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山之四季》(2)

第十三章《山之四季》(2)

山人

我在這個山裏面,住了整整五年零兩個月,漸漸能認得每個人的長相。認識的人多了,相互的來往自然也就比以前多起來。

因為我十分喜歡山裏的生活,所以無論是對自然,還是對住在這裏的人,都有着天生的親切感。剛搬來的時候,也有過不習慣。那時,總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生怕會變成大家的負擔,為此,做了很多努力,想融入周圍的人群。那時戰爭剛結束的時候,我們這類人被稱為「疏散人群」,其實我自己對這樣的稱呼是認可的。「疏散人群」指的是那些居住地遭遇了戰難,暫時轉移到別的地方生活的人。等秩序恢復了,再回到原籍居住。所以剛來的時候,我覺得村民們為我建的屋子能支撐兩三年就夠了。

屋子不大,建得也比較粗糙,像是給登山者休息的山間小屋。最開始的時候,屋子的四周和屋頂都是用茅草捆紮而成的。因為太簡陋了,我正好知道深山裏有一間廢棄的礦山工棚,就準備把它搬過來做我的家。村民們知道后,合力把工棚從約一里遠的地方搬了過來,再把一根根的柱子和橫樑重新組裝。我們又粉刷了毛坯牆,用杉樹皮蓋在房頂上,在屋外掘井——一間能住人的小屋總算是建好了。我一個初來乍到的疏散者,村民們這樣齊心協力地幫助我,還對我說「村子會負責養活你的,就在這兒安心待着吧」。

戰後時期,食物十分短缺,連分配的米都很難拿到。在這樣的日子裏,我總擔心怎麼才能活下去。

讓我到這兒來的是一位老師,他接納了我,而且為了不讓我感到困窘,對我照顧有加。為我準備了三張榻榻米,借給我被子,拿來食物,把我引薦給村裏的人——事事處處都熱情地關照我。多虧這些,我才能在第一個寒冬里,挨過了嚴寒和大雪。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六平方米小屋中間,點起地爐的火,看着窗外厚厚的積雪,想起了日蓮上人[6]被流放到佐渡島,在塚原的一間庵室里被雪掩埋的故事。

村裏的人們知道我住在這裏,很擔心我,總是冒雪來看我。有時帶來米,有時帶來蘿蔔、土豆,有時還準備了很多鹹菜,讓小孩子帶過來。孩子們說「先生,這個給您」的時候語速很快,開始我總聽不明白。

現在回想起那時的一切,在那以後兩三年缺糧少食的日子中,自己能健健康康地挨過來,多虧了身邊有這樣一群熱情、溫暖的人。

這個村子叫山口村,正如村名所說的那樣,位於田野的盡頭、山的入口處。從這兒往後全都是山。北面是稍高的山口山,山上樹木茂密;西面是延綿不絕的山脈;東面和南面是遼闊的曠野,一直延伸到遠方的鄰縣。

這兩片原野稱作清水野和后藤野,河流從這裏流過。五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荒原,長滿芒草和杜鵑花。我們的村子在山口山前面,沿着山坐落着不到四十戶的農家。走近看,會發現每戶人家都很寬敞,建築風格也相似——長在十間以上,縱深在六間以上,構造堅固,足以承受積雪的壓力。屋頂用茅草覆蓋而成,坡度很大。大家全都向南而居,為了能承受大風,西面的屋頂修成了斜坡式,東面則建成了「人」字形。有的屋子有凸出來的部分,從東面向北面呈直角彎曲,拐彎的部分是用來養馬的馬廄。人們把這種屋子稱作「南部L形房屋」。

芭蕉[7]曾寫下俳句:「宿在馬廄中,蚊蟲鬧夢鄉,馬尿在枕旁。」恐怕就是他住在這種構造的農舍時寫的吧。人們和牛馬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就像家人一樣。無論是哪棟房子,房子的入口大多設在馬廄旁,那裏有一塊沒鋪地板的區域,左邊鋪了地板的是房門,通常這裏會有一個生着火的大地爐,家裏人平常就聚在這裏。大屋子旁邊還有一塊沒鋪地板的區域,這裏有灶台和廚房。再往西邊,又是一排相連的房間,隔牆是用花紋紙做成的。最裏面的是客房。南邊是空着的,從院子過來,沿着檐廊,無論從哪兒走都能進屋,我們平時在靠近客房的檐廊招呼客人。客房很大,地上鋪着榻榻米,房間盡頭供著很大的佛壇和壁龕。這裏沒有地爐,但置備了火盆。要招待的客人太多時,就把花紋紙的隔牆拆下來,使小房間連成一個大房間來招待他們。在農村,通常下雪時就會在這間大屋子裏舉辦祈福儀式,邀請表演者跳插秧舞。打穀子以外的農活在別的倉庫或是院子裏做,但曬煙草、捆紮,還有製作谷製品的活兒還是在這間大屋子裏完成。

當地人本來的主業原本是制炭,農活做得少,只為了滿足基本生活需要。近些年,稗子和粟米成了經常吃的東西,在主食搭配中稗子和大米大致還是一半一半。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還是會在水田裏幹活。

新曆十二月末的時候,會舉行「庭拂」的慶祝活動,代表着農忙階段的結束。這以後大家就進到山林里,在冬天裏專職制炭。制炭的山每年都不同。每個人的任務分配好后,就分頭照顧自己的炭窯了。一般的炭窯一次大概能燒出二十五到三十袋炭,也有人能一次燒制五六十袋炭。在山裏砍樹,把木材裝進炭窯里,點上火,這樣一周左右炭就做好了。把炭裝進草袋裏,一次運走三四袋,一天下來要來回好多次。我原本認為可以用雪橇來運炭,但發現山路是用不了雪橇的。一想到制炭工作這麼辛苦,我就覺得用炭火的時候絕不能浪費。大家把運出來的成炭全放在「共同炭庫」里,在那裏檢查成炭的質量后,才賣到鎮上去。制炭是山裏最掙錢的工作了。雖然大家也做了不少劈柴賣到鎮上,但因為最近幾年伐木過度,現在又開始種起樹來了。

山裏的生活相當不便。但正因為存在這種不方便,才有了村民間互幫互助的習慣,對此我很有感觸。比如說,每年村裏都會為一戶人家維修或是重新蓋屋頂。輪到哪家以後,一整村的人就拿着工具到那戶人家免費為他們工作。那家人則負責招待他們飯食。修路、建橋這種活兒也是大夥兒一起做。遇到力不能及的事,大家就相互幫助、共同解決——這些都是真實發生著的事。

山裏的人們對生活總是充滿信心,他們大多是真宗的信徒。村子正中央有一塊供奉見真大師[8]的石碑,好像大家每個月都要在那裏集會並供奉經文。這種存在於民間的獨有的信仰,到現在仍然還在傳承著。小孩一出生就要被母親抱到高僧那裏接受指引,並在佛壇前許下誓言。孩子長到五六歲時,要在高僧的指導下進行嚴格的修行。不這樣做,就會被認為是不求上進的懶漢。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約束,才形成了人們善良、熱心、正直、懂禮的品質。如果人們在路上遇見,都會相互寒暄幾句。從東京來看望我的朋友,村裏的孩子總會對他們恭敬地行禮,並道以「再見」,這讓我的朋友們感到驚訝。不知何故,在孩子們心中,對外來者說「再見」就是「您好」的意思。如果碰上的是大人,他們就會說「謝謝您」,最初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村民們不喜歡殺生。既不抓野兔,也不捕鳥。只有職業獵人和狩獵者才會打野雞。我的小屋附近就有很多野雞和山鳥,但村民們從沒捕殺過。戰爭剛結束那會兒,搶軍隊倉庫的事兒時有發生,可這裏的人從不這樣做。總之,這裏的風氣約束人們不去做違背良心的事。

山裏土地貧瘠,農作物不易生長,村民們需要花比想像中更多的力氣耕耘。從夏天到秋天,天還沒亮,大家就要進山裏割草。直到背簍里草堆得像小山那麼高,才回家吃早飯。草是牛和馬的飼料。

一年四季里各種農活不斷,大家也都得心應手。

春天是在水田上勞作的季節,從種煙草、馬鈴薯,除野草、插秧開始,到了給蘿蔔播種的時候就差不多到盛夏了。隨後是盂蘭盆會。

這裏的人都習慣用舊曆,這一點一直沒有改變。

從很早開始,每季該做的農活就已經根據陰曆固定了。盂蘭盆會有六天的農休時間。每到這個節日,村民會放下手裏的農活,跳起盂蘭盆舞。

每個月的農休也是固定的,大概會有一天或兩天。此時農忙正好告一段落。大家整理好疲憊的心情,開始休息。

說到休息日或者祭祀,年糕是必不可少的。這裏的人都喜歡吃年糕,會做紅豆年糕、核桃餅之類的,做好后一家人一起吃。

我常收到村民們送的年糕。這邊搗年糕的搗杵和東京的可不一樣,像是月宮裏的玉兔拿的棍子似的。四五個人舉著搗杵,一邊唱着小調,一邊搗年糕。

過了盂蘭盆會,就該到收割的季節了。必須按順序逐個收割,最後是割稻和脫谷。

挖蘿蔔是在秋末冬初,把洗乾淨的白蘿蔔晒成一片,那場面十分好看。

在農村,腌菜是必不可少的食物。每到這個時節,大家要做許多像蕨菜、胡瓜、長茄子這樣的腌菜,作為下一年的食品儲備。村裏人喜歡腌制一種叫「銀茸」的蘑菇。蘿蔔當然就是做成蘿蔔乾或者鹽漬蘿蔔。人們還會做些味噌。這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做味噌需要花很多工夫。

一年中,從夏天到秋天,人們很早就起來勞作,十分辛苦。因此,午飯後的一小時,大家都會拿來睡午覺。

每天這時,無論去哪戶人家,大家都在睡覺,村裏沒有一點聲音,田野睡著了,山也睡著了,四周一片寂靜。這有點兒像南洋那邊的生活習慣,午睡對健康是大有好處的。

收穫季節結束后,就開始割山野的雜草。山野就像是剛理過發一樣,看着十分清爽。不久以後,到了十一月末就要下雪了,要撿些樹枝來燒柴。每天,人們都背着很大一捆柴,多到要努力抬起頭才能看見路的程度。無論大人、小孩都在勞動着。這項工作結束后,一年的勞作就算結束了。人們會舉行「庭拂」的祭祀活動,代表今年農事的結束,到來年春天之前都要在雪中燒炭。

山裏的人們都能歌善舞。祭祀的時候大家聚集在一起打着太鼓,邊唱邊跳。《祭祀歌》是祭祀時的正式歌曲,曲調悠揚而高雅。大家齊唱完這首歌后再唱別的歌。陰曆正月十五那天,孩子們也都聚在一起,一邊跳着「稼舞」,一邊排隊繞着各家行進。有時候能收到農家送的年糕,讓他們興奮不已。秋天,小學會舉行一年一度的學藝會,村裏的青年男女會在那裏展示各種才藝。

冬天,小孩都喜歡滑雪,大人們卻不怎麼熱衷參加這種活動。積雪將小屋覆蓋時,孩子們喜歡在後山的斜坡上滑雪、玩耍,盡興后才回家。村子的人過去十分喜歡滑雪,還參加過全國滑雪大賽,現在不知為什麼,已經很少人再從事這項運動了。

山裏的孩子淳樸善良,又充滿活力。只有自然養育出來的孩子才能像他們一樣招人喜歡。雖然他們衣着樸素,但我不在意這些。孩子們經常在學校的操場打棒球,腦子很機靈。棒球是年輕人最喜歡的娛樂活動,農休的時候也一定會打。有時,一記本壘打把球打到菜田裏,怎麼也找不着了,去了哪裏?真是奇怪。

四五年前,孩子們不太注意衛生,像陰虱、蛔蟲、皮膚病、沙眼這樣的病很常見,但最近幾年使用DDT農藥以後,農村的衛生已經改善了很多,「蚊蟲鬧夢鄉」已經成為過去的煩惱了。馬廄現在也大量使用這種殺蟲劑。去年夏天,我家的小屋也暫時告別了蒼蠅的騷擾,到今年已經把蒼蠅消滅乾淨了。

我覺得人的生活應像漁網,盡量地向外撒開。如果視野只是膚淺地集中於生活的一小部分,反而不好。去有歷史傳統底蘊的地方緩慢生活,反倒是一種好的選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隨時的修養Ⅱ(套裝共8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隨時的修養Ⅱ(套裝共8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三章《山之四季》(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