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戰爭價值

第440章 戰爭價值

戶部參政的聲音嚴肅刻板,就像戶部賬籍上的白紙黑字,不帶什麼人情味,只是客觀地表達事實。

廷辯論到這裏,已無再辯下去的必要。

這並不意味着反戰派朝臣就此認輸了,只是衛希顏拋出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論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並不是衛希顏一口咬定了蠻夷是禽獸,是儒家很早就這麼說的,物競天擇論則是以實證論證了儒家說的「無禮如禽獸」。

一旦戰爭的大義之名確定,後面就只能論戰爭的度。

而衡量戰爭有度還是無度,誰還能比戶部給出的數據更權威呢?

辯戰至此,再辯下去亦是無益。至少,不要指望這次駁倒衛希顏。

隨着退朝聲起,百官依品級魚貫出殿。

出了大慶殿的閣門,胡寅、朱松二人在前,曾幾和張九成落後一步,四人同行。

一陣寒風撲面,胡寅緊了緊大氅的領子,忽然開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們怎麼看?」

朱松攏著袖子,鬍鬚在風裏微拂,他聲音很慢地道:「有理,有據。」

胡寅沒再說話,後面兩人也沒開口,只慢慢向前走着,在寒風裏思索。

物競天擇,和儒家的仁對立。可是放眼天下,不僅僅是蠻夷,就是在大宋,也隨處可找到例證,人與禽獸之道是並存於世。拿來作為華夷之辨的證據尚是其次,更要緊的是,這是一個通行世間的法則——優勝劣汰,弱肉強食。

「吾輩為官,何嘗不是在『競』。儒學道統亦然。」曾幾背着手嘆息道。

前有王學未傾,後有理學勁起,程學前景堪憂啊。

……

退朝後,已是午膳時辰。趙昚留衛希顏勤政殿用膳。午膳只有四素二葷,相比高宗皇帝趙構嗜好美食佳肴,趙昚在飲食上頗為簡單,很有仁宗皇帝的風範。

君臣簡單用了一膳,便在梅園裏行走。

「國師在朝會上提出的那八字,似還有未盡之意?」因不在朝殿上,趙昚便稱衛希顏「國師」。

衛希顏在朝會下對皇帝說話更直白,「國與國的利益,從根本來講,是對立的,說到底,就是物競天擇。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弱者就只有被吞食的份。

「國家要強大,就必須不斷向前,一旦止步,就會被稍弱的國家追上,成為被逐食者。如大宋與大周,同為華夏族國家,有共同的種群文化,在世界各族國家中,我們兩國有共同的大利益,故而對外是同盟,但對內仍是『弱肉強食』的競逐者。周弱,便會被宋吞食;宋弱,便會被大周吞食。有一個強敵在側,政治、軍事、經濟、科技……各方面不僅不能止步,還要更好更快地發展,才能保證大宋是逐食者而不是被食者。」

她頓了一頓,道:「陛下可知,如今大宋最大的危機是什麼?」

趙昚一怔,想了想,道:「可是北周的軍力?」他看了樞密院對周軍攻打吐蕃的軍力和武器分析,其軍器發展着實令人吃驚,雖然與大宋第三代槍炮相比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和南北戰爭時相比,其進步已是駭然了。

衛希顏卻道:「只要朝廷在軍器政策上不犯錯誤,保持對軍工的投入,重視、獎勵軍器研究人員,軍器優勢還是能夠保持的。最大的危機不是來自軍事方面,卻必須用征戰來解決,或者說,擴張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趙昚不由慎重了,止步道:「請國師言明。」

衛希顏立在梅樹下,道:「朝廷自南渡后,就施行仁政,輕徭減賦,農戶負擔減輕,各地又興修灌溉水利,耕作技術和水車、農具等都有了革新,稻麥產量提高,農家有了更多餘糧養活人口,疾疫署種痘的推進和《種痘指南》的發行又減少了幼兒的夭折,這些都使大宋的人口增長率每年都在提高。

「但人口多,有好處,也有壞處。土地是有限的,人口越來越多,土地怎麼分?墾荒的地總有一天會墾完,砍林為田、圍湖圩田也不是長久之策,一旦過度就會破壞自然環境,洪水、泥水流隨之發生,人類就是自己給自己造天災。」

宣和年間的人口統計是一億,這還沒算入天下的隱戶,其中南方人口就佔了總數的七成。靖康之難時又有北方逃難人口湧入,而且淮河以南沒有發生戰爭使人口減少。這使大憲十年戶部的人口普查統計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八千二百萬!

這個數字把政事堂的兩位宰相嚇了一跳,因人口增長帶來的喜悅很快變為了憂慮。

——人口的增長遠遠高於土地的增長,如果說現在很有很大的墾荒空間,那麼十年後,二十年、三十年後呢?總會有土地不夠用的時候……沒地的農民會怎麼辦?造反,暴.動,推翻朝廷。唐朝的滅亡就是例證。雖然唐朝的人口還沒有達到土地承受的上限,但土地兼并太嚴重。而大宋也存在土地兼并,即使朝廷明令禁止卻無法禁絕,最重要的是人口增長抑制不了。

衛希顏發動對吐蕃的戰爭能得到兩位宰相的堅決支持,人口壓力是很重要的原因。

「人類最可怕的,就是如同蝗蟲一樣的繁殖能力。然後像蝗蟲一樣,啃食所經過的一切地方。」衛希顏曾笑着這麼對名可秀說。

在衛希顏那個時空中,計劃生育是中國的基本國策,但這個時代不可能,多子多福、繁衍宗族是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衛希顏如果提出這個國策肯定被人成當瘋子——領先時代一步是哲人,領先十步就是瘋子。

解決人口壓力,目前最好的辦法只能是擴張疆土。

而比起「為擴張而戰」,顯然「討伐無禮如禽獸的蠻夷」這個理由要大義凜然得多。

但對皇帝是不需要隱晦的——政治本就是對己國的仁,對他國的不仁。

「大宋必須需要更多的土地,才能養活更多的人口。」她對皇帝道,「長江以南,除兩廣外,均是土狹人稠之地,兩浙、江東、江西、福建、成都府路都屬人口大路,已形成人滿之患。正是因為土地有限,農戶養不起太多人,以前普遍盛行殺嬰。」

在江東路,「男多則殺其男,女多則殺其女」,江西路「生子不能贍,即委棄不顧」。湖北嶽州、鄂州等地,每戶習慣上只養育兩男一女,此外所生者一律棄溺。福建路最為地狹人稠,溺嬰之風最盛,尤其建寧府、南劍州、汀州等地,通常只要一個獨生子。建炎二年,《福州乞置官莊贍養生子之家札子》中就有道:「縱生十子,一子之外,余盡殺之。」

趙昚只是聽着就覺得沉重,要親手殺其子,這是得為生計迫到何等地步!

衛希顏道:「儒家講仁愛,是先愛其親,再愛他人。先愛自己的國民,再愛他國的國民。要為自己的國民提供更多的生存土地,就要擠占他國國民的生存土地。這就是物競天擇。

「但是,物競天擇也要講人道。不能因為有了義的理由,就可以肆行無忌。比如大宋討伐蠻夷,軍隊就有三條規則:禁止沒有任何目的的殺戮,禁止傷害沒有抵抗的人,禁止殺俘。這是軍隊的人性,也是國家的人性。失去了這個規則,再正義的戰爭也是類如禽獸。」

趙昚深以為然地點頭,「濫殺,不仁也。」

「對征服土地的統治,也必須講人道。我們要傾覆的,是原來的統治者,不是普通的民眾。既占其地,其民則為中國之民。同樣要施仁政,以對待中國之民的心去對待他們。只顧遷置漢民,而不顧當地百姓死活,只會讓我們成為禽獸。」

「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戰爭也一樣,於大宋是正義戰爭,於別國則是侵略戰爭。陛下要做天下之君,就要用歷史觀看待戰爭。」衛希顏教育皇帝道,「從是否促進歷史發展、促進文明發展的角度來看待戰爭,就是戰爭的歷史觀。簡單來講,一種是促進歷史進步,一種是造成歷史退步。」

這個觀點趙昚從來沒聽說過,不由問道:「何謂歷史進步,退步?」

「游牧民族國家征服農耕民族國家,就是歷史的退步;反之,則是進步。」

衛希顏舉例道:「比如說,如果金國出兵侵佔了大宋,就是造成歷史倒退的戰爭。其一,金國是奴隸制,其二,從禮儀制度、學術思想、科技文明來講,大宋都遠比金國先進——落後侵佔先進就是退步。

「反之,大宋征服吐蕃是歷史的進步。我們摧毀了吐蕃的農奴制,給吐蕃帶去了先進的知識,先進的技術,先進的農耕,先進的採掘技術,讓礦石得到更合理的利用,減少了資源浪費,保護了自然環境……」

衛希顏說到這裏舉了東川郡的例子。

東川郡是大理國最大的銅礦產地,據說從南詔立國之前就有開採了,以砍伐山林燒制木炭煉銅,如此持續下去,就算東川森林茂密,也禁不起這樣砍伐。「陛下可以想像,如果林木都砍光了是什麼光景。就好比人體的肌肉血管失去了皮膚的保護,全部裸.露在風吹雨打日晒下。」

趙昚聽得心中悚然,不由想像一片大地都光禿禿的樣子。

他想起工部都水監與北周都水監合作治理黃河,研究防治水患的辦法,後來出了一份報告奏述水災成因,上面說由於河道沿途林木砍伐過度,岸上泥土沒有樹木紮根固土,一下雨泥土就會流失到河裏,被水帶往下游,久而久之,下面的河道沉積越來越多,水位增高,一到春季融冰或夏汛季節,河水就會泛濫出河岸成災。

趙昚是個聰明的皇帝,他立即想到山上的樹木如果砍伐過度,一旦暴雨就很容易衝垮山土,形成國師說的「泥石流」,這就是人類自己給自己造了天災。趙昚心有所悟道:「故《中庸》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和者,天下之達道。」伐木於民有益,但無節制,就失了中,天地不和,災患即生。

「陛下穎悟。」衛希顏贊了他一句。

皇帝心裏高興,嘴角不由翹了一下。

衛希顏眼中微帶笑意,對他道:「以戰爭論,能促進文明進步,就順合了歷史的大義。」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陛下是要做驅車者,還是擋車者?」她含笑問皇帝。

趙昚想了想抬眉,眼神明亮如星,「歷史如洪流,當驅浪而進。」

衛希顏仰笑一聲,「善也。」

又對皇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施仁則百姓歸心,施暴則百姓離心。戰爭的大義不僅在於推進歷史,還在於以仁替暴。蠻夷之地的統治者在國內奉行弱肉強食的法則,為政不仁,視百姓為蟲豸,我們的戰爭推翻了暴.政者,讓奴隸得到了生存的權利,讓農戶不再因為沉重的苛捐雜稅賣兒鬻女,讓百姓不再因為嚴峻的刑殺妻離子散,這就是『勝殘去殺』。我們那裏的農夫帶去了新的作物,土豆,玉米,使他們在荒年也不會餓死,我們帶去了更好的稻麥種子,教會他們更加先進的農作技術,讓他們能用勞作獲得更多的糧食,更好地養活家人,這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們在那裏興辦教育,讓更多的平民能夠識字讀書,明道德,曉廉恥,知禮儀,讓他們擺脫愚昧走向文明,這就是德治教化。孔子仁聖大義,慨在其中矣。」

《論語》道:「何謂仁,夫子曰,愛人。何謂愛人?子貢曰,如有博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夫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者!」

孔子說,什麼叫仁,去愛別人。子貢問,如果能幫助所有人過上好日子,能不能說它是仁?孔子答道,豈止是仁,那是聖了,就是堯舜也沒有做到。

……

衛希顏離去后,趙昚仍然立在梅樹下,他腦子回蕩著衛希顏最後那句話:「陛下欲做堯舜乎?」

一陣冬風,將幾朵梅瓣拂落衣襟,沁著悠悠的香。

趙昚伸手接了一瓣梅香,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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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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