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假難辨

第10章 真假難辨

第10章真假難辨

果然,二人一出酒家,師雨就授意埋伏左右的人將酒家中的人悉數拿下,只是看他們有備而來,只怕會有一番惡戰。

「此人不一定是査渠,大富商都惜命,應該不會冒險。」邢越扶師雨上車,跟上來后依然靠門而坐,接着道:「不過他說的結盟擱淺一事應當是真的,西域最近是沒動靜了。墨城暫時應該不用費心對付西域了,專心應付中原便好,想必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師雨沉默不答,忽然問道:「你這些日子見過即墨無白么?」

邢越抬眼看她:「怎麼?」

師雨眼神與他相接:「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辭官了,應當自由自在了吧。」邢越笑了笑。

車中光線昏暗,師雨的眼神也晦暗不明:「如此再好不過,墨城是非不似他想像中那般簡單,既然脫身了,就徹底脫身吧。」

邢越盯着她,隔了半晌,笑了一聲,音色已有變化:「何時發現的?」

師雨看一眼他的手腕:「我沒看到記號,邢越也沒你這麼好的身手。我不知道你這偶爾扮他一次的戲碼用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身邊的邢越到底何時是真,何時是假。而你有些舉止是掩藏不了的。」

「嗬,原來姑姑對我記憶如此深刻么?」即墨無白貼過來,捏着她的下巴,呼吸酥酥麻麻地拂過她的臉頰:「這樣如何能嫁人呢?我那位堂叔知道了可又要吃味了。」

師雨冷著臉,手指緊捏成拳:「我是認真的,離開墨城。」

即墨無白很久沒有對着她露出厚顏無恥的笑了,這笑容在邢越這張臉上看起來卻有些古怪,他靠的更近,幾乎與師雨耳鬢廝磨:「你以為我是為你來的?嗯?」

師雨只是一聲冷笑:「我還沒自負到那般地步,你必然是為墨城而來,但墨城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

即墨無白低笑,凝視着她的雙眼:「你錯了,我的目的從來就不是一定要得到墨城,我只在乎墨城會變成什麼樣。」

師雨垂眼:「你終究還是記着前仇。」

即墨無白的肩頭與她相抵,溫熱的氣息繚繞在周圍,音色沉沉:「如果你也有至親蒙難的一日,就會知道為何我無法忘記。」他倏然揭簾,身子探出去時忽而又僵了僵,口中發出一聲輕笑:「有時真希望我就是另外一個人。」話音未落,人已躍下車去,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師雨往後靠在車廂上,直到此時情緒才稍稍放鬆一些。

回到府邸不久,又見到了邢越,師雨一眼就知道這個才是本尊。他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從園子穿過來。師雨朝他招招手,他便笑眯眯地走了過來。

「邢先生,你方才讓我扮成你媳婦兒的事,可不能叫阿瞻知道。」

「那是自然。」邢越回答地極其乾脆,神情也毫無痕迹,還真是不容易察覺出異常。

「我還真想見一見你媳婦兒呢。」師雨朝天邊遙望一眼:「聽說她也在邊疆,長得挺標緻,尤其是笑起來時那一對梨渦。不過你要提醒她小心些,她似乎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來往,錢是好東西,可也別沾染上什麼危險才好。」

邢越臉色忽變,他早料到師雨不會對自己完全放心,肯定會找他的把柄捏著,以至於每次去找即墨無白都小心翼翼,但他萬萬沒想到她下手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還將其動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如果沒事,她不會忽然出言提醒,一定是即墨無白暴露了。他訕訕應了一聲,立即告辭,出府後直奔客棧。

即墨無白負手站在窗邊,衣着與他一模一樣,但偽裝已除,身形相貌都與他不同。

「你是不是暴露了?」

即墨無白點點頭。

邢越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了看:「這幾日我覺得你有些不對勁,以你心思縝密,該不會這麼快露出馬腳才是,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即墨無白挑挑眉,不做聲。

邢越撓了撓頭:「我就不該把她要成親的事告訴你,你肯定是想借暴露身份阻止她。」

即墨無白倚在窗邊,朝外面看了看,師雨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必然會派人來盯着。

「我的確有阻止她的念頭,因為一旦他們成了親,就有可能給即墨彥留下後代。墨城的意圖還沒弄清楚,讓他們有了繼承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邢越義正言辭地說了四個字:「冠冕堂皇!」

即墨無白朝他伸出手,邢越立即后跳一步:「幹嘛?我媳婦兒都被師雨盯上了,我還不能說你兩句了?你現在可是無權無勢了,跟我一樣,我還怕你不成!」

即墨無白原本是要叫他過來說話,見狀只能垂下手,走到桌邊,抬手倒茶:「我之前已經提醒過你,最好將尊夫人接到身邊來,一來是淡化師雨戒心,二來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師雨能藏一個即墨倓,就說明她善留後招。」

邢越看他端著茶朝自己走過來,憤懣道:「不喝!貓哭耗子!」

即墨無白瞄他一眼,自顧自將茶杯送到嘴邊,神情分明寫着他在自作多情。

邢越無力靠牆,他光輝燦爛的行騙生涯里為何會扯上這捶不破砸不爛的偽君子,簡直是人生污點……

雨水早已停了,墨城恢復乾燥,還沒到暮春,已經開始炎熱。師雨想起自己已經守住墨城有一年了,心情起起落落,也分不清是喜是憂。

夙鳶給她梳頭時,忽然興起問道:「好像很久沒見到邢先生來了呀。」

「嗯。」師雨隨口敷衍了一句。她的確已有半月沒見過邢越,原先決定要放給他的權力也都收了回來。

用完早飯,發現今日難得有時間,她決定去看看阿瞻。之前已經拋出話來說要為老城主守孝三載,成親事宜還需要仔細商議。可是走到阿瞻門前,婢女卻說他還想睡會兒,暫時不想見人。

以前總是他纏着自己,還從被吃過閉門羹。師雨無奈,只好轉身走人,卻忽然聽見室內傳來談笑聲。

她貼近門口聽了聽,那聲音竟很熟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推門進去,果然看見阿瞻和邢越相對坐着說笑。

見到師雨進來,邢越立即起身退去一旁。阿瞻也有些不自在,咳了一聲,攏了攏衣裳,起身進了內室。

師雨瞥一眼邢越,他倒是識趣,立即退出門外。她繞過屏風跟進去,問阿瞻道:「這是怎麼回事?」

阿瞻躺在床上,在帳內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師雨嘆了口氣:「我請邢先生來是做幕僚的,你沒事就不要與他接觸了。」

阿瞻立即坐起,因為太急,又是一陣猛咳:「怎麼……如今連你親自帶回來的人也不放心了?」

「……」師雨不知該如何解釋,在床邊站了許久,手指撥了一下帳子:「算了,我知道你氣還沒消,既然真的這麼不想見我,那我就走了。」

她原本就輕柔的語氣此時聽來更是無辜,叫人於心不忍。果然,剛剛轉身走出去幾步,手就被拉住了。阿瞻半邊身子探出來,將她拽到身邊。

師雨含笑:「如何,沒脾氣啦?」

阿瞻就勢摟住她的腰,悶聲道:「我還不是氣我自己,連累了那麼多下人。」

師雨拍拍他的背:「不,那些都是我的罪孽,你好好的比什麼都重要。若非你年幼時被身邊人所害,也不至於落得如今這副病體。那個娟惠未必就和表面一樣好心,你總是不長心眼。」

「我落得這樣還不是那個女人的錯。」阿瞻一提到城主夫人就難以平靜,二十載纏綿病榻,誰能忍受?尤其是即墨無白出現后,看着那張跟自己酷似的臉,卻能文能武,更叫他心有不甘。

他仰起頭看着師雨,瘦削的下巴叫人心疼:「我們和好吧,我以後都聽你的,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再也不會見即墨無白了。」

師雨訕訕笑了一下:「我與他只有官場相逢,如今他已經辭官,料想以後是不會見到了。」

阿瞻點點頭,埋首在她懷間,終於安定下來。

從阿瞻那裏出來,沒走幾步就見到邢越站在不遠處。師雨遣退夙鳶,走過去仔細打量他一番,雖有些不確定,還是問了一句:「你想怎麼樣?」

他一開口,果然是即墨無白的聲音:「輕易說出來有什麼意思?我看我這位堂叔也沒想像中那麼討厭我嘛。」

「……」師雨蹙著眉,死死盯着他。

越是不知道他的目的越是棘手,偏偏又不能將實情告訴阿瞻。

「你信不信我讓邢越永遠消失在這世上?」師雨盯着他:「無論真假。」

「信,可是真正的邢越已經跑去見他家夫人了,若是死了一個,另一個還活着,不是更麻煩?」

師雨緊緊撰着衣角:「你要怎麼樣沖着我來,不要對付阿瞻。」

即墨無白眼神漸冷,「真不愧是即墨彥的好女兒,哦不對,是好兒媳。他可真是沒選錯人。」他似是想到了什麼,驀然笑道:「我終於知道行騙的好處了,騙人的確很好用,難怪你當初會對我用那一招美人計了。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即墨彥,怎麼會對自己的親人下手呢?」

師雨臉色微白,沒有做聲。

「城主!」忽的一聲呼喚,二人立即拉開距離。霍擎戎裝烈烈,大步而來,到了跟前朝師雨一抱拳:「邊疆有異。」

師雨毫不意外:「可是來要人的?」

霍擎點頭:「若羌派人來與老夫交涉,要求送還査渠,否則就要以墨城扣人為由發兵。」

「看來那個査渠的確不是普通人,否則若羌不會這麼緊張。」即墨無白身形較邢越要高一些,聲音即使刻意模仿也還是有些不同,但對於接觸不多的霍擎而言絲毫察覺不出來。

「邢先生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計策?」霍老爺子知道幕僚都是用來獻計獻策的。

「此事我親自處理,霍叔叔先行一步作安排,我稍後便到。」師雨打斷他的話,扯了一下即墨無白衣袖,示意他撤手。但即墨無白怎麼可能放棄機會,對霍擎道:「霍將軍且慢,在下隨您一道過去,先穩住他們在說。」

「啊,如此再好不過。」霍擎朝師雨拱了拱手,請「邢越」先行。

師雨眼睜睜看着二人離去,當真滅了邢越的心都有了。

正午時分,炎熱已經能明顯感受到。日頭火熱地投射下來,遠處的大漠被蒸騰成一片虛幻的黃影。

師雨的車馬駛入軍營,士兵稟報說若羌的人還在,看樣子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了。

「邢越」站在營門口笑容滿面地迎接她,師雨走過去時習慣性看一眼他的手腕,他大大方方地露出手腕,笑容深了幾分,看起來簡直有些欠抽。

師雨緊抿著唇走進中軍大帳。霍擎自案後起身,向她介紹了在座幾人,一行三人,左右兩個紅光滿面的武將,都是若羌朝中的大將。中間一個白面書生,看起來似乎是漢裔,名喚趙遇。

即墨無白親自伺候師雨就座,傾身時低語:「若羌左相便是姓趙。」

師雨瞥他一眼:「我知道。」

即墨無白笑笑,在她身側坐下,自袖中拿了摺扇給師雨扇風。師雨看過去,那扇面上寫着一句話——査渠即若羌左相,左右相素來不和,可分化之。

外面軍隊正在演練,馬嘯聲震,桌案上的茶水輕輕漾出漣漪,師雨沉心定息,心卻如這茶水,被即墨無白攪成一片混亂。

城主府中一切如舊。

阿瞻心情已經完全平復,這會兒也終於意識到之前自己傷了霍老將軍的心,午飯後特地吩咐下人備車,要親自去霍府登門謝罪。

霍擎人還在軍營與若羌交涉,自然不在。

阿瞻沒見到人,卻也沒急着走,在霍府中流連了許久,畢竟在這裏住了那麼多年。

比起霍擎,他對即墨彥幾乎沒什麼印象,一直以來都被藏在陰影里,即使自己是他唯一的血脈,也沒見他多疼惜自己。

他在霍府孤孤單單地做他的霍家么兒,霍擎兩個兒子卻都不太敢接觸他,生怕將他磕著碰著,因為必然要挨霍擎一頓抽,以至於他和這兩個名義上的哥哥一點也不親近,便說是陌生人也不為過。

直到師雨到來,他才算是有了個伴,這麼多年來,最照顧他的人也只有師雨。

往事總是叫人沉悶,他怏怏不樂地出了門,登車回城主府,半道車馬忽然停下。一個下人隔着車簾道:「公子,有人攔著車說要見您,要不要讓侍衛趕他走?」

阿瞻掀簾朝外看了看,那是個騎在馬上的老者,穿一身道袍,眉眼慈祥。正是之前娟惠帶他去見的人。

娟惠也是覺得他終日孤單苦悶,便帶他去見了這個風趣的老者,希望他開心些。

此人自稱山石老道,也不知什麼來歷,的確能說會道,阿瞻難得遇到一個能放鬆交談的人,也很樂意與之交朋友,但如今既然已經答應師雨,也只能點點頭,任由下人將老者趕走。

那老者也不糾纏,嘆了口氣,遞了張紙條給阿瞻,上面寫着給娟惠弔唁的話。

阿瞻不知他為何會知道娟惠的事,也不想細究,被觸動心思,不免又有些內疚,將那張紙在手心裏揉成一團,心情愈發低落。

軍營里的談判仍未結束,天已經黑了。

若羌敢孤軍深入墨城大營,不僅僅是因為霍擎強硬,不讓對方進城,更因為他們救人決心堅定。

這幾位口口聲聲讓墨城開條件,可是條件開了一個又一個,又全不滿意。最後自然僵持,只能暫時擱置,第二日再議。

出軍營時,師雨腳步很快,有心和即墨無白拉開距離。他倒是輕車熟路地跟着她上了車,毫不生分。

「我看這幾人是另懷心思。」

師雨本不願多說,但此時聽到這話也不免側耳:「怎麼說?」

「他們話語間多次提及齊鑄,想必左相的人來救左相,右相不甘願。如果我們幫他們對付一下右相,豈不是順水人情?」

其實師雨心中也有這想法,但這件事並不好辦,她也不能開口要求即墨無白相助。

即墨無白忽的往她身邊坐了一些,師雨微微一驚,連忙讓開一些。車中昏暗,但如此抗拒的動作還是看得清楚的。即墨無白又坐近一些,師雨退到角落,背部緊緊抵靠車廂。

「你幹什麼?」

「我本也沒想幹什麼,聽姑姑這麼問了,倒要好好想一想了。」

師雨定了定神,竟主動靠了過去,微涼的指尖抵在他唇邊:「賢侄若是想要重溫舊夢,姑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車廂中一時沒了聲響,片刻后即墨無白忽然朗聲朝外喊了一句「停車」,就此揭簾下車,彷彿方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師雨目視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輕輕吁出口氣來。

夜晚的街道仍然人來人往,有人經過,擠了一下即墨無白,他警覺地看過去,那人塞給他一個紙團就走了。

他捏著進了客棧,師雨派來的人仍在周圍,可有什麼用,出入都是邢越這一張臉,盯也是白盯。

回到房中,點亮燭火,他展開紙團,上面的字可真是夠亂的,漢字、若羌文、其他國家的文字,七七八八拼湊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無聊人士隨手亂塗的廢紙。

即墨無白仔細拼讀完,捏了捏眉心。

皇帝還未同意他辭官,而他悄悄跑來墨城的消息已經被朝廷知曉。

消息是邢越送來的,也不知道他見着自己媳婦兒沒有。

「沒想到有這麼多人盯着我。」他自言自語一句,搖搖頭,將手上皺巴巴的紙條引火燒掉。

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即墨無白以邢越身份前往墨城大牢,提審了幾個人。

當初師雨隨即墨無白去中原為即墨彥立衣冠冢,期間若羌來襲,她沒收到丁點風聲,回來路上被喬裝改扮的若羌士兵所劫,多虧阿瞻與喬定夜出手相助才得以脫險。

喬定夜當時抓住了那些士兵中的幾個活口,後來因為識破他目的,師雨和即墨無白開始結盟對付他,這幾個活口也就一直擱置著沒有細審。

即墨無白提的就是這幾個活口。

天氣不太好,暮春時節已經悶熱難當,霍擎除了甲胄,一身常服,在營中灌了幾口涼茶,就見昨日那趙遇又帶着人來了。

「幾位請坐,代城主很快就到。」霍擎一面招呼一面朝外看,心道怎麼今日不見邢幕僚來幫忙呢?

趙遇跪坐案席之後,普普通通的樣貌,卻是神采飛揚,雙眼十分機靈:「霍老將軍,為何如此大事不見城主的面,卻仍舊由代城主做主呢?」

外面多的是打聽阿瞻的人,師雨和霍擎早已套好話,他當即回道:「城主剛剛接手墨城,事務繁多,一時忙不過來。何況城主和代城主本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誰處理都是一樣的。」

「那麼,太常少卿即墨無白呢?他應當是城主最親之人了,以前不是和代城主同進同出,如今為何不見人影了呢?」

霍擎皺眉,這姓趙的小子真是給他找不痛快。當初阿瞻身份剛剛公諸於眾,他就和幾個即墨彥的老部下商議好要除去他,若非師雨去送他,也不至於下不了手。

「想不到還有人記掛着無白賢侄。」帳外一道溫柔的女聲,趙遇轉頭,就見師雨走了進來,金綉面紗綢緞裙,娉婷款步,遺世獨立,「無白賢侄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今是難得現身墨城了。」

趙遇訕訕笑道:「在下多嘴一問,望代城主見諒。」

「無妨。」師雨在他對面坐下,朝帳門看了一眼,沒見到「邢越」出現,轉頭道:「我們接着昨日內容繼續吧。」

趙遇點點頭:「在下昨日仔細思量,代城主無論是金錢要求還是其他,敝國一定儘力滿足,只求趕緊放了査老,千萬不可讓他出事。」

師雨原本就好奇堂堂一國左相為何要親自以身犯險深入墨城,而趙遇言辭之間又似乎毫不忌諱提及他身份重要,這可是談判大忌。但昨晚聽了即墨無白的建議,忽然覺得這是趙左相在以己做餌了。

他要釣的可能不是墨城,而是右相齊鑄。這也不是若羌在對墨城打主意,而是想借墨城除了政敵。

師雨遂開口道:「墨城以前就提過讓若羌賠償,但至今沒有收到一錠碎銀,依我看錢還是算了。若貴國真有誠意,便交出右相齊鑄,若非他從中作梗,若羌和墨城睦鄰友好,何至於如今這地步?」

趙遇的神色豁然開朗,師雨就知道自己推測對了。可他身邊的武將卻是神色不愉,齊鑄是朝中的主戰派,這並不奇怪。

但趙遇緊接着又拍案而起:「代城主這是什麼話?我國右相,豈能隨便交出來任你們處置?」

師雨冷笑:「那我們就新帳舊賬一起算,齊鑄長安辱我在前,唆使若羌大軍入侵墨城在後。戰敗后不思悔改,虧欠補償,如今這偷偷潛入墨城的査渠說不定還是他派來的。也好,不肯交出齊鑄,本城主至少可以殺了査渠以泄民憤。」

「且慢!」趙遇臉色都白了,這一聲喊完后神色幾番變化,將內心掙扎表露無遺。師雨覺得他的演技簡直僅次於邢越和即墨無白。那兩個武將也按捺不住,接連起身,手按佩劍。霍擎大步走至師雨身邊,帳中立時湧入一群士兵,情形頓時劍拔弩張。

「在下似乎來遲一步啊。」門邊士兵小小騷動,讓開一條道,帳門外走入緋色官袍,高冠束髮的即墨無白。

師雨蹙眉,他怎麼以真身示人了?

霍擎這下神情卻是更加緊繃了。

趙遇連聲規勸身邊兩位武將,轉頭看向即墨無白:「這位大人是……」

即墨無白拱了拱手:「豫國太常少卿即墨無白,這次來是奉陛下旨意,來協助墨城處理若羌事務。」

趙遇愣了愣。

霍擎朝師雨遞眼色,後者回以安撫眼神,即墨無白這麼說正好,讓若羌相信朝廷也介入了此事,才更有籌碼逼他們交出齊鑄。若能跟左相合力除了齊鑄,若羌朝中主戰派倒下,今後墨城也會安穩不少。

「賢侄此番前來想必帶了不少人馬,不知如何安置的?」師雨故意問即墨無白。

他相當配合:「也不多,區區十萬。不過陛下還特許侄兒調動安西都護府兵力,這次若是若羌不給個交代,兵戎相見便是。」

他語氣輕巧,雲淡風輕,趙遇等人氣勢不免矮了一截。墨城之事向來不由朝廷插手,聽這口氣倒像是一早計劃好了聯手,他們自然忌憚。

即墨無白從袖中取出一份書函,遞到趙遇面前:「另外,在下審問了當初意圖劫持代城主的若羌士兵,他們都一口咬定是貴國右相齊鑄指使。」

師雨笑了一聲:「那便是又要記上一筆賬了。」

趙遇拿到那書函的剎那,神情簡直可以算是愉悅,隨即又嚴肅道:「既然如此,吾等連夜歸國請示王上做主,一定給豫國和墨城一個交代。」

師雨目送三人離開軍營,朝即墨無白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若非時過境遷,簡直讓人以為彼此依然處在結盟之時,默契竟然還在。

「公子。」下人走進城主房間,阿瞻剛喝完葯,室內瀰漫着濃郁的葯香。

「怎麼了?」他拿着一方細絹輕輕拭唇,一邊問道。

下人道:「安西大都護請見,公子可要見?」

「代城主呢?」

「代城主去軍營處理事務了,還未回來。」

阿瞻不禁自責,師雨那麼忙碌,自己還跟她置氣,他叫來婢女為自己更衣:「見,叫他稍候片刻。」

書房裏,喬定夜品完一盞茶,阿瞻才珊珊來到。他已做足了準備,看到阿瞻的臉時還是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當初匆匆一瞥,他整個人都藏在披風裏,根本看不出樣貌,原來這張臉跟即墨無白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還真是騙不得人。

阿瞻早已習慣別人盯着他瞧的模樣,不以為意,任由他瞧了個夠。

喬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禮了,城主莫怪。」

阿瞻抬手請他就座:「不知喬大都護造訪,所為何事?」

喬定夜道:「我是為太常少卿而來。」

阿瞻神情微變:「即墨無白又不在墨城,你為他而來如何說?」

喬定夜詫異道:「原來城主不知道么?即墨無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於親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臉,擱在膝頭的手指驀地收緊,直至骨節隱隱泛白。

嘉熙十年,暮春,若羌與墨城忽然往來頻繁,反覆談判數十次。就在百姓們都以為雙方關係破冰之際,墨城卻點兵二十萬,陳列邊界,直指若羌。

據說另有太常少卿率領皇家禁軍十萬駐紮待援。安西都護府二十萬兵馬備用。

五月初,若羌朝中生變,以左相為代表的溫和派佔據上風,主導若羌王清肅主戰派。

當月中旬,右相齊鑄被革職,以策戰謀亂的罪名被移交墨城。

暖暖南風,卻有烈烈艷陽。

邊界之地大軍整肅,即墨無白自稱是皇帝代表,自然由他親自押送査渠在此交換齊鑄。

原本霍擎該陪同坐鎮,一來是防止若羌異動,二來是表示墨城出面。但他對即墨無白並不重視,也許是有意為之,並沒有現身。

趙遇等人押著齊鑄趕來時,便只見到太常少卿一人跨在馬上,身後是靜默的墨城大軍。

齊鑄人在囚車裏,原本臃腫的身子竟然消瘦了不少,髮髻散亂,見到即墨無白后神情近乎癲狂:「即墨無白!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出這個餿主意的人是你!你這個……」

即墨無白實在聽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棉球,從容塞進耳朵里,又繼續目不斜視地看着他的囚車靠近。

齊鑄早已見識過即墨無白厚顏無恥的本色,見他始終面不改色,眼神一轉瞪向査渠:「呵呵呵呵,一出好戲,贏得光彩啊左相!」

「査渠」忽來一陣咳嗽,那叫一個及時,就落在他喊出「左相」的節骨眼上。

其實也無所謂,大家都心知肚明,何況即墨無白也塞著耳朵。

趙遇上前向即墨無白拱了拱手,也不廢話,一揮手,雙方將人調換。

大概是見大勢已去,齊鑄終於不吭聲了,人怏怏地靠在囚車上,面如死灰。

即墨無白拿掉耳朵里的棉球,便見趙遇朝自己行禮道:「雖然敝國右相對貴國和墨城多有得罪,但還請少卿大人能向貴國陛下和墨城城主進言,對他網開一面。」

嘖,還挺會做好人。即墨無白淡笑着點了點頭。

若羌這一年來蠢蠢欲動,皆因之前他與師雨之間明爭暗鬥。他自認對墨城所作所為存着私心,若是因此牽連到國家和百姓,則是罪過了。

此次藉著査渠一事,行為反覆無常,讓師雨措手不及,是想藉機試探墨城底細,沒想到還能藉機斬除若羌國中的主戰派,真可謂是一舉兩得。

「即墨無白,你休要高興的太早。」雙方告辭,正要開路,齊鑄驀地陰惻惻說了一句。

即墨無白命人押他返回墨城,看向他的眼神忽而有些憐憫。

他知道齊鑄肯定活不長了。

趙遇說得好聽,又豈會真想齊鑄活下來?若是有朝一日他再回到若羌,豈不是要翻天?

果然,囚車剛剛到達墨城官署,齊鑄忽然口吐鮮血,身體癱軟下去……

「齊鑄死了?」師雨被堆積如山的政務所擾,也不想給若羌多大面子,今日便沒有現身,收到消息時人還在書房。

夙鳶點頭:「城中都風傳是太常少卿殺了他呢。」

師雨擱下筆:「若羌還是一如既往的狡詐。那太常少卿人呢?」

「不知,他命人將齊鑄屍首送去了官署,隨後就走了。」

師雨想了想,他既然已經決心辭官,如今再以官員身份出現,難免要給朝廷交代,應當是在迴避。如今他行事忽明忽暗,立場也似敵似友,不接觸也好。她叮囑夙鳶:「叫府中下人全都將嘴閉緊,誰也不能將太常少卿在墨城的消息傳到阿瞻耳中。」

夙鳶連聲稱是。

師雨放了心,這才起身去官署處理齊鑄的事。

走上迴廊,負責盯住阿瞻的人緊跟而至,腳步輕得幾乎像是踩在棉花上:「稟代城主,公子這幾日經常出府,時常去見一個老道。」

師雨問:「身份可清楚?」

「已經徹查清楚,是中原知名的山石道人,近來閒遊至此,不知怎麼與公子結識的,想必正是之前他見的人。」

師雨點點頭:「只要身份沒問題便可,也不要盯得太緊了,免得他又不快。」

黑影稱是,即刻退去。

阿瞻此時人在酒家,半眯着眼睛斜靠在座椅里,看着坐在對面的山石道人:「道長寬解了我半天,我卻仍舊放不開,該當如何?」

山石道人撫著鬍鬚道:「道法自然,城主若真放不開,也不必強求。你我也是緣分不淺,若有任何需要貧道相助之處,城主儘管開口。」

阿瞻苦笑:「你幫不了我的。」

山石道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請城主直言。」

阿瞻神色鬱郁:「我要這墨城沒人可以再藏住我,沒人可以再蒙蔽我雙目,沒人可以奪走我心愛之人,道長如何能幫?」

山石道人微微頷首:「有些難,卻也未必沒有辦法……」

從酒家出來時,天快擦黑了。阿瞻沒有回城主府,而是趕去了墨城軍營。

天氣不太好,師雨從城主府返回時已經是半夜,無星無月,夜色濃黑如墨。因為見了死人,夙鳶有些忌諱,一路叫車夫加快速度,恨不能即刻飛回城主府去。

師雨原本在車中閉目養神,忽然感受到眼前隱約有亮光閃爍,睜眼揭簾,就見霍擎戎裝烈馬,手舉火把,領着一隊士兵迎面而過。

「霍叔叔。」

行進軍隊倏然停下,霍擎打馬過來,朝她見禮。

「您帶着這些人馬是要去往何處?」

霍擎眼光閃了閃:「老夫……帶兵巡視一下城中情形。」

「巡城自有守城兵,霍叔叔的人馬都需要留在邊界,尤其是齊鑄剛死,還需多加註意。」

「代城主所言極是。」霍擎頓了頓道:「不過既然已經來了,老夫還是巡視一遍再回營吧。」

師雨笑了:「也好,霍叔叔辛苦。」

霍擎稱是,抱拳告辭,匆匆離去。

師雨吩咐車馬繼續前行,繼續閉目養神,忽而睜開眼睛探身出去,朝後看了看霍擎前往的方向。

「調頭!去追霍將軍!」

霍擎一行都是精兵良騎,行進速度極快,師雨的車馬竟然沒有趕上。她命車夫在岔口調轉方向,抄了個近路,向即墨無白落腳的客棧駛去。

城中已經宵禁,街道上空無一人。客棧前火光熊熊,一隊精銳鐵騎圍住了大門。

師雨的車馬停在遠處的暗影里,手緊緊扶著車門,帘子只揭開一道縫。

客棧門洞開,裏面空無一人,只有即墨無白立在門前,儒衫單薄,手裏一柄長劍,劍尖抵地,白刃反射着火光和霍擎漠然的臉。

「老將軍此舉是要過河拆橋?」

見慣了生死的霍擎語調毫無起伏:「即墨少卿是聰明人,應該知道為何,老夫就不多言了。」他揮了一下手,鐵騎橫槍上前。

即墨無白手中長劍一抖,不退反進,劈斷當前而至的馬腿,迅速穿過間隙朝外奔去。

霍擎怒罵下屬:「即墨一族自幼文武兼修,豈可輕敵?」他一提韁繩,親自領頭去追,一面吩咐出動弓箭兵。

無星無月,城空人寂。即墨無白游魚一般穿梭在城中,試圖甩掉追兵到達城門口。

這一日不是沒有出現在他的設想中,但本不該毫無準備的出現。若非他行跡暴露,也不至於為了速戰速決用真身搬出朝廷來行事,如今計劃全被打亂了,連後路也無暇顧及。

他抬頭遠遠望了望那緊閉的城門和高聳的城牆,沿着狹窄的巷弄朝那邊跑去。回首,追兵的火光已經到了跟前。

箭矢破空,數箭併發。他縮身在城門下方,免得被守城兵發現。一面思索著要如何出城。

身旁忽然有馬輕嘶,他立即握緊長劍,身體綳得筆直,手心一片濡濕粘膩,卻見旁邊黑暗中駛出一輛馬車來。

「上來。」

即墨無白朝四處搜捕的火光看了一眼,咬牙爬上馬車。

車中沒有懸燈,一片漆黑,師雨的端坐的身影朦朧飄渺,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在車中瀰漫。即墨無白靠在一側,沉聲問:「你這麼做不怕即墨倓翻臉?」

「我們彼此信任,有什麼好翻臉的。」

即墨無白冷笑了一聲,滿是嘲弄。

師雨只當沒聽見,吩咐車夫繞道去南城門。霍擎秘密行動,應當是想瓮中捉鱉,守城官未必知道此事。

車夫到底對地形熟悉,一路走去,竟然將追兵越甩越遠,漸漸連聲音也聽不見了。

車內安靜的過分,師雨忽覺肩頭一沉,即墨無白忽然靠在了她身上,但她剛要伸手去扶,他又立即坐正了身子。她忽覺不對,鼻尖似有若有若無的腥膻味。

「你受傷了?」

即墨無白幽幽笑了一聲:「大概吧,不愧是墨城鐵騎。」

師雨立即拆開自己腰間佩戴的香囊,拆開散倒在車中以遮掩氣味。

「城主,」夙鳶在車外低聲道:「南城門也有霍老將軍的人,怎麼辦?」

師雨挑簾瞥了一眼,咬了咬唇。

即墨無白笑道:「也罷,臨終也算是為國做了件好事,我下去親自找即墨彥算舊賬也不錯。」

「閉嘴!」師雨放下車簾,沉聲道:「回城主府。」

即墨無白好笑:「出人意料,倒是好計策,只怕未必能瞞天過海。」

師雨手指掩了掩他唇,解下身上披風披在他身上,連帶帷帽也給他戴好,將他摟在懷裏:「現在起別開口。」

即墨無白冷聲道:「我可不想扮即墨倓。」

「容得了你做主?」師雨輕輕一笑,按了一下他胸口,即墨無白吃痛悶哼一聲,再說不出話來。她摸了摸他的臉,「這才乖……走!」

夜深人靜,阿瞻還沒睡,信步從房中散步至花園,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園裏那棵楊樹下,身形筆直如松。

阿瞻撇開隨從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隨即深深嘆氣:「讓即墨無白跑了。」

「沒除掉?」阿瞻扶住樹榦,也跟着嘆了口氣:「果然是不讓我好過。」

霍擎寬慰他道:「他既然要辭官,以後無權無勢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老夫所有人馬都唯你馬首是瞻,他動搖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鬢間銀絲上,撐著樹榦的手指一點一點縮緊:「霍叔叔也不年輕了,我也不能讓你保護一輩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讓我也替你分擔一些軍務吧。」

霍擎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皺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辦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語。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雖說是為阿瞻着想,但他畢竟是城主,第一次提這種話可以迴避,第二次再迴避的話,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對不起老城主。

「若這是城主所願,老夫自當成全。」他取下盔帽,攜於腋下,雙鬢斑白,卻剛毅一如當年。

後半夜,城主府歸於沉寂,大門口卻仍舊有下人挑燈等候。

許久,終於見馬車緩緩駛來。師雨下車后親自扶著即墨無白進府,自然而然,毫無異常。下人們甚至都沒怎麼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為是倓公子與她一同歸來,反正他一向都是這病怏怏的模樣,深居簡出的,行蹤也捉摸不定。

夙鳶將即墨無白的長劍嚴嚴實實藏在車裏,又處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跡,這才跟上師雨。她見師雨幾乎架著即墨無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幫忙攙扶,卻被師雨一個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時向來不會要下人相助,多此一舉反而容易露出破綻。

回到房中,師雨吩咐了幾句,夙鳶立即緊閉門窗,點燃一爐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滿了濃郁的香氣,夙鳶這才拿出藥材來,免得藥味在室內太明顯。

師雨將即墨無白身上的披風除了下來,此時有了光亮,才發現他那件淺色儒衫上血跡斑斑,胸口處竟還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斷,箭簇卻還留在皮肉里,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她緊蹙著眉,看了看即墨無白,他雖面白如紙,卻一臉平淡。

這麼晚了,只能在府中請大夫,可府里的大夫都是為阿瞻隨時待命的,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師雨思來想去,唯有自己動手,本來手已伸到他領口,終究還是收了回來,轉頭對夙鳶道:「你來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鳶嚇得連退兩步,臉都白了:「奴、奴婢不敢……萬一出什麼岔子……」

即墨無白忽然扯住師雨衣袖:「這也不是小傷,姑姑何必為難她一個下人?侄兒還是相信你,不如還是由你來吧。」

師雨沒能從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悶聲對夙鳶道:「出去打盆熱水來,守好門。」

夙鳶如蒙大赦,出門時可謂腳下生風。

即墨無白顯然是匆忙出的客棧,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裏衣,因此這一箭中的可算是實打實。

師雨不曾處理過這些,手指捏著那一截箭羽,緊緊盯着即墨無白的臉,數次想要一鼓作氣將之拔出,卻又怕動作不當弄的無法止血,一時投鼠忌器,額頭都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即墨無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剛一用力,就瞥見他緊緊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樣,卻死活不吭聲。

其實還不如聽他叫喚出來,這樣只會叫人更難受。師雨鬆開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傷葯,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後靠近他,一隻手將帕子擱在他傷口附近,另一隻手穩穩握住箭羽,忽而抬眼看了看即墨無白。

即墨無白虛弱地笑了笑:「你別看我,我是文官,受傷的機會可不多,可不能指導你什麼。」

師雨哼了一聲:「死了可別怪我。」

「不會的,」即墨無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就是了。」

「是么?」師雨眉眼忽而染上風情,驀地貼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無白一怔,腦間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覺唇間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師雨悶哼一聲,連忙推開他,下唇已經破了一小塊,溢出血珠來。她白了一眼即墨無白,徑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將傷葯捂上傷口為他止血。

只方才這一個舉動,那未及消退的風情愈發勾人難耐,即墨無白移開視線,覺得胸間傷口少了箭簇,卻又鑽入了火苗,灼得心焦。

「我先前並未見到他們傷着你,你這傷是怎麼來的?」大約是彼此無話有些尷尬,師雨找個了話題。

即墨無白這才知道她一早就在,不禁看了她一眼:「弓箭兵是後來才調動的。」

連弓箭兵都出動了。師雨皺眉,何曾想過會這麼大動靜置他於死地。

夙鳶端了熱水進來,師雨只能收起心思,本想將接下來的事交給她來辦,但夙鳶一見到地上有灘血,二話不說轉頭就跑了出去。

師雨無奈,看來貼身之人還得挑個膽大的才好使。

反正更尷尬的事都做了,接下來倒也沒什麼好放不開的了。師雨看即墨無白的血止住了,立即解下他腰帶,除了他上衣。

即墨無白肌理勻稱,膚色卻出奇的白皙,說是光潔如玉也不為過,那傷處看起來也就越發慘不忍睹。

師雨絞了帕子給他輕輕擦去身上血污,一盆水很快就染紅了。她只當沒看見,又給他上好葯,細細包紮好。衣裳已經不能再穿,只能先用披風給他披着。

這下再喚夙鳶進來,她可算沒跑了,手腳麻利地將室內清掃乾淨。師雨轉頭看了看窗戶,已經能看見熹微的薄光,即墨無白失血過多,到現在卻也沒喊累。

她叫過夙鳶吩咐了一句,叫她趕緊忙完將燈熄了,免得這一夜燈火通明的惹人懷疑,又特地叮囑她明早備一身阿瞻的衣裳過來,屆時也好送即墨無白出城。

夙鳶仔細記下,迅速忙完退了出去。

師雨扶起即墨無白繞過屏風,將他送至床邊,扶他躺下。

「這是做什麼?」

師雨好笑:「還能做什麼?自然是讓你睡覺。你半點精神提不起來,我可無法送你出城。」說完去外間洗漱,片刻后返回,坐在梳妝台前除了首飾外衫,自然而然走到床邊躺了下來。

即墨無白故意貼近她耳邊道:「我只是受了傷,可不是不能動。」

師雨反身將被子嚴嚴實實蓋在他身上,回敬道:「我只是不會武,可不是不會殺人。」

即墨無白在被子裏悶笑了兩聲,很快就沒了聲響。師雨將被子悄悄掀開一角去看,他終於抵不住,沉沉睡去了。

師雨卻睡不着,她聽說受了重傷的人特別容易發熱,只能時不時以手試他額頭溫度,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一隻手仍搭在他額間。

這一夜提心弔膽,自然睡得沉,日上三竿,師雨在夢裏被驚醒,就聽見外面夙鳶在大聲說話,聽起來簡直像在喊。

「倓公子請稍候,奴婢這就去伺候代城主起身。」

「都這時候了她還在睡?」阿瞻的聲音帶着笑意。

「是,昨晚為了處理若羌右相暴斃一事,代城主忙到很晚才回來,所以有些疲倦。」

「原來如此,那還是不用吵她了,我進去看看。」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師雨轉過身看向即墨無白,他也已經醒了,眼睛牢牢盯着屏風。

她往後退了退,嚴密地貼住他身子。即墨無白身上火熱,尤其是腰腹之間。她將被子拉高,蓋住彼此,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心中赧然。

阿瞻果然進來了,墨城雖然風氣開放,但尚未成婚,他倒也沒逾矩,站在幾步之外,隔着帳子看着她。

師雨雙眼半眯,也隔着帳子看着他,驀地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被驚醒一般動了動身子:「咦,阿瞻?你怎麼在我房裏?」

她聲音喑啞,的確像是剛剛蘇醒的模樣,剛才那一動,身後的人忽然展臂緊緊鉗制住了她,力道大的驚人,她便再也不敢動半分。

阿瞻在床沿坐下,手遞進帳中摸了摸她的臉:「聽聞你昨晚半夜才回來,我有些擔心,過來看看。」

師雨按住他的手:「有什麼好擔心的?政事便是這樣,忙個不停,我早習慣了。」

隔着帳子,阿瞻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朦朧:「你這樣太辛苦了,待你我成了親,有些事情還是我親力親為吧,我可捨不得你再奔波勞累。」

師雨笑了笑道:「那你趕緊養好身子,我也就放心撤手了。」

「好。」阿瞻笑得很溫柔,手指流連着她的臉龐,溫文多情,忽而滑過她唇瓣,疑惑道:「你的嘴怎麼了?」

「沒什麼,昨晚趕着去辦齊鑄的事,臨走吃飯急了些,不小心咬着自己了。」

「那一定很疼吧?」阿瞻忍不住笑出來,咳了一聲,恢復認真:「其實我一早吵醒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成婚的事。日前我上奏陛下,請他為你我主婚,今早收到他回復,他已經答應了。」

身後的即墨無白忽然將師雨的腰身扣得更緊,她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滯:「你說什麼?居然請皇帝主婚?」

阿瞻點了點頭,言辭安撫道:「我知道你不願與中原親近,但如今墨城畢竟還是歸屬豫國的,我這也是為了鄭重,而且可以讓全天下都見證你我的婚事,不是很好么?」

背後就是即墨無白,師雨縱有千言萬語也不能直言。一直以來,墨城追求的就是自主,從不會主動與中原親近。阿瞻忽然親近皇帝,已經與老城主和她的努力背道而馳。

她壓住心緒,若無其事地問:「皇帝還說什麼了?」

阿瞻道:「陛下說,他當初年少即位,便是到大婚後主政的,我也該在成婚後承擔起城主之責才是。」

師雨將他的手從臉頰上拿下來,語氣漸轉深沉:「你的意思是,成親當日,就是我這個代城主卸任之時?」

阿瞻單薄的身子隨着發笑在帳外輕輕搖晃,看起來分外輕鬆:「不好么?今後萬事有我,你可以輕鬆自在地做你的城主夫人,相夫教子。」

「好?若是你身體康健,自然是好的,可是你這樣,根本禁不起勞累,哪裏好得起來?」師雨終於嚴肅起來:「阿瞻,你我本都是常人,若非有即墨彥這樣的父親,根本什麼都不是。墨城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擔得起來的,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厲害了。」

阿瞻從她手心裏抽回手,沉默了一瞬,也沒反駁,起身道:「都是我不好,擾了你清夢,你再睡會兒吧。」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室內原本氤氳的香氣已淡了許多,帳中溫香軟玉,卻無半分暖意。

即墨無白的那隻手仍然牢牢箍著師雨,待到室內再無動靜,他才貼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就是你們的信任?我可是半分也看不出來。」

師雨去掰開他的手,卻被他鉗制地更緊,他的唇就貼在她後頸,每說一個字都會拂過溫熱的氣息:「師雨,時至今日,你我也不必藏頭露尾了。你苦心孤詣要保住墨城和即墨倓,原因我已猜到一二。這種念頭不像是你自己的,應該是即墨彥留下來的命令吧?奉勸你一句,切莫走上不歸路。」

師雨輕輕笑了一聲,一點一點地轉過身子,因為彼此緊貼,無論是蹭到他傷口還是其他,這動作都未免有折磨之意。她正對着他的臉,長睫輕顫,媚眼如絲:「這條不歸路指的是什麼?是嫁給阿瞻么?這麼說來,賢侄果然還是捨不得我。」

即墨無白雙眸一暗,伸手捏住她脖子,但根本沒用力道,不過一瞬就改成了輕撫:「我有什麼好捨不得的?今日這一出逼婚顯然是打亂你計劃了,只要能毀了即墨彥的心血,我巴不得你早些嫁才好呢。」

師雨凝視着他的雙眼笑了一下:「那就好,能得到賢侄的祝福,成親時我當多飲一杯慶賀。」

即墨無白鬆了手,背過身去,不再理會她。

師雨起身,喚了一聲夙鳶。門被推開,夙鳶捧著一身衣裳走了進來,頭都不好意思抬。

師雨從她手裏接過衣服,丟到即墨無白身上:「穿上,放心,雖然都是你堂叔的衣服,可都是新的,也不算委屈了你。」

即墨無白轉過身來,斜倚床榻,以手支額:「春宵苦短,怎奈日已高起啊。」

他身上原本不過就披了一件披風,一覺醒來早不知去處,整個上身除了包紮之處都光着,倒是不過分,還知道搭了被子在身上。只是這話一出口,那原本若隱若現的胸膛與散在肩頭的黑髮交織一起,黑白分明,便尤為引人注目。

師雨坐去鏡前梳妝,看也不看他:「春宵苦短,總好過長睡不起吧。」

城中事務還得處理,師雨也不能一直守着即墨無白。離開房間去書房時,她特地囑咐夙鳶盯好房間,別讓外人隨意出入。夙鳶倒是乾脆,直接一把鎖將門給鎖了。

即墨無白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但只是開始,沒一會兒便開始在房中轉悠。閨房應該或多或少藏着一些秘密才對,但他仔細檢查了床榻、案幾、矮櫃,卻是一無所獲,若一定要說特別的東西,也就當初那朵被師雨要過去的哈蘭花了。

如今回想,吹雪閣上師雨端坐的背影,輕聲細語,微微垂首,假裝輕嗅花香時的那一抹嬌羞,當真就如一場夢一樣。這不過是那夢裏的一個用之則棄的物事,她竟還留着。

即墨無白有些好笑,想起自己回到長安后還真為她培植了一盆牡丹,更覺好笑。

也無心探尋墨城的秘密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回顧二十餘載人生,若沒變故,他應該依舊風雅翩翩地行走於長安廟堂,平步青雲,人人稱羨。如何會與這千里之外的墨城扯上關聯?如何會避於這一室之中,鬼鬼祟祟地行這探秘之舉?

師雨似乎感覺到城主府里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她好像好幾天都沒再見到派去盯着阿瞻的人了。叫人去暗中打聽了一下,依舊毫無消息。阿瞻在這個節骨眼上起了變化,他卻偏偏失蹤了,實在讓人憂慮。

吃過午飯,回到房間小憩,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見到一把鎖鎖住了房門。師雨轉頭看向夙鳶,第二次生出了更換貼身婢女的念頭。

夙鳶顯然也意識到錯誤了,一面開鎖一面小聲道:「奴婢是怕像之前攔不住倓公子一樣攔不住別人。」

師雨哭笑不得:「原本沒什麼,你上了鎖,不就等於叫別人來開么?」

夙鳶慚愧垂頭,不敢在她眼前晃悠,主動請纓去各個城門口打探情形去了。

師雨扯了個謊說自己沒吃飽,叫下人送了點心小食過來。端進去給即墨無白,卻見他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趁他這會兒安靜,師雨輕手輕腳地給他將傷葯換了。血是早止住了,但癒合情形不佳,看來還是得找大夫才行,不能拖了。

夙鳶去城門口打探了一圈,回來稟報說霍擎的人還沒有撤走。師雨有些無奈,老爺子是極其穩重而又有耐心的人,他大約是猜到即墨無白受傷了,打算將他困死在墨城裏,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眼下阿瞻兵行險招,已與她生出嫌隙,府中並不是長留之地。她一點一點仔細計劃着……

「代城主不願意交出手上權力?」城主府後門,阿瞻和山石道人同車而坐,便聽道人這麼問了一句。

「嗯。」阿瞻神情鬱鬱寡歡,與之前在師雨面前表現出來的輕鬆截然不同。

山石道人看了看他的神情,撫須道:「城主還是缺少魄力,此事本也不難。我可為城主引薦一人,他定會助城主成就好事。」

阿瞻疑惑地看着他:「何人?」

山石道人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到了晚間即墨無白才醒來,毫不費力地解決了桌上一切能吃的東西,接着又倒床上繼續睡去了。

師雨覺得他這模樣有些奇怪,坐在床沿盯着他的臉仔細看了看,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吃了一驚,竟然滾燙。

昨夜熬過去了,今天反倒忽然發熱了,師雨覺得不妙,再不拖延,吩咐夙鳶去做準備,自己則熱水毛巾的伺候即墨無白。

今日也巧,阿瞻大約是送完山石道人後有些勞累,也喊了一會兒不舒服,天剛擦黑就喝葯睡了。

師雨接到消息,將暈乎乎的即墨無白從床上拽起來,給他披上披風:「走,我帶你出城。」

即墨無白病了也本性難移,頭擱在她肩上,手摟着她腰,怏怏無力地感慨:「我倒還想再多留幾日的,那床睡得舒服,晚上還能抱着你取暖……」

師雨掐了他手臂一把:「你這是病糊塗了?」

即墨無白一聲嬌吟:「疼……」人如死魚般掛在她身上。

估計他昏昏沉沉自己也搞不清楚真假虛幻了,師雨無奈搖頭,給他戴好帷帽,扶他走出房門。

耳目都已放出,沿途也已肅清,她帶着即墨無白登車直奔東城門,只安排寥寥數人護送。夜晚的風很涼,即將宵禁,路上已經沒什麼人。

車轍聲轆轆響過石街,很快到了東城門下。夜色中城牆巍巍而立,上面火光星星點點,森森嚴禁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不好糊弄。

師雨叫了一聲「夙鳶」,後者立即下了車,站在城門下大喊開門。

守城官被驚動,噠噠打馬而來,在馬車邊停下,詫異道:「這不是城主府的車駕么?難道是城主在其中?」

師雨揭開大半帘子,那守城官一瞧,她膝頭卧著個男子,外罩披風,只看得見小半張臉,應當是城主無疑,趕緊抱拳道:「不知二位城主因何出城?」

「治病。」

師雨言簡意賅,守城官自然明白她這是急着趕路。他倒是聽說了城主一向體虛多病,但要出城尋醫還是頭一回,不免稍有猶豫。

「怎麼?若是出了事,你擔得起?」

守城官對上師雨的眼色,心驚膽顫,掂量一番,連忙吩咐開門。旁邊霍擎的人馬要過來細查,被他攔住提醒了一句,大意是別得罪了城主,畢竟治病活命可是大事啊。

馬車毫無障礙地出了城,之後立即放開速度,一連駛出十幾里方停。師雨揭開即墨無白頭上的帷帽,手指不小心觸到他的臉,竟有些冰涼。

「我都安排好了,現在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即墨無白「嗯」了一聲,探身出了馬車,輕輕躍至地面,看起來一切如常。

師雨跟下車,剛走幾步,忽聽他道:「別跟着,我可不保證不會將你劫走。」

她笑了一聲:「你這樣子,還能將我劫走?」

「你可以試試。」即墨無白提了提手中劍,繼續朝前走去。

師雨停了腳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里,這下應當是再無相見機會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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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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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真假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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