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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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月春光駘蕩,揚州小秦淮最是熱鬧。

兩岸花樓林立,綉簾高卷。

倚紅樓里脂粉客來來往往,唾沫星子亂飛。一名作小廝打扮的少女靈巧地繞過人群,低着頭微掩身形一徑往樓上走,熟門熟路地拐入二樓盡頭的廂房。

少女名叫曉曉,二八好年紀,面容清麗,身段姌裊。

人牙子稱半道上這丫頭磕到腦袋,丟了大半記憶,因此時常是暈乎乎的混沌模樣。鴇母卻喜上眉梢,笑嗔那人牙子是大老粗,這樣的純摯可遇不可求,有的姑娘裝嬌憨還裝不來呢,這不是現成的么!

於是買來之後,鴇母對曉曉好衣好飯伺候着,作計開春百花會上隆重推出,大賺纏頭。

安排專人教授房中術是必要的環節,這丫頭卻如同受刺激的瘋犬,扑打不止,怎麼也不肯學。鴇母風浪里來去,有的是手段讓其聽話。

幾輪掙扎無果后,曉曉只得盡量乖覺,萬事順從,暗中再尋機會逃離倚紅樓。

方才,正是扮作小廝打探了一番先時規劃的路線,摸清後門與側門的守衛人數及換班頻次。

「傻子。」

打手不知潛在何處,聽取此令哐當一聲破門而入,曉曉更是被極大的衝力摜到地上。

曉曉擅長女紅,常常做些綉活給廚房的燒火丫頭煙兒,換回來的銀錢兩人再分,以此攢下些許體己。

卻在此時,漆黑的屋裏突然燈燭通明!

倚紅樓里笙歌漸止,安靜的走廊里偶爾傳來幾聲不堪入耳的房中燕語。

「來人!」

醒來已是後半夜,眾人早就散去。

聽說芍藥當初同樣跑過幾回,最後一回成功了,卻不到半個月就回來,因親娘被親爹打傷了沒錢看病。

更為心痛的,除了朋友的出賣,那就是屋內也被洗劫一空,藏在犄角旮旯的銅錢都被搜刮出來,並乾巴巴的糕點及換洗衣物,統統沒收——這是要讓她寸步難行。

她忍痛抬頭,看見一雙極為眼熟的繡鞋。

而這雙鞋子是曉曉得知煙兒初六過生辰,特地日夜趕工做出來送予她的,只因剛來倚紅樓時什麼也不懂,時常被打罵,而煙兒是頭一個對她流露善意的人,會在她被鴇母責罰不許吃飯時,偷偷遞進來一兩個饅頭。

曉曉僵在原地,一雙水眸驀地睜大。

闔上門后,曉曉長出一口氣,撫了撫狂跳的心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方才所見默背着回顧一遍,以求不出差錯。

鴇母皮笑肉不笑,細短的眼睛生生瞅住曉曉,陰惻惻說:「曉曉姑娘打量老身的銀錢是大風刮來的不成?養着你就是養了頭白眼狼?!」

煙兒顯然高興極了,一疊聲道謝。

曉曉趴在床上不斷吸着涼氣。秦樓楚館陰私手段不少,責打姑娘也有的是辦法不留痕迹,只叫人肉痛長記性。

門口不知何時立了個人,團扇掩著嘴,語氣帶諷:「都被抓現行了,連句軟話都不會說。向儲媽媽求個饒,何至於打成這樣。」

來的這人曉曉認得,是住在樓上的芍藥。

鴇母厲聲呵斥,打斷曉曉的回憶:「愣著幹什麼,給我打!」

昏過去前,曉曉隱約聽到鴇母朝身旁人說:「做得很好,夜裏你跟着小廝一起去吳宅接灼灼吧。吳員外闊綽大方,你也去蹭個賞。」

繡鞋的主人就站在鴇母身後,觸及曉曉投來的質問目光,不自在地別開臉去。

曉曉瞅了眼芍藥鬢髮間別着的白花,轉過臉沒有回話。

芍藥見此,往裏間床榻上拋了個東西,哼道:「陷於此地,一身傲骨是最沒用的東西。再不聽話,還有苦頭吃!你愛吃就吃罷!」

打眼一瞧,是花樓常見葯,多給未經梳攏的花娘用,能讓人「身體打開」,少遭些罪。

曉曉捏著小瓷瓶,心中五味雜陳,但還是道了聲謝。

百花會將近,角腦手裏也有分寸,並未將人打得下不來床。

次日曉曉就可走動,踉蹌著往後廚去。

她想把自己的心意要回來,就算扔了,也不願留在那種人手裏。

兩個小丫頭在洗菜,聽她講了來意,一驚一乍的:「曉曉姑娘沒聽說?煙兒死啦,人都沒抬回來,直接拋亂葬崗了。」

「怎麼死的,當然是被玩過頭咯。」

「嗐,誰叫她嘚瑟,穿得花枝招展叫人一眼瞧見,吳員外最喜新奇,見煙兒是生面孔,也不管她是不是花娘,拖進府里去……」

見曉曉面上失了血色,小丫頭們頓時止住話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曉曉沉默離去,她倆才開始竊竊私語。

「你說曉曉姑娘是不是被嚇到了,那她還會再跑嗎?」

「怎麼跑?今年百花會儲媽媽可是把寶壓在了曉曉姑娘身上的,你沒看畫有曉曉姑娘的揭帖都準備好了,這幾天街頭巷尾到處發呢!」

-

七日後。

夜幕已至,又是小秦淮歌舞徘徊之時,各家花樓早早升起粉頭花牌。

河岸邊總會停泊著幾艘畫舫,若天氣晴好而客人又有興緻,便可泛舟水上,笙歌鼓瑟,好不愜意。

今夜卻有例外,適逢一年一度百花會,承辦此會的倚紅樓裏外被圍攏起來,河上樓里人滿為患,盛況空前。

「魏六,這就是你找的『江左最繁盛之地』?」小舟完全被堵在河上,進退不得,裴昱冷掃一眼身旁小廝,命船夫設法靠岸。

見自家公子棄舟上岸,魏六趕忙跟上,連聲請罪。

公子的性子陰晴不定,就連喜好也一天一變,有時喜靜,專愛往無人踏足之地去;有時又投身最為熱鬧之所。

就比如前陣子路遇喬遷新居,人家那嗩吶把方圓十里的人都吹精神了,吵得他恨不得將耳朵眼堵上,偏他家公子站得那樣近,卻神色淡淡,從容自在,甚至享受那樣的嘈雜,真是令人費解!

而今日,公子恰巧又喜鬧,魏六朝人打聽了,信心滿滿地將公子請上船,往小秦淮來。

誰知這小秦淮滿是紙醉金迷的聲色場合。行在水上,灌在耳朵里的竟都是些「開.苞」之類的污言穢語,叫人聽了直害臊。

裴昱一身竹青色直裰,束錦帶,蹬革靴。清雋斯文的外形在各色脂粉客中顯得有些突兀,好似一滴晨露墜落在盛滿膩彩的調色板。

倚在門口招徠恩客的妓子,有的見了他眼前一亮,有的則莫名惋惜地撇撇嘴。

對此道,裴昱無甚興趣。在濃香芬烈里穿行,他略有不適地提快了腳步。

「哎?阿昱?這……我這是看花眼了?」

「哈哈,阿昱!真是你!」

聲音由遠及近,不算耳熟,直到來人站在面前,裴昱才認出對方是楚王世子蕭朗。

裴昱的母親容華郡主與楚王是堂兄妹,因此裴昱朝蕭朗喚了聲表哥。

他嗓音溫和,面上並沒有他鄉遇故人的欣喜,只有禮節範圍內的淡笑,好在蕭朗為人粗咧,並未覺得遭受冷待,反倒滿心歡喜地笑了幾聲。

「自我父王就藩之後我們好些年沒見過了吧?」蕭朗掰着手指頭粗算了算,感嘆歲月倥傯,容華郡主早年喪父喪母,被接到宮裏養,與他父王關係不錯,他們幾個小的也有一同嬉鬧玩耍的時候,誰知再見面已到及冠之齡。

忽然想起什麼,蕭朗後撤一步,端詳著裴昱的下半身。

驚奇道:「阿昱,你的腿真好啦?」

聽到這句,魏六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心道不妙,他家公子最忌人提起腿疾,便以手抵唇佯裝咳嗽了聲。

蕭朗卻猶未感知,自顧自說着:「我常年窩在竹洲,距京城千里之遙,對於你的事都是道聽途說。他們說你考中解元我是信的,你打小就聰慧嘛。但是後來竟然傳言你摔斷了腿,不良於行,我怎麼也不信,着急去問父王,才知是真的。」

臉上還露出些許惋惜,十來歲,正是打馬冶遊的好年紀,就那樣躺在床上躺了兩三年,換做是他肯定要瘋了呀!

「所幸現在沒事了。」蕭朗回過神來,笑問:「不知是哪位神醫……」

這下,終於看清魏六的暗示,話音也就生生截斷。

蕭朗被自己嗆到,頓然咳了幾聲。身後小廝唯恐自己主子又要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便上前一步提議不如請裴公子到酒樓坐坐,慢飲慢聊。

四周笙歌鼎沸,蕭朗主僕仍在說着什麼,一臉懇切的模樣,裴昱的心卻慢慢靜下來。

腿疾痊癒之後,甚少有僕從提起這些,今日被蕭朗一提,深埋腦海的一些記憶就此翻湧而出。裴昱皺了皺眉,將其壓下,轉而看向蕭朗舉在自己面前的揭帖。

聒噪的話音又在耳畔響起:「吃酒有什麼意思,阿昱,我請你去買/春吧!」

蕭朗是個心大的,幾個庶兄跟着父王這些年來都甚有長進,唯他是個標準紈絝,走馬章台放鷹逐犬樣樣行得通。

談起這些來他如數家珍,手上還將那一沓揭帖揮來揮去,選妃似的口氣:「今晚正好有百花會,你看這麼多漂亮姑娘。阿昱你若看中了哪個,哥哥給你掏纏頭錢!」

裴昱沒惱,只淡聲婉拒,又揉揉眉心,似是帶有倦意,又好像什麼都不入心一樣。

蕭朗仍未放棄遊說,在他口中這世間男子沒人能夠面不改色地走出這條小秦淮。堂堂王世子,卻一副龜公做派。裴昱斂起眸,任由他誇耀自己閱人多矣,直至最上面那張揭帖被風一刮,嘩啦一聲飄浮起來。

裴昱不經意瞥了眼。

卻生生定住。

將那張輕薄的麻紙抓在手裏,眼神一寸一寸地從紙面上掃過,他看見一雙熟悉的盈盈杏眼。

就像是被驟然扼住喉嚨,裴昱定在原地忘了呼吸,指骨關節漸漸泛白。

「阿昱看上哪個了?」蕭朗好奇地湊過來,想瞧瞧他這芝蘭玉樹的表弟是何眼光。

看清之後倒是有點失望,還以為表弟會同話本里那樣,人越寡言就越會喜歡放浪的類型呢。這姑娘看起來還挺乖的。

但沒關係,放浪的說不定還會嚇著表弟呢。蕭朗笑笑,照着畫像下的文字念出來:「倚紅樓,曉曉。妥了,哥哥帶你去!」

這時,人群中沒來由的爆發陣陣驚呼,聲浪一波又一波。

「這,這是曉曉姑娘吧!」

「怎的爬上窗了?」

蕭朗循聲抬頭望去,下一瞬駭得他連嘴巴都忘了合攏。

倚紅樓二樓的一間小窗處,幾番人影拉扯,雜音不斷,接着猛不丁從窗口躍出一抹艷紅。

高揚的紗衣被風鼓吹起飄搖的形狀,如同斷翅的蝶,纖弱無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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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溫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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