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即墨不復

第12章 即墨不復

第12章即墨不復

墨城的變故因為即墨無白的被捕而昭告天下,風傳極快,途徑詭秘,難以遏制。

嘉熙十年,五月初八,墨城第二任城主即墨倓被害於府邸,太常少卿即墨無白假扮其身份與代城主師雨於大庭廣眾眼前成婚,並令人假扮皇帝主婚。寥寥數語,震驚世人。

這件事後來被載入豫國史冊,稱為「城府之變」,簡直一語雙關,因為其中實在疑點重重,似乎掩藏了諸多秘密。

城中原本沸騰的慶祝活動戛然而止,隨着城主府門額上掛起了白綢,墨城家家戶戶和商鋪也都懸白弔唁。

即墨彥去世時也是如此,這是墨城百姓質樸的體現,他們的感情向來表述的直接,無論高興還是悲傷。誰也沒想到前後兩任城主離世的時間只不過才間隔了一年。

「還那麼年輕啊,可憐老城主就這一個兒子……」

「是啊,太常少卿還得管他叫一聲堂叔呢,如何下得了手啊?」

「看他正人君子,倒不像這種人。唉,誰知道那些官人們怎麼回事,我們還是安心做我們的小生意吧。」

沙義拔克里的客人們最近無心聽說書,談話總離不開這件事。回鶻人掌柜摸著自己上翹的小鬍鬚,回憶著太常少卿當初在這裏與假高僧智辯的場景,不過一載光景,竟恍如隔世。

嘉熙帝的晉軍侍衛長親自押送即墨無白到墨城官署大牢,二人在長安時就不陌生,因此一路上侍衛長都很客氣,只是看他的眼神已帶有明顯的疏離。

親自送他進了牢房后,侍衛長道:「少卿大人先受些委屈,陛下啟程時會帶您回都的。」

這話說得很委婉,其實是說帶他回都城的大牢繼續蹲。

牢房裏只有一扇小窗可以看見天光,天已將晚。

侍衛送了飯菜進來,菜色竟然很不錯,甚至還有一盆熱水以及換洗衣物,簡直是優待。即墨無白立即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而後更衣,拿起衣服時覺得他們真是分外體貼,知道他剛死了親戚,衣服都全是白的。

水盆倒映出他的臉,他抄著熱水,將偽裝清洗乾淨。喜服上沾了太多血漬,乾涸后成了褐色,他乾脆將喜服丟進水盆里,看着血漬在水裏溶散,自己的倒影隨水波晃動,忽而生出了些悵惘。

他對即墨倓全然不了解,生平只見過兩面,一次是他被昭然揭於眾人眼前,一次是他垂死躺在冰涼的地上。他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至親,如今殘留的血已將一盆水染了半紅。

即墨無白並不覺得即墨倓可憐,也不會因這一點血緣的消逝而心軟原諒即墨彥,他只是覺得即墨倓本不該這樣死於一場陰謀。

「嘖嘖嘖,少卿大人這是在回味成親的感覺呢,還是捨不得新娘子呢?」

即墨無白回神,轉頭一看,隔壁牢房裏站着個大熟人,正扒在中間隔擋的豎欄上看着他,臉上的易容已經不在,身上還穿着很莊重的玄服,頭上的金冠卻早已歪在一旁了。

他翻了個白眼:「原來你也被抓過來了。」

邢越的左臉頰腫了一塊,顯然被抓進來的時候吃了些苦頭。他席地而坐,朝他招招手:「怎麼回事兒啊,死乞白賴地要跟人家成親,結果還沒能一親芳澤就被她扣了一頂大黑鍋下來,你冤不冤啊?虧得這一路心急火燎地把我拽來,結果人家就這麼對你啊。」

即墨無白走過去,面對他坐了下來:「原來你都知道了。」

邢越攤手:「這監獄里誰不知道,都說你殺了自己叔叔,忒狠了!」

即墨無白搖頭:「喬定夜計劃周詳,來勢洶洶,是想將我和即墨倓一箭雙鵰,從此墨城再無合適繼承人選,他就能得手了。師雨此舉看似栽贓於我,卻是在保我,畢竟此時最安全的便是監獄。何況她特地請陛下捉拿我,也是防止我落入喬定夜手中。」

邢越恍然,再不好拿師雨取笑他了,反倒對二人生出些同情來。不過他此時最需要考慮的還是自己的小命。

牢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二人噤聲,各自退開,一副各做各事的模樣,卻見來的人是夙鳶。

她站在即墨無白的牢房門口,紅着眼睛梗著脖子狠狠地道:「代城主有令,命你將我們城主的喜服拿來!哪是你這個兇手能穿的!」

跟在她後面的侍衛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即墨無白很淡定地「哦」了一聲,走去角落,將在盆里泡了半天的喜服撈起來擰水。大概是從小沒做過這種事,他有些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麼瞎忙活了半天才走到門邊,將濕漉漉的喜服從豎欄里遞了出去:「喏,我可是洗乾淨了,不用謝。」

夙鳶瞪着眼睛,一把奪了過去,咬了咬牙,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扭頭就走了。

待牢裏恢復寧靜,邢越才湊過來。這種關頭,師雨除非有病才會特地叫人來要一件喜服,必然是想來確認一下即墨無白的情形,這一點他還是能反應過來的。

他扒著豎欄一臉讚賞地望着夙鳶離去的背影:「這姑娘戲演得跟我有的比啊,想不到師城主的侍女是個人才啊!」

即墨無白摸了摸下巴:「我覺得要真論演戲,我們家杜泉演得比她還好。」

邢越雙眼放光:「那敢情好,以後跟他切磋切磋啊。」說到這裏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還不一定能活着出去呢,唉……

與官署相隔不遠的城主府里冷肅而沉默,嘉熙帝的車駕剛剛離開這裏,前往刺史府。

嘉熙帝帶來的一幫侍從都十分迷信,認為城主府里剛剛死了人,不適合陛下金體居住,全都勸他去別處下榻。墨城刺史終於找到機會,將刺史府騰出來作為陛下行館。

嘉熙帝看着鞍前馬後殷勤賣笑的刺史,心情越發不好。如今城主身死,代城主重傷,墨城本該由刺史擔起大局才是,可他最關心的不過是自保,拚命迎逢自己。當初怎麼就選了這麼個不中用的人來墨城呢?

嘉熙帝很想將即墨無白弄出來,如果此時此刻他超然事外,就能按照血親令正大光明地繼任城主,那就能讓人睡個好覺了,可他偏偏不省心!

天氣有些陰沉,烏雲在天邊重重地往下墜,似乎隨時都會落下大雨來。到了刺史府不久,嘉熙帝就將精力放到了政事上。天氣太沉悶,他乾脆命人將桌案搬去涼亭,最近朝中多事之秋,東南沿海一帶也不是很太平,他心情愈發焦躁。

「陛下?」

嘉熙帝抬眼,眼前站着姿容儒雅的安西大都護喬定夜,來這裏有一會兒了。

「喬愛卿有話直說,朕事務繁忙,無暇多顧。」

喬定夜垂下頭:「臣來此是想替子玄求情。」

嘉熙帝手中硃筆一頓,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哦?」

喬定夜頭垂得更低:「微臣與子玄少年相識,當初一同遊學澹州,他對臣多加照顧,臣一直感念在心,如今怎能親眼見他行差踏錯而不救呢?」

嘉熙帝乾脆擱下筆:「可告他有罪的人不正是喬愛卿么?」

「那是因為陛下跟前,臣不敢撒謊。師雨嫵媚生姿,又手握權柄,子玄會心生愛慕也是人之常情。微臣曾得到過一幅他為師雨所作的畫像,神態氣韻無一不精,可見其用情至深,由此極端生事,做了傻事,也是因為愛之太切啊。微臣知道陛下也曾對師雨有意,但陛下明君明斷,念在與子玄多年情誼上,還請網開一面,畢竟他是城主近親,最有資格繼承墨城。」

嘉熙帝明白了,喬定夜不是來求情的,恰恰是來壓他對即墨無白動手的。

喬定夜的意思是,他為即墨無白求情不是因為即墨無白無罪,而是因為其身份以及自己曾受其恩惠不得不報答,這倒顯得他知恩圖報,即墨無白真小人也。

之後說即墨無白因對師雨和墨城懷有佔有慾而犯下大罪,又提及他曾對師雨的那點小心思,無非是在說即墨無白心術不正還挑戰了他這個皇帝的尊嚴。

實話說,他雖對師雨算不得真心,但真這麼被寵臣擺一道,顏面受損,自然也不會高興。

嘉熙帝心裏在慢慢盤算,他一直都很欣賞喬定夜,因為喬定夜是個聰明人,最懂掌握時機。

他一抬手,掀翻了案頭茶盞,喬定夜頓時跪地告罪。

「依你所言,朕更不能放了即墨無白!墨城用不着他繼承,如今形勢一片混亂,朕事務繁忙,就有勞喬都護好好協助督導了。」

喬定夜受寵若驚地抬頭,又立即伏下身去:「謹遵聖諭。」

嘉熙帝擺擺手,若喬定夜想要墨城,對他而言也未嘗不可,只要墨城能全權回到朝廷便可。

濕漉漉的喜服已經被小心烘乾,師雨從夙鳶手中接過來時,一併接過來其中一小團布條。

上面有血書的幾個小字,分外潦草。

「替我傳信長安,讓杜泉悄悄來墨城。」她對夙鳶吩咐完,捧起喜服前往靈堂。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靈堂里跪滿了墨城官員,但幾乎人人都帶着茫然的表情。

只有兩個禮官比較活躍,他們正在爭論城主的喪事該按哪種規格來辦。一個說至少得半個月才能顯出威儀;另一個說七日即可,畢竟皇帝在這裏,不能太過。

「依在下看,二位大人不用爭了,不如即刻下葬。」喬定夜官袍整潔如新,腰懸鑲玉寶劍,大步走入靈堂。

官員們愕然莫名,靈堂上佩劍,未免太不尊重死者了吧。

「喬大都護,這是墨城的事,輪不上您插手吧?」葛賁身披白孝,冷冷地嘲諷。

喬定夜看向他:「葛校尉此言差矣,喬某奉陛下口諭,以後墨城的事由在下全權代為督管。」

墨城只有城主,從未聽說過需要人督管,這是想要一點一點接手墨城了。葛賁勃然大怒起身:「欺負我墨城無主不成!」

其餘墨城官員也按捺不住紛紛站了起來。刺史心驚膽戰。

「既然喬都護這麼說了,那就即刻下葬吧。」廳外一聲柔柔的女音,廳中立即安靜。

師雨渾身素白,手中捧著鮮紅的喜服步入堂內,一路走至棺邊,將喜服放進去,貼著棺槨低語:「早些安息吧阿瞻,免得見了仇人的臉睡不安穩,等我給你報了仇再叫你。」她摸了摸阿瞻冰冷的臉,溫柔地笑了笑,直起身來吩咐:「封棺吧。」

官員紛紛下跪:「代城主,不可啊……」

怎能讓步,讓城主草草出葬,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這麼做!

師雨又說了一遍:「封棺。」

廳中死寂。

粗長的棺釘一寸一寸敲入棺槨,墨城官員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屈辱。從墨城建城至今,向來自由自主,從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寧朔的安西都護府中一片平靜,墨城的事情已經在全天下傳遍,都護府中卻沒有一個人嚼舌根。

喬月齡閑得發慌,偏偏哥哥叫她鎮守府邸,不要輕易外出,她只能在後院裏練劍打發時間。

天氣漸漸炎熱,不多時她就出了一身的汗。婢女捧著濕帕子過來伺候,一面告訴她有個叫杜泉的人,自稱是太常少卿貼身侍從,想要求見她。

喬月齡上次從長安回寧朔,其實不是個愉快的過程,因為皇帝要給她和即墨無白拉線的時候,即墨無白徑自丟下句辭官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雖然如此,一聽說杜泉來此,她還是立即點頭讓他來見。

杜泉隨着下人穿過曲折的迴廊,淺池繁花,衣擺沾染了不少灰塵,顯然這一路趕得很匆忙。

喬月齡胡服如常,臉上還帶着汗,坐在一塊大石上,毫無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等他見禮便問道:「你怎麼來見我了?」

杜泉施禮,神色很急:「喬姑娘,我家公子在墨城和師城主成親了你知道嗎?」

喬月齡霍然起身:「胡說!師雨明明是要跟城主即墨倓成親。」

「誰說不是呢!」杜泉臉上都急出汗來了:「這事說來古怪,城主成親當日被害了,我家公子為了穩住墨城形勢,便假裝與師城主成了婚。哪知師城主後腳就說他是兇手,如今我家公子在大牢裏呢。我也不知道該找誰了,想着唯有喬姑娘您對我家公子最好,只能來求您相助。」

喬月齡原本就冷的臉色又冷了幾分:「即墨無白當真只是因此才與師雨成婚?」

杜泉有些訕訕:「到底瞞不過喬姑娘,其實我家公子對師城主心儀久矣,只不過奈何彼此身份,不敢直說罷了。」

「原來如此……」喬月齡像是受了重創,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坐在大石上,背脊微微彎了彎,但隨即又挺直。

她早該想到的,即墨無白和師雨之間的事情並非毫無跡象可循,是她太自欺欺人了。

「走!」她忽然站起身,對杜泉道:「我隨你去墨城看看。」

上午出殯,下午喬定夜便正大光明帶着東西在城主府下榻。如今城主府內外都是安西都護軍,師雨的耳目已被全部切斷,原本要追查山石道人的下落,眼下再無進展,甚至連治傷所需的醫藥都急缺。

夙鳶剛剛給師雨換完葯,再無傷葯可用,看着她一身孝服怏怏倚在榻上,心疼地直流淚:「代城主,您不該順着喬都護的,他簡直得寸進尺,這樣下去您會撐不住的。何況今日草草安葬了倓公子,連城中百姓都說您心狠了。」

師雨忍着傷口的疼痛,笑了笑:「叫百姓和官員都記着今日,越憤恨越好。」

喬定夜佔據了曾經即墨無白居住的南居正院,剛坐熱凳子就有人領着個老者來見他。他一見來人一身灰灰的道袍,立即站起身來,遣退所有下人。

「無量天尊,喬大都護得償所願了。」山石道人見了個禮。

喬定夜溫文爾雅地笑了笑:「這多虧了道長相助。」

山石道人搖頭:「喬都護也是為家國大義着想,貧道敬慕大都護正人君子,做這些也是應該的。只是可惜了即墨城主,也不知因何喪了命,貧道心中有愧,特來為他超度……」

他的話戛然而止,喬定夜不知何時已經在他身後,長劍送入了他身體。

「道長這番好意,不如親自去跟即墨倓說。」

山石道人錯愕地扭頭,只看到他一半的臉,笑容依舊儒雅。

老道士頹然伏地,道袍被鮮血浸透,沒想到自認半生看人頗准,臨了卻沒看透這以風流文雅聞名天下的安西大都護。

接連幾日大雨,墨城的夏日甚至有了些陰寒之意。百姓們眾說紛紜,認為這是天降異象,愈發為年輕的城主鳴不平。

阿瞻的牌位前依然有豐盛的供奉,師雨卻沒有去看過一次,此時還有閑心倚在池邊餵魚。

夙鳶看着她一日一日愈發消瘦的臉色,擔憂無比,傷葯已經沒了,湯藥今日也斷了,這麼下去要如何是好?

「師城主好興緻啊。」喬定夜從遠處走來,人還在水池對面就笑着說了一句。

師雨朝夙鳶使個眼色,後者忿忿地退遠了。

「喬都護也有興緻來餵魚?」師雨依舊倚著沒動,烏髮微垂,白衣曳地,只掀了掀眼皮子,卻有一番西子風情。

喬定夜走進亭中的腳步不禁輕了幾分:「喬某哪有興緻餵魚,只有興緻關心師城主,師城主千萬不要再沉浸悲傷中才好。」

師雨笑了一聲:「若非阿瞻想奪權,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我不悲傷他的死,我只悲傷如今自己的處境。」

喬定夜眼睛彎了起來:「哦?師城主處境如何?」

「孤苦無援,看人臉色,還不值得悲傷么?」

喬定夜哈哈大笑:「看人臉色莫非指的是在下?」

師雨驀地起身,橫眉冷對:「怎麼不是你?你都快將我軟禁了,我孤苦無依,如同被斬斷了雙手,如今還……」行動間大概是扯到了傷口,她輕哼一聲,一手扶著后腰,軟軟歪倒,喬定夜連忙上前接住她,霎時溫香軟玉滿懷。

師雨臉色微紅,憤怒地推他:「別碰我!若不是你,我也不至於拖延傷勢。」

喬定夜卻不撤手,反而攬得更緊,「喬某豈能眼睜睜見着師城主摔倒呢?」他貼近她耳邊:「不知師城主要如何才肯息怒呢?」

師雨眼波一轉,眼中微微帶了笑,手指爬上他胳膊:「我不在乎墨城來誰走誰,但我一定要分一杯羹,喬大都護可願與我共享墨城?」

喬定夜嗅着她鬢間甜香,簡直要溺死在這溫柔鄉里:「求之不得。」

「咣」的一聲,二人立時分開,卻見亭外站着風塵僕僕的喬月齡,手中只剩劍鞘,長劍釘在亭柱上晃動不止。

師雨嚇白了臉,立即躲去喬定夜身後。

「我還以為大哥去哪兒了?原來是趕着來接手人家的新娘子了。」喬月齡冷笑着看着師雨:「不知這位新娘到底算是即墨城主的,還是太常少卿的呢?或者是要做我的新嫂嫂么?」

喬定夜皺眉道:「誰叫你來的?」

喬月齡大步走過去,一把抽出長劍:「我來看看曾經的好友,那個鼓勵我寬慰我的師城主。曾經我有意撮合你與我大哥,你無意,後來得知有個即墨城主,以為你是心繫於他,還暗自慚愧許久。不想如今城主屍骨未寒,你便投入我大哥懷抱了,原來你最愛的是權勢。」

「閉嘴!」喬定夜厲聲喝止,對他而言還就怕師雨不愛權勢,越愛權勢才越好掌控。他轉頭好言安慰師雨:「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稍後便派大夫去給你治傷,好好歇著。」言辭間顯然已經當她自己人了。

師雨小心看了一眼喬月齡,朝門口走,經過她身邊時,聽到她冷冷地一句:「真替即墨無白不值。」

師雨沒有任何回應,徑自離開了涼亭,遠處夙鳶立即迎了上來,身後還跟着風塵僕僕的杜泉,這邊喬氏兄妹的話還沒說完。

喬定夜雖負風流之名,在胞妹跟前卻一向維持着兄長的威嚴,今日被她撞見亭中這一幕,不免有些尷尬,待師雨走遠,立即道:「墨城如今形勢不穩,不是你待的地方,儘早回寧朔去吧。」

喬月齡冷冷道:「既然墨城形勢不穩,大哥何必插足?不如跟我一起回去。」

喬定夜拂袖:「我奉陛下命令督管墨城,不能離開。」

「可是你此刻留在墨城,與師雨眉來眼去,難道不算趁人之危嗎?大哥時常教導我為人處世,如今自己卻做着叫人不齒的事!」

「很多事情你不懂,休要多問。」喬定夜舉步要走。

喬月齡快步上前拽住他衣袖:「即墨無白呢?你將他關在哪兒了?」

喬定夜狠狠甩開她的手:「他最好別落在我手裏,免得禍害你。」

「……」喬月齡驚訝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第一回覺得自己的大哥如此陌生。

即墨無白自然好好地待在牢裏,算了算日子,料想杜泉也該到了。即墨無白知道他不喜歡墨城,每次往返都對那些古怪天氣提心弔膽,這次真是難為他了。

不過他最愧疚的還是喬月齡,她與此事毫無干係,卻被拖下了水。

隔壁牢房的邢越越來越焦躁了,每在牢籠中多關一日,他就覺得自己離死又近了一步。這種等死的感覺簡直快要把人逼瘋了。

「少卿大人,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啊?難道就無法對付喬定夜了嗎?」他扒著豎欄,朝對面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即墨無白端坐在地上,側面對着他,手裏捏著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一點一點理著頭緒:「尊夫人說最早與喬定夜的人接觸是一年前,那時候你假扮高僧封摩迦來墨城造謠,應當就是他的安排了。此人心機深沉,謀定後動,佈局如此之久,要想對付他豈會容易?」

邢越伸出的那隻手狠狠痙攣了一下,嚎了一聲「我的娘喲」,跌坐到地上哀愁去了。

即墨無白手中的樹枝忽然停下,猛地將地上的東西抹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兩個大內侍衛打開牢門,走到即墨無白跟前:「少卿大人,陛下提審。」

邢越一下站起來,緊張兮兮地看着他們。

即墨無白身上的白衣早已沾染灰塵,看起來有些狼狽,他起身整了整衣襟:「走吧。」

邢越扒著牢門,簡直是十里相送的架勢:少卿大人好好說啊,能不能活命全靠你啦!

侍衛們都很客氣,只給即墨無白雙手上了枷鎖。一出官署他便閉了閉眼,已經許久沒見到陽光,雖然已是傍晚,光線還是很刺眼。

空氣里瀰漫着熱氣,盛夏已經到了。

官署外停著馬車,即墨無白舉步登車,驀地感覺身後有異,下意識低頭,身後侍衛的刀柄擦着他的後頸滑過。但避過這一個,旁邊還有一個,他雙手被縛,後頸終究難逃這一下重擊,頓時暈倒過去。

兩個侍衛一邊抬他進車一邊小聲嘀咕:「大意點兒險些弄不住呢,哪裏像個文官。」

另一個道:「所以陛下才器重他嘛。」

「哦,也是……」這麼一說,二人手下功夫不免輕了些許,生怕傷著了他。

夙鳶端著剛剛煎好的湯藥進房,師雨正靠在榻上假寐。連着醫治了好幾日,湯藥傷葯都是最好的,她也配合,無論葯多苦,也一言不發地咽下去,如今臉色總算是好了一些。

夙鳶輕輕喚了她一聲,將葯遞過去:「城主,試過了,無毒。」

師雨笑了一下:「你以後不用這麼小心,喬定夜暫時不會害我,他還需要我穩住墨城,何況還有些齷齪心思呢。」

她將葯一口一口喝得一滴不剩,問了句:「消息可遞得出去?」

「怎麼都遞不出去,喬都護的人幾乎將整個府邸圍成鐵桶了。」夙鳶懊惱道:「陛下怎麼就這麼放縱他?」

師雨將葯碗遞給她:「當然,陛下想趁機收回墨城,只不過換個人而已,誰收都一樣。」

夙鳶不禁開始設想墨城被朝廷接管后的模樣,屆時和其他地方一樣,刺史就是最高長官,再也沒有城主了,那好像也沒她什麼事了。

想到要失業,夙鳶比較激動:「太過分了!墨城怎能說收就收回去!」

師雨食指掩唇示意她小聲些。恰好門外走進來個小婢,手中捧著一隻錦盒,夙鳶再不敢多話了。

「代城主,喬大都護派人送了禮過來。」

師雨招招手,小婢立即上前。夙鳶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一套薄紗襦裙,一套珠釵環佩,看起來都是上好的材質製成,頗為貴重。

夙鳶覺得不舒服,還在為倓公子服喪的時候,喬定夜卻送來這些東西,簡直是將她家代城主當成了玩物。

師雨不以為意,捻起來仔細欣賞了一番,口中贊道:「真是美,喬都護破費了。」

她起身去桌邊,提筆在花箋上寫了幾句曖昧的話,叫婢女帶回去做回禮。

夙鳶捧著錦盒撅著嘴問:「城主真打算穿這衣裳不成?」

「燒了吧。」師雨朝門外走:「我去書房看看。」

墨城的政事其實已經荒廢了,師雨依然時不時去書房是為了證明給喬定夜看,她還放不下墨城的權勢。

好在喬定夜對她不像對即墨無白那樣了解透徹,這是唯一能反敗為勝的籌碼了。

天已擦黑,師雨進了書房,先點亮了燭火,忽然瞥見窗邊榻上橫卧著一道人影,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看出那人似乎是暈著的,她舉著燭火走過去,終於看清他的臉。

瞥了一眼窗上投出的影子,她吹滅了燭火,走去榻邊蹲了下來,似是不敢置信,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的確是溫熱的,這才確信是真的。

即墨無白悠悠醒轉,第一感覺是後頸的酸痛。睜開眼,左邊窗戶投入的光亮將周圍染成了微微的藍灰色,包括師雨的臉。

他怔愕不已,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臉,愈發詫異:「你怎麼在?我這是在哪兒?」

師雨搖頭:「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會在我的書房。」

即墨無白坐起身,四下看了看,一時理不出頭緒,又在各個角落裏走了一圈。

師雨一直看着他,身上鬆鬆掛着的白衣,凌亂散在身後的長發,他卻渾然不覺。

她忽然道:「你瘦了許多。」

即墨無白停步看向她,她扶著軟榻緩緩站起來,身上的白孝也寬鬆的很,離著幾步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他走過去,上下打量着她:「你的傷如何了?」

「死不了。」

即墨無白笑了:「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若那麼容易就認輸,我豈不是看走眼了?」

師雨抿了抿唇,垂下眼:「可是現在的形勢,你我都是朝不保夕。」

即墨無白挑了挑眉:「那還真得感謝今日這人的安排,至少讓你我見上了一面。否則等我上了黃泉路,小鬼們問我,我到死連自己夫人的面都沒見着,會被他們嘲笑的。」

師雨蹙眉:「誰是你夫人?」

「原先是假扮的,可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成親的是你我二人了,我得負責才是啊。再說了,你不是已經盤發了么?」即墨無白的手指撫過她的髮髻,輕輕一帶,將她攬入懷中。

師雨沒有掙扎,伏在他胸前更方便低聲說話:「我這是為阿瞻盤的。」

「唉,真傷心。」

師雨道:「可能有人在外面偷聽,你若再說這種話,那便添了一項覬覦姑姑謀害堂叔的罪名了。」

即墨無白貼在她耳邊道:「我知道,他們將我塞進來,八成是想揪出點事出來。我已入獄,說我覬覦你,總比說你勾引我謀害即墨倓的好。若是你也獲罪,墨城就無望了。」

「你不恨你叔公了?若不是他,你父親也不會死。你又何必幫着墨城,早就該置身事外。」

「恨啊,哪能不恨呢。不過保住墨城也是為了我自己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再把我救出去,我可全指望你了。」

師雨稍稍推開他,站直身子:「一言為定。」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少卿大人,該走了。」

即墨無白笑了一聲:「果然。」

他斂去玩笑之色,盯着師雨的雙眼:「這次的事若能安然度過,我們……」剩下的半句話終究沒說下去。他知道師雨能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全看她願不願接受罷了。

門被推開,兩個侍衛走進來給他雙手戴上枷鎖。師雨只能看着,卻不能多問一句。

即墨無白被帶走時以為又是喬定夜的安排,但沒想到他竟然被一路帶出了城主府,直奔刺史府而去。

侍衛將他推進刺史府的書房,「嘭」得合上門。嘉熙帝坐在案前,眼睛膠着在案上的奏摺上,頭也不抬地道:「怎樣,見到心上人的滋味如何?」

即墨無白抽了一下嘴角:「自然是很美的。」

嘉熙帝今日這一出可不是心血來潮。喬定夜已經給他吹了許久的耳旁風,關於即墨無白和師雨之間的流言蜚語他早就想一探究竟,沒想到即墨無白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他陡然擲了筆,飽蘸的硃砂的御筆滾落到即墨無白跟前,淋漓如點點鮮血。

「說吧,什麼時候的事?」

即墨無白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陛下明鑒,當初您將她接進宮裏去時,臣可還沒動心思呢。」

「哦?是嗎?」

即墨無白嘆息:「陛下其實說的是臣的傷心事,且不提我與師雨的姑侄身份,她心中就只有即墨倓一人,做什麼都是為了他,臣其實是苦求不得啊。陛下都拿不下的人,臣又有什麼辦法。」

嘉熙帝哼了一聲:「休在朕跟前耍這沒臉沒皮的伎倆!」

即墨無白神色悵惘,卻不像開玩笑的模樣。

嘉熙帝心裏到底揣的是大局,還不至於為一個女人和寵信的臣子鬧得下不來台,見他示了軟,自己的面子算是過得去了,臉色也好了一些。

「這些私事朕就不再多問了,師雨如今身份尷尬,本要嫁給叔叔卻跟侄子成了親,朕也不會頂着一個天大的笑話再對她動什麼心思,你大可以放心。」

即墨無白訕笑。

嘉熙帝起身走到他跟前:「朕現在只想知道,墨城究竟有沒有異心。」

即墨無白垂眼盯着手上的枷鎖:「回陛下,臣曾以此事試探過師雨,她避而不答,具體是不是有,臣不得而知,但臣可以確定的是,如今即墨倓身死,墨城就算有異心,計劃也已被打亂了。」

沒有皇帝會不顧及聲譽,對外作戰是武功,對內則有窮兵黷武之嫌,否則嘉熙帝也不至於兜兜轉轉繞個大彎子來圖謀墨城。墨城到底有沒有異心,決定着眼下能否再緊逼一步,進而直接拿下墨城,嘉熙帝自然關心。

他緩緩地繞着即墨無白踱步:「朝中事務繁忙,東南一帶又有異動,朕差不多也該返朝了,即墨倓的事怕是沒時間細查了,可如今證據確鑿,朕只怕是保不了你了。」

即墨無白抿唇不語。

嘉熙帝走到窗邊,抬頭看着外面的圓月,比在長安看起來碩大明亮許多。他的手指輕撫著窗框:「帝王便如這明月,朝臣如繁星,月明則星稀,星盛則掩月。喬定夜醉心權勢,朕少不得這顆星辰,卻又不願意他太亮堂,你說該如何是好?」

即墨無白幽幽道:「星辰再亮,也總有墜落之時。」

嘉熙帝聞言大為滿意,即墨無白與喬定夜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知道何時該恃寵而驕,何時該奉君為上,不拘小節但大局透徹,所以即使偶有出格,也依舊值得信任。

五月底,嘉熙帝啟程回都,無人知曉臨走前他曾與即墨無白暗中見過面,但都知道他在臨走時和前來送行的喬大都護相談甚歡,甚至最後還是由喬大都護一路相扶登上了車。

商旅和百姓們都在風傳,太常少卿已經失勢,新的寵臣誕生了。

六乘龍輦的車轍轆轆駛出墨城城門,城門背後的局勢卻依舊緊張。

城主府成了禁閉的幽籠,官員被隔離在這幽籠之外,對其中情形一無所知。政事大權在代城主手中,兵權一部分在代城主手中,一部分在已故的城主手中,這些都沒有遺失分割,但消息被切斷,根本難以調動,等同虛廢。

刺史最為難,陛下臨走也沒有解決他的調任問題,他依舊在墨城夾着尾巴自保,一面要推拒喬定夜的拉攏,一面要敷衍葛賁等人的入伙要求,最後只能故技重施,又得了個神醫難治的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而此時城主府里的師雨,除去每日去書房感受片刻嗜權如命的焦躁,便是倚在池邊餵魚,時不時以池魚自比,傷春悲秋。

喬定夜知道她是故意做給自己看,樂得安撫,二人時常打得火熱,漸漸的,連下人們都知道了,府中有些傳言很是難聽。

喬月齡站在遠處的迴廊邊冷眼旁觀,耳中聽着杜泉的挑撥離間。

自來到墨城,杜泉還沒有見到自家公子,心裏自然是很焦急的。他現在每日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圍繞在喬月齡的周圍隨時隨地進行口頭說服,不斷地強調他家公子對師雨如何如何痴情,甚至因此還辜負了她堂堂喬大都護的胞妹……嗯,這是重點。

可師雨呢?冷血無情,對他家公子不聞不問,只顧自己的處境,甚至願意攀附喬大都護,實在可恥可恨!

說到此處,他的手指還對着亭中柔若無骨靠在喬定夜身上的師雨指指戳戳。這是相當無禮的動作,用以表達他心中的憤恨。

喬月齡其實心裏還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不相信她那個儒雅翩翩的兄長會滿腹陰謀詭計,甚至設計陷害故友,也不相信師雨會突然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打斷杜泉,等亭中二人終於分開,獨自走去半道等待。

花園裏繁花開得正艷,只是比不得氣候宜人的中原,品種實在不多。在猛烈的陽光下,香氣像是被蒸騰了出來,馥郁了滿園。

喬月齡身上黑色胡服利落地束著腰身,緊抿雙唇站在花叢邊,心中憤懣無以排解,只能扯下一片花瓣緊緊撰在手心,直到汁水從指尖滴落,師雨雪白的孝服出現在了眼角余光中。

「喬姑娘在等我?」師雨站在幾步之外,已經有些削尖的下巴輕抬,看起來有些高傲,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柔情萬種。

喬月齡按捺住脾氣,走近兩步:「我來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該那麼說你,想必你也有苦衷。」

師雨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喬月齡又近一步:「你我不妨齊心協力將即墨無白從牢裏救出來!」

師雨一臉不可思議:「我為什麼要救他?」

喬月齡咬了咬唇:「我相信你不是絕情之人,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故意這樣。」

師雨掩口而笑,眼裏滿是嘲弄:「喬姑娘,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是絕情之人呢?你連自己的兄長都看不準,還自以為看得准我?」

喬月齡無言以對,心中怒火一點一點竄出來,失望和憤懣是油,澆在上面,愈燒愈旺。

「你當真如此狠心?」

師雨冷笑:「實話說了吧,當初看着你對即墨無白死心塌地,我表面上幫着你,其實在心裏笑了很久。你對他那麼好有什麼用,他還不是死死地纏着我?」她嫵媚地笑着,手指輕佻地撥了一下身旁的花葉,「男人便是用來利用的,即墨無白既然沒用了,我何必為他浪費精力?我可沒你那麼傻。」

喬月齡臉色鐵青,忍無可忍,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師雨跌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絲,卻仍舊昂着頭看着她冷笑。

夙鳶尖叫一聲,從遠處跑過來攙扶師雨。隨之傳來的是喬定夜的喝聲:「月齡,你這是做什麼?」

喬月齡沒想到這一下下去,連大哥都去而復返來護着她,胸口起伏,猶自難平:「果真是狼狽為奸!怎麼,碰到你的心尖兒了?你知道她方才說了些什麼嗎?」

她作勢要去拉師雨對峙,師雨卻驚呼一聲躲去了喬定夜身後,被他護得嚴嚴實實,哪裏有剛才冷笑嘲弄的架勢。

喬定夜臉色陰沉:「你再胡鬧就趁早回去!」

喬月齡被他一激,怒不可遏:「好啊,你護她一時,我倒要看你能不能護她一世!」說完扭頭就走。

喬定夜方才走在半路被夙鳶叫回頭就是為了阻止自己妹妹逞凶,實在是顏面掃地。轉頭看到師雨一手撫著已經腫得老高的臉頰,雪白的膚色,唇角血絲卻鮮紅,楚楚可憐之態叫人憐惜,連忙好言安撫。

夙鳶抹着眼淚,忿忿不甘道:「請喬都護將喬姑娘送出城主府去吧,您也聽到她說的話了,她在這裏,我們城主遲早得有性命之憂。」

師雨攔住她,怏怏道:「喬姑娘不會走的,她早放話了,喬都護不走,她也不會走的。」

夙鳶立即介面:「那喬都護也搬出去不就好了!難道眼睜睜看着她來逞兇殺人不成?」

喬定夜眼神微微一閃,輕聲寬慰師雨道:「舍妹年輕氣盛,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她現在脾氣正沖,我與她話不投機,要她走不太可能。只是你們如今水火不容,對你養傷也不利,不如我送你去寧朔都護府住一陣子吧。」

師雨皺眉不語。

喬定夜知道她不願意,好聲好氣地勸說:「你別多想,我這也是為你好。」

師雨臉上表情幾度變幻,心不甘情不願,喬定夜只能耐著性子安撫。到底不負風流之名,哄女人時他的嘴甜得很。拗了半天,師雨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其實哪裏容得了她拒絕,城主府都被喬定夜控制了,這些在他眼裏不過是師雨在耍小性子罷了。

喬定夜立即吩咐下去準備送她們啟程。夙鳶扶著師雨回房,路上小聲埋怨:「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不要臉的人,佔着別人的家還將別人送出去,自己卻死活不肯挪窩。」

師雨輕輕揉了揉嘴角:「我巴不得他送我走,否則這巴掌豈不白挨了。」

日頭慢慢降了下去,暑熱退卻,風勢漸起。

喬定夜安排了輛普通馬車,足以掩人耳目,派出護送的全是安西都護軍,沒有一個城主府的侍衛。

師雨如同一個囚犯,乘着囚車往墨城城門疾馳而去。

馬車顛簸搖晃,如同夙鳶的心情,她手裏握著一截焰火,緊緊咬着牙關。

師雨瞥她一眼:「別慌,頂多還有一里就會到東城門,待會兒聽我號令。」

夙鳶連連點頭。

守城官對安西都護軍包圍城主府的舉動早有不滿,此時遠遠看到一輛全由都護軍護送著的馬車遠遠馳來,立即要求檢查。

車簾被揭開,一見到裏面坐着師雨,臉上還受了傷,守城官大為詫異。

「代、代城主?」

師雨點點頭:「放行吧。」

「呃……是。」

安西都護軍見師雨這般配合,原先的警戒心稍稍鬆弛了一些。

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城頭觀望着馬車。現在城主府中也不知是什麼形勢,全城官員還指望着代城主能再振墨城,現在卻見她被一群都護軍圍着出城,也不知是凶是吉。

念頭尚未周轉過來,忽見剛剛出城的馬車中衝出一支焰火,在半空嘭的炸開。馬匹受驚,都護軍一時有些忙亂,馬車也停了下來。

守城官霍然反應過來,大喊一聲:「落城門!」

城門轟然關閉,城頭守兵架弓引箭,直朝馬車周圍的都護軍射去。

突生變故,都護軍忙作一團,回神時已經死傷大半。雖不知因何起了變故,但還有機敏的知道守着馬車繼續朝前奔去。

外面時不時有哀嚎和悶哼傳來,不斷有飛矢落在車身上,發出嘭嘭的響聲。夙鳶在車中瑟瑟發抖,師雨卻閉着眼睛,充耳不聞。

終於跑出了射程,都護軍中和馬車上卻都有馬匹受傷,速度大減。後方城門大開,守城兵又追了出來。

師雨終於睜開眼睛,手指將車簾挑開道縫,都護軍奮力前行,前方必然有喬定夜安排的駐兵接應。她朝夙鳶使眼色,低聲道:「跳下去。」

夙鳶抖了一下:「奴婢不敢。」

「要麼跳,要麼死,自己選。」

夙鳶扶著車門,咽了咽口水。

受傷的馬匹已經氣力漸漸不支,車夫自顧不暇,此時正是好時候,師雨毫不猶豫地將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一躍而下。

摔在地上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沒扭傷腳。夙鳶還在哼哼唧唧,師雨一把拽起她就跑。

右邊最多十里就是霍擎長子霍拭狄所轄的駐地。她當初與霍擎商議,特地在墨城右翼做了這個安排,就是為了應對野心勃勃的安西都護府,今日剛好派上用場。

都護軍很快發現,立即追來,後方守城兵的箭矢又追逐着他們。師雨告誡夙鳶不要回頭看,徑自往前跑。

「師城主停步!否則休怪我們刀劍無情!」都護軍不好直接動她性命,便拿她身邊的夙鳶開刀,長槍朝她襲去。

夙鳶小腿被擦傷,鮮血淋漓,可真受了傷后她反倒沒那麼怕了。

師雨擔心她放棄,故意騙她道:「最多還有一里路就會有援軍,撐一下。」

夙鳶一邊艱難地奔跑,一邊期待地往前看着,忽然興奮地叫起來:「真有援軍啊,城主您安排得太神了!」

師雨抬眼望去,斜陽西沉,染紅的雲霞分割著天與地,幾匹飛騎風馳電掣而來,起初只是零星點點,漸漸卻發現後方還緊跟着大隊人馬,如同驟壓而至的黑雲。

馬踏塵沙,瀰漫了半邊天際,腳下的大地都感受到了兵馬呼嘯而來的震顫,旌旗獵獵在大漠孤煙里舒展,左方書「墨」,右方書「霍」。

都護軍緊追而至,來不及震驚,勁弩射出的箭矢已經當頭落下。師雨連忙拽著夙鳶伏到地上。

軍隊潮湧而至,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數人圍護住她們,霍拭狄打馬近前,戎裝鎧甲,神色冷肅,頗有其父風範,朝師雨抱拳道:「末將見過代城主。」

師雨站起身,朝外看了看廝殺的情形:「霍將軍來得正好,這些都護軍不能留活口,消息絕不能走漏。」

「是!」霍拭狄一揮手,後方大軍愈發凶勇,與守城軍前後夾擊,恣意撲殺。

最後一抹日光被掩蓋,風中瀰漫着血腥味,都護軍的屍首被就地掩埋,彷彿剛才的廝殺從沒發生過。

霍拭狄重整兵馬,請師雨上馬回營。不出幾里便看到了連綿的大帳,師雨這才知道援軍及時趕來的原因,原來他們就在附近。

霍拭狄解釋道:「家父得知墨城有變,已返回多日,只是無法統兵。遵照其吩咐,末將將手上所有兵馬推至此處駐守,每日出巡,今日竟救出了代城主,實屬萬幸。」

師雨聞言,立即策馬朝營地疾馳而去。

霍擎就立在大營門口,身上未著戎裝,一身藍灰色的袍子,髮鬢斑白,像個尋常人家的老父,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見到師雨便快步走了過來。

「代城主,你這是……」

師雨孝服沾染了塵沙,髮鬢微亂,翻身下馬,站在他跟前,臉色蒼白如紙:「霍叔叔,我對不起父親,沒能保護好阿瞻……」她頹然跪倒在地,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融入塵土,喉間驀地一陣腥甜,竟吐出口血來。

阿瞻死時她沒流淚,被草草下葬時她也沒流淚,強顏歡笑、仇恨積壓,直到此時站在看着自己長大的長輩跟前才無法遏制。

全軍下馬,垂首靜默。霍擎倉惶跟着跪倒,扶着她的手指微微哆嗦,神色枯槁。

雖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此時親口得到證實,他才終於確定自己已經失去這個「兒子」了……

墨城官署的大牢裏,邢越第五次追問即墨無白究竟和皇帝談了些什麼,他的眼皮今天一直突突的跳,總覺得不安。

即墨無白靠在牆上,看着那扇狹小的窗戶里投入薄薄的月光,壓根不理睬他。

邢越見他這麼深沉,越發不安了,念叨著是不是該求求侍衛,給他個紙筆留封遺書給妻子什麼的。可是嘀咕了半天,瞄一眼即墨無白,依然得不到回應,他鬱悶地縮在地上睡覺去了。

牢門外腳步聲陣陣,大內侍衛忽然調動,換進來一隊都護軍。邢越一個激靈從地上坐起來,警覺地看向即墨無白。

喬定夜一身常服,沿着過道緩步走至牢門口:「子玄,愚兄來看你了。」

即墨無白毫不意外,掀了一下眼皮子:「稀客。」

喬定夜整了整衣襟,忽然朝他施了一禮:「子玄,你我二人一同遊學澹州時,曾遇奸佞橫行,我出手救人反而身陷囹圄,多虧你仗義相救,此事我永遠感懷在心。」

即墨無白撲哧一聲笑起來:「可我記得當時喬兄出來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他日我若在其之上,必嚴懲之』。」

喬定夜也笑了:「沒錯,權勢向來都是好東西,我便是從那時候知道的。」

即墨無白點頭:「你精於偽裝,今日倒是難得這麼實誠。權勢的確是好東西,可也得節制,若非當初你不知收斂,我也不至於撕破臉皮參你一本,可如今看來,你卻是變本加厲了。」

喬定夜不以為然:「我十八高中,弱冠升遷,十年後做上大都護,風光無匹,可也要到頭了,如果不拿到墨城,如何更進一步?子玄,若非你與我在此交匯,我也犯不着與你交手,師雨還好說,你實在太難纏了。」

隔壁的邢越翻了個白眼,師城主一定是做了什麼,才讓你覺得她好說。

即墨無白撇撇嘴:「我可不難纏,至少我從不主動設局,比不上喬兄。」

「是么?」喬定夜瞥了一眼邢越:「你以為你安插此人去都護府冒充我,當真做得天衣無縫?」

邢越哆嗦了一下。

「那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即墨無白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塵:「陛下已經言明保不住我,喬兄不必兜圈子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放了邢越,他的所作所為皆由我主使,並非自願。」

喬定夜嘴角笑意深了幾分:「殺叔奪嬸,鼓動他人冒充陛下,每一項都是死罪,子玄當真要認?」

即墨無白攤手:「我有的選?」

「沒有。」喬定夜朝身後招了一下手,「來人,拿供狀來給少卿大人畫押。」

邢越猛地躍起來道:「不可啊少卿大人,會沒命的!」

即墨無白看向他:「你以後別盡顧著行騙,也勸勸尊夫人別只顧著賺錢,人生苦短,須憐惜眼前人,你們夫妻二人就別再分隔兩地了,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喬定夜拍了兩下手:「子玄真君子也,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他。」他命人將邢越的牢門打開。

邢越終於得到了期望已久的自由,卻絲毫不覺喜悅。隔壁的牢門被打開,都護軍給即墨無白嚴嚴實實戴上腳銬手鐐,將他帶了出去。

喬定夜當先出了大牢,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月色正好,就請它代愚兄送子玄一程吧,愚兄這就回去寫摺子向陛下稟報此噩耗。」

即墨無白冷笑:「喬兄忽然要取我性命,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

「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子玄啊。」喬定夜無奈地笑了笑:「師雨已經被我送去寧朔,我這人謹慎,倘若她不是真心向我,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不是要功虧一簣?所以最好還是解決了你這個後患,免得節外生枝。」

「原來如此,合情合理。」即墨無白點點頭,暗道可惜,若再晚幾日,說不定自己就有救了呢,命真不好。

「試圖逃獄,在途中被就地正法」是殺即墨無白最好的理由,所以殺他不能在牢裏動手。

一隊都護軍押著即墨無白趁夜色出了官署,在一處僻靜細窄的巷子裏停下,月光將隊伍的影子拉成了森森鬼影。

夜風凄凄哀哀,刀刃當胸沒入,直入心房。即墨無白直立許久才倒地,鮮血淋漓,滲入墨城大地……

書房中,喬定夜停筆落印,都護軍正好前來複命。

他擱下筆嘆息,神情中的悵惘竟也幾分真切:「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即墨不復,天下再無君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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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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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即墨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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