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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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從高處墜落,曉曉以為自己死定了。

少時,震麻的軀體劇烈疼痛起來,這才喜極而泣——知道疼,那就是沒死。

眼前晃過一隻瓷白的手,隨後是一張放大的男子面孔。

他好似在同她說些什麼,曉曉耳邊陣陣轟鳴,只能看到他皺着眉,嘴唇一張一合,卻什麼也聽不清。

此人顯然也是沒有預料,見她如此,正愕眸凝來,出挑的眉眼在漁燈下格外醒目。

這雙眼睛,可真漂亮呀。

日夜困在倚紅樓,她見過的眼睛,有寫滿金銀算計,有欲氣衝天,也有麻木不仁,就是沒有這樣澄澈明凈的。

旋即,青年將曉曉從水中抱出,輕手輕腳地放在一艘無人的畫舫上。

他褪下自己濕透的外衫披覆在她身上,又背對她,朝人群說着什麼。

曉曉發出的幾乎是氣聲:「多謝公子相救。」

「多謝……」

「公子」,很禮貌也很生疏的一個稱謂。

儲媽媽順勢朝人哭訴,曉曉姑娘把財主氣走,到手的纏頭泡了湯不說,她當鴇母的還得倒賠人家銀錢。

眾人一問才知,這紅衣小娘子在今晚百花會上被吳員外挑中,正待梳攏,卻又不從,竟撞開窗子一躍而下。

幾步之外,蕭朗的嘴張得更大,顯然是比當場目睹有人墜樓還要震驚——方才那個衝過去救人的,真是他表弟么?

細瞧,恰好為曉曉擋了風向,也擋住眾人窺探的目光。

繼而,興許是為避嫌,他輕咳了聲,移到一邊坐下。

據他有限的了解可知,表弟可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那麼,就是下意識的英雄救美?就那麼巧,他們站在倚紅樓下,她降落在他懷裏,也太話本故事了吧!

裴昱怔了起碼有十個彈指的時間,才將自己內心深處的諸多疑慮壓下,漆黑的眸中漫上友善笑意,溫聲說:「方才與你說話你不答,把我嚇壞了。」

原來他在疏散圍觀人群,請他們不要聚在一起。沒一會兒,他又雙手抱拳,態度謙和地請路人就近尋大夫過來。

但對上他家公子的眼神,並看到公子朝他搖頭之後,魏六識相地閉上嘴。

「好你個小蹄子,怎的沒摔死你!氣性這麼大,當自己是什麼神妃仙子不成?拿喬給誰看吶?」

曉曉這才想起來,方才她墜樓時,正是這位公子眼疾手快,縱身將她托住,又反應迅捷地抱着她在石板路上翻滾兩圈后入水,卸去泰半衝擊的力道。

蕭朗越想越激動,情緒異常高昂,而裴昱的小廝魏六看清曉曉的容貌后,也驚訝地瞪大了眼。

這是個很特別的人,衣發盡濕的狼狽狀貌下舉止仍然體面得很,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嗓音柔和,好似這河上拂過的清風。

這時,倚紅樓的儲媽媽帶着打手怒氣沖沖現身。因曉曉在船上,儲媽媽只得站在岸邊喊話,隔着丈遠,氣勢輸了一多半。

做完這一切,英姿清舉的青年才俯身對曉曉說:「我不知你是否撞壞了哪裏,不敢擅動,只得請你先在此地躺一躺,大夫很快就到。」

有那些個錢袋癟癟連百花會入場金都出不起的閑漢,一聽這話起了勁兒,嗤之以鼻道:「都做婊.子了,還扭捏成這樣!我可看不慣!」

漸漸的,意識回籠,聽力也恢復。

閑漢也是個混不吝的,腆顏問:「那曉曉姑娘的身價大跌了哇,儲媽媽,你看我出五貫錢,能讓我將她領回去快活一晚么?」

不待儲媽媽反應,其餘人竟紛紛叫上價。

「你個土鱉,咱們腳下踩着的是小秦淮的地界,那可是倚紅樓的姑娘,五貫都不夠入一回的吧哈哈哈!」

煙花繁盛之地魚龍混雜,多葷的話都說得出口,岸邊頓時哄鬧一片,笑聲幾乎要將笙歌蓋過。

曉曉氣得渾身發抖。

往日這樣的淫辭穢語她也聽過不少,一開始不能適應,但久而久之就學會無視。可今日被當眾羞辱,自己還是這種疼痛無法動彈的情況,真真羞憤,恨不得立時遁入水中!

特別是那位青年,原坐在她腳邊的,想來是將眾人的調笑聽進去,知道自己救了個低賤的花娘,此刻竟拾起篙竿划著畫舫往岸邊靠去。

曉曉忙道:「公子,我不是……」

只說了幾個字,便無法繼續下去。

不是什麼呢。

她不是自願淪落花樓的,而是被人從外地掠來,賣給鴇母的。

那又如何。

買賣已成,妓的身份是不爭事實。

青年邁上青石台階的那一剎那,曉曉屏住呼吸,頭腦發懵。有一種被世間拋下的感覺,尤其那人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曉曉難堪極了,也難過極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晴了十來天竟在此時飄起小雨。曉曉閉上雙眸,眼眶倏地泛紅,胸腔也好似灌滿了雨水河水,悶得難受。

突然,那道清風似的聲音又響起。穿過水汽自岸邊傳來,雅淡溫潤。

「這位媽媽,敢問為曉曉姑娘贖身,所需幾何?」

如此直截了當,儲媽媽唬了一跳,上下打量裴昱,爾後擺起譜來。

裴昱見小雨淅瀝不休,回望一眼曉曉,從腰間絲絛上解下一樣小物,雙手呈上:「今日外出未帶夠銀錢,這是我家祖傳的玉佩,先押給儲媽媽。曉曉姑娘急需醫治,我先送她就醫,明早以錢換物。」

爾後看向四周,十分妥帖地說:「還請在場諸位為我做個見證。」

有懂行的伸長脖子瞅瞅玉佩,嚯了聲,「通透溫潤,是難得的珍品!」

蕭朗眉頭一跳,快步過來攬住裴昱的肩。

因拿不准他的心思,便低聲道:「不是,阿昱,你真看上這小娘子了?可她哐幾一下從樓上跌下來,說不定把身子摔壞,不中用了。玉不玉佩的是小事,哥哥就是覺得,你先別急,等大夫看過再說。」

裴昱無聲投來一瞥,蕭朗心裏沉了下,總覺得這眼神冷冷的。還未等他細想,裴昱便與儲媽媽達成了交易。

曉曉還在恍惚之中,頭頂忽然有一片遮擋。

裴昱為她擋住漫天風雨,卻又很是克制守禮,並未觸碰到她分毫。

他溫言道:「曉曉姑娘,大夫來了,沒事的你不要怕。」

泡完水又淋雨,身子直發涼,心上卻似一股暖流涌過。好一會兒曉曉才將淚意忍住,輕頷首,「多謝你。」

-

被送至醫館,經大夫診治,又喝下溫熱的湯藥后,曉曉終於闔上眼帘,疲憊地沉入夢鄉。

布簾外,魏六低聲彙報打探來的消息。

「這曉曉姑娘患有失憶之症,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就連曉曉二字都是鴇母隨口起的花名。被賣到倚紅樓已有一個月,聽口音並非江左人氏。」

她的呼吸太過清淺,隔着帘子就聽不到,裴昱只能透過朦朧的影子來確認她仍在裏面躺着,並非他的夢境或幻覺。

他朝魏六道:「派人去岳州。」

岳州,是傅大夫的家鄉。魏六跟了裴昱多年,自然領會其意:「小的也覺著曉曉姑娘和傅娘子長得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大雍疆域萬里,他鄉遇故人,還是這種情形,實在唏噓感嘆,魏六的話難免多了些。

「還記得傅大夫很疼愛傅娘子,看起來很簡樸的一個人,卻在女兒來京時,給她訂京城最好的客棧,買最漂亮的衣裙。唉,曉曉姑娘要真是傅娘子,被拍花子弄來揚州,那傅大夫豈不是傷心死了。」

恍然間意識到自己說太多,魏六連忙住嘴。

旋即聽得他家公子道:「去岳州只是暗中確認傅娘子是否失蹤,以及失蹤時間,而非告知傅大夫。魏六,我不希望第三人知曉此事。」

魏六露出怔然困惑的表情,下意識點了頭,退下后也沒回過神來。

為何不叫傅大夫知道呢?

夜色已深,檐外雨聲愈漸喧囂。

裴昱拂簾入內,後背鬆鬆靠在竹椅上,無聲地將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四下昏暗,唯有床頭燃著一支小燭,暈出迷濛的柔和暖光。她烏濃的長發披散在枕上,髮根處還未乾透,被燭光一照,似汗似淚。不知是身子疼還是入了夢,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著,面色呈現不正常的病態白。

裴昱手指微動,輕輕落在曉曉的左眼下方。

這兒有一粒顏色淺到極難發現的小痣,他在初見時就注意到了。她氣惱時,秀眉皺起來,眼睛裏充滿慍意,而這粒小痣也會跟着生動起來——是很難忘記的一個特徵,也是由此,他確認眼前人的身份。

在岸邊發覺她不認識他開始,裴昱心中就有了成算,但仍有一種不真實感。

而現在,她的呼吸均勻灑落在他指節上,伴隨着春日雨後潮悶的水汽,一同滲進他的肌骨與皮肉。像是通過這種方式達成了某種契約,將他們之間從楚河漢界拉到了咫尺之間,他抬手就能碰到的距離。

忽然,曉曉翻了個身。

被子滑落,露出單薄的肩頭。

那兒被細紗布包了起來,隱隱能見紅印。又想到女使給曉曉換衣前,她肩上衣衫多有破碎,滲著血,像是什麼人鞭打所致。思及此,裴昱清濯的眸中立時起了暗潮。

裴昱替曉曉蓋上被子,坐回竹椅上,將自己灼熱的目光隱匿在陰影里。

他輕聲道:「這個時候,你的好爹爹,和那個蠻人未婚夫在哪兒?」

說起這些時,裴昱才意識到哪怕刻意將這些埋在記憶深處,一見到她,卻能毫不費力地想起。他望着曉曉的睡顏,笑着說:「顯然,他們並沒有能力守護你,所以你才來到我身邊,是嗎?」

既然來了,那就是他的,誰也奪不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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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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