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4)

第四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4)

人生初見

【蛇蟲齊出演盛世】

「滾!」正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清叱。馬三娘抬起腳,一腳一個,將三名攔路搶劫的「好漢」踢成了滾地葫蘆:「遠遠地滾,別再埋汰你老娘!把兵器留下,今後別讓我再見到你們!」

「哎!謝女俠不殺之恩!」三位「好漢」喜出望外,翻身爬起,撒腿就跑,連木弓和環首刀都沒膽子去撿。

剛剛跑出十幾步,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一個正在變嗓期的少年聲音,「站住,不準跑!大哥,姐夫,小心他們去尋找幫手!」

劉秀仔細回憶了一遍蟊賊們先前的話,認定三位「好漢」還有同夥,所以趕緊提醒,切莫因為一時心軟,留下無窮之後患!

三個蟊賊此刻心中想的,恰恰就是如何回山寨搬兵報仇。聽了劉秀的話,大吃一驚,頓時跑成了一陣風。然而不多時,就被從背後追上,挨個打翻在地,直接扒下衣服為繩索,捆成了三隻光豬。

「啞巴虎,豬油,燈下黑,都過來幫個忙,把他們捆到樹林里去。繩扣不要系得太死。如果老天爺想饒過他們,等咱們走遠了,他們互相幫襯著,總能找到辦法脫身。如果老天爺想殺他們,那他們就只好怪自己命苦,怨不得別人!」

料理完三個強盜后,眾人又啟程上路。然而,卻越走越不安生。還沒等到太陽落山,又接連遭遇了四撥剪徑的蟊賊。一個個剛開始時都是窮凶極惡,待到發覺踢上了大鐵板,則撒腿逃命的逃命,跪地求饒的求饒,把江湖同行的臉都給丟光了。馬三娘這位從前的「同行大姐」,羞得簡直恨不得挖個樹洞藏起來,從此再不跟劉縯、劉秀、朱祐等人相見。

好在眾人愛屋及烏,知道馬三娘心中對蟊賊們念著香火之情,因此動手時都極有分寸。大多數情況下,只將蟊賊們擊潰了事。即便抓到了俘虜,也不試圖扭送到官府邀功,而是像先前對付第一波俘虜那樣,剝光了衣服之後,鬆鬆地捆在大樹上任其自生自滅。

眼看着這一整天的時間都浪費在了小蟊賊身上,劉縯心中好生厭倦,搖了搖頭,低聲感慨:「不出門不知道,出了門,才知道所謂太平盛世,根本就是草扎紙糊。此地已經屬於司隸境內,只不過山路崎嶇了一些,盜匪尚且多如牛毛。如果換作其他偏遠所在,豈不是……」

鄧晨心中也是這般想法,忙寬慰道,「正是有這種人存在,才有我們試劍的地方……」

「大哥,姐夫,小心!」正嘆息間,馬三娘忽然又衝到了隊伍最前方,皺着眉頭低聲打斷,「有人在跟蹤咱們,已經跟了小半個時辰了。你們不要回頭,我剛才已經仔細數過了,大約是四到六個。哼,剛才咱們一時心軟,沒想到卻招來了幾頭白眼狼!等會兒大哥和姐夫帶着劉秀他們幾個繼續朝前走,我繞到背後去堵住他們,這回,絕對不再手下留情。」

她的武藝乃是哥哥馬武手把手所教,在鳳凰山落草之時,又多次與前來進剿的官兵廝殺,經驗極為豐富。回頭去抄盯梢蟊賊的後路,當然是手到擒來,不會有任何危險。然而,劉縯聽了她的話,卻沒有立刻回應。先是抬起頭朝着四周圍仔細看了又看,然後才壓低了嗓音,緩緩說道:「如果是剛才被咱們打敗過一次的蟊賊,不可能只跟上來四到六個。否則,等於自尋死路。我看周圍地勢頗為險要,恐怕這會兒已經有賊人繞到咱們前頭去了,正準備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按照出發前看到的輿圖,這裏是老虎灘,前方就是熊瞎子谷。山谷只在兩端各有一個出口,左右全是懸崖峭壁,用來打埋伏最好不過。」鄧晨瞬間也提高了警惕。

但百十里山路已經走了一小半,此刻再想往回退,恐怕根本來不及。反而會助漲了蟊賊們的氣焰,認為大夥心生怯意,軟弱可欺。

「也罷!」前無人馬接應,后無援軍幫忙,劉縯索性把心一橫,信手從腰間抽出長劍,屈指輕彈,發出數聲「錚錚」的輕吟。「先前咱們念著群賊乃是被世道所迫,不得已才落的草,方會一時心軟。既然人家不肯領情,非要拼個你死我活,那我等也不必太矯情了。等會兒我來開路,偉卿、三娘,你們兩個護住馬車,讓劉秀他們四個藏在車裏邊不要露頭。大夥合力前沖,鐵鎚砸雞蛋,管他什麼埋伏,一概以力破之!」

【豪傑回馬斬熊羆】

「好!」馬三娘最討厭做事瞻前顧後,再加上自己先前一時心軟而給大夥招來了無妄之災而內疚,立刻手拍刀面,大聲相和。

「理應如此!」鄧晨猶豫了一下,也欣然點頭。掉頭逃命,未必能逃出生天。而奮力向前,卻有希望趁著群賊準備不足,殺出一條血路。

相視一笑,三人就要催動坐騎和馬車強行突圍。冷不防,車廂口卻探出了兩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兒。

「有什麼鬼主意,你們兩個快說。如果是害怕就算了,我劉縯的弟弟,絕不能是孬種。」

「不,不是害怕。我的意思是,與其向前,不如向後!」知道事態緊急,劉秀長話短說,「哥,你別瞪眼睛,我真的不是害怕。我只是覺得,咱不能明知道有大股的賊人可能在前面埋伏,還自己主動往圈套里鑽。那樣做固然爽快,但戰場卻是賊人所選,咱們未等交戰,就已經先吃了暗虧!」

「是啊,大哥你的辦法是以力破巧,卻沒考慮敵軍對地形遠比咱們熟悉。即便能成功破圍而出,也不能保證他們會不會再繞到前面去,佈置另外一個陷阱!」嚴光也擺着手,跟劉秀默契配合。

「嗯?」劉縯眉頭緊鎖,手持寶劍,遲遲無法做出回應。

他剛才的打算,的確只能解決一次問題,無法保證山賊們會不會陰魂不散。而聽劉秀和嚴光的意思,卻是準備一勞永逸,將群賊徹底殺得膽寒。這個設想不可謂不豪邁,但就憑自己這邊區區七個人,其中四人的戰鬥力還需要打個對摺……

正猶豫間,又聽見劉秀笑了笑,低聲提醒:「大哥,你沒發現么,這一路上的賊人,照着馬武他們麾下那些弟兄,差了不知道有多遠?」

「山賊們沒有經過嚴格訓練,藏起來打咱們的埋伏,可能做到一擁而上。但是,如果咱們不主動往陷阱里跳,而是掉頭回返,他們肯定會大失所望。然後在追趕過程中,彼此難以相顧!」嚴光跟劉秀心有靈犀。

劉秀揮了下拳頭,兩隻眼睛裏,彷彿有火焰在輕輕跳躍,「所以,咱們不如先主動示弱,假裝害怕,掉頭往回走。只要自己心裏不亂,就能做到想在哪打就在哪打,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

「這!」劉縯又是震驚,又是猶豫,習慣性地將頭轉向鄧晨。

鄧晨臉上卻立刻露出了喜色,用力點了點頭,低聲道:「大哥,老三說得對,在別人的預設戰場作戰,咱們勝算太小。而掉頭回返,引誘群賊來追,反而容易搶佔先機!」

「的確如此!」馬三娘的一雙秀目緊緊落在劉秀臉上,目光里讚賞意味絲毫不加掩飾,「山路崎嶇,賊人如果倉促來追,註定無法保持步調一致。」

「所以我跟劉秀的意思是,咱們假裝害怕,先往回跑一段,利用戰馬和馬車的速度,消耗賊人的體力。待其隊伍被拉散,彼此不能銜接之時,掉頭回撲,挨個消滅!」唯恐劉縯不能接受劉秀和自己的主張,嚴光從車廂里探出一隻胳膊,一邊比劃,一邊做更詳細的陳述。

「不錯!」劉縯不再猶豫,輕輕點頭,「但是,這樣做的話,等會廝殺之時,恐怕我和你姐夫就很難分神再保護你們了。而你們……」

「大哥不用擔心我們。」彷彿看穿劉縯心中所想,劉秀搖搖頭,非常自信地打斷,「好歹學了一路,我們四個怎麼可能丁點兒長進沒有。況且我們還坐在馬車裏,有車廂板作為遮擋。」

「我們四個,躲在車廂里偷偷下黑手。外邊的人很難瞄準車窗,更射不透車廂板。」不願讓劉秀和嚴光把表現機會全佔了,朱祐也硬擠出半個腦袋。

「豬油的話有道理。」馬三娘難得沒有反駁朱祐,「馬車有車廂,能給他們提供一重保護。蟊賊們手中多是木弓,遠距離殺傷力甚弱。咱們做出倉皇逃命的模樣來,誘騙賊人尾隨追趕,然後彼此配合來一招猛虎掉頭!」

朱祐頓時大受鼓舞,滿面紅光地比劃,「你們三個做騎兵,我們四個做戰車兵。彼此之間互相配合,定能殺賊人一個落花流水。」

「最好找機會擒賊擒王!」嚴光用力敲了下車廂,「蛇有蛇頭,狼有狼首。這麼多蟊賊,中間肯定有主事者。只要把他殺死或者生擒,其餘的蟊賊就不足為慮!」

此計,明顯借鑒了岑彭剿滅鳳凰山好漢的一部分故智。馬三娘聽得心中一痛。然而,眼下卻不是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銀牙在紅唇上輕咬了幾下,她緩緩接過話頭,「對,我哥說過,但凡是佔山為王的隊伍,想要做大,都必須有個主心骨。只要把這根主心骨抽掉,隊伍就會散架。人數再多,也沒有用!」

「子張兄這句話說得甚妙!」劉縯點點頭,對馬武的話讚嘆不已。

「那咱們就爭取第一時間把賊王揪出來!」鄧晨深有同感,也冷笑着輕拍劍側,「平掉這伙不知道好歹的蟊賊,也算替過往旅人除了一害!」

七人當中,劉縯勇悍果決,鄧晨剛毅穩重,劉秀多謀善斷,嚴光縝密細緻,再加上朱祐的狡猾,鄧奉的堅韌,馬三娘的悍不畏死且武藝高強,隊伍雖然小,各方面的實力,卻絕對不可低估。在短短半刻鐘時間內,就商量出了破敵之策。然後又故意朝着蟊賊們可能埋伏的山谷靠近了幾百步,冷不防撥轉馬頭,掉轉車身,拔腿便走。

幾名悄悄跟在馬車后盯梢的「好漢」,哪裏想到獵物會掉頭?咋咋呼呼想要跳出來攔截,被劉縯、鄧晨和馬三娘一下一個,轉眼就幹掉了大半。剩下的見勢不妙,連滾帶爬逃向了路邊山坡。劉縯等人見了,也不趕盡殺絕,哈哈大笑幾聲,繼續策馬趕車而去。

堪堪跑出了兩里多,背後傳來一陣污言穢語。果然有一群蟊賊在先前的必經之路上佈下了埋伏,等著大夥自投羅網。如今,群賊發現「獵物」在陷阱的邊緣忽然掉頭回返,頓時急得額頭冒煙。根本不肯用心思去琢磨,就從各自的藏身處跳出,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追趕馬車。

然而,縱使在崎嶇的山路上,兩條腿的人,也不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馬。即便劉縯故意讓隊伍放慢了速度,一刻鐘之後,賊人的隊伍亦被拉成了斷斷續續的十幾截。老弱殘兵,以及那些意志不堅定者,都落在了半路上。只有最強壯,同時也是最悍不畏死的一小撮兒,依舊在一名騎着馬的大當家帶領下,緊緊咬住馬車不放。

「火候差不多了!」鄧晨一邊策馬「逃命」,一邊不停地查看周圍的地形和身後的敵軍動靜。

「老三,嚴光,把馬車速度放到最慢,裝作挽馬體力不支!準備迎敵。注意保護自己,不要逞強!」劉縯沖正在努力駕車的劉秀和嚴光吩咐。

「哎!明白!」劉秀和嚴光齊聲答應,雙雙用力拉扯韁繩。隨即一轉身,跳回車廂當中。

早已跑得渾身是汗的挽馬巴不得休息,「咴咴咴」叫了幾聲,速度迅速下降。正在努力追趕馬車的眾山賊精銳喜出望外,嘴裏發出吶喊,將短斧、投矛、石塊,以及各種五花八門的兵器,朝着車廂砸了過去。

「該死!」劉縯和馬三娘俱是心中一緊,本能地就要撥馬回去保護車廂中的四名少年。鄧晨大聲提醒,「老榆木板子,沒那麼容易砸壞。繼續往前跑,騙賊頭分兵!」

「嗯!」劉縯和馬三娘點點頭,咬着牙,繼續「狼狽不堪」地向前「逃命」。一邊跑,一邊悄悄地將手中兵器換成了角弓。

追上來的賊軍精銳不知中計,果然分成了兩撥。一撥由騎着駑馬的大當家帶領,繼續追殺劉縯。另外四五個徒步者,揮舞著環首刀對車廂中人發出威脅,「小子,出來受死。看在你細皮嫩肉的份上,爺爺們……」

「刷———」一道凜冽的劍光,貼著車窗欞射出,正中一名賊人脖頸。

「啊,呃,呃……」鮮血噴涌,中劍的賊人手捂脖頸,在馬車旁像醉鬼般搖搖晃晃。一圈,又一圈,終於栽倒,鬍子拉碴的老臉上寫滿了絕望。

【晚霞似火血如酒】

眾蟊賊精銳連期待中的肥羊寒毛都沒摸到,卻先折了一員頭領,個個悲憤欲狂,揮刀舉劍,哭喊著對準車廂亂剁。

老榆木因為質地堅韌,向來被民間視為最佳切菜板用料。一通亂剁,除了濺起數十點木屑之外,群賊根本沒對車廂中的「肥羊」們造成絲毫威脅。反倒是劉秀等人,尋機又從窗口處刺出數劍,將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蟊賊給捅了個腸穿肚爛。

剩餘圍攻馬車的三名蟊賊,退開數步,遠離車窗,扯開嗓子請求支援,「大當家,點子扎手。三爺和七爺都冒了。小的這邊需要添柴!」

已經堪堪要咬住劉縯等人馬尾巴的蟊賊大當家被喊得心煩意亂,猛地回過頭,厲聲喝罵,「閉嘴,冒就冒!五個大活人破不開一輛馬車,老子平素白養了你們。都給我……」

「嗖!」「嗖!」「嗖!」三支冷箭從馬頭所對方向飛來,一支正中他的脖頸,一支命中他的胳膊,另外一支直接射中了他胯下坐騎的胸口,深入半尺。大當家的喝罵聲戛然而止,與胯下坐騎同時栽倒,濺起大團的煙塵。緊跟在他身邊的十幾名蟊賊被人血和馬血灑得滿頭滿臉,愣愣地停住腳步,茫然不知所措。

「殺!」劉縯收弓,抽劍,撥轉坐騎,幾個動作宛若行雲流水。還沒等蟊賊們從震驚中緩過心神,已經風馳電掣般策馬殺回。

「嗖!」馬三娘在撥轉坐騎的同時,又發出了第二箭,將一名披着半件皮甲的蟊賊頭目送入了地獄。緊跟着,她也冷靜地收起角弓,拔出環首刀,雙腿同時輕輕下踩馬腹處的掛腳繩18。人和坐騎快速化作了一道閃電,緊緊護在了劉縯的左側身後。

鄧晨的身手比前面二人稍遜,落後了劉縯兩個馬尾。唯恐自己這邊耽擱的時間太長,導致劉秀等人受傷,他乾脆扯開嗓子,沖着空蕩蕩的山坡大聲高喊:「弟兄們,收網!不要放走了一個。人頭送到衙門裏,每顆兌換賞金五千。」

「官兵佈下了陷阱!」眾蟊賊被嚇得寒毛倒豎,本能地往周圍山坡上張望。哪裏有什麼伏兵,只有連綿的樹木和雜草,隨着晚風上下起伏。

沙場之上,毫釐之失,就可定生死。伴着鄧晨的吶喊,劉縯的戰馬直接衝進了賊群。手中長劍寒光閃爍,轉瞬間,就奪走了四名蟊賊的性命。

「啊!」其餘蟊賊這才發現上當,揮舞起兵器試圖發起反撲。他們的表現,不可謂不勇敢,奈何遇到的是已經殺起了性子的劉縯!只見後者俯身,揮劍,將左側一名蟊賊劈翻在地。緊跟着猛地一拉韁繩,胯下戰馬高高地揚起了前蹄,正中前方一名蟊賊的鼻樑。

第三名蟊賊迅速蹲身,試圖從下面偷襲戰馬的小腹。劉縯果斷抬起右腿,身體順着馬鞍左側迅速下墜,手中三尺青鋒快若閃電。「噗」的一聲,刺入偷襲者的小腹,將此人直接開膛破肚。

「啊———」又一名賊人尖叫着撲上,試圖趁劉縯重新翻上馬背,無暇他顧的機會,砍斷戰馬的後腿。還沒等他將手中的鋼刀劈落,一塊青石忽然凌空飛至,不偏不倚,正中此人的後腦勺。

「去死!」發完了石塊的馬三娘果斷舉刀,將距離自己最近的蟊賊一刀兩斷。另外一名蟊賊見勢不妙,轉身就逃。馬三娘從背後追過去,手起刀落,將此人的左臂連同小半邊身體卸到了地上。

「嘩啦———」血如同噴泉般湧上半空,四散濺落,灑得蟊賊們滿頭滿臉。周圍的蟊賊們在失去了大當家之後,原本士氣就飛速下降。待發現自己這邊所依仗的人數優勢,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頓時慘叫着朝着來路亡命而逃。

「哪裏走!」劉縯帶着鄧晨和馬三娘,組成一個品字形,策馬緊追。三兩個呼吸工夫,就跟上了蟊賊們的腳步,從背後將他們挨個剁翻。

正在馬車旁等待自家同夥前來幫忙的三名蟊賊,立刻意識到踢上了鐵板,果斷放棄等待,撒腿就跑。

躲在馬車當中、忍了一肚子窩囊氣的四人,豈肯讓他們逃得如此輕鬆。毫不猶豫扯下門閂,推開車門,彎弓搭箭,按照一路上的指點,瞄準逃命者身體最寬闊處,鬆開弓箭。

「嗖嗖,嗖嗖!」四支箭,有兩支放空,兩支命中目標的後背,將兩名蟊賊當場放翻在地。最後一名蟊賊嚇得兩腿發軟,一個踉蹌撲倒在山路上,雙手抱頭,大聲哭喊,「饒命,各位好漢饒命!……」

「閉嘴!」一路上,同樣的討饒之言,劉秀已經聽得耳朵起了繭子。怒叱一聲,壓低角弓,快步追向求饒者,準備將其生擒活捉。

劉縯有意鍛煉自家弟弟的膽色,也不阻止。喘息著拉住戰馬,抬起衣袖擦拭額頭上的血珠。背後的山峰上,斜陽西墜,晚霞被燒得宛若野火。萬道流蘇從天空中垂落下來,令他整個人宛若天神般威風凜凜。

「接下來的路,估計就安生了!」鄧晨喘息著策馬跟上前。

「小心!」就在此時,馬三娘猛地一抖韁繩,從二人身邊急沖而過,環首刀高高舉過頭頂,叫聲又尖又急,「劉秀,小心對面!賊人來了同夥!」

「啊!」劉縯嚇得心臟猛地一抽,趕緊再度策動坐騎,一邊飛速向劉秀等人靠攏,一邊舉頭觀察敵情。

果然,就在距離跪地求饒者不遠處的山路拐角,數十名滿頭大汗的蟊賊,簇擁著一名頭裹紅布的傢伙,蜂擁而至。

看到面對面剛剛剎住腳步的少年,群賊頓時喜出望外。嘴裏發出一陣鬼哭狼嚎,迫不及待地舉起兵器,朝着少年們猛撲過去!

【倚刀四顧意遲遲】

「壞了!」鄧晨心臟一抽,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千算萬算,終究還是百密一疏。

大夥算到了前路的埋伏,算到了群賊的反應,算到了群賊在追殺過程中會跑得彼此各不相顧,算到了蟊賊們得知大當家被誅殺后,必將分崩離析。卻唯獨沒有算到,從蟊賊大當家被殺到所有蟊賊認識到這個事實,需要很長時間!

如今,新追過來的這伙賊人,根本不知道大當家已經身死,還陶醉在抓到一群「肥羊」之後如何論功分贓的美夢當中。而「四頭小肥羊」,又恰巧在他們鼻子尖下活蹦亂跳。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鄧晨已經急得差點兒要發瘋的時候,跑在他前方一匹馬位置處的劉縯,猛地深吸一口氣,舌綻春雷,「住手!你們的頭領已經死了。再不投降,一個不饒!」

山裏頭空間非常閉塞,劉縯這一嗓子,又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剎那間,回聲激蕩,一波接着一波,如滾動的霹靂般,直接砸進了群賊的心底。

正在撲向劉秀等人的眾蟊賊,愕然停住腳步,相繼扭頭,看向劉縯等人身後,剎那間,一個個面如土色。

「快,快抓了那四個小的做人質,否則大夥誰都活不成!」還沒等群賊們從震驚中緩過神,被他們簇擁在隊伍中央的那名頭裹紅布的漢子,忽然舉起環首刀大聲斷喝。

「抓住他們,抓住他們,做、做人質!」群賊當中,有人結結巴巴地附和。挾裹着各自身邊的同夥,跌跌撞撞跟在了紅頭巾身後。

紅頭巾姓沈名富,江湖綽號沈疤瘌。因為見多識廣且擅於投人所好,在山寨里,早就穩穩地坐上了二當家的位置,因此,在眾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的話,瞬間就成了指路明燈。

彷彿看到自己做了大當家之後,一呼百應的風光。沈疤瘌渾身發燙,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獵物面前,刀尖向下斜指,「跪下投降,饒你……」

「跪你娘!」先前彷彿被嚇呆的四名少年,忽然齊聲回應。四張空空的角弓猛地變成了四把棍子,從上下左右四個角度,同時向他抽了過來。沈疤瘌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收刀格擋。耳畔只聽「啪,啪,啪,叮噹!」,脖頸、肩膀、手腕、胯下,同時傳來鑽心的刺痛。手中的鋼刀,也無力地掉在了腳邊的石頭上,火花四濺。

「去死!」劉秀俯身,拾刀,揮臂橫掃。環首刀緊貼着地面向上,潑出一道冰冷的閃電。

「啊———」沈疤瘌嚇得魂飛天外,完全靠着多年廝殺的活命本能,在最後關頭雙腿拔起向後跳躍,才避免變成跛子的命運。身體落地之時,後背卻正撞上麾下一名嘍啰的胸口,跟對方一道摔成了滾地葫蘆。

「去死,全都去死!」劉秀一刀走空,也顧不上再補第二刀。雙手握住刀柄,沖着圍攏過來的群賊左劈右剁。

此刻的他,哪裏還記得平素學過的武藝?完全是憑着感覺亂揮亂砍。而良好的身體素質和一路上被馬三娘追着打的收穫,在這一刻盡數得到了體現。一時間,竟殺得群賊紛紛後退閃避,輕易不敢靠得太近。

「投降,否則絕不輕饒!」嚴光、朱祐和鄧奉三個,也知道此時此刻,絕對不能露怯。趁著群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機會,揮舞著弓臂,護在了劉秀的兩側和身後。四個少年彷彿四頭初次下山的乳虎,橫衝直撞,毫無畏懼,短時間內,居然穩穩佔據了上風。接連將五名招架不及的蟊賊打翻在地,手捂傷口大聲哀嚎。

「別留手,死活都要!抓到一個算一個!」二當家沈疤瘌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面紅耳赤。幾十個江湖好漢,卻被四個小屁孩給打得節節敗退。此情此景如果傳揚出去,弟兄們以後還怎麼在道上立足?哪怕是拼個兩敗俱傷,也必須先將場子找回來。其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殺了他!」眾蟊賊也惱羞成怒,完全不顧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揮舞著刀劍再度一哄而上。

「噹啷!」劉秀手中的鋼刀,與一把鐵劍相撞,濺起數不清的火星。畢竟還未成年,他在臂力上很吃虧,被震得胳膊發麻,腳步立刻開始踉蹌。另外一名蟊賊瞅准機會,挺身撲上,揮刀用力下劈。「噹啷!」又是一聲脆響,鄧奉手中的弓臂在半空中擋住了刀刃,自身也斷成了兩截。

好個鄧奉,危急關頭兀自不肯放棄同伴,將下半截弓臂當作短劍,直戳蟊賊的眼睛。持刀的蟊賊不願變成瞎子,只好抽身後退。劉秀趁機邁步前撲,環首刀順勢來了一記白鶴亮翅!

「噗!」血光噴起兩尺多高,噴了周圍的人滿頭滿臉。先前手持鐵劍的蟊賊慘叫着踉蹌後退,兩眼瞪得滾圓,滿臉難以置信。一道又長又粗的刀傷,從他的左胸處,一直延伸到胯下。更多的鮮血噴射出來,將他體內的全部生機瞬間抽走。

「他殺了老六!」「六爺……」群賊們哭喊著,潮水般後退。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山寨六當家,被一名半大小子陣斬的事實。

被噴了一身鮮血的劉秀,所受到的衝擊絲毫不比他們小,手握鋼刀,竟忘記了趁機擴大戰果。

「投降、投降就、就放過你們!」

「我、我們沒、沒想殺人!」

嚴光、朱祐和鄧奉三個,緊跟着停住了腳步。勸降聲音里,帶着明顯的顫抖。雖然先前那場戰鬥中,他們幾個也曾經聯手殺死了四名蟊賊。可要麼是隔着車廂板,要麼是遠遠地在賊人背後放箭,根本看不到死者的面孔,自己身上也沒濺到半點血跡。而現在,有個大活人,卻在他們眼前,死得慘不忍睹。

沙場之上,這種菜鳥行為,等同於找死。沈疤瘌把握住戰機,從身邊弟兄手裏搶過一把鋼刀,高高舉起,直奔劉秀頭頂,「給六當家報仇……」

「噹啷!」一塊桃子大的石頭,從半空中飛了過來,正中高舉的刀身,將鋼刀砸得凌空飛了出去,不知去向。

「想死,就自己去抹脖子,好歹還能痛快一點兒!」馬三娘滿面寒霜,疾馳而至,用戰馬將劉秀四個與群賊分開。環首刀橫掃豎劈,將跟着沈疤瘌一道衝過來撿便宜的蟊賊,無論是否正在後退,全都放翻於地。

「賊子,拿命來!」劉縯和鄧晨一前一後,相繼趕到。像兩頭髮了瘋的猛獸般,在蟊賊隊伍里左衝右突。鋼刀落處,血光與斷肢相繼而起,慘叫聲不絕於耳。劉秀四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親手把小命交給賊人。頓時,一個個羞得無地自容。

馬三娘卻兀自覺得不解恨,瞪起一雙杏仁眼,繼續厲聲數落道:「發傻,也應該看看時候!不就是殺了個人么,有什麼好怕的?他死在你手裏,總比你死在他手裏強!仔細看着,彆扭頭。這才是世道真實模樣,要麼殺人,要麼被人殺!」說罷,也不管劉秀等人如何反應,一撥馬頭,從側面追向掉頭逃命的賊人,手起刀落,砍下一顆顆碩大的頭顱。

「三……」劉秀無力地舉了下手,嘴巴所發出的聲音,卻弱不可聞。

馬三娘的話沒錯,與其自己死在賊人手裏,當然不如讓賊人去死。可那絕望的慘叫,那漫天的血光,卻是如此讓人感到壓抑。壓抑得人心臟幾乎無法跳動,嗓子幾乎無法呼吸!

努力扭過頭,用環首刀支撐著身體,他不讓自己再去注意正在進行的殺戮。猩紅色的夕陽,卻又從山頂上照下來,照亮他孤獨單薄的身影,在血泊中拉得老長,老長!

【縱狼山林必生患】

馬三娘此刻心中可沒那麼多悲天憫人,縱馬揮刀,手下絕不留情!

她心裏非常清楚,事情之所以發展到如此險惡地步,完全是由於大夥當初顧忌自己的感受,沒有對前後幾波被生擒的蟊賊痛下殺手。結果導致蟊賊們探清了大夥的虛實,甚至還認為大夥軟弱可欺,成群結隊撲上來。

虧得劉縯剛才那一嗓子喊得及時,而劉秀四人雖然武藝平平,膽氣卻都不太差,聯合起來,勉強還有幾分自保之力。否則,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如果劉秀因為照顧自己的感受放過了蟊賊,到頭來卻被蟊賊所傷,馬三娘覺得自己肯定沒臉再同路了,只能躲起來,這輩子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眾蟊賊的兩條腿怎麼跑得過戰馬?被殺得魂飛膽喪,掉頭又沖向劉縯和鄧晨,試圖繞過二人,奪路逃命。馬三娘看了,也不屑去追。抬手擦了把臉上的血珠和汗珠,策馬又回到了劉秀等人身旁,持刀而立。

「三、三姐!」朱祐的心神,被馬蹄聲從天外拉回。抬起煞白的小胖臉兒,看向渾身上下濺滿了血跡的馬三娘,打招呼的聲音結結巴巴。

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意識到,「勾魂貔貅」這個名號由何而來。

「別廢話,看大哥那邊。學學他和姐夫是如何殺賊!」馬三娘沒注意到朱祐的表情,還以為他又想找機會大獻殷勤,杏眼一翻,大聲命令。

「啊!是,好!」朱祐心裏偷偷打了個哆嗦,趕緊將目光轉向劉縯和鄧晨。只見四名試圖從劉縯身側強沖而過的蟊賊,在轉瞬間,就被刺翻了三個。剩下一個嚇得兩股戰戰,想要繼續逃命雙腿又使不上多少力氣,像醉鬼般搖搖晃晃。正踉蹌間,鄧晨策馬如飛而過,手中長劍如鐮刀般斜向一抹,藉著戰馬的奔行速度,在此人的後背上抹出了一條兩尺長的傷口。「噗———」鮮血躥起了一人多高,瀑布般落下。蟊賊慘叫着又向前跑了兩步,一頭栽倒,當場氣絕。

「不給咱們活路!咱們一起上,拼一個算一個!」蟊賊二當家沈疤瘌又急又怕,揮舞著一把剛剛撿起來的環首刀大聲招呼。眾蟊賊見逃命無望,也都發起狠,飛蛾撲火般朝劉縯身畔沖。

劉縯和鄧晨二人大聲冷笑,策動坐騎,揮舞長劍,像割莊稼般,從背後將逃命者挨個砍倒。不是所有的落草者都配被稱江湖好漢。大夥已經犯了一次錯,絕不會犯第二次。

忽然,沈疤瘌脫離隊伍,轉身朝劉秀等人沖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將環首刀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朝身後一拋,跪倒在地,大聲哀告:「三姐救命!我是沈富,我是鳳凰山的沈富!」

沈疤瘌唯恐馬三娘認不出自己,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大聲提醒,「我當年曾經給您牽過馬,我臉上這道疤,也是追隨三姐你跟官兵作戰時留下的!三姐,看在我以前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請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沈疤瘌?」馬三娘的臉色變了變,高舉在手中的鋼刀,再也無法劈下。

在馬武被岑彭欺騙下山接受「招安」之前,兄妹兩個帶領鳳凰山的好漢們,曾經跟官府多次交手,雖然每次都能佔據上風,但自身的損失也非常驚人。一場血戰下來,很多人都長眠不起。也有很多弟兄因為受了傷需要調養,或者意志不夠堅定,悄悄地選擇離開。對於受了傷需要下山調養的弟兄,馬武向來會熱心地送上一份盤纏和口糧。對於那些厭倦了刀頭舔血生涯,想重新去過安穩日子的弟兄,馬武也盡量做到好聚好散,不會過多刁難。

而疤瘌臉沈富,恰好屬於兩種情況兼而有之。此人臉上挨了官兵一刀,算是傷員,離開山寨找地方休養無可厚非,傷愈之後原本已經歸隊,但後來又偷偷開了小差,終歸是人各有志,無需勉強。只要沈疤瘌不去給官兵帶路,日後大夥相見時,依舊算得上是自家弟兄。

然而,讓馬三娘打破腦袋也沒想到的是,沈富離開了鳳凰山,並不是去過安穩日子,而是跑到了千里之外,另起了一份爐灶。看模樣,好像還混得風生水起。

【為惡過多終有盈】

「三姐,你們認識?」劉秀顧不上再發獃,拎着血跡未乾的環首刀走過來,帶着幾分關切詢問。

「算、算認識吧!」馬三娘心亂如麻,不敢跟劉秀的眼神對接,側着臉回應,「他、他原來在鳳凰山做事,後來偷偷開了小差!」

「不,不是開小差,是怕、怕拖累大當家和你!」話音剛落,沈疤瘌立刻哭天喊地叫起了冤枉,「三姐你聽我說,我當時剛剛養好傷,氣血兩虧。留在山上只會拖你和馬大哥的後腿,所以才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那馬大哥被人追殺時,怎麼沒見到你?」劉秀立刻從此人的話語中抓到破綻,皺了下眉,沉聲追問。

「我,我……」沈疤瘌愣了愣,眼睛又開始骨碌碌在眼眶裏亂轉,「我、我有個親戚在這邊,所以過來投奔他。誰料他效仿馬大哥,也干起了替天行道的勾當。我、我沒地方去,只好、只好先……」

「住口,你們也配跟我哥比!」馬三娘臉色大變,厲聲打斷,「我哥在鳳凰山,什麼時候攔路搶劫了。我哥……」

「我、我說的不算啊!」沈富自己也知道剛才的話漏洞百出,乾脆扯開嗓子,大聲哭嚎,「三姐,我一個小嘍啰,怎麼可能做得了山寨的主?發現他們連馬大哥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想要後悔也晚了!他們又不會像馬大哥那樣,任由我自行離開。三姐,我、我真的後悔,我後悔得夜夜都睡不着覺。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回鳳凰山,想着馬大哥和你。三姐,救救我,救救我!」

「閉嘴!哪個用你想?鳳凰山沒、沒你這樣的孬種!」馬三娘又羞又氣,大聲斥罵。但手中的鋼刀,卻再也舉不起來。

在半路上養好傷后,她曾經瞞着劉縯等人,從過往旅人嘴裏,偷偷打聽過鳳凰山的消息。卻非常痛苦地得知,就在大哥馬武和自己被騙到棘陽的第三天,也就是自己在道觀養傷的時候,鳳凰山老營被狗官岑彭帶領爪牙付之一炬。留在山上的老弱婦孺,大部分都被官兵當場斬殺,只有零星幾個逃了出去,生死難料。

聽聞這個消息后,馬三娘在背地裏,哭了一場又一場。礙於當初大哥跟自己分別前的交代,不能讓爺娘的墳前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才強壓下了潛回棘陽刺殺岑彭報仇的衝動,繼續跟着劉秀等人向北而行。如今,在遠距鳳凰山千里之外,忽然看到一個曾經的「鳳凰山好漢」,縱使此刻對方的行為再卑鄙,形象再齷齪,她又怎麼可能下得了狠手?

「不對!」嚴光忽然走上前,用弓臂指著沈疤瘌的鼻子,大聲反駁,「你既然無時無刻都想着鳳凰山,剛才最開始交手之時,為何沒認出三姐?你說你只是個小嘍啰,做不了主,我剛才分明聽見有人叫你二當家!」

他向來心思縝密,又不會像劉秀那樣,念著馬三娘的面子,問出來的問題一針見血。沈疤瘌被問得接連打了兩個冷戰,趕緊又扯開嗓子,大聲哭喊道:「三姐,我冤枉。剛才被您一路追着砍,我、我哪裏有膽子,看看您到底長什麼樣?至於二當家,這座山中總計有七個寨子,每個寨子裏都有十幾個當家。我這個伏龍寨二當家,根本連個屁都算不上!」

「三娘,此人留不得!」劉縯和鄧晨聯袂而歸,人的衣服和戰馬的鬃毛上,鮮血淅淅瀝瀝而落。大部分蟊賊都被他二人聯手殺死。只有三個看起來年齡跟劉秀、鄧奉差不多大的,因為長相嫩,又跪地討饒得及時,被二人當成了俘虜,用長劍押著,走了過來。

「我跟大哥剛才問過了,此人是伏龍寨的二當家。平素自成一派勢力,已經能跟大當家平起平坐!」唯恐馬三娘心軟,鄧晨猶豫了一下說。

「姐夫,我知道該怎麼做!」馬三娘臉色一紅,輕輕點頭,咬着牙舉起環首刀。鳳凰山已經不存在了,曾經的鳳凰山好漢,也永遠成為了傳說。沈富這種人,心狠手黑,嘴裏頭還沒有半句實話,如果饒他不死,指不定將來還會生出多少禍端。

「三姐饒命!我、我知道一個消息,一個重要消息!我願意將功贖罪!」沈富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觀望周圍動靜。見馬三娘這回刀刃朝下,立刻向遠處打了個滾,大聲哀告。

馬三娘微微一愣,剛剛舉起來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沈疤瘌繼續向遠處翻滾,「我剛才真的沒認出你,但是我知道馬大哥的最新消息。你如果饒我一命,我願意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啊?」馬三娘大吃一驚,扭頭看向劉縯,手中的鋼刀,更是劈不下去。

「馬子張在哪兒?你怎麼會有他的消息!」劉縯與馬子張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心中卻對此人極為欽佩。

「馬大哥數日前與人一道劫了淯陽大牢,把裏邊那些拖欠官府稅金的囚犯,全都救了出去。」沈疤瘌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活命機會,趕緊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出來,「然後他們就把隊伍拉上了綠林山,據說狗官甄阜帶着上萬兵馬去征剿,都被他打得大敗而歸。我知道這件事後,曾經勸我們大當家,帶着弟兄們去投奔他。但是大當家是本地人,捨不得離開老家太遠,不肯聽!」

後面幾句廢話,被劉縯和馬三娘毫不猶豫地選擇忽略。馬武的傷勢已經好轉了,並且又拉起了隊伍,有了本錢自保。這個消息,比一路上聽到的任何喜訊,都令人精神振奮。

「三姐,你饒我這一次,我回山寨收拾收拾,立刻帶着手下弟兄和金銀細軟去投奔馬大哥。我雖然沒啥本事,但能讓馬大哥那邊多一個人,不不,多幾車輜重,省得他為了幾袋子過冬的糧食,還要冒險去攻打大戶人家的莊園!」

如果放在八年前,區區幾車細軟,絕對無法令馬三娘動心。然而,眼下自家哥哥馬武重傷初愈,所統帶的,又是一群烏合之眾。幾車細軟,就有可能關乎生死,不由得她不仔細斟酌。

「你真的肯去投奔馬子張?」劉縯也知道,眼下多一車輜重,就有可能讓馬武多一分熬過冬天的機會,左手輕輕摩挲著劍鋒,沉聲追問。

「真,十足的真。大當家和其他頭領都被您給殺了,我說去投奔馬大哥,絕對沒人敢反對!」沈疤瘌鬆了口氣,迫不及待地回應。

「那就姑且信你一次!」劉縯看看滿臉猶豫的馬三娘,收起了寶劍。

「大哥!」馬三娘知道劉縯又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才決定給沈疤瘌一個機會,「您其實不必這樣遷就我。我、我……」

「自家妹妹的事情,怎麼算遷就?」劉縯笑了笑,轉身跳上戰馬,「我答應過馬子張,拿你當親妹妹!我說話向來算數。走吧,老三、嚴光,收拾好馬車,咱們繼續趕路。姑且相信此人一次,他要是不知道好歹,留在這裏繼續為惡,早晚會死在其他山賊手裏,也不用咱們來殺。」

「也對!」劉秀、嚴光等人齊齊點頭,笑着走向馬車。

「多謝三姐活命之恩!多謝這位英雄活命之恩。小人這輩子,到死都不會忘!」沈疤瘌自知終於逃過了一劫,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直到馬蹄聲漸漸消失,才停了下來,雙目當中,閃過一縷幽藍色的寒光。

「二當家,他們、他們走了!咱們去哪兒?」三個少年蟊賊也被劉縯一道放過,見沈疤瘌終於不再光顧著磕頭,趕緊低聲請示。

沈疤臉陰沉着臉不說話,抬起頭東張西望。直到確認劉縯和馬三娘等人確實已經徹底走遠,才咬了咬牙,冷笑道:「去哪兒?當然是去宜陽報官。你們沒看到么?馬三娘剛剛路過這裏,即將前往長安,行刺皇上!」

「啊?」三名少年蟊賊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

「朝廷有令,抓到馬武和馬三娘者,賞田千畝,金一斗!舉報者,賞格可得一半。敢窩藏收留者,族誅。」沈富朝地上吐了口濃痰,「馬三娘跟其餘那幾個人剛剛路過宜陽,肯定會留下什麼蹤跡。咱們回宜陽去打探清楚了,把馬三娘準備去長安行刺的消息,和他們的模樣、來歷,一道報告給官府,就能分到五百畝地,半斗金子,從此吃香喝辣。」

「啪!」一支羽箭,忽然從半空中飛了過來,正中沈疤瘌的腦門。

「啊———」三名少年蟊賊嚇得魂飛魄散,不敢管沈疤瘌的死活,拔腿就跑。陸續又有三支羽箭飛至,將他們挨個射殺。

【日暮又聞呼聲急】

「別怪我下手狠,不能留着你們禍害大哥全家!」馬三娘如同靈貓般從附近的山石后跳了出來,背起角弓,一邊用環首刀切開蟊賊的喉管,一邊喃喃自語。吃虧上當狠了,人就會多長幾個心眼兒。馬三娘只策馬跑過了前面的山路拐彎,就跳下坐騎悄然返回,無聲無息地潛伏在了蟊賊們附近。那沈疤瘌的武藝,連粗通都算不上,又正值驚魂未定,哪裏會發覺身邊已經多了一隻勾魂貔貅?

「還有你,丟光了鳳凰山的臉!」從最後一名少年蟊賊的脖子上拔出橫刀,馬三娘走到已經氣絕身亡的沈富身旁,手起刀落,砍下了頭顱。

心臟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忽然斷裂。她眼前一黑,晃了晃,咬着牙重新站直了身體。從此之後,她馬三娘死也好,活也罷,都跟鳳凰山、跟山下的馬家沒有糾葛。她馬三娘從此終於可以像哥哥馬武希望的那樣,只為自己而活,無拘無束,無牽無掛。

一陣清冷的晚風吹過,捲起陣陣血腥。馬三娘打了個寒戰,一腳踢開沈疤瘌的腦袋。天馬上就黑了,她不能讓大夥等得太着急。

總計只用了百十個呼吸工夫,馬車已經遙遙在望。車廂旁,剛剛換過乾淨衣服的劉秀等人,聽到腳步聲響如釋重負,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

「那四個傢伙呢,是回到山上去收拾行李了,還是拿誓言當成了屁?」朱祐等得最為心急。

「死了!」馬三娘冷冷地說。

「死了?你殺了他們?」朱祐被嚇了一大跳,接連後退數步。

「豬油,別嚷嚷了。三姐做事,自有她的理由!」劉秀輕輕扶了他一把,「上車,趁著天還沒完全黑,再往前走一段。至少得先過了熊瞎子谷。」

這一句說得甚為及時,既避免了朱祐繼續糾纏下去,惹馬三娘討厭。又點明了眼前真正需要注意的關鍵。幾個蟊賊頭目雖然先後殞命,但誰也不能保證,是不是還有其他不開眼的傢伙,依舊懷着「吃肥羊」的美夢不願醒來。當即,大夥紛紛點頭,匆匆趕路。一邊走,一邊還小心戒備,以防有蟊賊繼續冒險偷襲。

如是又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在馬上就要看不清道路的時候,來到了群山的邊緣地帶。雖然還沒有見到任何人煙,但腳下的土地,卻已經平整了許多。夜幕下的田野,也變得漸漸寬闊。

劉縯經驗豐富,立刻挑了一處靠近溪流且不太潮濕的土坡,帶着大夥去佈置夜宿營地。馬三娘和鄧晨則用繩索、弓箭等,在周圍佈置陷阱,防止有野獸趁著黑夜來襲,也防止有陌生人悄悄靠近。

劉秀、嚴光、朱祐、鄧奉四個第一次出遠門,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負責打水、生火、熱飯。一通忙碌過後,倦意漸漸上涌。幾個少年先後在火堆旁鋪開獸皮睡去。劉縯和鄧晨則分了班次,輪流擔任崗哨,警惕周圍的風吹草動。

也許是幾個頭目戰死的消息已經傳開了的緣故,也許被山路上的同夥屍體嚇破了膽子,整整一夜,再沒有任何蟊賊的身影出現。第二天吃罷早飯,劉縯帶着眾人打來冷水澆熄了篝火,再度上路。又走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徹底遠離了群山的懷抱。

前朝花費重金修成的官道,就在眼前,又寬又長,兩側樹木正在落葉,繽紛滿地。官道上,稀稀落落也有了行人和車馬,不再是鴉雀無聲。

他們幾個正值青春年少,又讀了一肚子詩書,雖然衣着打扮樸素,卻也顯得氣質超凡脫俗。路上的旅人看到了,難免被吸引。待看到魁梧偉岸的劉縯,沉穩有度的鄧晨,英姿勃發的馬三娘,愈發心生親近之意。

劉縯也正急需了解司隸附近的風土人情,以及全天下的傳聞掌故,對於主動上前搭腔的旅客,只要看起來不像懷着歹意,便給予熱情的回應。如是一天走下來,七個人的隊伍,就變成了三十餘人。另外二十幾位,兩撥是要前往長安探親,兩撥是要前往華陰投靠朋友,大夥湊在一起,談談說說,倒也解去了許多寂寞。

眼看着大地又要被暮色籠罩,大夥走得人困馬乏。正準備去前方找個大一些的村落,租上幾間房子歇腳,晚風當中,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金鐵交鳴,緊跟着,便是一陣悲憤的哭嚎,「天殺的狗賊,老子跟你們拼了!」

「有強盜打劫!」劉縯眉頭一皺,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間劍柄,「這都快到弘農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還有盜匪殺人越貨……」

【白袍少年引長弓】

「伯升且慢!我先去打聽清楚情況!此處道路平坦,我等人多勢眾且有車馬代步,無論是戰是走,都可以從容自如!」鄧晨猛地伸手拉了劉縯胳膊一下,隨即抖動韁繩,朝着哭喊聲傳來的方向策馬飛奔。

劉縯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此刻自己身邊還有四個少年需要保護,並非單人獨騎,不能像以前出行那樣路見不平立刻持劍而上。悶哼一聲,將已經拔出一半的長劍又插回了皮鞘。

其餘旅伴原本已經起了撒腿逃命的心思,聽鄧晨說得果斷自信,又看到五個未成年人臉上都沒露出半點兒懼色,而是默不作聲地開始整理馬匹和弓箭,頓時兩頰一熱,將原本已經撥歪的馬頭,又悄悄地撥了回來。

「諸位仁兄勿慌,劉某自問本領還過得去。萬一事情不測,便由劉某和偉卿來斷後,你等儘管自行離去便可!」劉縯見狀,向眾人大聲許諾。

聞聽此言,一眾旅伴的臉色愈發慚愧,紛紛手握兵器,啞著嗓子回應道:「劉兄這是哪裏話?咱們一見如故,理應同進同退,斷沒有把你一個人留下,我等各自逃生的道理!」

「如此,劉某多謝了!」劉縯雙手抱拳,向大夥鄭重行禮。隨即策馬向前跑了二十幾步,手按劍柄,全身戒備。

少頃,馬蹄聲由遠及近,鄧晨拎着把滴血的長劍,匆匆忙忙返回,將劍身朝大夥舉了舉,大聲示警:「快走,有馬賊在洗劫村子,就在前方距離官道不足兩里遠處,繞過了那片樹林就是。村子裏的大戶應該雇了不少刀客,正在跟他們拚命!」

「啊!」眾旅伴聞聽「馬賊」兩個字,臉上的慚愧瞬間變成了恐懼。

與其他攔路搶劫的蟊賊不同,馬賊的作案地點,通常都遠離其老巢。因此下手格外狠毒,很少會留下活口。因為有戰馬代步,一旦被他們盯上,「獵物」很難平安脫身。無論是主動投降,還是丟下財物倉皇遠遁,最後結果恐怕都是一樣。

「爾等自管先走,劉某和鄧偉卿斷後。三娘,帶着老三他們,跟大夥一塊離開!」劉縯當機立斷,抽出寶劍,毫不猶豫地去兌現先前的承諾。

眾旅伴這才多少緩過了一點心神,紛紛掉轉坐騎,準備沿着官道向東逃命。還沒等他們加速,耳畔只聽「嗤———」一聲,一哨身穿青色皮甲的馬賊,從右前方如飛而至。

「柱天大將軍帳下虎賁奉旨討賊,爾等速速交出兵器和坐騎,聽候甄別處置。否則,定斬不赦!」帶隊的馬賊頭目手持長槊,大聲威脅。身後六名馬賊舉刀持弓,將謊言一遍遍重複。

柱天大將軍,是前東郡太守翟義起兵反抗王莽時自封的官爵。因為他擁立東平郡王之子劉信為帝,打出了匡扶大漢江山的旗號,因此在民間贏得極大的支持。雖然在王莽的全力鎮壓下,很快翟義本人就兵敗身死,但幾乎每一年都有起義者冒稱是柱天大將軍的舊部,重新豎起討伐王莽的大旗。這些起義者來歷各異,良莠不齊,行事手段也大相徑庭。有人的確是只跟官府作對,試圖重新建立大漢朝那種相對寬鬆包容的秩序。有人則純粹是掛着羊頭賣狗肉,嘴裏高喊著「討伐王莽,解民於倒懸」,實際上比王莽麾下的大新朝官兵還要兇殘。

因此,聽得「柱天大將軍帳下虎賁」,眾旅人非但沒有老老實實交出兵器,下馬投降,反倒咬着牙把防身用的寶劍和佩刀都抽了出來,同時雙腿用力狠夾馬腹,準備萬一逃命的道路被斷,就跟馬賊們拼個魚死網破。

那帶隊的馬賊小頭目見自己一番大話,居然沒把「獵物」們嚇得立刻跪地求饒,心中也暗自吃了一驚。然而,看到眾人胯下的坐騎和身旁背負着行李的馱馬,心中的貪婪之火頓時熊熊而起。端起長槊,就朝官道上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旅人撲了過去。三尺長的槊鋒寒光四射,恨不得立刻給「獵物」來一個透心涼。

「啊———」那名旅人手中只有一把寶劍,自身武藝也稀鬆平常,如何擋得住巨蟒般刺過來的槊鋒?

本以為自己此番在劫難逃,卻遲遲沒感到任何痛苦。驚愕中偷偷睜開眼睛,只看到原本該刺中自己的丈八長槊,像死蛇一樣掉在了身後不遠處的官道旁。而先前凶神惡煞般的馬賊頭目,此刻則橫躺在長槊附近,肋下斜插著一支羽箭,口鼻噴血,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一命嗚呼。

「咱們的人殺了馬賊!」不止一名「獵物」看到了馬賊頭目的下場,一個個慘白著臉,嘴裏發出毫無意義的叫喊。

「一起動手,咱們這邊人多,殺光他們,免得有人回去搬兵!」一個變聲期的嗓音,傳入「獵物」們的耳朵。

眾人愕然回頭,只見逃命隊伍最後的馬車上,有名少年持弓而立。衣袂飄飄,白袍勝雪,翩然不似凡間人物。

【鯤鵬展翼群山矮】

「好一個少年英雄!」

「這才是我漢家男兒!」

眾旅人心中暗喝一聲彩,臉上的恐懼再度被慚愧之色取代。

車轅上持弓而立的那名少年,嗓子才剛剛開始變聲,真實年紀絕對不會超過十七。面對凶名遠播的馬賊,心中卻毫無畏懼。即便是在暫避敵軍鋒纓之時,依舊記得放箭保護素昧平生的旅伴。而自己同樣面對兇狠殘暴的馬賊,卻只能低着頭作鳥獸散。這差距,真是令人無地自容!

「馬賊兇惡,大夥與其被追上挨個殺死,不如一道血戰脫身!」那白袍少年一邊彎弓搭箭,射向其餘六名馬賊嘍啰,一邊扯開嗓子大聲補充。

「殺了他給王大哥報仇!」六名馬賊一邊躲閃還擊,一邊憤怒地咆哮。

「劉秀小心!」馬三娘催動坐騎,揮刀擊飛凌空射過來的鵰翎。

劉縯和鄧晨主動留下斷後,沒想到已經有小股馬賊迂迴到眾人的側翼,因此都來不及出手相助。現在,只有她一個,承擔起了保護四名少年讀書郎的任務,擔子不可謂不重。然而,此刻的馬三娘,心中反而湧起了幾分欣然。巴不得馬賊們的數量更多一些,讓自己和劉秀能夠長時間聯手拒敵。

嚴光、朱祐、鄧奉三人,哪裏肯讓劉秀和馬三娘兩個人去承受所有馬賊的攻擊?相繼從車轅和四敞大開的車廂口舉起弓,瞄準馬賊迎面而射。

他們的射藝雖然比剛剛離家時有了很大的進步,畢竟火候不足,且缺乏實戰檢驗。匆忙射出的羽箭,要麼因為目標正在高速移動而落到了空處,要麼因為力道太弱,被馬賊們用兵器輕鬆擊落於地。

眾馬賊見狀,越發堅信自家頭目的死,絕對是一個意外。忍不住哈哈大笑,高舉起環首刀,結伴朝馬車發起了傾力一擊。

「賊子找死!看箭!」正加速趕過來的劉縯大急,隔着三十多步張弓便射。馬背起伏,晚風橫吹,他倉促射出的羽箭,同樣保證不了準頭。除了讓群賊的衝鋒速度微微一滯之外,沒有起到其他作用。

劉縯急得雙目欲裂。就在這時,三名正在逃命的旅人,同時怒喝,「狗賊,老子給你們拼了!」撥轉坐騎,迎面朝六名馬賊沖了過去。

「拼了,殺一個夠本兒!」其餘旅人身體內的男兒血性瞬間被激發,高高舉起的兵器,在夕陽的餘暉下耀眼生寒。

漢風雄烈,最頂層的權貴豪門雖然已經迅速腐朽,中下層的良家子們卻依舊保持着祖先好武任俠的遺風。而敢前往數百里之外探親訪友者,更是十個裏頭有八個練過拳腳兵器,且膽氣不俗。因此,二十幾位漢子結伴拚命,殺氣頓時直衝霄漢!

六個正在撲向馬車的賊子,哪裏想得到「獵物」們居然會聯袂反撲?剎那間,就被寒光徹底吞沒。待劉縯和鄧晨終於衝到自家弟弟和侄兒身畔,哪裏還用再跟賊人廝殺?只見六匹遍體鱗傷的戰馬悲鳴著踉蹌逃命,而先前如狼似虎的馬賊們,一個個全都被砍得橫屍在地,殘缺不全!

「南陽19劉伯升,拜謝諸君仗義相救!」劉縯驚魂初定,向眾旅伴拱手。

「伯升兄哪裏話,若不是你們兄弟,我等今日全都蒙羞而死,魂魄愧見先人!」眾旅人搖擺着兵器,側身閃避,一張張紅潤的臉上,寫滿了自傲。

全殲一小隊馬賊,大夥卻毫髮無傷。這份戰績,足夠成為每個人心中永遠的回憶。

「大恩不言謝!客氣的話,劉某就不多說了。大夥趕緊啟程,咱們結伴繞路。萬一再有其他賊人追上來,就聯手斬之!」劉縯向來不是一個做作之人,見大夥不肯接受自己的感謝,也不哆嗦,又拱了下手,大聲提議。

「接下來該怎麼做,伯升兄儘管下令……」眾旅人心中熱血澎湃。

「好,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走!」見眾人士氣可用,劉縯點點頭,策馬走向了隊伍的最前方。

眾旅伴找回自家的馱馬,簇擁在幾個少年所乘坐的馬車周圍,果斷向東而去。不一會兒,就走出了三十餘里路,空氣中再也聞不到血腥氣,耳畔也再聽不見從那座正在被馬賊洗劫的莊院裏所發出的呼救聲。

然而,還沒等把額頭上的汗水擦乾,背後卻突然又傳來了一陣憤怒的喝罵:「站住,該死的狗賊!殺了我李碩的兄弟,爾等必須血債血償!」

【猛虎嘯野百獸驚】

追過來的是另外一支馬賊,人數大概二十齣頭。

馬賊們平素囂張慣了,根本沒仔細檢查自家被殺同夥的屍體,也不在乎眼下自己一方人數跟對手差不多的事實,一邊加速狂追,一邊大呼小叫。

如果最初那一小股馬賊沒有被旅人們全殲,如果此刻追過來的這支馬賊人數擴大十倍,也許還真有可能把旅人們嚇得乖乖束手就戮。然而,此時此刻,一眾旅人士氣正旺,自信心和自尊心雙雙爆滿,怎麼可能被幾句廢話嚇倒?紛紛將目光轉向默認的帶頭大哥劉縯,七嘴八舌地請纓。

「減速,回馬,跟我來!大夥別緊張,小心不要互相撞到!」劉縯心中正為不能出手幫助那個被馬賊洗劫的莊子而內疚,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決定。

「是!」眾人無師自通,如久經戰陣的軍隊般,齊齊答應了一聲。先放緩坐騎速度,然後果斷撥轉了馬頭。

劉縯動作最利索,毫不猶豫地衝到最前方。手中長劍高高舉起,「殺光他們,為民除害!」說罷,雙腿一夾馬肚子,如下山的猛虎般,迎著馬賊撞了過去。

「殺光他們,為民除害!」鄧晨吶喊着緊隨,長劍平伸,目光堅定。

「殺光他們,為民除害!」眾旅人一個個熱血沸騰,高舉兵器,策動戰馬,在鄧晨身後跑成了一條曲曲彎彎的橫隊。

「燈下黑,馬車交給你!」劉秀嫌馬車跑得慢,丟開韁繩,抄起弓箭,雙腳踩住車轅,努力將身體穩穩站起。經歷了連續多場血的洗禮,他的心智,像拔節的竹子一樣高速成長。再也不會因為賊人的死而心神恍惚,只想緊緊跟在哥哥劉縯身後,拿起武器,保護自己所親近和所尊敬的人。

敵我雙方的速度,很快就都衝到了極致。彼此之間的距離,也隨着馬蹄的落地聲迅速縮短。幾支鵰翎迎面飛來,被劉縯用長劍一一撥落。兩名馬賊的身影緊跟着鵰翎趕至,一左一右,準備給劉縯來一個雙鬼拍門。劉縯揮動長劍向左力劈,將左側急沖而來的馬賊劈得倒飛出去,血濺五尺。緊跟着整個身體側擰,下墜,鞍外藏身,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躲開來自右側的必殺一擊。隨即,身體快速返回馬背,長劍如匹練般從左前方向戰馬右側迴旋,雙腿、腰肢和手臂協調配合,宛若亮翅起舞的白鶴,「噗———」

血光迸射,滾落一顆碩大的頭顱。

兩名馬賊先後戰死,附近的其他馬賊大吃一驚,本能地紛紛策馬閃避,撲向其他目標。劉縯的眼前瞬間一空。猛地深吸一口氣,他策動坐騎,將長劍指向馬賊中衣着最為光鮮、坐騎最為神駿的那個傢伙,大聲斷喝:「來將通名,無名鼠輩配不上劉某手中之劍!」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布衣之俠,他心裏其實非常明白,此刻自己身邊的同伴雖然比對面的馬賊數量多,戰鬥力卻根本不能保證。其中大多數人,缺乏嚴格的廝殺訓練,沒有任何作戰經驗,也不具備與馬賊死拼到底的勇氣和決心。若是一直打順風仗,大夥兒有可能會勇氣備增,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迹。若是不幸遇到挫折,或者被敵軍拖入僵持狀態,肯定很快就會被打回原形,整體潰不成軍。所以,他只能想方設法激怒對面的馬賊頭目,爭取採用擒賊擒王的方式,速戰速決。

「老子是柱天大將軍帳下虎賁校尉李碩!」馬賊頭目哪裏猜得到劉縯此刻心中的打算?毫無意外地被其囂張態度激怒,舉刀指着他,開始最後的加速,「小子報上名來!」

「你爺爺南陽劉伯升!」劉縯大聲喝罵,話到,馬到,人也到。對馬賊頭目李碩刺向自己胸口的刀尖不閃不避,長身,舉劍,力劈華山。

「你爺爺個———」自封為校尉的馬賊頭目李碩,才捨不得跟一個無名遊俠拚命,果斷舉起環首刀,用力向外格擋。他的膂力驚人,在整個馬賊團伙中,罕有同伴能夠匹敵。本以為此番能順利將劉縯手中寶劍磕飛,至少也能令對方的攻勢半途而廢。然而這次,結果卻不幸地出乎意料。

耳畔只聽見「噹啷」一聲巨響,手腕、小臂和肩胛等處傳來了一陣刺痛,李碩感覺到,整個右半邊身體失去了控制,屁股疼得幾乎坐不住馬鞍,只能努力用左手狠拉戰馬的韁繩來保持平衡。

「咴咴咴———」受過訓練的戰馬,對騎手所發出的每一個指令,都會迅速做出響應。感覺到嚼子20處突然傳來的刺痛,儘管非常不情願,依舊嘶鳴著放慢腳步。「啊———」發覺坐騎誤解了自己的意圖,李碩嚇得厲聲大叫。趕緊低頭,縮頸,將身體靠向馬脖子,以防劉縯趁機痛下殺手。

他的補救措施做得非常及時,果然,下一個瞬間,劉縯手中的長劍就緊貼着他的後腦勺掃了過去,盪起半邊皮盔和一團帶血的頭皮。

劇烈的痛苦,令李碩兩眼發黑,不得不用左臂抱住戰馬的脖頸,以免從高速移動的馬背上墜落。劉縯的第三劍,卻毫無停滯地從他的身後砍到,「咔嚓」一聲,帶起漫天紅光。戰馬的系臀皮索連同尾椎骨,應聲而斷。可憐的畜生嘴裏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後腿一軟,轟然栽倒。

「殺!」一擊得手的劉縯看都不看,繼續策動自家坐騎前沖,翻腕橫掃,斬落另一名馬賊的胳膊。落下的手臂,恰恰砸中摔下馬背的李碩,令其猛然恢復了幾分心神。不能躺在原地,否則,即便不被陸續衝過來的其他「獵物」吞沒,也會被他自己麾下的弟兄用馬蹄活活踩成肉泥。

強忍疼痛和暈眩,他單手支撐著身體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向側翼。被打脫了臼的右臂舉過頭頂,就像方士手中的白幡一樣醒目。

高速衝過來的鄧晨立刻注意到了他,策馬揮臂,長劍藉助戰馬的奔跑速度用力一掃,「噗!」血如噴泉,李碩的頭顱躥起了半丈高!

「呀,呀———」沒想到自家頭領連一個回合都沒堅持下來,就丟了性命。眾馬賊嚇得魂飛膽喪。

跟在劉縯鄧晨二人身後的旅人們,卻陡然間信心百倍,爭先恐後衝上前,將馬賊們像打棗子,一個接一個從馬背上砍了下去。

【是賊是官兩難辨】

晚霞如火,殘陽如血,整個世界彷彿都被霞光所引燃,天地間跳動着耀眼的紅。二十二名壯士跟在劉縯身後撥轉坐騎,沖着剩餘的馬賊再度加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驕傲和決然。剛才的第一輪對沖中,有四名旅伴被賊兵打落馬下,生死不知。還有七名旅伴身上受了傷,血染征衣。

然而,只要還能於坐騎上穩住身體,個個義無反顧。而挺過了第一輪對沖之後剩餘的幾名馬賊,哪裏還有膽子掉頭再戰?雙腿狠狠磕打坐騎小腹,望風而逃。

「哪裏跑,受死!」馬三娘毫不猶豫地舉起環首刀,策馬堵住群賊的去路。先前因為馬車提速太慢,而她卻奉命要保護劉秀等人,所以遠遠地落在了旅伴們身後。如今,因為雙方的方向逆轉,她和劉秀等人,恰恰成了群賊必須通過的第一關。

逃得最快的一名馬賊繞路不及,只能大叫着朝馬三娘揮刀亂砍。馬三娘微微一笑,舉刀上撩,將賊人的兵器高高地盪起,隨即,反手一刀斜劈下去,砍掉了此人半邊身體。第二名賊人又衝到近前。馬三娘微微側身,一記乾淨利落的橫掃,將此賊直接掃下了坐騎。

第三名馬賊咆哮著,趁機揮刀砍向馬三娘肩膀。還沒等他手中的鋼刀揮落,「嗖!嗖!」側前方忽然飛來兩支冷箭,一上一下,狠狠地扎在了他胯下坐騎的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連悲鳴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立刻氣絕倒地。馬背上的賊人顧不得再偷襲,手忙腳亂地跳下雕鞍,以免被自家坐騎壓成肉餅。他顧得了腳下,卻無法再顧及頭頂。馬三娘趁勢揮刀下切,將此人的鎖骨、胸骨和胸骨下的內臟,相繼一分為二。

剩餘四名早已嚇破膽子的馬賊沒勇氣糾纏,紛紛拉偏坐騎繞路逃命。馬三娘撥轉坐騎追上其中一人,從背後將其殺死。劉秀、嚴光、朱祐三個則看準機會,在不到二十步的距離內開弓放箭,不射人,只射馬。接連數輪齊射,將三名賊人全都掀下了馬背。

失去坐騎的賊人不顧傷痛,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繼續逃命。馬三娘快速追上去,環首刀瞄著跑得最慢的一名賊人的頭頂畫影兒。

「三娘,留活口!」劉縯第一個策馬追了過來,大聲提醒。

緊跟着,鄧晨和二十二名壯士也終於趕至。搶在馬三娘痛下殺手之前,將三名馬賊給圍在了隊伍中央,大聲斷喝,「投降免死!」

「願降!」「願降!」「願降!」已經落到了如此地步,三名馬賊哪還來膽子負隅頑抗?爭先恐後地丟下兵器,伏地乞憐。

「你們到底從哪裏來的,一共來了多少人?為何會盯上樹林后那個莊子?」劉縯用滴血的寶劍朝賊人頭頂指了指,沉聲追問。

中原之地不盛產良馬,良馬價格即便在相對物價低廉的大漢朝也一直居高不下。而能上陣的戰馬,更是萬錢難求。故而,尋常山賊草寇,很難養得起大規模的騎兵。能湊出一百騎,就足以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若是超過千騎,絕對會被當成朝廷的心腹大患,進而引來鋪天蓋地的官兵。

所以,在朝廷最戒備森嚴的司隸地區,又是緊鄰著官道的位置,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冒了一夥馬賊出來,此事絕對蹊蹺至極。要麼是有人私下蓄養,要麼就是有人派家奴假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跟已故的柱天大將軍翟義有什麼關聯。

「我們是柱天大將軍……」一名賊人低着頭,大聲回應。話才說了一半兒,馬三娘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了他的腦袋。

「再敢撒謊,這就是你們的下場!」馬三娘冷冷地補充,手中鋼刀再度高高舉起,瞄準另外兩名俘虜的脖頸。

「饒命,饒命!」兩名賊人嚇得肝膽欲裂,趕緊扯開嗓子哭喊著招供。

「我們是新安縣宰哀牢的家丁,這次出動了整整一百人!」

「我家縣宰是當朝美新公哀章的親弟,兄弟感情甚厚!」

「前日縣宰的好友陰固帶着家眷路過新安,在他家城外的莊子裏借住。他看上陰固的兒媳王氏,就想要娶回家做妾。不料卻被陰固拒絕。所以心中就生了氣,特地派我等假冒馬賊,來搶人!」

「我等也是上命難違!」

「陰固全家今晚都進了前面的趙家莊借宿!」

「我等想藉機發一筆小財,就、就乾脆把莊子一起給洗了!」

「我等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您啊!」

「都怪那李碩,他說不能走漏了消息,免得丟了主人家的臉面。所以我等才追了過來,才……」

「該死!」劉縯一劍一個,將兩名假冒馬賊的哀氏家丁送入地獄。

前面官道旁正在洗劫莊園的,根本不是什麼馬賊,而是新安縣宰哀牢麾下的私兵。而那新安縣宰哀勞之所以派私兵洗劫別人的莊子,居然是因為看上了老朋友的兒媳婦被拒,惱羞成怒!如此無恥的事情發生於眼皮底下,讓人怎麼可能不義憤填膺。

更讓劉縯和眾人義憤的是,大夥當初只是從趙家莊旁邊的官道上路過,根本沒打算或者沒勇氣去施以援手,就被新安縣宰的私兵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千方百計要殺人滅口。如今陰差陽錯幹掉了那麼多新安縣宰的家丁,姓哀的豈能跟大夥善罷甘休?站在三名「馬賊」的屍體旁,眾勇士臉色鐵青,額頭冒汗,緊握刀柄的手上,青筋根根亂蹦。

怎麼辦?自縛雙手,去向新安縣宰請求寬恕;還是去向朝廷告狀,告當朝四公之一美新公哀章縱弟為惡,假扮馬賊殺人越貨?

恐怕無論怎麼選,大夥都難逃一死,甚至還有可能連累家人!

沒有主意的時候,大夥本能地就會尋找主心骨。於是乎,不約而同,又將目光看向了劉縯。

「事已至此,我等,恐怕只剩下了兩條路可走!」感覺到大夥目光所帶來的壓力,劉縯將滴血的長劍插進泥土中擦了擦,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第一條,就是悄悄離開。然後祈求那哀縣宰發現不了我等身份,永遠不會報復上門。第二條,就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光了哀家的這群爪牙,給他來個徹底死無對證!」

「當然是第二條,哀牢是哀章的弟弟。那哀章靠勸進得官,心腸最是歹毒!」話音剛落,鄧晨立刻拍劍回應。

「殺光了這群馬賊,裝作不知道其身份,一走了之!」

「咱們殺的是馬賊,是為民除害。」

「剛才這倆傢伙滿嘴瞎話,根本不能相信。咱們既然已經把賊人幹掉了一半兒,就沒有中途收手的道理!」

「還是那句話,伯升兄,我們聽您的!」

「對,伯升兄,大夥一起殺馬賊,為民除害!」

眾勇士連續兩度並肩而戰,早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又明白至此誰都已經不可能再抽身事外,乾脆把心一橫,決定跟劉縯繼續共同進退。

反正,殺三十幾個哀府的家丁是殺,殺一百個還是殺。還不如乾脆賭一把,賭大夥今晚能將所有假冒馬賊的哀府家丁斬盡殺絕。賭那新安縣宰哀牢得知家丁全都死光了之後,心生畏懼,不敢明著承認馬賊是他派人假扮,更不敢輕易動用官府力量去追查行俠仗義者的線索。

「那咱們就除惡務盡!」劉縯知道打鐵要趁熱,點點頭,翻身跳上坐騎,「三娘,照顧好他們四個。其餘人,跟我來!」

鄧晨帶着二十二勇士策動坐騎跟上,不離不棄。鄧奉則毫不猶豫地抖動韁繩,驅車追趕大夥的腳步。劉秀、嚴光、朱祐三個從箭壺中抽出羽箭,將其一根根擺放在車廂內伸手可及的位置。馬三娘策馬持刀,護衛在車廂門口,修長的身影,隨着隆隆的車輪前進聲上下起伏。

「三姐,你剛才策馬殺賊的模樣,真、真、真令人欽佩!」走着走着,朱祐忽然就忘記了害怕,抬起臉,結結巴巴地誇讚。

「昨天是誰嫌我心狠手辣來着?」馬三娘卻沒忘記,昨晚得知自己反過頭去將沈富等人處死之後,朱祐的表情,白了他一眼,撇著嘴數落。

「我、我、我昨天,沒,不,我昨天不是,我,我……」朱祐登時被說得臉色發紅,額頭見汗。搜腸刮肚好半天,他卻發現自己給不出一個完整的理由。再看馬三娘,已經策動坐騎走到了馬車的前頭,只留給自己一個俏麗挺拔的背影。

忽然間,朱祐覺得自己離馬三娘是那樣的近,又是那樣的遠。

【是劫是緣說不清】

「完了,今天殷家在劫難逃!」站在趙家莊院牆后血跡斑斑的土枱子上,司倉庶士21陰固面如死灰,汗水順着鬢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外邊的「惡賊」正在逼四下抓捕而來的百姓砍伐樹木,製造攻城椎。待其吃飽喝足之後,就會發起新一輪進攻。而趙家莊內,自己的好友、辭官回家的講樂祭酒趙禮已經傷重垂死,趙氏家丁傷亡過半。自己此番隨行所帶的陰氏家丁也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

「秋娘,秋娘,你怎麼樣了?你說話啊!你別嚇我!」凄涼的哭喊聲,從腳下傳來,令陰固原本就變成了黑灰色的面孔,平添幾分陰暗。

是兒媳王氏,這個惹禍精!到現在為止,她居然還只顧着她陪嫁來的貼身丫鬟,對夫家即將遭受的滅頂之災視而不見!三日前,若不是這個惹禍精耐不住寂寞,非要在借住的莊園里四下遊盪欣賞紅葉,怎麼會被新安縣宰哀牢看個正著?!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她肚子裏的孽障,不得不放慢趕路速度,此時此刻,殷家上下怎麼可能被外邊的「惡賊」,堵在趙家莊園裏?

「惡賊」不是賊!這一點,從賊人們剛剛開始圍攻莊園時,陰固就非常清楚。雖然他從始至終,對任何人,包括對已經垂危的好友趙禮都沒說破。「惡賊」乃是新安縣令哀牢手下的家丁,其中帶頭的幾個,還曾經跟自己照過面!自詡過目不忘的陰固,在第一眼就將對方的真實身份認了出來。

但是,他不能戳破,戳破也沒用!新安縣宰的哥哥是當朝美新公,當年帶頭勸進的太學生之首哀章。皇上接受禪讓登基之後,所有聖旨都是此人動筆草擬。陰家即便拿到人證物證,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也打不贏!

投降?這條路更走不通!如果新安縣宰哀牢看上的是陰家的美人、名馬,甚至莊園祖產,陰固肯定都會雙手奉上。能讓美新公的弟弟出口索要禮物,這是多大的機緣?多少人盼都盼不來,但是,哀牢看上的,偏偏是他的兒媳婦,這個兒媳婦,還懷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如果把懷孕三個月的兒媳婦當禮物送出去,陰家豈不是成為全大新國的笑柄!他陰固甭說今後在美新公的提攜下平步青雲,就連陰家族長職位,恐怕都得被憤怒的弟弟們聯手擼掉,從此被趕出家門,老死不相往來!

手握劍柄,陰固咬緊牙根,順着土台側面的階梯緩緩而下。哀牢在被拒絕之後,既然惱羞成怒,直接派了麾下家丁扮作馬賊前來搶人,攻破莊子之時,自然不會給陰家和趙家所有男丁留下任何活路。而這個惹禍精、賤人,卻會帶着陰家的血肉,被送上哀牢的床,甚至有可能受到寵愛,因禍得福!此等奇恥大辱,陰固豈能容忍其在自己死後發生,不如乾脆……

「秋———」彷彿感覺到了來自頭頂的寒意,孕婦王氏的悲泣聲戛然而止。抬起手,拉住自家丈夫陰盛的衣袖,身體瑟縮成了暴風雨中的荷葉。

「阿爺,您、您要幹什麼?」太學生陰盛也被自家父親魔鬼般的表情嚇了一大跳,側過身子,擋住妻子王氏,結結巴巴地質問。

「盛兒,阿爺問你,咱們陰家,是何人後裔?」面對自己的兒子,陰固又變成了一個慈父,一邊緩緩靠近,一邊低聲考校。

這個問題,陰盛從小到大被問了不下一千次,早就回答得嘴巴起了繭子。所以想都不用想,立刻開口說道:「是周文王之後,姬姓,管氏。先祖管子22曾經相齊,輔佐桓公成就霸業,尊王攘夷。孔子有雲,微管子,吾輩皆披髮右衽矣!」

「今日莊子破后,你我父子必然難逃一死,你妻王氏會落到何等下場,你可猜測得到?!」見兒子並未忘記祖上的榮耀,陰固點點頭循循善誘。

「這,阿爺,秀姑……」陰盛的心臟一抽,頓時,全身的力氣都隨着淚水流出了體外。莊子馬上就保不住了,好歹也是太學生,這點兒眼力他還有。馬賊攻破莊子之後,裏邊的所有男丁都難逃一死,這點,他心裏也很清楚,並且已經打算認命!到時候拼一個夠本兒,拼兩個有得賺。但妻子會不會落在馬賊手裏受盡凌辱?他卻沒顧得上去想,也不敢去想。

「郎君!」王氏也嚇得手腳發軟,抱着陰盛的胳膊,放聲大哭。

「我陰家的媳婦,不能受人羞辱。我陰家的祖先,不能為此而蒙羞!」看着哭作一團的兒子和兒媳,陰盛嘆了口氣,緩緩舉起寶劍,「王氏,你儘管放心去。今後陰家得知此刻之事,定會將你自殺殉節之舉,傳播天下。」

說罷,舉劍便刺。那王氏雖然性子綿軟,又豈肯低頭等死?側身閃開數步,「噗通」跪倒,沖着陰固和丈夫連連磕頭,「阿爺,郎君,我肚子裏懷着孩子,我肚子裏還懷着陰家的骨肉!」

「秀姑……」陰盛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卻不敢上前對父親做任何阻攔。且不說落入馬賊之手后,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就憑陰家的兒媳被馬賊肆意蹂躪這一條,就足以讓列祖列宗九泉之下蒙羞。所以,疼歸疼,太學生陰盛只能閉上眼睛,對妻子的哀求不聞不問。反正自己很快也就要死了,夫妻兩個在轉世的路上還能彼此相伴。

「秀姑,別任性!王陰兩家世代通婚,為父也是看着你長大的。若是還有別的辦法,為父也不可能舍了你和那未出世的嬰兒!」陰固邁步繞過自己的兒子,舉劍向自家兒媳緩緩逼近,一邊走,一邊低聲哄勸。彷彿手裏拿的不是寶劍,而是漂亮衣服和糖糕。

眼看着王氏就要死在陰固劍下,斜刺里伸過來一根細細的樹枝,將寶劍撥到了一邊,緊跟着,一個稚嫩的童聲,鑽入了所有人的耳朵,「慢著,大伯,嫂子不用死,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啊,你說什麼,你有辦法?」已經閉上眼睛坐等妻子被殺的陰盛聞聽,喜出望外,一個箭步竄過去,拉住說話者的衣角。待看清楚了說話者,他的兩腿再度發軟,跪坐於地,淚流滿面,「醜奴兒,你、你懂什麼?」

說話的,是他的堂妹陰麗華,小字醜奴兒。今年才十二歲。雖然因為吃得好,長得快,看上去比別人家十四歲的女兒還略高一些。可孩子就是孩子,在這大人都束手待斃的時候,她能想出什麼辦法力挽狂瀾?

「醜奴兒,讓開,一會才輪到你!」陰固既然準備殺了兒媳以全家族名聲,自然不會放過侄女,皺着眉頭大喝一聲,再度舉劍蓄力。

然而,侄女陰麗華的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握不穩寶劍。

「我知道,外邊那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馬賊!」少女陰麗華用樹枝當作武器,護在自家嫂子頭頂,大聲叫嚷,「我見過他們其中好幾個,就在前幾天咱們借住的莊子裏頭!我也知道他們為什麼而來。大伯,哀牢之所以派人來追殺咱們,與其說是惦記嫂子的美色,不如說是因為遭到了你的拒絕,惱羞成怒!如今死了這麼多人,他的怒氣也該消了。不如送我出去替嫂子服侍他,即便不能換取外邊的家丁立刻撤走,至少,在家丁們回去請示的這幾天,你們還有機會等待官府的救援!」

說罷,一隻手繼續舉著木棍以防陰固突然發難。另外一隻手,緩緩捋順了額頭上的秀髮,露出一張無比乾淨的面孔。

「這……」陰固手中的寶劍緩緩收起,眼神搖晃不定。

侄女雖然乳名醜奴兒,卻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坯子。否則,自己也不會藉著探親的由頭,千里迢迢跑回新野說服弟弟,送她進長安見世面。

所謂見世面,其實整個家族上下所有主要人物都心照不宣。如此美麗端莊的女兒,留在新野,及笄之後頂多嫁給縣丞之子,而到了長安,卻有機會嫁入二十七大夫甚至九卿之家。為空有數萬畝土地和無數財貨,卻幾代沒出過高官的陰氏,從此找到一棵乘涼大樹,受用不盡!

「多謝堂妹,多謝堂妹!堂妹救命之恩,我們夫婦沒齒難忘!」還沒等陰固作出決定,陰盛已經拉着妻子,一道向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陰麗華連連磕頭。絲毫不去想,以哀牢那種色中惡鬼性子,表妹落到此人手上,最後會是什麼下場!

「此計,有可取之處。但你怎麼知道,外邊的家丁,會就此收手或者派人去向哀牢請示?」畢竟是做官的人,陰固比自家兒子見識「高出」甚多。

「總要試一試,反正不成功,結果也是死!」陰麗華笑了笑,嬌小的面孔上,寫滿了凄然。

剎那間,陰固竟然看得怦然心動,頓時對侄女的提議,多出了幾分信心。正準備擺出長輩的模樣,做一些「必要」修正。卻又聽見陰麗華低聲說道,「此刻外邊的賊人,根本不知道咱們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們圍攻了一天莊子,想必也是筋疲力盡。所以,能有個理由歇歇,他們估計也巴不得。而侄女我出去,則是送上門的理由!」

「好,好!」陰固被徹底說服,搓著劍柄連連點頭,「麗華,伯父謝謝你了。咱們陰家,永遠不會忘記你……」

陰麗華笑了笑,將後面的廢話全部自動過濾。放下手中木棍,輕輕挪動腳步,她獨自走向殘破不堪的莊園大門。淡藍色的衣衫倒映着霞光,彷彿一隻落入凡間的精靈。

「小姐……」大門附近,幾個身負重傷的家丁,將陰固等人的話全聽在了耳朵里,忍不住向前爬了幾步,伸出手,掙扎著阻攔。

「忠伯,秋伯,柱子哥,你們別管了,這是我自願的,也是大夥唯一的活命機會!」陰麗華挪動腳步,繞開眾家丁的手臂,然後輕輕蹲身施禮,「照顧我嫂子,她肚子裏還懷着孩子!」

「小姐……」幾個家丁垂首於地,放聲嚎啕。哭聲中,門被陰固的爪牙們用力拉開了一條縫隙。陰麗華頭也不回,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外邊的「馬賊」已經吃飽喝足,正準備帶着強抓來的百姓,給莊子最後一擊。忽然發現裏邊走出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頓時瞪圓了眼睛。

「我才是你家縣宰最想要的人,爾等速速帶我去見他!」用力踮高在裙子下的腳尖,陰麗華大聲喊道。聲音裏帶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和甜美,令人聞之不忍拒絕。「沒必要非拼得你死我活,我嫁給他做妾,兩家就此罷兵言和,豈不是更好?誰是這裏的帶頭人,速速送我去見哀縣宰。多謝!」

說罷,斂衽為禮,同時將手心中的短匕,悄悄地握緊。

即便不能讓群賊把自己送去見哀牢,至少也能見到群賊中的主事者。那樣,自己就能有一個機會,一個為全庄男女老幼換回性命的機會!在此之前,無論怎麼樣的磨難,自己都必須承受!

「小丫頭,長得的確不賴,膽子也大!」家丁頭目蔡一斤緩緩策馬上前,帶着幾分欣賞,點頭誇讚。如此膽大的少女,可真不多見。更難得的是,她長得柳眉蛋臉,白白凈凈,身材高挑。用不了幾年,就會出落成真正的絕世之色。即便自家主子看不上,只要帶回去調養一番,無論是賣到青樓,還是賣入豪門大戶,都是奇貨可居。

想到這兒,他心中猛地一熱。策動坐騎,就想上前將陰麗華抓上馬背。然而,還沒等戰馬走到少女身側,蔡一斤耳畔處,忽然傳來一聲霹靂般的斷喝,「官兵剿匪,無辜者速速退散!」

緊跟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帶領二十幾名手下,如撲食獵物的獅子般,衝到了馬賊們面前,將他們一個挨一個砍翻在地。

「官兵來了!」陰麗華喜出望外,踮着腳,朝壯漢身邊張望。臉上的凄楚,瞬間變成了狂喜。

事發突然,群賊根本來不及上馬,頓時被殺得東倒西歪,鬼哭狼嚎。而被群賊們強抓來的百姓,則趁機一鬨而散。

這下,可把「馬賊」們的真正實力徹底暴露了出來。經歷了一整天的戰鬥和兩次分兵之後,他們如今剩下的兵力,還不足四十人。不到一個回合,就被從天而降的「官兵」們斬殺過半。剩下的十來名賊人根本沒勇氣抵抗,撒開雙腿,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誰也救不了你!」原本已經撥轉坐騎回去跟同夥匯合的蔡一斤,也發現大勢已去,猛然又掉頭回返,俯身沖着陰麗華張開了黑漆漆的大手,「小娘子,你是我的!」

「啊———」陰麗華畢竟年齡尚小,頓時就被打回了原形。閉上眼,舉起短刀,在身前胡亂揮舞。本以為此番自己肯定在劫難逃了,誰料想,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清嘯,「嗖!」緊跟着,馬賊頭目的慘叫聲直上雲霄。

有人救了我!是誰?陰麗華驚魂初定,一邊後退,一邊悄悄地睜開眼睛。本以為能看到一名騎着戰馬、滿臉鬍鬚的彪形大漢。卻不料,有一輛馬車高速衝到了近前。

車轅上,有名少年白衣勝雪,衣袂飄飄。手中角弓三箭連發,將正伏在馬背上慘叫逃命的蔡一斤,射落於地。

「小妹別怕,我來救你!」少年收起角弓,笑着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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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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