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識

第1章 相識

第1章相識

「沒接到!沒接到!接到人我肯定會打給你。你還要問幾遍?」

童彥偉第六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童歡正蹲在校門邊的榕樹下,捧著一把胭脂果,和學生吃得不亦樂乎。

七小的這棵幾個孩子拉手都抱不攏的老榕樹已經不知長了多少年,虯根盤地,蔭濃如蓋,叢密的枝丫生機勃勃地鋪展開,籠住了小半個操場,垂下一蓬蓬龍鍾老人般的長須,陽光透照處細塵飛舞,藏着老鎮子一寸寸舊去的光陰。

夏天的時候,童歡常帶着孩子們到樹下上課,趕着騾子牛車,叮叮噹噹而來的小販也愛在此坐上一會兒,歇歇涼再走,連小賣部那隻又懶又饞的老貓都翻著柔軟的白肚皮,抵著一枝裸露在外的粗壯樹根,睡得四仰八叉。

「三三,」電話那頭的人親昵地喊著童歡的小名,耐心地哄著,「你去接一下吧,導航到你們鎮上完全沒用了。」

「親愛的堂哥,下午開始放假,學生還沒走完我怎麼走?路長在嘴上,導航找不到,嘴巴還不曉得問嗎?老鄉聽不懂七小,就比畫大榕樹!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童歡拍拍老榕樹粗壯的樹榦,漫不經心地敷衍著,「而且你照片都沒有,我上哪兒找人?萬一我走了,他又過來了呢?」

「找他哪兒需要用照片!你只要在路上看到個長得特別好看,而且跟你那旮旯格格不入的人,一準是了!再和他說上幾句話,覺得非常想砍人的話,那絕對沒錯!」

「童彥偉,你那嘴別說火車了,航空母艦都能跑,你以為把人往帥了說我就會飛奔而去?信你個鬼!什麼大人物偏往我們這窮鄉僻壤跑,讓你這麼小心翼翼伺候着?你人就在留市,要伺候自己過來候着。」

「不說什麼大人物不大人物,人家是倫敦理工學院最年輕的教授,搞物理的科學家!咱這不是沒文化嘛?仰慕!純屬仰慕!」

「哎喲喂,你上哪兒認識這麼牛的人?」

「早說了是打遊戲認識的,多少年出生入死的感情。」

「哦!人家一國外科學家,和你個小刑警組隊打遊戲,你菜得經常連衿羽都玩不過,他還不離不棄,你猜我信不信?你肯定是被人騙了。」

於衿羽是童歡的死黨,標準的白富美,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在幾年前就喜歡上了童彥偉這個小警察,而且至今沒有追到手,各種被嫌棄。

果然童彥偉選擇性跳過了令他眉尖抽動的名字,繼續說道:「我好歹當了這麼多年警察,這點眼力都沒有?蘇睿那傢伙就算不是科學家,隨便當個職業玩家都能秒殺我全部家當,而且我倆一塊兒打遊戲都打了十幾年了,我有啥值得他這樣放長線釣大魚的?三三,你只要看到他就曉得,蘇睿的氣場絕不是裝得出的,全身上下都低調地寫着『高帥富』……」

童歡聽得直翻白眼,忽然伸手抓住了一雙朝她腳邊那扎果子裏偷偷伸來的小黑手:「嘿!豆子!敢拿我的鬼眼睛!彥偉,不跟你說了,掛了呀!」

揪住「小賊」后,童歡將整把胭脂果都丟進懷裏,飛快地躥上了樹,沖學生笑得得意揚揚,繼續開吃。

胭脂果是西南這邊的特產,因汁如胭脂而得名,不過當地人一般叫它「鬼眼睛」。熟透了的「鬼眼睛」黑里透亮,皮薄如紙,剝開咬下去,殷紅的果汁清甜微酸,極為爽口,吃得人口舌生津、欲罷不能。只是鬼眼睛的汁顏色極像鮮血,咬開的果子還自帶爆漿效果,所以吃相難免「畫風清奇」。

蘇睿忍受了一路的顛簸風塵,被導航帶着在驢車逆行、狗貓亂竄、小販佔道的鄉道上兜了三圈,通曉多國語言也挽救不了他面對Y省土話的無能為力,問路七次,只有一次勉強聽懂還被指錯方向。

終於,循着放學的學生和老榕樹醒目的樹冠,他找到了好友口中「除了鎮政府以外條件最好的」昔雲鎮第七小學,抬頭看到了一排醒目的身影。

一個看上去非常年輕的女孩子,帶了三個年齡不一的蘿蔔頭,齊刷刷蹲在與圍牆齊平的老榕樹樹杈上吃着什麼。

女孩的短髮張牙舞爪地支著,穿了件褪色的茄皮紫長袖文化衫,印着粉紅色「愛心100」字樣,肥大的豆綠色布褲子舊得卷邊掛絲,還滴了兩塊明顯的污漬,腰間別着超大號的檸檬黃水壺,加上甩在樹下的鮭魚紅膠質拖鞋——蘇睿從沒見過一個女生可以打扮得如此可怕,以至於看着她調色盤似的身影,能產生生理性的不適。

而她揚起臉,和孩子比賽把嘴裏的核吐進樹下的垃圾簍時,能清楚地看到她「血盆大口」里的牙齒染得鮮紅,沾滿果汁的指頭隨手抹過淌「血」的嘴角,半邊臉頰都留下紅痕,點綴著飽受蹂躪的果肉殘渣。蘇睿簡直痛恨起自己的絕佳視力。

他眯起眼,不想再摧殘自己的眼睛和心理。

六月下旬,地處西南邊境的昔雲鎮雖然海拔近千米,晚上起風時還得穿外套,可因為近來白天出現了反常高溫,加之雨水多,正午的暑氣帶着地面的濕氣蒸騰上來,混着地面污漬和植被的氣息,匯成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

蘇睿開了近五個小時的長途車,一小時前因為找不到正規的能加95號汽油的加油站,為了節約油,他把空調關了。人在悶熱高溫之下,體溫調節機制會迅速出現障礙——上午這一路他一共喝了四瓶水,卻沒有一點便意,能感覺自己的舌頭開始腫脹——這是體內初步缺水的信號,他需要到陰涼處休息。

手機適時響了起來。

「童彥偉!是,我找到學校了。」

「見着我妹了嗎?」

「看見了。」

「你放心,我妹開朗又熱情,人見人愛,你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蘇睿從鼻腔里哼出一口長氣,嫌惡地看着女孩站起來,臟手在樹榦上隨意一抹,又在屁股上拍了兩拍,笑眯眯地把身邊一個缺牙的小男孩「丟」到提着被褥的家長手中,又以豪邁的蹲姿繼續開吃。

開朗熱情?人見人愛?童彥偉的中文應該是外國老師教的。再想想平常從來都不修邊幅的好友,蘇睿只能說,這一家子的審美都出現了嚴重偏差,而眼前的童歡尤其出類拔萃。

「是哪個憨狗日的,老子上個廁所,把我車胎給扎嘍!」

停在外側先蘇睿一步到的奧迪車主忽然爆出一聲怒罵,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蘇睿探頭掃了掃那輛與周邊貧困鄉鎮景象完全不搭的鋥亮奧迪A4L,以及穿着完全走暴發戶路線的光頭車主,再聽他罵了一兩分鐘,眉頭一皺,再次撥通了童彥偉的電話。

「童彥偉,有情況,你先過來,接Dirac的事晚點再說。」

童歡從樹上翻了下來,頭疼地看着班上最有錢的家長「胡老虎」胡益民在校門口指天指地地罵人,乾瘦的校工兼廚師王叔站在車子一側,話都沒法接一句。

盈城是整個德潶州除了首府留市以外的第二大城市,因為地處邊陲,又與翡國依著哲龍山接壤,本來就是貧富差距巨大的地方,多的是因為賭玉、走私甚至毒品一夜暴富或者傾家蕩產的家庭。隸屬盈城的昔雲鎮因為交通不便,還時常有逃竄過來的翡國難民,是周邊出了名的窮亂小鎮,但凡家裏有點錢或者有心的,基本都跑到留市、盈城去謀生了,所以七小的學生家境中下的居多,不少學生是連雜費都湊不齊的窮娃娃。

胡老虎五年前離家去翡國,幾年杳無音信,去年秋天攜巨款歸來,說是做玉石生意發了財。這人有一切暴發戶的惡習,對幾年不見的獨子小虎倒是千依百順。胡小虎不愛讀書,又喜歡童歡,這學期死乞白賴、撒潑打滾地沒同意父母轉校的提議,於是胡家這輛新買的奧迪A4L成了七小一景。

只要胡老虎抽得出空,放學時必踩着點來炫一遍,每每開得塵土飛揚,堵住大半個校門,不知惹過多少白眼,今兒到底還是被人給扎了胎。童歡心裏暗爽,又覺得對小虎子不厚道,只能耐著性子勸胡老虎:

「小虎爸爸,大中午的,孩子都累了,我們先幫你把備胎換上回家?」

胡老虎大口喝着水,然後揮揮手,金錶和嵌著大塊翡翠的金戒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閃閃發亮的大光頭直晃人眼睛,語氣又凶又怪異:「非揪出來是哪個臭×搞老子的車,哪個搞的哪個給我整好。」

和父親同款光頭,虎頭虎腦的胡小虎從車上跑下來,拉着童歡的手,臉上寫滿「又來了」的無奈表情,摘着她另一個手裏的胭脂果往嘴裏塞。

「會不會是碾過玻璃瓶或者釘子扎破的呢?小虎爸爸,就算找出來是誰,你也要先換胎才能開回家吧。」

胡老虎其實挺瞧不上童歡這個外省來的小青年,但是他寶貝兒子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對着老師,他還是收斂了幾分,怪腔怪調地說道:

「童老師,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車胎都是專門換了的,原裝的備胎規格不符,我已經打電話讓店裏的人再送個同款的胎過來了……」

胡老虎開始噼里啪啦給童歡科普自己花了大價錢專換的輪胎,但是他敘述不清、邏輯混亂,童歡長嘆一口氣,不明白熱衷於標榜自己財大氣粗的胡老虎今天為什麼非跟一個胎過不去,通共不過七八分鐘的車程,小一碼的備胎也足夠開回家,何苦在酷日下曬著。

「豁口三厘米左右,斜角,貼近輪轂,左側橡膠向內凹陷,右側鋼圈有向外擠壓痕迹,這是尖頭的錐狀物自斜向大力戳下后,為了擴大縫隙,左右撬壓后產生的缺口。」

不知何時,車邊站了一個穿着寬角襯衣的高個男子,低頭在看癟掉的輪胎,他背後汗濕了一大片,頭髮略亂,袖口挽了三圈,摺痕齊整得像熨出來的。拜熱衷於迷英倫帥哥的死黨衿羽所賜,童歡認得將男子身形修飾得肩寬腰窄的襯衣,是傳說中的「溫莎領」。

在昔雲居然能看到溫莎領,真是神奇!童歡心中暗笑,這人整個兒與昔雲太格格不入,是那種踩在校門邊的泥巴上,你都覺得他會嫌鞋髒的格格不入……咦——

童歡心中忽然一動,才要開口,胡老虎的大嗓門先吆喝上了:「看!我就說明擺着是有人使壞。」

「小虎爸爸,你別急着下定論,也不排除開來的路上不小心划的吧?」

陌生男子涼涼一笑,語帶嘲諷:「你初中物理不及格,槓桿原理總該知道。尖銳物劃過輪胎,痕迹一定是典型的線條型,而只有工具進行槓桿作用時,豁口兩邊才會顯示出完全相反的受力方向,你覺得什麼東西能自帶槓桿作用,撬完還自己蹦走?」

童歡被他尖刻的話堵得一愣,荒唐的是,作為天然理科渣,她初中物理真是總在及格線下,於是有種莫名其妙就被掀了老底的鬱悶。

「就算物理不及格,基本常識也被狗吃了嗎?如果是開車時的刮擦,受力面其一是與地面接觸的外圈,其二是側向擦划痕迹,作案工具如果能自己找到輪轂縫隙用力紮上去,再撬兩下,我倒挺想見識見識。」

一瞬間,童歡滿腦子回蕩的全是童彥偉那句「你再和他說上幾句話,覺得非常想砍人」,很好,她現在特別想砍人!

她咬牙切齒地試着喊了一聲:「蘇睿?」

「嗯?」

男子抬起頭,一剎那,四周彷彿安靜了。

那是張好看到令人呼吸一窒的臉,長眉飛鬢,漆黑的深目彷彿雨後泛濫的桃花春水,眼尾還帶了點微微上挑的勾人弧度,彷彿要將人吸卷進去,一管希臘雕像般的鼻樑又直又挺,中和了面孔里模稜兩可的精緻,完全不顯女氣。他看起來很累,卻氣勢不減,斜著修長的腿,半歪著身子,有種漫不經心的慵懶,越發賞心悅目,連他身後一叢墜紅流翠的三角梅都模糊成了背景。

童歡半晌才吐出一口長氣,怪不得她家那位親愛的堂哥說不用照片,她從沒見過一個男的可以標緻成這樣,也沒親眼見過現實生活里,有人竟然能把白襯衣穿得自帶追光效果!

蘇睿挑了挑眉,倒是習慣了自己這張臉帶來的驚嘆。

胡老虎更是直白,嘖嘖嘴,嘀咕了一句:「奶奶的,一個老爺們兒長得比婆娘還好看。」

話音剛落,就被那雙斜飛的桃花眼一掃,胡老虎覺得後背一凜,在對方強大的氣場下,竟唯唯諾諾沒敢再出聲。

對於帥哥,一般人的寬容度總是高很多的,何況童歡這種顏控,她誠懇地笑着,伸手想表示一下歡迎:「蘇睿是吧,你好,我是童歡。」

「我知道。」

蘇睿皺着好看的眉峰,抽出一張紙巾放在了她懸空的手上,童歡一愣,看到自己指尖殘留的果汁,尷尬地笑了笑,擦起手來,試圖講點輕鬆的話緩和一下氣氛:「彥偉給你看過我照片?他有沒有選好看一點的?」

「不用照片。」

童歡嬉笑着繼續打哈哈:「也是,我們學校年輕貌美的女老師只有我了。」

蘇睿嘴角一抽,剋制自己不要冷笑:「你劉海落着白灰,眼神總習慣性覆蓋大片區域,腰上的長水壺幾乎喝空,嘴角乾裂,可見需要長時間地對一群人說話。」

童歡摸了摸開裂起皮的嘴唇,蘇睿的視線順勢落在了她的手上。

「右手指繭有粉筆漬,」——還和果汁混成了十分噁心的顏色,蘇睿迅速移開了受創的眼睛,掃了掃她全身,「皮膚曬得和本地人差不多,不過手錶移動時露出的小截皮膚底色是白的,手臂、小腹和腿部是常運動的人才練得出的線條,而不是勞作出來的結實,骨架也比當地人纖細。穿着搞活動贈送的文化衫,塑料杯和拖鞋像是十元店標配,卻戴過萬的豪雅……」

「什麼!這表這麼貴?」

蘇睿被她忽然拔高的嗓音刺得耳膜發疼,眉頭皺得更深了:「童小姐,你應該知道,打斷別人說話很不禮貌吧。」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長得好就了不起嗎?

童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在心裏默念了三遍「這貨對童彥偉很重要」,硬咽下了喉間一口氣:「是,福爾摩蘇,您繼續……」

蘇睿忍受了她明顯帶着嘲諷意味的綽號,作為一個典型的強迫症,他一旦開口就會把自己的分析說完,於是也忍住了轉身的衝動:「豪雅顯然不符合你的消費習慣,而且雖然是運動款,式樣卻偏老成,應該是富裕的長輩中和了你的喜好贈送的。所以,你就是童彥偉口中那個『家境優越,放棄了Z省重點小學肥差,跑來西南支教的堂妹』。」

童歡摸著老爹送的手錶,心裏又是服氣,又是硌硬。童彥偉從哪裏找來這麼個人,還要在她這裏住兩個月!長得再好都沒用啊,她懷疑自己會被氣死。

「不過我覺得以你的形象,童彥偉選好看點的照片恐怕有困難。」

有一瞬間,童歡覺得自己的頭頂開始冒煙了,現在她完全不懷疑,如果自己和這個姓蘇的待兩個月,童彥偉只能去她墳頭燒香了。

罪魁禍首卻轉過身,對着身後的人涼涼地說:「輪胎受損是人為,報警吧。」

向來不把七小這些老弱婦孺放在眼裏的胡老虎一聽蘇睿條理清晰的分析,心裏敲起了小鼓,聽到要報警,猛退了半步,抵著車,一反方才惡狠狠罵人的兇相,連連擺手:「不消嘍!一個胎才千把塊錢,報警浪費時間。」

「純報復性扎胎,肯定會選柔軟的橡膠部分,動手快又容易。這個人倒像是想把胎撬離輪轂,從裏面找什麼東西。這位先生,你說呢?」

蘇睿看向胡老虎的目光變得銳利,似笑非笑的臉驚人地好看。胡老虎的背後冒出了冷汗,乾笑着撓了撓手臂:「車胎里能找什麼?」

他倒也光明磊落,自己拿着手機就往豁口裏照:「我們這裏靠邊境線,飯可以亂吃,藏東西的話可不能亂講,都看看,裏頭可什麼都沒有。」

蘇睿分明長著張「我向來懶得管閑事」的臉,卻異常熱心地再抽了張紙,擦了擦奧迪的後備廂按鈕:「換胎吧。」

胡老虎蒲扇般的手掌拍了過來,按在了後備廂上:「備胎規格不一樣,開起來發飄。」

「我幫你看看。」

蘇睿微微一笑,眉目生輝,饒是正在生著氣的童歡,也因為他芝蘭玉樹般的笑容眼前一迷,胡老虎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蘇睿飛快地打開了後備廂,掀開蓋板拎出了備胎。

「老子說不換,你是要整哪樣?」

胡老虎的臉色猙獰起來,腿抵在了備胎上,嘴唇翕動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去揍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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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南境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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