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大周時隔六年的兩場雪

開篇 大周時隔六年的兩場雪

大周帝國咸康十四年初,甫出正月,氣候猶寒。位於帝國西北邊疆的某個角落,入夜下了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

子夜,凜冽大風從蒼茫的黑暗原野而來,自漠北而下。

雪借風勢,沿着斜向延伸的巨大山脈,迅速覆蓋了幾乎整個帝國的西北疆域,直至都城長安。

紛揚的夜雪中,位於皇城東北面的一幢狹高石木樓,次頂層,暖黃的燈火徹夜安靜地照着。

「令月,大雪六年不遇,兆吉。」

「得鑒天閣預告於前,官民皆有所備,長安泰然。」

年輕俊秀的鑒天閣靈台郎,眼神中微有幾分得意,正坐記錄完畢后,擱筆合上冊子,起身,小心仔細將其還入牆邊綿長書架,累累的卷冊之間。

看樣子今夜要留宿在這裏了。

但是身體依然毫無困意。

靈台郎想了想,突然心頭一個驅使,索性拿一把傘,登了頂樓,推門走入觀星台。

雪蔽天幕,今夜的星象自然是觀測不了了,但是星辰本身,並不會因為不能被觀測,就停止移動與變化,甚至它可能就在這種時候,發生一些巨大的異動。

師父說,這種不能被觀測,發現的星象異動,就叫做變數。

也叫天遮。

變數永存,而天欲遮者,不可探,觀星人不必為此糾結。

靈台郎咂摸一下,也是哦。但他心意還不想下去,於是乾脆又往高台一端移動了幾步,撐傘憑欄,居高臨下,放眼欣賞起這雪夜下,安靜如龐然睡獸的帝國都城來。

與此差不多時間,在那處最初開始下雪的西北角落。

一名看着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手拿一桿長木推子,頂着風雪站在自家土屋頂上,努力清理著四向厚實的積雪,以免老屋因為不堪重負垮塌下來。

這個偏遠地方叫做固城。

小小的土城,落在一片偌大荒原的邊緣,像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砣子,系在大塊鋪展開的舊綢布上。

雖名為城,但是小且破落,比不上內地隨便拎出來的一個市鎮。只不過因為周邊大範圍的荒涼,多有長途販運的商隊經過,在此落腳休整,所以倒也還有些房屋、商業和人氣。

「魚粥,你小心着些啊,麻溜推個幾下,就趕緊下來。」

「是呀,哥,這雪凍的,風割的,你可快些下來吧。」

黑暗中,兩道聲音伴着炭火的噼啵跳躍,從屋頂下方透上來,不管是姐姐式的,還是妹妹式的,都一致帶着擔心和關切。

「好的,我這就下來。」

眼看積雪清理得差不多了,葉渝州大聲應答,甩手先把除雪用的木推子扔在前院裏。

拍拍手上、身上落的雪,準備從屋后靠山的位置下去。

但是,人在屋頂高處回身的時候,不經意間遠眺了一眼,視線恍惚穿透雪幕,快速掠過了眼前小小的土城,落在遠處被夜色和大雪覆蓋,那片寂靜無邊的荒原上。

少年就這樣站在屋頂漫天的大雪中,整個人怔住了一會兒。

直到下方院子裏,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陸續從屋裏跑出來,站在積雪中,着急惱火地一起仰頭喊他。

葉渝州這才回過神來,收回目光,賠笑認錯下了屋頂。

「六年了。」

固城不是長安,這裏沒有鑒天閣和靈台郎,不會有人特意惦記,去記錄一場雪。

但是他記得。

六年前,差不多時節,固城也下過這樣一場大雪。而且也是夜雪。

一個名叫鄭老篾的中年漢子,在那個雪夜子時,固城北去四十多裏外的一片荒原里,撿到了兩個孩子。

一個男孩,看着大約九或十歲的樣子,另一個丫頭,才只五六歲。

…………

鄭老篾本身是一名極其普通的固城百姓。

日常除了耕種家裏的幾畝薄田外,最為重要的一項生計,就是幫小城過往的客商裝卸貨物,照看馬匹,打雜出力。

然後,偶爾為了能多掙一些錢,或者家裏生計遇着難處了,也會豁出膽氣去接幾次危險的引導商隊過荒原的活。

那天夜裏,他就是因為引導一隊南方來的客商過荒原,折返回來晚了,才遇上了那兩個孩子。

乍見時,倆孩子衣衫染血,渾身凍僵倒在雪地里,鄭老篾上前觸了觸,沒動靜,還以為他們已經死了。

但是沒有,就在他揚了一把雪在空中,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男童用一隻凍得烏青的手,從后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褲腳……

於是,那天之後,這個妻子早逝的鰥夫,家裏有了三個孩子。

一個親生的女兒,時年十三歲的鄭雲娘。一個男孩,有一天家裏吃魚粥,鄭老篾決定就叫他魚粥。再順便把一旁正開心玩著竹蜻蜓的小丫頭,起名叫做蜻蜓。

蜻蜓機靈可人。

但是男孩魚粥,從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開始,就痴獃不語,眼神如木,傻了足足一年之久,只偶爾在睡夢中掙扎囈語,含糊出聲,才證明他不是個啞巴。

這期間,街面上有不少人都曾勸過鄭老篾,讓他趁早丟掉這個累贅。畢竟他們在固城的生活,本就已經艱難,不易。

只是鄭老篾執拗不聽。

「丟你娘丟,那可是咱一場父子緣分嘞。」他每次都這樣回答。

因為家裏多出來的這兩張嘴,鄭老篾這一年多進了三次荒原,所幸最後都平安回來了。

一年後,約莫是初春時節,固城突然來了一個說書的老頭,住到距離老鄭家不足二里地的山腳另一側。

他家裏有十大箱書,來時用了兩架牛車搬運。

然後他把牛和車賣了,買了那處山腳的房子。

半個月後,開始在固城唯一的小茶樓說書謀生。

再後來的某一天,老鄭家的傻魚粥突然去問他借書看,開了口。

從此便正常了。

長了身體后,白天也會跟着鄭老篾上街幹活,掙錢餬口,然後夜裏自去尋地方讀書。

又一年後的清明節氣,魚粥夜讀完回到家裏,突然鄭重行了大禮,向鄭老篾請求,說是記得亡父姓葉,又巧曾住渝州,想取名叫做葉渝州。

鄭老篾是個慣能體諒的豁達人,聽了說,嚯喲那不一樣還是我家魚粥?當即便同意了,只要求魚粥長大娶妻,多生幾個娃娃,取兩個姓鄭。

轉而,他又主動問起魚粥,是否也記得蜻蜓家人的情況。

葉渝州說記得一點。

於是從此蜻蜓也有了大名,叫做李映月,隨着年齡漸大,開始一邊跟隨哥哥讀書識字,一邊跟着姐姐學做針線,家務。

一家四口在邊城的日子,雖不豐足,但也不至於挨餓受凍,總之,普普通通。

然而,歲月的腳步不停,就算只是這樣普通平淡的日子,要一直維繫下去,其實也不容易,凡夫俗子誰都無法預知,意外和厄難,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到來。

鄭雲娘十七歲待嫁那一年,秋九月下,鄭老篾出事了。

正如固城過去現在,許多冒險去做商隊嚮導的人一樣,平靜而突然的,在某一次帶領商隊出去后,就沒有再回來。

只有街面上漸起的議論,說是荒原賊匪近來猖獗,北契蠻子的零散騎兵又開始入境劫掠,就連大周官軍都只守着營地小心防備,不再出來巡邏了。

於是,很快便有人在小城破落的土城門上,掛起了那塊陳舊的警示木牌,固城所有人近期都不得再出荒原。

到此為止,鄭老篾失蹤這件事便結束了。

不會再有任何後續。

從來,固城出了這一類的事情,都不會有人出面組織幫忙出去找人,或尋回屍體埋葬。因為那樣的行為實在太過危險,可能需要付出的代價,遠遠大過於街面上某個人的突然消失和曝屍荒野。

固城人早就已經認了這樁事了。

在這個地方,這樣的事情本身一點都不罕見,看的只不過是誰在何時倒霉不幸而已。

這一年,鄭家的養子葉渝州,大約十四歲。

少年年紀,不很高大,也不算強壯,除去眾所皆知前幾年痴傻過一陣外,平常留給固城民眾的印象不深,大體還算勤懇、懂事,話不多,更從不逞勇鬥狠。

鄉鄰們斷定鄭老篾出事後的第二天。

清晨。

天還沒有大亮。

冷風,濕霧。

固城人起床,開門,準備開始他們日復一日的勞作。

十四歲的鄭家養子,獨自一人從城外的荒原回來。

穿過低矮的城門洞,經過頭頂的警示木牌,安靜而令人意外的,出現在固城居中的街面上。

他的身上黑衫殘破,背後系著一把舊柴刀。

右手懸握在胸前,用力扯著一根繩索,拉着身後一個用藤蔓編織的架子,架子上面,是他養父鄭老篾被利箭穿了胸膛的遺體。

左手垂落,提着一顆頭顱。

一顆用柴刀生剁下來的,北契騎兵的頭。

這顆頭,值五兩銀子。

那天早晨,幾乎整座固城的人都從屋裏出來了,人群安靜地站在街道兩側,看他拖着藤架子,提着頭,咬牙一步一步過街回家。

祭過養父后,又拿頭顱去官軍處領回來賞銀。

沒有人知道那個北契騎兵到底是不是葉渝州殺死的,多數人猜想這絕不可能,覺得應該是他恰好遇到一具北契兵的屍體,剁來的。

但是不論如何,單就因為他做下了這件事,在固城這個完全說不上民風淳樸的地方,就算是再貪婪惡毒的人,都不敢對老鄭家留下的三個孤兒有任何欺凌歹意。

此後固城市上但有集體議事,也都會將葉渝州當做一家之主,喊來坐一張凳子,聽事,說話。

五兩銀錢買了上好的棺材、墓碑……

鄭老篾下葬的那天,得了他生前也沒有的大面子,八抬八護的抬棺隊伍里,好幾個都是在固城街面上最說得上話的人物。

老說書也在人群散後來了一趟,祭拜過後,他在鄭家院門側邊插了一支柳。

說這是他原來那地方的習俗。

又說,不如讓雲娘和蜻蜓兩個都去茶館給他幫忙,蜻蜓負責拿盤兒跟聽書的客商討賞錢,雲娘嗓子好,學幾個小曲,可以給他喝茶解手時頂個空當。

這是照顧孤兒給飯吃,雲娘問過弟弟后,同意了。隨後便傳話出去,拒了媒人上門,說是因為家父去世,弟妹尚小,近年都不再說嫁。

葉渝州又回到了街面上。

如同養父鄭老篾一般,繼續做着給過往客商裝卸貨物,照顧馬匹,打雜出力的活計。

一天天地長著身板、力氣。

有時候遇見客商給錢不吝嗇,但是沒人接的荒原嚮導的活,也偶爾出來接上幾趟,只不過每次到最後,都不免惹得家姐哭紅了眼睛,揪住一頓打罵。

這一家,三個孤兒,就這樣繼續着他們在這座艱難邊城,普普通通的日子。

一晃,又兩年,又一場下在黑夜裏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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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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