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5)

第五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5)

年少懵懂

【救命之恩怎堪謝】

很多年後,被關在新野陰氏莊園小樓上,面對着四角形天空的陰麗華,依舊清楚地記得此刻劉秀所說的每一個字。

她知道,有些承諾,只要做出,就是一輩子。

所以,她無憂,亦無懼。

現在的陰麗華,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跟劉秀會有如此漫長的糾纏。或者是因為絕處逢生帶來的狂喜,或者是因為剛才差點死在自家伯父手裏所承受的壓力,剎那間,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了滿臉。

而少女的矜持,卻讓她努力想在這個好看的陌生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堅強,本能地伸手去擦。結果,越擦,臉上的眼淚越多,三下兩下,就把自己擦成了一隻花臉貓。

「沒事兒了,賊人已經敗了,不會再來了!別怕,有我們在!」劉秀天生見不得人哭,上次被馬三娘給哭了個手忙腳亂,今天忽然遇到一個比馬三娘柔弱了三倍、眼淚也多出了三倍的小女孩,更是瞬間不知所措。

「莊子裏的男人都死絕了么,讓你一個小女娃出來跟賊頭講數?」馬三娘更不懂得如何哄人開心,被眼前瓷娃娃般的小姑娘,哭得心裏好生煩躁。

話音落下,陰麗華的眼淚堵住了。臉上的委屈,瞬間也被尷尬所取代。莊子裏的男人當然沒死絕!但是,跟眼前這個手持長弓、箭無虛發的少年相比,伯父和堂兄恐怕太監都算不上,更不配提什麼七尺男兒!

好在這種尷尬,沒持續太久。就在陰麗華搜腸刮肚,努力想替莊子裏的長輩遮掩一下之時,她身後的大門,忽然從裏邊被人推開。司倉庶士陰固帶着太學高材生陰盛,還有七八個心腹爪牙,怒吼著沖了出來。威風好似英布、彭越23,勇悍勝過西楚霸王,砍瓜切菜般,將地上已經死去和受傷未死的「馬賊」們,挨個割下頭顱。

「住手,他們、他們已經死了!死……」雖然連日來見慣了殺戮,小胖子朱祐依舊被這兇殘行為嚇了一跳,伸出手,本能地試圖阻止。

「恩公有所不知,這種馬賊,個個陰險狡詐,必須割下腦袋,以免有人裝死逃脫!」事實上,陰固自己一個字都不信。然而,他卻必須義正詞嚴地說出來,並且努力將知道真相者的數量,控制在最少。

剛才被假扮馬賊的哀府家丁堵在莊子裏,完全落了下風,陰固當然不能拿馬賊的真實身份說事兒。而現在,情況則完全不同了。無論從天而降的援軍,是官府所派也好,自發趕來也罷,在他們的幫助下,陰家反敗為勝,已經成為板上釘釘的事實。

如此,主動權就落回了陰固手裏。馬賊們的腦袋,就變成了討價還價的籌碼。如果哀牢想要跟陰某人重歸於好,看在他哥哥哀章的面子上,陰某人自然不會主動拿馬賊們的真實身份去做文章。如果哀氏兄弟不肯捏著鼻子吃下一百家丁全部被殲滅的啞巴虧,甚至還繼續對陰家和陰家的兒媳婦糾纏不放,這幾十個馬賊的腦袋,在陰氏的龐大財力運作之下,就會迅速出現於哀氏兄弟的政敵之手。如此,雙方至少有機會拼個兩敗俱傷,而不是像先前那樣,陰氏連反咬一口的能力都不具備!

某些遊戲,是到了一定層次的人才具備資格下場玩的。司倉庶士陰固懂得其中規則,想必美新公哀章和新安縣宰哀牢也懂。至於今天死在「馬賊」刀下的無辜者和「馬賊」們,不過是編戶冊子上的百餘名字,刮刮就乾淨了24。甚至有不少死掉的人,名字根本就沒資格登錄在編戶冊子上,連刮都不用刮。

「這,唉!」朱祐知道自己又濫發了一次善心,搖搖頭,低聲長嘆。

馬賊們必須被殺光,即便莊子裏的人不衝出來殺,等會劉大哥騰出手來之後,也會帶着大夥去補刀。如此,才能將後患降到最低。哪怕今後官府派人前來過問,大夥也能咬定今天殺的是「馬賊」,不知道其來歷。而無論按照大漢朝還是大新朝的律例,義民出手殺賊,官府都應該給予嘉獎,絕對沒有任何官員敢明著替賊人出頭!

他的本意,是抒發自己心中的無奈。結果嘆息聲聽在陰麗華耳朵里,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當即,少女再也沒有勇氣站在恩人面前,繼續看自家伯父和堂兄丟人現眼,把身子一扭,掉頭逃之夭夭。

「也不知道是誰家女兒,膽子真是大得出奇!居然試圖借講數的機會,刺殺賊酋!」劉秀早就注意到了陰麗華手中的短刃,望着背影笑着搖頭。

少女勇氣可嘉,但刺殺卻根本不可能成功。能做到頭目的,武藝都不會太差。而少女年紀頂多十四歲上下,又不像是有武藝在身。即便是出手偷襲,能碰到馬賊頭目一根寒毛,才怪!

「追上去問啊,你不問怎麼能知道?!」馬三娘沒來由地覺得心裏頭髮堵,冷著臉,大聲回應。鋼刀落處,身邊的半截樹樁被砍得碎屑飛濺。

【先攀交情拜劉兄】

「三姐,你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我幫你揍他!」朱祐被馬三娘突然發作的暴脾氣給嚇了一跳,本能地上前安慰。

他不問還好,一問,馬三娘愈發覺得滿肚子邪火無處可泄,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要你管?」策馬揚長而去。

恰好一名陰府的家丁拎着血淋淋的人頭四下炫耀,正擋在了戰馬的必經之路上。「滾開!」馬三娘側過環首刀,一刀拍了過去,將此人連同手中的人頭一道拍飛出半丈遠。

「哪來的瘋丫頭?敢傷我陰家的人!你爺娘沒教過你如何做人嗎?」太學生陰盛甭看剛才對着馬賊時窩囊,平素在新野縣,也算響噹噹的一號人物。見自己的貼身奴僕居然被一名女子用刀拍飛,立刻衝上前破口大罵!

馬三娘父母早死,自小與哥哥相依為命。而哥哥馬武對她雖然好,卻不可能照顧得如父母一樣周全,更不可能在女孩子成長過程中必須請教的問題上,給予任何指點或者支持。因此,沒有父母教這種話,簡直就是馬三娘的逆鱗。無論是誰觸及,都會引發不可預測的後果。

當即,她就被怒火燒紅了眼睛,策馬掄刀,直奔陰盛而去。可憐陰盛平素養尊處優,偎紅倚翠,幾曾見過如此陣仗?頓時被嚇得全身僵硬,閉上眼睛大聲慘嚎,「啊———」

「三姐住手!」好在劉秀反應足夠快,幾個箭步躥了過去,搶在環首刀砍在陰盛腦門上之前,用弓臂狠狠敲了一下刀身,才避免了陰盛因為嘴臭被一劈兩瓣兒。饒是如此,刀身和弓臂的碰撞聲,依舊宛若霹靂。把個陰盛嚇得兩眼一翻,暈倒在地,胯下有股熱流汩汩而出。

「你居然幫着外人對付我?」馬三娘眼睛變得更紅,撥轉坐騎,頭也不回地去遠。朱祐見狀,趕緊從戰場上拉了一匹坐騎,叫喊着緊追不捨。數息過後,二人的身影就徹底被暮色吞沒。

「唉———」望着馬三娘和朱祐兩個背影消失的方向,劉秀低聲嘆了口氣,輕輕搖頭。雖然年紀尚小,沒有多少跟同齡女子打交道的經歷,這一路行來,馬三娘對自己的心思,他豈能毫無察覺。可不知道為什麼,馬三娘對他越好,劉秀越是不願跟她走得太近。總覺得對方彷彿是一把沒有柄的魔刀,稍不留神就能將自己割得傷痕遍體。

正感慨間,腳下的陰盛已經幽然醒轉。在兩名家丁的攙扶下坐起,雙手抹淚,哭得肝腸寸斷。其餘家丁也顧不上再割死人腦袋,紛紛拎着刀圍了過來。恰好劉縯等人也結束了對剩餘馬賊的追殺,相伴而回。看到家丁們彷彿來意不善,立刻從各個方向快速向劉秀靠近。

這下,眾家丁又麻了爪,趕緊把刀子丟下,對着劉縯連連擺手,「軍爺,軍爺,不要誤會。我們只是、只是過來看看我家少爺。沒、沒別的意思,真的沒別的意思!」

劉縯早就將家丁們收集死人腦袋的行為看在了眼裏,冷笑一聲,上前護住自己的弟弟,「馬賊已經殺光,老三,此地陰氣太重,不宜久留!」

「是!」劉秀四下看了看,挑了原本屬於「馬賊」頭目的坐騎,飛身跳了上去,「大哥先收拾一下,我去把朱祐和三娘找回來。」

說着話,就要抖動韁繩。卻看到一名留着短須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沖着劉縯用力揮手,「劉伯升!你可是舂陵小孟嘗劉伯升?!在下新野陰子虛,這廂有禮了。」

「你是新野人?咱們曾經見過面?」劉縯遲疑着放鬆戰馬的韁繩。

「你果然是劉伯升,陰某可算追上你了!」中年男子的臉上,堆出了一團團油膩的狂喜。先裝模作樣地整頓衣冠,然後長揖及地,「新野陰氏族正陰固陰子虛,見過伯升兄。久仰伯升兄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之幸!」

劉縯見對方行止有度,說話禮貌,口音還帶着如假包換的故鄉味道,不好再拒人千里之外。趕緊翻身下馬,長揖相還,「舂陵劉伯升,見過子虛兄。真沒想到,千里之外還能聽到鄉音!」

「追我們,你為何要追我們?」劉秀卻敏感地從陰固的話里,聽出了不同意思。將弓臂整了整,緩緩橫於胸前。

「是啊,陰某原本以為今日被馬賊圍攻,肯定在劫難逃了,沒想到竟然被同鄉所救。大恩不言謝,請伯升兄再受陰某一拜!」陰固不肯回答劉秀的話,又對着劉縯一個長揖下去,兩隻手肘幾乎接觸到了地面。

劉縯平素所接觸的多是豪爽乾脆的布衣之俠,很少跟如此多禮的人打交道,頓時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側身閃了閃,拱手相還,「陰兄客氣了,不過是路見不平而已。換了別人,看到馬賊謀財害命,也會仗義出手!」

「不是客氣!對伯升兄來說,是路見不平。對陰某來說,卻是全家性命的死活。伯升兄,請再受子虛一拜!」說着話,又是及地長揖。窘得劉縯跳開數步,連連擺手,「罷了,陰兄,此間事情已了,我還有幾個同伴身上帶傷,需要救治。就不跟您敘舊了,咱們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陰固哪裏肯放,緊追上前,一把拉住劉縯的衣袖,「伯升兄慢走,小弟這裏有上好的金創葯。小弟此番目的地也是長安,與你一模一樣。小弟的二弟陰方,就在太學做博士,剛好可以替令弟行個方便!」

「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去長安?」劉縯心中的警兆,陡然而生,一甩胳膊擺脫了陰固的拉扯,右手再度按住了劍柄。

【門內有門山內山】

劉縯長得魁梧偉岸,衣服上還帶着未乾的血跡,含怒發問,殺氣頓時蓬勃而出。陰固嚇得「蹬蹬蹬」接連倒退五六步,雙手擺得像風車一般,大聲叫喊:「伯升兄不要誤會,在下、在下並非是有意打探你的消息。在下的三弟陰宣,乃是棘陽縣丞。數日前在客棧里與伯升兄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他知道伯升兄準備前往長安,也佩服伯升兄的本事,因此特地建議在下追趕伯升兄,一路同行。只是追來追去,沒想到反追到了伯升兄前頭。」

「陰宣?」劉縯眉頭輕皺,立刻想起了當日岑彭身邊那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原來是陰縣丞,草民先前倒是失禮了。子虛兄,咱們後會有期!」

那個與岑彭一道設計坑害馬氏兄妹的棘陽縣丞陰宣,在劉縯心中可是沒落下半分好印象。而之後為了掩護馬武脫身,劉縯又與馬三娘聯手,一把火燒掉了死胖子陰宣的小半個家。如今馬三娘就在隊伍中,並且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還要託庇於劉家羽翼之下,試問劉縯怎麼可能願意跟陰宣的弟弟有過多交往?當即甩甩袖子,準備一走了之。

誰料那陰固性子極為無賴,見劉縯始終不肯接自己的茬兒,又追上前滿臉堆笑地提議:「伯升兄慢走,且聽在下把話說完。在下雖然只是個區區庶士,好歹也是個官身,在長安人脈頗廣。將來令弟在太學就讀,萬一有什麼雜事需要辦,只要派人帶句話,在下絕對不會置之不理。況且舍弟陰方在太學裏頭,也頗負聲望。說實話,入太學就讀只是第一步,此後的擇師,分科,歲末大小考,以及將來能否被朝廷挖掘發現,委以重任,裏邊曲折甚多。咱們都是新野同鄉……」

「還不是空口白牙,就想讓我等給你做免費護衛?」鄧奉正在附近收集馬匹,聽陰固越說越玄奧,忍不住開口戳穿。

「不會免費,不會免費!」陰固老臉微紅,卻繼續巧舌如簧,「伯升兄和你身邊眾弟兄這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在下全都包了。幾位傷號的求醫問藥費用,也全歸我陰氏負責。救命之恩不言謝,伯升兄今後若是有用到陰家的地方,儘管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我新野陰氏上下,絕不皺眉!」

「嗯!」劉縯皺着眉頭,低聲沉吟。

說實話,他打心眼裏不願意跟陰固這種人交往,然而對方剛才所說有關入學就讀只是第一步的言辭,卻讓他無法選擇忽視。

經過漢代的推恩令和大新朝的各種政策削弱打壓,舂陵劉家,已經降為地方普通中等大戶。每年各種稅賦和徭役,像數座高山一樣,壓得全族的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劉縯這代再不出一個官員,給家族帶來減免賦稅和徭役的好處,可以預見,用不了二十年,舂陵劉家就會被徹底壓垮,變成一個個小門小戶,被貪官污吏隨便欺凌。甚至有一部分人會失去田產宅院,淪為別家別姓的奴僕。

這也是他說服了族中長輩,千方百計為劉秀、鄧奉和朱祐三個,弄來太學就讀資格的緣由所在。鄧氏和劉氏數代聯絡有姻,鄧奉如果太學讀書有成,將來像岑彭那樣做了官,絕對不會對劉家的事情置之不理。而朱祐自小受劉家的照顧,讀書上學和各種日常開銷,全是劉縯帶着兄弟姐妹們從牙縫裏擠出,以小胖子朱祐的為人,他日一旦有了出息,自然會千方百計給劉氏回報。至於自家弟弟劉秀,那更是全族的希望所在。讀書好,頭腦聰明,做事沉穩,只要給予足夠的空間,早晚會一飛沖霄。

「伯升兄有所不知,聖上擴大辦學的初衷,雖然是唯才是舉。對《詩》、《書》、《禮》、《易》、《春秋》五經,也是一視同仁。但人有五指,長短尚且不齊,何況儒門五經之輕重乎?」陰固在官場打滾多年,於揣摩別人心思方面,是何等的經驗豐富?稍加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劉縯的罩門,趕緊向前湊了兩步,口若懸河,「負責傳授五經者,雖然都很博學多才,內里卻又被暗中分為兩國師,四鴻儒,三十六秀才,七十二公車,三百六十韋編。令弟若是熟門熟路,入學便拜入兩國師或者四鴻儒門下,日後必將前途無量。若是投錯了師門,稀里糊塗找了個『韋編』25做學問,非陰某故意危言聳聽,即便讀出來,也就是個白首窮經的命,一輩子難出頭!」

「啊?」劉縯被說得倒吸一口冷氣,雙腿再也挪不動窩,趕緊轉過頭來,沖着陰固深深施禮,「子虛兄,今日多虧遇到了你。否則,劉某必會稀里糊塗,誤了舍弟他們幾個的前程!」

「伯升兄不必客氣,咱們進門去慢慢說,這太學裏邊的道道,可多著呢。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終於成功抓到了一夥有實力的護衛,陰固心中好生得意,嘴巴上卻依舊客客氣氣,臉上的表情也恭敬有加。

為了家族的將來,也為了弟弟和朱祐等人的前程,劉縯沒有資格再清高,只好跟同行的旅伴們打了個招呼,先安排鄧晨帶着其中幾名毫髮無傷者,去半個時辰前跟「馬賊」交戰的地方,收攏戰死同伴的屍體。然後帶着其餘輕重傷號及劉秀、鄧奉和嚴光,邁步走進了陰固所借宿的莊園。

莊園的主人趙禮已經傷重身死,其兒子、女婿們正圍着屍體大放悲聲。其餘戰死的家丁、護院屍體,也被驚魂初定的佃戶和奴僕們,抬到了空地上,待陰家和趙家莊的新任主事者辨識過身份之後,決定如何下葬,及如何撫恤其身後家人。一群失去了當家頂樑柱的婦孺,則跪在屍體旁,悲號不止。整個莊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當中。

陰固全家後半程的安危,全系在劉縯與一眾豪傑身上,因此,哪裏有功夫再管趙家莊的「閑事」?見自己進了門之後,所有人都只顧著哭哭啼啼,根本沒人過來幫忙招待救命恩人,心中便湧起了幾分怒意,皺了皺眉,沉聲問道:「管家陰福在哪兒?」

「老爺,小人在這兒……」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來,從停放屍體的空地旁,走過來一個鬚髮花白的老漢,看年紀足足有六十幾歲。滿面愁苦,步履蹣跚,胳膊上還扎著一條白麻布,有殷紅色的血跡不斷向外滲。

「你怎麼也受傷了,傷到骨頭沒有?」陰固皺着眉頭看了管家一眼,臉上不快的表情越發濃郁。

「剛才、剛才怕賊人從牆頭翻過來,就過去幫了把手!」陰福不敢隱瞞,小聲解釋,「不小心挨了一刀。還好,沒砍斷骨頭。」

「沒事就好。」陰固聽得很不耐煩,「咱們家的人,戰死了幾個,傷了幾個?」

「回稟老爺,戰死了四十四個,其中二十六名家丁,十八名健仆。重傷十五個,輕傷三十七個。還有六名家丁和十一名僕人不知所蹤!」管家陰福剛才一直在忙着統計損失,收集屍體,安置傷號。聽陰固問起,如實彙報。

「你去給家中修書,讓新野那邊給死者家屬每人發五吊錢,兩石麥子。順便請三老爺幫忙下海捕文書,捉拿那些棄主逃命的家奴。」陰固眉頭一皺,非常熟練地作出處置決定,「至於受傷的,無論輕重,包括你在內,去賬上支兩吊錢,結伴回新野休養去吧!」

「這,這……」管家陰福愣了愣,臉色瞬間變得一片雪白。

五吊錢,兩石麥子,就是一條命!大夥身份低賤,沒資格替戰死者跟主人討價還價。那些剛才見勢不妙拔腿逃走的傢伙,也活該下半輩子活在被官府捉拿的恐懼里。可有傷在身者,無論傷勢輕重,每人兩吊錢打發回家,這也忒刻薄了些!要知道,此地距離新野已經有上千里路,大夥在路上又要請郎中診治,又要吃飯住宿,甚至還有可能因為有人傷勢加重而不得不停下來照顧。兩吊錢,有可能連司隸部都走不出去,便花個精光。剩下的大半程,幾百里路,大夥就得一路乞討,才有機會活着回家!

「怎麼,你沒聽清楚我的話么?」陰固臉又像棺材板子般拉了下來,瞪了一眼陰福,厲聲喝問。

「聽、聽清楚了。小人、小人,這就去安排!」陰福被嚇得打了個哆嗦,趕緊躬身行禮退下。兩行淚水伴着血水,重重地濺落在地上,發出刺眼的紅。

【大道盡頭是長安】

陰固如今成功拉到了劉縯和一群「虎狼之士」做便宜護衛,豈會在乎幾個「沒用的家奴」傷心不傷心?掉轉頭,帶着劉縯等人進了客房。

先威風八面地找了丫鬟去煮茶,又殺氣騰騰地叫來奴僕伺候洗臉更衣,好一陣雞飛狗跳之後,才拉着劉縯等人分賓主落座,帶着幾分賣弄大聲介紹:「本朝太學與前朝大體一致,都是為了廣納天下賢良之才,著名師加以教導,以期他們能學有所成,日後好替天子牧守一方。然自打聖上登位,天降祥瑞,地生甘泉,賢材璞玉亦如雨後春筍。是以太學一再擴容,學子從原本的三百餘人,變成了如今的一萬餘人,並且來年還要繼續擴招!」

「哦———」眾賓客張大嘴巴,雙目圓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有道是雞鴨多了不生蛋,騾馬多了不拉車。太學如此急速擴招,裏邊的學子質量定然泥沙俱下。也難怪近年來,很少聽聞太學出來的人才有所作為!偶然蹦出一半個,要麼是以心狠手黑、殺伐果斷著稱,要麼是發現了某個了不起的祥瑞,一路從縣郡顯擺到京師。真正能替百姓做主,或者能領兵揚威域外的,則聞所未聞!

「教材選取,自然依舊是五經。負責教導學生的名宿,亦如前朝,被授予五經博士和五經教習之職。」陰固猜不到大夥心裏的想法,見個個都矯舌不下,還以為眾人是被自己的「見識淵博」給鎮住了,「有一萬多名學生,當然博士和教習的數量也得水漲船高,如今人數高達四百八十有餘。其中兩國師,指的是嘉新公劉秀、易學大家揚雄,這二人都極得聖上之心。誰要是能拜在他們二人門下,今後甭說被授予高官顯職,求學期間出入宮廷蒙聖上親自點撥,都不是難事!犬子懷讓,如今就拜在嘉新公門下。」

「後學晚輩陰懷讓,見過各位叔伯!」剛換過一身衣服的陰盛,人模狗樣地起身向大夥施禮。

「陰公子不必如此客氣!」賓客們趕緊長身拱手相還。看向陰固父子倆的目光,瞬間就變得認真了許多。

陰固一直在留意眾人的臉色,見到大夥的表現,心中好生得意。「四鴻儒,指的是《尚書》大家許子威,《周禮》大家劉龔,陛下的族弟王修,舍弟陰方陰子矩,憑藉一部《春秋》,也有幸廁身其中。」

「哦!」包括劉縯在內,眾賓客齊齊點頭。

一個弟弟是太學鴻儒,一個兒子是國師高徒,怪不得這姓陰的行事如此乖張!當即,有兩個準備在長安討生活的,便打定了主意,要跟眼前這位陰庶士多多來往。

「至於三十六秀才么,就差得多了。無非是一些讀了滿肚子書,卻不太懂得學以致用的傢伙。拜入他們門下,做學問倒是不愁得不到指點,然而將來想要步入仕途,出路就比跟兩國師和四鴻儒差得太多。」陰固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飛濺。

眾人聞聽,心中便忍不住幽幽嘆氣。想那各地學子,能憑本事被錄入太學,一開始心中該是多麼興奮。本以為從此之後前途一片光明,舉族上下都可以跟着受益,誰能想到,真正的門檻還在太學之內,並且一道接着一道。而那兩國師四鴻儒,就是每人都生著三頭六臂,總計才能帶多少門生。

正感慨間,又聽那陰固得意洋洋地補充道,「三十六秀才雖然比上不如,但比起七十二公車、三百六十韋編來,還是綽綽有餘。好歹他們的名頭尚算響亮,教出來的弟子即便無法於長安城內立足,去地方上也能謀一份差事。那些公車、韋編教出來的學生,離開太學之後,前途才是真正坎坷。前幾年有個學子姓吳名漢,字子顏!堪稱文武雙全,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每次歲末大考,幾乎都穩居榜首。就是因為其授業恩師既沒名氣又沒人脈,結果學成之後,只能去宛城附近做一個亭長。苦熬了這麼久,都沒機會出頭!」

「唉!」話音落下,屋子裏又響起了一片嘆息。幾乎所有人,都在替那高材生吳漢的不幸境遇扼腕。只有劉秀,畢竟年齡太小,沒經歷過太多風浪,聽陰固把曾經讓自己心馳神往的太學,說得像個牲口市場般不堪,便有些意興闌珊。四下看了看,趁著誰也沒注意到自己,裝作尿急的模樣,悄悄溜出了屋外。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清冷的星光照亮周圍匆匆忙忙的人影。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濃郁的哀傷和化不開的茫然。白天的災難,發生得太突然,對莊子的打擊太沉重。失去了致仕官員趙禮這個頂樑柱,誰也不知道趙家莊還能存在多久,貪官污吏們還有多少時間就會像吃死人肉的烏鴉般找上門來。

劉秀越發覺得周身發涼。抬首西望,只見彤雲低垂,峰巒如聚,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虎狼熊羆在悄悄地磨著爪牙。

而這條路,他卻必須走下去,始終不能回頭。

【雞蟲俯首爭狗洞】

舂陵劉家,已經很久沒出過官員了。祖上的餘蔭,到自己這代已經不剩分毫。大哥劉縯為了入學的開銷,跟族中長輩幾乎撕破了臉。姐夫鄧晨,也放下家中所有事情,不遠千里前來相送。如果他不學出點名堂來,怎麼有顏面回去見族中長輩,怎麼有顏面去見姐姐和大哥?

正獃獃地想着,兩名百姓抬着一件東西快速走了過來,故意打了個橫,將劉秀撞得踉蹌數步,差點兒一頭栽進院子中的水坑。「讓一讓,讓一讓,好狗不擋道!」挑釁般的提醒聲,這才傳到劉秀的耳朵里,讓他頓時怒火中燒。然而,當他看到所抬之物,心中的火氣又迅速熄滅。稚嫩的臉上,湧起了幾分悲憫。

一卷草席,兩條白色的葛布,裏邊包裹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陰家可以對戰死的家丁、健仆不聞不問,此地的主人和百姓卻不能不給自己的同鄉收屍。否則,萬一屍體腐爛,惹來了疫氣,全莊上下,甚至方圓幾十里內的百姓,都在劫難逃。

「假仁假義!」見少年臉上露出了悲色,抬屍體者無法再繼續找茬。丟下一句冰冷的話,繼續邁步走向後院的祠堂。在那裏,他們要先請方士前來招魂,讓同族戰死者的魂魄與祖先相認。然後才能讓死者入土為安。

陰家在這裏本是借住,如今莊子的主人傷重身死,作為主人的朋友,把馬賊招來的罪魁禍首,陰固居然連慰問婦孺的話都沒說一句,就躲回房間里招呼他的客人,行事涼薄如斯,豈能不被莊子裏的人厭惡?

恨屋及烏,連帶着劉秀這個跟陰固沒半點瓜葛的人,都被莊子的百姓、佃戶和家僕們當成了掃把星,感覺到周圍人身上隱隱散發出來的敵意,劉秀心中愈發不自在。低下頭,努力避開所有人,快步走向大門口。原本打算看看朱祐是否把馬三娘追了回來,雙腿才剛剛踏過門檻,就聽見外邊有一個柔和的女聲低低說道:「福伯,我大伯和堂哥兩個,以前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大的風浪,一時被嚇得有些六神無主。見到救命恩人如此勇悍,自然恨不得立刻貼上去,從此寸步不離……」

「嗯,這話倒也有趣!」劉秀愣了愣,搖頭而笑,將已經邁了一半的左腳悄悄收了回來,藉著兩扇破碎門板的掩護,向外觀望。

本以為說話者年齡至少得跟馬三娘差不多大小,才能替陰固和陰盛二人找出如此「恰當」的遮掩借口。誰料,看到的卻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傍晚時跟「馬賊」講數的少女,充其量十三四歲年紀,素衣如雪,皓腕凝霜。在月光下,一邊躬著身體將荷包朝管家陰福手裏塞,一邊低聲補充道:「等他們過幾天緩過神來,自然知道不該如此對待您和幾位忠勇之士。這裏邊有五顆金豆子,三件首飾,您先拿去換了錢,給大夥路上用。不必太節省,先給大夥找個好郎中處理傷口,才是要緊。」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啊!」管家陰福感激得雙手發抖,曲著雙膝連連搖頭,「這、這都是您辛辛苦苦攢出來的,平素自己都捨不得用。小人、小人不過是個家奴,哪裏有資格花您的錢啊!

「福伯,您別急着拒絕,您聽我說!」月光下,素衣少女彎著腰,一隻手繼續用力將荷包朝管家手裏塞,另外一隻手努力去托住管家的手肘,「您老起來聽我說。誰人都是爺娘生養,命都只有一條。錢再多,還能有人命貴?況且我每年都有壓歲錢可拿,不差這一點兒。」

「小姐,老奴、老奴……」陰福胳膊上有傷,不敢用力拉扯,只好重新站穩身體,深深俯首,「老奴多謝了。小姐,老奴命賤,不敢給您許諾什麼。願天上的神明保佑您,長命百歲!」

「願天上神明,保佑小姐長命百歲!」一眾被陰固拋棄的家丁和奴僕,紛紛躬身行禮,含着淚發出祝福。這年頭,市面上以銅錢和鐵錢為主,銀豆子都很少見,更甭提金豆子。有了陰家小姐所賜的荷包,他們活着回到新野的機會至少增加了三倍。

那陰家小姐,卻不肯受他們的禮,先側開身子躲開數步,又笑着道:「願漫天神明保佑你們儘快傷口痊癒,個個生龍活虎!趕緊走吧,到城裏去找醫生,我看過輿圖,最近的一個縣城,就在正北方三十里處!」

「哎,哎!小姐保重!待我等養好傷,再跟族老請纓,到長安來伺候您!」管家陰福帶領眾人,再度躬身行禮,然後互相攙扶著,緩緩走向官道。踉蹌的身影,被頭頂的月光拉得老長、老長。

如水月光下,少女踮起腳尖,朝着管家等人的背影輕輕揮手,就像送自己的親人遠行般,不見絲毫做作。

「醜奴兒,你又跑哪去了!」一個尖銳的女聲,忽然從劉秀身後響起。

緊跟着,有個花枝招展的美婦,帶着兩名丫鬟,急匆匆從他身邊衝過,差點兒把他撞了個趔趄,腳步卻絲毫沒有停滯,「醜奴兒,你再不答應,我就告訴公爹。到了長安之後,讓他下令禁你的足!」

「哎哎,在呢,在這兒呢。我出來送送福伯他們,順便透一口氣!」少女像受驚的白鶴跳了起來,「院子裏邊血腥味太重,我不喜歡。」

「福伯他們有什麼好送的,本事那麼差,連馬賊都打不過!」美艷少婦挺著肚子,一邊拉住少女的手,一邊連聲數落,「不過是些沒用的家奴罷了,哪值得您來浪費心思?有那功夫,不如回去跟我學如何梳妝。你看,嫂子這副妝容是否貴氣?你大哥是太學生,到了長安,要帶着咱們去以文會友的。到時候,咱們可不能被當成鄉下人,丟了他和公爹的臉。」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此言果然非虛!」劉秀聽得心中又是一陣煩躁,撇了下嘴,扭頭就走。才走了幾步,耳畔卻傳來了少女的聲音,還是像先前對待管家陰福時一樣溫柔、平和,不疾不徐,「嫂子,看你說的,咱們又不是太學生,怎麼會丟大哥的人?太學裏頭,我想應該比的是學問、本領、詩賦文章。如果面子需要靠妻子跟妹妹的妝容來撐,這書,我看不讀也罷!」

【少年拔劍月光寒】

「善,大善,看不出來陰家的人,居然有此見識!」劉秀停住腳步,詫異回頭。傍晚時他光顧著救人,根本沒顧得上仔細看那喚作「醜奴兒」的陰家少女,到底長什麼模樣。現在赫然發現,少女乳名裏頭雖然有個「丑」字,事實上,卻是個十足的美人坯子,比她那個濃妝艷抹的嫂子強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正詫異間,又聽那個花枝招展的嫂子笑着啐道,「說什麼呢?誰說你大哥的面子需要咱們兩個來撐了?我的意思是,長安畢竟不是新野,咱們不能被人家當成鄉巴佬。況且多認識幾個少年郎,對你也沒任何壞處。你眼看着就十三歲了,我十四歲已經嫁入了你們陰家!」

「我才不想那麼早嫁人!」少女被說得臉頰飛紅,跺着腳,低聲抗議,「嫂子,你是你,我是我!況且我父母年事漸高,我又沒有嫡親長兄。正應該晚幾年再出嫁,在二老面前多盡一些孝道!」

「嘴硬!說得好聽!」少婦冷笑着撇嘴。見周圍沒有外人,她的膽子大了起來,輕輕拉起少女的手,「方圓五百里挨着家數,你見誰家需要女兒來支撐門戶的?你聽我說,新野那地方小,你沒見過幾個少年才俊,所以才會覺得嫁人不能太早。若是見到了合適的,真恨不得立刻就讓他找媒人登門來說親,一天都等不得!」

「就像嫂子遇到大哥?」少女眉頭輕蹙。對方畢竟是她的堂嫂,此刻說的又是閨中體己話,所以她雖然心中有些反感,倒也不方便拔腿就走。

那少婦神經頗為粗大,絲毫感覺不到少女的疏遠態度。輕掩紅唇,笑了幾聲,「當然不完全是。能進入太學就讀的少年郎,將來的前途肯定不會太差。你哥哥這兩年所結交的朋友,家世又個個一等一。你若被他們看上,咱們陰家……」

「我又不是貨物,憑什麼要被他們看上?」少女愣了愣,將手抽開,低聲反問,「為什麼不是我看上了他們?或者他們看上了我,我卻一個都沒看上?!」

「問得好!」劉秀在黑暗中偷偷握拳。忽然覺得少女跟自己很對脾氣!

而門外的少婦,則被問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才搖著頭數落,「你這妮子,還真敢想!你憑什麼看不上人家?別人家世好,書讀得好,長輩的人脈也極為廣闊。學成之後,當年就有可能坐鎮一縣,成為貨真價實的百里侯!」

「那關我何事?」少女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轉身準備結束交談。

少婦卻又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袖,「怎麼不關你的事情呢,你這妮子,真的是啥都不懂。你以為今天來的馬賊,是真的馬賊么?那分明是新安縣宰派家丁假冒,可我公爹他明知道對方是假冒的,也只能將錯就錯,絕不敢把對方身份拆穿。這還是咱們陰家,公爹和三叔好歹都是官身。若是換了尋常百姓,只有他扮作馬賊來殺你的份,你卻連還手都不能。否則,他反倒會誣告你無故行兇殺了他的家人,讓你有冤無處訴!」

「原來嫂子也知道馬賊是假冒的!」少女回頭俯視,目光里充滿了鄙夷和失望。

少婦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硬著頭皮回應,「知道又能怎麼樣?連公爹和你大哥都不敢戳穿,我一介女流那節骨眼上,還能有什麼主意?醜奴兒,你聽我說,嫂子也是為了你好。咱們陰家不算小門小戶,一個新安縣宰,就能把咱們欺負成這樣。你要是將來嫁給了公侯之子,就只有你欺負別人的份,全天下都沒幾家人敢欺負到你頭上來!」

「可我不喜歡欺負人!」與對方根本沒共同語言,少女搖頭嘆氣,再度甩開對方的手,「剛才的話,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哥讓你跟我說的。但是,我給你個確定答覆,我不喜歡!大哥他想跟誰結交,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是他的堂妹,不是他的親妹。這次來長安,是奉父母之命來探望祖父和祖母,不是替他來鋪路的,他也甭指望踩着我的骸骨,去飛黃騰達!」

幾句話,說得雖然不疾不徐,卻擲地有聲,把濃妝少婦羞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在丫鬟的攙扶下勉強站穩,「你、你這又是什麼話?你大哥和我,還不是為了你?你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如此埋汰人!」

「不勞堂哥和嫂子費心了!」少女腳步不停,聲音也毫無停頓,「到了長安之後,你們忙你們的,什麼以文會友、吟詩作賦的好事情,切莫找我參加。我就是個鄉下丫頭,讀書少,沒見識,可不敢丟了你們夫妻兩個的臉!」

「好,說得好!」劉秀今晚被陰家父子的言行,惹了一肚子鬱郁之氣無處可發,聽少女說得乾脆,頓時又忍不住連連揮舞雙拳。若不是怕人發現自己在偷聽,弄得雙方尷尬,真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去,替少女吶喊助威。

眼看着少女一隻腳就要返回莊子內,濃妝少婦又急又怒,腆著三個月的孕肚追上前來,連聲叫嚷,「你、你怎麼如此不知道好歹。你大哥的那些同窗好友,學問、長相和家世,哪個不是一等一。甭說你在新野那種窮鄉僻壤見不到,就是你在長安城裏,也不可能輕易遇上一個!」

「可我不稀罕!」少女懶得跟對方多費口水,果斷加快腳步,「我如果喜歡,哪怕他不名一文,也要去嫁。我不喜歡的,哪怕是皇上的兒子,也躲遠遠的,不去高攀。別在我身上費力氣了,誰要是喜歡,你們安排誰去見就是!嫂子,我記得你還有好幾個妹妹呢,有了這麼大便宜,何必給我一個人留着?多謝了,小妹得回去安歇了。嫂子你慢慢走,小心動了胎氣。」

因為年齡小,她的身材還遠遠未長開。即便如此,也比濃妝少婦高出了小半頭。雙腿邁動,宛若乳鹿躍澗。濃妝少婦懷着孩子,哪裏追得上?轉眼間,就落在了後邊,雙手撫著肚子齜牙咧嘴。

「活該!」劉秀搶在少女發現自己之前,將身體藏在了門板之後。見少婦因為跑得太急,動了胎氣,非但不願同情,反而心中湧起了幾分快意!

對於陰固父子和眼前這個少婦,他是半點好印象也欠奉。但對於甩開嫂子匆匆逃走的少女丑奴兒,他心裏卻有許多惺惺相惜。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身,否則,今晚劉秀真的想拉住對方,找個開闊地方一道開懷痛飲。

他站在門板后對少女欣賞有加,門前的濃妝少婦,卻對少女恨得牙根都發癢,絲毫想不起就在今天傍晚,少女曾經捨命相救。捂著肚子呻吟了片刻,又在丫鬟的攙扶下站直了身體,一邊磨磨蹭蹭往前走,一邊咬牙切齒,「小妮子,不知道好歹!早知道如此,還要你來長安何用?咱們走着瞧。就不信在自己家中,我還拾掇不下一個你!」

「該死!」劉秀聞聽,立刻怒火中燒,將手迅速摸向了腰間的短劍。然而,畢竟跟對方無冤無仇,少婦此刻還懷着身孕。最終,他沒有將短劍拔出鞘。

「呼———」一陣夜風吹過,帶着晚秋時節特有的寒。劉秀打着哆嗦,從門背後走出來,漫無目的走向曠野。秋蟲在黑暗處,努力發出最後的吟唱。東一句,西一句,不成調子,卻又彼此糾纏,紛亂不堪。正如少年人此刻的心情。

「今天你一共殺了幾個馬賊?」正漫無目的走着,耳畔忽然傳來了好兄弟朱祐的聲音。明顯是在沒話找話,卻令劉秀的精神微微一振,嘴角立刻浮現了幾分笑意。

聲音有點遠,而今晚的月光,遠沒有亮到可讓人看清二十步外人影的程度,很顯然,朱祐不是在問他,也不需要他冒冒失失地跑出去回答。

「三個吧,也可能是四個。」馬三娘好歹沒有拒絕作出回應,「都是被你們四個拖累的,否則,我才不會像鵪鶉般躲在別人身後。」

「我、我們不是、不是剛剛開始學、學着射箭和廝殺么?」朱祐被說得好生慚愧,擺着雙手大聲辯解,「況且我們也沒有馬。馬車再快,也不如馬跑得靈活!」

「那明天呢?」馬三娘歪起頭看着他,彷彿看着一個無賴頑童。

「明天?」朱祐愣了愣,這才想起來,大夥今天所繳獲的戰馬不止一匹,絕對能做到人人有份。

「不管別人,明天我肯定騎馬走在隊伍前頭。」絕不願意在喜歡的人眼前跌了份,朱祐咬了咬牙,「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三姐你看着,我一人一劍,都會來去自如!大不了就一條命,拼唄!哪怕拼沒了,也不辜負了生為男兒身!」

「好,好,說得好!」劉秀側過身,悄悄撫掌。隨即搶在被朱祐和馬三娘注意到之前,快步躲進了樹林。

大不了就一條命,哪怕拼沒了,也不辜負了生為男兒身!

拔出防身用的短劍,他在樹林內緩緩舞動。心中的鬱郁之氣,隨着動作的不斷流暢,漸漸排出了體外。從靈魂到肢體,都感覺越來越輕盈。

寒光乍起,幾樹落葉蕭蕭而下。

月色漸明,漫天星斗,匯成璀璨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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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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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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