那細小的點在頭頂的頭髮中永遠不會被發現。沒人會知道她是如何謀害他的,這使她逍遙法外。」

狄公用燃燒的目光緊盯着她。

「好婦人!」他喊道,「你救了我的命!這一定便是答案!這解釋了為何她如此害怕驗屍,而驗屍又毫無結果!」一絲溫暖的笑意蕩漾在他憔悴的臉上,他又柔和地說道,「你說得很對,只有女人才會知道這個!」

郭夫人默默地、哀傷地看着他。狄公趕緊問:「你為何難過?我說你肯定是對的,這是唯一的答案!」

郭夫人拉起披風帽子戴在頭上。她帶着溫柔的微笑看了狄公一眼,說道:「是的,你會發現那是唯一的答案。」

她走向門口,靜靜離去。

狄公看着逐漸關上的門,臉色突然發白。他在那兒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喚來衙役,命他叫三名隨從即刻來書房。

馬榮、喬泰和陶干無精打采地進來。但是當看到狄公臉上的表情時,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微笑。

狄公在案桌前筆直地站着,雙手攏在寬大的衣袖內。他雙眼閃著光芒,說道:「我的朋友們,我確信在最後的關頭我們將發現陸氏的罪行!我們要對陸明的屍體再行驗過!」

馬榮驚愕地看着兩名同伴。但他馬上咧嘴大笑起來,叫道:「大人這般講,那便是案子可破了!我們何時驗屍?」

「儘快!」狄公果斷地說道,「這次我們不去墓地,我們要把棺材弄到衙門來。」

喬泰邊點頭邊說道:「大人明察,百姓情緒高漲,很危險的。我同意,在這裏控制他們比在野外容易得多。」

陶干看上去仍有些疑慮。他慢慢地說道:「我讓衙役準備佈告紙時,從他們的表情我知道他們都明白了。此刻大人要辭職的消息當已傳遍北州,我擔心他們聽說要再驗屍會爆發動亂。」

「我很清楚這一點。」狄公用平穩的聲音道,「我也準備冒此風險。叫郭大夫準備在公堂驗屍的一應事物。馬榮和喬泰去見肉屠會長及廖會長,將我的決定通知他們,要他們陪你們去墓地,見證棺木從墓中挖出並隨同來衙門。要使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完成,在百姓們得知發生什麼事之前,棺材應該已運到衙門。消息傳出后,我相信他們的好奇心會勝過對我的憎恨,而他們信任的會長們在場,也可防止他們採取魯莽的行動。這樣,我希望在衙門升堂前,不會發生什麼不測之事。」他朝三名隨從肯定地微笑了一下,他們迅速離去。

那微笑馬上在狄公的臉上凝住。他靠超人的意志才在隨從面前保持開心的樣子。現在他走到案邊坐下,將臉埋在掌中。

二十三

正午時,狄公未碰衙役擺在他面前的飯菜,只喝了杯茶。

郭大夫回稟說棺材已送到衙門,未受到任何阻撓。不過此刻一大群人正聚集在大門前,憤怒地叫喊著。

馬榮和喬泰進來時神色非常憂慮。

「大人,公堂上人們情緒惡劣。」馬榮嚴肅地說道,「街上那些未能進公堂的人正在大聲咒罵,朝大門扔石頭。」

「讓他們進來!」狄公果敢地說。

馬榮求助地看了喬泰一眼。喬泰道:「大人,請讓我去叫巡邏隊!他們可以在衙門外設置警戒線並——」

狄公用拳重重捶了一下案桌。

「我難道不是此地的縣令?」他沖着隨從們大聲叫道,「此乃本縣屬地,那些人是本縣的百姓。我不需要任何外界的協助,我可以獨力處置!」

兩人不再說話,他們知道多說無益,可他們擔心這次狄公錯了。

鑼響三聲。

狄公站起身,穿過走廊來到公堂,身後跟着兩名隨從。

狄公進入公堂,在公案后坐下,迎接他的是不祥的沉默。

公堂上十分擁擠,衙役們神色不安地站在指定的位置。狄公見左側放着陸明的棺木,陸氏站在棺木前,手拄一根拐杖。陶乾和郭大夫站在書吏桌旁。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說道:「升堂!」

陸氏突然喊道:「要辭職的縣令有什麼權力升堂?」

人群傳出一陣憤怒的低語聲。

狄公道:「本次升堂為的是證明棉花商陸明乃遭殘害致死。仵作,開棺!」

陸氏踏上平台角,尖叫道:「難道我們要讓這狗官再來褻瀆我丈夫的屍骨?」

人群向前湧來,四面八方傳來「打倒縣令」的喊聲。馬榮和喬泰將手按在藏在長袍下的刀把上。前排的人將衙役們推了開來。

陸氏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這是她的勝利,她體內野性的韃靼血液為即將發生的暴亂和流血而狂喜。她抬起手,人們收住腳步,看着她那引人注目的身形。她的胸膛起伏着,手指著狄公,開始說道:「這狗官,這——」

在她深深吸一口氣時,狄公突然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婦人,想想你磨破的鞋底!」

陸氏叫了一聲,彎腰看去。當她站直身子時,狄公看到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害怕。前面的人立刻將狄公那出人意料的話傳給後面的人聽。陸氏控制住自己,看着眾人,搜腸刮肚找話說。人群中傳出一陣困惑的雜亂說話聲。

「他說什麼?」公堂後面的人不耐煩地叫道。陸氏開始說話,她的聲音卻淹沒在仵作的錘擊聲中。在陶乾的幫忙下,仵作很快就把棺蓋放在地上。

「你們現在就會見到答案!」狄公用極其洪亮的聲音叫道。

「別信他,他——」陸氏急忙說道。但她很快便停住了,因為她看見人們的注意力已轉移到被抬出棺材置於蘆席的屍體上。她朝後縮去,靠在公案邊,雙目緊緊盯着攤放在蘆席上的可怕屍骸。

狄公一拍驚堂木,大聲說道:「仵作只需察看屍體頭部,特別注意頭蓋骨,在頭髮間細察。」

郭大夫蹲下身去,擠滿人的公堂上一片沉寂。人們只聽見外面街上模糊的叫喊聲。

郭大夫突然站起身,滿臉怒容。他嘶啞地說道:「稟告大人,我在頭髮間找到了一個細小的鐵點,那似乎是鐵針的針頭。」

陸氏已恢復鎮靜。

「這是個圈套!」她尖聲道,「棺木已被動過手腳!」

可是此時旁觀的眾人已充滿好奇心。前排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叫道:「那可是我們會長親自封的墳墓。婦人,安靜點兒,我們要看看那東西是什麼!」

「證實你剛才所說的!」狄公對郭大夫高聲道。

仵作從袖中取出一副鑷子。陸氏朝他撲過去,但班頭趕緊將她抓住,拉了回去。她如同瘋貓般掙扎著。郭大夫從頭骨中夾出了一根長鐵針。他對着眾人將它高高舉起,然後放在狄公面前的公案上。

陸氏全身無力。班頭鬆開她,她遂茫然地朝書吏的桌子跌撞過去,低着頭站在那兒,身體靠在桌沿兒上。

前排的旁觀者將他們目睹之事高聲講給後面的人聽。人們開始嘈雜地談論起來,後排的一些人又衝到外面去告訴街上的人。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嘈雜聲漸漸低落下來。他對陸氏道:「你把鐵針釘進你丈夫的頭頂謀害了他,你招還是不招?」

陸氏慢慢抬起頭,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她將一綹頭髮從額頭撥開,淡然說道:「我招。」

這最後的消息也被傳遍整個公堂后,人群中又傳出一陣嘈雜的說話聲。狄公往後靠在椅子上。公堂再次安靜下來后,他疲乏地說道:「從頭講來!」

陸氏將袍子往苗條的身上裹了裹。她凄愴地說道:「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將背靠在桌上,抬頭望着牆上高高的窗戶,接着突然說道,「我丈夫陸明乃一乏味愚蠢的男人,他懂得什麼?我如何繼續跟他生活下去?我在尋找……」她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和他生了一個女兒,可他說還要個兒子。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一天他說肚子疼,我給他喝了混有一種安眠粉的烈酒當葯。在他熟睡后,我拿來納鞋底用的長鐵針,用木槌將它釘進他的頭頂,直到只露出針頭。」

「殺了那婊子!」有人叫道。接着便是憤怒的呼喊聲。人們很快便改變了態度,將憤怒的矛頭指向陸氏。

狄公在公案上一拍驚堂木。

「肅靜!」他高叫道。

公堂立刻安靜下來。縣衙的權威已經恢復了。

「匡大夫稱那是心病。」陸氏繼續道。接着她輕蔑地說:「為了得到他的幫助,我只得做他的情婦。他以為他知道戲法的秘密,但他不過是個無用的初學者而已。他一簽好死亡證明,我便切斷了與他的關係,終於,我自由了……

「大約一個月前,有天我離開店時滑倒在雪中。一男子走過來將我扶起,送我進屋。我坐在店內長凳上,他為我按摩腳踝。他的手每一次的撫觸,都令我感到這個男子的魅力。我知道他便是我一直在等候的伴侶。我將全部心智和身體力量集中起來要將此人吸引過來,但我感覺到他在拒絕。可是,他離去時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陸氏重又恢復了先前那種生氣。她繼續說道:「而他真的來了!我贏了。那男人是團燃燒的火焰,他對我既愛又恨,他恨自己愛我,但他愛我!是生命之根將我們連在了一起……」

她停了下來,然後垂下頭繼續說話,聲音變得很疲憊。

「接下來我知道我又要失去他了。他責罵我損耗他的力量,壞了他的規矩。他告訴我我們必須分手……我瘋狂了,沒有這個男人我活不下去,沒有他我覺得生命的力量從我身上一點一滴地流走……我告訴他要是他敢離開我,我會像殺我丈夫那樣殺了他。」

她憂鬱地搖搖頭,繼續道:「我不應該說那種話,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了這點。一切都結束了。那時我知道我得殺了他。

「我將毒藥放在干茉莉花中,裝扮成一名韃靼青年的樣子去了澡堂。我說我是來向他道歉的,我想跟他友好地分手。他雖有禮貌但冷冰冰的。當他對保守我秘密一事未說什麼時,我把花放進了他的茶杯。毒性一發作,他恐懼地看了我一眼。他張開嘴,可說不出話來,而我知道他詛咒了我,我還是輸了……老天,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而我卻殺了他。」

她突然抬起頭,直盯着狄公說道:「現在我死定了,你可以任意處置我的軀體!」

狄公驚恐地看着她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她光潔的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眼睛變得黯然無神,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因為她那狂烈不屈的精神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將供詞念出!」他命令書吏。

書吏開始念記錄,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你認可此乃你的真實供述?」狄公問道。

陸氏點點頭。班頭將供詞遞給她,她在上面按上指印。

狄公退堂。

二十四

狄公離開公堂,身後跟着三名隨從。人群中傳來歡呼聲。他們剛走進走廊,馬榮便在喬泰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記。他們差點兒控制不住狂喜。進入狄公的內書房時,就連陶干也在開心地低聲輕笑。

可是當狄公向他們轉過身來時,他們十分吃驚地見到他的臉色如在公堂上一般冰冷而毫無表情。

「真是漫長的一天,」他平靜地說道,「喬泰和陶干最好去休息一下。至於你,馬榮,很遺憾,我還不能讓你走。」

喬泰和陶干帶着迷茫的驚訝離去后,狄公拿出給刺史的信,將它撕碎扔進銅爐閃光的炭火上。他默默地看着它們燒成灰燼,然後對馬榮道:「馬榮,去換上你的獵裝。在天井內備好兩匹馬。」

馬榮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本想要狄公說明一下,可是見到狄公的表情后,便無聲地走了出去。

院子裏大雪飄落,狄公望着鉛色的天空。

「我們得趕緊。」他對馬榮道,「這樣的天氣,天很快就暗了。」

他將圍巾拉上蓋住臉的下部,飛身躍上坐騎。他們走側門出了縣衙。

騎過大街時,他們看見許多人不顧大雪寒風擠在街上的攤頭。他們站在一起,在臨時搭的油布篷下熱切地談論著那場撼動人心的堂審,絲毫未曾注意騎馬而過的兩個人。

他們來到北城門,平原冷風撲面而來。狄公用馬鞭敲敲守衛的房門。一名兵卒出來,狄公命他給馬榮一盞防風油紙燈籠。

出了城,狄公朝西騎去。此刻黃昏已降臨,但雪似乎小了些。

「大人,我們要遠去嗎?」馬榮擔心地問道,「這樣的天氣里是極容易在山丘間迷路的!」

「我認識路徑,」狄公爽快地回答道,「我們很快便可到那裏。」

他騎上通向墳地的路。

他們進入墳場后,狄公收馬慢行,同時仔細地察看着墳丘。他經過陸明被挖開的墳墓,一直來到墳地最遠的角落。狄公在那兒下了馬。他在墳丘間走着,同時喃喃自語,馬榮則緊隨其後。

狄公突然停住腳步,用袖子擦去一塊墓碑上的雪。他看見上面刻着王屠的名字,便對馬榮道:「這兒便是。幫我挖開此墳。我馬鞍袋內有兩把短鍬。」

狄公和馬榮挖開堆在石碑底座邊的積雪和封土,石碑開始慢慢鬆動起來。這是件十分吃力的差事,等石碑可以推倒時,天已黑了,濃雲遮住了月亮。

雖然天氣寒冷,狄公卻在流汗。他從馬榮手中接過點亮的燈籠,彎腰進了墳墓。

墳內腐臭的空氣出奇地靜。狄公舉起燈籠,看到墓穴內有三具棺材。他仔細看了刻在上面的字,然後走到右邊的那口棺木旁。「拿着燈籠!」他命令馬榮道,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

馬榮焦慮地看着狄公的臉,只見狄公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更憔悴。他見狄公從袖中取出一把鑿子,把短鍬當鎚子,開始撬松棺蓋。敲擊聲在墓穴中空落落地迴響着。

「你從另一頭開始!」狄公急促地對馬榮道。

馬榮腦中閃過許多疑惑。他將燈籠放在地上,把短鍬插進凹槽。他們在褻瀆一座墳墓。雖說在封閉的墓室里空氣似乎挺暖和的,可馬榮卻劇烈地顫抖著。

他不清楚橇那棺材橇了多久。等他們終於撬松棺蓋時,他的背已在發疼。他們把鐵鍬當作槓桿,慢慢將棺蓋抬起。

「把棺蓋掀到右邊去!」狄公喘息著說道。

他們推了棺蓋一把,蓋子掉到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

狄公用圍巾捂住口鼻,馬榮趕緊學他的樣子。

狄公將燈籠提起,從打開的棺木上照下去。棺內躺着一具骷髏,骨頭上仍七零八落地蓋着腐敗了的殘餘裹屍布。

馬榮往後退縮。狄公將燈籠遞給他,然後朝棺木彎下身去,用手仔細摸著頭骨。他見頭骨是鬆動的,便將它取出棺材,仔細檢查起來。馬榮覺得在燈籠閃爍不停的光線下,頭骨上空洞的眼窩似乎正斜眼看着狄公那張靠近的臉。

突然狄公將頭骨搖了搖,頭骨里傳來金屬的叮噹聲。狄公凝視頭骨頂部,用手指尖摸了摸,然後將頭骨小心地放回棺木,嗓音嘶啞地說道:「行了。我們回去。」

他們爬出墓穴,見濃雲已散,空中掛着一輪滿月,銀色的月光灑在荒蕪的墳場上。

狄公吹熄了燈籠。

「我們把石碑放回去!」他說道。

他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石碑放回原位。狄公將雪和泥土鏟回底座,然後騎上座騎。

他們騎馬朝墓地大門走去時,馬榮再也壓制不住他的好奇心。

「大人,那兒葬的是誰?」他問道。

「你明日便會知曉。」狄公答道,「明日早堂,我將開始調查另一件謀殺案。」他們來到北城門前,狄公勒住馬,說道:「雪暴過後,真是一個美麗的夜晚。你先回衙門去,我要去山丘間騎馬清醒一下頭腦。」

馬榮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狄公已掉轉馬頭,飛馳而去。

狄公往東騎去。來到藥王山腳下,他停下馬,在馬鞍上彎下腰來,仔細察看雪地,然後下馬,將馬韁系在樹樁上,開始上山。

一個穿着灰色皮毛披風的纖細身影站在崖頂欄桿近旁,眺望着山下的白色原野。

她聽到狄公靴子踩雪的聲音,便慢慢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會來此。」她平靜地說道,「我在等你。」

狄公默默地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她很快繼續說道:「瞧,你的袍子全都髒了,你的靴子粘著泥土!你去過那兒了?」

「是的。」狄公緩緩回答道,「我和馬榮一起去了那裏。衙門必須調查那起舊謀殺案。」

她睜大了眼睛。狄公看着她,竭力想找些話說。

她把披風裹緊。

「我知道此事會發生的。」她用平淡的聲音說道,「然而……」她頓了頓,然後悲凄地繼續說道,「你不明白什麼——」

「我明白!」狄公猛地打斷她,「我明白是什麼使你做出五年前的行為,我明白你……我知道是什麼讓你告訴了我。」

她低下頭來啜泣,奇怪而無聲地哭泣。

「律規必須恢復,」狄公斷斷續續說道,「即使……那要毀滅我們自己。相信我,這比我自身更強大。未來的日子對你會是人間煉獄……對我亦是。我但願上蒼讓我反其道而行,但我不能……而恰恰是你救了我!請……請你原諒我!」

「別那樣說!」她叫道。接着,她透過淚花露出微笑,輕柔地又道,「我自然知道你會幹什麼,不然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絕不會要你做另外一個自己。」

狄公想說什麼,可感情抑住了他的嗓子。他絕望地看了她一眼。

她轉開雙眼。

「別說話!」她喘息道,「也別看我。我無法忍受見到……」

她用手掩住臉。狄公一動不動地站着,他感到彷彿有把冰冷的劍正慢慢刺進他的心。

她突然抬起頭來。狄公想說話,可她迅速將手指放在雙唇上。

「別說話!」她說道。接着她又微微一笑,顫抖著說:「現在安靜!你不記得那花兒掉落在雪地上了?我們要是仔細聽,可以聽到那聲音……」

她歡快地指着他身後的樹,很快繼續說道:「看,今日花兒開了!請看!」狄公迴轉身。他抬起頭,眼前的美麗令他忘了呼吸。那梅樹明晰地映襯在月光如洗的天空下,在粗大的銀色樹枝上,小小的紅花彷彿熠熠生輝的紅寶石。若有若無的氣流在冰冷的空氣中涌動,幾片花瓣脫落下來,緩緩地飄落到雪地上。

突然他聽見身後木頭的碎裂聲。他轉回身去,看見斷開的柵欄。山崖上只留下他獨自一人。

二十五

經歷了一個備受折磨的夜晚,翌日上午,狄公醒得很遲。衙役給他送來早茶時,傷感地說道:「大人,仵作的妻子出了事故!昨夜她跟往常一樣去藥王山採藥草。她一定俯身在圍欄上,圍欄卻斷了開去。清晨一名獵人在山崖腳下發現了她的屍體。」

狄公表示了惋惜,然後命他傳馬榮。房內只剩他們兩人後,狄公正色對馬榮道:「馬榮,昨晚我犯了個錯誤。你切不可把我們去墓地之事告訴別人,把它忘掉!」

馬榮點了點大腦袋,平靜地說:「大人,我不太動腦筋,不過有一件事我是會做的,那便是聽從命令。大人說『忘掉』,那我便忘掉。」

狄公親昵地看了他一眼,遂讓他離去。

這時傳來敲門聲,郭大夫走了進來。狄公迅速站起身來迎接他,並鄭重地向他表示慰問。

郭大夫抬頭用大眼睛看着狄公,眼裏充滿悲傷。

「大人,那並非事故。」他平靜地說道,「內人對那兒了如指掌,圍欄也很結實。我知道她是自殺的。」

狄公抬了抬眉毛。郭大夫繼續用平和的聲音說道:「大人,我供認犯有大罪。我向她求婚時,她曾警告我她殺了她前夫。我道我不在意,因為我知道她前夫是個殘暴的無賴,以傷人害獸為樂。我覺得這種人理應被除去,儘管我本人沒勇氣去做。大人,我並非那種可成大器之人。」

他舉起手做了個絕望的手勢,然後繼續道:「當時我未問詳情,我們倆也從未再提及此事。可我知道她時常在想那件事,為疑慮所困。我理應敦促她去投案,可大人,我乃一自私之人,想到會失去她我便無法忍受……」

他盯着地面,嘴巴抽搐著。

「那你為何此刻提起此事?」狄公問。

郭大夫抬起頭。

「大人,因為我知道此乃她的願望。」他靜靜地回答道,「我清楚陸氏的審判深深觸動了她,讓她覺得必須以自殺來彌補罪過。她實乃一極其真誠之婦人,我知道她希望她犯的罪能被正式報告,這樣她便可帶着清白的記錄到來世去。故而現在我來稟報,同時也為同案而自首。」

「你可意識到你犯的是死罪?」狄公問。

「當然!」郭大夫驚訝地說道,「內人知道,她去后我不會在乎赴死的。」

狄公默默地撫著鬍鬚。他深深地為這種超凡的忠誠而感到慚愧。過了片刻他才說道:「郭大夫,我不能在人死後着手調查針對你妻子的案子。她從未告訴你她如何殺了前夫,我也無法根據道聽途說的證據便去挖墳驗屍。再則,我以為,倘你妻子真的打算將她所說的罪報官,她自然會留下自供狀。」

「那倒是真的!」郭大夫思忖著說,「我沒想到這點,我心裏亂糟糟的……」然後他又輕聲地彷彿在對自己說道,「那會很孤獨……」

狄公離座走到他身邊,問道:「陸氏的小女孩是否住在你家?」

「是的,」郭大夫慢慢微笑道,「她是個可愛的小傢伙!我妻子非常喜歡她。」

「那麼郭大夫,你的職責便很清楚了。」狄公堅定地說,「陸氏一案結束后,你便領養那姑娘做你女兒。」

郭大夫感激地看了狄公一眼,他後悔地說:「我很難過,甚至都還未因第一次驗屍時沒有找到那根針而道歉。大人!我很希望——」

「過去的事就忘了吧!」狄公趕快打斷他。

郭大夫跪下叩了三個頭。他站起來后簡潔地說道:「謝謝大人。」迴轉身要離去時他又補充道,「大人是個大好人!」

郭大夫慢慢朝房門走去,狄公覺得就像臉上被鞭子重重抽了一下一般。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案桌邊,重重地坐在椅子裏。他突然想起了郭大夫所說的他妻子的疑慮。「歡樂會消逝,悲哀和悔恨長留。她原來是知道那整首詩的。唉,這專情如初的愛……」他的頭垂到了桌上。

過了很久他才坐直了身體。一次久已忘懷的與他父親的對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里。三十年前他剛剛通過鄉試,便熱切地向父親陳述他對未來的大計劃。「我相信你有遠大前程,仁傑。」他父親說道,「但要做好準備,一路上有許多的苦難!而且你會發現高處不勝孤獨。」狄公當時曾自信地回答:「父親,苦難與孤獨令人堅強!」那時他未曾明白父親傷感的微笑,但現在他理解了。

衙役端來一壺熱茶,狄公慢慢喝了一杯。他突然驚異地想道:「生活仍在繼續,這是何等奇妙,彷彿什麼也未發生過!然而洪亮死了,一對夫婦令我對自己深感羞慚,而我卻還端坐在此喝茶。生活在繼續,可我已不復是我。生活在繼續,但我已不想再參與它了。」

他覺得無比勞累。他想着平和的退休生活,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退隱是沒有責任感的人的事,而他卻有着太多的職責。他曾宣誓為國為民服務,而且已成婚有了子女。他不能當個負債人,如懦夫般去躲債,他要繼續幹下去。

狄公做出這個決定后,又繼續陷入深思。

門突然被推開,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的三名隨從跑將進來。

「大人!」喬泰興奮地叫道,「京城來了兩名官員!他們是連夜趕來的!」狄公吃驚地看着他們,命他們讓兩位高官到客廳稍事休息,他穿戴好官服后便會儘快過去。

狄公進入客廳,瞧見兩名身穿華麗綢緞官袍之人。他從官帽上的官階標誌知道他們是刑部的按察使。他心一沉,跪了下去。一定是件很嚴重的事。

年長的那人趕快走到他身邊將狄公扶起,恭敬地說道:「大人切不可給下官下跪!」

狄公目瞪口呆,任他們把自己領去坐了上座。

年長的官員走到靠牆的高長台邊,小心地拿起放在那兒的一個黃色公文卷。他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著說道:「請大人宣讀聖旨!」

狄公站起身,鞠了一個躬,再接過公文卷。他緩緩打開來,並注意將公文頂端的御印高出他的眼睛。

那是道聖旨,用慣常的正式言辭說,為表彰原籍太原的狄仁傑十二年來的出色政績,特擢升其為大理寺正卿。聖旨上有用硃筆簽署的皇帝令。

狄公捲起聖旨,將它放回高台,然後轉身向著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感謝皇恩浩蕩。

他站起身,兩名官員向他深深鞠躬。

年長的恭敬道:「小的兩人被指派為大人的助手。我們已冒昧將聖旨副本交與老書吏供全城張貼,百姓可為縣令大人榮升而歡慶。明日一早我們便護送大人進京。聖上旨意是請大人儘早赴任。」

年輕些的補充道:「大人的繼任者業已被任命,今晚便可到此。」

狄公點頭。

「你們可去休息了。」他說道,「我要回到書房整理好公文,以便移交給繼任縣令。」

「請允許我等協助大人。」年長的官員卑躬地說道。

走回公堂時,狄公聽到遠處傳來的鞭炮聲。北州百姓已開始慶賀縣令的高升。

老書吏過來迎接他們。他說衙門眾人正候在公堂上等著向狄公道賀。

狄公走上案台,見一應文書、衙役、門丁等均跪在公案前,這次三名隨從也在其中。

兩名按察使站在左右兩側,狄公得體地說了幾句,感謝他任期內眾人的辛勞。他宣佈,每人根據各自的職銜將得到一份特別的獎勵。然後他看着十分忠誠地為他效勞並成為他朋友的三名隨從,宣佈任命馬榮和喬泰為大理寺左右校尉,陶干為主簿。

衙門眾人的歡呼聲與聚集在外面街上的人群的歡呼聲交織在一起。人們喊道:「縣令大人長命百歲!」狄公苦澀地思忖道,人生真是一出喜劇。

狄公回到內書房,馬榮、喬泰和陶干跑進來感謝他。但當見到兩名嚴肅的官員在幫狄公脫官袍時,他們便猛然收住了腳步。

狄公從兩人頭上向三名隨從苦澀地一笑,他們便迅速退了出去。他們關上身後的門,一下子痛苦地意識到,往昔那輕鬆同處的日子便要結束了。

年長的官員把狄公最喜愛的毛皮軟帽遞給他。狄公是在官衙間長大的,已學會掩藏自己的感情,但看着那破舊的毛皮,他仍忍不住抬了抬眉毛。

年輕的官員討好地說道:「直接被任命為尊貴的大理寺正卿一職,乃罕有的榮耀。一般來說,皇上是從年長的刺史中挑選的,而我猜想大人不過五十五歲而已!」

狄公想,此人不太有觀察力,他應看得出自己才四十六歲!可是當他朝鏡中看去時,卻極其吃驚地發現,在過去幾日內,他的黑鬍鬚已變得灰白了。

他將文件理出放在案桌上,給兩位官員簡單地解釋幾句。可是當看到自己常與洪亮一起研究的向農民放貸的計劃時,他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兩名官員禮貌地聽着,但他很快便察覺他們毫無興趣。他嘆了口氣,合上案卷,想起了父親的話:「高處不勝孤獨。」

狄公的三名隨從圍坐在值班房內的柴火旁。石板地面中央的柴火熊熊地燃燒着,他們之前一直在談論洪亮,此刻則默默地看着火焰。

接着陶干突然說道:「我不知今晚可否讓那兩個京城來的大人物有興趣玩上一把骰子!」

馬榮抬起頭來。

「主簿大人,你可不許再玩骰子了!」他吼道,「你現在要學會過與你身份相符的生活!感謝老天,以後我不會再看到你那油膩膩的大袍子了!」

「到了京城,我會將它換掉的!」陶干溫和地說道,「不過馬榮,你也不可再動不動就揮拳打人了!另外,你是不是該把那些粗活兒讓年紀輕些的小夥子去幹了,兄弟?我見你頭上有白髮了!」

馬榮用大手摸摸膝蓋。

「啊,」他悔悟道,「我承認我的四肢時不時有點兒僵硬。」突然他咧嘴笑起來,「不過兄弟,我們這般有身份之人在京城總可獲得姑娘們的青睞了!」

「別忘了京城中還有那些年輕的花花公子!」陶干一本正經地說道。

馬榮的臉沉了下去。他愁眉苦臉地搔抓着頭。

「住口,別板着臉了!」喬泰對陶干叫道,「我們上了一點兒年紀,可以獨自享受一夜安睡吧!可是兄弟們,有一樣東西是絕不會離我們而去的!」

他抬手做舉杯狀。

「琥珀色的美酒!」馬榮叫着跳起身來,「兄弟們,來吧,我們到城裏最好的酒館去!」

他們將陶干夾在中間,挾着他朝大門走去。

張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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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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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大唐狄公案·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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