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唐狄公案·叄》(2)

第十一章《大唐狄公案·叄》(2)

御珠奇案

一個大漢在河神娘娘廟的供壇上點燃了一炷香。

把香插在青銅香爐里之後,大漢抬頭望着神像那張寧靜的臉。這尊神像真人般大小,小小殿堂里被煙熏得漆黑的橫樑上,懸掛着一盞油燈。忽明忽暗的燈光映照着神像,那河神娘娘似乎在淡淡地笑着。

「今番定叫你滿意,」大漢譏諷道,「上次在你的聖林里,我正待要用她的血來祭你時,你反將她從我手底下救走了。不過,今夜我又給你尋了個新祭品,我要及時祭祀,這回可不能大意,我要……」

他突然停住了,朝那穿着一身襤褸道袍的老廟祝瞥了一眼。老廟祝正坐在廟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向遠處張燈結綵的河岸眺望了一眼,接着又埋頭去讀他的經文了,對這隻身一人的香客並沒有留意。

大漢又抬頭看了看河神娘娘。

木雕的神像保留着本色,匠人巧妙地借用了木質的紋理,讓河神娘娘渾圓的雙肩上綉袍披拂,綉袍褶皺處都清晰可見。她盤腿端坐在蓮花寶座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抬起,作祝禱狀。

「模樣真是俊俏!」那人端詳著上面這張安詳的面孔,嗓子沙啞著低聲說道,「你說,為什麼漂亮面孔反都心狠手辣?媚態橫生,秋波流慧,待把人勾引住了,又輕蔑地把他拋在一旁,任他日思夜想,此情綿綿……」他突然用手抓住祭壇的邊緣,圓睜的雙眼凶光閃閃。「他們欠收拾就對了,」他憤憤地咒道,「就該這樣,尖刀插在她們那靠不住的心上,叫她們赤裸裸地橫躺在你的腳下,就……」

突然,他停止了咒罵,好像看到河神娘娘鑲嵌著明珠的光潔額頭微微顫動了一下,遂大驚失色。待定睛一看,原來是只飛蛾飛掠油燈時的影子,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拭去臉上的汗珠。

他緊閉雙唇,滿腹狐疑地瞥了一眼神像,才轉過身來,走到老廟祝跟前,這時,老廟祝還在埋頭誦經呢。他拍了拍老廟祝瘦骨嶙峋的肩膀。

「今兒個能不能讓娘娘清閑一夜,就這一次?」他獰笑着問道,「龍舟賽很快就要開始了,你看,龍舟已經在白石橋下排列停當!」他從衣袖裏掏出一把銅錢,「這個你暫且收下,到那邊酒館里好好地吃一頓去吧。」

老廟祝滿臉倦容,眼圈發紅,但他並沒有接下這些錢。「我不能離開娘娘,施主,娘娘怪罪下來,我可吃罪不起。」便又低下頭誦他的經去了。

大漢不由得震顫了一下,他丟下一句髒話,擦著老廟祝,走出了廟門,沿着通往河岸的石階匆匆而去。他必須火速打馬回城,在龍舟賽結束之前及時趕到那裏。

「我等的就是這張六餅。」狄公滿意地對夫人們道。他往方桌上亂糟糟的牌局裏打出了一張牌。

三個夫人都沒有作聲,她們正琢磨着手上的牌。暮色漸濃,牌上的花點已難以辨認了。狄公和他的三個夫人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樓里,運河上下停泊的船隻首尾相連,但是狄公的船和其他船隻拉開了一段距離。今天是五月初五,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剛過中午,浦陽城內的百姓就潮水般地擁出南門,向運河旁搭起的彩台奔去。今日黃昏時分,龍舟賽將在那裏舉行,他們的縣令——狄公,屆時將為賽手們頒獎。

以往縣令來此,無非是例行公事,應付場面而已,而狄公總是熱心出席為他舉行的筵席。這次,他更是從一開始就對比賽給予了關注,因此,在日落前一個時辰,他就帶上侍從,坐着三頂大轎,早早地趕到了停泊在彩台對面的官船上,一行人已安頓停當。運河兩岸舟楫密排,人頭攢動,狄公和侍從像百姓們一樣,也簡單地用了晚膳,吃了點甜羹。晚膳后,他們便坐下來打牌,靜候船賽開始。天已漸涼,河上蕩漾著歡歌笑語,所有船隻彩燈高懸,寧靜而幽暗的水面上倒映着喜悅的色彩。

這場景真如仙境一般,但骨牌桌旁的四人無暇顧及,戰鬥正酣。玩骨牌是狄公和他的夫人們的癖好,他們打起牌來煞是認真,且打法五花八門,頗為講究。這會兒牌局已近尾聲,正是緊要關頭。

三夫人從眼前的牌中選出了一張,她邊往桌子中間打牌,邊對蹲在茶爐旁看火的丫鬟吩咐道:「把我們的彩燈也點上吧,手上的牌都分辨不出了。」

「過!」狄公叫道。他抬頭看見老管家出現在甲板上,向他們走來,不由得面露慍色:「又是何事?莫非那蹊蹺的來客回來了不成?」

一刻鐘之前,狄公和他的夫人們撂下手上的牌,到欄桿旁小憩,正觀賞河上的景緻時,有個陌生人登船造訪。管家剛要通報,那人卻說,他考慮再三,還是不打擾大人的好。

「大人,今番卻是卞大夫和寇員外求見。」髯白如霜的老管家恭敬地稟道。

「有請!」狄公無可奈何地說道。

卞嘉和寇元亮負責這次的龍舟賽,狄公和他們不過是一面之識。浦陽名流屈指可數,狄公和他們時常得見,但這兩人並不在名流之列。卞嘉是個頗負盛名的郎中,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藥鋪,寇員外則是個十足的古玩收藏家。

「他們坐不久。」狄公笑着對夫人們說,顯得很有把握。

「這倒不打緊,只要你別偷看我們的牌就成!」大夫人噘嘴說道。三人都站起身,將自己的牌朝下翻倒,起身退到敞軒對面的屏風裏,因為婦人是不宜見男客的。狄公也站起身來,向躬身候在敞軒外的兩位士紳點頭示意。兩位士紳身着素絲長袍,頭戴黑紗小帽,看上去有些局促。

「兩位請坐。」狄公和顏悅色地道,「想必是來稟報龍舟賽事的吧,諸事都安排就緒了嗎?」

「正是這樣,大人。」卞大夫聲音有些乾澀,拘謹地稟道,「寇員外和我剛剛離開白石橋,九條船都已在起點編排停當。」

「尋到好槳手了嗎?」狄公問道,一邊提醒過來上茶的丫鬟:「別弄亂了牌!」

卞大夫稟道:「大人,今年百姓熱情更高,各船上的十二名槳手不消幾日便已募齊。尤其是二號船,槳手全由運河上的船夫組成,他們狠了心,這次定要贏那城裏人不可,看來,肯定要有一番激烈的競爭了!寇員外和我安排他們在白石橋村的酒肆里痛快地飽餐了一頓。這陣兒,他們就等著上場了。」

「卞大夫,我看好你的那條船。」寇元亮打趣地說道,「我的那條想必是無望了,船體過沉。」

「但你那條船古色古香,確能增添些氣氛。」狄公對寇元亮道,「聽說你的那條龍舟是全然按祖先舊制打造成的。」

寇元亮相貌英俊,現出勃勃朝氣,聽了這溢美之詞,更是面露得意之色,趕忙道:「在下參與龍舟賽,正是要保證一絲不苟地因循祖先舊制。」

狄公點頭稱是。他深知寇元亮畢生致力於鑽研古玩,且所藏甚多。狄公暗自思忖,擇日定要叨擾寇員外,一覽他收藏的名人字畫。狄公對寇元亮的話深表讚許,他欣慰地說道:「聽寇員外所言,真是快慰。端午節賽龍舟,自古皆然,但凡有江河湖瀆處,莫不如此。海內的百姓終歲勞作,亦只有今日才得消遣取樂一番!」

「本地百姓盡傳龍舟賽可令河神娘娘芳心大悅,如此便可風調雨順,魚滿河塘。」卞大夫面色沉穩,捋著鬍鬚說道。

「往昔,」寇員外道,「這日子可不光是舉辦龍舟賽。龍舟賽后,人們要為河神娘娘獻上人牲,也就是在廟裏殺一個年輕俊秀的後生來供祭河神娘娘,被喚作『娘娘官人』。那獻上活人的人家還把它看成是莫大的榮耀哩。」

「幸而本朝明鑒,多年前就廢止了這悖逆暴戾的陋俗。」狄公道。

「然而根絕舊習又談何容易。」卞大夫慢條斯理地說道,「即使現在打魚和航運比運河本身的存在更為重要,但本地百姓仍供奉著河神娘娘。記得四年前,賽龍舟時翻了船,淹死了一個後生,當地百姓卻都說這是吉兆,說秋天定會五穀豐登。」

寇元亮不安地看了卞大夫一眼,放下茶杯,起身道:「大人,我等告辭了。我們此刻還要趕到彩台上看看頒獎事宜是否已準備妥當。」

卞大夫也跟着站了起來。他們躬身施禮,拜辭了狄公,匆匆地下船去了。

狄公的三個夫人趕忙自屏風後轉出,到骨牌桌旁各就各位。三夫人看了看桌上的牌,急不可待地道:「沒幾張牌了,就看誰能和!」

「你倒是出牌呀!」狄公不耐煩地對着他上家的二夫人催道,「他們已經開始燃放爆竹了。」

二夫人猶豫不決,用手拍打了一下烏黑髮亮的雲髻,才打出了一個四條。

「過。」狄公失望地說道。

「我和了。」三夫人興奮地叫着,攤開了牌。

「你牌運不錯。」狄公祝賀著,接着問道,「你們哪個拿着『白板』不肯打出來?我早就等著那個惱人的『白板』了。」

「我可沒有。」大夫人和二夫人雙手一攤牌,趕忙表白。

「豈非怪事!」狄公蹙著眉頭道,「牌桌上只此一張『白板』,其他牌里也沒有,難道這張牌不翼而飛了?」

「莫非掉到地上了。」二夫人說道。

他們看了看桌子下面,又抖動了一下衣裙,那張白板還是蹤影皆無。

「或許是丫鬟上次忘了放到匣子裏,也未可知。」二夫人又道。

「斷無此理!」狄公氣惱地說道,「從匣子裏往外倒牌時我已數清了。我一向如此!」

這時,傳過一陣「嘶嘶」聲,繼之則是震耳欲聾的爆裂聲。運河上被陣陣升騰的煙火照得通明。

「看!」大夫人喊道,「景色煞是好看!」

他們急忙起身,走到欄桿旁。煙火正從四面八方升向夜空,爆竹的「嘣嘣」聲響成一片,人群中也發出陣陣高聲的喝彩。一輪彎月掛在天空上,月色朦朧,銀光泛泛。此時,賽船已飛離白石橋,沿河而下了。爆竹聲此起彼伏,在一片熱鬧聲中,人們三五成群地嘀咕起來,早已急不可待地下起了賭注。

「我等也壓上一注,如何?」狄公風趣地說道,「今天即使是市井小民,甚或窮漢們,也要賭上幾枚銅錢。」

三夫人鼓掌稱是:「我押三號船,五十個銅錢。這兩日我財運正旺!」

「我押卞大夫的船,也押五十個銅錢。眾人都看好這條船。」大夫人也饒有興趣地說道。

「我卻看好寇員外那條船,也押五十。」狄公跟着道,「我信奉祖上遺風。」

眾人說笑了一會兒,又坐了下來,忙裏偷閒地喝了幾杯茶。

忽然,他們看到運河裏船上的人都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向運河的拐彎處張望着。賽船就要出現在那裏,做最後的衝刺了。狄公和夫人們起身又來到欄桿旁,沉浸在熱切期盼的緊張氣氛中。這時,兩葉扁舟自停泊的船群中疾馳而出,划至河中央,在彩台的對面拋下了錨,船上的人展開了一面大紅旗。原來是仲裁官。

突然,遠處鼓聲隱約可聞,雖然尚難辨清船隻,可也知道是到河灣處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亂喊,原來是九號船一馬當先地拐過了河灣。狹長的小舟內十二名槳手比肩而坐,小舟正中央一名大漢肩寬背闊,赤裸著上身,操著一對鼓槌,正起勁地擂著大銅鼓,槳手們應着鼓點拚命地划著。舵手則俯身把住長長的尾舵,對着槳手們高聲喊叫。船首龍頭高揚,龍角龍目刻畫得栩栩如生。

「是卞大夫那條船,我贏了!」大夫人喊道。

可這條船的尾端剛剛露影,另一條龍舟已追尾而上。其龍頭昂起,齜牙咧嘴,看去像是就要咬住九號船的船尾了。

「是二號船,是運河上船夫們的船。」狄公道,「他們正拚命追趕。」

二號船上的鼓司是個五短身材精瘦結實的後生,正瘋狂地擂著鼓,還不住地喊叫着讓槳手們加油。兩條船漸次接近,二號船已逼近九號船,它的龍頭已超過了九號船的船尾。百姓們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把鼓聲都淹沒了。

又有四條船拐過了河灣,卻無人理會,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九號和二號。二號船上的槳手們有力的雙臂以驚人的速度划動着,但無法超過九號船。兩條船已近在咫尺,狄公都能看到九號船上那個魁梧的鼓司咧嘴大笑的臉了。此刻他們離終點也就三十來丈,仲裁官垂下紅旗,指示著終點。

突然,九號船上的大個子鼓司驟然停止了擂鼓,右手的鼓槌停在空中。他似乎看着右手的鼓槌驚呆了,接着便頹然倒在大鼓上。

「可憐見的,終是撐不住了,本不該吃這許多酒的。」狄公嘆惜地說道,話聲被雷鳴般的叫好聲淹沒了。九號船和二號船停靠在彩台前,另外七條龍舟也魚貫而至,每條賽船都受到百姓們激動而熱烈的喝彩。爆竹聲又在四面八方響起。

一條大官船駛向狄公的官舫,狄公回頭對夫人們說道:「他們是來接我去頒獎的,老管家會送汝等坐轎回府,待了卻此事,我隨後便回。」

三人躬身拜送,狄公轉身步下了官舫,卞、寇二人已在舷門外恭候。狄公抬腿上了那條官船,拱手對卞嘉說道:「你那條船輸得着實可惜,但願那鼓手病得不重。」

「我這就去看看,大人。他是條強壯漢子,我們會讓他安然無恙的。這場比賽真是精彩。」寇元亮緘口不言,心神不安地捋著鬍鬚,剛要開口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狄公棄船上岸,班頭率六名衙役向狄公行禮,卞、寇二人領狄公登上懸梯。上得台來,狄公的忠實親隨,老參軍洪亮趕忙趨身過來,將狄公拉到竹漆屏風后,伺候狄公換上綠色錦緞官袍,狄公頗覺滿意。

「這彩台真是好去處,極目遠眺,讓人心曠神怡。」狄公繫上玉帶,一邊戴烏紗帽,一邊對洪亮說道,「衙門裏沒什麼事吧?」

「回大人,只是幾件例行公事罷了。」老參軍鬚髮已白,緩緩地稟道,「獄卒、衙役等都早放了班,趕來看龍舟賽了。這會兒他們正開心得很哩,我會及早打發他們回去的。」

「如此甚好!待會兒我去向百姓說話,你且去察看那九號船上的鼓司到底出了什麼事。就要到終點了,可憐那廝不中用。」

狄公又回到了台上。

台下已是人山人海。班頭安排龍舟賽的槳手們在台下排列停當,指引各船舵手走上彩台。狄公好言嘉勉了幾句,頒發了獎品。獎品由紅紙包裹,是些米糕和散碎銀兩。

末了,狄公簡短地祝賀百姓們吉祥如意,財運亨通。台下歡聲雀躍,掌聲雷動。狄公在一片歡呼聲中信步走到竹漆屏風后,由候在那裏的洪亮伺候他更衣。洪亮憂心忡忡地說道:「大人,那鼓司死了。仵作說那人是被毒死的。」

狄公一言不發地俯視着鼓司的屍身。屍體已被抬到內室,平放在地上的草席上了。衙門裏的仵作正蹲在那裏驗屍。仵作今夜也擠在人群中觀看了船賽,兩船衝刺時,他正在近前。屍身剛弄上岸時,他就草草地驗過一遍,現在正在仔細複檢。他把一根銀針插入死者的嘴裏。卞大夫和寇員外一直站在房內的一隅,看到這裏,卞大夫忍不住走上前來,用氣惱的口氣道:「大人,這卻是白費時日了,我敢說他是心病猝發,所有癥狀都再清楚不過了。」

「待仵作驗完了再說不遲。」狄公沉着臉說道,並察看着死者發達的筋骨。屍體幾近全裸,只下部用一布條遮蓋住了,面部已被瀕死的痛楚扭曲得變了形。這人天庭飽滿,面色光潔,不像是店鋪里的夥計或苦力,槳手往往從這等人中招募,而他倒像個書生。仵作的複檢和先前吻合。狄公問道:「你為何說這人是被毒死的?你該聽到卞大夫說那人是心病猝發而亡了吧!」

「回大人,除了心力衰竭的徵象外,這人的手指尖和腳趾尖都有紫色斑點,另外,其舌面腫大呈黑紫色,亦是佐證。說來也巧,我是南方人,那邊的山裏人會調製一種發作很慢的毒藥,其毒症正是如此。我一見到其指尖上的這些紫斑就知道他一定是死於此毒。」

卞大夫走到屍體旁俯下身去。仵作用銀棒將死者的嘴撬開了,讓他朝裏面看。卞大夫看罷,點了點頭,赧顏道:「回大人,仵作所言極是,倒是我誤斷了。我記得藥典上確曾記載這種毒藥,空腹下去,一時三刻便會發作;飽食后則要一個時辰的光景。」

「這人既是你船上的鼓司,想來是你雇下的了?」

「大人,並非是小人雇下的。這位書生系外鄉人,漂泊至此,名叫董邁。藥鋪里忙的時候,他過來幫忙抄抄寫寫,做點雜務。」

「這董邁在此地還有家人嗎?」

「本來是有的,大人。幾年前,他同他的爹娘住在鄉下的一幢頗為闊綽的宅子裏,後來他父親時乖命蹇,買賣沒做好,連本帶利全都賠了,不得已,只好典當了宅子,回北邊老家去了。董邁則留在浦陽,實指望湊足了銀兩,在這裏的孔廟習完六經等課業后,再回北邊的老家和爹娘團聚。此人天性開朗,為人隨和,又練就一身好拳腳,夥計們都願意和他來往,這才叫他來擔了我們這條龍舟的鼓司。」說完,卞大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屍身。

「董邁這人廣有才藝。」寇員外發話了,「其父對古董知之甚多,董邁對鑒賞古玩也頗具慧眼。」

「寇員外卻是如何結識董邁的?」狄公問道。

「大人,他經常來看我,帶些易弄來的瓷瓶銅器之類。卞大夫言之有理,此生確是好人。」

「這也難免有人要加害他。」狄公冷冷地說,「可曾有人與他結怨?」

卞大夫用詢問的眼光看着寇員外,寇員外搖頭表示不知。卞大夫這才答道:「大人,這我等就不清楚了。但有一點需要稟明,這董邁常與些來路不明的人交往,和懶漢、幫會人等一起舞槍弄棒,操練拳腳。或許是跟哪個地痞鬧翻……」他沒有說完。

卞大夫面色慘白,神情緊張。狄公想,這短工董邁之死使他極度震驚,是否是因為誤診而使他心中難安?便轉而問寇員外:「董邁住在何處?」

「回大人,在城西南的半月街附近,住在哪家卻不甚清楚。但此事可問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亦是漂泊在外的書生,也頗懂些拳腳,於古董字畫一道亦有所涉獵,閑時也做上一兩筆買賣。夏光曾對我說,他和董邁合租了一家舊衣鋪子的閣樓。夏光曾許諾幫我操辦龍舟賽一事,想來離這兒不會很遠。」

「命人將夏光帶來見我。」狄公對仵作吩咐道。

「那後生已回城去了。」卞大夫趕忙答道,「我來這時正好碰上他奔南門回去。不會看錯的,他左臉頰上有道難看的疤。」

「真不湊巧。」狄公看出寇元亮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似乎急着要走,便又說道,「今天作罷,此案我自會仔細探查。關於董邁被毒死一事,還望兩位員外暫且不要走漏消息,姑且說他心病猝發吧。明日本縣於公堂問案,還望兩位到場才是。洪亮,傳班頭上來,順便送兩位員外。」

卞、寇二人告辭后,狄公對仵作道:「你忠於職守,又精於此道,我甚感欣慰。若非你在場,我倒信了卞大夫所斷,把這被毒死的說成是猝死的了。你且馬上回衙,將那屍格填寫停當。」

仵作一臉得意地退下去了。狄公反剪雙手,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洪亮帶班頭來報,狄公便吩咐班頭道:「把這死者的衣物取來與我。」

班頭從案桌下拿出一個包裹,打開后道:「大人,都在這裏。這是他身上穿的長褲和系的腰帶,這是他穿的鞋襪。這是他的馬褂,是在船上那個大鼓下面尋到的。」狄公將手伸到馬褂寬大的袖口裏,摸出了幾份紙卷和用綿紙包着的幾塊散銀。紙卷上寫的正是董邁,還註明他已通過了鄉試。狄公將這一應物件放回原處,吩咐洪亮道:「把這些衣物帶回衙門。」又對班頭道:「用草席將這屍體裹了,命人運回衙去放在空牢裏待厝。你親自到董邁住處把夏光帶到衙門裏,我要連夜審他。」班頭下去喚獄卒。

洪亮伺候狄公換下官袍,問道:「誰會謀害那個書生呢?人們會認為——」

「謀害?」身後有人低沉地說道,「我聽說是猝死。」狄公轉過身來,剛要開口怒斥,卻又止住了。門口立着一個高大漢子,原來是孔廟對面古董鋪子的楊掌柜。狄公常常光顧他的鋪子,與他倒也熟稔,才平和地說道:「楊掌柜,此案卻系謀害,但還請楊掌柜暫勿聲張出去。」

楊掌柜長臉闊鼻,面色黧黑,唇上留着粗硬短髭,頜下蓄著短須,兩道濃眉,一排皓齒。他微笑着,緩緩地說道:「就依大人。不過台下的漁民們都說是讓白娘娘攝去了,我特意來看上一看。」

「這話怎講?」狄公不耐煩地問道。

「這是這裏的鄉巴佬對河神娘娘的叫法。龍舟賽上死了個後生,這下漁民們可樂壞了。他們說河神娘娘既得了供奉,今年河塘定會滿魚了。」

狄公捋著鬍鬚道:「眼下要讓那兇手認為本府也是信這迷信的。」

「大人,這人是如何被害死的?」楊掌柜掃了一眼橫躺在地上的屍身,問道,「怎麼一滴血也不見?」

狄公冷言道:「要知個中底細,可明早到公堂上聽審。楊掌柜,我還有話要問你,既然董邁平常也做些古董買賣,想來楊掌柜與之一定熟稔。」

楊掌柜搖了搖碩大的頭,說道:「大人,小人只知其名,並不曾謀面。小的干這行有自己的門路,靠的也是慘淡經營,不管日晒雨淋,整日裏打着馬兒滿天下亂跑,專一踅摸那些挖著寶物的田家。一來二去,我的小鋪子裏已是奇貨充盈,也把我的身子骨練得像個銅金剛、鐵羅漢。那一日——」

「董邁有個夥伴名叫夏光,你可曾見過?」

「大人,不曾。恕小人愛莫能助。」楊掌柜眨了眨眼睛,說,「名字有些耳熟,但也僅此而已。哦,我接剛才的話說。那一日,我在城東廟集上弄得一幅古畫,管保大人感興趣。這幅畫完好無損,我——」

「楊掌柜,改日我會到你的鋪子裏去的。現在我公務纏身,要即刻趕回衙門去。」

楊掌柜無奈,只好躬身告辭。

「我對古董也深感興趣,樂不得跟他聊聊。」狄公對洪亮道,「可惜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此人對古董的見識真是莫測高深。」狄公往頭上扣了一頂便帽,無可奈何地一笑:「洪亮,看來今天這樁命案只能靠你我二人了,馬榮、喬泰和陶干要到後天才能回來。」

「他們三位不在真是不湊巧,正趕上陶干把馬榮、喬泰拉去休假了。」洪亮愁眉苦臉地說道,「陶干可是個破下毒案的能手。」

「洪亮,且莫着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即刻策馬到白石橋村。顯然,這毒是在龍舟賽前款待槳手們時,有人投到了董邁的酒飯里去的,我要去查看一下那兒的情形。你到孔廟去見縣學老學究歐陽,打聽一下董邁連同他的朋友夏光的品行。老學究深諳世事,我很想知道他對此二人有何看法。你無須候我,明日用罷早膳后,徑自到書齋見我即可。」

二人一起沿懸梯下了彩台,狄公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便吩咐洪亮道:「路過府衙時,順便讓管家告訴內眷一聲,今晚我深夜時分才能回衙。」

狄公牽過一名衙役的馬,飛身上馬,打馬朝南邊奔去。路上擠滿了回城的人們,但誰也不曾留意這疾馳而過的狄公。

官道沿運河而下三四里,堤岸上還坐着男男女女,他們適才就在這兒觀看龍舟比賽。官道向前延伸進了山谷里,路的兩旁皆是幽深的樹林。出的山谷,狄公又到了平川,望見前面街上掛了彩燈,便知是到了白石橋村的村口了。前面是一座白色的拱橋,白石橋村正是因此而得名。狄公打馬過橋,但見眼前正是村內河流和大運河的匯合處,河埠頭檣帆林立,橫無際涯,一派繁榮景象。

橋這面的街市上彩燈閃爍,熙熙攘攘,人們擠得水泄不通。狄公翻身下馬,一手拉着轡頭將馬牽到了一家鐵匠鋪里。那鐵匠正無生意可做,便欣然同意替狄公照看坐騎。狄公暗自得意,這鐵匠並未認出他是這地方的縣令。

狄公信步往前走,想着在什麼地方能打探到消息。忽見前面有座小小廟宇,朱漆樑柱,香火很盛,狄公便隨着排成長隊的人流進了小廟。台階上面便是神龕,台階下是募化箱,善男信女們依次往那箱裏扔上幾枚銅錢。狄公也隨手扔了幾枚,便好奇地東張西望。一個穿着襤褸道袍的老廟祝正在往懸在祭壇上方的唯一一盞燈里添油。祭壇上面是真人般大小的河神娘娘像,盤腿端坐在蓮花寶座上,雙目微合,像是正覷視着他,嘴角還露出一絲笑意。

狄公是個正統的儒教中人,從不正視這些怪力亂神、俗祭迷信之舉。但那絲嫣然笑意還是撩得他內心有些不安。狄公搖了搖頭,步下石階,出了廟門,繼續往前走,望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家理髮鋪子,店面正對着河埠頭。狄公走了進去,坐在矮凳上等候,忽見一娉婷女子,在人群中極其顯眼,正邁著蓮步,朝這家店鋪走來。這女子穿着皂錦長裙,下半張臉矇著塊黑紗巾。這人斷不是煙花女子,狄公暗自思忖。衣着素雅,舉止雍容,顯然是有身份的女子。狄公脫了便帽,心生疑惑,都什麼時辰了,女子隻身一人,跑到這鬧市上來,卻是為何?輪到狄公理髮時,他才安下神來,告訴夥計如何修理鬍鬚。

「客官打哪兒來?」夥計一邊給狄公梳理鬍鬚,一邊問道。

「我是鄰縣的拳師。」狄公答道。他知道,拳師大都衣冠簡樸,且俠肝義膽,最是受人尊敬和信賴,「我這是去上京訪親。今夜有許多人來這兒看龍舟賽,敢情生意興隆。」

「並沒好到哪去。實話對你說吧,今夜人們有更好的去處。沒看見前面銀庄對面那個酒樓嗎?卞大夫和寇員外就是在那裏招待這些槳手們的,連槳手們的親朋好友都沾了光。客官且想,一個錢不使就可以吃飽喝足,誰還肯花那沉甸甸的銅錢來修理毛髮?」

狄公點頭稱是,卻瞥見了那一身長裙的女子就立在鋪子前面的柵欄旁。或許真箇是窯姐粉頭,專一等在那裏,纏他去做那買賣。狄公又望見對面那酒樓,便問夥計:「我見那酒樓里只有四個夥計,伺候那麼多槳手,肯定忙得不可開交。聽說總共有九條龍舟哩。」

「他們才不忙呢!看見店堂後面那張大桌子了嗎?他們在那上面放了六個大酒罈,任他們喝,隨他們用大碗去舀。兩旁的桌子上堆滿了菜肴,任他們放開肚皮去吃。瞧見那槳手中有我的主顧,我便也過去湊了湊熱鬧。這麼跟你說吧,人家那招待真是好上了天。卞大夫和寇員外請起客來真是豪氣,出手闊綽,揮金如土,且沒有半點架子,忙得腳都朝了天,還沒忘關照每個槳手一遍……你要不要洗洗頭?」

狄公搖了搖頭,夥計便自顧自地說道:「那些百姓要喝到半夜才會罷休。我敢說,就是現在讓他們自己掏銀子,他們也不會罷休的。客官可聽說,龍舟賽上出了事,死了個人?所以這裏的百姓都樂不可支。那白娘娘既得了供奉,今年秋天就可有個好收成了。」

「你信那白娘娘嗎?」

「客官,這麼說吧,也信也不信。我這行買賣一不靠水,二不靠地,倒多少可以冷眼旁觀。不過我可不願走近那片菩提樹林。」他用手中的剪子向遠處指了指,補充道,「因為那片樹林是白娘娘的,我一向都敬而遠之。」

「我對你也要敬而遠之,夥計。操著剪子在我的頭上舞來舞去的,成何體統。罷了,如此也好,多謝了,該是給你幾個銅錢?」

狄公付了錢,戴上便帽,出了鋪子。那黑衣女子果然迎上前來,唐突地說:「跟你說句話行嗎?」

狄公止住了腳步,敏銳地看了她一眼。這女子舉止文雅,神態矜持,出言有度,確像個官宦人家的女子。

見狄公止住了腳步,那女子趕忙說道:「適才聽說你是個拳師,小女子今夜正有一樁買賣相煩。」

狄公甚覺蹊蹺,想弄清這小女子到底要做何事,便順勢說道:「我是江湖中人,來來往往少不得銀兩,要我依你除非另有說法。」

「這個好說,且跟我來。」

她走到河邊柳樹下找了個毛石坐了下來,狄公坐在對面。她取下紗巾,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好一會兒。這是個長相十分標緻的女子,杏仁兒臉上沒施粉黛,櫻桃小口,唇紅齒白,細膩柔滑的臉頰上透出淡淡的紅暈,年齡在二十五歲上下。這女子端詳了狄公半晌,才又開口道:「看得出,你也是個正經人,這事對你不會有什麼風險,說來也簡單,真的。我答應去見一個人,和他做一樁交易,這交易非同小可,因此,我們約定在菩提樹林中一個廢棄的宅子裏,離這約莫一刻鐘的路程。約定此事時,我竟忘了今夜正巧舉辦龍舟賽,不三不四的人專在那一帶惹是生非。我是要煩你陪我去那幢宅子,好防那強人滋事。你只需把我送到那宅子的門口即可,」她探手袖中,摸出一塊亮閃閃的銀子,又說道:「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狄公心想,必多得些消息才是,便兀自站起,冷冷地道:「似此輕鬆地拿銀兩,哪個不想!只是在下在江湖上也是條響噹噹的漢子,怎能助紂為虐,跟你去干那偷雞摸狗的勾當。」

「你怎可胡言亂語!」她生氣地叫道,「這絕對是樁堂堂正正的交易。」

「要我出力不難,你須把你們那堂堂正正的交易說個明白。」

「你且坐下,沒有多少時間了。好吧,就依你,你的固執倒更增加了幾分我對你的信任。你且聽來,今夜,我受人之託要去購進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價錢已經談攏,只是這樁買賣非同尋常,須秘密交易不可。別人也在覬覦這件寶物,買主萬不敢讓他們知道他要將此物賣與我。眼下他就在那座宅子裏候我。這宅子已好幾年沒人住了,腰藏巨款,秘密交易,那是再好不過的去處了。」

狄公看了看她左臂上垂下的長袖問道:「如此說來,你這女子竟隻身將那筆巨款攜在身上了?」

她從左臂長袖裏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方包,一聲不吭地遞給了狄公。狄公四顧無人,便打開方包的一角,低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裏麵包着十錠金子,緊緊地扎在一起。狄公將方包還給那女子,問道:「姑娘到底是誰?」

那女子把方包放回衣袖內,鎮定自若地答道:「我已完全信任你,還望你也同樣地信任我。」她又取出那錠銀子,問道:「成交嗎?」

狄公點頭同意,接過了那錠銀子。方才聽了夥計的一席話,他已清楚,在這裏尋找董邁被毒死的線索顯然是徒勞的。明日他要對被害人的身世連同他的親朋好友仔細察訪一番,好弄清投毒者的真正居心。想在這裏查出是誰投的毒已是不可能了,酒樓里槳手們被款待時定是一片狼藉,誰都有可能在他的酒菜里下毒。還是看看這奇異的女子意欲何為吧。

他們一起過街市時,狄公道:「我去買盞風燈來。」

那女子不耐煩地說道:「那地方我了如指掌,何必多此一舉!」

「可我不熟悉,待會兒還要獨自摸黑回來。」狄公冷冷地道。他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了下來,買了一盞用竹子紮成的油皮燈籠。

他們繼續往前走。狄公好奇地問道:「你要見的那人怎麼會選定那個地方?」

「他平常就住在那裏。你若是擔心不好返回,那人可以送我們回白石橋村。」

二人無話,只顧往前走。他們走進了一條通向樹林的陰暗小路,看見前面有一群無賴正與三個粉頭嬉皮笑臉地調情。他們看見狄公領着一女子過來,便出言下流,意欲挑釁,但一看狄公那高大威武的身軀,還是知趣地退後了。

又往前沒走多遠,那女子突然拐進了一條通往林子的小路。前面的樹下有兩個閒蕩的浪子,朝他們走來。狄公反剪雙手,擺出一副老江湖的架勢,兩個浪子不知深淺,便遠遠地去了。狄公不由得暗想:這女子真是頗具慧眼,自己也不枉這一錠銀子,不然,這女子隻身一人不出事才怪哩!

街市上的嘈雜聲早已被拋在身後,只有夜鷹偶爾凄慘的哀鳴才打破這可怕的寂靜。樹高林密,幽徑迴旋,地面上覆蓋着厚厚的一層枯葉,月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向地面灑下了斑駁的影子。

那女子轉過身來,指著一棵傷痕遍體的古松,說道:「記住這棵古松,回去的時候從這裏左拐,一直靠左邊走便是原路。」

那女子又走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看去她對此處十分熟悉,狄公卻頗難跟上,小路坎坷不平,使他幾近絆倒。不得已,他便稍事喘息,問那女子:「這宅子怎麼荒廢下來了?」

「因為這裏經常鬧鬼。這裏緊靠着菩提樹林,就是理髮鋪子裏夥計說的那個樹林。拳師難道怕了不成?」

「姑娘放心,在下是一介武夫,不是那懦弱之輩。」

「這就是了。別作聲,就到了。」

那女子走完了這段冗長難行的路,總算停了下來。她用手輕輕地碰了碰狄公的胳膊,往前指了指。前面樹林向兩旁分開,慘淡的月光下映出一幢宅子,兩側高牆林立,幾經風吹雨打,碑木已朽爛,宅子的兩扇大木門也幾近損毀,門前有三級石階。那女子舉步上了台階,推開木門,回過身來,低聲說道:「多謝拳師相助,回去路上請自穩便。」說完便閃身進了宅子。

狄公轉過身往回走,但剛走到那棵古松旁,便止住了腳步。他將燈籠放在地上,袍襟掖入腰帶,挽起袍袖,再次提起燈籠,摸回了宅子。他要搞清這兩個神秘者約會之處,找個有利的角落,觀察他們的行動。如果這真是一樁堂堂正正的買賣,他便即刻離去,可倘若有半點可疑之處,他便立刻亮相,公開身份,搞個水落石出。

狄公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宅子裏,才發現找個有利的角落並沒那麼容易。這院落並非像尋常院落一般設計,眼前並不是一個寬敞的院落,而是一個黑黝黝的通道。狄公熄滅了燈籠,沿着長滿青苔的石牆摸索著往前走,朝着前方燈火搖曳處摸去。

穿過通道,狄公來到了一座荒涼的大庭院,中間有一條青石小路,小路已不太成形,荒草萋萋。小路的盡頭便是正房,黑黝黝的,聳立在朦朧的月色下,雕樑畫棟,高甍飛檐,尚依稀可辨。狄公穿過庭院,好像聽到右側有什麼聲響,便停下了腳步。右側有個小門,像是通向東廂房。狄公閃身進了小門,穩住身子,細聽着。是說話聲。聲音來自左邊的一個方形樓閣,樓閣下面有個四尺多高的台基,周圍是荒草遍地的小園,小園四面被矮牆圍起。那樓閣的窗欞和檐頂顯然修葺過,其周圍還是一派荒敗景象。樓閣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僅有的一扇卧欞窗,說話聲正是從那裏傳出來的。狄公趕緊察看地形。左面的園牆只有四尺來高,牆外便是長滿參天大樹的黑黝黝的林子;右面的牆則高一點。狄公想爬上牆頭,好通過窗欞上透出的燈光以便窺視裏邊的動靜。

狄公揀了一個牆磚參差處,翻身上牆,躬身蜷伏在牆頭上。這時,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四周霎時一片漆黑。狄公壯著膽,麻利地向窗戶爬去,只聽那女子說:「你先說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我才告訴你事情的原委。」

接着是一聲咒罵,然後就是扭打的聲音,緊接着是那女子的叫喊:「把手拿開,聽見沒有!」

就在這時,狄公身下的牆撐不住他的重量,竟塌了下去,堆在了下面的瓦礫上。狄公在碎磚之中摸索著,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突然,他聽到那女子一聲尖叫,然後是開門聲和倉皇的腳步聲。

狄公趕忙從那堆磚塊上跳下來,大喊道:「站住別動,我的人已經將院子包圍了!」

狄公也只能這麼做了,但顯然無濟於事。那黑影已竄到牆外,鑽進了樹林里,遠處傳來了噼噼啪啪折斷樹枝的聲音。狄公本想追趕,卻早已蹤影全無。

狄公又回到樓閣旁。閣門半開着,裏面燭火搖曳,狄公一眼便看到那黑衣女子正躺在血泊中。

狄公跌跌撞撞地走過那片雜草叢,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台階,到了門口,遂呆住了。那女子仰面躺在地上,胸膛上插著一把匕首。狄公趕忙走過去,蹲下去仔細查看她那張寧靜的臉。她已氣絕了。

「她出錢雇我保護她,我卻讓她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殺了!」狄公憤憤地自語道。

那女子顯然曾試圖保護自己,右手還緊緊地握著一把細長的薄刃小刀。刀刃上還沾著血跡,血一直滴到門口。

狄公摸索那女子的衣袖,那個包着金錠的方包已經不見了,只有兩條汗巾和一張票據。狄公把票據拿近眼前,只見上面寫着:寇府琥珀夫人。狄公又端詳了一會兒那張安詳而蒼白的臉。狄公曾聽說寇元亮的正室這些年來一直身患一種不治之症,後來他納了偏房,名叫琥珀,模樣極其俊俏,且聰明伶俐,煞是可人。這女子是那琥珀夫人無疑了。寇元亮這個糊塗蟲竟會讓他的愛妾隻身一人來替他購進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卻不知這是個圈套,是要搶他的金子。

狄公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仔細察看這間空蕩蕩的樓閣,不由得雙眉緊鎖。閣內除了一把椅子,唯一的傢具就是一張竹榻,儲藏東西的木櫥或壁櫥等一概不見。內牆和天花板新近修葺過,那扇窗戶也裝了鐵柵。門新換了厚厚的木板,門上還掛着一把大鐵鎖。狄公不解地搖了搖頭,拿起蠟燭,到門外點亮了燈籠,然後又穿過花園,朝廳堂走去。廳堂里潮濕陰暗,空蕩蕩的,不見一件傢具。後面牆壁上高掛着一方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大字:近水居。落款是董一寬。

「好書法。」狄公不由得讚歎道。他在院子裏巡查了一遍,空洞洞的過道里,幾隻蝙蝠在狄公的頭上盤旋著,不時還有幾隻碩大的老鼠從他腳下奔竄而過,整個院落像夜半的墳地一樣陰森恐怖。狄公又回到那間樓閣,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匕首從女子的胸口拔出,然後又掰開她的手,抽出那把細長的薄刃小刀,用她的一方手帕將兩把刀包裹好了,一併收妥。他要返回白石橋村了,叫里正領人將這女子的屍體抬到衙門裏,眼下也只好如此了。他出了樓閣,又走進花園裏,月亮已從雲霧中轉了出來。

突然,狄公一動不動地站住了。有人正沿着對面那堵矮牆偷偷摸摸地走過來。狄公只能看到那人的一頭蓬髮。那人顯然沒有發現狄公,兀自不慌不忙地走着。

狄公蹲下身來,躡手躡腳地走近矮牆,雙手抓住牆頭,縱身翻了出去。待他站穩身子,定睛一瞧,牆外是一條長滿荒草的小溝,牆頭竟有六尺多高,並不見人影。

狄公盯着牆,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那頭蓬髮還在牆頭上兀自挪動着。狄公屏住了呼吸站在那裏,死死地盯着那可怕的東西。突然他忍俊不禁,輕輕地長舒了一口氣,是月光捉弄了他,原來是個小東西在拖曳著一叢野草。

狄公走過去,撥開了那叢野草,是只小烏龜,愚鈍地眨著一對小眼睛,責備似的看了狄公一眼,便麻利地將頭和爪子都縮進了龜殼裏。「原來是你這個搗蛋鬼。」狄公對着小烏龜說道,「你倒會玩,弄得我虛驚一場。」

這個鬼怪的地方攫著狄公的心,他只好故作鎮靜,和小烏龜說着話,給自己壯膽。狄公望了一眼房后那片黑黝黝的林子,無疑,那就是河神娘娘的聖地,菩提樹林了。皎潔的月光下,林子裏一片靜謐,樹葉一動也不動。

「這裏可不是我們待的地方。」狄公對烏龜說道,「還是隨我回衙門的後花園去玩你的把戲吧。」他掏出一塊汗巾,將烏龜包好,繫上開口,裝入袖中,然後縱身躍過牆頭,回到了花園裏。狄公到樓閣門口拿起了那兩把用手帕裹好的刀,朝那樓閣又看了一眼,這才走出了花園。

出得宅門,狄公仔細地觀察這個通道,發現外牆上都上了柵欄,顯然是這宅子主人的防範措施,以防土匪打劫。狄公搖了搖頭,離開了近水居。好在提着燈籠,狄公毫不費力地循原路返回了白石橋村。

街市上仍舊是一派歡樂景象,百姓們還在興頭上,並沒有回去安歇的意思。他叫人領着找到了里正,表明了身份。里正誠惶誠恐地按照狄公的吩咐,派人去收那女屍,又派了十幾個團丁去那近水居守護到天亮。狄公吩咐完畢,從鐵匠那裏牽出坐騎,將袖中的兩把刀和那隻烏龜放入了鞍袋裏,這才打馬回城。

儘管已亥時中,浦陽城南門的守兵還給三五成群返城的百姓們留守城門。返城的百姓每人都要交給城門軍校一張長方形的竹牌,上面寫着數字。因為是端午節,百姓們要出去觀看龍舟賽,自然會晚點回城,所以狄公特地如此安排。每個要在關城門之後入城的百姓出城時都須領取一張這樣的竹牌,作為本城百姓的憑證。沒有憑證的就須先報上姓名、職業和住址,驗明之後,還要交上五個銅錢,才准入城。

那軍校見飛奔而來的正是他們的縣令,趕忙喝令士兵大開城門。狄公勒住馬,問道:「適才可有個受傷的漢子入城?」

那軍校將壓得很低的頭盔向腦後推了推,為難地說道:「大人,這可就難說了,我們無暇仔細察看每個入城的人。這一群一群的——」

「知道了。即刻起,你必須仔細查驗每個入城的百姓,見有新受刀傷的漢子,不問是誰,立即抓來見我。派人打馬到另外三個城門處,傳達同樣的命令!」

狄公繼續打馬往前走。街上仍擠滿了歡快的人群,酒肆里的夥計以及各類小攤販忙得正歡。狄公策馬向城東走去,他記得寇元亮的府邸就坐落在那裏。值日的軍校恰好知道寇府,見狄公詢問,便立即把狄公領到距東城門不遠的幽靜而寬大的寇府。到了門前,狄公下了坐騎,那值日的軍校趕忙走上台階,在朱漆大門上叩了幾下。

開門的正是寇府的老管家,聞聽縣令駕到,忙不迭地跑入內宅稟報。寇元亮正在閉目養神,聽說縣令到訪,一時竟亂了方寸,慌忙跑到前院,忘了寒暄,連禮數都不記得了。他激動地問道:「狄大人駕到,想必是出了什麼事情?」

「是出了點事。能否進堂內說話?」

「這是自然,大人!我真是太……大人駕到,未能迎接,又疏於禮數,望請見諒。」寇元亮懊惱地說,趕忙躬身讓狄公往內堂走去。狄公穿過七彎八繞的長廊,來到了一間大書房,房內疏密有致地擺放着一些古董。二人在八仙桌旁分賓主落座。狄公單刀直入地問道:「寇員外的二夫人可是名喚琥珀?」

「回大人,正是。她有什麼事嗎?她吃罷晚飯就去辦一件事情,到現在尚未回來。怎麼——」

僕役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寇元亮止住了話頭,站起身來執壺倒茶,狄公便撫摩著鬍鬚,藉機審視他那張臉。寇元亮重新落座后,狄公才嚴肅地說道:「寇員外,真是不幸之至,琥珀夫人被人殺害了。」

寇元亮霎時臉色慘白,睜大了一對惶恐的眼睛,獃獃地盯着狄公,半晌才說出話來,連連問道:「被殺了?怎麼可能?是誰幹的?在什麼地方被殺的——」

狄公擺了擺手,說道:「寇員外,至於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自當知道答案。因為正是你叫她到那個偏僻的地方去的。」

「偏僻的地方?什麼偏僻的地方?天啊,她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我懇求她無論如何也要告訴我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可她偏——」

「寇員外還是從頭說起吧。」狄公又打斷了他的話,「莫急,先喝口茶。這事自是令你十分震驚,但你必須和我說明內情,不然這殺害琥珀夫人的惡棍可能就會逍遙法外了。」

寇元亮喝了幾口茶,情緒才稍微平靜了些,又問道:「是誰殺害她的?」

「一個男子,尚不知是誰。」

「如何殺害的?」

「一把匕首刺進了胸膛,倒沒受什麼罪,當即死去。」

寇元亮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道:「這琥珀是個奇女子,大人。她對鑒定古玩有非凡的眼光,而尤以金石見長。她總是幫我鑒賞古董,研讀有關文字,真是個絕佳的伴侶……」

寇元亮頹喪地望了一眼右側靠牆的黑漆雕花古董架,掃了一眼架上所擺放的極有品位的瓷器、玉器等古玩,接着道:「這些都是她一手佈置的,還分門別類,逐一登記。四年前,我買進她時,她還目不識丁,我教了她一兩年後,她已能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寇元亮說着說着又哽咽了,垂下頭,雙手捧著臉。

「你從何處買到這女子的?」狄公輕聲問道。

「她本是董一寬老員外府上的一個婢女。我——」

「董一寬?」狄公禁不住叫了起來。那不是那個鬧鬼大院廳堂里懸掛的牌匾上的落款嗎?琥珀曾說她和她要見的那個人都對那個地方了如指掌。想到這,狄公接着說道:「那董一寬該不會就是那被害秀才董邁的父親吧?」

「大人說得正是。琥珀從小就沒了雙親,是在董家長大的。董老夫人對她極其寵愛。四年前,董老員外被迫變賣了家產,他想為琥珀找個妥善的棲身之處,便把她給了我。我膝下並無子嗣,便用四錠金子將她買下,本想收她做個螟蛉之女。沒想到她出落得越發標緻,翩若驚鴻,秀如晚霞,亭亭玉立,恍若仙女一般……」寇元亮說到這,搓了搓手,繼續道,「只因拙荊……患有痼疾,兩年前,我娶了琥珀,收作偏房。當然,我的年紀是大了些,可我們雅趣相投——」

「這點我明白。那麼,你說派她去辦一件事情又是怎麼回事呢?」

寇元亮緩緩地喝完了那杯茶,答道:「大人,事情是這樣的。琥珀認為董邁是個有用之人,遂將他舉薦給我,讓他幫我搜集古玩。當然,琥珀很了解董邁,因為他們打小一起長大。兩天前,琥珀跟我說董邁搜集了一件極為罕見而價值連城的寶物,是一個……一個花瓶。那花瓶精美絕倫,開價十錠金子。琥珀說,其實際價碼要兩三倍都不止。這件寶物久負盛名,許多收藏家對之垂涎欲滴,因此,董邁不想讓人知道他要將此寶物賣與我。琥珀說,董邁答應今夜龍舟賽后,在一個他們兩人都知道的地方將那寶物交與她,但琥珀執意只身前往。我想讓她告訴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畢竟一個女子,隻身一人,又身帶重金……但她不肯透露,總是說讓我放寬心,萬無閃失……可今晚我見董邁死了,就知道她要白等了。本指望等我回到府上時,她已經回來了,可是她並未先行返家,我心裏漸漸忐忑不安起來,卻毫無辦法,因為我連他們在哪裏會面都不知道——」

「這我可以告訴你,」狄公道,「他們會面的地方就在白石橋村附近樹林里,那幢董老員外廢棄的空宅里。琥珀不知道董邁已經遇害了,這筆交易另有人知情,這個知情者取代董邁去了那裏,也就是他殺了琥珀,搶走了金子和那個……那個花瓶。寇員外剛才說的是不是花瓶?」

「那幢廢棄的空宅?老天爺,她為什麼……這地方她是很熟悉,可是……」說着,他垂下了眼帘。

狄公審視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人們為什麼說那個地方鬧鬼?」

寇元亮抬頭看了看狄公,很是驚愕。「鬧鬼?那是因為那裏是菩提樹林。很多年前,那裏是一片樹木繁茂的泥沼地,那條河也比現在寬闊許多。那一帶是祭祀河神娘娘的中心地,遠近的漁民和船夫們都要去那兒朝拜。那時,菩提樹林很大,林中建有一座漂亮的廟宇,裏面的蓮花寶座上供奉的正是河神娘娘的大理石雕像。當時,每年都要殺一個貌美的後生在祭壇前祭祀河神娘娘。後來,開鑿大運河正經過這裏,樹木被砍伐殆盡,只有娘娘廟周圍的那一小片樹林沒有動,為的是尊重當地百姓的風俗習慣,但官府明令禁止用人牲祭祀。第二年,這裏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地震,毀壞了神廟的一隅,廟裏的住持和兩個小童也未能倖免。人們說,這是河神娘娘動了怒。因而,人們廢棄了那座舊廟,在白石橋村的堤岸上又建了一座新廟,於是進出菩提樹林的路徑很快便荒草萋萋了,打那時起就無人敢再問津此地。這菩提樹林因盛產蓍草而得名。大人您應知道,蓍草根須藥效很強,在葯市上能賣上很好的價錢,但那些採集藥草的人還是不願進去冒這個險。」

寇元亮蹙了蹙眉,好像忘了話頭。他輕咳了幾聲,給兩個茶杯都斟滿了茶,繼續說道:「那是十年前,董老員外開始在菩提樹林旁建造那幢宅邸。當地百姓都說不可,並告誡他說,在聖林附近動土實在是荒唐之舉。他們拒絕為他出工,說如果再不停工,娘娘定會震怒,那樣天就要大旱,災難就要降臨。可是董老員外這人非常倔強,他是北方人,並不信河神娘娘,便從外鄉招募工匠,建起了這幢宅子,隨後就舉家遷入,並在那裏存放他的青銅古董。我去他那兒看過幾回,他的青銅藏品實在是不同凡響。大人知道,現在上好的青銅禮器已不多見,說起來這真是可惜……」他欲言又止,不勝悲切地搖了搖頭,然後打起精神,繼續說道:「四年前的一個夏日,天氣又熱又燥,到了晚上,董老員外一家坐在東院樓閣前面的花園裏納涼。突然,那白娘娘就在他們對面的菩提樹林中出現了。這事是董老員外後來親口告訴我的,當時情景極端可怕。白娘娘只穿一件白裙,上面還血跡斑斑,濕漉漉的頭髮披散著,舉著一雙血糊糊的手向他們奔來,嘴裏還尖聲號叫。董老員外一家被嚇得都跳了起來,狂奔逃命而去。這時,電閃雷鳴,醞釀了一天的暴雨終於從天而降。董老員外一家跌跌撞撞地奔進了白石橋村,渾身濕透,全身衣服被樹枝荊棘颳得破爛不堪,狼狽得都不成人樣了。

「這樣一來,董老員外自然決定放棄這幢宅子了。可是禍不單行,第二天,他便獲悉他在京師開的商號已倒閉,遂決定立即將那宅子和那塊地產賣與京師一個有錢的藥材商,回到故里去了。」寇元亮突然停住了。

狄公捋着他那長髯,專註地聽着。過了一會兒,狄公開口問道:「這一切琥珀自然清楚,那為什麼她今夜還要去那鬧鬼的宅子冒這個險呢?」

「大人,她並不相信那宅子真的鬧鬼。她認為,那鬼魂作祟只不過是地方的百姓為了嚇走董老員外而耍弄的把戲。再者,身為女子就更不用害怕了,因為白娘娘是孕育萬物的神靈,是女子的保護神,因此,向來只有男子被用來祭祀,並無女子被害之理。」

狄公點頭稱是,他啜了幾口茶,放下茶杯,突然綳起面孔說道:「寇員外,你指使琥珀去為你辦一樁冒險差事,結果她被人殘害了。我要問你個貪生怕死的怯懦之罪,叫你對此事負責。你還敢在本縣面前誇誇其談什麼古董花瓶,真是一派胡言!別插話!你真以為我那麼無知,竟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嗎?我大唐根本就沒值十多錠金子的花瓶!快快如實說來,琥珀到底要為你買進什麼?」

寇元亮被狄公嚇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忐忑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最後,他好像下了決心,不放心地看了看緊關着的房門,然後俯下身來,湊近狄公的耳邊,嘶啞著嗓子,低沉地說道:「就是那顆御珠!」

狄公很是震怒,目不轉睛地看着神色慌亂的寇元亮,突然,他用拳猛地一擊案桌,厲聲喝道:「咄!大膽的寇元亮,竟敢編造御珠的鬼話來矇騙本府,還不從實招來!那御珠一事是我在襁褓中聽到的故事,是奶娘用來哄我入睡的把戲!」

狄公生氣地捋著長髯。

寇元亮重新坐下,用袍袖擦了擦汗涔涔的額頭,鄭重地說道:「在下萬不敢矇騙大人,這確有其事,我可對天發誓!琥珀見到了那顆珍珠,有鴿蛋般大小,整個呈橢圓形,晶瑩剔透,白光四射,真是舉世無雙,但凡見過的人無不嘖嘖稱奇!」

「那董邁有沒有跟你講他是如何將這曠世珍寶弄到手的傳奇故事?」狄公挖苦地問道。

寇元亮欠了欠身,趕忙答道:「大人,董邁是從一個貧寒的老嫗那裏得到這顆珍珠的。那老嫗就住在他租住的閣樓附近,董邁曾幫過她大忙。老嫗為了感謝董邁,臨死時將這顆珍珠給了他。老嫗已孑然一身,臨死前終於將她家整整三代人嚴守的秘密吐露了出來。」

「現在又多出個三代人嚴守的秘密。」狄公無可奈何地說,「也好,我就洗耳恭聽。」

「大人,這確是個離奇的故事,但又的的確確是真事。那老嫗的祖母本是皇宮裏御膳房的一個廚娘。這老嫗的母親還是個三歲小孩的時候,波斯國使臣把這顆名貴的珍珠獻給了當今聖上的祖父高祖皇帝,高祖皇帝在皇後娘娘生日慶典上將這顆珍珠賜給了娘娘。這件御賜之寶在後宮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貴妃、才人、宮女等都擁到娘娘房內,觀賞娘娘的御賜珍珠,祝賀娘娘又獲新寵。那個正在門外台階上玩耍的小女孩聽見屋裏好生熱鬧,便溜進了內室。她一眼就看見了那顆放在錦緞軟墊上的珍珠,便拿起來,放到嘴裏,出了內室,想拿着它到花園裏去玩。娘娘發現珍珠不見了,便立即召集太監和後宮侍衛關閉了所有的房門,對所有的人進行搜身。但誰也沒想到那個珍珠是在花園裏到處亂跑的小女孩身上。娘娘最疑心的四名宮女被折磨致死,幾十個侍女被重重鞭笞,那御珠自然還是沒有找到。當天夜裏,高祖皇帝派兩名內廷總管對後宮進行了徹底的清查。」

寇元亮雙頰泛紅,陶醉在這個久遠離奇的傳說中,一時間好像把愛妾之死都忘到了腦後。他很快地呷了口茶,便又講了起來:「翌日清晨,小女孩又把御珠含在嘴裏玩,那廚娘發現女兒嘴裏好像含着什麼東西,便叱罵她又偷吃了罐子裏的糖。女兒受到冤枉,便把含在嘴裏的御珠拿出來給廚娘看。廚娘一看是御珠,頓時嚇傻了眼。如果交回御珠,稟明實情,四名無辜的宮女之死就要算到她的頭上,她的家族就可能被滿門抄斬。所以她心一橫,決定將此事瞞過,把御珠藏匿了起來。

「搜查進行了好幾天,大理寺的官員們也奉旨來協助大內總管查辦此案,皇上也為這樁疑案懸了巨賞。這事很快便風聞四海,種種推想都奏明了聖上,但御珠還是毫無下落。

「後來那廚娘感覺到自己已不久於人世了,便把這顆御珠交給了她的女兒,就是那個真正盜出御珠的人——也就是開頭提到的那個老嫗的母親,廚娘要女兒發誓嚴守秘密。後來那女孩長大,嫁給了一個木匠,木匠負債纍纍,那女人就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了一生。臨死前,她將御珠傳給了她的女兒——就是那個老嫗,並向她講述了經過。大人,您能夠想像她們的處境有多麼窘迫嗎?她們手中有價值連城的寶物,但一點用場也派不上,因為她們永遠也不可能將它兌換成銀兩,任何一個商賈也不敢去問津那顆御珠,因為一旦被告知官府,其後果將不堪設想。這顆御珠已令四名宮女慘死,這廚娘一家也因盜了皇宮寶物而感到罪孽深重,終日寢食不安,憂心忡忡,家族的第三代人仍籠罩在恐怖的陰影中。儘管如此,她們又不忍心將御珠扔到井裏,或用其他什麼辦法將其毀掉。這樣,這顆御珠就又困擾了那不幸的老嫗一生。老嫗年紀尚輕就死了丈夫,儘管她靠洗洗漿漿維持着不穩定的生計,她也從不敢對任何人說自己手裏有御珠。直到她的家人都已死去,她才在病入膏肓的時候取出這顆御珠,將它送給了董邁。」

寇元亮一口氣將御珠的傳奇故事敘述完畢,眼巴巴地望着狄公。

狄公沒作聲。他想,這故事倒是對那個百年疑團做了最完美而又簡單明了的解釋,多少睿智之士一直百思不解。那皇後娘娘被一群興高采烈的宮女圍着,她們都穿着寬大曳地的長裙……可以推想,誰會注意到一個在地上嬉戲的小孩子!但若轉念一想,這也可能是個精心編織的故事。

狄公沉思了半晌,才心平氣和地問道:「董邁為何不把這御珠獻給皇宮?若稟明原委,官府可以輕而易舉地查明那老嫗的家系,如果她真是那後宮廚娘的後裔,他們必會給他一筆豐厚的賞賜,豈不遠遠勝過那十錠金子?」

「大人,董邁畢竟只是個漂泊在外的秀才,他唯恐官府不肯聽信於他,反倒惹上了官司,受那牢獄之苦。因此,他這樣安排似乎也合乎情理,他得到十錠金子,而由我將這顆丟失已久的御珠完璧歸趙。」

狄公將信將疑地審視着寇元亮那和善的表情,對他剛才的那番話還是不肯相信。一個醉心於古董收藏的人是會置道德規範於不顧的,極有可能是寇元亮自己藏了那顆御珠,好在自己晚年時偷偷地細細玩賞。想到這,狄公冷言道:「寇員外,你說的這安排合情合理,但我認為,這未將牽連皇宮偷竊案的重要內情立即稟報,顯然已犯了王法。你本應將琥珀跟你說的事立即稟報與我。現在是你一手造成了琥珀的慘死和御珠的得而復失。但願這是你暫時的丟失,我會儘力查辦兇手,追回御珠。到頭來可能會發現那御珠是件贗品,而這故事也可能是騙人的把戲,如此而已。」

寇元亮結結巴巴地還想申辯,狄公一甩衣袖站了起來,繼續說道:「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董邁有沒有告訴你,他已將近水居那幢舊宅子中的樓閣修葺了一番,並用來存放他收來的古董?」

「他從未說過,大人!琥珀肯定也不知此事。」

「這就是了。」狄公轉向門口,突然他又停住了。一個身材頎長、儀態高貴的俊婦正站在門口。

寇元亮趕忙走過去,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臂彎上,柔聲說道:「金蓮,你要回房裏去,你還沒有康復哩!」

那俊婦好像沒有聽見他說話似的。狄公抬眼望去,但見那俊婦約三十歲,高而挺的鼻樑,櫻桃小口,又細又長的彎彎柳眉,真是美艷非凡。奇怪的是,那張平靜的臉上竟毫無表情,一雙沒有光澤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她身穿絲錦長袍,袍袖曳地,圍着一條寬寬的袍帶,越發襯出她那纖纖細腰和高挺的胸部。一頭烏髮向後梳攏,頭上唯一的飾物是一枚金絲打造的蓮花簪子。

「大人,賤內心智混亂,實在不成體統。」寇元亮不安地對狄公耳語道,「有一年,她發高燒,之後就失去了神志。她平時總是待在自己的房裏,若讓她獨自跑出去,她會摔倒的。這會兒定是那幾個丫鬟一時大意,讓她溜了出來。琥珀這一失蹤,全府上下都亂了方寸。」

寇元亮俯下身,跟妻子說着安慰的話,想讓她回房去,可是她好像壓根就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仍然睜着眼睛獃獃地望着前方,不時地舉起手,慢慢地輕拍著自己的雲鬢。

狄公深表同情地看了這奇怪的女人一眼,然後對寇元亮道:「好好看護尊夫人,我自能出得府門,就不勞相送了。」

狄公打馬回到府衙的大門口時已是午夜前一個時辰。他從馬上欠起伸來,用馬鞭的鞭柄叩響了鐵皮大門。兩個衙役麻利地推開沉重的大門,狄公在前院的石拱門前下了馬,把馬交給了一個睡眼惺忪的馬夫。他忽見大堂旁內宅書齋的紙窗里還亮着燈,便手拿着鞍袋,徑直向內宅走去。

洪亮正坐在狄公的大書案前的矮凳上,在燭光下讀著一份公文。見狄公進來,忙站起身,焦急地問道:「大人,白石橋村那裏發生了什麼事?一刻鐘前,那裏的里正送來了一具女屍。我已吩咐仵作進行了屍檢,這是屍格。」

洪亮把自己正在看的屍格遞給了狄公。狄公接過來,立在書案前草草地看了一遍。格目上寫明死者系年輕的已婚女子,匕首刺入心臟致死,無形體缺陷,但雙肩上有幾處舊鞭痕,何時所致,尚不清楚,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狄公把格目還給洪亮,在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順手將包裹放到案桌上,頭倚著太師椅的靠背問道:「衙役班頭把夏光帶來了沒有,就是董邁的那個朋友?」

「大人,還沒有。班頭半個時辰前來交令說,那夏光還沒回來。夏光的房東是箇舊衣行的掌柜,他說等他也是白等,還說此人行蹤難定,出入極無規律,經常三兩天不見人影。班頭仔細搜查了他和董邁合租的那間閣樓,然後便回衙來複命。他已派了兩名衙役守在那裏,待那夏光一露面,便捉他來見大人。」

洪亮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和歐陽先生談了半晌,他說他不敢苟同卞大夫和寇員外的高見。他說董邁和夏光二人皆聰明有餘,但行為放蕩,耽於酒色,修了學業,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尤其是最近幾個月,就更難見二人的蹤影。他說這對庠序影響極壞。他覺得很對不起董老員外,說董老員外博學多識,潔身自好,一輩子修身養性,不期養了個不爭氣的兒子。至於那夏光,歐陽說他的父母在長安,只因他品行惡劣,不思悔改,好像爹娘已經不認他了。」

狄公點了點頭,然後坐直了身子,拿過鞍袋,抖動了幾下,將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然後把裹在一起的小刀和匕首擱在一旁,先解開汗巾,放出了那隻烏龜。烏龜向前爬動着,謹慎地對着燭光眨巴著雙眼,然後頭一縮,四腿一蜷,又躲進了龜殼裏。洪亮睜大了眼睛,看着這個小東西,吃驚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狄公淡淡地一笑,說道:「洪亮,你要是給我沏一大壺茶,我就告訴你,我是在哪裏,又是如何結識這個小生靈的。」

洪亮趕忙到一邊的茶几上去沏茶,狄公拿起烏龜起身走到後窗,探身把那小精靈放到了窗外後花園里的假山上。

狄公回到書案前重新坐下,把那鬧鬼宅子裏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洪亮講了一遍。正說着,守衛南門的那個軍校進來稟報,說南門和其他三個城門都未發現剛受刀傷的人。

軍校退下去之後,狄公又把他去見寇元亮的經過對洪亮講了一遍。最後他說:「洪亮,這事已經很明了了,就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案子有兩種推斷。我先說個大概與你,你要聽仔細了,末了要草擬個偵查案呈出來。」

狄公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便說了起來:「首先,我們姑且認為寇元亮所說全部屬實。依此推斷,董邁是被一個知道這樁珍珠交易的人毒死的,這人意在冒董邁之名去赴琥珀之約,以搶得黃金和珍珠。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毫不猶豫地謀害了董邁;或是由於琥珀持刀自衛,或是純粹為了滅口,他又毫不遲疑地殺了琥珀。這是第一種推斷。第二種不如第一種可能性大,也就是那個去赴琥珀約會的人和毒死董邁一事毫無干係,但他確實知道即將在那座廢棄的宅子裏進行的交易。得知董邁猝死的消息后,他立即想出了瞞天過海之計,決意代董邁赴約,以便巧奪黃金和御珠。要是這樣的話,琥珀就不是被蓄意殺死,因為盜竊殺人與謀殺致命分屬不同案例。」

狄公停頓了一下,輕輕地捋著長髯,沉思了一會兒,才接着說道:「這第二種推斷,我們姑且認為寇元亮所言只有部分屬實,也就是他說他不知道琥珀與董邁約會見面的地方純屬謊話,那麼,就是寇元亮一手策劃謀害了董邁與琥珀。」

「大人,這怎麼可能?」洪亮頗為吃驚地問道。

「洪亮,你要知道那董邁與琥珀從小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彼此焉能沒有情意?且董邁是個討人喜歡的美少年,琥珀是個聰慧逗人的妙女子,他們倆會不會是一對情人?可惜琥珀與董邁門不當、戶不對,哪個做父母的願意讓兒子娶府上的丫鬟?那董老員外可能就是這樣的人,他堅決不準董邁迎娶這個出身低賤的女子過門。若真是如此,極有可能在琥珀入了寇府之後,這對有情人仍私約密會,暗中繾綣,做那不軌之事。」

「如此說來,琥珀倒太有些忘恩負義了!」

「洪亮,墜入情網的女子其行為常常難以理解。寇元亮雖然善於保養,風度翩翩,但畢竟年長琥珀二十多歲。屍格上說琥珀已有身孕,這始作俑者必是董邁無疑。寇元亮發現琥珀對他不貞,卻緘口不言,暗中伺機進行報復。琥珀跟他講了董邁要賣御珠一事後,寇元亮一看機會來了,藉機幹掉這不仁不義的一對,取回黃金,得到那顆垂涎欲滴的御珠,一石三鳥,真是妙極。在白石橋村的酒樓里招待槳手們時,他要想毒死董邁真是易如反掌。除掉董邁后,他只需雇一惡徒到董府廢宅里赴那琥珀的約會,讓他殺死琥珀,取回金錠,找到董邁藏在樓閣里的御珠。

「這是我的兩種推斷。不過,洪亮,我要再說一遍,這些只是我的猜測。要想有所舉措,則非要將這一干人等的底細查個一清二楚不可,定要拿到真憑實據才好動手。」

洪亮緩緩地點着頭,思忖著。忽然,他焦急地說:「大人,無論如何,要先找到那顆御珠才是。大人的意外出現,必使那兇手倉皇出逃,顧不得尋覓御珠。御珠必是仍在那樓閣里,我們是不是立即回那廢宅仔細搜查一番?」

「這就不必了。幸好我已按照慣例,命白石橋村的里正派人在那裏嚴加看守。明日破曉我們再去那裏搜查也不遲。不過,御珠也有可能沒藏在那樓閣里,有可能董邁一直把它帶在身上。董邁的衣物是否在此?」

洪亮從靠牆的桌子上拿過一個貼了封條的包袱,雙手遞給狄公。狄公拆開封條,和洪亮把這些衣物里裏外外仔細地查找了一遍,把每個接頭處和打褶的地方都認真摸索了一番,洪亮甚至還把鞋底都切開了,但還是一無所獲。洪亮只得又將衣物包好。

狄公重新坐下,慢慢地啜著茶,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洪亮,這起謀殺案與御珠失竊案攪在一起,使案情越發錯綜複雜,也使這案子更加重要。況且,要想弄清寇元亮到底是怎樣的人也並非易事。我很想多知道些他的情況,可惜他的正室金蓮精神失常,派不上用場,否則她倒是最能幫我們這個忙的。你聽說過她是何時,又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嗎?」

「大人,我聽人說過這事。這是四年前的事,當時,這事在浦陽城裏還轟動一時。那天夜裏,金蓮去找臨街的一家內眷閑聊,但沒到地方就犯了病。據說是在半路上突然發起高燒,神志恍惚,記憶全失,晃晃悠悠地到處亂走,後來竟從城東門出了城,在荒郊野外兀自轉悠了一夜。翌日清晨,幾個農夫發現她倒在草叢間,早已不省人事。回來后大病了一個多月,病癒后竟從此失去了神志。」

洪亮慢吞吞地捋著花白的山羊鬍,沉思了半晌,才接着說道:「大人,您剛才在第二種推斷中說,董邁被殺也許與珍珠買賣一事無關,這倒讓我想起了陶干對我說的話。龍舟賽上老百姓們壓的賭錢雖少,但那些有錢的商人、老闆們之間下的賭銀可相當可觀。陶干還說,有些騙子經常上下其手,不擇手段地玩弄各種花招,以贏得巨額賭金。如果哪個騙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司會出意外,他就會拼上一賭,發筆不義之財。或許正是這個騙子毒死了董邁。」

「此言有理。」狄公讚許地說道,「我們也要留心這種可能性。」

門外傳來了叩門聲。班頭上來向狄公躬身施禮,雙手呈上了一個污濁的信封,恭敬地稟道:「大人,方才我們搜查了那兩個秀才住的閣樓,這信封是在夏光的衣箱裏找到的。董邁的衣箱裏儘是些破舊衣裳,連個紙片都沒有。」

「幹得很好。」狄公滿意地說道,「你可以下去了。」

狄公拆開信封,抽出了三張摺疊齊整的紙張。第一張是夏光考中秀才功名的憑證,上面還說他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鄉試;第二張是他在浦陽辦的臨時戶籍。當狄公打開第三張時,兩道劍眉不由得向上一揚。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紙平鋪在書案上,將蠟燭挪到跟前,欣喜地說:「洪亮,快來看,這是什麼?」

洪亮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張浦陽城南一帶的草圖。狄公邊看邊用手指點着說道:「這裏就是菩提樹林,這裏畫的這個方塊就是董老員外的廢宅,上面只標出了那個閣樓。看來,夏光與這樁命案也難逃干係,我們必須將這傢伙拿來問案,越快越好。」

「大人,這傢伙現在可能就在哪個街頭巷尾閒蕩。這事可以問我們的老交情申八,就是以前乞丐推舉的頭兒,他肯定知道到哪裏去找夏光。」

「說得對。」狄公道,「自從我委他做了丐幫的團頭,申八和我們一直都通力合作。」

「大人,可惜這傢伙有點難找。這時乞丐們都聚集在他的小酒管里向他交日頭錢,要想找他只有等到這時。大人,乾脆我現在就出去找他。」

「洪亮,這又何苦,都什麼時辰了,人要累垮了。你現在就到床榻上,好好休息去吧。」

「大人,那就是說還要耽擱一整天!另外,我與申八處得很熟,這老傢伙的許多把戲我都略知一二。我想他也不討厭我,儘管他對大人的那三個隨從不感興趣。那傢伙曾斗膽地說馬榮和喬泰是兩個下流痞子,說陶干是個吝嗇的騙子。」

「申八說得好。」狄公微笑着說,「也好,洪亮,既然你執意要去,那就再跑上一趟吧。不過,要坐官轎去,帶上四個衙役,申八周圍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傢伙。」

洪亮走後,狄公又啜了一會兒茶。對這一系列案情,他表面上看似很平靜,內心卻焦慮得多,只不過不想讓洪亮看出來罷了。一個窮秀才被害,竟會成為朝廷要案,與皇宮御珠失竊案有關。他要迅速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儘快向朝廷稟報御珠的下落。然而他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寧心靜氣,理出這案子的來龍去脈。想到這,狄公不由得喟然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沉思地向花園后的宅院走去。

狄公想,夫人們恐怕早已熟睡了,索性就在書房裏將就半宿算了。但當管家為他打開前門,把他引到內宅時,他才發現內眷房裏燈火通明,還傳出了一陣陣笑聲和說話聲。鬚髮皆白的老管家見狄公頗覺驚異,忙上前解釋道:「鮑將軍的夫人和前任刺史萬老前輩的夫人來訪,大夫人便請她們留下來一起打牌。大夫人吩咐小的,等大人回府後,立即稟報她,她好將客人打發走,過來服侍大人。」

「你去請大夫人到前廳來一下,休要驚動了其他人。」

大夫人很快就來到了前廳。她身着平日最愛穿的紫色錦緞長袍,上面還綉著幾朵金花,越發襯出幾分嫵媚。她走上前來,道過萬福,便焦急地問道:「老爺,沒出什麼麻煩事吧?」

「出了點意外,把我拖住了。我叫你來是要跟你講,切莫因為我而掃了大家今夜的雅興,你儘管打牌去吧。這上半宿我累得很,就在書房裏躺下安歇一會兒,管家會伺候我的。」

大夫人正要告辭,狄公突然問道:「那張丟失的白板找到了嗎?」

「沒有找到。大家都說可能是掉到河裏去了。」

狄公一本正經地說道:「絕無此理。牌桌放在敞軒中央,離船欄還很遠,怎麼會掉下去呢?這張牌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夫人伸出纖細的食指,嬌嗔地說道:「老爺,我過門這麼多年了,何時見您為這等小事牽腸掛肚過?快別提那張白板啦,早些安歇才是!」

「好吧,就依夫人。」狄公微笑着點頭答道,起身回書房安歇去了。

關帝廟後面有一條破破爛爛的巷子,巷子深處開着一家酒樓,丐幫首領申八的大本營就設在這裏。酒店裏擠滿了吵吵嚷嚷的乞丐、無賴,瀰漫着一股霉臭味和劣質酒的嗆人氣味。洪亮好不容易才擠到了裏邊的櫃枱旁。

兩個穿着骯髒布衫的凶漢正面對面大聲辱罵對方,這兩個傢伙生得高大結實,但和那個斜身倚靠在櫃枱上的又高又胖的大漢比起來可就遜色得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申八。申八上身穿着開了線的皂布對襟夾襖,下身穿着打了補丁的燈籠褲,兩條粗得像柱子一樣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幾綹長發被一條臟布匝在頭上,下巴上長著又長又髒的鬍子,油膩膩的,糾結成一團。他斜睨著鼓脹的雙眼,不露聲色地看了那兩個對罵的傢伙一會兒。突然,他站直了身,提了提褲腰,伸出兩隻簸箕般的大手,抓住這兩人的脖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倆提了起來,將兩顆頭顱在空中撞了兩下,然後鬆了手,兩個傢伙頹然倒地,各自揉着被撞疼的頭。洪亮趕緊走上前去,躬身施禮道:「申團頭,別來無恙。看得出你正為弟兄間的事忙得不亦樂乎。」洪亮瞟了一眼那兩個被撞得暈頭轉向、正在掙扎著坐起來的惡漢,接着道:「只因事急,不得不叨擾。」

申八滿腹狐疑地看了洪亮一眼,忙還禮道:「洪參軍一向可好,多日不見,怎麼這等見外?我最近身子骨不好,是個有病之人。不過我可不能讓人說我申八不夠朋友,忘了江湖義氣。參軍大人快快請坐,小弟陪你痛飲幾杯!」

二人隨便揀了個破角桌邊坐下,夥計趕忙端上兩碗嗆鼻的劣質酒。洪亮忙謙讓道:「怎敢勞賢弟款待,愚兄向來不勝酒力,今番來只是想向賢弟打聽兩個人,就是董邁和夏光那兩個流落到此的秀才,夏光那廝人們都叫他夏疤瘌臉。還望賢弟幫忙才是。」

申八摸著袒露的肚皮,默默地思忖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道:「兩個流落到這裏的秀才,是嗎?這我倒委實不知。對那些讀書人的事,小弟一向不甚清楚,也從不去過問。那些不讀書的歹人就夠壞的了,讀了書的歹人從書上學了許多卑鄙齷齪的伎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不論惹了什麼官司,都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小弟從不與這些人打交道。」

「賢弟有所不知,其中一個已經死了,是賽龍舟時出的事。」

「原來如此。孤魂野鬼,倒是怪可憐的,但願他早日超度。」申八動了惻隱之心。

「賢弟沒去看船賽?」

「我?我不好賭博,也賭不起。」

「什麼?賭不起?不就是幾枚銅錢嗎?」

「參軍怎麼說幾枚銅錢?實話跟您說吧,參軍大人,許多人都押了九號船,他們可輸慘了,包括船主,那個姓卞的大夫。那卞大夫輸了,可夠他嗆的。我的人說他最近手頭有點拮据。」

申八賣著關子,看了看酒杯,然後含糊其辭地說:「賭注一大,就要出事。」

「卞大夫的船輸了,誰賭贏了?」

申八抬眼看了看洪亮,不緊不慢地回道:「這可不好回答,着實不好回答!那些下大注的人總是上下其手,機關算盡,一個個暗地裏打通各個關節,通過中間商操縱整個船賽,因此,這些人到頭來往往是每賭必中。天知道這筆銀子最後進了誰的腰包,恕小弟不能幫參軍這個忙了!」

「狄大人很想弄清個中究竟,因為這可能與他正在審理的一樁命案有關。」

「是與那個年輕的讀書人有關吧?」申八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真是對不起,小弟還是愛莫能助。」

「這也不足為奇。」洪亮擺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說道,「狄大人說了,知情舉報,重賞銀兩。」

申八的眉毛不由得向上一揚。

「狄大人!」申八驚喜地叫道,「咳!怎麼不早說是狄大人想了解此事?參軍幾時見小弟不與狄大人合作了?還望參軍明日順便來一趟,或許小弟有一點實情相告。」

洪亮點頭稱善,起身便要告辭。申八用簸箕般的大手,按住了洪亮的肩頭,責備地說道:「參軍如此着急卻是為何,難道是不肯賞臉陪小弟多坐一會兒不成?」

看洪亮有些不情願地坐下了,申八便認真地說道:「參軍為人耿直,且機警過人,處事有方,小弟十分景仰。浦陽城內,小弟說的是那些達官要人,提起參軍都交口稱譽。」

洪亮心想,這廝定是以為給狄大人做事,得先討點賞錢。於是他嘴上便胡亂地自謙了幾句,手伸進袍袖內摸銀兩。

申八立即打斷了他的話,自顧自地說道:「參軍休得過謙,過謙便是不實在了。參軍經多見廣,經驗豐富,不枉多吃了幾年鹽,凡事只要參軍一出手,都能盡如人意。小弟這裏有一樁小事,也要有勞參軍,不知能否玉成此事?」

申八覷見洪亮面色冷漠,毫無表情,趕緊接着說道:「參軍不會為這點小事而回絕我這個為人隨和的老乞丐吧?何況還是個重病在身的人!」

「賢弟並不像是有病之人。」洪亮說道。對申八這等言行,洪亮驚訝得還沒回過神來。

申八強辯道:「外表看不出,病在裏邊,在腹內。」說着,申八的肚腹內傳出了轟鳴聲,隨後他便打起了嗝,嗝聲之大,眾乞丐都停住了嘴,欽佩地望着他們的團頭。申八拍著大肚子,煞有介事地說道:「參軍看到了嗎?就在這裏,在最要命的地方!」

「團頭到底所患何病?」

申八俯下身來,沙啞著嗓子低聲道:「是相思病!」

洪亮本想開他幾句玩笑,卻忍住了。看申八不悅,才打趣地說道:「是哪個女子這般有福氣?」

「是有福氣。」申八這才滿意地說道,「這女子曾入選皇宮,確是有些姿色,一笑一顰,惹得人心裏發癢。只是她平素心驕氣傲,架子很大,因此,小弟想要成此好事,須慢慢地來,謹慎為妙,定要有個萬全之策,所以才——」

洪亮機警地看了申八一眼。一個曾入選皇宮的女子!他立即坐直了身子,問道:「這女子是不是與一顆珍珠有關?」

「參軍用語真是妙極!總是能一語中的,找到那個最合適的字眼。一顆珍珠,對,她就像一顆珍珠,千百個女子中的一顆明珠。我想煩參軍去見她一回,替小弟美言幾句。但要加上十二分小心,切莫傷了那女子的自尊!」

洪亮悵然若失,原來這和那失竊的御珠毫不相干。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賢弟莫非是讓我做個大媒去向那女子說親?」

「嘿,不是!哪能如此操之過急!」申八倒讓人有些出乎意料,說道,「參軍也是官面上的人,你知道我在這位置上,是不能……哦,這麼說吧,是不能給駁了面子的,我要保住我這個團頭的面子。參軍明白否?」

「愚兄還是不解!」洪亮不耐煩地說道,「賢弟到底想讓愚兄做何事?」

「小弟只是想讓參軍到她那兒走走,順便說兩句溢美小弟的話。如此而已!切記,只說兩句溢美之詞,別的什麼也不要做。」

「愚兄樂意照辦。只是到哪裏去尋那女子?」

「去關帝廟問那紫蓮姑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洪亮起身拱手告辭:「公務在身,就不再打擾了。賢弟儘管放心,稍有空暇,也許就這一兩天吧,愚兄自會着力去辦此事。」

「參軍最好明早便去找她。」申八沾沾自喜地笑着說道,「我突然想起那兩……秀才,你管他們叫……董邁、夏光的,對吧?他們倆常去紫蓮姑娘那裏,你可以向她打聽這兩個秀才的事。但一定要和顏悅色,切記,她可是個柔軟的女子,曾被——」

「我知道了。」洪亮沒等他說完,就接着說道,「曾被選入宮中。好了,賢弟但放寬心,我明日抽空再來這裏。」

翌日清晨,剛剛用罷早膳,洪亮便來內衙給狄公請安,想把昨夜見申八的事稟報給狄公。狄公正站在書案前,拿着嫩綠的草葉喂那隻小烏龜。

「這類小東西的嗅覺如此之好,真令人叫絕!」狄公笑着對進來的洪亮說道,「對我等而言,這些草葉沒有任何味道,可你看看這個小東西!」

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幾片萵苣葉,那烏龜正在書案上,爬過一本書去,很快便抬起頭來,向椅子方向使勁。狄公見狀,便將葉子放到它跟前,小烏龜三口兩口便將葉子吃完了。狄公打開後窗,把烏龜又放回後花園的假山石縫間,然後回身坐在太師椅上,心情頗佳地問洪亮:「洪亮,昨夜之事如何?」

洪亮便將他與申八會面一事仔仔細細地敘說了一遍。末了,他又說道:「申八顯然已聽說董邁的什麼心病猝死有些不對頭,也聽說了船賽賭錢一事早已被人幕後操縱。申八甚至暗示說,卞大夫由於手頭緊,所以極有可能安排故意輸掉船賽,好從中取利。」

狄公不由得眉頭一皺,用手拽著一縷鬍鬚,說道:「此話當真?這就怪了。果真如此,卞大夫這人倒有些不可思議了。我一直認為他是個手頭闊綽、家財頗豐、篤實敦厚之人。這人平素不苟言笑,麵皮白凈,一縷黑髯,衣冠楚楚,儼然是個正人君子。可我也感覺他對董邁之死很敏感,極想將董邁的死因說成是心臟衰竭所致。有沒有聽到人們說關於卞嘉的話?」

「大人,這倒沒有。卞大夫是浦陽城內公認的名醫。申八這人言辭閃爍,有意含糊其辭。我敢說他對董邁和夏光的事肯定知道得不少,絕不像他說的那樣。可這廝無論如何也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句話!」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顯然,他是想讓我們直接向那個紫蓮姑娘打聽董邁和夏光的事。我們今天上午就去拜訪那女子。不知夏光回到寓所沒有,我想,先見見夏光才是,然後再去聽聽申八鍾情的那個女子對夏光和董邁的看法。」

「只是夏光到現在仍未回寓所。適才班頭說負責監視夏光寓所的衙役來報,夏光到現在仍未露面。」

洪亮停了停,毫無底氣地說道:「大人,說到申八鍾情的那個女子,老傢伙有可能是暗示他對御珠買賣一事已有耳聞,想讓我清楚紫蓮姑娘對御珠一事略知一二。要不然他為何反覆說她曾被選入宮中?當然,這御珠一事也可能純屬子虛烏有!」

狄公捋了捋鬍子,說道:「這話有理。別忘了,洪亮,皇宮內,包括各色女侍、宮女,可是數以千計。至於那顆御珠的傳聞,你還是將它拋在腦後吧,我可以斷言那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稽之談,是地地道道的傳奇故事!」

洪亮吃驚地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狄公又接着說道:「洪亮,這是騙人的把戲,我確信寇元亮知道此事。昨夜我輾轉反側,腦袋裏全是御珠的事。御珠如何丟失,又是如何到了董邁之手,我把前前後後的經過再三思謀了一番,終於得出了這個結論:所謂的御珠根本就不存在。試想,正如我昨夜推測的那樣,董邁和琥珀極可能早有私情。一兩個月前,琥珀告訴董邁她已有身孕,懷的正是他的孩子。他們意識到這事已瞞不下去了,便決定雙雙逃走。但從何處能弄到一筆錢呢?兩人便編造了御珠的鬼話,於是琥珀拿這番鬼話去騙那寇元亮,說董邁已將御珠藏於一個安全穩妥之處,並要求她隻身一人攜金錠去做成這筆買賣。這樣一來,這對男女就可以在菩提樹林邊的董府廢宅內相會,然後帶上這十錠金子逃之夭夭。這安排真是天衣無縫,妙不可言!然而,他們不知寇元亮早已看出他們二人的曖昧關係,正待伺機報復,這回正可將計就計。寇元亮當然知道董邁和琥珀都知道的那個隱秘地點就是董老員外的那幢廢宅,除非他是個傻瓜。他佯裝對琥珀所言信以為真,實則早已設下了毒計,先是在白石橋村的酒樓里毒死董邁,繼之則是雇一個惡棍到那廢宅的樓閣里殺死了琥珀,替他拿回那十錠金子。洪亮,你以為我的推斷如何?」

洪亮仍是滿腹狐疑,面帶困惑,慢慢地答道:「大人,昨夜您在推斷寇元亮是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時,小的就想陳述一下愚見,但當時正在推斷有幾種可能性,所以小的就沒說了。現在大人已斷定是寇元亮犯下這一罪行,小的就想說出我不敢苟同之處。那寇元亮是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君子,在下怎麼也想不出他會做出如此惡行。何況還有其他可能性可供考慮,剛才我們不是說到卞大夫和——」

「嫉妒可使一個溫文爾雅的正人君子做出暴虐人寰的事來。」狄公打斷了洪亮的話,「寇元亮犯案的可能性很大,我們此刻便去那幢廢宅再看一看那個樓閣。我確信那顆珍珠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還是想在白天查看一下殺人現場,況且清晨到郊外去遛遛馬也對身子骨有益。從那廢宅回來后,若是還沒有夏光的消息,我們就直接去找申八鍾情的那個女子,看看她能否提供什麼線索。上午開堂前,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夏光,把他知道的問個明白。」

狄公站起身,目光正好落在剛才烏龜爬過的那本書上。

「對了,洪亮,」狄公道,「我忘了跟你講,我剛才不是說昨夜沒睡好嗎,便提前一個時辰起了床,把從衙門書庫里借來的那本書翻了幾頁。」

狄公說着便拿起那書,一邊把夾著書籤的那頁翻開,指給洪亮看,一邊說道:「這是一本記載本地風土人情的書,是五十年前這裏的縣令自己刻印的,這位縣令對浦陽的歷史興趣頗濃。一天,他到菩提樹林中傾頹的河神娘娘廟前散步,那時,林間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入。他在書中是這樣說的:

外牆及廟門皆遭地震毀損,斷垣殘壁,瓦礫遍地,唯正殿與神像完好如初。神像為一女神,高丈余,立於台座之上,白石雕就,龐然巨物。神像前設方狀祭壇,亦由一獨木鑿成,彼此輝映,匠心獨運,可謂巧奪天工矣!

狄公把書拿近自己的眼睛,接着說道:「這是前人用紅筆留下的一條眉批,是這樣寫的:

是說有誤。余於此公撰文十年後游斯廟,方知祭壇乃兩白石鑲接而得。曾聞昔日廟祝空其里而密貯金銀法器云云,今已移置別處,抑或交信徒留存,亦不得而知。余欲觀其究竟,遂命工匠取灰泥於祭壇及底座鑲接處,終未見其為中空。浦陽縣令段某謹識。

「段縣令為官清正廉明,宵衣旰食,最是為民所景仰,此處所記當為不虛。我接着讀正文。」狄公又讀了起來,

「神像左手食指戴碩大紅寶石戒指一枚。里正告知,此寶石乃人間最不吉利,故無人敢竊。方狀祭壇四角頂各有一孔,以綁縛人牲之用。每歲五月初五,民間抓鬮得壯男,便綁縛於此。祭主以玉刀斬其血脈,任其血盡,四股血注灑在神像上。繼而抬其屍游於堤岸之上,擊鼓鳴鑼,人聲鼎沸,儼然節慶,祭畢,投屍于波濤中。斯俗泯滅人性,荒蠻絕倫,所幸官府明察,二十餘年前即嚴令禁絕此等淫祀。

神像終日遍體濕透,余亦見此奇觀,終不解惑。或雲此系雨露濕氣所為,抑天潤其耶?凡此種種,以待後來博學之士解疑斷惑也。余欲於此地稍稍觀覽,不期陰風鬼影,狐聲樹鳴,每每不絕,一行人皆毛骨悚然,匆匆歸府,唯於斷垣殘壁之上攜一古磚,以志此行。」

狄公讀罷,不由得嘆道:「此記載真是離奇。」狄公合上書,放到書案上,向洪亮一招手,兩人便來到院子中央。衙役將二人的坐騎從馬廄中牽出,二人飛身上馬,出了衙門,直奔城南門而去。

二人沿運河打馬飛馳。運河兩岸清風習習,薄霧飄懸,狄公與洪亮不由得心曠神怡,好不暢快,很快就到了白石橋村。

他們首先找到了那個裏正,里正把昨夜派人守候在菩提樹林的情況稟報了一遍,他說站崗的團丁在那裏苦守了一夜,直到破曉時分才撤了回來。其中一個團丁硬是說他聽見菩提樹林里有鬼鳴啾啾,有的還說看見一團白影在樹叢間飄來盪去。幾個團丁嚇得魂不附體,擁擠在樓閣矮牆圍起的花園裏,好歹熬過了這一夜。里正還說團丁將琥珀的屍體運去衙門之後,他便用蓋上紅印的封條將那閣子的門封上了。

狄公點頭表示滿意,二人打馬繼續往前走。正逢早市初上,小商販們正忙着擺攤位。過了街市,二人沿着通往樹林的小路徑直向前,很快,便到了董府廢宅前的那棵古松旁,昨晚琥珀正是從這裏引著狄公進入董宅。狄公下了坐騎,把馬拴在那棵古松垂下的斑駁樹枝上,洪亮也和狄公一樣,把馬拴上。二人便步行向前。

狄公如今才發現,原來從白石橋村到董府廢宅用不了多少工夫。他們很快就到了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子的正門和爬滿荒藤的院牆前。

走進拱門,狄公正欲抬腿進入矮牆圍繞的花園內時,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用手輕輕地碰了碰洪亮的胳膊。洪亮一看,原來樓閣前面有一個男子,這人肩寬背闊,身着皂錦長袍,頭戴紗帽,正背對着他們站着。閣門半開,蓋了紅印的封條已被撕開,在晨風中飄曳著。

「咳!」狄公不由得一聲斷喝,「什麼人?在此何干?」

那人轉過身來,一不慌二不忙,眼皮都沒翻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狄公和洪亮。這人生著一張溫和的圓臉,頜下短須,兩腮上的鬍鬚修得整整齊齊,顯得很有修養。他悠悠地打量完狄公和洪亮之後,語氣平和地說道:「閣下出言好不唐突,這話本應是我問你才對。但閣下言談舉止不像尋常百姓,在下也就不去計較,只想說明二人已擅入我的地界,倒是我應問二人適才問的那話才是。」

狄公無心啰唆,厲聲道:「我是本縣縣令,在此執行公務,調查一樁案子,快快回話,你是誰,來此何干?」

那人聞聽此言,趕緊躬身施禮,彬彬有禮地說道:「不知縣令大人駕到,得罪,得罪!在下名叫匡閔,藥材商,自京城來,四年前就已從原屋主董一寬員外手裏買下了這幢宅院。」

「真是咄咄怪事!此話當真?可有何憑據?」狄公有些不解地問。

那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從袍袖內拿出兩捲紙,趨步上前,拱手呈上。狄公接過一看,一張是地契,另一張是董府廢宅近水居的詳細地圖,上面均有浦陽衙門的簽印,還標明四年前這幢宅院就已歸匡閔所有。狄公看罷,才知道這人並非無中生有,遂將紙卷還給匡閔,緩和了語氣,說道:「原來如此。那你為何將官府貼在門上的封條撕破?私拆封條,你可知罪?」

「這絕非在下所為!」匡閔不由得有些慍怒,回道,「我一到這裏就發現閣門半開着。」

「早不來,晚不來,因何偏偏這個時候來?」

「因何偏偏這個時候來?這可說來話長。大人若是想聽——」

「正要聽你道來,但要長話短說。」

「那我就說個大略。」匡閔鎮定自若地說道,「事情是這樣的。四年前,和我做生意的卞嘉卞大夫寫信告訴我,說這幢宅院,也就是董老員外的近水居廉價賣出,勸我買進,因為毗鄰的菩提樹林盛產蓍草。我做藥材生意,店裏很需要這種藥材。大人肯定知道,蓍草的根須有很重要的藥用價值,因此,我才欣然將此宅買下。可當時正好我的藥鋪里這類藥材已經進滿,所以我又等了兩年才打算派人來這裏察看情況。剛好那時卞大夫寫信說這裏旱情正緊,我若派人去那林子可能會招致當地百姓的責怨,說不定會出亂子,因為他們說這菩提樹林是河神娘娘的聖林。那河神娘娘一直被視為——」

「河神娘娘的事情本縣知道。」狄公不耐煩地說道,「還是說你自己的事吧。」

「謹遵大人吩咐,在下不再贅言就是。這兩年裏,我生意繁忙,瑣事纏身,始終不得暇。直至昨日,我的船行至這裏,停泊在白石橋村時,我才猛地想起四年前在這裏買下的房產,就——」

「你因何到白石橋村來?是遊山玩水嗎?」

「卻是正好相反。」匡閔不緊不慢地說道,「是運河上游我的一間分店有一樁要緊的買賣,不得不親自走一趟,因此,才於三天前攜夥計孫小二包了一艘船,一刻也不耽擱地上了路。哪知船一到浦陽,船夫們聽說當晚要進行異常熱鬧的龍舟賽,那幾個懶鬼就說什麼也不肯起錨了。那時我轉念一想,既然他們非看龍舟賽不可,我也不妨藉此機會辦點事情,便捎信給卞大夫,約他昨日中午到白石橋村,引我到四年前買下的那幢董府看上一看。卞大夫回話說他正全力忙着操辦龍舟賽的事,要到天黑才能來看我。卞大夫果然按時到了我的船上,我們約定天一亮就在這幢廢宅里會面。大人,請您莫怪,我之所以選定這個時辰,是因為想儘早開船。現在正在這裏等候卞大夫,不期遇上縣令大人,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本應昨晚前去拜謁大人,怎奈一介布衣,故未敢造次,還望大人海涵。」

看見狄公臉上仍有疑惑之色,匡閔便又泰然自若地說道:「昨天晚上,卞大夫帶我去了白石橋村的一家酒樓,他正在那裏招待龍舟賽的槳手們。酒飯畢,我們沿運河走到船賽終點處,到了彩台下。之後,卞大夫自顧忙船賽去了,我便在河堤上溜達。此時,一個過路人把大人的官船指給我看,我便斗膽上了船。我在浦陽生意往來甚多,理應對縣令大人表示敬意。底層甲板上沒有人,無法煩人通報,我便兀自登梯到了上層,但見大人與妻妾們正站在護欄旁賞景,在下不想敗了大人一家的雅興,遂悄然退下船去。到底層時正碰上管家,我告訴他就不要驚動大人了。在下本不想提及此事,不想大人催問得緊——」

「如此說來,本府倒是得罪匡員外了。」狄公定睛看了看匡閔,心想,原來他就是昨晚管家說的那個不速之客。又問道,「那麼,你的那個夥計,孫小二,不曾陪着你嗎?」

「回大人,不曾。他身體不適,昨夜回到船艙里就早早地安歇了。我看完船賽后,租了匹馬,騎馬回到了白石橋村。船夫們都在外面逍遙,一個也不見回來,我只好沏了壺茶,自顧吃完,便也回艙安歇去。」

「看來匡員外所言確是實情。那我再問你,你為什麼要把這樓閣修葺一番?」

「修葺一番?大人定是指拆除了。」

狄公不待再問,心裏已經明白了一二。他邁步走上台階,推開閣門,走了進去。洪亮和匡閔也跟了上來。狄公站在門裏,難以置信地審視屋內。牆上一片片的灰泥被剝下,裏面的青磚都露了出來,而一部分的天花板也已被拆下,地上的花磚已被起走,甚至連竹榻的四腿都劈開了。

「這裏在幹什麼?」狄公身後有人吃驚地問。

狄公轉身一看,原來是卞大夫,不由得板起了臉,隨口道:「是卞大夫到了。有人在此胡鬧,我們正在清點損失。」

匡閔也冷冷地說道:「記得卞大夫曾答應替我照料這幢宅子。」

卞大夫進門一看,也很惱火,他趕忙辯解道:「一個月前我還派人來過,他回話說這裏一切都井井有條。這個人就是董邁,即董老員外的兒子,他對這幢宅子了如指掌。真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我——」

狄公插話道:「二位慢慢談吧,我去去就回。」並示意洪亮隨後跟上。

二人走出花園,狄公對洪亮低語道:「今天一大早團丁撤離后,那兇手來過。他定是信了那御珠的傳說,返回樓閣內尋覓那顆珍珠來了。我們再看一看他有沒有去過正房。」

幾隻巨蠅圍着他們嗡嗡叫個不停,狄公使勁地拍打着。

他們把幾間空房都察看了一番,沒發現什麼異狀。積滿灰塵的地上只有狄公和洪亮的腳印,他們便又走回樓閣內。洪亮邊走邊說:「這閣子已被翻了個遍,看來兇手並不曾找到他要的東西。」

狄公點頭稱是。成群的巨蠅圍着他們飛著,狄公只好一邊拍打,一邊對洪亮道:「這些蒼蠅真是可惡至極。洪亮,你看,我就是在這裏的牆頭上發現那隻烏龜的。」狄公手指著牆頭道:「它當時正在那上面爬——」

狄公突然停住了。他快步走到矮牆跟前,雙手撐著牆,俯身往牆外看,洪亮也跟了過來。二人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牆外那條淺溝里,一具男屍正躺在荒草間。這具男屍藍衣藍褲,頭頂上有一攤血,無數巨蠅正在屍體上爬著。

狄公迅即轉過身,飛身跑進閣內。卞大夫和匡閔還站在屋子的一角交談著。狄公大步走過去問道:「匡員外,我來時你已到了多久?」

「只比大人早了一小會兒工夫。」匡閔答道,「我連正房都不曾看過。我是先到這花園,站在這裏看了看牆外的菩提樹林,為的是——」

「二位請跟我來。」狄公喊道。

狄公引著二人跑到矮牆旁,匡閔俯身一看,立刻跑到一旁,嘔吐不止。「大人,那是夏光。」卞大夫驚叫着,「您看他左頰上有條疤!」

狄公將袍襟掖到腰中,飛身上了牆,又一彎腰跳了下去。卞大夫和洪亮也緊隨其後翻過了矮牆。

狄公蹲在死屍旁,仔細察看其血跡模糊的頭顱,然後在周圍的荒草間又察看了一番,發現了一塊青磚,便俯身撿起,遞給洪亮,說道:「夏光的頭顱就是被這塊磚頭砸的,有人從背後下的手。你看,這磚角上還有血跡。」

狄公站起身說道:「大家搜查一下附近的樹叢,或許還有其他線索。」

「大人,快看,這好像是木匠的工具箱。」洪亮叫道。他在樹叢下發現了一個長方形的舊木箱。狄公示意他打開,洪亮便把系在木箱上的皮帶解開,裏面有兩張鋸片,一把鎚子,還有幾把鑿子。

「把這個也帶上。」狄公道。又轉向卞嘉:「幫我脫去他的上衣。」

二人把上衣從死者肌肉發達的軀體上剝了下來,發現死者左臂的上部纏着一塊破布。卞大夫解開了破布,原來裏面是一道很深的刀傷,便仔細檢查起來。

「大人,我看,傷口是新近被一鋒利、細長的薄刃刀刺傷所致。屍體尚溫,死了可能還不到半個時辰。」

狄公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他摸了摸死者的袍袖,裏面空無一物。又翻了翻腰帶等物,還是什麼也沒有找到,連塊汗巾都沒有。

「我們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是仵作的事了。」狄公幹脆地說道。

三人又翻過牆頭,回到了花園裏。匡閔急着問夏光的死因,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對洪亮說道:「你即刻打馬去白石橋村,把那個裏正喊來,再叫上十個八個團丁。」洪亮走後,狄公在花園裏踱起了步子,還不住慍怒地甩動着袍袖。

洪亮果然神速,不到幾刻,就已經返回,身後還跟着一個神情緊張的里正和一群驚恐萬狀的青壯團丁,每個人的手裏都拿着一根長長的竹竿。

狄公讓里正命人將帶來的竹竿先紮成擔架,然後將屍體運回衙門,並撥出幾人看守這幢宅院,到衙役來接換為止。看見他們一個個不悅的樣子,狄公厲聲道:「天已大亮,還怕什麼!」

狄公又對卞嘉和匡閔道:「二位向團丁們借兩匹馬,隨我回白石橋村去。」幾個人騎着馬很快就到了白石橋村。狄公下了馬,讓匡閔領着到他的客船上去看看。

原來是艘很大的帆船,在橋那邊的碼頭停泊著,佔了不小的地方。四名無精打採的船夫正在將一面竹席做成的帆高高升起。狄公吩咐匡閔、卞大夫和洪亮在岸上稍候,自己則邁步走過跳板,上了船。狄公站在船頭,大聲呼喚船主,等了半晌,蓬頭垢面的船主才出現在了艙口。船主一邊系著腰帶,一邊走到甲板上,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望着狄公。顯然,船主和船夫們一樣,昨晚看完龍舟賽后,多喝了點酒,剛才還在沉睡着。

「帶我去見孫小二。」狄公命令道。

船主見狄公來頭不小,趕忙踉蹌著走到了船尾。這裏有兩個較矮的小艙。船主在窄門上叩了半天,裏邊的人才將小窗子推開,將頭探了出來。這人脖頸細長,皮包着骨,頷下長著一撮亂糟糟的小鬍子,頭上還緊緊地纏着一條白布。

「為何非要這般使勁叩門?」那人氣惱地說道,「我頭疼得像裂開了一樣,能否不要來打擾我?」

「我是本地縣令。」狄公正色道,「不必拘禮,待在那兒不用動。孫小二,我只是想問,昨晚你是怎麼打發的?」

「大人,小的一直躺在床上,連晚飯都不曾吃上一口,全身不住地難受。」孫小二直了直身子,趴在窗台上接着說道,「開頭就覺得不對,先是發燒,接着就是不想吃東西,緊跟着是有些噁心,吐酸水,然後就是——」

「也真夠你受的。孫小二,我再問你,昨晚匡員外有沒有來看過你?」

「來過。晚飯前,匡員外來看過我一次,說要跟他的一個朋友去看船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的艙就在我的隔壁,他晚上肯定就在艙里。大人,可曾出了什麼事嗎?」

「不錯,確實出了事,有個人被害了,我正在調查此案。」

孫小二恨恨地看了一眼邋邋遢遢的船主,嘆了口氣,說道:「真可惜,這被害之人不是我們的船主,還從沒租過這麼糟糕的船呢!」

船主還在憤憤地嘟囔著,狄公轉向他,厲聲命令道:「你馬上把船開到浦陽城西門下的護城河,把船停靠在那裏,至於何時起錨,靜候通知。」

狄公又轉過身對孫小二道:「孫小二,看來你得在浦陽城裏待上一兩天了,抽空去看看病,切莫耽擱了。」

孫小二申辯說他還有急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耽擱,狄公已背過身去,邁步上了岸。

狄公走到匡閔跟前說道:「匡員外是此案的重要證人,因此,也只好先待在浦陽了。我已命船主將船開到城西門下的護城河去,你可以待在船上,也可以到城裏找客棧下榻,但要立即將住處稟報衙門,好隨時聽候傳喚。」

匡閔皺着眉頭,還想說什麼,狄公已轉向了卞大夫,乾脆地說道:「卞大夫,我還要麻煩到你,眼下不要離開浦陽。告辭了。」

狄公飛身上馬,洪亮緊隨其後,二人打馬沿官道疾馳而去。這時早已日上三竿,驕陽似火,烤得二人臉上火辣辣的疼。

「隨身帶頂草帽就好了,」狄公道。

「大人,一會兒還要熱,您看,一絲風都沒有。而且,那邊聚集的烏雲也不是好兆頭,恐怕午後要有暴雨。」

狄公沒有作聲,二人一路無話。待看到浦陽城的南門時,狄公突然開了口道:「這是兩天內的第三起命案了。特別是這夏光,他是唯一可能解開這謎團的人。」接着,狄公又冷靜地說道:「洪亮,這事攪得我心裏很不安。浦陽城裏竟有如此肆無忌憚、殘忍至極的罪犯在逍遙法外,我身為地方官,不能速速偵破此案,有何面目見父老鄉親!」

南門的軍校看是狄公到了,趕忙直挺挺地立在城門樓里。這時,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從門樓的窗戶里傳了出來。狄公趕緊下了馬,俯身往窗子裏瞧去,原來是兩個兵卒在整理竹籤府牌。狄公看罷,站直了身子,手裏拿着馬鞭搖晃着,好像想起了什麼。他總覺得這噼里啪啦的竹籤聲應該讓他想起什麼似的,可就是想不起來,不由得緊皺雙眉。

軍校看着狄公,有些給弄傻了,結結巴巴地問道:「大人,天很……很熱吧?」

狄公還在冥思苦索,全然沒有聽見軍校說什麼。突然,他張開大嘴,開心地笑了起來,轉過頭對身後騎在馬上的洪亮叫道:「看來,就是這麼回事!」然後又對軍校吩咐道:「叫那兩個兵卒把竹籤按號頭理好,若是發現有兩片號碼相同的,立即送到衙門裏!」

說罷,狄公拍打着坐騎,進了城。洪亮不解狄公為什麼對竹籤這麼感興趣,正待要問,狄公又說道:「洪亮,我去見申八說的那個女人,你去寇府問問下人寇元亮今晨是否出去過,威嚇也罷,賄賂也罷,只要能問個確切!」

「大人,若是這樣,早上升堂之事該怎麼處理?」洪亮憂慮地問,「琥珀被殺的消息已傳遍了全城,夏光的死訊很快也會眾人皆知,如果衙門裏不給個說法,人們難免會搖唇鼓舌,編造出許多離奇的故事來!」

狄公把紗帽從汗涔涔的前額上向後推了推,說道:「洪亮,你說的也是。通知一下衙門上下,今日不升早堂,不過,中午還是要升堂問案,那時我就可以查出些眉目來,把案情向大家做一番交代。來,洪亮,我們把帽子換戴一下,那女人姓甚名誰,幹什麼營生,我都不甚清楚,還是微服私訪吧。」

狄公將洪亮的小圓帽往頭上一扣,便和洪亮分了手,打馬朝關帝廟方向奔去。狄公戴着那頂便帽,一身灰塵,再加上滿臉的汗水,他心想,這回可沒人知道我是誰了。

十一

狄公很快就到了關帝廟前,他攔住了一個小叫花子,向他詢問紫蓮姑娘的住處,小叫花子連看都沒看狄公一眼,只是用骯髒的食指指了指前面拐角附近的一幢高大的木房子。

狄公下了馬,把馬拴在門旁的鐵環上,抬眼望見門上懸掛着一方朱漆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四個大字:武德道場。從上面的大方鈐印來看,這應是哪個皇太子的手筆。狄公懷疑地搖了搖頭,徑自走了進去。

大廳里寬敞、幽暗,頗覺涼爽。大廳中央,鋪着厚厚的蘆席,六個裸著上身的彪形大漢分成三對正在練習拳腳。再往前,兩個頭髮凌亂的惡漢各自操著一根竹棍正在對打。靠牆的長凳上,坐着六七個徒弟,早已躍躍欲試。對狄公的到來,誰也沒有在意。

一個持棒的惡漢被擊中了手腕,疼得立刻撒手扔棒,捂着手,罵不絕口。

「莫四,休得出言骯髒!」大廳的最裏面傳來了一聲怒斥。

那惡漢滿臉驚恐,尋聲一望,慌忙乖順地應道:「師父息怒,弟子該死,下次不敢了!」說罷,把酸痛的手腕放在嘴邊吹了吹,趕忙哈腰撿起竹棍,和剛才那個惡漢又對打了起來。

狄公從這些練武的漢子中間穿過,直接向最裏邊走去。走到裏邊,狄公不由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個斜坐在椅子上的胖大女子。這女子手大、腳大、肚子大,渾身上下一般粗細,整個水桶形的身材塞在椅子裏,儼然一座肉山。其上身穿着短袖衣衫,下身穿着褐色粗布寬腿褲子,穿着打扮像個地地道道的武林師傅。胸部和腰間各扎著一條紅帶子,把便便的腹部多少收回了一些。見狄公走近,那女子將毫無表情的圓臉慢慢抬起,粗聲粗氣地問道:「那陌生人,你要做什麼?」

狄公大剌剌地回道:「在下姓甄,是京城來的拳師,要在此地逗留些時日。申八引薦我到這兒來,看大姐能否幫忙一二,收幾個徒弟,也好混碗飯吃。」

紫蓮聽罷未置可否。她的一頭濃密的黑髮攏於腦後,盤了一個碩大的髮髻。她抬起粗壯的右手拍了拍髮髻,盯着狄公打量了半晌,才突然開口說道:「讓我試試你的手勁!」

狄公無奈,只好伸出手,紫蓮用又硬又大的手攥住了狄公的手。狄公身強體壯,素以勇武著稱,自是不甘示弱,但還是不得不拼盡全身的力氣才撐得住紫蓮姑娘這鐵鉗似的一抓。突然,紫蓮姑娘鬆了手,讚歎道:「真是有把力氣,不愧是個拳師。現在的拳師怎麼都有連鬢絡腮的大鬍子!」她身子一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形如此輕便,令狄公好不驚訝。她闊步走到酒罈前,彎腰舀了兩大碗香氣誘人的白酒,將其中的一碗往狄公面前一遞,滿不在乎地說道:「甄師傅,都是武林中人,來,干它一大碗。」

紫蓮和狄公一般高低,頭好像直接長在又寬又圓的肩頭上。狄公呷著酒,好奇地問道:「敢問大姐在哪裏學得這等好身手?」

「我生在塞北,從小練就一身武藝。後來因為生計問題,我領着一群胡族姑娘到處打把式賣藝。幾年前,我們到了京城,剛剛搭好了場子,就驚動了三皇子。他命人將我們召進東宮,讓姑娘們一一獻藝,三皇子對我們很是欣賞,經常與我們切磋技藝,東宮上下也都喜歡看姑娘們的摔打表演。姑娘們穿着短衫短裙,煞是俊俏。這種穿着在我們練武人中實屬正常,但有人硬說這有傷風化。」

紫蓮姑娘將碗中的白酒一飲而盡,把碗往地上憤憤地一摔,接着說道:「去年,禮部尚書在聖上面前奏了一本,說我們的表演過於下流,傷風敗俗。什麼下流,下流個屁!實則是那些嬪妃在背後搗的鬼。她們心懷妒忌,受不了她們的男人一睹女人的真正風采。要不是她們有鼻有眼,你真不知道她們是些什麼東西。後來,聖上下了旨意,三皇子只好將我們送出東宮。」

「這些女子於何處安身呢?」狄公問道。

「眾姐妹都回塞北去了,只有我留了下來,因為我喜歡待在中原。向三皇子辭行時,三皇子很是不舍,還贈給我一錠金子,囑咐我道:『紫蓮,日後洞房花燭之時,別忘了稟告我,我要給你的新郎做一個全銀的梯凳,好讓他能夠得到你。』殿下一向出言風趣,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紫蓮姑娘說到得意處,晃着頭,微笑着,沉浸在往事中。

狄公知道紫蓮姑娘並非漫無邊際地瞎說。別看殿下們讓六部大臣在他們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對優伶雜耍之人卻往往平等待之,有時還過從甚密。

「我只對拳腳功夫感興趣。」紫蓮接着說道,「所以才開了這個武場,只收點酒錢。有幾個傢伙還真是可教之徒。」

「我聽說有兩個徒弟尤為出色,而且是兩個秀才,好像一個叫董邁,一個叫夏光。」

「甄師傅,你來遲了一步,董邁已經死了。這更好,一死百了。」

「這卻是為了什麼?聽說他一身功夫,且為人友善。」

「他拳腳功夫倒是不錯,只此而已。要說友善……」她轉過頭去,吼道:「桂花!」

一個年約二八的瘦弱少女掀開了後門的門簾,手裏拿着塊抹布正在擦拭盤子。

「桂花,你且將盤子放在一旁,轉過臉去,把後背給這位甄師傅瞧瞧。」紫蓮姑娘吩咐道。

那姑娘很不情願地轉過身去,後背對着他們,把上衣解開了,匆匆地脫了下來。她的後背瘦骨嶙峋的,且有很多鞭痕。姑娘還要解胸帶,紫蓮姑娘又吼道:「這就行了,穿好衣服,洗你的盤子去吧。」

「這是董邁所為嗎?」狄公問道。

「是他,但又不全是他。董邁以前常常出現在這裏,只是十幾天前出了這事之後,就不再來了。這愚蠢的小賤人不知怎麼竟喜歡上了董邁,那天夜裏叫董邁領了出去。董邁把她領到了城北的一個什麼地方,黑暗中,桂花只看出是一座大房子。董邁把她帶到一個漆黑的屋子裏,她看不出誰在屋裏,還沒等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已被扒光了衣服,臉朝下綁在床榻上,被狠狠地揍了一頓。她後背上的鞭痕就是這麼來的。後來,董邁又回來了,把她從床榻上解了下來,領回了這條街上,給了她一兩銀子,要她守口如瓶,之後就揚長而去了。這愚蠢的小賤人前兩天才把這事告訴了我,因為那天我到她屋裏去,撞見她正在洗澡,發現她背後傷痕纍纍,才問清了來龍去脈。可惜那董邁已死,否則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他周身都打得皮開肉綻。不過,這個愛調情的小賤人也該這麼教訓一頓。」

「這桂花姑娘可曾被姦污?」狄公問道。

「不曾,她還是個處子之身,至少現在還是。要不然,這事我早就報官了,這個我還懂。那小賤人是出於自願去的,又收了人家的銀子,我幹嗎還要操這份心?」

「董邁常常縱慾採花嗎?」

「這是自然。但他只專情一個,總是為她搜集古董,肯定就是那個女子。最近董邁和那女子遇上了麻煩,或許是因為董邁這人野心勃勃,太想發財了。好像這筆生意是夏光這崽子做了手腳,把董邁取而代之了。」

「你說是夏光做了手腳?為什麼這麼說?」

「夏光可不像董邁那麼詭秘,而且遠遠不及。昨天夏光跑了來,他來之前喝過酒,這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他竟還清了欠我多時的酒債。我問夏光:『你是不是撞上了搖錢樹?』他答道:『那倒不曾,但今天夜裏我可要發筆橫財。我說好了要幫個傢伙把一隻小雞關進雞籠里。』我說:『當心別把自己也關到雞籠里去!』他笑嘻嘻地說:『這不勞您擔心!那是個僻靜的所在,沒人聽得到雞叫。董邁說那傢伙出手大方,且從不拖欠。』我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一臉友好地說:『夏光,我的兒,給我滾出去,別再讓我看見你那張難看的疤瘌臉!』夏光聽了,惱羞成怒,幾步走到門口,站在那根門柱跟前破口大罵。我便抬手把他的袍袖釘在了門框上,就像這樣……」紫蓮說着,一把飛刀突然出現在手中,她手一抖,一道寒光掠過大廳,「砰」的一聲,飛刀已深深地扎在門框上了。大廳里一陣喝彩。兩個徒弟跑上前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顫動不停的飛刀從門框上拔了下來,然後畢恭畢敬地捧還給紫蓮。紫蓮得意地說道:「夏光這崽子不知深淺,真要是惹得我性起,我這飛刀可不認人!」

「紫蓮大姐快人快語,但動起刀來還要小心才是,不然,恐怕日後生出是非來。」狄公告誡道。

「怕生是非?本姑娘誰也不怕!就是當官的來了,我也不怕。我告別三皇子時,殿下頒給了我一張蓋着鈐印的文書,上面說我仍屬後宮中人,若惹出事來,仍由後宮裁決,地方官吏無權過問。縣令大人,你向我打聽董邁和夏光的事,現在你如願以償了吧?還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狄公聞聽此言,驚愕不已。紫蓮姑娘見狀,輕蔑地說道:「大人以為憑這點伎倆就能騙過一個在皇宮裏待過好幾年,且經常出入達官顯宦之府的女子嗎?一個人打我眼前一過,我就能分出他個三六九等,大人雖然喬裝微服,瞞得過別人,可騙不了我。要不然,方才就不會跟大人喋喋不休地說上半日,大人尚未覺察嗎?一句話,大人切記,董邁不是什麼好東西,夏光也絕非善類。」

「說起夏光,紫蓮姑娘可以不必為他傷腦筋了,他今晨也被人殺了,殺他的人極有可能就是僱用他的那個人。紫蓮姑娘可曾知道夏光是受誰僱用的嗎?」

「大人,這卻不知。我問過桂花。可這小賤人壓根就不知道,她臉朝下被綁在床上,那人一句話都不曾說,只是一味地哈哈大笑。要是那傢伙落在我手裏,大人就免了升堂問案的麻煩,叫獄卒們直接來收屍就是了。我恨透了這些王八蛋!」

「紫蓮姑娘,你為本縣提供了重要線索,本縣感激不盡。還有一事,我倒差點忘了,申八讓我在姑娘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紫蓮姑娘聽狄公這麼一說,寬闊的臉盤上立即放出了光彩。「真的,他果真如此說的?」紫蓮姑娘倒顯得羞羞答答了。她蹙了蹙眉,認真地問道,「他是不是想托您做媒,正式向我提親?」

「倒沒這麼說,他只是說——」

「為他美言幾句,是不是?這個孬種!近來他見着誰就叫誰到我這兒來替他美言幾句!反正我是不會表態的,他要親自找上門來才成。申八這人倒也心地善良,為人正直,我很看重他這一點,可我總不能找上門去吧?我做事是有分寸的。」

「問題是好像他做事也有他的分寸。」狄公道,「不過申八這人生財有道,且是個靠得住的人。」

狄公覺得洪亮答應申八的事已經做到了,便將酒碗放下,站起身來,道:「多謝紫蓮姑娘美酒相待,本縣告辭了。」

紫蓮姑娘將狄公送到門外。從眾徒弟旁走過時,她順便對靠牆盤腿坐在長凳上的莫四道:「莫四,起來,還練剛才那幾手。」

莫四黝黑的臉膛一下子變得刷白,立即乖乖地站了起來。

街上熱得像蒸籠。狄公一躍上馬,對站在門洞裏的紫蓮抱了抱拳,打馬飛奔而去。

十二

狄公策馬向西疾馳。紫蓮姑娘的一席話為這一連串的兇殺案提供了新的破案線索,因此,狄公決意回衙之前再去拜訪一人。

狄公一直到了孔廟前才勒住馬頭。孔廟對面是一幢整潔的白灰抹牆的兩層小樓。底樓的窗戶都上了鐵柵欄,二樓的窗台上也上了一排長長的牆頭釘,以防賊人攀爬,樓門上則懸掛着一塊精心打造的牌匾,上面寫着:古雅軒。狄公在店前下了馬,把馬拴在門前的石柱上,石柱跟前搭了涼棚,馬匹可以躲到裏面納涼。

年輕的夥計見是縣令駕臨,慌忙出來笑臉相迎。

「大人來得真是湊巧,楊掌柜剛好回來。鄉下的人掘出了一塊漢碑,掌柜的便騎馬跑了一趟,此刻他正在樓上琢磨那塊石碑。」夥計引著狄公一直往裏走,旁邊都是各式櫥櫃,裏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古董。夥計引著狄公上了裏面的樓梯。

樓上很寬敞,地上放了兩大銅盆冷水,倒也使人感到些許涼意。陽光從糊著白紙的兩扇大窗戶上照進來,整個樓上亮堂堂的。兩面牆上掛着一幅幅褪了色的水墨畫,邊牆旁立着一個書架,上面堆滿了古書。

身材高大的楊掌柜坐在油黑髮亮的烏木八仙桌前,靠在太師椅上,一雙大手捧著個細頸花瓶,正在仔細品玩。夥計跑上前去,告訴掌柜的縣令大人到來。楊掌柜忙將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上,立即站起身來,躬身施禮,嘴裏連稱怠慢,一邊拉過一把太師椅讓狄公坐下,隨即瓮聲瓮氣地說道:「狄大人想必是要看我昨晚提到的那幅古畫吧?肯定是件珍品,大人來得正好。先用茶,大人。」

狄公坐了下來,隨手接過夥計遞上來的一把小羅扇。

「楊掌柜且慢張羅,那古畫還是改日再賞玩吧。本縣路過貴店,喝杯茶就走,順便來問個信兒。」狄公說罷,看了看垂手立在身旁的夥計。

楊掌柜向夥計使了個眼色,夥計會意,趕忙退下。楊掌柜親自執壺敬茶,然後靠在椅背上,瞪着一雙機警的眼睛,等著狄公開口。

「楊掌柜,目下至少有三件謀殺案。」狄公道,「董邁和琥珀之死你已知道,或許你還聽說今晨夏光又遭謀殺了。」

「夏光又遭謀殺?尚未聽說。大人來時,小人剛剛回店。對,是有這麼個人。有人曾跟我提起,有個名叫夏光的古董販子,專與烏七八糟的人來往,告誡我不要買夏光弄來的東西。或許是哪個齷齪之輩因分贓不均而害了他的性命。」

「夏光之死定與董邁和琥珀之死有關。楊掌柜,不瞞你說,關於此案,我現在是一籌莫展,正如面牆而立,無路可進。楊掌柜若能提供一些死者周圍人的情況,以便獲取一點這幾個慘案的相關信息,本縣將感激不盡。」

狄公呷了一口茶,微笑着繼續說道:「本縣現在急欲知道的,倒不是楊掌柜對古董的高見,而是對古董界同行們的高論。本縣正是專程為此而來。」

楊掌柜趕忙點頭哈腰地說道:「承蒙大人垂詢,小人真是受寵若驚,小人正巴不得為大人分憂解難。只是小人平素深居簡出,除了有時到鄉下找古董外,很少與街坊們來往,更絕少去聽那些流言蜚語。拙荊六年前已過世,兩個兒子也已在南邊安家立業,小人每日只與古董為伴,只為生意而活,過着平淡如出家人的生活,衣食住行全由自己料理,懶得用那些笨手笨腳的用人,免得打碎我那些名貴的花瓶。白天有夥計照管店裏的買賣,晚上便不再有人打擾,落得個清閑自在,優哉樂哉。大人,這是小人過去一直嚮往的日子。當然,這樣一來,小人倒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了,真有與世隔絕之感!」

「楊掌柜,本縣感興趣的正是你的主顧,如卞大夫等。」

楊掌柜將杯中茶一飲而盡,交叉了雙臂,說道:「卞大夫主要是搜集玉器,這是有其原因的,據說古玉器很有藥性,所以很多大夫和藥師都對此頗感興趣。卞大夫所藏不多,但門類齊全,精收選精。他主要是從中研磨玉器,絕非以盈利為目的。這與藥師匡閔迥然不同。匡閔搜集玉器只注重其藥用價值,他經常買進十分名貴的古董,但純粹是為了投資賺錢,待價而沽。因此,匡員外主要是個商人。寇元亮不時從他手中買進古董,我可不買他的,要價太高。」

「本縣已見過匡閔,他好像是京城人。」狄公道。

「他是京城人,大人,可他經常外出,至少每月都要來浦陽一趟,但來去頗為隱秘,很少為人所知。」

「這卻是為何?」

楊掌柜狡黠地笑了笑,答道:「這是因為匡員外也為卞大夫在浦陽的競爭對手提供藥材。可是,匡員外叫我不要將其常來浦陽的事聲張出去還另有原因。他通過卞大夫在菩提樹林旁置了一塊地產,他跟卞大夫說他買這塊地只是為了日後轉手賣個好價錢,實則不然。匡員外一直派人在菩提樹林附近採集蓍草,如果卞大夫聞聽此事,必定要問他抽成。正如小人剛才所說,那匡員外確實是個極精明的商人。」

「此言絲毫不差。」狄公道。他心中暗想,看來匡閔對自己的行動確是諱莫如深,雖然算不上撒謊,卻也使人對他的行為產生了懷疑。那麼,既然這位彬彬有禮的玉面君子搜集古董是以盈利為目的,他也有可能僱用董邁或夏光為他打探貨源,當然,也許是由於其他原因。想到這裏,狄公問道:「楊掌柜是否知道匡員外每次來浦陽都在何處棲身?」

「大人,他每次來,若是不待在船上,就在八仙客棧租個房間,八仙客棧房間小,租金低。」說到這,楊掌柜輕蔑地笑了笑。

「本縣知道這家客棧,匡員外也真是個慳吝之人。」

「大人,對匡員外來說,錢就是一切。他不惜以重金購進古董,完全是為了日後牟利。說到這,寇員外才是個真正的收藏家,只要遇到上品,不惜一切代價,定要買進。話又說回來,人家有的是錢,買得起!」

楊掌柜用手揉着下巴,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謙遜地說道:「至於我自己,則游移於匡閔和寇元亮之間。當然,我是買進賣出,但不時若鍾情於哪件古董,便把它收藏起來,待茶餘飯後拿出來細細把玩,不論人家出多大的價錢,我都不會再將其出售,且年歲越長,這一癖好則越烈。以前,我最喜歡去寇府把玩他那些精美絕倫的藏品,每月總要去個四五次。但最近四年裏,每次都是寇員外盛情相邀,我才去他的客房裏坐坐,但不再看他的藏品了,原因很簡單,他收藏的古董太好了,我委實很嫉妒,倒是不看的好。」

楊掌柜說到這裏,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問道:「大人,小人隨便問問,卞大夫船上那個叫董邁的鼓手被害一案是否有了眉目?」

「尚無甚線索。方才本縣跟你講了,這件案子十分棘手。這事咱們暫且不提,還是說那寇員外吧。常聽人說他收藏了一些質地上乘的古董。這人於此道獨具慧眼,他在選擇夫人一事上也能說明這點。雖然他的正室金蓮已病了許久,但仍不失為一個嬌艷的女子,昨夜我還碰巧見過她。至於他那二夫人琥珀,眼含秋水,眉似遠山,雙頰若桃花初開,身形如細柳搖曳,知書達理,聰慧賢淑,則更是一個人間仙姝!」

楊掌柜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坐姿,半天才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寇元亮從沒看走過眼。那時琥珀還是董老員外府上的一個丫頭,寇元亮將其以重金買下,教她穿着打扮,識文斷字,還親自為她選定耳環、項鏈等其他飾物。不出一年,琥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用在琥珀身上都不為過。可是天公不作美,偏偏金蓮久病不愈,琥珀又一命歸西,寇元亮就是沒這福氣,不能再攬二嬌娘在枕席,擁雙美人於浦陽了。」

楊掌柜說罷,雙目還直直地望着前面,若有所思地捋著短須。

狄公道:「古人云,熊掌與魚不可兼得,此話不無道理。擁雙美於一身,不獨人嫉,天亦妒哩。」

楊掌柜好像沒有聽到狄公的話。突然,他盯着狄公的臉,尖刻地說道:「大人,話不一定這般說,其實寇元亮本不應得到這一切!大人今天來這裏只是私下裏和小人隨便談談,因此,小人也就不用忌諱什麼。那寇元亮秉性中有明顯瑕疵,小人只舉一例,大人即可略見一斑。一日,寇元亮給我看一件上好的波斯玻璃碗,我拿在手裏把玩,嘖嘖稱讚著,順手指出碗底處的一個色斑給他看,笑着說道:『白璧微瑕,這瑕疵倒使得這波斯碗越髮漂亮了。』寇元亮一把從我手中拿過玻璃碗,定睛一看,果有瑕疵,便往地板上使勁一扔,將之摔得粉碎。大人,這真是作孽!」

「匡員外就絕不會這麼做!」狄公冷冷地說道,「卞大夫也不會這樣做。我好像聽人說卞大夫雖然外表一本正經,文質彬彬,實際上是個浮浪之輩,只不過是善於掩人耳目罷了。」

「大人,這點小人可不敢苟同。別看他的夫人是有名的悍婦,卻從未聽說卞大夫去過花街柳巷,伶館賭局。這悍婦沒能給卞大夫生上一男半女,又決不允許他納妾。」

楊掌柜搖了搖頭,抬頭看了看,又接着說道:「大人,卞大夫為人坦直厚道,不知用什麼辦法,把自己府上的那碗水端得平平的。」

「我還聽說卞大夫最近囊中羞澀,手頭拮据。」狄公說道。

楊掌柜瞥了狄公一眼,有些吃驚地說道:「手頭拮据?我看不會。他雖欠我不少錢,可我還是不信他會缺錢用。此人做生意極其精明,且醫術高超,浦陽城裏的士紳官商都找他看病,寇員外正室金蓮的病就是他看的。」

狄公點了點頭,喝乾了茶,然後把蛋殼般薄而易碎的茶杯小心地放回桌上。他捋著長長的黑髯,半晌才又說道:「楊掌柜,本縣既然來了,就順便再向你請教一個問題。楊掌極肯定也知道百年前御珠失竊的事,不知對此持何高見。」

「大人,當時御珠失竊后,宮中搜查得極為徹底,最後御珠還是蹤影皆無,依小人看,必是那皇后自己藏匿了,藉機將皇帝的幾個寵妃折磨致死。目的達到后,將御珠扔進井中或埋在什麼地方了。皇宮深似海,後宮里更不知發生過多少悲劇!況且,誰會偷一件永遠不能出手的東西呢?」

「楊掌柜,假若那御珠真的被盜,果真就無法變賣嗎?」

「大人,在境內斷無賣出之理。四海之內,莫非王土,哪個敢買?不過,若是竊賊與驛館中的大食或波斯等地的客商有往來,倒是可能賣出。當然,賣到那蠻荒之地,價錢自然要大打折扣,不過這是可以賣出御珠而又不招致麻煩的唯一途徑。」

「看來本縣得告辭了,中午衙門裏升堂問事,我還要做些準備。順便問一下,楊掌柜可曾去看過菩提樹林中的那座河神娘娘廟?」

楊掌柜低下了頭。「大人,小人未曾去過,頗覺遺憾。林密草深,無路可通,加之當地百姓深信河神娘娘,若貿然闖入,恐遭仇視。小人這裏有一卷書,對之描述倒頗為詳盡,大人不妨一看。」

楊掌柜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取出一冊書,回身遞給狄公,說道:「這卷書是大人的一個前任自己出資刻印的。」

狄公接過書,在手中翻了翻,又還給了楊掌柜,說道:「這書衙門裏也有,確實饒有趣味。書中有一段對河神娘娘塑像的描述極為精妙。」

「真希望哪天能一睹這河神娘娘塑像的風采!」楊掌柜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據說那神像乃漢代遺留下來的,整個神像連同台座系由一塊大理石雕琢而成。神像前的方祭壇也是由大理石砌成,獻給河神娘娘的青壯男子就是在那裏被宰殺來血祭娘娘的。這是過去此地一個很重要的遺風。大人,能否將那片林子清理乾淨,重新整修那座廟宇?如果傳出話說河神娘娘對廟宇荒頹已經慍怒並屢示凶兆,百姓就絕不會有什麼異議,這樣一來,河神娘娘廟就會成為浦陽一大景觀。」

「這建議真是妙極,本縣會加以考慮。我不希望在所管理的轄區內有一塊籠罩在神秘中的無人敢涉足的荒地。天知道裏面會出些什麼事!楊掌柜,本縣須立即回衙,就不打擾了。」

狄公起身告辭,楊掌柜趕緊站起身來,送狄公下樓,邊走邊說道:「大人,少頃小人也到衙門裏去。與被害之人有關的幾乎都是我的主顧,去衙門裏聽審,對此事示以關注,自是責無旁貸。」

十三

狄公回到衙門裏后,便直接到了後面的內宅。他覺得又熱又累,趕忙急急地洗凈了身子,換上清爽舒適的白色棉布夏袍,戴了一頂輕紗小帽,便轉到內衙書齋。洪亮正在這裏等他。

就這麼幾步路,狄公又是大汗淋漓。狄公從牆上摘下一柄用長長的鸛毛做的羽扇,坐到太師椅上,一邊用力地扇著,一邊簡潔地問洪亮:「洪亮,從寇府那兒打探到什麼消息了?」

「大人,此事順當得很。小的在菜市附近碰巧遇上了寇府的一個快嘴女僕,沒費吹灰之力就從她嘴裏套出了實情,寇元亮今天一大早的確騎馬出去了。」

「他清晨常騎馬外出嗎?」狄公趕緊問道。

「大人,未曾有過。那女僕說寇府的人都認為寇員外死了琥珀這個愛妾,特意騎馬出去遛遛,排遣心中的悲苦。那女僕還說,寇員外與琥珀只是年齡相差懸殊,其實二人感情很好,琥珀還經常幫助寇員外照顧金蓮,府內十分和睦溫馨。」

洪亮說罷,看着狄公,狄公卻半晌不語。突然,狄公坐直了身子,用手指著案桌上的兩片長方形竹牌,問道:「這兩片竹牌是何時送來的?」

「是南門的值日軍校剛剛送來的,大人。」

狄公急不可待地將兩片竹牌拿在手中仔細審視着。兩片竹牌一般大小,上面都寫着一個同樣的潦草數字:二〇七。但其中一片竹牌上的數字寫得笨拙而吃力,顯然不是讀書人所寫。另一片則恰恰相反,那字寫得穩健、遒勁、流暢,應是出自讀書人之手。竹牌上還有一個窄窄的很難看出的溝槽,將竹牌從中一分為二。狄公蘸濕了食指,將這后一片竹牌上的數字輕輕地拭去,然後納入袍袖之中,滿意地笑道:「這片竹牌我留下了,另一片還給南門軍校。洪亮,我也跟你說說我去見申八說的那個紫蓮姑娘的情況。」

「大人,那紫蓮姑娘是幹什麼的?」洪亮急切地問道,「果真是個窈窕淑女嗎?」

「我一見到她倒是沒有想到『窈窕』二字。紫蓮姑娘是塞北來的女俠,塊頭很大,望之令人有三分畏懼之感。」狄公頗為挖苦地說道。隨後,他把與紫蓮姑娘交談的大意跟洪亮說了一遍,末了補充道,「看來浦陽城裏有一個到處為害的惡魔,他先僱用董邁,繼之又買通夏光,誘騙女子供他淫樂。顯然,這三起謀殺案都是這個惡魔在幕後策劃而成。」

「如此說來,大人的第二種猜測就可以排除了,也就是說,寇元亮不可能是兇手。即使他有可能出於嫉妒而殺死了對他不忠的琥珀,也絕不是那種專找女子尋歡作樂之輩。」

「洪亮,這也未必。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寇元亮在外人看來,甚至在他的婢女中,都是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古董收藏家,一個憐香惜玉、柔情萬種的丈夫,但極有可能他還有邪惡的甚或悖於常情的一面。這類人往往善於隱藏其齷齪骯髒的品性,使人難以看清其廬山真面目。真正了解寇元亮品行的當然只有他的妻妾二人,只可惜一個瘋瘋癲癲,一個命喪黃泉。倘若寇元亮真是此等邪惡之輩,他說金蓮出去訪友突然失去記憶一事,就令人難以信服。金蓮會不會是因為飽嘗其夫虐待之苦,而意欲逃跑呢?逃跑不成,慘遭鞭打,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絕望中乃至精神失常,記憶全失,這也不是說不通。別忘了琥珀身上也有鞭痕。當然,琥珀遭受鞭打可能是因為與董邁通姦並策劃與之私奔有關。」

狄公輕輕地扇了一會兒羽扇,接着說道:「適才我告別了紫蓮姑娘后,順便到古董店拜訪了楊掌柜,因為紫蓮姑娘說兇手是一個收藏古董的人。我讓楊掌柜提供了一些關於他主顧的情況,說到寇元亮的性格時,他舉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例子。」狄公將寇元亮因何摔碎波斯玻璃碗一事跟洪亮複述了一遍,接着繼續說道:「寇元亮只因一個小小的瑕疵就輕易地摔碎了價值連城的寶物,而作為一個女人,琥珀最大的瑕疵莫過於不貞,因此,當寇元亮發現他的另一價值連城的『寶貝』,也就是琥珀對他不忠時,有何反應也就可想而知了。但這樣說也有不合情理之處。假使寇元亮真是我們說的那種殘忍的惡魔,他還用得着僱用夏光那樣的下流痞子去殺死琥珀嗎?這是否表示寇元亮並不是非親自手刃琥珀而後快之人?」說罷,狄公心煩意亂地搖了搖頭。

洪亮道:「但是,大人,有關寇元亮僱用董邁和夏光為他尋覓古董一事,倒是千真萬確。」

「我從楊掌柜那裏得知,卞大夫和匡員外也都到處搜集古董。」狄公道。

大堂里鑼聲響亮,中午升堂時間到了。

狄公喟然一聲嘆息,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洪亮伺候狄公穿上綠色錦緞官袍,又把烏紗帽遞給狄公。狄公一邊在銅鏡前正著烏紗帽,一邊對洪亮道:「我會儘快退堂,退堂后你立即去找申八,看他是否弄清了龍舟賽賭博一事,順便告訴他,我已親自到紫蓮姑娘那裏替他美言了幾句。然後到八仙客棧向掌柜的問問匡閔的情況,看他是否經常光顧那家客棧,每次住多久,都有哪些人和他往來。也問問他是否與窯姐粉頭、青樓女子有所來往,是否有哪個妓女對他心懷怨恨。匡閔這人遇事不慌,總是泰然自若,做事很有分寸,要弄清這人的詳細情況,越詳細越好。」

洪亮聽了這話,滿腹狐疑,但已無暇多問。二人到了公堂門口,洪亮將珠簾捲起,狄公闊步走入,撩起官袍端坐在公堂之上,兩旁衙役一聲喊,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洪亮站在狄公身後的右側,俯下身來,對狄公耳語道:「大人,浦陽城內的百姓都急着要聽這三起謀殺案的究竟。」

狄公點了點頭,閃目向堂下望去,但見堂下黑壓壓地擠滿了來看審的人,衙役們個個精神抖擻,手裏拿着鞭子、棍棒和各種刑具。大堂兩側各有一張矮桌,兩名書吏坐在那裏正在潤着毛筆準備記錄。寇員外和卞大夫也在看審的人之中,他們並肩站在前排。匡閔和楊掌柜站在第二排。狄公雙目掃了一圈,心中有了數,便把驚堂木一拍,宣佈升堂。

狄公先是把琥珀和夏光被害一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他說,兩起命案發生在同一地點,因此必有牽連,現在正在進行詳細調查。至於其中細節,狄公隻字未提。

狄公話音剛落,匡閔從人群中走上前來,躬身施禮道:「小人——」

「跪下!」班頭見匡閔立而不跪,大喝一聲,揚起了手中的鞭子。

匡閔怒視了那班頭一眼,但還是不情願地在堂前跪了下來,向狄公稟道:「小人匡閔已遵從大人吩咐,將船停靠在城西門外的護城河裏,現已決定住在船上,隨時聽候大人傳喚。」

「本縣知道了。」狄公道。匡閔站起身來,正欲退下,狄公又道,「匡員外今晨回答本縣問題時,為何言語簡略?」

匡閔鎮定自若地看了看狄公,持重地說道:「那可是大人特意命小的長話短說的!」

狄公道:「要簡短,也要說到關鍵處。匡員外,本縣已知道你住在何處了,你可以退下去了。」

匡閔退下后,向幾個熟人告知了自己的住處。狄公又宣佈了一條朝廷剛剛頒佈的戶籍政令,只覺得大堂里像蒸籠一般,厚厚的官服已把他捂得通身是汗。他正待拿起驚堂木宣佈退堂,兩個穿着整潔的男子走上前來撩衣跪倒。二人報上了姓名、職業,原來是兩個店主為一塊田產來打官司。台下看審的見狄公不再言及琥珀和夏光被殺之事,便陸續離去,楊掌柜也隨着他們走了。

狄公耐心地聽完了雙方冗長的訴訟,最後他答應二人,待查明地契文書之後再行定奪。接着是一個當鋪老闆狀告兩個地痞對他進行訛詐。接着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浦陽百姓顯然把連日來發生的事情都拖到了今天。時間過得很慢,大部分來看審的人都已離去,包括卞大夫、寇員外和匡閔等人。馬上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狄公轉過頭去對洪亮耳語道:「看來一時半會還不能退堂,你馬上去辦那幾件事,回來後到內衙書齋里見我。」

狄公處理完最後一樁案子,拿起驚堂木,正待宣佈退堂,這時,大堂門口突然一陣騷動。

狄公有些慍怒,抬頭一看,趕忙又正襟危坐。不知是一夥什麼人闖進了大堂。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個大漢,衣衫已經撕破,滿臉是傷,顯然是剛剛遭到痛打。其中一個雙手抱着頭,血順着胳膊流了下來;另一個用左手緊緊地抓着右手,疼得臉色慘白,五官都挪了位;第三個大漢雙手捂著肚子,跌跌撞撞地往裏走着,眼看便要倒下去了,後面伸過來一把傘,在他背後用力一戳,他又趑趄著走了進來。持傘在後趕着這三個大漢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紫蓮姑娘。紫蓮姑娘皂衣皂褲,穿着利落,面色沉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着一個體態豐盈的姑娘,穿着一身藍色衣裙,上面還綉著幾朵牡丹花,顯得有些艷俗,左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看不到她的左眼了。

來到大堂上,紫蓮姑娘「嗷」的一聲喊,三個大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衙役不知輕重,怒罵了一聲,走過來打算教訓紫蓮姑娘,紫蓮姑娘只順手一推,那衙役便倒退了四五步,險些仰面摔倒。紫蓮姑娘怒斥道:「本姑娘自懂得公堂上的規矩,不勞你來聒噪。」然後轉向那姑娘道:「跪下,這是規矩,你和我不一樣,我是宮裏的人。」

紫蓮姑娘說罷,望着大堂上的狄公,泰然自若地說道:「本人來自塞北草原,蒙東宮三皇子賜漢名姓梁名紫蓮,以教授拳腳為業。跪在這裏的三個歹人原是運河上的腳夫,現以攔路搶劫為生,從左到右依次叫馮虎、王霸和廖忠。跪在這裏的姑娘姓李,喚作牡丹,是有官府許可的妓女。」紫蓮姑娘說到這裏,轉向那個年長的書吏問道:「可都記下來了?」

那書吏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慌忙點了點頭。紫蓮姑娘又轉向狄公道:「這三個人平素為非作歹,今日被我撞上,特將他們帶到公堂之上,聽候大人發落。」

狄公默默地注視着舉止沉穩的紫蓮姑娘,說道:「此等歹人為害一方,人所不齒,待查明事實,定當嚴懲不貸。還望紫蓮姑娘將事情的原委敘說一遍。」

「我剛剛坐下來,讓桂花伺候着吃午飯,忽然聽到後面衚衕里有人高呼救命,便飛身跳出牆外,看見這三個惡漢正強拉硬拽著一個姑娘往前走。這姑娘見有人來,便又喊救命,馮虎這廝掄起了拳頭照着姑娘就是一拳,正打在姑娘的左眼上,隨後他便掏出匕首威嚇姑娘快走。這時圍觀的人都躲在衚衕的拐角處。我見情況不對,便走上前客氣地問他們是怎麼回事。起初他們不肯說,但我執意要問,他們才吐露了實情。原來,前天秀才夏光找到他們,給了每人一錠銀子,叫他們把牡丹從行院裏綁架出來,送給一個姓孟的婆子,住處是老君廟后第二條街上的第三個院子。這幾個傢伙選定中午動手,因為這時街上人跡稀少,極易脫身。他們用事先準備好的黑布把這姑娘的頭蒙得嚴嚴實實的,又用一塊破布堵上了她的嘴。走到我家房后時,那姑娘掙脫出一隻手,拽出了堵在嘴裏的破布,大呼救命,這才被我救下。這三個傢伙對行兇綁架牡丹的罪行已供認不諱,因大人今早問及夏光的事,我看這事與夏光有關,便把這三個傢伙,連同證人牡丹,一起帶來大衙,聽候大人處置,還望大人嚴辦這三個歹人。」

紫蓮姑娘說罷,躬身施了一禮,叉著雙腿,拄著傘,站在了一旁。剛才紫蓮姑娘說到夏光讓幾個歹人把牡丹姑娘綁架到孟婆子那裏時,狄公已示意班頭走近跟前,悄聲吩咐他帶上幾名衙役立即到那婆子處把那裏的一干人等帶來衙門,押入大牢。狄公見紫蓮姑娘述說完畢,點了點頭,說道:「紫蓮姑娘巾幗不讓鬚眉,見義勇為,行動堅決果斷,時時不忘朝廷法度。不知紫蓮姑娘用何手段制服了這三個歹人?」

「大人,說來可笑,這幾個歹人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卻沒想到這麼不禁打,三拳兩腳就被我打倒在地,跪在那裏求饒了。剛才我說了,我走上前去,問他們是怎麼回事,那王霸跳過來對準我的頭就是一拳,被我接住來拳,一個順水推舟,他就趴在地上,胳膊也脫臼了。其實,我已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氣,一則怕傷了他性命,亂了法度;二則怕沒法帶到大堂上來受審。那馮虎見狀,拿了匕首,對準我的胸部就刺,被我劈手奪過,甩手一飛刀,他的耳朵就離了位,被飛刀釘在跟前的門柱上。這傢伙還不服氣,我讓他說出實情,他非但不說,還出言污穢,我又一飛刀把他另一隻耳朵也釘在了門柱上。最後終於吃不住打,供出了實情,我也就不再收拾他們了,趕着他們來到大衙,聽候大人處置。」

狄公欠起身,看了看堂下跪在那裏直呻吟的三個惡漢,右邊那個惡漢抬着頭好像要說什麼,但嘟嘟囔囔地說不清楚。

「右邊下跪的這個歹人是怎麼回事?」狄公不解地問。

「他?大人說的是廖忠。呸!虧他還是個練武之人。我在和馮虎交手時,這個傢伙抬起臭腳直踹我的腹部,我側身躲過,順勢虛晃一拳,那傢伙往後仰頭,被我反背一掌,正中咽喉。沒想他還想轉身逃跑,遂被我一把抓過來,摔在了地上,放在王霸跟前,我一腳踏在他屁股上,一腳踩着他的頭,手裏抓着馮虎逼他說出實情。當然,我腳下並沒有用力,怕他萬一撐不住,見了閻王。」

「原來如此。」狄公道。他捋著鬍鬚,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坐直了身子,對馮虎喝道:「馮虎,本縣有話問你,你要從實招來,免得受皮肉之苦。我且問你,你是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見到夏光的?」

馮虎放下兩隻捂著殘耳的手,血又從兩隻殘耳上滲了出來。「是在街市上的酒樓里遇到他的。」馮虎嗚咽著回答道,「是前天,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傢伙。他給我們每人一錠銀子,說事成之後還要多給。於是,我們就——」

「夏光有沒有說他的主子是誰?」狄公追問道。

馮虎不解地望了狄公一眼。「主子?他沒有什麼主子,銀子是他給的。當天夜裏我們就想動手,可是行院裏人太多,而且牡丹正在接客,下不了手。昨天夜裏又是如此。今天早上我們到酒樓里去找夏光,想讓他再加點銀子,因為這實在是個難做的買賣,但夏光不在。今天中午,我們打算再碰碰運氣,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沒想到走到關帝廟附近的衚衕里時,這姑娘掙脫了手,扯出了塞在嘴裏的布大喊起來,被這個……這個——」

「被一個姑娘給抓住了!」紫蓮姑娘嘲笑道。

「大人,別讓這個妖怪靠近我!」馮虎驚恐萬狀地尖叫道,「大人知道她是怎樣整治我的嗎?她把我的耳朵釘在門柱上之後,她……她又……」馮虎完全失控,竟號哭了起來。

狄公把驚堂木用力一拍,喝道:「馮虎,休得無理,回答本縣的問話。紫蓮姑娘告你等暴力綁架民女,你可認罪?」

馮虎雙手捂著血淋淋的殘朵,哽咽道:「小的認罪。」

在一旁跪着的王霸和廖忠也都哆哆嗦嗦地叩頭認罪,但求饒命。那廖忠只叩了一個響頭就支撐不住了,臉撞在了地上。狄公對臨時代替衙役班頭的年長衙役吩咐道:「把這三個罪犯押下去,關進大牢,叫仵作給他們看看傷,待傷好后再治他們的罪也不遲。」

衙役們像拖死狗似的把三個歹人拖了下去。狄公又對牡丹道:「牡丹姑娘,你也將所發生之事敘說一遍。」

體態豐盈的牡丹姑娘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被打得紅腫的左臉,輕柔地說道:「是,大人。我和另外三個姐妹正在行院裏吃午飯,這三個歹人突然闖了進來,看門人上去阻攔,被打倒在地。鴇母問他們要幹什麼,他們把鴇母推倒在一旁,抓住我就走,只說是借我一宿,明早便送還。他們用一塊黑布將我的頭蒙得嚴嚴實實的,又用破布把我的嘴塞住了,拽着我就往外走,我拚命掙扎,他們就拳腳相加。於是,我假意跟他們走,半路偷偷地掙脫了手,扯出了塞在嘴裏的東西,拉下蒙在頭上的黑布,高呼救命。幸而遇上紫蓮姑娘,這才救了奴家的性命。」

「牡丹姑娘,以前可曾有人要綁架你?」

「大人,從未有過。」

「會不會是行院裏的哪位客人染指此事?」

牡丹姑娘茫然地望着狄公,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答道:「大人,奴家實在不知。我才在這裏做了一年,相識並不多。我本是運河上游的一個漁家女,父親因還不起債,不得已才把我和船都賣了。我接的客都是附近的店主和他們的夥計,這些人我都十分熟稔,他們本分善良,絕不會做出此等不法之事。再則,他們在行院中想如何便能如何,怎需要綁架奴家呢?」

「牡丹姑娘言之有理。」狄公說道,「本府再來問你,你除了在妓院裏接客,是否還到酒館里去?」

「大人,奴家不曾到外面做這買賣。我不會唱曲跳舞,沒有人請我到外面應酬客人,不過有時鴇母也派我去端茶上菜,做做幫手,或幫助姐妹梳妝更衣。」

「最近兩個月來你都有過哪些應酬?」

牡丹姑娘隨口就報出了長長的一串。狄公聽罷,覺得還是看不出什麼問題。這些應酬局面都很大,寇元亮、卞嘉和一些頭面人物都不止一次地被提到過,古董店的那個楊掌柜也在其中。牡丹姑娘還提到了匡閔,他以客人的身份出席了當地一個藥材商為他舉行的小型晚宴。

「有沒有哪個客人對你特別感興趣?」狄公問道。

「大人,沒有。我在那些場合只是個侍女,那些士紳富賈們只和花魁娘子們搭訕。當然他們也給我賞銀,有時候給得還不少。」

「你熟悉董邁和夏光這兩個名字嗎?」狄公又問。

牡丹姑娘搖了搖頭。

狄公命那個年長的書吏把方才的筆錄讀了一遍。紫蓮姑娘和牡丹姑娘都說記錄準確無誤,便在記錄上捺了手印。

狄公又對紫蓮姑娘褒揚了一番,順便好言安撫了牡丹姑娘幾句,便把驚堂木一拍,宣佈退堂。

紫蓮姑娘和牡丹姑娘一起出了大衙,紫蓮姑娘把傘遞給牡丹,說道:「有勞姑娘替我撐著傘,我很怕火辣辣的陽光。另外,像我這樣有身份的人,是不能沒有侍女伺候獨自在外走的。」

牡丹姑娘溫順地撐開了陽傘,高高地舉起,遮在紫蓮姑娘的頭上,大步流星地跟着紫蓮姑娘走去。

十四

狄公轉回內宅,由那個年長的書吏伺候着脫下了錦緞官袍,換上了細紋棉布便袍。狄公吩咐他把午膳端到書房裏,然後給他弄一盆乾淨的冷水,再在裏面放塊毛巾,以便擦臉,等班頭回來后讓他馬上進來稟報。

吩咐完畢,狄公在屋裏低着頭,踱起了步子,反覆思考着案情的最新進展。顯然,夏光是在他主子的授意下出錢僱用了這三個惡棍,他的主子才是元兇。他的主子會是誰呢?老君廟后那個窩點裏的婆子會不會知道誰是元兇呢?要是那樣的話,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但好像又不太可能,有那麼容易嗎?這也難說,有時候一些疑難案子就是憑一時的運氣揭開謎底的。外面響起了敲門聲,狄公趕忙抬起了頭,只盼進來的是班頭,卻見一個衙役端著托盤來送午膳,裏面有一碗米飯、一碗湯和一盤泡菜。

狄公坐在書案旁草草地用了午膳,卻是食不甘味,腦袋裏只一味地縈繞着這三起命案。狄公感覺到這命案的調查已到了轉折點,因為罪犯的作案動機總算已經弄清楚了。狄公起初曾認為罪犯的作案之由在於貪財,之後他又排除了這種可能,認為妒忌才是他真正的動機,因此得出了結論:寇員外所說的那御珠的故事純粹是騙人的把戲。現在狄公不得不把妒忌也排除在外,至少要排除在主要的作案動機之外,因為,這再清楚不過了,其主要的動機是對女子的變態性要求,虐待女子,任何一個女子,以滿足其邪惡的有悖常情的淫慾。當然也有貪財的因素,搶走黃金、操縱船賽打賭就證明了這一點,而且還是要考慮到妒忌的因素,但這些都是次要因素,主要的因素是變態的淫慾。這種淫慾極其危險,因為一旦其實現淫慾的陰謀受挫,他就極有可能採取極端行為,而不顧及任何後果。

懷疑的對象已經縮小到三個人,也可能是四個人,此刻還說不準。狄公不由得一聲長嘆。假使是貪財、妒忌、仇殺或其他任何常見的作案動機驅使他去犯罪,其作案的線索就極易追尋,因為只要下一番功夫仔細查一查每個嫌疑人的出身、職業、交友情況便可,包括他們的經歷、家庭、經濟狀況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但現在面對的是一個變態的淫賊,一個肆無忌憚的惡魔,狄公無暇去做這些冗長的調查,因為這惡魔隨時都有可能再殺人,他會立即幹掉任何一個對他有威脅的人。但他會如何行動呢?又會去殺誰呢?

狄公放下筷子,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還在冥思苦想着。天氣十分悶熱,狄公早已汗濕衣衫,竟全然不覺。

那衙役端著一盆浸著毛巾的冷水回來了。那冷水裏顯然放了香料,清香襲人。狄公這才站起身來擦著滿是汗水的臉。這時,班頭走了進來,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狄公焦急地問道:「怎麼回事?」

「大人,我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那個院落,那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邸,已荒廢了許多年。正房已經傾圮,裏面有一間,大概是過去花匠住的房子,在院子的後面,倒還像樣些,顯然悉心修葺過,那孟婆子就獨自住在那裏,並沒有別的人,只有一個女僕每天早晨去做些粗活。鄰里們經常夜間看見男男女女的在那裏出入,因此,懷疑那是一個私窯。但由於那房子坐落在廢墟之中,裏面在搞些什麼名堂,他們看不清楚,也聽不仔細,因此,是誰殺死了孟婆子,鄰里們竟絲毫不知。」

「殺死了?」狄公驚叫道,「怎麼一進來時不說?拐彎抹角,吞吞吐吐,真是沒用的蠢材!她是怎麼被殺的?」

「回大人,是被勒死的。」班頭委屈地答道,「顯然是有人找過她,就在我們趕到之前,因為桌上的兩杯茶還是溫的。孟婆子躺在地上,椅子倒在她跟前,一條絲巾還緊緊地勒在她的脖子上。我立即上去解開絲巾,但她已經死了,我等便把屍體運回衙內。此刻仵作正在屍檢。」

狄公緊咬着雙唇。這已是第四起謀殺案了!狄公壓住一肚子的火,平和了語氣,對班頭說道:「你已經盡職了,幹得很好,下去吧。」

班頭走到門口,與迎面進來的洪亮撞了個滿懷。衙門口值班的衙役已將孟婆子被殺之事告訴了洪亮,他正急着來問狄公是怎麼回事。

「大人,孟婆子被殺可說明了什麼問題嗎?」洪亮焦急地問道。

「洪亮,這說明我們遇到的是一個狡猾無比又果決異常的對手。我先跟你說一說你走後公堂上發生的事。」

狄公便把紫蓮姑娘勇擒三個歹人的事仔細地說了一遍。然後又道:「那案犯一定是看到了紫蓮姑娘押著這三個歹人並領着牡丹姑娘來到衙內。當然,他並不認識這三個歹人,因為他們是他的幫凶夏光私下僱用的。但他認識牡丹姑娘,他在某次宴席上看到過她,便暗暗地記在心裏,計算好日後打她的主意。他知道,那三個傢伙已被紫蓮姑娘嚇破了膽,公堂上肯定要招出實情,說出要送牡丹姑娘去的地方,也就是孟婆子的家。於是他當機立斷,趕先一步殺死了這個老淫媒。」

狄公氣惱地捋著鬍鬚,喟然長嘆,然後問洪亮:「洪亮,從申八那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大人,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我和他談了許久,他把所知道的相關事情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但他只知道幕後操縱船賽輸贏的人與一樁古董生意有瓜葛。」

「又是古董生意!怎麼和這起案子有關的人都和古董生意沾上了!」

「至於匡閔,八仙客棧的掌柜說此人溫文爾雅,心氣平和,從不惹是生非,從不拖欠房錢。我和掌柜的一起察看了登記住宿的簿子,發現匡閔自去年以來共住了八次。他總是突如其來地出現,且總是住上兩三天就走。經常吃罷早飯就出去,夜間很晚才回來,沒有什麼人來拜訪他。」

「匡閔上次來浦陽是什麼時候?」

「大約二十天前。匡閔偶爾也讓客棧的掌柜為他尋個窯姐解悶,但總是言明一個普通的妓女即可,不要找要價高的行首花魁,也不必長得十分標緻,只要她身子乾淨,沒有臟病,要價不高即可。我到那家窯子去了一趟,掌柜的經常從這裏給匡閔叫妓女。我找到了幾個接觸過匡閔的妓女,她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印象來。她們認為匡閔和其他客人一樣,好不到哪兒去,也壞不到哪兒去。匡閔從不非分地要求她們做什麼,她們也用不着施展本領去討好他,因為匡閔是個吝嗇之人,從不多給什麼賞銀。大人,有關匡閔之事,在下就知道這些了。」

洪亮頓了頓,又不解地問狄公:「大人為何要調查匡閔的這些詳情?在下認為是——」

門外的叩門聲打斷了洪亮的話,仵作走了進來,躬身施了一禮,然後遞給狄公一份屍格,說道:「大人,這姓孟的婆子年約五十,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外,全身無任何暴力致死的跡象。估計兇手藉機走到孟婆子身後,冷不防地將絲巾套在她的脖子上,由於用力過猛,絲巾深深地勒進了肉里,差點就將她的氣管勒斷。大人,這些屍格上都已寫明。」

狄公看了看屍格,說道:「你辛苦了。且將屍體放在臨時棺木里暫時收殮,通知其親屬儘快來衙門將屍體領回。天氣如此悶熱,屍體不宜在衙中久放。寇元亮將琥珀的屍體領回了沒?」只見仵作點了點頭,狄公接着說道:「領回去了就好。別忘了通知夏光的家屬,聽說他的父母住在京城。另外,那三個歹人傷勢如何?」

仵作皺着眉頭,回道:「那個被割了耳朵的歹人還斷了幾根肋骨,另外還有些內傷;一個歹人胳膊脫臼了,我已經給他接好,並讓他服了些安神藥劑,因為其腦子受到了震蕩。這兩個人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審訊了;那個喉部被擊傷的歹人還要再過一個月左右才能說話,當然,要是還會說的話!」

仵作告辭后,狄公對洪亮道:「看來這三個倒霉的歹人沒等審判就已經受到了嚴懲!這紫蓮姑娘可確實不能小覷。我的天,怎麼越來越熱!洪亮,打開窗子。」

洪亮打開了窗子,探出頭去,但又迅速縮回頭,關上了窗,說道:「大人,外面更熱,一絲風都沒有,空中低垂著鉛灰色的濃雲,少頃怕是會電閃雷鳴,大雨滂沱了。」

狄公從水盆中拿起濕毛巾,擦了擦滿是汗水的臉,再把毛巾搭在脖子上,順手把水盆遞給洪亮,道:「洪亮,你也洗一洗吧。剛才吃午飯時,我把前三起謀殺案又仔細思忖了一遍。第四起謀殺案,也就是那孟婆子被殺,並不太影響我的推論。我把案情約略地說給你聽聽。」

「大人,您能否先說說您因何對匡閔的行蹤特別感興趣?在下實在不解個中緣由。」

「我這就說到匡閔,他在我的推斷中可謂舉足輕重。不過不急,還是一步一步地來。這四起謀殺案應都系由一人所策劃,至於這惡魔是誰,我尚無直接線索,他果決而又周密地除掉了所有知道他罪行的人。琥珀、董邁、夏光,還有那個老鴇孟婆子,都死了,沒有任何證人,無從查起!案子中反覆牽扯的古董生意,那百年御珠的傳奇故事,因祭河神娘娘引出的殘忍陋習,再加上那片不能涉足的菩提聖林,這一切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可真是個絕妙的案例!妙就妙在它可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三五知己,一同推論,縱橫評斷,豈不快哉?可我等沒那麼優哉樂哉,我們必須解決這個謎案,而且刻不容緩,因為稍有耽擱,這個藏在背後的惡魔就會把我們手頭掌握的僅有的一點線索也銷毀得一乾二淨,如果有必要,他還會再行殺戮!」

洪亮遞過來一杯茶,狄公一口氣喝了個精光。他把脖子上的濕毛巾又換了一條,便又侃侃而道:「至於誰是那個殘忍的惡魔,我所懷疑的對象中有三個人排在前面。這三個人都有作案時間,我可以推斷出每個人的作案動機,且令人信服。

「寇元亮仍是最令我懷疑的對象,內中原因我已和你大略談過。假使寇元亮真是本案的元兇,我們來想像一下他的作案過程。他僱用董邁為他搜集古董,但同時也為他拉皮條,誘騙女子供其淫樂,滿足他的變態要求。董邁每次騙到女子后,都在夜幕降臨時,領着女子拐彎抹角地兜上一段路,再送到那孟婆子的住處。而寇元亮本人則蒙了面,或採用別的手段不讓人認出他來。寇元亮出手闊綽,每次都給受害者大量的賞銀,再加上她們羞於啟齒,故還沒有鬧出事來。寇元亮這樣做的唯一弊端就是他必須要找一個幫手,而這個幫手偏偏是狡黠過人、野心勃勃的董邁。董邁開價越來越高,可能還敲詐過寇元亮。除此而外,寇元亮也發現了董邁與琥珀另有私情,琥珀懷的竟是董邁的孩子,於是,寇元亮便決意殺死董邁和琥珀。但他並不急於下手,而是靜候良機。他先是借口解僱了董邁,當然,肯定給了他一筆豐厚的賞銀,而用夏光取而代之。紫蓮姑娘說過,那夏光可不像董邁那樣狡黠過人、野心勃勃,因此寇元亮容易控制,不易給他惹麻煩。

「琥珀把她和董邁編造的御珠鬼話跟寇元亮講了以後,寇元亮便知道收拾二人的時機來了。寇元亮在古董方面是個行家,他立刻就意識到那御珠一事純粹是騙人的把戲,不過是董邁和琥珀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伎倆,意在騙取黃金,好遠走高飛。寇元亮正好將計就計。

「於是寇元亮找來夏光。他告訴夏光暫時不要忙着去策劃綁架牡丹姑娘的事,折磨那女子來取樂只不過是尋常之事,現在有更大的事讓他去做。夏光本來要去告訴那三個歹人這樁買賣先不做了,現在我們知道,他沒有騰出身來,當然,這倒無關緊要。寇元亮給了夏光一張近水居那幢董府廢宅的地圖,在上面特意標出了那間樓閣,並告訴他,董邁和琥珀龍舟賽后要在那裏會面,琥珀身上帶着從他那裏偷去的黃金,兩人企圖一起私奔。寇元亮讓他代董邁去赴約,殺死那個淫婦,取回被偷的黃金。他許了夏光一大筆酬金,他這樣做當然行得通,因為死人是拿不到酬金的,寇元亮的計劃是最後連夏光也一起除掉。」

狄公拿起他的鸛毛羅扇,靠在太師椅上,慢慢地扇著扇子,繼續說道:「那麼昨天晚上寇元亮又幹了什麼呢?他與卞嘉一起招待龍舟賽的槳手們時乘機毒殺了董邁。寇元亮此舉可謂一石三鳥,首先,他雪了偷妻之恨,殺死了姦夫;其次,他除掉了可能給他滋事生非的幫手;再次,幹掉董邁,卞嘉的九號船必輸無疑,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贏得一大筆賭金了。再說夏光,他按計劃到那董府廢宅里去會琥珀,並取其性命,拿回那包黃金,交給了寇元亮。事後,寇元亮才告訴夏光,說那黃金並非真的被偷,而是拿去買那顆傳聞已久的御珠,董邁把那御珠藏在了樓閣里,那姦夫和淫婦正是想騙取這些黃金,帶上那顆價值連城的御珠雙雙逃走。寇元亮特意解釋說,他之所以沒有事先跟夏光講御珠的事,是因為不想讓夏光殺了琥珀之後在樓閣里多加停留。寇元亮說這樣做是明智之舉,因為衙門裏的辦案官差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琥珀到了那幢廢宅,還險些抓住夏光。他告訴夏光他們第二天早晨再一起到那樓閣里去搜尋御珠。

「今天一大早,城門一打開,寇元亮便和夏光分頭去了董府廢宅。寇元亮謊稱出去散散心,便打馬而去;夏光則扮作木匠,說是出去趕早工。寇元亮讓夏光仔細搜尋那間樓閣,因為這樣他可以趁夏光不備之際幹掉他,那閣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就說明了這一點。寇元亮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手持磚頭對準夏光的後腦用力一砸,夏光就這樣嗚呼哀哉了。寇元亮迅速將屍體扛到矮牆旁,扔進了外面的草溝里,打馬飛奔回城。

「今天近晌午時,寇元亮來到公堂上看審,本想探聽虛實,看我對此案並沒有仔細評說,便提前離開了衙門。回府的路上,正好碰上紫蓮姑娘押著那三個歹人往衙門走,他雖然不認識紫蓮姑娘,也不認識那三個歹人,但是他認出了牡丹姑娘。他感到情況不妙,那三個傢伙定會供出他的淫窩,老君廟后孟婆子的家。孟婆子對他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一旦這老淫媒被捉拿,他自然就完全敗露了。於是他當機立斷,搶先一步趕到了孟婆子家裏,當場把她勒死。那麼,一切都已處理停當,天衣無縫。他雪了恥、報了仇、殺了淫婦、也毒死了姦夫,不但取回了那十錠金子,同時,還贏了船賽,拿到了一筆非常可觀的賭金。董邁、夏光、孟婆子都死了,所有能證明他有罪的人都死了,他可以高枕無憂了。」

狄公停頓了一下,洪亮趕忙又倒了杯茶遞過來。狄公接過茶,潤了潤嗓子,又用濕毛巾擦了擦臉,接着說道:「若是寇元亮無罪,那可就太錯怪他了。果真如此的話,他的正室金蓮失去記憶就確實是因為高燒過重所致;琥珀身上的鞭痕則可能是在做董老員外家的丫鬟時就已留下,有些人家對那些不幸的下人極其苛刻,動輒鞭抽棍打。那麼,寇元亮也的確相信了御珠的傳聞,相信了琥珀。這御珠的故事編得真是無懈可擊,我乍一聽都信以為真。好了,我們暫且忘卻剛才對寇元亮的那番推測,再來仔細推敲推敲第二個嫌疑人,也就是卞嘉。

「首先,卞嘉是如何作姦犯科、殺人行兇的呢?正是一種生活受挫后的沮喪使他放縱於墮落頹廢,沉溺於感官刺激的消遣,以此種消極的方式來對抗他兇悍的妻子。除此之外,卞嘉別無他法。他的妻子妒忌成性,不能生育,又不允許他納妾,而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也不允許他與窯姐粉頭或高級妓女公開廝混,或許他的品性中還有難以言明的私隱,有悖逆常情的怪癖。洪亮,這一點我們知之甚少。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卞嘉起初是借那些才貌平庸的妓女來宣情消愁。開始是由其幫手董邁為之拉皮條,繼之則改用夏光。卞嘉用夏光來取代董邁的原因和寇元亮無二,這在剛才推測寇元亮行兇時已經說過了。卞嘉既已墮入淫蕩的生活,便一發不可收拾,遂尋覓越來越強的刺激,因此,粗俗、低級、乏味的女人再也不能滿足他的欲求,便盤算用他那骯髒污穢的情慾去作踐淑雅穎慧、俊美端莊的闊家太太和閨閣淑女。而寇元亮的小妾琥珀,貌若天仙,知書達理,情趣高雅,與一般女子迥異,正是他獵求的對象。楊掌柜說,寇元亮的夫人金蓮的病是他看的,因此,他正好有機會接觸琥珀,留意她的行蹤。然而,要想在聲名顯赫的寇元亮的女人身上下手也絕非易事,因此,他不得不等候時機。他讓夏光監視寇府的動靜,若是夏光能幫他把琥珀弄到手,哪怕僅僅是一個晚上,都能得到重謝。」

狄公坐直了身子,呷了幾口茶,靠在椅子上,接着說道:「在這第二個推斷中,我們要給董邁和夏光安排不同於第一個推斷中的角色。在第一個推斷中,夏光起初並不知道董邁和琥珀的預謀,寇元亮對他說了之後他才明白事情的真相。現在正好相反,我們要假設夏光從董邁那裏得知他和琥珀說好了要在董府廢宅會面,在那裏用御珠換一大筆黃金。但董邁為人一向精細、詭秘,他並沒有說那御珠一事是騙人的鬼話,更不可能說出他要與琥珀私奔。夏光一看發財的機會到了,便決定將此事告訴卞嘉。他從董邁的嘴裏套出了近水居的情況,並畫了一張近水居及裏邊那間樓閣的草圖,然後去找卞嘉,說自己現在可以幫他把琥珀弄到手了,只要那天晚上他能將董邁支開,他夏光就心甘情願冒充董邁去赴那廢宅里的約會,並把琥珀反鎖在那間樓閣里,卞嘉也就可以到那間樓閣里對『籠子裏的小雞』為所欲為,舒心快意了。夏光搶走了黃金和御珠,事後和卞嘉將這批財寶一分了事。翌日清早,他們再設法讓人發現閣子中的琥珀。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包括寇元亮本人,都會認為這是一些遊手好閒的無賴造的孽。

「自然,卞嘉欣然同意了夏光的這一安排。他不光能把琥珀弄到手,還將得到一大筆黃金,這筆黃金正好可以解他手頭的燃眉之急。卞嘉是否信了那御珠的故事,我心中沒底。卞嘉是個聰明人,他肯定會思量此事,意識到御珠的故事是董邁策劃與琥珀私奔而編造的謊話。但這無關緊要,只要能得到琥珀就行。

「卞嘉在白石橋村的酒樓里款待槳手們時,在董邁的酒碗裏下了毒。這使他既除掉了難纏的幫手,又贏得了一大筆賭金,他事先就賭了自己的船會輸。後來琥珀發現在樓閣里等她的不是董邁而是夏光,驚恐萬狀。夏光想制服琥珀,但琥珀拚死抵抗,爭執中,琥珀冷不防地抽出那把薄刃小刀刺傷了夏光的胳膊,夏光惱羞成怒,或許是一時失手,或許是有意為之,反正是殺死了琥珀。不管是何原因,琥珀一死,夏光便可以此來要挾卞嘉。我的突然出現使夏光來不及搜尋御珠,只好拿了那包金錠逃之夭夭,回到城裏,他把經過對卞嘉說了一遍,琥珀雖然沒有弄到手,但搶到了十錠金子。可夏光說自己要多拿一些,因為他為此殺了琥珀,這一切都是為了卞嘉。夏光沒有想到他的主子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卞嘉佯裝樂意多分給夏光金錠,同時說讓到手的御珠白白溜走實屬可惜,便又勾起了夏光的貪念。夏光不知那御珠是永遠也賣不出去的,便依了卞嘉,今天一大早,他便隨卞嘉到那樓閣里尋找御珠。卞嘉趁夏光仔細翻找之際,出手殺了他。洪亮,再給我一杯茶,我都講得口乾舌燥了。」

洪亮一邊倒茶,一邊問道:「大人,這樣的話,卞嘉殺了夏光后又有何動作呢?」

「他定是隱身於通向近水居小徑的樹叢中,等匡閔走過並進了近水居之後再趕上去和他會面,因為昨晚他和匡閔就是這樣約定的。他故意讓匡閔看到樓閣里一片狼藉的景象后才到那樓閣里與之會面。卞嘉從樹林里出來之前,已看到了你我二人去了那裏,但他心中暗想,這樣更妙,來了兩個證人,便有意遲我們一步趕到那樓閣里。

「其餘的推斷同對寇元亮的推斷無甚出入。中午,卞嘉和寇元亮一樣,沒等退堂就先走了,正碰上紫蓮姑娘、牡丹和那三個歹人。他立即飛速趕到孟婆子家將其勒死。總而言之,卞嘉雖然從此要放棄他對琥珀的奢想,但除掉了董邁和夏光,這兩個人慾壑難填,且日後會對他不利,而那十錠金子正可解決他現時手頭的拮据。除此而外,他還可以贏得一筆十分可觀的龍舟賽的賭金。」

狄公止住了話頭。他聽了聽外面自遠及近的轟隆隆的雷聲,把搭在脖子上的濕毛巾又換了一條。洪亮想了想對狄公說道:「大人,依在下看,這第二種可能性比第一個可能性大。其一,大人剛才已講得條分縷析,絲絲入扣;其二,卞嘉堅持說董邁之死是心病猝發而致,還說龍舟賽剛剛結束時,他就看見夏光已回城,顯然是有意向大人撒謊。」

「說得有理,但也未必。」狄公說道,「董邁的死症確是很像心力衰竭。另外,夏光臉上有道疤,卞嘉極有可能是把哪個臉上有疤的人看成夏光了。因此,卞嘉要是真的無罪,他斷錯了死因及看錯了人這兩點顯非故意。」

「大人,那樓閣會是誰修葺的呢?」

「董邁的可能性很大。他曾在那裏生活,因此,對那裏了如指掌。他修葺那個樓閣並不是為了儲存他搜集來的古董,這點我起初猜測錯誤。那加了鐵柵欄的窗子、又堅固且厚實的木門,還有那把新換的鐵鎖,並不是用來防範外人進入那間樓閣,而是要防止關在裏面的人逃出來。與老君廟后孟婆子的家相較而言,這樓閣對於強迫別人與之做那不可告人的骯髒淫穢之事,倒更為合適。夏光曾對紫蓮姑娘說,沒人能聽得到小雞咯咯的啼鳴。」

洪亮聽罷,連連點頭。他捋著頜下的山羊鬍子,沉思了半晌,忽然又皺起了眉頭,說道:「大人方才說有三個嫌疑人排在前面,那麼,這第三個莫非就是匡閔?我是想說——」

洪亮突然止住了話頭,因為門外過道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開了,班頭忙不迭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大人,卞大夫遭人暗算,險些喪命!」他喘了口氣接着說道:「就在孔廟前面的那條街上!」

十五

狄公吃驚地看了洪亮一眼。他趕忙坐正了身子,問班頭:「誰幹的?」

「大人,歹人逃跑了。卞大夫被當場擊倒,現在還躺在那裏。」班頭答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細細稟來。」狄公命令道。

「當時卞大夫正在街上獨自走着,快到河畔上面的那座橋時,歹人突然上前將他擊倒。那歹人正待要搶卞大夫的銀兩時,楊掌柜聽到喊聲,立即從古董店裏沖了出來。那人見勢不妙,才撂下卞大夫,撒腿逃命去了。楊掌柜隨後便追,但那歹人跑過橋后,很快就消失在了彎彎曲曲的雜亂巷弄里。楊掌柜無奈,只好返回來看看卞大夫的傷勢如何,發現卞大夫的神志還清醒,估計無性命之憂,便打發在孔廟裏看門的那個後生來衙門報案。」

班頭深深地喘了口氣,又說道:「卞大夫堅持不讓人挪動他,他說要等查明骨頭沒受重傷后才可挪動。」

狄公聽罷,起身對班頭道:「我和參軍即刻前往出事地點,你馬上通知仵作隨後趕來,命衙役抬上擔架趕去救人。動作要快!」

天空仍被低垂的烏雲籠罩着,但地上的灼熱之氣還是讓人難以忍受。狄公一行人沿着衙門外的大牆急速地走着,很快就到了孔廟。廟門口圍了一大群百姓,班頭粗暴地推開了人群,狄公邁步來到人群中央。

卞嘉四仰八叉地躺在孔廟的牆腳下,楊掌柜正拿着一件疊好的夾襖墊在了卞嘉的頭下。卞嘉的帽子早已掉落在地,髮髻鬆散,有些花白的長發一綹一綹地黏在濕乎乎發青的臉上。他的左耳上方腫起了一個大包,左臉傷得很重,渾身是土,長袍已被撕壞,從肩頭到腰間裂開了個很大的口子。仵作趕到跟前,俯下身去。卞嘉喃喃地說道:「查看一下肋骨、臀部、右臂和右腿。我的頭部沒有問題,雖然受傷的地方挺痛,但我覺得並沒有傷著太陽穴。」

仵作開始熟練地檢查卞嘉的傷勢。狄公蹲下身問道:「卞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

「橋那邊的半月街有個女人要分娩了,讓我去看看,我走到這裏時,周圍沒有什麼人,我……哎喲!」仵作用手按了按卞嘉的軟肋,卞嘉疼得咬着牙呻吟起來,話也說不下去了。

「那歹人從背後襲擊了他!」楊掌柜憤憤地插言道。

「我突然聽到背後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卞嘉用微弱的聲音接着說道,「正要回頭看時,猛地從左邊打過來一拳,擊中了我的頭部,把我打得撞到了牆上。我倒在地上,差點昏死過去,恍惚中看見一個高大的漢子在我跟前晃動,我便大喊救命,那人並不說話,只顧拚命地踢我。然後他彎下腰,撕開了我的長袍。這時他見有人來,便放開了我,拔腿朝橋那邊逃去,楊掌柜隨後便追。」

「大人,那傢伙個頭很高,穿一身深褐色衣褲。」楊掌柜說道,「頭髮用一塊破布纏了起來。」

「有沒有看到他長什麼模樣,楊掌柜?」狄公問道。

「大人,只是瞥見了一眼,好像是圓臉盤,短鬍子。卞大夫,可是這個樣子?」卞嘉點了點頭。

「你平日隨身帶很多銀兩嗎?」狄公問道。

見卞嘉直搖頭,狄公便又問道:「可帶有重要的書卷契據等物?」

「只有幾張處方和一兩張票據。」卞嘉有氣無力地答道。

仵作檢查完畢,站起了身子,安慰道:「卞大夫,不必着急了。肋部是傷得不輕,但我看肋骨沒斷。右臂的肘部和右腿的膝關節有些扭傷,待回到衙門后再給你仔細查驗。」

「把卞大夫抬到擔架上。」狄公對衙役們吩咐道。接着又對班頭說道:「你馬上帶幾個人到半月街仔細搜尋一下,見有相貌如楊掌柜所描述者立即拿獲。這歹人是個左撇子。」

吩咐完畢,狄公又轉向孔廟那個看門的後生,一連串地問道:「你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當時你在做什麼?有沒有人告訴你要看好孔廟?」

「我……當時我正在打盹兒,大人。」那後生嚇得結結巴巴地說,「是在……門房裏。我是被楊掌柜的捶門聲叫起來的。」

「我本來也要午睡。」楊掌柜道,「恰好我的夥計在樓下對一批珍貴的翡翠進行整理歸類,我便下去看看他用飯前是否已把這些東西都收妥鎖好。走到樓下時,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大喊救命,便立即衝到街上,只見那歹人正在撕扯卞大夫的袍襟。歹人聽見我的喝罵聲便抬腿就跑,我雖隨後追趕,怎奈力不從心,畢竟已是一大把年紀了。」楊掌柜懊悔地笑了笑。

「楊掌柜,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恐怕卞大夫就有性命之憂了。」狄公道,「還要煩勞楊掌柜跟本縣到衙門裏錄個口供。」

狄公轉身又對衙役們吩咐道:「把擔架放低,別再傷著卞大夫。」

仵作和楊掌柜費了半天勁才把卞大夫弄到了擔架上,洪亮也在一旁幫忙,總算把卞大夫放好了。兩個衙役小心翼翼地抬着擔架。狄公壓低了聲音對洪亮說:「這歹人下手的時間選得真好。正是午睡時候,街上沒什麼人走動。橋那邊住戶稠密,街道雜亂,逃遁極是便利。」狄公說完,邁步往回走,洪亮和班頭趕緊跟上。

狄公三人走在前面,仵作、楊掌柜和兩個抬着擔架的衙役在後面跟着。狄公對班頭吩咐道:「你火速騎快馬到西門外碼頭,越快越好,到匡閔的船上,叫他到府衙里來一趟。若是不在,就在那兒候着。快去,休得耽擱。」又對洪亮耳語道:「你即刻到寇府走一趟,看寇元亮是否在午睡。」

狄公回到內衙后,坐在八仙桌前隨手倒了杯茶,一仰頭,喝了個精光,然後交叉著雙臂,趴在案桌上苦思冥想,努力想把腦袋裏的這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這案子好像不對頭,他總是有這種感覺。內衙里仍很悶熱,狄公全身是汗,袍子早已黏糊糊地貼在後背上了,但他竟全然不知。

過了好半天,狄公突然坐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對啊,這才是答案!這樣一切才說得通,除了作案動機!」他又坐回太師椅上,苦苦思謀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良策。他剛才的推測並非不可能,但光憑直覺採取措施是否妥當?縝密的推斷是否真的能以純粹的感覺為前提?是否要想出一個計策去證明感覺和推斷到底哪一種正確?狄公捋著長髯又陷入了沉思。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仵作進來稟報卞大夫的傷勢,才把狄公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大人,卞大夫的傷已經料理好了。」仵作滿意地稟報道,「我已在他的肋下貼了膏藥,纏了繃帶,右臂上也懸了弔帶,現在可以拄著拐杖走動了。大人,卞大夫問他是否可以返家了,他想適當地休息一下。」

「告訴他就在府衙里休息。」狄公簡潔地回道。見仵作吃驚地望着自己,又道,「過一會兒,我還有話問他。」

仵作剛告退,洪亮就回來了。狄公示意洪亮坐在對面的矮凳上,然後迫不及待地問道:「寇元亮可在家?」

「大人,寇元亮果然不在家。寇府的管家說寇元亮嫌屋裏太熱,睡不成午覺,便到城隍廟裏上香去了。琥珀的棺柩暫時就停放在那裏,待選定吉日就要下葬。寇元亮此刻剛剛回府,我告訴他待在家裏別動,狄大人可能一會兒要傳喚你。」洪亮焦慮地看了狄公一眼,問道,「大人,卞大夫遭人暗算,其中可有何內情?」

「可能只是遭劫而已,像人們看到的那樣。」狄公慢吞吞地答道,「就是說那歹人只是要搶他的錢財。果真如此,我對卞嘉犯罪的猜測依然有效。假若這暗算是為了殺人滅口,那卞嘉就定是無罪之人。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他一定是知道了某些實情,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從而查出真兇,因此,那惡魔才想讓他永遠閉上嘴。這樣的話,我就要好好地考慮一下寇元亮殺人的可能性了。他說他去城隍廟給琥珀上香沒準是個借口,意在藉此機會雇歹人去害卞大夫的性命。剛才卞大夫要回府,我讓他暫時先留在衙里,以防有人再次下手。你讓寇元亮待在家裏等候傳喚,這正合我意。剛才我已說了兩個嫌疑人,只剩下這第三個嫌疑人還沒有說到,這個人就是匡閔。」

「所以這第三個果然是匡閔。」洪亮叫道,「但是,大人,為什麼把匡閔排在第三個呢?匡閔的相貌固然與楊掌柜描述的襲擊卞大夫的歹人很是吻合,但大人在此之前為何已將匡閔列入嫌疑人了。」

狄公微微一笑。

「我一弄明白那張白板因何失蹤,就把他列入嫌疑人了。」

「一張白板?」

「說得對。事實上就是一張白板。昨天晚上,我和內眷們正偎著船欄觀賞夜景時,有人從我們的牌局裏偷走了那張白板。有機會偷走那張白板的只有三個人:寇元亮、卞大夫和匡閔。說卞嘉和寇元亮有機會,是因為他們到船上來稟報龍舟賽已準備就緒時,丫鬟上來倒茶,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牌,有幾張牌翻了過來;說匡閔有機會,是因為我和內眷在船邊觀賞運河上的節日夜景時,匡閔自己上了船。」

「那罪犯偷一張白板做什麼?」

「因為那罪犯極是機警。」狄公微微一笑,「事實上他比你我要機警得多!那張翻倒的白板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張白板和守城門兵卒發放的竹牌真是太像了。他打眼一過就想到了這一點,我卻費了很多心思才悟出其中的奧秘。他心裏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僱用的那個夏光在城門關閉之後回城很不方便,他要向守兵證明自己的身份,言明自己的姓名、職業和住址。那樣的話,守門的兵卒就會留意夏光,特別是他臉上的那道傷疤更容易引起注意。而隨後要是調查起董邁被謀殺一案或琥珀在董府廢宅內遭害一案,守門的兵卒極有可能會回憶起夏光來。那罪犯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才當即偷了那張白板。回去之後,他隨意寫了個數字,就把它交給了夏光。夏光殺了琥珀之後,要向匡閔彙報情況,回城時正好用上了那張白板,這就是後來守南門的軍校給我送來的那張假竹牌:二〇七。」

「罪犯在這張白板上犯了個愚蠢的錯誤。」洪亮插言道。

「也不算太蠢。他沒想到我對一張丟失的白板竟會這麼感興趣,又一下子聯想到了入城的竹牌上。哎,推斷得夠多的了,還是着手調查去吧!時間很緊,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們實在應該對這幾個嫌疑人進行清查,可惜沒有這個時間,不能再發生第五起謀殺案了。要儘快破案,但不弄清寇元亮是不是元兇就無法採取行動。洪亮,你去看一看班頭回來了沒有。」

洪亮起身匆匆離去。狄公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探出身去。窗外微風輕拂,狄公頗感愜意。他心事重重地看了假山花園一眼,那小烏龜正在那個微型的小金魚池邊歡快地爬著。狄公不由得往窗前湊了湊,窗外的景色着實誘人,他真想跳出去放鬆一會兒,聽見洪亮在身後說話,這才轉過身來。

「大人,班頭去西城門護城河碼頭尚未回來。」

「但願匡閔不會逃走!」狄公焦慮地說道。但隨後他又搖了搖頭,說道,「不會,他絕對不會逃走,他絕不會蠢到那種程度。」他拿起那把鸛毛羅扇,坐了下來,接着說道:「我們在這裏等候匡閔的消息,順便我再跟你說說我對匡閔的懷疑,你就知曉我們下一步該怎樣同這三個嫌疑人周旋了。」

狄公把濕毛巾掛到脖子上,而後說道:「想那匡閔在京城裏過的必是循規蹈矩的生活,無奈,只得利用外出做生意的空隙縱情聲色,恣意妄為。然而此人一向做事機警,雖然每次都極盡尋歡作樂之能事,卻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他甚至挖空心思地想出了住在客棧里的辦法,偶爾讓掌柜的幫他找個相貌平庸、要價低廉、健康乾淨的普通妓女稍加慰藉,以此來沽名釣譽,讓人覺得他是個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而實則不然,通過在浦陽進行的古董交易,他結識了董邁和夏光,並買通董邁,繼之則是夏光幫他物色那些身體未必健康、要價也不低廉的行首粉頭供他淫樂。由於寇元亮也熱衷搜集古董,因此,匡閔有機會與寇元亮接觸。楊掌柜跟我說,匡閔不時地從寇元亮手裏買進一些真品。琥珀實際上是寇元亮的助手,對古董進行鑒定、分類、登記等都離不開琥珀。匡閔在與寇元亮的接觸中必是見過琥珀,並為琥珀那博學多識、美貌端莊的翩翩風姿所傾倒。就像我剛才推測卞嘉時所說的那樣,匡閔便想打情趣高雅的琥珀的主意。匡閔告訴夏光,只要有機會就要幫他把琥珀弄到手,他定會重金相謝。

「匡閔肯定是在前些天寫信給夏光,說他將於昨日上午抵達白石橋村。為了滿足匡閔的欲求,夏光僱用三個歹人綁架了牡丹姑娘。匡閔在以前來浦陽的應酬中見過她,早就有作踐她的打算。昨天上午,夏光匆匆趕到白石橋村,跟匡閔說了他綁架牡丹姑娘的安排,同時也告訴了匡閔一個好消息:匡閔可以把琥珀弄到手了,就在當天晚上。夏光把琥珀和董邁在龍舟賽後於董府廢宅進行御珠交易一事對匡閔說了一遍,並答應冒名去赴琥珀之約。匡閔自是滿心歡喜,因為這不光能把琥珀弄到手,還能白白得到十錠金子。也許匡閔並不相信御珠一事,但他不露聲色。他最頭疼的是怎樣除掉董邁。夏光曾告訴過他,龍舟賽前寇元亮和卞嘉要在白石橋村的酒樓里招待槳手們,董邁是卞嘉船上的鼓司,自然也在招待之列。這一來匡閔就有了主意。他派人捎信給卞嘉,讓卞嘉到船上來和他會面。卞嘉回說他脫不開身,要到天黑的時候才能來看他,這更合匡閔的意,他讓卞嘉帶他到白石橋村的酒樓里和槳手們一起吃酒,伺機在董邁的酒碗裏下了毒。夏光按時去董府廢宅里代替董邁赴琥珀的約會,匡閔則等夏光來報喜信,一旦琥珀已被鎖進那間樓閣里,他就立即前往。匡閔已安排好第二天早晨與卞嘉在董府廢宅里會面,他再假裝『發現』了那個痛不欲生的琥珀。匡閔這人一向貪心不足,慾壑難填,他還叫夏光代他下了龍舟賽的賭注,當然是賭卞嘉的船輸。後來,他讓夏光暫時不要去理會牡丹一事,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琥珀,哪還有心思去想一個普通的妓女。」

狄公沉思了半晌。外面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好像就在附近。

「大人,那麼昨天晚上匡閔為什麼要到您的官船上去呢?」洪亮不解地問道。

「洪亮,我也一直在思忖這個問題。必是匡閔想證明自己始終在船賽的現場,到深夜時分才回白石橋村的。匡閔僱用的那個船主吃多了酒,孫小二又病了,因此很難查清匡閔的行蹤。儘管如此,匡閔偷了我的那張麻將牌,把他交給了夏光,然後匆匆忙忙地回了白石橋村卻是事實。夏光深夜回來向匡閔報告他把事情搞砸了:他情急之下殺了琥珀,由於有人尾隨,他只拿回了黃金,來不及搜尋那顆御珠。沒能在琥珀身上尋到樂子,匡閔着實很是懊惱,但他平白得了十錠金子,這在他心目中更為重要。他接下去的行動就像我們先前所說的那樣,勸夏光扮成木匠於今天一早和他分頭到董府廢宅里去仔細搜尋御珠。匡閔到董府廢宅里去有充分的理由,因為他和卞嘉有約在先。夏光在樓閣里搜尋御珠的時候,被匡閔一磚頭砸死了。後來的事情則無須再說,和剛才推測寇元亮和卞嘉時所說的情形一樣。」

小小的內衙里熱得透不過氣來。狄公換了毛巾又洗了把臉,洪亮也擦了擦臉,然後說道:「大人,在下尚有一事不解,匡閔見到夏光的屍體時立即劇烈地嘔吐起來,這可不太容易假裝。」

狄公捋著長髯,笑道:「他能立即嘔吐,說明早有準備。我們只顧著查看夏光的屍體,匡閔卻假意禮貌地轉過身去,把手塞進嘴裏摳起了喉嚨。」

門外又響起了叩門聲,班頭總算回來了。他走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禮,喜形於色地稟道:「大人,等了很長時間,總算把他等回來了!那船主說匡閔和孫小二吃罷午飯後就到城裏購貨去了,結果孫小二自己回來了,說匡閔在市橋那兒有點事,我立即趕奔市橋,在一家小藥鋪里堵住了他,便迅速將他帶回府衙。此刻他正在門房裏候着。」

「知道了!」狄公這回比較滿意,他點了點頭,問道,「卞大夫現在何處?」

「正在文案館里與仵作對弈。卞大夫已對遭襲一事做了筆錄,連同楊掌柜的證詞一併在這裏。楊掌柜現已回店。」班頭說完,把筆錄和證詞遞給了狄公。

狄公瞥了一眼筆錄和證詞,隨手遞給了洪亮,轉過身又問班頭:「可抓住那個劫匪了?」

班頭羞愧地低下了頭。

「大人,尚未抓到。衙役們盤問了很多半月街上的百姓,把劫匪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搜過了,但那劫匪蹤影皆無。」班頭說罷,愁眉苦臉地看了狄公一眼,只等著挨罵。

狄公並沒有責備他,只是默默地捋著長髯沉思了片刻,然後對班頭吩咐道:「你去告訴匡閔我要等一會兒再見他,同他談話時,我要讓寇員外和卞大夫也在場。這只是私下裏隨便聊聊,故我已決意借寇府一用,這比在府衙里要方便得多。你馬上備兩頂有篷小轎將匡員外和卞大夫送到寇府,告訴寇員外我要借他的書房與大家小聚,別無他意。寇員外的書房隱在深院之中,十分幽靜,昨天夜裏,我還在那裏與寇員外敘談了好一會兒。告訴寇員外,我處理完公務便立即趕過去。可都記下了?」

班頭連忙點頭,回道:「大人的吩咐,小的句句聽得清楚,都記下了。」

狄公又吩咐道:「把匡員外和卞大夫送到寇府後,你即刻返回,我還有交代。」

班頭匆匆而去。洪亮趕忙問道:「大人將這三人安排在一起是否意在讓他們相互猜疑,言語相逼,然後讓真兇自己露出馬腳?」

「但願如此。洪亮,此刻你去辦一件事情,想辦法給我弄一隻木頭手臂來。」

「大人,弄一隻木頭手臂?」

「正是。到楊掌柜的古董店裏去一趟,看看他能否幫上忙。他的店裏有一些多餘的佛像手臂,亂七八糟地放在那裏。佛像手臂通常是先用木頭刻好,等佛身雕好后再安上去的。我要的是一隻左臂,與真人的一般大小,或是略大一點。洪亮,還要讓楊掌柜幫忙把它漆成白色,在其食指上戴一枚鑲有廉價紅寶石的銅戒指。你就對楊掌柜說我今晚要在寇府與卞大夫和匡員外會面,要用這木頭手臂作物證。」

紙窗外刷地掠過一道閃電,緊接着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狄公趕緊說道:「洪亮,你還是坐一頂小轎去吧,時間緊迫,快去快回,回來后我再與你講我的詳細安排。」

十六

掌燈時分,狄公坐在大官轎里,轎夫們抬着官轎走得滿頭大汗,徑直到寇府門前停了轎。門廊下高懸著六盞油紙紮的大紅燈籠,每盞燈籠上都寫着「寇府」兩個金色大字。寇元亮的臉上映照着燈光,他由管家陪着已經在門前恭候很久了,看見了狄公的官轎,趕忙誠惶誠恐地跑了過來。

狄公和洪亮先後下了轎,寇元亮上前,躬身施禮,恭請狄公大安。狄公點了點頭,然後笑容可掬地說道:「寇員外,府衙里公務繁忙,遲來了幾步,尚望見諒。匡員外和卞大夫想必已到了府上?」

「是的,大人。」這時,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寇元亮趕緊說道,「大家正在着急,唯恐大人在路上遇上暴雨。大人,您這邊走!」寇元亮說完,趕忙在前帶路,走進了大門。

寇元亮帶路,一行人穿過了曲曲折折的長廊,來到了後院的書房。

狄公邁步進了書房,看見裏面和昨晚並無二致,心中頗為滿意。書房裏還是那幾件傢具,後面的窗台上點着三對又高又大的紅燭,進門的左首立着那個大古董櫃,裏面擺放的瓷器、玉器以及西域的玻璃器皿,在燭光中更為耀眼;右首則是一排大書架,裏面放了很多古代典籍和各類字畫。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中央放着一個漆得鋥亮的黑檀木八仙桌,桌子四周擺着四把一模一樣的椅子。靠右窗的角落裏,卞嘉和匡閔坐在茶几前已等候多時了。見狄公走進書房,二人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上前躬身施禮。卞嘉拄著竹杖勉強過了禮數。狄公看得出,二人在如此燥熱、憋悶的房間里等了這麼久,早已心焦氣躁、忐忑不安,他們的面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憔悴,身上汗氣很重,長衫都貼在背上了,狄公不由得心中暗喜。

狄公進得屋來,暢快地說道:「兩位員外請坐!卞大夫現已安然無恙,狄某也頗感安慰,但還要小心才是,莫要走動過多。」狄公在茶几前落了座,接着說道:「勞各位等候多時,實在抱歉之至。府衙里瑣事纏身,狄某身不由己,還望海涵。」狄公說到這裏,轉過身輕聲對寇元亮道:「寇員外,由洪亮幫着管家上茶,其餘閑雜人等都退下去吧。」然後又接着對眾人說道:「屋裏有點熱,不過窗子關着也好,暴雨可能馬上就到。總的來說,浦陽的天氣還是令人滿意的,要是想一想塞北的嚴冬,真會讓人不寒而慄呢。」

寇府管家和洪亮上來殷勤地上了茶,卞嘉和匡閔呷了一口,連聲稱讚好茶。狄公也呷了一口,點了點頭,滿意地笑道:「寇員外,這茶真是好茶。茶如其人,主人品位高,茶亦添馨香,果不其然。」

狄公談笑自若,風采非凡,言語詼諧,寇元亮等三人不由得也來了興緻,屋裏的氣氛立即緩和了很多。卞嘉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問狄公:「大人,那個暗算我的歹人可曾抓到?」

「還不曾抓到。衙役們繪影圖形,正在追捕。卞大夫切莫着急,天網恢恢,那歹人休想逃脫!」

「給大人平添了這等麻煩事,真是歉疚之至。大人本來就忙得不得了,那駭人聽聞的謀……」卞嘉說着,瞥了一眼寇元亮,連忙改口道,「那更令大人諸事纏身了。」

「卞大夫說得正對。本縣連日來忙得不可開交,為此才特意邀各位來敘談敘談。狄某誠心請教,還望各位出謀劃策,幫助狄某一二!」狄公又轉向寇元亮道:「寇員外痛失愛妾,貴府上下都在哀痛之中,此時我等登門相擾,寇員外可要多多擔待。但既然寇員外與被害人關係密切,因此……」見寇員外難過地低下了頭,狄公止住了話頭,轉而說道:「叫管家先迴避一下,茶水已經沏好,讓洪參軍一個人伺候吧。」

管家躬身告退,狄公這才接着說道:「狄某一向認為,一個地方官每遇大事大疑,應向當地名流請教,聽取他們的高論,徵求他們的意見。匡員外雖然不是本地士紳,但與在座各位往來甚密,因此也冒昧相邀。請恕狄某直言,連日來發生的四起謀殺案真令狄某一籌莫展。究竟誰是始作俑者,到現在尚無一絲線索,唯望各位賜教,幫我將其中的線索理順一下,以使調查略見其效。看來,這案子不花些時日難見分曉,不過這也無妨,俗話說得好,慢工出細活,案子遲早是要破的。」

匡閔聽了狄公的話,揚了揚細長的眉毛,着急地問道:「大人,那就是說,案子結束前我不能離開浦陽嗎?」

「匡員外,這倒未必。有些棘手的案子往往出人意料,憑藉偶然的發現而疑團頓釋,真相大白。今天和各位會面,我先約法三章,與生意有關的事莫談,只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洪亮端著托盤,送上來四碗冰鎮梨片,狄公讓諸位品嘗著香甜可口的梨片,大家吃着,不由得嘖嘖稱讚,屋裏氣氛頓時活躍了很多,寇元亮也一改剛才拘謹的模樣,將碗中的梨片幾口吃光了,也說笑起來,給大家講了一個贗品古畫的趣事。狄公接着講了一個他以前任縣令時經手的一個逗人的案子,狄公講得繪聲繪色,大家都捧腹大笑起來。洪亮過來將四個彩釉瓷碗一一收回托盤裏,然後又依次添茶。狄公忽然站起身,一本正經地說道:「現在請各位言歸正傳。」

狄公邁步走到房中央的八仙桌前,轉身坐在椅上,左面是窗,右面是門,狄公選定位置坐好后,舉目示意他們三人在對面的三把椅子上就座,卞嘉坐在中間,正對着狄公,匡閔坐在右側,寇元亮坐在了左側。洪亮則退到裏邊的角落裏,坐在茶几前的藤椅上。

狄公將大銀燭台推到左側,不耐煩地說道:「真是熱得難受!洪亮,把沿牆的三對蠟燭悉數吹滅,這燭火照得屋裏越發得熱了,晃得我頭暈目眩。最近我眼睛不適,可能是陽光太烈所致。我的眼膏……」

狄公將手探入衣袖中去摸那藥膏,卻一下子摸出個信封來,脫口驚叫道:「我的天,這信還沒有拆封!是剛才動身來的時候接到的,上面還標著『私函』和『十萬火急』的字樣哩。各位稍候片刻,容狄某展開匆匆一閱。」狄公撕開了蠟封信口,從裏面抽出一張摺疊齊整的信紙,上面是一頁密密麻麻的蠅頭草字,狄公一邊看着信,一邊隨口說道:「有人說他的侄女在外面任下人,被歹人綁架后遭蹂躪,回后尚且遍體鱗傷。哎,這丫頭定是落入了惡魔之手。」

狄公又默不作聲地讀了一會兒,接着又喃喃地道:「這人還說他瞥見過這個惡魔,看來這惡魔在浦陽頗有名氣,所以這告發之人說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意將這人面獸心之人揭發出來,以免這惡魔再圖謀不軌,危害城中百姓。他懇請官府立即採取適當措施,將此惡魔繩之以法……嗯,說得對,這些我們也了如指掌。這人也是,當時應該馬上就告發,竟拖到現在。這罪犯的名字在什麼地方?」狄公將信拿到眼前,仔細尋找了一番,然後搖了搖頭說道:「還是找不到,從沒見過如此潦草的字跡,」狄公抬起頭來對寇元亮道:「寇員外目力甚好,能否替我把下面這段念一遍?」

狄公探身要將那封信遞給寇元亮,但忽然又止住了手,歉意地一笑,說道:「還是算了,擅自把官府的密信給外人看,甚是不妥。還是回去后再仔細辨認吧。」狄公把信疊好又放回了袍袖中。

「這種指控頗為荒謬,告發人要三思才是!」匡閔憤憤地說道。

「我倒不認為這是草率之舉。」狄公突然嚴肅地說道,「事實上,狄某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信中所提到的惡魔就是我們正在苦苦尋找的罪犯。」

狄公靠在椅背上,暗暗觀察著對面三人的動靜。三張臉在燭光中顯得格外緊張,剛才輕鬆愉快的表情轉瞬間蕩然無存。

狄公仍是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們。洪亮還在旮旯里坐着,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燭台上的大紅燭。書房的其他幾個角落裏都是漆黑一片,剛剛吹滅的蠟燭的氣味瀰漫在沉悶的空氣中。

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靜得讓人無法忍受。狄公並不急於打破這種沉寂,只是轉過頭去望着門口。門口黑乎乎的,只有走廊下的油燈從門縫中透進一束微弱的光。如果門外站着人偷聽,他就要半推開房門,狄公等待的正是如此。狄公覺得自己的直覺不會有錯。現在他可以專心面對室內的三個人了。

「剛才我說了,」狄公總算開了口,「我推斷那罪犯定是個惡魔,一個陰險狡詐之徒。我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

狄公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感覺到門好像被輕輕地關上了,他迅速往右首掃了一眼,但除了從門縫裏透進來的那絲微弱燈光外,什麼也沒看到。一定是聽錯了,狄公暗想。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說道:「這罪犯的品行我已頗為明了,這都幸虧他那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有悖常情的蠢行。」

狄公說罷,注視着對面三人的反應。寇元亮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變換著坐姿;卞嘉緊咬雙唇,兩眼緊緊地盯着狄公,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左臉和蒼白的右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匡閔此刻則顯得更加鎮定自若,似是饒有興味地聆聽狄公的推斷。

「凡是蓄意殺人者,」狄公語氣平和地說道,「往往行為詭譎,舉止反常,若是再沉溺於淫穢之中,則很難自拔,直至做出種種非人之舉。這種人平時最是難打發時光,他必須極力裝出循規蹈矩的樣子,盡量壓抑那難以克制的慾火,極力保持住心理的平衡。以往因貪色而殺人的案犯在公堂之上大都坦白如是。他們每每閉上雙目則有魑魅魍魎或是在他手下慘死之人來找他討債,記得我經手過的一個案子就是。」狄公止住了話頭,趕忙側耳傾聽。這回他聽清楚了,的確是輕輕的關門聲。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房門和古董櫃之間的角落裏蠕動着。的確有人溜了進來!這倒是有些出乎狄公的預料。他本以為這人會躡手躡腳地將房門推開一個縫隙,好偷聽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要很久才會現身。現在卻如何是好?只好先說下去了。

「我審訊那殺人犯時,他說每天晚上他都看到那個被他肢解了的女人爬過來壓在他的胸膛上,用那冷酷的雙手扼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他——」

「想必只是個夢!」卞嘉不假思索地說道。

「天知道是夢還是實!」狄公道,「奇怪的是那人後來真的在大牢裏被勒死了,就在行刑前的頭一天早上。當然,向上面稟明情況時,我只能說他是由於悔恨和驚恐過度而懸樑自盡了。或許倒真的是這麼回事。再者——」

狄公懷疑似的搖了搖頭,思忖了一會兒,才說道:「如此說來,我們這個案子中罪犯的種種悖逆常情的蠢行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為了滿足種種慾望,他不得不鋌而走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龍舟賽上毒死董邁,可以說是機關算盡了,人們很容易聯想到過去對河神娘娘的血祭,認為是河神娘娘把他攫去了。可是隨後他殺死琥珀就絕非明智之舉,誰都不會再認為這是神怪之事。偶然的疏忽使他的謀殺出了個大破綻,他萬沒想到他在殺人現場——」

「哪個現場?」寇元亮用沙啞的聲音問狄公。他掃了卞嘉和匡閔一眼,然後囁嚅地說道,「請恕在下……冒昧,我的意思是……是說共有四起謀殺案,大人指的是哪一次?」

「說得不錯,是有四次。」狄公冷冷地說道。

外面雷聲大作,轟隆隆響成一片。

「寇員外,昔日劉玄德聞雷失箸,乃是假意為之,今日寇員外怎麼聽到雷聲倒真的結巴起來了。」匡閔打趣地說道,顯然意在故作鎮靜,但聲音高得不太自然。

「大人,門在動!」洪亮突然焦急地說道,「需不需要屬下去看看?」說着便從牆角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狄公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料到會有人偷聽,而且就是故意設下這圈套讓他來鑽,但由於特殊原因,他並沒有將此計劃對洪亮說明白。顯然,洪亮看到的是那人出門,而錯以為是有人進門。狄公此刻更無法暗示洪亮。如果這人還在屋裏,狄公更要佯裝不知才對,不然,這計謀就要失敗了。

狄公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提高了嗓門故作嚴厲地訓斥洪亮道:「定是你看花了眼,那是燈光!馬上坐回原處,休得再多嘴!」狄公彷彿聽到了微弱的聲響,起初以為是洪亮回座時衣袍發出的聲音,但緊接着就發覺不是。這聲音來自他的身後,且越來越清晰。是絲綢類的衣料碰到地時發出的聲響,有人從背後朝他走過來了。狄公飛快地看了一眼對面三人的表情,但立即意識到他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後,他的身體擋住了燭光,身體周圍自然是一片漆黑。他必須立即採取措施。

狄公接着說道:「我暫且不說那罪犯不可思議的疏漏之處,我要先說一個更重要的情況。這罪犯僱用秀才夏光為他拉皮條,幫他做那不可告人之事,可是夏光三杯酒下肚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定要將肚子裏知道的那點事兒全盤抖摟出來不可。我曾向一個常和夏光一道吃酒的無賴打探過夏光,那人說夏光的確是這樣的人,還說夏光的主子還雇了別人,但那人和夏光完全不一樣,他——」

狄公又聽到了衣料曳地的聲音,這回更近了,他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他希望那傢伙從右邊動手,這樣就可以看到那人的身影,以便出手招架。可現在這人正在他的身後。

對面的三個人已經注意到了狄公表情的變化。卞嘉壓着嗓子問道:「大人,怎麼回事?為什麼——」

震耳欲聾的雷聲使卞嘉驟然停止了問話。狄公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他應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身來,擒住站在身後的不速之客。但轉念一想,不妥。單憑到這屋裏來並不能說明他有罪。他可以說他秘密而來是不想驚動各位,因此才……狄公的手無意中觸摸到袍袖裏的一樣東西。現在還不能跳起來,還是按計劃行事吧。豆大的汗珠從狄公的臉上滾落下來,但他自己全然不知。

狄公思忖了片刻,決定繼續說下去,不過這次聲音都變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似的:「這幕後之人並非無名小輩。他不僅設奸計毒死了董邁,還親手勒死了老淫媒孟婆子。孟婆子用蒼白無力的手緊緊地抓住深深勒進脖子裏的絲帶,可惜無濟於事,她死得很慘,這是一個多時辰前的事。如果她的魂魄此刻在我們中間遊盪,她就——」

突然,狄公壓低了聲音驚叫了一聲,隨即坐直了身,瞪大眼睛盯着對面三人的背後,用早已準備好的話對洪亮大聲喊道:「洪亮,什麼人站在你身後?」

卞嘉等三人聞聽此言不由得大驚失色,齊刷刷地轉過頭去。洪亮已跳起身來,手足無措地跑向三人。狄公手疾眼快,從袖中掏出一物,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東西立在案桌之上,然後又驚恐萬狀地叫道:「快看,這是什麼東西?」三人又急忙轉過頭來,寇元亮和卞嘉都嚇得尖叫起來,匡閔的雙唇痙攣著,終於還是沒有叫出聲來。三人都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那物。那是一隻慘白的手臂,好像還緊緊地抓着桌子的邊緣,正在移向那根蠟燭。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紅寶石戒指,隨着手臂的移動還不懷好意地閃著光。手臂突然改變了方向,向那三人轉去。

狄公半站起身,卞嘉猛地跳了起來,面似土灰,把椅子碰得「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他盯着那隻手臂尖聲叫道:「我沒有殺她!」

卞嘉叫罷,慌亂地轉過案桌,跌跌撞撞地奔向洪亮,狂喊亂叫:「參軍救我!我沒有殺她,我只是毒死了董邁,那不是有意的!那人對我說……」卞嘉全身痙攣,號哭了起來。

狄公並沒有聽見卞嘉說了些什麼,他半站起身,猛地轉過頭去,舉起右臂去抵擋背後突來的襲擊。胳膊舉了起來,卻突然僵在半空。狄公一下子驚呆了,心中產生了一陣莫名的恐懼,背後的黑影里又出現了一隻白皙的手臂!

十七

好半天,狄公還真以為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招來了鬼魅。那白皙的手臂緩慢地抬起來了,這時,狄公看到了皂錦長袖,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房門已經半開,這隻手正指著房門,走廊里的燈光照射進來,一個大漢正倚門而立。

狄公耳後有人輕輕地但堅決地說道:「你休想逃過我的眼睛,快給我走過來!」

寇元亮和匡閔正在驚恐地琢磨案桌上的手臂是怎麼回事,這突如其來的女人的說話聲又着實把二人嚇了一跳。卞嘉也鬆開了緊緊摟着洪亮的雙臂,轉過身來。三個人看着這高挑的女子,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這女子身着長袖皂袍,緊挨着狄公站着,剛才房門半開,燈光一閃,飄然而入的正是她。幾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張蒼白但又異常漂亮的臉孔,狄公乘機趕緊探手將桌上那隻木製手臂拿起藏入袖中,然後站起身,伸手抓住燭台,把它高高地舉過頭頂。

那大漢此刻已挪到了門后和古董櫃間的牆角里,緊貼著牆站在那兒。他向前聳著肩,半抱着雙臂,雙拳緊握,好像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要襲擊他似的。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女子的臉。

這女子示意那大漢再走近些,那大漢站直了身子,全身哆哆嗦嗦,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女子。

這時門「砰」的一聲開了,衙役班頭衝進了門裏,走廊里也擠滿了衙役。班頭還想往裏沖,狄公心裏早有準備,一揮手,班頭會意,待在那兒不動了。

那大漢還在向那女子挪動着,他神情恍惚,目光獃滯地看着那個女子。

「我沒有殺他!」卞嘉又喊了起來,身體一軟,癱了下去,洪亮趕忙伸手扶住了他。

寇元亮和匡閔也站了起來。寇元亮顫抖著聲音對那皂衣女子說道:「你該是……你怎麼……」

那女子並沒理會寇元亮。她雙眼充滿著無名的怒火,死死地盯着那個一動不動垂手站在她面前的大漢,然後心平氣和地說道:「你今晚的謀划真是妙極了。你說通了我,牽着兩匹馬在那條街上等我,我們騎馬出了南門。你答應帶我抄近道到菩提樹林里去,說在那裏可以找到神奇的草藥治我的不孕。我和我夫君一直都盼子心切,你說這可以了卻我們多年的心愿。」

她深深地喘了口氣,然後仍用平心靜氣的語調冷漠地說道:「我們到了菩提樹林后,你說這種草藥長在林子裏邊,在白娘娘廟附近。我害怕穿過那幽深的林子。走進了白娘娘廟裏,你將火把插到斷垣之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尊巨大的大理石雕刻的白娘娘神像,使我越發害怕起來。但我真正該怕的倒不是白娘娘,而是你,楊有才!」

那大漢正是古董店的楊掌柜,他的嘴唇上下蠕動了幾下,但這女子仍然無動於衷地說着:「你先是恬不知恥地說你早已有意於我,說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要我和你一起私奔,說只要有了愛,失去一切榮華富貴都在所不惜。我氣憤至極,痛斥你這奸佞小人和你的歹毒計謀。

「你跪倒在我腳下,苦苦哀求,你要親吻我的雙腳,我趕忙退開了,罵你是道貌岸然、陰險狡詐的淫賊。你突然變了嘴臉,像個猙獰的野獸。」

楊有才那鐵塔一樣的身軀似乎縮小了,他想奪門逃跑,但在這女子怒火般的眼神下,他卻一動也動不得,只是木然地望着那女子。那女子往前傾了一下身子,嚴厲地說道:「我現在要向我的夫君告發你這個惡魔,你強姦了我!你把我赤身裸體地綁在祭壇上,說要一刀一刀慢慢殺死我,把我的血脈一根一根全都割斷,然後用我的鮮血祭祀白娘娘的神像。你說人們會認為是我迷了路或神秘地失蹤了,沒有人知道這裏所發生的一切,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你獰笑着說:『祈禱吧,祈禱白娘娘救你吧!』這時,火把快要熄滅了,你便到外面去撿樹枝了。」

「我仰面躺在白娘娘的腳下,一動也不能動,忽然看見白娘娘食指上的那枚紅寶石在搖曳的火光中閃爍著。我被綁在冰冷的大理石祭壇上,紅寶石發出的紅光似乎溫暖了我一絲不掛的身子。我祈求白娘娘,快救救我這個慘遭凌辱的女人吧,我就要被那惡魔折磨死了。我突然感到右手的綁繩鬆動了,便拚命地往外抽出自己的手,繩結解開了,右手可以自由地活動后,趕忙又去解開左手。我虔誠地仰視着白娘娘的神像,明滅的火光中,只見她雙唇好似嫣然一笑。

「我跳下祭壇,披上內袍,從神像後面的廟牆豁口處跳了出去,一頭鑽進了樹林里。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聽見你在後面狂喊亂叫,我嚇得魂不附體,拚命逃奔,荊棘扎破了手,劃破了臉,我全然不顧。後來……」

她突然不說了,半轉過身,一臉困惑地望着她的丈夫,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就全然不知了。可現在我回來了,回到了自己的家。我……」

她有點站立不穩,寇元亮趕忙繞過案桌,伸手攙着她的胳膊,然後轉過身,困惑地看着狄公問道:「大人,金蓮說的這一切我真是不明白,今晚她壓根就沒出去,怎麼可能會——」

「寇員外,尊夫人說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狄公意味深長地說。

十八

寇元亮體貼入微地攙扶著金蓮步出書房。狄公一招手,衙役們蜂擁而入,四個衙役將楊有才緊緊地圍在中間。狄公威嚴地對衙役班頭吩咐道:「將沿牆的蠟燭全部點亮!」

外面又傳來了一聲雷鳴,緊接着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驟然而降的雨點打得屋頂噼里啪啦直響,一陣狂風將格子窗掀了開來,暴風雨終於來了。

卞嘉用手指著楊有才,顫聲說道:「是他……就是他給我的毒藥。他說那只是一般的催眠葯,哪知道那是——」

「卞大夫,你偷了我的那張『白板』。」狄公不動聲色地說道。

「大人,我來說這是怎麼回事,我把事情全說出來。有天深夜,楊有才說他想讓夏光代董邁到董府廢宅去,說是要辦一件重要的事,夏光等龍舟賽結束后就去。那天下午我問夏光是否領到了南門守兵發放的當天龍舟賽后返城用的竹牌,夏光說沒有,因此,當我在大人的船上一眼瞧見了那張白板時,便乘機拿起藏在袍袖內,回來后交給了夏光。」

卞嘉用哀求的眼光看了狄公一眼,然後哭訴道:「大人,是楊有才逼我乾的,我向您發誓!我從楊有才手裏借了一筆錢,一大筆錢……我時運不濟,做生意虧了本,債主催得緊,賤內從早到晚整日聒噪不止。楊有才可以讓我在生意場上一敗塗地,他可以毀掉我……他給了我一個小紙包,說裏面是催眠的藥粉,絕不傷人。大人,那藥粉的確很像催眠葯,我說的是實話。後來我才知道那包葯竟毒死了董邁,上了楊有才的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我……」

卞嘉雙手抱頭。

狄公嚴厲地說道:「卞嘉,你本知道楊有才是殺人真兇,可你未能檢舉他,反而成了幫凶,日後定會給你依律定罪。班頭,叫兩個人用轎子將卞大夫抬回衙內押入大牢。」洪亮貓著腰從地上拾起卞嘉的手杖遞給了他。卞嘉踉蹌著走到門口,由兩名衙役押著出了書房。

楊有才始終站在那裏,像木雕泥塑一般,臉上毫無表情。

狄公轉過身,對着楊有才,問道:「楊有才,你拐騙了金蓮,還姦淫了她,按律要處極刑,受那凌遲之苦。現在你把所犯罪行全都招出來吧,你是怎樣設計毒死董邁、怎樣密謀殺死琥珀、怎樣手刃夏光、勒死孟婆子、又想怎樣除掉卞嘉來殺人滅口的?你若是一一從實招來,本府或許會奏明朝廷不處你凌遲之刑,給你換個痛快的死法。」

楊有才好像沒有聽見狄公的話,仍是茫然地看着前面。

狄公又說道:「你還須將偷盜白娘娘廟裏的廟祝們密藏的純金法器一事也交代清楚。」

楊有才面無表情地說道:「大人在夾牆的柜子裏自然尋得到,一共九件,是漢朝的一個名工匠鑄造的。我雖然需要這筆錢,但還不忍心將這些精美絕倫的寶物熔化掉。全在那裏,一件不少。還有那顆紅寶石,也在一起。」

楊有才說到這裏,緊緊地盯着狄公問道:「大人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狄公道:「今天早晨我去店裏找你,你說你從未到過白娘娘廟,但你說裏面的祭壇和台座是分開的。你給我看的那本書上清清楚楚地寫着神像、祭壇和台座系由一整塊大理石雕刻而成,既然你的意思是你對白娘娘廟的了解僅限於這本書,那你又怎會知道祭壇和台座是分開的呢?當時你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從我那本書的一條眉批上得知,那祭壇和台座本是用灰泥澆鑄在一起的,後來的一位縣令將灰泥清除了才又成了現在的樣子。因此,我斷定,你說你從未去過白娘娘廟是在撒謊,而且,你對我描述那座神像時無意中說漏了嘴,把自己實際看到的說成是書上描寫的了。當然這只是猜測而已,也許是別的什麼書上記載了灰泥被清除一事也未可知,只是今晚你掉進了我為你設下的陷阱后才證實了我的猜疑。」

楊有才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說道:「原來大人只是模模糊糊地懷疑到這一點。不過,大人派洪參軍到我的鋪子裏借一隻食指戴着紅寶石戒指的手臂,這倒真是妙計。我暗中思忖,大人是否懷疑我偷了白娘娘廟裏的寶物,到這裏尋找證據?或者說這隻手臂是不是與我毫不相干,只是派其他用場呢?我覺得我應該弄清今晚這裏到底在商議什麼。我本想一刀了結大人,或是殺了那個膽小如鼠的卞嘉。」

楊有才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尖刀,班頭縱身撲了過去,楊有才把尖刀扔在桌子上,鄙夷地看了班頭一眼,嘲笑道:「不要慌嘛!」

接着,他又不慌不忙地對狄公說道:「我知道我輸了。但我還要告訴大人,我自幼善使飛刀,百發百中,從不失手。可是金蓮在大人跟前……她擋住了大人,我沒法下手。」

楊有才緊皺着眉頭,突然不解地問道:「今天下午,那個膽小如鼠的卞嘉險些丟了性命,大人怎麼知道這事是我乾的?」

狄公答道:「因我頗通醫道。我知道僅僅是頭上挨了幾拳,身上被踹了幾腳,還不至於要求查清確實沒有內傷后才能挪動的道理。一個人這樣要求,定是因為從高處重重摔下。況且,攔路搶劫也用不着將被搶之人的長袍撕成兩半后再去拿他的錢財。我猜想定是你將他從你店鋪的樓上推下所致,他的長袍被窗台上的鐵釘鈎住了,這才沒有摔斷脖子或——」

「我倒沒有從窗口往外推他,」楊有才放肆地打斷了狄公的話,說道,「卞嘉到鋪子裏找我,把孟婆子被勒死的事哭着跟我說了一遍,他說他受不了了,不能再包庇我了。我狠狠地給了他一拳,忘了這傢伙本來就弱不禁風,哪吃得住這一拳!他向後倒去,撞翻了屏風,還沒等我抓住他,他已跌出了窗口。我立即跑下樓,到了窗外,發現他摔得並不算重,人還很清醒,袍子被窗台上的鐵釘鈎了一下,前襟撕了個大口子。我必須立即把他弄走,否則過路人隨時都會看到他。因此,我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若是他真敢出賣我,我就絕對不會再對他客氣。然後我就把他拉到了街對面,讓他裝成被歹人搶劫的樣子,這才叫孔廟裏的那個後生去衙門裏報官。我本可當場幹掉他,但是他欠我很多銀兩,再者,我覺得遭歹人襲擊的謊話完全可以將此事遮掩過去。」

狄公點了點頭道:「明天公堂之上我再聽你詳細供來,現在我只想核對主要的犯罪事實。卞嘉說他毒死董邁是出於無意,可是屬實?」

「當然屬實!大人試想,我會放心讓那個膽小怕事的草包去投毒殺人嗎?我只是跟他說,那天晚上別叫董邁去礙事就可以了,因為夏光要代董邁到董府廢宅里去赴約。我還說我已把錢押在二號船上,一定要讓九號船輸掉比賽。我把那包毒藥給了卞嘉,對他說:『你在白石橋村招待槳手們時只需將這包催眠的藥粉投進董邁的酒碗裏即可。』卞嘉有些懼我,因為他欠我一大筆錢,剛才我說過了,無奈,他只好照我說的去做。不過那包藥粉可不是催眠用的。而是效力極強的毒藥!可是我運氣不佳,這真是天意。仵作在南方時見過這種毒藥。董邁的屍體被弄到岸上時,要不是你那個該死的仵作正好在場,卞嘉會認為是催眠藥粉影響了董邁的心臟,那樣,董邁之死就會被歸因於心病猝發,誰也不會想到他是被毒死了!」

「你讓夏光代董邁赴約是為了把那筆黃金和御珠弄到手吧?」狄公簡潔地問道。

「大人這回可大錯特錯了!我根本不知道什麼黃金,更不知道什麼御珠,我只想把琥珀這個自命不凡的小淫婦弄到手!大人可曾知道那琥珀還在董府做丫鬟時,就曾拒絕過我的美意?我對董老員外說,我到他府上去時,琥珀有意勾引我,並親眼看着董老員外給了她一頓鞭子。這小淫婦雖然挨了一頓鞭子,不過我還沒出完這口氣。我知曉琥珀與董邁私通,即使寇元亮那頭蠢豬把她收作二房,她也沒中斷與董邁的往來。我拿這話去套董邁時,董邁矢口否認。其實董邁只不過是一個慳吝之徒,一個靠敲詐勒索別人錢財度日的下流痞子,可琥珀竟……我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我要設法教訓她,我要讓她跪在我的腳下苦苦哀求,讓我饒她不死,就像金蓮在白娘娘廟裏跪在……在我面前……」

楊有才突然沉默了,眼中出現了憂鬱的神色,他輕聲說道:「不,我不應把那個卑賤的小淫婦和金蓮相提並論。我怎會在祭壇前殺死金蓮,怎麼忍心讓她那純潔無瑕的裸體沾滿鮮血?我只是想嚇嚇她,好佔有她那絕倫的美貌,永遠佔有她,讓她只屬於我……誰也不會毀掉這樣的美,誰也下不了這樣的黑手!剛才她站在大人跟前,我就沒法對大人下手,我怕萬一傷着她……雖然四年過去了,她風采依舊。」

楊有才雙手捧著臉。

半晌無人說話,只有窗外嘩啦啦的下雨聲。匡閔揚著眉毛審視了一眼楊有才,想要說什麼,狄公趕緊抬手,他才沒有開口。楊有才昂着頭,用一種孤高冷淡的口氣繼續說道:「是我讓董邁修葺了董府廢宅中的那個樓閣,因為孟婆子的那間房已經不安全。孟婆子的胃口越來越大,董邁也總是弄一些下賤的女人來應付我,而且朝我要的銀兩之多已讓我難以負荷。但我需要那些女人,需要他們來排遣我對金蓮的思念。

「我不再用董邁幫我做事,為了不讓他出去亂說,我答應每月給他一些零用錢。於是我便改雇夏光,這是個地地道道的偷雞摸狗之徒,但總要有一個人替我在外面做這種事,替我打聽金蓮的情況。卞嘉這個膿包,一再跟我說金蓮的病好不起來了,但我還是盼着她好起來,我渴望知道她的消息,渴望知道她是怎樣生活的,怎樣……」

楊有才止住了話頭,恢復了常態,接着又沉穩地說道:「夏光每次都把從董邁那裏探聽來的消息講給我聽,這也是我用他的原因之一。幾天前,夏光跟我說,琥珀與董邁通姦他已有確鑿的證據,因為他們兩個約定龍舟賽后要到董府廢宅里會面。這對姦夫淫婦居然要在我的床上行那污穢之事!我把床擺在那裏可不是給他們用的,那是我用來綁縛那些婊子的!把她們綁在床榻上,然後給她們一頓鞭子,我就有無限的快感,自打發生了金蓮那事之後,我就一直這樣。我不能讓這對狗男女私約密會,因此我決意讓夏光代董邁去赴琥珀之約。那小淫婦本想在那床榻之上與她的野漢子一夜纏綿,萬沒想到另一個漢子早已等在那裏準備將她綁縛在那床榻之上。」

楊有才的臉拉了下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接着說道:「可以想像夏光那個蠢貨把事情辦得有多糟糕!我們約定在南門附近的一間房子裏會面,昨天夜裏,夏光從董府廢宅返回城裏,到那房子裏找我時,一臉狼狽之相。他結結巴巴地對我說事情搞砸了,他說他剛要將她綁在床上時,不小心被她刺了一刀,慌亂之中竟一刀了結了她的性命,更糟糕的是有人跟蹤他到了那幢宅子,而且是衙門裏的公人!我給他吃了幾杯酒,叫他躺下來歇息歇息,因為我要靜下心來考慮對策。這時我注意到夏光的衣袖裏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我把那東西取出來一看,竟是一包金錠,整整十錠。夏光見我發現了金錠,一骨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想奪門而逃,被我飛身趕上,掐住了咽喉,這才吐露出實情。原來他早就知道琥珀要帶着這些黃金去和董邁約會,他本來是要把這些黃金據為己有的。我問他琥珀去密約為什麼要帶那麼多金子,夏光說他曾聽董邁講過這事,寇元亮是打算讓琥珀拿這筆錢買董邁手裏的御珠的。夏光對此事信以為真,他不知道這御珠的故事只不過是董邁和那個小淫婦玩弄的騙人把戲,不過是想弄一筆錢私奔。當然我沒有對夏光言明這一點。既然我已得到了這筆黃金,琥珀也已被殺,夏光留之還有何用,徒增日後的口舌罷了。我騙他說,這件事他雖然沒有跟我說實話,不過我並不在乎,只要他幫我找到那顆御珠,我還會給他一錠金子。他說他今晚就在那間房子裏過夜,第二天一早扮成木匠到董府廢宅里去尋找那顆御珠。

「我跟夏光說我也要到那裏去,那附近的一家農戶掘出了一方古碑,我得去看看。我知道去董府廢宅的一條近道。沿官道走一里多路,路邊有一家大戶農舍,我打馬從那裏拐進了一條泥濘的小路,然後穿過那片稻田,就到了菩提樹林的東側,那裏有三棵老榆樹,從那裏進去正是通往白娘娘廟的狹窄小徑,另外,那裏還有一條小路正好環繞菩提樹林一圈,一直通到董府廢宅的後院。我從那三棵榆樹跟前打馬進了那條小路,徑直到了董府廢宅。

「那夏光不愧是樑上高手,我到那裏時,他正施展出渾身解數,在那閣子裏仔細搜尋着。他先是搜查了屋頂,接着又察看了屋檐,因為董邁對他講過,他把那顆御珠藏在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除了幾個鳥窩外,夏光在屋檐下自然是什麼也沒找到,因為那御珠的事本來就是騙人的鬼話。然後我又讓夏光把閣子翻了個底朝天,我這樣做是想讓大人去胡亂猜想。我認識大人已經一載有餘,說句心裏話,誰也休想騙得過大人!夏光倒騰到快結束時,我拿起一塊青磚砸爛了他的後腦,把屍體扔進那條小溝里之後,便順原路返回了城裏。上馬之前,正好看到匡閔那個自以為是的鐵公雞來到了董府廢宅。」

匡閔聞聽此言,很是惱火,不由得咕噥著罵了起來。

狄公緊接着問道:「今天中午你是否在路上認出了前往府衙的牡丹姑娘?」

「我怎麼會認不出她那張傻乎乎的圓臉!」楊有才出言不遜地說道,「幾天前,我命夏光幫我把她弄到手,她若挨上一頓鞭子,必定會沒完沒了地狂喊亂叫,正是我喜歡的那類傻妞。今天中午,我看見她跟着那個胖女人押著三個惡漢往府衙走,我就知道夏光沒有告訴他們先不要下手,他們被當場拿獲了,人證物證俱在,公堂之上,他們定會招出那孟婆子的住處,而那孟婆子為了保全自己,自然會立即把我供出來。於是我不敢懈怠,迅速趕往孟婆子家。活該她倒霉,她跟前並無半個人,我不由得暗自慶幸,便用一條絲帶結束了她的性命。」

「真是精彩,就說到這裏吧!」狄公挖苦地說道,同時向班頭一揮手。

衙役們一擁而上,給楊有才戴了木枷,腳上上了鐵鎖。狄公在一旁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道:「楊有才,我想你對金蓮和琥珀心懷怨恨自然是因為她們拒不接受你的挑逗,那你為什麼要折磨別的女子,甚至折磨那些你素不相識的女子?」

楊有才掙扎著站直了身子,腳上的鐵鏈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他鎮定自若地答道:「大人不會明白這一點的,還是我來告訴大人吧。那琥珀還在豆蔻年華之際,我有一陣子對她確實挺感興趣,因為她那時就已經露出了一絲秀美,寇元亮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把她買回府內。但琥珀外秀內淫,空有其殼,畢竟出自於婢女。而金蓮則與之迥然不同,白璧無瑕、通體聖潔、天生麗質、淑雅賢達,渾身散發出迷人的光澤和誘人之氣,不愧是大家閨秀。金蓮真是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她是我對生活的寄託,正是因為有了她,才使我覺得沒有白白來人世間走一遭。金石翡翠、木雕銀刻、銅器瓷皿之美,永遠也比不上上蒼賦予女性的那種鮮活之美,這是天下之至美,你必須用肉體去欣賞它,去吟誦它,觀賞它,愛撫它,這種美總是魅力無窮,不時放出異彩。金蓮正是這樣一個令我魂牽夢縈的女子,將金蓮佔為己有是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可是那天夜裏,在白娘娘廟裏,金蓮對我的堅決的拒絕扼殺了我對這一切美好的憧憬,她用那殘酷的一擊抹殺了我鑒賞美的能力,我像個廢人,什麼也不想,只想去報復。我帶着這股復仇之火,才走上了這條冷酷無情的犯罪之路。」

楊有才雙眼閃出狂喜的目光,他狂叫道:「我現在已達到了目的,我像個被扼殺的人從墳塋里站了起來,我復了仇!我對女子極盡折磨蹂躪之能事,讓那些薄情寡義的女子在我的鞭子下慘叫、呻吟、哀求。這些淫婦平日裏對男人忸怩作態,嬌羞調情,含情脈脈,風情萬種,待把他們勾引得失魂落魄時,再嘲笑着把他們丟在一邊,搞得這些男人身心都備受創傷。我就是喜歡看見她們匍匐在我的腳下,嬌聲求饒,喜歡割她們的肉、放她們的血,喜歡……」

楊有才止住了話頭,舔了舔嘴邊的飛沫,扭曲的臉突然放鬆了下來。他平靜地說道:「大人,我做了我覺得應做的事,我願意伏法。」

狄公向班頭點了點頭,班頭率眾衙役押著楊有才出了書房。

狄公又坐回到座位上,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珠。匡閔清了清嗓子,問道:「大人,我有一事,不知當問與否?」

狄公有些疲倦地點頭應道:「匡員外有話但說無妨。」

「楊有才從我那裏買進了兩件青銅器,現在還賒著賬,這可不是筆小數目。大人能否在楊有才判斬后,從他沒收的家財中折扣出這筆銀兩還與我?」

「這是自然。」狄公答道,「匡員外,明天早上你還要來府衙做個證人,然後你什麼時候動身就請自便吧。」

「多謝大人。」匡閔抱了抱拳,說道,「我一直以為楊有才和卞嘉都是安分守己的商人,看來這生意上的夥伴還是要謹慎遴選才是。大人,今天讓小人參與這次敘談,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對大人更是佩服之至。想必大人此前已知道楊有才和卞嘉二人的犯罪事實了?」

「早已知曉。」狄公隨便應付了一句,不想再聽他的啰唆。

「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匡閔又說道,「大人是否也曾懷疑過小人呢?小人確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你看,我的話真多,一點也不懂大人的辛苦!」

「匡員外,你可以走了。」狄公板着臉說道,「讓你的助手孫小二好好將息身體。」

「謝過大人,我代孫小二謝過大人了。」匡閔又趕忙說道,「孫小二可能又得了別的毛病,這種癥狀我很熟悉,打自午飯後他就一直打嗝,他說——」

「洪亮,送匡員外出去。」狄公實在耐不住性子了。

匡閔終於知趣地站起了身子,躬身施禮,由洪亮陪着,走出了書房。

「這人真是荒唐!」狄公厭惡地說道,然後伸手到袍袖中取出那隻木製的白色手臂,小心翼翼地將手臂從烏龜背上拆了下來。那烏龜一動不動地趴在案桌上,頭和四肢都謹慎地縮在龜殼裏。

洪亮很快又回到了書房裏,他走到案桌前,用手摸了摸茶壺,覺得裏面的茶水尚溫,便倒了一杯。

狄公道:「洪亮,把你手裏拿了半天的草葉餵給烏龜吧,它今天也是功臣哩!」洪亮走過來,把那杯茶雙手遞給狄公,然後從衣袖內拿出了一把草。他把草葉剛放到桌上,小烏龜立刻就伸出了頭,眨着眼睛看了看燭光,然後便急忙向草葉爬去。

十九

狄公慢慢地呷著茶,洪亮默默無語地思忖著,飽經風霜的臉上有幾分委屈的神色。狄公喝乾了杯里的茶后,洪亮垂頭喪氣地問道:「大人今天下午對在下講此陷阱專為寇元亮、卞嘉和匡閔所設,大人對楊有才可是隻字未提啊!」

「洪亮,坐下,聽我慢慢道來。」狄公平靜地說道。他把官袍的前襟解開,將帽子向後面推了推,雙手伏在案桌上,接着道:「從丟失的那張『白板』來看,這嫌疑人必定在寇元亮、卞嘉和匡閔中間,這三人中有一人聽命於第四個人,但這只是我模糊的猜測。我之所以把這種模糊的感覺藏在心裏沒有對你講,只是因為我隱約地感覺到這后兩起兇殺案有些蹊蹺。夏光和孟婆子都是用兇殘的手段被殺死的,我一下子就想到,若兇手是寇元亮、卞嘉或匡閔,他們會從背後將夏光一刀捅死,而不可能使出蠻力將夏光一磚頭砸死,他們會在孟婆子的茶杯里下點毒藥,而用不着惡狠狠地將她活活地勒死。再說,兩起兇殺案在時間上距離極近,而在地點上又相距甚遠,若不是精力充沛、行動敏捷且善於騎馬馳騁於鄉間之人焉能做到?寇元亮、卞嘉都與之不符,匡閔也不像,他雖然走南闖北過不少地方,但總是坐在舒舒服服的大船里。

「由於兇手必定與古董生意密切關聯,我自然就想到了楊有才,把他列為此案的第四個嫌疑人。從身體狀況來看,他正符合我直覺中的兇手的樣子,而且他和寇元亮、卞嘉以及匡閔一樣都有作案時機。龍舟賽時楊有才也在場,對董邁死因的鑒定又異常關注,今天早晨他騎馬去了鄉下,所以有可能是專門去殺夏光的,而紫蓮姑娘押著那一干人到府衙去時,楊有才就在附近。另外,他還有三個可疑之處。其一,他說他沒有去過白娘娘廟,但知道那祭壇和台座是分開的,這說明他確實去過白娘娘廟,可能是為了藏在裏面的純金法器;其二,他佯裝不認識董邁和夏光二人,這就越發不太可能了,因為此二人也同樣在做古董生意;其三,他說卞嘉手頭並不拮据之語,與申八所言相反,這說明卞嘉正是他的幫凶,因此,他也盡量使卞嘉免受我的猜疑。」

狄公等洪亮又斟滿茶后,接着說道:「然而這三點可疑之處也都可以被推翻。楊有才或許從其他書上看到過描述白娘娘廟裏神像的文字,董邁和夏光也可能有意避開這個居心叵測的對手,他說卞嘉手頭闊綽或許是因為卞嘉善於隱瞞真相,而申八說卞嘉手頭拮据或許是因為申八手下乞丐眾多,故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而最為重要的是,楊有才沒有作案動機。我原先猜測或許是有隔代的宿怨,昔日的舊仇,但又無暇去仔細察訪,所以只能果斷地採取措施,來驗證我這合乎情理的推測和模糊的感覺。

「因此,我才同時針對這四個嫌疑人設下了今晚的圈套。如果寇元亮、卞嘉或匡閔之中,有一個人是兇手,那麼我讀假信,暗示那罪犯已經露出了馬腳,以及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鬼復仇的案子,再加上這隻綁在烏龜背上的白色手臂的出現,定會使那罪犯現出原形,就像來之前我跟你說的那樣。我只是沒有跟你講,如果楊有才是兇手的話,他定會來窺探我們的言行,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離開府衙前,我已對班頭進行了一番交代,我讓他帶人隨後趕到,待我將管家打發走後,立即將寇府上下婢僕集合在一起,暫避於後面的房子裏,只留看門人即可。然後班頭率人隱藏在走廊拐角處,他們奉命逮捕任何一個要離開書房的人,但不攔阻任何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人。這就是說不論寇元亮、卞嘉還是匡閔,哪一個是罪犯都休想奪路而逃,同時,這樣也可以讓楊有才很容易地來窺探我們,從而鑽進我的圈套,如果他真的是元兇的話。結果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楊有才果然是真兇,他落入了我的圈套里。洪亮,你剛才聽到了,他今晚來寇府就是要加害我等,鐵證如山,楊有才是這四起殺人案的元兇自然毋庸置疑!」

「大人,您這樣做簡直太冒險了!在下若是早知道您如此安排,我絕不會讓您這樣做的,絕對不會!」

狄公親切地看了一眼這位忠心耿耿的下屬,認真地說道:「洪亮,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把這部分計劃告訴你了吧?」

「大人算是說對了,這太讓人擔心了!在下時刻都提防著屋裏的三個人會暗算大人。」

「我自己也有些擔心。」狄公淡淡地一笑,說道,「這間書房我就來過一次,因此,有些地方考慮不周。本以為把沿牆的一排蠟燭吹滅后,單憑八仙桌上的那隻大蜡燭,我就既可以注意到右側門口的動靜,又可注意到對面三個人的情況。若是楊有才來窺測我們,我就能注意到他輕推房門,若是他膽敢衝進來襲擊我或刺殺他的幫凶,我也可以從容不迫地對付他,同時叫衙役們進來將其拿獲。但事實上,我右側的房門跟前一片漆黑,而且,我在說話的同時,也不可能一直觀察對方又一直注意門口。當有人到了屋裏,緊緊地站在我的身後微微喘息時,我不由得暗想,我這次真是太冒險了!」

狄公揉了揉睏倦的雙眼,接着說道:「剛才聽到楊有才的那番自白,我才知道他的一切罪惡都源於對金蓮的覬覦。這種覬覦和他對古董的迷戀糾纏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變態的慾望,這個孤獨的鰥夫越是感到老之將至,越是想佔有並品嘗這即將逝去的人生極樂。他雖然在白娘娘廟裏姦污了金蓮,但也不可挽回地永遠失去了她,金蓮對他所表現出來的極端厭惡,使他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成了廢人,從而使他產生了一種變態的狂怒,並通過對其他女人施虐而間接地得到緩解。」

狄公嘆了一口氣,道:「至於卞嘉,按律也應斬首,但鑒於他系受人指使,又無意殺人,似可減緩對他的判刑,我擬報刑部將他的死刑改成長期監禁。洪亮,等案子結束后安排照應一下牡丹姑娘,從楊有才被沒收的家財中撥給她一筆錢,讓她的父親把她贖回去。這姑娘心地善良,為人正直,讓她跳出妓院,找個好人家過日子去吧,別忘了提醒我。」

小烏龜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嫩綠的草葉,狄公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洪亮,這小東西成功地完成了任務。不過有些事真是始料未及,現在當然一清二楚了。當時讓衙役們將寇府上下婢僕都關到後面的房子裏時,竟把金蓮忘得一乾二淨,咱們的衙役班頭又是死腦筋,把伺候金蓮的婆子們也抓走了,只留下金蓮一人,她便跑了出來,在空院子裏到處遊盪。金蓮一定是看到楊有才進了這間書房,而楊有才並沒有看到她。楊有才自從在白娘娘廟裏玷污金蓮后,就一直躲着她。他今天曾對我提及,由於一看到寇元亮那些精美的古董心裏就受不了,所以他每次到寇府都只是到客室小坐,從不到別的地方去,這當然是怕被金蓮撞見。今晚金蓮起初並沒有認出楊有才來,但是一看到他,她錯亂的心裏肯定想起了什麼,於是就跟蹤他來到了書房。剛才你說有人進來,其實那正是金蓮。楊有才當時已藏在房門左側的牆角里,金蓮從他跟前走過,直接朝燭光走了過來,到我身後便站住不動了。碰巧今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和四年前楊有才騙金蓮到白娘娘廟時的夜晚一樣。神志錯亂的人對天氣情況極為敏感,因此才發生了後來的事。我把這隻戴着紅寶石戒指的白色手臂放到桌上后,金蓮立刻就把它看成了白娘娘的手臂,那天晚上,她赤身裸體無可奈何地躺在祭壇上時看到的正是這隻手臂,她一下子就把這手臂同剛剛看到的那個大漢聯繫在一起,剎那間,她的記憶恢復了,神志正常了。」

洪亮聽罷,不住地點頭,說道:「也算上天有眼,帶走了與人通姦的琥珀,治癒了忠貞不貳的金蓮,正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洪亮說着,又皺起了眉頭,不解地問:「大人怎麼知道楊有才誘騙金蓮的那個晚上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呢?我記得金蓮剛才並不曾提及此事。」

「金蓮是沒有提到過,楊有才也未曾說到,不過,你不記得四年前那個風雨之夜了嗎?電閃雷鳴,雨驟風狂,都說是白娘娘顯靈了,把董府上下嚇得四散奔逃,其實那正是拚命逃跑的金蓮,白娘娘廟裏發生的事把她嚇壞了,她慌不擇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菩提樹林邊的董府門前。完全吻合!她半裸著身子,披散著頭髮,四肢被樹枝颳得到處是傷,渾身是血,董府上下看到的正是這個情景。隨後,狂風大作,天降暴雨,可憐那神志不清的金蓮在菩提樹林里轉悠了整整一夜,終於筋疲力盡,昏倒在東城門外。第二天早晨,那裏的農夫們才發現了她。當然,這日期還要核查一下,但我確信金蓮被誘騙和所謂的白娘娘在董府顯靈一事,肯定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偌大的書房裏只有狄公和洪亮二人,窗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着。二人對坐了一會兒,洪亮欣慰一笑,說道:「大人一晚上破了兩個謎案,不光是破了連續殺了四個人的特大命案,也弄清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

狄公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啊,洪亮,我破了這起連續殺人大案,也弄清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但有的問題還不十分明了。」

狄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小烏龜又納入袍袖之中,整了整官袍,說道:「好像雨已經小了,我們回衙吧。」

二十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狄公和洪亮便打馬離開了浦陽城的南門,向白石橋村方向疾馳而去。昨晚的暴雨洗凈了塵埃,空氣格外清新,預示著這一天晴空萬里、涼爽適宜。

狄公昨晚一直熬到深夜,草擬了關於這起特大命案的詳細公文,準備向刑部呈報。他滿腦子都是寇元亮書房裏的緊張氣氛,因此,輾轉反側,沒有睡好。清早公堂之上,他又耐著性子聽了一遍楊有才的冗長的供述。

狄公一大早昏昏沉沉地睡醒之後,就決定早衙結束后便和洪亮打馬到菩提樹林去一趟,察看是否有可能將那片林子砍伐乾淨。他打算在向上呈報的楊有才謀殺案的呈文里再加上一條,稟明要是這樣的地方繼續存在下去,極有可能會滋生為罪惡泛濫之地。因此,早衙升堂剛剛結束,狄公便喚了洪亮,打馬出了南門。

二人循着楊有才提到的那條快捷方式走着,穿過農田,很快就到了那三棵大榆樹前。他們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通往白娘娘廟的小徑,但昨晚的一場暴風雨已將小路弄得面目全非。小徑上本來就荊棘滿布,蔓草橫生,連根拔除的樹木又橫七豎八地倒在上面,二人走起來頗費工夫。

二人在菩提樹林里兜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出口,到處是密密麻麻的古樹和厚厚的灌木叢,最後他們發現,自己已到了董府廢宅的房后,二人便沿着院牆轉到門口。狄公下了坐騎,對洪亮道:「我們先到矮牆圍抱的花園裏,從那裏看一看這片林子。四年前,金蓮逃命時就是從那個方向跑出來的,要想找到進入林子的小路就只有這種辦法了。」

二人進了門內,走入庭院右側的花園裏,站在矮牆前,向對面那片黑乎乎的禁地叢林舉目觀望。空氣格外清新,一絲風都沒有,幾隻小鳥在那間閣檐下飛進飛出,但並不飛近前面的菩提樹林。樹林里一片寂靜,靜得像墳塋一樣,好像真有一種莫名的邪惡氣息在裏面遊盪。

狄公看了好半天,搖了搖頭,道:「還是不要干擾白娘娘的清靜,讓她在這片聖林中的破廟裏靜享清福吧,何必多此一舉。我們還是回城裏去吧。」

狄公轉過身,忽見閣牆附近的草地上有一隻雛鳥正拚命地拍打着尚未長出羽毛的翅膀,徒勞地掙扎著。狄公小心翼翼地將那雛鳥拾起,捧在手心裏,說道:「這可憐的小傢伙從鳥巢里掉下來了,看來還沒有摔傷。」狄公抬頭看了看,又道:「洪亮,你看,鳥巢就在閣檐下,那雌雀正在那裏來回尋覓哩,還是把它放回巢里去吧。」

狄公縱身跳上牆頭,把那隻鳥放回了巢里。但他並沒有跳下來,而是踮腳向巢里觀察,那隻雌雀在他頭上焦急地來回拍打着,他也不在乎。

鳥巢里有幾隻已破了的蛋殼,三隻幼鳥正大張著鳥喙,擁在一起,旁邊有個鳥蛋形狀的東西,上面雖沾滿了污物,但仍遮不住那閃爍的白光。狄公用兩根手指將那東西輕輕拈出,然後跳下了矮牆,用手帕擦拭著上面的污物,放在左手上默默地審視着,洪亮也在一旁註視着。那個鳥蛋一樣的東西白光四射,耀人雙目。半晌,狄公才輕輕地說道:「洪亮,這就是那顆御珠!」

「會不會是個贗品?」洪亮道。

狄公搖了搖頭,說道:「洪亮,絕不是贗品。這御珠晶瑩光潔,尤其是那閃爍的白光,世間罕有,誰能仿造得出?董邁說的是真話,這確是丟失已久的那顆御珠。董邁真是狡黠無比,他確實把御珠藏在閣子裏,但藏在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夏光搜查這閣子時,自然也看到了這個鳥巢,但那時鳥蛋顯然還沒有孵化,要不是碰巧這隻雛鳥從巢里掉下來,我們永遠也不會找到這顆御珠。真是天助我也!」

狄公將御珠放在手裏把玩著,嘆息了一聲,說道:「不知過了多少漫長的歲月,不知有多少人蒙冤受難,也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為此喋血,這顆御珠終於要物歸原主了!」

狄公畢恭畢敬地用手帕將御珠包裹起來,然後把它放在懷裏,說道:「我要將御珠交給寇元亮,再給他一張我親自簽章的官府文書,就說由於發生了兇殺案,寇員外沒能立即向上稟報他發現了這顆御珠的消息。這樣,寇元亮就可以無憂無慮地進京獻寶去了,聖上肯定要重重地賞賜他,再加上金蓮的康復,他失去琥珀的痛楚也就稍可緩解了。

「至於琥珀,我真是太冤枉她了。洪亮,她和董邁從來就沒有那種曖昧關係,更沒有策劃與他私奔。寇元亮把琥珀從一個出身卑賤的丫鬟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禮、端莊淑雅的貴夫人,因此,她一心想幫助寇元亮將這顆御珠弄到手,來報答寇元亮的知遇之恩,她還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為她敬重的丈夫懷上了孩子。董邁時常為寇元亮購進古董,琥珀只當他是以前的少爺而已,根本就不知道董邁和楊有才之間的齷齪行徑,我對這一點的猜測真是大錯特錯,悔之晚矣。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虔誠地為她祈禱,來告慰她的亡靈。」

狄公默默地佇立了好一陣,注視着矮牆外那片黑乎乎的樹林,然後匆匆地轉過身,揮手示意洪亮隨後跟上。二人出了董宅,翻身上馬,打馬奔白石橋村而去。

白石橋村的集市上,小商小販們正在擺攤設位,時候尚早,街上行人很少。

一層薄薄的晨霧懸浮在平靜的運河上空,飄落在河岸邊一排濃密的樹叢上。在樹木掩映之下,那座小小的河神娘娘廟又出現在面前了,老廟祝正用一柄長長的掃帚打掃廟門前石階上的落葉。

狄公在廟前下了馬,舉步上了台階。老廟祝漠然地抬頭看了一眼,便只顧掃地去了,顯然,他沒有認出是縣令大人駕到。

祭壇上的香爐里燃著香,青煙裊裊地向上飄着,殿堂里縈繞着一縷淡淡的馨香。狄公透過香霧,看見了白娘娘的臉,她的嘴邊似乎還彎著一絲笑意。

狄公雙手插在寬大的袖口裏仰視着白娘娘那張寧靜的臉,將這兩天來發生的事又回想了一遍。有些事情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真的有這麼巧的事嗎?他對人的了解少得可憐!人世浮沉任由上天擺佈,芸芸眾生誰敢與之抗爭,只能徒嘆奈何!

狄公望着河神娘娘的塑像,輕聲說道:「你是個人造的神像,作為人們難以知曉自己,也註定無從知曉自己的表徵,就憑這一點,我也要對你拜上一拜。」狄公躬身拜罷,站起身來轉身正要走,卻見那老廟祝站在身後,便探手袖中,想找幾文銅錢,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錠銀子,趕忙拿出來一看,神情不由得肅穆起來,原來這就是前天晚上琥珀給他的那錠銀子。

狄公伸手,將那錠銀子遞給了老廟祝,說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上一炷香,超度寇員外二夫人琥珀的亡靈。」

老廟祝高興地接過了銀子,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然後走到一旁的案桌前,打開一本厚厚的公德簿,拿起一支禿了頭的毛筆,垂下滿是白髮的頭,在發黃的紙頁上記了賬。

狄公走出廟門,下了台階,從洪亮手中接過韁繩,飛身上了馬。

突然,老廟祝出現在廟門口,他站在石階上,手裏還拿着那支禿頭毛筆。他顫抖著聲音叫道:「請問施主尊姓大名,仙居何處?有何功名?公德簿上也好寫個明白。」

狄公在馬上回過頭來,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就寫——太原狄仁傑。」

然後他又有些後悔地嘆了口氣,說道:「進士。」

朱振武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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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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