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長夏

第64章 長夏

第64章長夏

雖然在電影里看過無數次,當又冷又硬的槍管真實地抵在頭上時,童歡感覺到自己心臟驟然瀕臨炸裂,手腳一陣一陣發麻發軟,她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看見蘇睿喘著粗氣,按住打在右肩的傷口,倒在了地上。

她看見蘇睿的嘴一張一合,過了一秒,反應過來他在說「別怕,過來」。

是的,不能怕,現在只有她是能靈活行動的,如果她再慌,蘇睿和陶金都完了,童歡在轟鳴的大腦里尋找著自己氣若遊絲的冷靜,漸漸控制住了發顫的手指。

她彷彿崩潰般撲在了蘇睿的身上,卻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口,果然他的手指扯開了她的褲頭,有兩把冷硬的小匕首插進了她內褲的邊緣。

她想起他總是勾著嘴角坐在走廊上,和滴答玩拋球的遊戲,騙得滴答滿院子找球,以他的手法,連受過專門訓練的追風都會上當。

剛才她就覺得奇怪,明明繳了匕首不拿著防身,卻要丟海里……可是她明明看到他丟了不止一樣東西出去,童歡心念一動,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他平日里所戴腕錶的價格,哪怕形勢險惡,童歡還是禁不住肉疼地在心裡罵了句「敗家子」。

有人迅速上來扶走陸翊坤給他處理槍傷,有人控制住他們倆,或許是陸翊坤離開前交代了一句什麼讓他們很顧忌,滿船都是男人,沒人上來搜童歡的身。

見過蘇、童剛才挾持陸翊坤的敏捷身手,登強沒有掉以輕心,兩人被綁住了手腳后才用手銬銬在了船尾的旗杆上。兩個皮膚黑黃的中年大漢持槍守在旁邊,陶金也被推到了船尾。

天色漸漸暗了,沒有夕陽的地平線漸漸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島嶼輪廓,死氣沉沉地盤踞在遠處。雅克卸下了身上的炸藥,拿著槍過來繞了一圈,面對童歡的咬牙切齒面不改色,還調笑了兩句。

蘇睿低下頭,嘴裡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童歡想了幾遍,才混著他痛得不斷的抽氣聲,聽明白說的是「延遲」二字。她想了想,再看看蘇睿意有所指,在雅克和陶金身上來回掃蕩的眼神,明白過來他想告訴她炸彈是真的,但觸發以後會延遲爆炸,以木也的惡趣味,或許時間就是遊戲里的十秒,否則即使雅克在木也眼裡只是人體炸彈,陸翊坤可逃脫的概率也太小了。

蘇睿繳來的飛刀小巧輕薄,折起來不到兩指長寬,童歡曾經見陸翊坤在攻擊素瓦時當飛刀使過,後來特訓時陸翊坤也簡單地教過她兩手,像他那樣當飛刀用當然不可能,不過在指間玩點小動作還是可以的。

可是再小巧,兩把刀抵在腹部依然讓人很不舒服,等等,童歡這才想到怎麼會是兩把?不應該是三把嗎?

她回憶起剛才,挾持的是陸翊坤這種級別的高手,蘇睿依然冒險向陶金移動……

而貌似神志不清的陶金不知什麼時候起,有一隻手已經收到了身體背後,作為一個在登強眼裡已經失去行動能力的人,他被綁得相對隨意……

童歡的心跳又開始加快了,她哎喲叫了一聲,背上的衣服「一不小心」被船沿上突起的釘子劃破了一大塊,拙劣的演技讓正疼痛難耐的蘇睿捂住了眼。

不過童歡雖然不是叫人眼前一亮的美女,年輕女孩緊緻漂亮的身段怎麼也會招人多看幾眼。她貌似尷尬地遮擋著,登強雖然摸不清她在陸翊坤心中的具體地位,但肯定很重要,就命人去取件外套給她,一來一回大漢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她露出的雪背上,陶金偶爾的動靜被忽略了,其中一把匕首也早已回到搜過身的蘇睿手中。

與此同時,一直在關注陶金的孟東勒收到了巴蘭傳回的準備登機的電話。

「他們會按照約定放了陶金嗎?」

「青寨的人無所謂,但孟東勒是王德正的人,他不會讓陶金活著回去。」

送外套過來的登強歪嘴一笑,看上去很同意蘇睿的說法:「我們已經提前幫你把那個警察送出去了,他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人渣。」

登強剛被木也罵了辦事不力,心情很糟糕,他不是老大從建青寨起就跟上來的心腹,雖然這幾年老大開始提拔他,也是到去年才知道青寨背後還藏著一號大人物,他對此內心是不感冒的。忽然間頭上又多了一個發號施令的人,誰會開心得起來?而且琅國他們並沒有完全站穩腳跟,老大卻力排眾議非要親自來接人,可見他就是老大的弱點!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老大最大的弱點!

登強的臉色陰惻惻地,像要勾魂的野鬼:「聽說你們和胡益民很熟?要是能有人活著回去,幫我帶句話給他,告訴他我很生氣,他讓我很沒面子。」

忍痛的蘇睿冷哼一聲,他哪怕渾身血污坐在那裡,烙在骨子裡的傲氣還在,橫眼掃去,愣是讓站著的登強有種低人一等的錯覺。登強特別看不慣蘇睿這種被踩到泥地里了還擺公子哥譜的派頭,忍不住伸腳踢了他右肩一腳。

蘇睿痛得蜷縮到了童歡懷裡,嘴裡罵了句什麼,從沒聽他罵過髒話的童歡愣了一下,忽然覺得手銬一松,聽到蘇睿在她耳邊飛快說道:「有動靜就準備跳水。」

被罵了的登強喝問:「你說什麼!」

就在這時,偏東方向的水域傳來了爆炸聲,影影綽綽的水面彷彿拉開了帷幕,有強光束打過來,數條船隻的信號燈遙遙亮起,琅國水警拉長了腔調喊話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蘇睿繃緊了肢體,用登強聽得見的音量又重複了一遍:「我說,靠!這他媽怎麼還不動手!我快痛死了!」

頭一次爽快地罵出髒話的蘇睿向船舷躍去的同時伸手去摟童歡,沒想到童歡比他的反應還要快,已經借力將他推到了船舷外,兩個看守被連串的變故整蒙了,只有登強反應快一點,他顧忌陸翊坤不敢開槍下殺手,伸手向童歡抓來。

生死關頭,童歡爆發出了驚人的求生欲,她手腕上的繩索沒解,兩手合力抓著匕首往後砍去,沒料到她還有武器的登強發出一聲號叫,童歡聽到了刀刃砍進骨肉的聲音,登強的兩節手指全飛了出去,血甩在了童歡的臉上,甚至有幾滴落在了她嘴上。

童歡外撲的勢頭被止住了,她抓起登強因為下意識去握斷指而掉落的槍,飛快地掃了一眼在他們行動的同時,已經去掉身上繩索搖搖晃晃站起來又跌坐的陶金,把刀向因為要避開她要害而不敢隨便開槍的大漢甩去,被她凶神惡煞滿臉帶血的氣勢唬住,沒有任何準頭可言的匕首也將兩人逼退了幾步。

她藉機滾到了陶金的身邊,撐住他沉重的身體:「我帶你游!」

陶金卻取過槍,伸手幫她割開了手上的繩索,把人拉到身後。

槍抵在了炸彈上,陶金吐出了兩口血沫,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已經持槍圍攏過來的人反而不敢動了,唯恐他一個走火,離得近的都要陪葬,水面上已經逐漸逼近的水警也在考驗著眾人的神經。

陶金聽說過童歡強人一等的記憶力,飛快地報出了一串凌亂的數字字母,童歡知道那是他要她帶回給龔隊的信息。

童歡急得眉尖直跳,靠最後一絲理智等他說完才慌忙說道:「陶老大,你相信我,我帶得動你,她們……在等你回家。」

陶金看到登強的人沒有拉住心有不甘的孟東勒,他已經搶過手槍不顧一切地向船尾衝來,之前在自己身上纏了炸彈的那個外國大漢正扶著陸翊坤和登強準備上小艇,艇上還備著潛水工具以便順利出逃,而聲勢浩大的水警抵達還需要時間。

「沒有用的,我被打了葯,好姑娘,回去以後別告訴她們我的身份,幫我照顧她們娘倆。」

陶金把匕首塞進她掌中,拼儘力氣把人推進了海里,這個連真名都沒來得及告訴愛人的漢子留給她的最後一幕,是撐在輪椅上鮮血淋漓卻依然用力站直的脊背,和側臉那點模糊卻溫柔的笑。

「小童老師,游遠一點。」

童歡直直地墜了下去,呼嘯的風聲自兩耳擦過,倒流的眼淚和血和在一起,像是行行血淚,她大吸了一口氣,甫一沉入水裡,隔著水波看到蘇睿甩著單臂向她游來,她瘋狂地沖他比了個往外的手勢,心中默背著陶金報出的數字字母,挑開自己腳上的繩索,用力向斜下方游去,瞭然的蘇睿眼中瞬間露出哀意,也飛快地游開了。

隔著水面,童歡聽見幾聲沉悶的槍響,船面上轟的一聲爆炸了,海水緩和了衝擊,童歡依然被涌動的水卷得凌亂了方向,她閉上眼,大顆的眼淚全融在了海水裡。

她想起斐然姐媚眼如絲和陶金調情的樣子。

想起陶金提著樂平粉色的小書包,讓她吊著膀子一起回家的背影。

還有斐然姐潑出那壺滾茶,說她這輩子從不走回頭路,也沒有舍不下的男人。

小樂平抱住陶金的胳膊,哭喊著,陶叔叔,你別和媽媽生氣,陶叔叔,我以後一定好好練字……

被水警從海里撈起來時,童歡已經筋疲力盡了,連串的變故之後她的腦海出現了徹底的空白。她眼神空洞地看著那些警察拚命和她說著什麼,一個字都聽不懂,忽然瘋了一樣指著海面喊起來:「還有一個人!Anotherone,aman」

她努力想表達,越急越連最簡單的英文都說不清,哭到像是會背過氣去,然後被抱進了一個濕漉漉的懷裡,蘇睿摸著她的頭,很溫柔很溫柔地說著:「我在這裡,我在,乖,都過去了。」

她愣了一會兒,抓著他的衣襟號啕大哭起來,想起他的槍傷又趕緊退開,被蘇睿再次拉了回來:「噓,讓我抱會兒。」

在熟悉的懷抱里,童歡繃緊的神經驟然鬆懈,人差點暈了過去,到這一刻她都沒有真實感。明明三天前,她還拉著陸哥的手在海水裡靜等他的疼痛過去,明明中午她還抱著蘇睿做的口味雞吃得不亦樂乎,幾個小時過去,蘇睿中槍,彥偉生命垂危,陶老大沒了,陸哥變成了敵人。

她靠著最後的意志把陶金背給她的那段話寫下來交給蘇睿后,就一直在哭,醫生檢查的時候在哭,警察詢問的時候也在哭,最後蘇睿不得不讓人給她打了鎮靜劑,才強行讓她睡著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都在醫院了,蘇睿帶著她去看了進到ICU依然沒有脫離危險的童彥偉,在走廊里給她說了關於陸翊坤身份疑問的始末。

「對不起,一直瞞著你。」

童歡的嗓子因為之前哭得太凶幾乎發不出聲音了,連眼皮都腫得只能睜開一半,她趴在玻璃上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彥偉,剛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是怨過的,可她知道他們的選擇是對的,如果一早就把懷疑告訴了她,她一定藏不住,會釀出大禍事來。

「陶金最後是推著輪椅往逃生艇方向沖時引爆的炸彈,孟東勒和登強被炸死了,陸翊坤……受了重傷,被抓了。不過他多年以前就頂替了別人的身份,真實國籍是哪裡都不清楚,琅國、翡國都在搶人,引渡會有爭議,這個不是我們的事了。」

「陶老大的……找到了嗎?」

「不好找,可能……找不到。」

「木也呢?」

「逃了,我倆一動手,他知道我們識破了陸翊坤的身份,立刻離開了,水警雖然鎖定了他的船的位置,卻只抓到了一些嘍啰。還有一件事,王德正親自來報的警,說王伊紋失蹤了。」

屋外艷陽耀火,滿樹的金鏈花彷彿灑下一片黃金急雨,要用潑天的富貴色把人眼迷醉,童歡把頭抵在了冰涼的玻璃上,連呼吸都失去了力氣。

「快開學了呢,」她輕輕地說著,聲音粗啞得像是喉間灌滿了沙礫,每一個字都是磨出來的,「這個暑假好長啊,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哪裡是日光底下並無新事?明明是世事無常,生命單薄如紙,夏花還沒開敗呢,許多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童歡,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太勉強自己。」

他抱著她,童歡小心地讓開傷口,靠在了他的左肩,吸了吸發酸的鼻子:「沒事,我再難過一下子就能行,為了彥偉,為了陶老大和王叔,我們一定要抓到木也這個王八蛋。」

第一次她罵髒話,蘇睿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他只是抱著她依舊疲軟的嬌小身體,用力地想給她一些溫暖和力氣。

是的,再難都要走下去,比起在險象環生的危路上踽踽而行的陶金和童彥偉,他們有彼此相陪都很幸運。

盈城範圍內三起惡性連環爆炸案,最終導致五死七傷,引起Y省公安廳的高度重視,龔長海頂住上層壓力組建的專案組自此得到了支持,增派人手進行大力偵破,五日內抓捕了境內七名嫌犯,並在省禁毒局彭鑫鵬局長的直接領導下開始針對木也展開全面偵察工作。

依靠陶金傳遞出來的信息,登強在琅國的窩點基本被連根拔起,並由杰特寧帶出了幾路隱藏極深的當地與境內相連的毒品產業鏈。

童歡能理解陶金不想林斐然終生活在後悔和懷念里的心,而且木也尚未歸案,在彭局和龔隊商量過後,大家暫時對陶金的身份保持了沉默。

直到冬天,整個盈城最大的八卦依然是黑老大陶金因為涉毒在琅國被黑吃黑,其間普羅大眾編造出了堪比影視劇的精彩情節,遠超盈城原公安局長蔡歸老婆被通緝的故事,沒有人知道在他們津津樂道的謠言背後,掩蓋了一個卧底警察十餘年暗夜獨行的鋼索險路。

王德正雖然失去了孟阿婆、群英、杏林春三個至關重要的窩點,但是孟東勒喪命,譚群逃亡,李平被滅口,這意味著和他有直接接觸的關鍵人物都沒了。巴蘭判刑了,無論孟東勒的初衷是保護還是擔心她做事不夠牢靠,她知道得很有限,群英已廢,她能供出的只是人販子集團的一些下線及宋民生,並沒有與王德正有關的直接證據。而宋民生狡猾地只認下男歡女愛,還再三強調是巴蘭主動勾搭。

緝毒隊幾輪審訊王德正都應付得滴水不漏,然後恬不知恥地標榜著自己當年和陶金在盈城攜手起家的情義,在陶金去世兩個月後買下了江灣酒店,接手群龍無首的車隊,甚至為了顯示自己重情重義,給不願追隨他的人和陶金名義上的女人都支付了大筆的遣散費,其中包括林斐然。

買下江灣的「友情價」依然是筆巨款,陶金無妻無子,已經老年痴獃的陶家阿姆成了唯一法定的繼承人,知曉陶金身份的彭局等人也商量不出在不曝光他身份的前提下,如何自陶金「親信」、女人的虎視眈眈里處置這筆巨額黑色收入,直到林斐然收到了一份任由她選擇銷毀還是公開的遺囑,裡面附上了所有的法律文件和律師聯繫方式,以及為母女倆、陶家阿姆在國外安排的新身份和新生活。

沒有人知道木也這樣的瘋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所以不僅是童歡和蘇睿,林斐然母女家人、阿趙還有胡益民的家人都被納入了保護計劃。林斐然或許猜到了什麼,可她什麼都沒問,只是在離開前把遺囑交到了童彥偉手中,表示自己有手有腳,能夠照顧好樂平和陶家阿姆,請他們設法處理。

七小校門外連續兩次爆炸案,尤其是有傷亡的后一次,導致了開學後生源的流失,童歡害怕連累學校不敢回,古老師、方老師一戶戶家訪,最終返校率依然不到七成。

張春山回學校了,但是右腿瘸著,廚房裡是新請的一個困難戶學生家長,再看不到王叔扯著掃帚攆偷洋芋烤著吃的小屁孩的身影。

最終江灣的購買款再加上EOS公司預備推進的援建項目資金,由蘇睿帶領專業團隊運作成了專項基金,除了有款項保障陶家阿姆的醫療費用,主要用來救助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扶持盈城家境困難的孩子上中學大學,接受資助的孩子在畢業后需要回到七小做三到五年的教師,這也解決了教師嚴重老齡化的七小未來的師資問題,同時山中數個老寨的自凈水發電系統開始啟動建設。

失蹤的康山和王伊紋依然沒有任何消息,白秀雲經過兩期的治療病情好轉並且情況穩定,雖然蘇睿一再讓她不用擔心費用問題,但在深秋時節,她堅持攜帶後續治療方案轉回Y省,她要在離家近的地方等著兩個孩子回來。

天高雲凍,葉落山蕭,時間毫無徵兆地走到了十一月,彷彿有雙手在冷漠地催著人向前走,生活漸漸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那些曾經掩飾在溫情下的冰冷算計,隱藏在錢權毒品交易里對生命的無情漠視和抹殺,掩埋在邊境深山中的殘酷法則,也有了日益遙遠的假象,而消逝掉的生命成了光陰流轉里一聲長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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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南境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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