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3)

第十三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3)

腳踏青雲

【魚目混珠終虛妄】

數年才開一次的青雲榜,居然毫不客氣地被內定了前八。而沈定和蘇著明顯是被拉進去充樣子的,只為了向外界證明,這個榜單非常「公平」。這不是欲蓋彌彰么?整個太學,誰不知道「長安四虎」是什麼貨色?他們的名字能位列榜上,那本屆青雲榜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直接告訴大夥兒,本屆青雲榜,已經變成了皇親國戚的專屬之物,凡血脈不夠高貴者,一律不在統計範圍之內!

「以往幾屆青雲榜,雖然謠傳也有舞弊之舉,但至少第一、第二名,還都貨真價實!頂多在第三名到最後一名之間,偷偷摸摸塞進去一兩個後台硬的,還唯恐被大夥發現。可這次,竟直接拿走了前八。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知羞恥,還是蠢到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是睜眼瞎?!」

「可能有所憑仗,所以才肆無忌憚吧!」劉秀從陶壺中倒了一碗溫水,輕輕推到沈定面前,「沈兄沒必要太生氣,先喝口水潤潤嗓子!既然大夥都知道這個榜單是自欺欺人,名字在不在上面,意義恐怕都不大!」

「怎麼不大!」沈定一拳砸在桌子上面,震得水花四濺,「明白人,知道沈某是倒了大霉,才被他們把名字列在青雲榜上湊數。不明白的,還以為沈某跟那八個傢伙,是一丘之貉呢!今後提起青雲榜的笑話,肯定會提起沈某,讓沈某跳到黃河裏頭都洗不清這一身骯髒!」

「沈兄,息怒,息怒,真的沒必要介意這些!沈兄你是什麼人,大夥還不清楚么?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時間久了,誤會自然就煙消雲散。況且本屆青雲榜,有八個是假貨,只有你和蘇著師兄是憑着各自的本事殺進去的。去掉那八個,你們倆就是第一和第二!」

「你可真會安慰人!」沈定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收起拳頭,紅著臉道,「我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比得上你和鄧禹。蘇著恐怕這會也不知道在哪兒發傻呢!說實話,嚴光你們幾個都不在榜上,這青雲榜還有什麼意思?這青雲榜……唉!竟硬生生被老賊王修給毀了!」

「前幾屆,不是出過吳漢和岑彭兩位師兄么?」劉秀笑了笑,繼續溫言撫慰,「你這麼想,將來你只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別人就會把你跟吳漢和岑彭兩位師兄名字放在一起。至於其他人,說實話,這麼多屆青雲榜,我也只記住了吳漢和岑彭兩個名字,其他人誰還有空去翻?」

「那倒也是!唉!沈某隻好盡量往好里想了!」沈定的滿肚子屈辱之火,終於慢慢熄滅,嘆了口氣,輕輕點頭。但是很快,他就又將頭抬了起來,非常好奇地上下打量劉秀,訝然驚叫:「你、你居然一點兒都不生氣?文叔,你這份定力,可是全太學都找不到第二個!」

「我為什麼要生氣?」劉秀皺起眉頭,低聲反問。

「因為、因為我、我們都覺得,你應該排在本屆青雲榜第一才對!」沈定臉色又是一紅,訕訕解釋,「即便不是第一,前三名肯定也有文叔你一席之地。而能列在你前面的,只可能是鄧禹和嚴光!」

「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劉秀笑了笑,輕輕搖頭,「沈兄你太看得起我了。況且青雲榜的評定,是靠五經博士們的公議,而不是靠一張考卷。公議么,難免就會受博士們的個人好惡影響。」

「那是,王修老賊最近一直在叫囂,不能只憑歲末大考來判定是否有真才實學!原來彎彎繞全在這裏呢!居然還有蠢貨,跟着他一道叫囂。」沈定皺着眉頭沉吟了片刻,滿臉佩服地點頭,「我終於明白你為何不去參與切磋了,原來算準了王修老賊會故意打壓,所以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倒也不是因為王修,而是最近讀書入了迷,懶得下樓!」劉秀當然不會說自己之所以不去參加切磋,是得了許子威的指點,不想樹大招風,乾脆拿讀書上癮來做借口。

沈定臉上的佩服之色愈濃,又接連點了好幾下頭,「師兄你就是厲害,連不小心讀書讀入了迷,都能歪打正著避過王修佬兒的荼毒。不像我,居然傻乎乎地送貨上門!」

「我不出招,他如何破之?」劉秀笑着說了句俏皮話,「不提這些了,徒惹自己一肚子不痛快,何必。沈兄你吃哺食沒有,如果還沒,不妨一道去門口湯水館子小坐一會兒!」

「氣都氣飽了,哪裏顧得上吃飯!」沈定悻然回應,「走吧,我請你。我是長安人,算是地主。自己家門口,沒有讓你這個南陽人請客的道理!」他知道劉秀家境清寒,所以拿二人的籍貫當借口,堅持要做東。劉秀知道此人是個小富翁,也不跟他爭。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也不參與得那麼積極了,這下好,沒博到一個好名聲,反而沾了一身臊臭。師兄你可不知道,以往幾次切磋,都是祭酒親自主持。可祭酒和副祭酒兩個,最近都在朝堂上忙得腳不沾地。這主事之權,就稀里糊塗地落在了王修老賊手裏。他拿着雞毛當令箭……」

「就他一個人么?按理說,陰博士和劉博士也應該有份!」劉秀有一句沒一句地追問。自己的老師許子威最近身體有恙,肯定沒精力和體力出面主持學子們之間的切磋。但陰方正當壯年,劉龔歲數也不算大,按理說,有他們兩個在場,那王修的吃相,應該無法如此難看才對。

「唉,文叔有所不知!」沈定搖了搖頭,低聲長嘆,「那劉夫子在朝廷那邊有個綽號,叫劉油球,這輩子從沒跟任何人發生爭執。雖然朱仲先是他的學生,只要不涉及身家性命,他不會去力爭。而陰固,那廝膽子比老鼠還小,更不會輕易得罪王家!」

劉秀聽聞此言,只能苦笑着搖頭。

正默默地感慨著,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劉秀師兄,你快去看看吧!朱祐和嚴光兩個,跟長安四虎打起來了。四虎那邊幫手多,你再不過去,朱祐肯定會吃大虧!」

「在哪兒?為什麼打起來的?」劉秀大驚失色。

嚴光做事一向低調,朱祐待人也素來圓滑。他們兩個跟長安四虎正面起了衝突,絕非雙方一言不合那麼簡單!

「藏書樓下!到底為啥,我也不清楚!」前來報信的學子彎下腰喘起了粗氣,「據說是因為王固要朱祐跪地謝罪,朱祐不肯。雙方就打了起來!」

「該死!」顧不得問得更仔細,劉秀低聲罵了一句,拔腿直奔藏書樓。

前後將近三年的時間裏,他和朱祐、嚴光、鄧奉四個,幾乎把藏書樓當成了「老巢」。平素除了上課、吃飯和睡覺之外,大多數情況下都會躲在樓中埋首苦讀。四虎肯定是早有準備,弄不好,是專門帶領着爪牙堵在了樓門口,就等著看「書樓四友」誰先自投羅網!

「文叔小心。我、我去找劉祭酒出面仲裁!」沈定追了幾步沒追上,大聲提醒,「長安四虎跟王夫子向來一個鼻孔出氣,你小心他們聯手害你!」

「知道了!」劉秀啞著嗓子答應,腳步片刻不停。才跑出了三十幾步,又看到小胖子牛同滿頭大汗地沖了過來,「四虎全都瘋了,根本不講道理。蘇著師兄去拉架,被他們一通亂拳打進了臭水溝。」牛同伸手拉劉秀一把,卻沒有拉住,把心一橫,乾脆跟他並肩狂奔。

「啊?」沒想到綠帽師兄蘇著,在關鍵時刻居然沒有做縮頭烏龜,而是站在了自己這邊,劉秀心中大感意外,「他傷得重不重?我說的是蘇師兄。到底怎麼打起來的,你知道原因么?」

「不、不重,蘇師兄家裏好歹也有人在朝中為官,四虎不敢對他下死手!」牛同一邊跑,一邊喘息著回應,「你問打架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今天青雲榜頒佈,長安四虎還有另外幾個高官子弟佔了前八。然後他們就自封為青雲八義,招搖過市。有人心裏不服,就去跟朱祐抱怨,朱祐順口說了一句,什麼青雲八義,照我看青雲八蟻還差不多。結果這話不知道怎麼回事,轉眼就傳到了長安四虎耳朵里。於是乎四虎就帶着另外四個青雲榜上的人,一起堵在了藏書樓門口……」

「該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劉秀又低聲罵了一句,頭腦愈發清醒。這件事,表面上是因為朱祐話多,侮辱了青雲八義而起。骨子裏,卻是新出爐的青雲八義,想踩着自己四人立威。畢竟,在本屆青雲榜出爐之前,學子們提起自己和朱祐等人,便以書樓四俊或者書樓四友稱之。若是能一舉將書樓四友踩在腳下,青雲八義自然就成了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只是,書樓四友所以成名,憑的是連續兩次歲末大考。而想憑着打群架,就將書樓四友的招牌打垮,這伎倆未免太幼稚了些!即便長安四虎愚蠢到像一群無賴頑童,暗中幫其出謀劃策並提供支持的王修,其頭腦也不會如此簡單!劉秀的腳步開始變慢!不對,打群架只是一道開胃湯,圖的是先把衝突挑起來,吸引到足夠的關注。而王修和長安四虎那邊,肯定還有其他招數緊隨其後。

想到這兒,他趕緊壓低了嗓子,快速追問道:「青雲八義,除了四虎之外,另外四個人是誰?他們今天是一起來尋釁,還是在旁邊袖手旁觀?」

「有昆陽顧華,是王修的親傳弟子。還有一人名叫甄蒓,是茂德侯的侄兒,授業恩師是陰方。第三個名叫陰武,師從劉祭酒。還有一個也姓王,名叫王珏!是四虎當中王恆的親哥!」

「原來是他們四個!那顧華、甄蒓和陰武,倒也不算無名之輩!」劉秀心中頓時閃過四張不算陌生的面孔。

「他們四個都沒出手,但也沒旁觀。而是在一邊拉偏架,並威脅其他同學,不準大夥上前給朱祐幫忙!」牛同想了想,又快速補充。

那顯然就是另有準備了!劉秀心中暗道,既然還有后招,就不會現在對朱祐痛下殺手!以朱祐和嚴光兩個的本事,聯起手來,對付七八個王固那種貨色應該沒問題。想到這兒,他心思稍定,不多時,就來到藏書樓下,只見樓前專門供馬車裝卸竹簡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在場的大多數學子,都面孔漲紅,義憤填膺。

「退後,退後,誰也不準幫忙,這事兒是我們青雲八義和他們書樓四俊之間的恩怨。誰敢出頭,就是跟我們八義為難!」一個毛驢臉兒瘦高個子少年,站在人群內側偏北,不停地叫喊。每一句都聲嘶力竭,唯恐周圍的學子們聽不清楚。

而太學里另外一支紈絝團伙的首領蘇著,則被幾名同伴攙扶著,滿身泥水站在人群外一個水坑旁,一邊哭,一邊大聲數落,「王珏、甄純,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把上月吃我的酒水吐出來!嗚嗚,當初答應過我,不再找劉文叔他們幾個麻煩的!你們說話不算數,嗚嗚,你們算什麼英雄!……」

「你少摻和,再摻和,就連你一塊兒揍!」毛驢臉兒少年嫌他翻舊賬翻得鬧心,猛地分開人群,直撲而至,「別以為你阿爺是……啊———」

還沒等他的手觸到蘇著面頰,斜刺里,忽然飛來一支長腿,將其撩了起來,凌空飛出半丈多遠,「撲通」一聲,栽進了泥坑中央。

「劉文叔,你敢打小公爺,你真是吃了豹子膽!」先前在人群內與毛驢臉兒一道「維持秩序」的七八名家丁大驚失色,紛紛衝出人群,直奔水坑旁的劉秀。

「青雲八義就是這等貨色么?以多欺少,還要搬出長輩做靠山?!」劉秀毫無畏懼,又飛起一腳,將正在企圖從背後抱住自己的毛驢臉少年,再度踹回了水坑,然後從容挽起書生袍下擺,冷笑着大聲質問,「有本事,就自己上,爾等先前不是說,此乃青雲八義跟書樓四友之間的恩怨么?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別動不動就搬家中長輩做靠山!否則,劉某真的要懷疑,你們八個在青雲榜上的名次,也是完全靠家人暗中運作而來!」

【錦帽貂裘換青衫】

「問得好!」四下里,喝彩聲宛若雷動。先前積壓在學子們肚子裏的怒氣,剎那間被徹底引爆。

「什麼青雲榜,應該叫王家榜才對,除了王家人,誰也上不得!」

「青雲八義,呵呵,朱祐說得沒錯,青雲八蟻還差不多!」

聽着周圍驚濤駭浪般的叫喊聲,顧華、甄蒓和陰武,個個臉紅得幾乎要滴血。而王家的家丁,也因為學子們的蓄意阻擋,跑成了前後四段。

被馬三娘狠狠「捶打」了三年多的劉秀,主動迎上前去,兩條長腿左掃右踢,將陸續衝過來的家丁,全都踢進了身後的水坑。

眾學子紛紛為劉秀大聲喝彩。先前處於劣勢的朱祐和嚴光,所承受的壓力也頓時一松,立刻揮舞雙拳,向對手發起了反擊。

顧華、甄蒓和陰武聯袂衝上。他們三個,武藝還不如那幾波家丁。轉眼間,紛紛被踢進了水坑,從始至終,連劉秀的衣服角都沒碰到。

「青雲八義就這等水平么?」隔着好幾道人牆,看不清朱祐那邊的情況,劉秀故意扯開嗓子,大聲挑釁,「已經有四個躺進水坑裏了。另外四個呢,還不快快過來跟他們湊作一堆?!」

「另外四個,交給我們!」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斷喝,好友鄧奉和鄧禹帶着十幾個青布蒙臉的學子,分開人群,撲向長安四虎及其爪牙。

原來他倆先前之所以遲遲沒有趕到,是回寢館那邊去搬救兵了。而大夥此刻穿的全都是一模一樣的書生袍,彼此之間年紀相差無幾。只要蒙了臉,長安四虎今後想要報復,都不知道誰是「仇家」。

這一下,可算是一把火點燃了乾草垛。周圍先前被王珏、甄蒓等人威脅,敢怒不敢言的學子們,瞬間全都開了竅。一轉頭撕下衣袖,再一轉頭,就變成了蒙面大俠。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沖向了長安四虎,亂拳齊揮。

彈指間,形勢就徹底逆轉。

「小心別打出人命來!」劉秀站着人群外,大聲提醒。可一片混亂當中,誰還會聽他的話?動手的學子很快就打紅了眼睛,下腳越來越沒有分寸。

眼看着,長安四虎就要大難臨頭。劉秀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進退兩難。就在此刻,藏書樓的窗口,忽然傳來一聲怒喝:「住手,同學之間打架,豈可傷人性命?你們眼裏,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一個錦帽貂裘的青年武將,已經從窗口飛身而下。半空中雙腿不停交錯,將圍攻王麟、王固和王恆的學子們踢得接二連三栽倒了一大片。

「速速退下———」那青年武將雙腿着地,迅速將一枚腰牌舉起,大聲斷喝,「驍騎都尉吳漢在此,爾等休要再故意滋事。速速退下,否則,休怪做師兄的大義滅親!」附近兩座建築中,也有上百名身穿暗紅色皮甲的軍漢魚貫而出,將環首刀高高舉起,「驍騎營在此,爾等休要張狂!」

眾學子宛若兜頭被潑了一整桶冰水,瞬間就恢復了理智。互相看了看,趕在身份沒被正式記錄下來之前,一鬨而散。只留下劉秀、朱祐、嚴光、鄧奉和鄧禹五個「罪魁禍首」,站在原地,錯愕相顧,苦笑搖頭!

看到劉秀等人居然沒有趁亂一起逃走,吳漢眼睛裏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板起臉,冷笑着質問:「你們幾個無賴頑童,膽子倒是不小?聚眾毆傷同學,居然還不逃跑?莫非你們幾個有恃無恐,算定了吳某這個師兄奈何不了你們?」

「後進學弟朱祐,見過吳師兄!」五人當中,朱祐頭腦最為靈活,也最為能說會道,立刻主動上前,代表大夥兒回話,「師兄有所不知,我們五個平素不上課時,都在書樓里修理竹簡。師兄您剛才跳出來的窗口,正是我們平素幹活的地方。而師兄您現在堵住的位置,正是藏書樓的大門!」

吳漢愣了愣,啞然失笑,「哈哈,有點兒意思!怪不得吳某剛才在樓上,聞到一股烤竹子味兒。這麼說來,你們五個根本不是留下來認罪,而是覺得打人有理,還想像沒事兒人一樣進藏書樓幹活!哈哈,吳某自認為心大,卻也沒心大到如此地步!」

「師兄明鑒,這不是心大!」朱祐不卑不亢地拱手,「您剛才既然偷偷躲在了二樓,想必已經看到了整個事情經過。藏書樓相當於我等的家,朱某和好友嚴光,是在自己家門口被王恆帶人圍着打。如果不是仗着身體靈活,此刻弄不好已經一命嗚呼。而後來王恆他們幾個自己過於囂張犯了眾怒,被同學們一擁而上打翻在地。朱某等人也並未趁機落井下石。」

幾句話,看似平平淡淡,實際上卻機鋒暗藏。欺門趕戶,在大新朝律法中是一條重罪。無論訴訟雙方之間的衝突以前因何而起,堵著對方家門去打架的,肯定會被官府判作理虧。而以重凌寡,也向來不被律法所容,朱祐和嚴光兩人先前硬扛王恆、王固等二十餘個,到底是誰欺負誰,不問自明!至於後來王恆、王固等人被同學們矇著臉痛扁,根本與朱祐五個無關。即便有人硬要朝他們頭上栽贓,頂多也只能譴責他們見死不救!並且還有一個救援來得及來不及的問題可供爭辯!

吳漢的眼睛裏,再度閃過了一絲驚詫。皺起眉頭,先上上下下反覆打量了朱祐好幾遍,才緩緩說道:「你倒生了一張蘇秦之口,卻不知道是哪位先生門下,能教出你這樣的學生?」

「回師兄的話,學弟師從太學四鴻儒之一劉夫子,主修周禮。」

「原來是劉夫子,你倒沒枉了他言傳身教!」吳漢苦笑着連連搖頭,「看來吳某今天想要治你等聚眾鬧事之罪,恐怕會有些難度了!」

「我等原本就沒有聚眾,師兄又何必勉強為之,自毀名聲?」朱祐的反應極為機敏,立刻朗聲回應。

「師兄我居然還有名聲?」吳漢豎起眼睛,冷笑着發問。

「青雲榜之首吳漢吳子顏,太學里哪個不知?與岑彭師兄一道,都是我等後學末進激勵自己上進的楷模!」朱祐收起笑容,鄭重補充。年輕英俊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絲虛偽之色。

吳漢的眼睛中,第三次閃過一縷驚詫。虛張著嘴巴,若有所思。

「吳師兄千萬別上他的當。許多人都親耳聽到了,他將青雲榜貶得一錢不值!」陰方的弟子甄蒓忽然沖了過來,頂着滿腦袋的泥漿,大聲控訴。

「朱某看不起的是你們這些仗着長輩勢力硬擠進青雲榜內的蚍蜉,而不是青雲榜,更不是吳師兄!」朱祐厭惡地看了此人一眼,「況且青雲榜的聲譽,也不是朱某所能詆毀。算起來,真正毀了它的,反而是你們!」

「你、你、你,你胡、胡說!」無論學問還是口才,十個甄蒓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朱祐。直氣得他語無倫次,渾身戰慄。

吳漢看看這四隻泥猴兒,再看看地上躺着的四頭烏眼豬,心中忍不住暗暗嘆氣。這種廢物,八個加一起,都比不了朱祐一個。虧得王修和陰方等人,還有臉將他們硬朝青雲榜中塞!而自己此番受王恆的父親所託前來替他兒子撐腰,恐怕不會太容易!

正猶豫間,卻看到鴻儒王修帶着十七八個學吏,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對現場的情況看都不看,將手朝朱祐等人一指,大聲斷喝:「劉秀,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聚眾圍毆同學,誰給你的膽子?來人啊,把他們五個給我拿下!王某今日若不能替受害者討還公道,就白戴了這頂五經博士冠!」

「是!」學吏們狐假虎威,一擁而上。五人礙於師道尊嚴,根本不敢反抗,眼看着就要被架住胳膊,集體拖走。吳漢忽然把眉頭一皺,低聲冷哼,「嗯?!」周圍的驍騎營士卒,立刻抽刀出鞘,對着學吏們怒目而視。

眾學吏趕緊鬆開手,灰溜溜看向王修。

「吳都尉,你什麼意思?莫非你要干涉王某處置幾個頑劣學生?」

「吳某什麼意思,不需向王博士彙報。王博士若是覺得吳某做事欠妥,

不妨行使五經博士之權,向陛下上書彈劾吳某在太學里橫行不法!」

「你……」王修的臉色迅速由紅轉黑,卻無可奈何。五經博士不光是個教職,還有資格直接向皇帝上書,參與國家決策。若是得到機會外放,最低都是刺史。然而,這些權力和前途,都是寫在書簡上的。看得見,摸不著。只要他王修一天沒有外放,在五品驍騎都尉吳漢的面前,就囂張不起來。而吳漢此刻的官職雖然算不得多高,卻是實打實的帝王嫡系,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

「聚眾鬥毆的話,就不必再說了!」一個硬釘子頂回王修,吳漢心中多少舒坦了些,「以近乎十倍的兵力,拿不下對方五人,你們也好意思?!」

「吳子顏,你———」長安四虎氣得一骨碌爬起來,大聲咆哮。

「住口!」吳漢一聲怒喝,將他們後半截質問,全都憋回了肚子裏,「吳某做的是陛下的驍騎都尉,不是爾等的家奴!吳某如何做事,用不着你們幾個白丁來指手畫腳!」

喝住了王恆等人之後,他又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向朱祐,「打架之事,吳某可以不問。畢竟吳某今日只是奉命前來太學巡查,不宜對學生之間的爭鬥干涉過多。然而,你對青雲榜出言不遜,吳某卻不能充耳不聞!」

「學弟並非詆毀青雲榜,而是看不得別人……」朱祐聽得心中一寒。

「說過的話,難道你還想否認?」吳漢又是一聲怒喝,將他的話也硬憋回肚子內,「吳某隻看事實,不問本心。好心殺人,也是殺人,與持械逞凶沒任何差別。」

「師兄!啊———」朱祐聽得大急,揮舞着手臂試圖高聲抗辯。劉秀卻悄悄從後邊走了過來,輕輕捏住了他肋下肥肉。

朱祐因怒而生的氣勢,頓時被掐斷。低下頭,不再做徒勞掙扎。

吳漢眼睛裏,第四次閃過一股濃濃的詫異。「都是同門師兄弟,你們雙方,沒必要為了些許意氣之爭,就斗個你死我活。這與陛下大興太學的本意不符,也會令爾等的師長傷心。既然本次糾葛,是因為書樓四俊看不起青雲八義而起,你們之間,不妨就來一次公平對決。十天之後,書樓四俊在誠意堂,迎戰青雲八義。無論輸贏,都不得再繼續互相仇視。如此,誰高誰低,自見分曉。太學當中,還能留下一段佳話!朱祐,王恆,你們兩個意下如何?」

「但憑師兄做主!」朱祐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斷然拱手。

「當然可以!」王恆頂着一腦袋青色的大包,咬牙切齒,「但是不能比五經,那只是書簡上的東西,算不得真本事。」

「乾脆比誰更懂吃喝嫖賭算了,你准贏!」鄧禹立刻冷笑着嘲諷。

「住口!」吳漢對這個師弟甚為忌憚,立刻出言喝止,「青雲榜之所以不同於歲末大考,就是因為其不參照儒門五經。聖人云,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就這六項,你們雙方每項任選一人出戰。十天之後,吳某親自來誠意堂做見證!看看我的這些師弟們,到底成色如何?」

【錐處囊中脫穎出】

「也罷,如爾等所願!十日之後,一決高下!」劉秀不知道對方到底從哪裏來的自信,笑了笑,輕輕拱手。

「那就定在十日之後,這期間任何人不得再擅自向對方尋釁,否則,算自動認輸!」吳漢見雙方都不反對,作出了最後的裁決。

劉秀和王恆代表各自一方,相繼向吳漢施禮,帶領各自的夥伴散去,彼此之間,誰都沒興趣再多看對方一眼。

待太學祭酒劉歆(秀)被沈定領着匆匆趕到,衝突已經宣告結束。書樓四俊十天後將在誠意堂應戰青雲八義的消息,也像長了翅膀般傳遍了整個校園。聽聞雙方即將比試的項目為君子六藝,並且提出之人乃是驍騎都尉吳漢,祭酒先是愣了愣,旋即搖頭而嘆。

吳漢終於放棄了他的驕傲,一心一意投靠了王家。表面上,他對王修等人不假辭色。暗地裏,卻將青雲八義推上了不敗之地。要知道,君子六藝,可不同於儒門五經。禮、樂、射、御、書、數,六項裏頭至少有四項需要拿財貨來堆!想那普通人家出身的學子,平素能買了竹簡和筆墨抄書,就已經是一種奢侈。哪裏有更多的錢財,去聘請名師指點禮、樂?而想要學御,還得買得起戰馬和馬車!想要習射,木弓竹箭練出來的身手,怎麼比得上終日角弓鐵鏃為伴?

將儒門五經列為太學必學科目,乃是前朝漢武帝親手所定。在那之後,歷屆皇帝和太學祭酒,不是看不到死讀五經的壞處,更不是不知道,光憑着五經培養不出真正的棟樑之才。然而他們之所以不廢五經改六藝,就是因為心裏非常清楚,一旦做出了這種更改,不出二十年,文武百官將再無一人出身於普通人家。屆時,那些失去了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希望的寒門學子當中,誰能保證不出幾個陳勝、吳廣?51

明白人不止祭酒一個,太學里大多數五經博士和教習聽說了比試項目,

都相信王恆、甄蒓等人勝券在握。內心深處對吳漢的手腕,佩服不已!

正式比賽的這一天,誠意堂前,人山人海。而吳漢當初之所以選定誠意堂做比試場地,看中的就是不但內部空間廣大,門口的空地也足夠寬敞。待比試完了禮、樂、書、數,就可以在門口的空地上,繼續比試射、御二藝。當然,能讓王恆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書樓四俊擊敗,也是其中一重考慮。只是這一重考慮有些見不得光,所以知情人都心照不宣!

為了避免時間耗久了,場面混亂出事,祭酒劉歆(秀)草草地講了幾句場面話,再度申明師兄弟間的切磋乃為激勵所有人奮發上進,勝者勿驕,敗者勿餒,就宣佈了第一場競技的考題,賓禮。

賓禮乃五禮之一,專門應用於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題目要求,參賽雙方假設自己為大新朝的治禮郎52,分別出馬,接待匈奴和高句麗的使臣。而兩位外邦使臣,則由驍騎都尉吳漢和五經博士崔發暫且假扮。

「我來,我跟劉夫子學了三年周禮,還沒用上過一次。這回,總算撈到一個學以致用的機會!」朱祐毫不客氣地主動請纓,第一個下場競技。

青雲八義那邊,出場的則是王恆的親哥王珏。為了今天的比賽,他特地在臉上敷白粉,又換了一身大紅錦袍,看上去比新娘子還要光鮮。以為憑着以往跟在父輩身後多次觀摩朝廷接待外邦使臣的經驗,肯定能力壓朱祐一頭,結果切磋開始之後,剛剛文縐縐地對着「匈奴使節」說了幾句場面話,耳畔就忽然傳來了一聲斷喝:「蠻夷之邦,地不過一州,民不足百萬,安敢妄自尊大?若繼續虛言狡辯,當心我天朝雷霆之怒!」

「啊?」不光門口處觀戰的同學們都愣住了,同為「使者」的王珏也目瞪口呆。他自問平素在長安城內,也算橫行人物。可自己欺凌的對象,都是平頭百姓。幾曾將外邦使節,像奴僕一般呵斥?!這哪裏是禮?分明就是仗勢欺人!

而那朱祐,卻絲毫不覺得離譜。沒等假扮高句麗使節的五經博士崔發將回答的話說完,居然又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再度居高臨下厲聲斷喝:「汝如此執迷不悟,是作死耶?找死耶?抑或與汝主有仇耶?速去,告知汝主,要麼奉命行事,要麼提兵來見。陛下仁慈,許高句麗二選其一!」

「好!」距離門口最近的同學帶頭大聲喝彩,興奮莫名。稍遠處的同學雖然聽不清朱祐在說什麼,卻見他儒冠布袍,像春秋時的國士一般,居高臨下怒斥「外夷」,頓時就把自己代入了進去,剎那間,掌聲如雷!

「這小子,還真有幾分急智!」朱祐的老師劉龔手捋鬍鬚,左顧右盼。先前聽了題目,他還偷偷為自家弟子鳴了幾聲不平。畢竟王珏出身於公侯之家,見過的大場面,是朱祐的上百倍。他卻萬萬沒想到,朱祐應變能力竟如此強悍,發覺情況對自己不利,果斷揚長避短,放棄對禮數細節方面的深究,直奔主題。

「這小子,再長幾歲,世間還有誰治得住他?」祭酒的眼光,卻比劉龔又高了不止一籌,隱約猜測出了朱祐的真實企圖,驚詫之餘,苦笑着連連搖頭。

王修、王恆、王固等人心中則暗叫一聲不妙,紛紛努力給王珏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受競爭對手干擾,儘力一展所長。而劉秀、嚴光等人,則悄悄地擊掌相慶,樂不可支。

只有跟朱祐同場競技的王珏,根本看不出來朱祐此舉的深意,還以為對方在毫無目的地胡鬧,頓時忍無可忍,跳將過來,指着他的鼻子大聲呵斥,「朱仲先,我大新乃禮儀之邦,豈能……」

「王兄,汝大新人耶?高句麗人耶?」朱祐笑呵呵地退開半步,低聲打斷。

「你……」王珏被他問得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朱祐是在模擬大新朝的禮官,與高句麗使者交涉。哪怕做得再出格,自己也沒有當場喝止他、助長高句麗使者氣焰的道理。

想明白此節,他本能地打算採取措施補救,然而,為時已晚。只見朱祐又笑了笑,「王兄,你奉命與匈奴使節交涉,忽然將其晾在一邊,是何道理?莫非故意拆朱某這個同僚的台,比你所承擔的任務還重要十倍?還是你又一時舊疾發作,把禮賓當成了兒戲!」

「哄!」誠意堂內,所有師生都忍不住連連捧腹!

本場競技考的是禮賓,論表現,朱祐這個治禮郎到現在為止,的確有些過分慢待異族使節。然而,他卻同時大揚了上朝天威,可謂功過參半,彼此可以相抵!而王珏先是將匈奴使者丟在一邊不理,又公然替高句麗使者說話,丟人現眼不說,還有損國榮!若是真的發生於現實當中,被皇帝下令直接推出去砍了腦袋,都不會有人替他喊冤!

【士別三日刮目看】

「不算,重來!他耍賴,他耍賴!」鬨笑聲中,王珏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揮舞着手臂大聲叫嚷。

倒是他的同夥王恆,頗有幾分眼力。知道繼續讓王珏胡鬧下去,青雲八義形象就徹底掉入了泥坑,果斷站了起來,向擔任本場裁判的副祭酒揚雄拱手:「揚大夫,這場我們認輸!」

「胡說,我沒輸!」從小到大沒栽過什麼跟頭的王珏哪裏肯接受失敗?紅着眼睛轉過頭,大聲咆哮,「九弟,我沒輸!他故意使詐亂我心神!」

「走吧,下去休息片刻,勝敗乃兵家常事!」扮作匈奴使者的吳漢沒心思陪着王珏一道丟人現眼,將他連拉帶勸,拖向觀戰席。

揚雄先用戒尺拍打桌案,將鬨笑聲壓了下去。然後站起身,大聲宣佈:「本輪比試,朱祐表現過於囂張,得分中下。王珏多次忘記本職———無分!」

「且慢!」王修和劉龔同時拍案,大聲抗議。

揚雄一愣,「子豪兄,孟公,莫非你們認為揚某的裁定有不妥之處?」

「當然不妥!」王修紅著臉,梗著脖子,「我大新乃是天朝上國,講究的是以德服人。即便藩屬之國行為有錯失之處,也素來以懷柔為主,怎能動輒以武力相要挾?朱祐剛才所為,分明是把他平素欺凌弱小的那一套,又照搬到了賓禮當中。非但曲解了賓禮的本義,而且有失國格!揚大夫給他打分中下,實在過於照顧!依王某之見,頂多是一個下下,甚至跟王珏一樣無任何分數,才算中肯!」

誠意堂門口立刻爆發出了一陣低聲竊笑。

而擔任本輪比試裁判的揚雄,卻絲毫不以王修的胡攪蠻纏為意。笑了笑,又將目光轉向了劉龔,「孟公,你的意思是?」

「劉某也以為過於不公!」劉龔撇撇嘴,大聲回應,「劉某不明白,朱仲先的表現,有什麼不妥當之處,你居然才給他打了個中下?我大新既然是天朝上邦,就得有上邦的威嚴。皇上是如何對待匈奴和高句麗的,莫非揚祭酒已經忘了?」

「你……」沒等揚雄作出回應,王修已經跳了起來,手指劉龔,額頭上青筋根根亂蹦。然而,憤怒歸憤怒,他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原因很簡單,以德服人,那是書本上才有的事情。大新朝皇帝王莽,從來不跟小國講什麼以德服人!前段時間他老人家給匈奴和高句麗下旨,命令這兩個國家的首領改王為侯,對方不從。他老人家一句廢話沒說,立刻派遣大軍打上門去!當着如此多人的面,王修就是再膽大包天,也沒勇氣說大新朝的皇帝有失國格!53

先前因為劉龔也站出來指責揚雄評判不公而震驚的學子們,這才明白過來,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而鴻儒劉龔,則收起了怒容,笑呵呵向著自家弟子朱祐招手,「仲先,坐到為師這裏來。為師向來講究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可某些人得了方便,卻不知足,還想踩到你的頭上。為師就只好讓他不再方便了!過來,咱們看你那幾位好友,如何橫掃殘敵!」

「算了,子豪,你先退下,不要耽擱比賽時間。」還是祭酒劉歆(秀)不忍心看着王修繼續丟一眾五經博士的臉,微笑着擺手,「分數就按揚祭酒剛才說的打,他是本輪切磋的仲裁,有一言而決之權,任何人都不要再爭!」

「也罷!咱們且看下輪!」王修多少還知道一些好歹,咬着牙點頭。

第一場比試,就此宣告結束。幾名校吏很不情願地將比分寫在了白色葛布上,然後用竹竿高高地挑起,掛於誠意堂外。中下比無分,書樓四俊以「微弱」的優勢,「勉強」拿下了第一局。

第二輪切磋,很快就在「友好熱烈」的氣氛下,拉開了帷幕。由五經博士崔發擔任裁判,要求書樓四俊和青雲八義雙方各出一人,切磋樂技。

按照周禮中對樂的描述,習樂者,需要掌握三項基本技能才算學有所成。樂德可以陶冶品行情操,讓人做事中和、祗庸、孝友。樂語可以鍛煉技能,讓人通過音樂來興道、諷誦、言語。而樂舞,則是綜合技能,用於祭祀祖先、禮敬鬼神及在國禮上招待諸侯。經過秦末大亂,樂舞基本失傳。而樂德向來無法當場展現。所以六藝中的樂,基本上簡化為單純的音樂譜曲和演奏了。

皇帝王莽乃當世第一大儒,其同族晚輩,無論親疏遠近,都以其為楷模。故而這樂技,便成了每個皇族子弟從小的必修之課。在他們當中,只有造詣深淺的差別,絕對不會出現一個樂盲。

因此,第二場切磋剛開始,二十三郎王固就先聲奪人,擺開伯牙之琴,十指翻飛,錚錚之聲脫弦而出。時而如同潺潺流水,時而猶如江河直下,彈到盡興處,身體亦隨着樂律輕輕搖擺,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在用樂曲訴說知音難尋的孤獨。門外的學子們起初還面帶嘲笑,聽着聽着,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成了驚詫。不多時,驚詫的表情又相繼變成了佩服、感慨、遺憾、傷懷,一個個目光無比凝重。

「倉啷!」數弦齊顫,宛如裂帛,琴聲戛然而止。繞樑的餘音中,王固懷抱古琴,起身優雅地向崔發俯身,「弟子獻醜,請恩師指點!」

崔發先是半晌沒有回應,直到王固再次俯身致意,才終於從迷醉狀態緩過些許心神,以手輕拍桌案,低聲點評道:「好,好,琴樂一道,你已登堂入室,老夫自問未必能及,又如何出言指點?上上之評絕不為過!」

「多謝夫子!」王固第三次俯身,然後收起謙卑,挺直脊背,驕傲地向劉秀等人發起挑戰,「小弟獻醜,還請對面的幾位師兄下場賜教!」

「這王固,也不單單是個二世祖!」劉秀低聲感慨。卻見鄧奉已經捧了一把不知道從哪裏借來的古琴,越眾而出,「王學弟莫要自謙,你這一曲,的確聽得人渾身通泰!愚兄不才,且以一曲相酬。」

說罷,也不管王固如何回應,徑自走到場地中央坐下。橫琴於膝前,信手撥動,「咚咚,咚咚」,短短几下,竟令屋內所有人,頭皮為之一乍。

擔任仲裁的五經博士崔發,心裏大吃一驚,肅然地倒吸冷氣。他先前給了王固那麼高的評價,其中的確有故意揚名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則是真心實意對他的水平感到佩服。然而,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鄧奉只是短短彈了幾個音符,表現出來的琴樂造詣已經不在王固之下。

琴聲忽然一變,從金鼓交鳴,變成了鎧甲鏗鏘。

戰場上,敵軍壁壘森嚴,人數龐大。將士們卻毫不猶豫地向這刀劍叢林發起了衝鋒。馬蹄在血漿中翻飛,流矢在半空中呼嘯,更有一員無敵猛將,持鐵槊,跨烏騅,所向披靡!須臾猛將瀝血而歸。將士們緊隨其後,無怨無悔。輓歌聲起,戰馬悲鳴,鄉愁如霧,在頭頂縈繞不散。

誠意堂內的師生有近半數人,已經淚流滿面。

「這廝,從哪學來的本事,看模樣竟然不在王固之下!」劉秀努力保持着理智,扭過頭,低聲向嚴光詢問。

嚴光滿臉凝重地搖頭。鄧禹眼含淚花,用力擺手。

倒是坐在眾人身後觀戰的蘇著,揮舞著拳頭,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好,就這樣彈。讓他們不給我面子。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麼叫天外有天!」

【曲驚四座人自去】

兄弟四人都沒有餘錢禮聘名師指點樂技,但兄弟四人當中,卻不是誰都沒機會接觸名師。長安城內數一數二的妓館百花樓中,就有一個高超的樂師,名為貓膩,色藝雙絕。平素輕易不彈琴,偶爾一曲彈罷,便可得紅綃無數。長安城內,成百上千的錦衣公子,想要與她親近,都沒有機會進入她的香閨,唯獨鄧奉,出入隨意,想在裏邊待多久就待多久!

有這麼一個師父手把手教,鄧奉學不出點名堂來都難!更何況他一沒錢,二沒勢,想俘獲美人的芳心,也只能在「才」和「藝」兩個字上下功夫。而學問做得再好,貓膩未必看得見,也看不懂。樂學到極致,不論雙方學問、地位和人生經歷差距有多大,琴聲一起,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

只是百花樓的歌姬貓膩,雖然早已對鄧奉傾心相戀,鄧奉的肩膀,卻未必擔負得起這份美人重恩!三年前彼此年紀都小,還未體味出世道艱難,總覺得將來的日子裏充滿了希望。而如今鄧奉的太學生涯已經過去了七成半,貓膩也從懷春少女變成了傾城紅優,這兩個的將來……

正愣愣想着,耳畔的琴聲,忽然變得無比凄涼。彷彿眼睜睜地看着美玉墜地,繁花凋零,卻來不及也沒能力做任何改變。剎那間,劉秀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還沒等他去擦,琴聲忽轉高亢,畫角崢嶸,鐵騎齊奔。半空中,絕世猛將的身影虎目含淚。烏騅馬上,依稀還有一個絕世美人,香消玉殞。

背後那縷目光已經不在,縱橫掃千軍又如何?縱力能拔山,又如何?大江在前,白浪滔天,孤舟如飛而至。回首處,一片殘山剩水,不見故人。於是乎,那武將棄了烏騅馬,沉了奪命槊,將美人屍骸推上孤舟,任其隨波而去。自己仰天長嘯,橫劍頸前,灰白色的天地間,猛地濺起耀眼的紅!

「錚!」弦斷,曲盡。鄧奉呆坐於地,十個手指的指套不知道何時已經盡數磨破,鮮血淋漓染滿琴身,被透窗的日光一照,妖異奪目。

而此時此刻,竟沒幾個人注意到那染滿了鮮血的古琴,誠意堂內外,大部分學子和老師都以手掩面,落淚無聲。

許久,許久。驍騎都尉吳漢忽然緩過神來,撫劍長嘆:「霸王解劍,吳某還以為,世間早就無人再能彈奏此曲。卻沒想到,士載師弟竟得了真傳。此曲一出,天下樂師,幾人還敢與你爭鋒?!」

眾學子這才陸續從樂曲的意境中被驚醒,個個抹著通紅的眼睛,低聲讚歎。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想起來比較,鄧奉和王固在樂技上誰高誰低。

在場的眾位老師,也個個失魂落魄。一邊偷偷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一邊交頭接耳,「不愧為書樓四俊之一,某原以為鄧士載是憑着同鄉關係才被勉強列入其中。如今看來,卻是某看低了他!」

「琴為心聲,這鄧士載平素看起來與世無爭,恐怕骨子裏驕傲得很!」

「沒有幾分傲骨,怎麼演繹得出當日的西楚霸王?」

只有劉秀、嚴光、鄧禹、朱祐四個,心神沒有完全沉浸在繞樑的餘韻當中。不約而同走入了場內,或抱起古琴,或攙扶起目光獃滯的鄧奉,或用乾淨的葛巾擦拭包紮流血的手指,無暇他顧。

這種舉動,對裁判來說,多少有些失禮。然而,擔任本輪切磋裁判的崔發卻不願追究,唏噓著點評:「先前那一曲流水,技臻化境。而這曲霸王解劍,卻技近於道。老夫不才,不敢擅自評判孰優孰劣,還請祭酒親自定奪!」

「老狐狸,你都技近於道了,還用老夫再定什麼優劣!」太學祭酒劉歆(秀)在心中偷罵,臉上故意裝出幾分為難,「這兩首樂曲的彈奏水平,的確很難分出高下。總體上王固彈得更為嫻熟,而鄧奉卻佔了曲子自身的便宜,並且能做到心與琴通。所以,老夫就來做個惡人,這一局,鄧奉小勝,得分上上。王固惜敗,得分上等!你們二位切磋者,以為如何?」

「但憑祭酒定奪!」王固雖然不甘心,卻知道彼此之間的差距,恐怕不止一點半點。繼續糾纏下去,只會讓同學們看笑話。

鄧奉的心神,依舊沉浸在霸王自刎烏江的悲壯氣氛中無法自拔,竟沒有回應祭酒的話。忽然從鄧禹懷中奪過古琴,用裹滿葛布的手抱在胸前,奪路而去。只留下滿堂張大的嘴巴,梁間隱隱的樂聲。

【師徒機關皆算盡】

「這、這,對師長的裁定結果不滿,居然揚長而去,這種學子心裏,怎麼可能有半分樂德?!」王修忽然像被馬蜂蜇了屁股般跳了起來,「祭酒,就憑他目無尊長這一點,將他的得分降為下下也不為過!」

「祭酒,鄧士載並非故意失禮,而是剛才彈琴過於投入,傷了心神!」鄧奉的老師周珏不肯讓自己的弟子吃虧,硬著頭皮站起來,向祭酒劉歆(秀)拱手,「得罪之處,還請祭酒念在他此刻神志不清的份上,原諒則個!」

事先沒有想到書樓四俊的本事如此強,居然毫無懸念地接連拿下了禮、樂兩場比試,驍騎都尉吳漢此刻也心急如焚。如果青雲八義今天揚名不成,反而被對手踩進了爛泥坑,他的承諾就會徹底落空。屆時,即便有公主在背後撐腰,他也難免要被王淑和甄尋等人折騰個「鼻青臉腫」。

猛地一推面前桌案,咬着牙,吳漢緩緩站起來,向祭酒劉歆(秀)拱手,「祭酒,學生有個建議,不知道祭酒可願一聽?」

「子顏不必客氣,你今日是仲裁之一,不再是太學的學生!」

「那學生就僭越了!」吳漢再度躬身施禮,「先前兩輪切磋,雖然精彩紛呈,卻俱安排在誠意堂內進行。我等在旁邊觀戰時久,難免覺得氣悶。而外邊大多數學弟都看不清楚比賽過程,等得也百無聊賴。所以,依照學生之見,祭酒不妨將切磋的順序調整一下,接下來先進行五射和五御,待雙方切磋完,再回到屋子內繼續進行六書和九數。如此,張弛有度,非但參賽雙方都能保證良好狀態。堂外的學弟們,也不至於等得太枯燥!」

「這,數日之前早就定好的過程———」祭酒心中嘆了口氣,眉頭輕皺。

還沒等他把反駁的話說出口,王修撫掌讚歎,「好,子顏不愧為當年青雲榜首,一語就說中了要害。做事講究張弛有度,始終憋在屋子裏,青雲八義和書樓四俊,恐怕都發揮不出真正實力。」

「祭酒,子顏雖是太學的學生,但他同時也是驍騎都尉,奉陛下之命巡視長安。今日切磋之事,既然是他所首倡。他的想法,咱們這些做師長的,不能不多少考慮一二!」博士陰方也上前大聲幫腔。

他是嚴光的師傅,知弟子莫如老師。如果第三輪切磋六書,青雲八義當中,恐怕無一個是嚴光對手。而接連輸掉三場之後,青雲八義肯定方寸大亂,士氣一瀉千里。所以,第三和第四輪切磋,無論如何都得選青雲八義最擅長的,才有希望挽回頹勢。否則,非但青雲八義真的變成了青雲螞蟻,他們這些決定本屆青雲榜的人,也同樣會成為笑話!

以祭酒的睿智,如何猜不出吳漢等人臨時提出更改切磋項目順序,乃是給青雲八義創造挽回頹勢的時機?然而,他卻不能為了四名普通學子,過分得罪王家、甄家和如此多的同僚。更何況,新出爐的青雲八義當中還有一人是他的親傳弟子,如果輸得太難看,他這個師傅臉上也會黯然無光。「也罷!五射和五御,原本就排在六書和九數之前。揚祭酒,麻煩你帶幾個人去疏導學子,騰空誠意堂前的場地。一刻鐘之後,雙方切磋射藝!」

「祭酒!」還沒等揚雄答應,劉龔已經拍案而起。然而,劉秀的反應卻比他更快,搶先一步躬身下去,朝着祭酒長揖及地,「多謝祭酒成全,我等這就下去準備。劉師,鄧禹最近習射頗有所得,您一會不妨當場考察他的進境!」

「這?」劉龔詫異地看向只有十二歲的鄧禹,滿臉難以置信。

陰方從劉秀的話語里聽出了幾分不對,本能地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幫了倒忙。正遲疑間,對面的王恆已經跳了起來,大聲抗議道:「鄧禹是誰?他是你們書樓四友之一么?今天說好了是書樓四友和青雲八義切磋,關他何事?如果隨便拉一個就可以代替自己下場,我們這邊直接請吳漢師兄好了,他一個人,保證打垮你們四個還綽綽有餘!」

「子安,休得胡言!」吳漢立刻扭過頭去,大聲呵斥。隨即,又轉向劉秀,笑着說道:「王恆的話,雖然有失禮貌。但八義與四俊之間的切磋,的確不該由外人登場。文叔師弟,你還是換個人為好!」

「對,鄧禹不是四俊之一,不能下場!」王修的反應也不慢,果斷幫腔。雖然不知道鄧禹的射藝到底如何,但是前面兩場切磋中,朱祐和鄧奉二人的優勢實在太明顯了。所以,他和吳漢、王恆等人本能地認為,鄧禹肯定是劉秀身邊射箭本事最好的一個。如果想在第三場切磋中鎖定勝局,無論如何都要避免此人下場。

「夫子和兩位師兄有所不知,我們這邊只有四個人,各自參加一項,就差了兩項!」劉秀無奈,只好拱起手來大聲解釋,「如果不準鄧禹登場,接下來的切磋,弟子、朱祐和嚴光,就肯定得有人獨自參與兩輪才成。」

「無妨,無妨!」王恆熟讀兵法,知道田忌賽馬的典故。只要能讓對手的「上駟」無法登場,不在乎「中駟」和「下駟」反覆參加比賽。

吳漢、陰方和王修三個,也愈發堅信鄧禹射藝非凡,果斷選擇了支持王恆。「無妨,你們四個參加六藝切磋,原本就得有人同時參加其中兩門。只要登場者出自你們四人中間就行,不在乎是誰!」

「既然如此,第三場切磋,劉某就只好自己勉強為之了!」劉秀向滿臉愕然的鄧禹投過去抱歉的一瞥,「一旦輸得太難看,還望兩位夫子和吳都尉不要見笑才好!」說罷,低着頭,嘆著氣,轉身蕭瑟而去。

「唉!吳子顏表面上沒給王恆等人幫忙,事實上,卻又在上下其手!」堂內觀戰的眾位博士和教習見狀,心中忍不住湧起了幾分同情。

只有熟知劉秀根底的揚雄,流露出幾分憐憫。「本事不濟,縱使把機關算盡又能如何?可惜了,吳子顏不跳出來橫生枝節,也許八義還不至於輸得太慘。呵呵……」

【難算白虹裂長天】

一刻鐘匆匆而過,切磋雙方,都將書生袍換成了箭袖短打,再度返回誠意堂前。這一次,代表青雲八義出場的乃是茂德侯甄尋的侄兒甄蒓,手持一張硃紅色的獵弓,發誓要力挽狂瀾。

「這廝居然把血蛟弓拿了出來。不算,這是作弊!」沒等擔任本場裁判的五經博士陰方宣佈比賽規則,蘇著已經搶先一步跳起來,大聲抗議。

其他學子不識貨,但甄蒓手裏所持血蛟弓,卻逃不過他的眼睛。此物乃大新朝皇帝剛剛接受禪讓那年,西海羌人所獻,一共才三把。據說弓身乃是用昆崙山上數百年才能長成的一種血蛟樹的樹心所造,通體血紅,瑩潤如玉。無論彈性、力度還是柔韌性,都遠非尋常角弓所能匹敵。射出去的箭又快又穩,幾乎不需要太多練習,就能隨心所欲。

皇帝陛下得到血蛟弓后,聖心大悅,當場就給獻寶的西海羌人首領賜了姓氏並封爵。在此後幾次平定叛亂的戰爭中,此弓據說每每大發神威。分別被安新公王舜、大司空王邑和茂德侯甄尋拿着,射殺強敵無數。今天,甄蒓居然把皇帝賜給甄家的血蛟弓帶了出來,足見其志在必得。

而反觀劉秀,手裏拿的卻是一張軍中最常見的角弓。弓臂上下兩部分都已經舊得看不出顏色,弓附處,也只是簡單地纏了幾道破麻繩!雙方如果以這種狀態交手,甄蒓未戰之前已經鎖定了大半勝局!

然而,他的抗議,卻根本沒收到任何結果。非但裁判陰方直接裝聾作啞,比賽的當事人劉秀,也只是友善地沖着他笑了笑。

「他、他拿的是寶弓,寶弓!」蘇著又氣又急,揮舞著胳膊向嚴光求援,「至少能比角弓省三成力氣,並且還能保證一百五十步外的準頭!」

「蘇師兄稍安勿躁,再好的弓箭,也得由人來使!」嚴光卻是胸有成竹。

「角弓太硬。最難持穩!」以為嚴光不理解自己的意思,蘇著繼續大喊大叫。軍中日常所用角弓,都是由朝廷組織工匠批量製造。雖然都經歷了「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攏諸材」等一系列嚴格的工序,單張角弓通常耗時三年才能製造完成,但每一張弓的性能,卻大不相同。弓臂的穩定性,也隨着季節和天氣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射出的箭力道是足矣,準頭卻很難控制。哪怕是軍中專職弓箭手,也只能保證七十步之內十中五六,百步之內十中二三。不經常練習射箭的普通人,能保證不把羽箭射到天上去,就已經非常難得!

白白嚷嚷大半天,蘇著依舊沒收到半點效果,反倒把前面的比賽規則介紹平白地錯過。待他終於垂頭喪氣地準備接受現實的時候,第一輪箭術切磋已經開始。只見距離劉秀和甄蒓二人七十步遠的地方,分別放了一張成年人高矮的箭靶。隨着陰方一聲令下,二人同時拉動弓弦,白羽和鵰翎交錯,轉眼間,就各自射出了五箭。

「甲號靶,五箭皆中靶心!」「乙號靶,五箭全中靶心!」

裁判陰方立刻命令學吏將靶子挪到了一百步遠。

二人居然又是五箭皆中紅心,第二次戰了個旗鼓相當。

「好!」喝彩聲,涌潮般響了起來。

「劉文叔,好樣的!拿角弓對血蛟弓都照樣贏,兄弟我送你個大寫的服!」蘇著喊得尤為大聲,唯恐學子們分不出血蛟寶弓和尋常角弓的差別。

叫喊聲落在甄蒓耳朵里,比針扎還要難受。因此,不待陰方宣佈二人再度戰成平局,他猛地扭過頭去,沖着劉秀大聲發出邀請:「劉文叔,光對着死靶子射,顯不出你我的真本事!甄某想換一種射法,你可敢接招?」

「願聞其詳!」角弓太硬,接連射了十箭,劉秀膀子早已發酸,藉著跟甄蒓說話的機會,悄悄地舒緩筋骨,恢復體力。

聽到劉秀的回應聲里隱隱已經帶上了喘息,甄蒓心中為之一定。「兩軍陣前,哪裏有死靶子可射?咱們要比,就比真本事,射飛靶!將一個草人用繩子吊在一百二十步外,你我兩個每人發三矢,上靶多者為勝!」

「好!」劉秀原本還以為是什麼新鮮玩法,聽對方說的居然是自己兩年前就已經練習了不下百次的射稻草人,立刻滿口答應。

「那就換靶子!夫子,我要跟他懸空射草人!一百二十步!」唯恐他反悔,甄蒓立刻向陰方提出了要求。

不多時,一個金燦燦的稻草人,被繩索吊在了一百二十步外樹梢上。

甄蒓向劉秀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隨後,拉開血蛟弓,凌空而射。

「嗖,嗖,嗖!」竟然是三箭連珠,呈品字形相繼而進。一箭正中草人胸口,一箭射中草人肩窩,最後一箭,貼著草人胯下飛過,帶起了一連串金黃色的碎屑。

「好,連珠箭,三箭全中!」青雲八義中另外七人,同時跳了起來,帶頭歡呼。

「只中了兩箭,還有一箭歪了,歪了!」蘇著、沈定、牛同等人則大聲糾正,毫不客氣地將沒有留在草人身體上的羽箭刨除在外。

那青雲七義哪裏肯答應?立刻衝過去,「據理」力爭。蘇著恨王恆等人前幾天不給自己面子,也毫不猶豫地針鋒相對。眼看着雙方就要大打出手,鄧禹卻冷笑着站了起來,不屑地說道:「急什麼,劉文叔不是還沒開始射箭么?等他射完了,你們再爭甄蒓到底射中了幾支也不遲!」

「那也是三支,我就不信,劉秀還能把草人上的箭,再給射下來!」王恆氣得兩眼冒火,把嘴巴一撇,大聲叫囂。

話音未落,耳畔就聽見一聲巨響,「啪!」隨即,喝彩聲宛若雷動。

王恆嚇得一哆嗦,趕緊扭頭看場內。只見稻草人小半邊身子,連同肩膀上所中的羽箭,都不知去向!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只剩半邊身體的稻草人在空中停下來,劉秀的第二箭已經脫弦。「啪」,又是一聲霹靂般的巨響,草人脖頸以下部分,被撕了個粉碎。

「神射,神射!」誠意堂前,喝彩聲和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連綿不絕。

「剷頭箭,他用的是剷頭箭!」旁觀者中,有人終於看出關鍵所在。

「啊,居然是剷頭箭!」驍騎都尉吳漢也長身而起,愣愣地看着正在將第三支箭抽出來的劉秀,滿臉愕然。作為新晉的領軍武將,他對剷頭箭這種利器一清二楚。此箭乃軍中特製,專門破壞敵方將士的鎧甲。箭鏃呈鐵鏟形,鋒利異常,只要命中,就能將皮甲切出一條巨大的豁口。然而,因為剷頭形狀的鐵鏃不利於破空,此箭想要命中標靶,不知道比尋常箭矢難了多少倍。甭說在一百步外箭無虛發,能做到三十步內十中一二者,都足以博得神射美名。

正不知道該不該替甄蒓感到悲哀的時候,晴空中,忽然有一道白虹貫日而過。「刷」地一下,將蔚藍的天空切成了兩半。

「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國策》上的名句,出現在大多數人的腦海。白虹貫日,天下縞素!到底預兆著哪位壯士又要一怒拔劍?

異象出現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頭頂的天空恢復正常,白虹消失不見。帶着幾分困惑和惶恐,眾人緩緩低頭。耳畔猛然傳來「嗖」的一聲輕響,第三支羽箭,已經脫弦而出。

只見一道寒光凌空飛出一百二十多步,「啪」的一聲,正中剩下的稻草人頭顱!銳利的箭鏃帶着半截箭桿兒貫靶而出,後半截箭桿兒連同箭羽,卻穩穩地卡在了稻草頭顱里,不肯再多向前移動分毫!

【誠意堂外草如煙】

誠意堂前,萬籟俱寂!秋風習習,吹動金黃色的稻草,如煙般絲絲飛舞。

煙雲過處,五根羽箭交替躺於地面。卻仍有一支橫亘在空中,與稻草頭顱一道,來回搖擺。

良久,才終於有人夢囈般發出一聲呻吟,「這、這、這怎麼可能?!」

「好———」山崩海嘯般的喝彩聲,將呻吟和質疑,全都吞沒得無影無蹤。三箭連發固然精彩,可比起一箭碎靶,就成了小兒科。

切磋雙方的水平高下,再度不需要任何人來裁定,便已分明。和先前禮、樂兩項比賽一樣,彼此之間差距宛若天塹!

「多謝各位誇獎!」劉秀一改平素謙謙君子模樣,笑呵呵朝四下抱拳。褪了色的角弓與洗得發白的短打相襯,愈發顯得超凡脫俗。

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甄蒓,則如喪考妣。忽然將價值萬金的血蛟弓狠狠丟在了地上,張牙舞爪地撲向了劉秀,「你、你耍賴!你射掉了我的箭,你耍賴!這輪切磋不能算!」

以劉秀此刻的身手,怎麼可能被他撲到?只是輕輕側了下身體,就躲了開去。隨即迅速勾了下腳,「撲通」一聲,將他絆了個狗啃泥!

歡呼聲,轉眼就變成了哄堂大笑。

「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劉秀用剷頭箭,的確有作弊的嫌疑!」王修忽然瘋子般衝進了場地內,大聲咆哮,「這輪切磋不能算……」

「你怎麼不說甄蒓用了寶弓呢?」

「喂,血蛟弓還在地上扔著呢,王夫子,你小心踩到!」

「王夫子,本輪裁判是陰博士,不是你!」副祭酒揚雄拍案而起。

「子豪,退下!是不是作弊,自有陰博士判斷!」祭酒黑著臉補充。

「媽的,都輸得露出屁股了,我還能把皂絝撿起來給他套臉上?」陰方氣得眼冒金星,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馬給自家弟子甄蒓找場子。「劉文叔,剛才王夫子的話你可聽到了?你可有解釋?」

驍騎都尉吳漢也快步走了過來,沖着劉秀搖頭而笑,「好箭法,師兄當年,不如你甚多。可射藝不僅僅要求準確,還需通曉射禮。子曰,射者,仁之道也。文叔兩箭碎靶,固然贏得暢快,卻未免過於不留情面!」

這純屬胡攪蠻纏。場外又響起了一片哄鬧之聲,無數正義感尚在的學子不客氣地將嘲笑聲「獻」給了曾經心目中的楷模。

然而,明知道自己的做法讓人瞧不起,吳漢卻不得不咬着牙繼續死撐。借切磋來揚名立萬的主意,是他所出。如今「八義」非但沒能如願踩着劉秀等人肩膀上位,反而輸掉了褲子。過後非但王家和甄家的某些人會死追着他吳漢不放,皇上和某些實權大臣恐怕也會認為他徒有虛名!

「剷頭箭,乃是軍中專用的三種破甲箭矢之一。學生家貧,買不起箭矢。所以弓和箭都是昨天臨時從崇祿侯府上借來的。當時沒仔細看,不知道箭鏃都是鏟子形狀。待今天上場后,想換已經來不及!」彷彿早就料到有人會雞蛋裏挑骨頭,劉秀拱拱手,不慌不忙地回應。

「你說哪個崇祿侯?!」陰方心裏頓時一緊,立刻啞著嗓子追問。

「回夫子的話,崇祿侯是家師的同門師兄,官拜寧始將軍。請恕學生不能直呼其名!」

五經博士陰方的心臟又是一緊,眼睛裏的怒氣迅速煙消雲散。

許子威已經病入膏肓了,自然無法對他構成威脅。可崇祿侯孔永,卻是實權在握的寧始將軍,眼下又聖眷正濃。如果劉秀真的已投在了此人門下,今日之事……不比王修和吳漢,二人好歹都算皇親國戚。五經博士陰方,身後可沒任何靠山。只見他和顏悅色道:「噢,我明白了。想必你這一身本事,也是孔將軍所授。你說你一時心急,拿錯了箭矢。莫非你今天用的,全都是這種剷頭箭?」

「正是,夫子不妨讓人將靶子抬過來親手檢驗!」劉秀輕輕點頭。

這句話,聽在內行人耳朵里,卻比周圍的抗議聲還要響亮十倍。吳漢親自帶着一小隊驍騎營士卒,快步將四張木靶扛了回來。

只見甄蒓先前所用的靶子上,十根名匠親手打造的精良箭矢,這會兒已經自行掉落了七支。還有三支羽箭雖然沒有掉下,卻也被風吹得歪歪斜斜,隨時都可能與靶心脫離。而劉秀先前所射出的十根羽箭,卻全都結結實實插在箭靶上,每一根都深入盈寸。

「我不信,我不信!」甄蒓一個骨碌爬起,猛撲到劉秀所用靶子跟前,抓住箭尾,用力外拔。你劉秀以為自己是誰,難道是養瑤基54嗎?那你還在太學里蹲著作什麼,早去投軍,拜將封侯了!

眾目睽睽之下,第一支羽箭被他緩緩拔離了靶心。居然真的是剷頭鏃!鏃鋒處,因為與木靶劇烈碰撞,已經隱隱發白。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相繼被拔出。全是一模一樣的剷頭鏃。

「嗚嗚,嗚嗚……」甄蒓無力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掩面,肩頭聳動。

【駿馬輕車舞翩躚】

「師弟神射,吳某這個做師兄的自嘆不如!」半晌之後,吳漢終於決定接受現實,咬着牙沖劉秀點頭。

「多謝師兄誇獎!」劉秀再度禮貌地拱手,「只是運氣稍好了一些而已,不敢自鳴得意!」

「師弟在兵法一道,想必也登堂入室!」吳漢忽然展顏而笑,漂亮的丹鳳眼裏寒光四射。

「略通一二,但是比起師兄,恐怕還有所不如!」劉秀笑着搖頭,態度謙和而平靜。

「能做到百二十步依舊箭箭命中,師弟應該不是第一次用破甲鏃吧?」

「平素練習之時,一般借到什麼就用什麼,沒資格挑剔!」

「他日若有機會,吳某也想跟師弟切磋一二!」

「師兄若是只為切磋而來,小弟自然奉陪!」

「那,吳某先恭喜師弟贏了這一局!」吳漢終於搖搖頭,笑着轉身。

「師兄客氣,祭酒先前曾經說過,同門之間的切磋,勝負都是家常便飯!」劉秀沖着他的背影,輕輕拱手。

從始至終,二人都沒說一句出格的話,彼此之間談笑晏晏。

只是,在旁邊聽完了整個對話的陰方,卻忽然間後悔莫名。

一整壺的箭都是剷頭破甲鏃,自然不能說最後那三支箭,是存心挑選出來,專門用於作弊。

剷頭破甲鏃以力大、迅猛和難以控制著稱,連特別加厚的皮甲,都能直接切出一條整齊的口子。射碎了稻草做的飛靶,更是理所當然。

所以,吳漢關於射禮缺失的指責,成了吹毛求疵。

至於最後那一箭為何恰恰卡在了頭顱中,用運氣解釋就可以。反正對手的箭都已經墜落於地,這最後一箭徹底將勝局鎖定,謙虛一點,沒任何壞處!

吳漢能看得出來,劉秀在故意羞辱對手。然而,他卻無法論證劉秀是故意。所以,吳漢誇完了劉秀的射藝之後,立刻將話題轉向了兵法。

而劉秀的回答看似謙虛,卻直接點明了吳漢先前更改六藝切磋的進行順序,同樣是在使用兵法。

緊跟着,吳漢以切磋為名,發出威脅。劉秀則直接告訴對方,不要自以為做得聰明,他替王恆等人上下其手的行為,早就被大夥看得一清二楚。

吳漢被戳到了痛處,氣得含羞而走。劉秀卻又追着告訴他,雙方今後打交道的情況不止這一次。繼續糾纏下去,誰會笑到最後,還不一定。

「夫子,可以宣佈本輪切磋結果了嗎?」

「啊———」陰方愣了愣,紅著臉舉起一面角旗,「第三場,劉文叔得分上上。甄蒓得分,中上。劉文叔勝!」

「噢———」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學子們,再度發出歡呼。

王恆、王固、顧華、陰武等人,個個垂頭喪氣,按照目前這種趨勢,真不如主動認輸,好歹還能留下些許顏面。然而,還沒等他們幾個把心中的想法付諸實施,長安四虎中的老四,過山虎王麟忽然長身而起,三步兩步衝到場內,大聲向劉秀髮起了挑戰,「接下來該比御術了,書樓四俊派誰登場?小爺就不信,你們四個六藝皆精!」

「當然還是劉某!」劉秀毫不猶豫地放下角弓,拱手回應。

「劉文叔,你剛才已經上過一次場!」

「我們那邊只有四個人,先前鄧禹要上場,已經被各位拒絕。陰博士、王博士和子安師兄,也親口說過,不在乎我們當中一人出場多次!」早就預料到他們會拿這種情況挑刺兒,劉秀笑了笑,不慌不忙地提醒。

劉秀是故意的!先前他假裝要讓鄧禹替書樓四俊出戰,就是為了騙對方說出不在乎四俊多次登場的話。而事實上,鄧禹的射藝未必真的出色,他劉秀本人,才真正有必勝的把握!

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第四輪切磋的裁判劉龔,命人取來了兩輛雙挽戰車,將其並排放在了誠意堂正門口。為了避免雙方有作弊嫌疑,無論車還是挽馬,這回都由太學提供,誰都沒資格挑剔。

隨後劉龔猛地揮落手中角旗,宣佈切磋正式開始。

歡呼聲戛然而止,學子們站直身體,踮起腳,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錯過某個激動人心的精彩畫面。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甭說摸,平素連戰車的模樣,都只是在絹布畫冊上才看到過。

這種曾經煊赫一時的沙場利器,早在戰國後期,就已經被騎兵淘汰。留下來的,基本只能做主將點兵、觀禮用的儀車,根本沒機會再一展身手。直到本朝,鴻儒皇帝力行復古,才又將此物從武庫的角落裏翻了出來。

平素見都見不到的東西,尋常人不可能無師自通地駕駛着它飛奔。然而,「尋常人」卻不包括王麟。身為王家人,哪怕不怎麼受寵的旁枝子弟,也比普通學子見多識廣。更何況,家族上下為了對皇帝表示支持,特意將駕駛戰車作為年輕晚輩的必修功課,專門請了名師對他們手把手指點!

「駕!」雙手抖動挽繩,王麟催促着挽馬疾馳如飛。車輪滾滾,泥漿四濺,短短几個呼吸時間,就沿着預先畫出來的場地邊緣跑了一個整圈兒。

這是他平素從未發揮出來的最好水平,速度自問無人能及。

驕傲的笑容,迅速涌了滿臉。王麟在車上站直了身體,衣袂飄飄,長發飛揚。他堅信,那個南陽來的鄉巴佬,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比自己更快。他根本就沒聽見對方的車輪聲和馬蹄聲。

斷然回首,他決定狠狠羞辱一下劉秀,為前幾輪輸掉的同夥出一口惡氣。下一個瞬間,他卻僵在了戰車上。兩眼發直,嘴巴遲遲無法合攏。

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南陽鄉巴佬」劉秀,優哉游哉地驅動着車馬,沿着場地的邊緣徐徐而行。一會橫拉車身向左,一會斜驅挽馬向右,車身與戰馬動作整齊劃一,車輪和車鈴聲彼此相和,翩躚宛若白鶴當空起舞!

「唉———」吳漢不忍再看,以手掩面大聲長嘆。

驅車狂奔!你以為這是在長安鬧市縱馬呢,誰先跑完了全程便要享受別人的頂禮膜拜!但凡讀書稍微上一點心的人,都應該知道,「五御」跟速度沒半點兒干係!駕駛儀車之時,要求車輪行進節奏與馬的鈴鐺聲交相呼應,車輛能控制自如,不過分顛簸,對自己地位高的人,能表示出足夠的禮貌謙讓。而駕駛戰車之時,則要求在狹窄的通道中進退自如,戰場上能給車左的持弓者和車右的持戟者創造殺敵良機!

周圍的學子們,一個個也笑得前仰後合。他們平素雖然沒什麼機會學習駕馭戰車,可眼睛卻都不瞎。場中兩個人的御術高低,大夥不用仔細看,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更何況,此刻在大夥身旁,還有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蘇著師兄,不停揮舞著胳膊,高聲「鼓勵」,「好,再來一圈,二十七郎,再來一圈你就徹底贏了!別聽他們的,他們不是在笑話你!真的不是在笑話你!」

瞬間錯愕之後,王麟終於明白自己錯在了何處,臉色一下子變得比鍋底還黑。劉秀現在展示的那些優雅風姿,他不是沒學過。如果從一開始就認真做,他自認為不會比劉秀此刻做得差。可剛才急着找回場子,他竟然鬼使神差,將以前師傅所教的東西丟在了腦後,直接把平素跟王固等人賽馬的套路拿了出來,從頭到尾,完全不在狀態。

「鄉巴佬今天一定是使了妖法,才讓我們兄弟沒完沒了地丟醜!」有些人在輸急了眼時,本能地就會尋找借口,過山虎王麟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對付妖人,辦法只有一個。猛然間,王麟心中發狠,掉轉車頭,直撲劉秀。兩條挽繩交替起落,將挽馬的肋下和屁股,抽得獻血淋漓。兩頭挽馬饒是肉厚,也疼得大聲悲鳴。八隻蹄子奮力張開,拖起沉重的戰車,像一頭洪荒巨獸般,朝着劉秀撞了過去。

「不可!」吳漢一躍而起,扯開嗓子大聲勸阻。

「快,快攔住他。」眾老師和學子們大驚失色,紛紛開口大聲喝止。然而,王麟早已輸紅了眼睛,根本不去考慮撞死人的後果。

眼看着馬車距離劉秀越來越近,師生們沒有能力阻攔,只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然而,預料中的撞擊聲,卻遲遲未至。只有挽馬的悲鳴聲和沉重的車輪聲,在空曠的場地上來回激蕩。

「沒撞到,沒撞到!」蘇著聲音尖利如刀,卻令所有人心情為之一松,「王二十七你真不要臉!劉文叔,離開這裏,王二十七瘋了!」

劉秀驅趕着馬車來回躲閃,就像一頭受到驚嚇的野鹿。而王麟和他的馬車,則徹底化作了一頭瘋狗,不把目標撕得粉身碎骨,絕不罷休。

「驍騎營,你們就眼睜睜地看着么?」

「王麟,停下。你傷了他,陛下肯定會降罪於你!」吳漢急得兩眼冒火,然而,卻遲遲沒做出任何有效行動。想要讓王麟的馬車停下來,唯一的辦法是放箭射死挽馬。可這樣做,無法保證高速飛奔的馬車不會傾覆,更無法保證王麟本人的安全。

而那王麟,即便血脈再淡,也是皇帝陛下的族孫!誰要是敢傷了他的性命,無論是不是故意,本人和身後的滿門老小,都在劫難逃。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王麟的馬車,已經第四次沖了過來。一直在全力躲避的劉秀,終於聽到了來自嚴光等人的提醒,猛地一拉挽繩,掉轉車身,朝着先前為了方便戰車入場而特意留出的通道如飛而去,一邊駕車,一邊還不忘大聲示警,「讓開,躲遠些,當心王麟撞到你們!」

「哪裏跑!」王麟驅趕着馬車,緊追不捨。

馬車上沒有任何兵器,劉秀根本沒辦法自衛。可太學內建築眾多,他一邊躲閃著來自身後的偷襲,還要一邊避免撞到樓堂館舍,時間長了,難免會左支右絀。只聽得「轟轟」兩聲,腳下戰車竟被撞得搖搖晃晃。

鄧禹等人已經被甩得不知去向,吳漢和他麾下的驍騎營將士,也徹底鞭長莫及。來自背後的車輪聲,卻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次比一次更瘋狂。

「完了!」劉秀心臟迅速下沉,視線被汗水徹底模糊,前方一片昏暗,手臂也酸得漸漸失去了力氣。沒有人能過來幫忙,而因為身份的巨大差異,他甚至不能主動驅車回撞。這樣下去,也許下一次撞擊,便是……

「三哥,往鳳巢山上跑!」就在他即將被絕望和疲憊擊倒的剎那,一聲焦急的叫喊,忽然凌空而降,「山上多樹,馬車又重又寬!」

剎那間,雲開霧散,前方變得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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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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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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