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崔絕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出身名門,十六歲入朝堂,一柄長劍守護帝王安危,是名滿天京的琅華君。

他的師尊枕流君是國之柱石,在先皇后故去后,撫養廢太子原無障,他們的師門叫漱石書院,弟子們來自五湖四海,都學有所成,文能定國武能安邦。

暮春時節,鶯飛草長,春山如笑,他上山進香,在千年古剎的海棠樹下看到一個少年抱劍聽經,春風拂過,花瓣紛紛落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說自己姓閻名羅,無字,外鄉人,一邊遊歷天下尋找神跡,一邊降魔鋤奸精進修為。

他們很投緣。

第一次見面就相談甚歡,閻羅話不多,大多數時間都在聽他講,偶爾插一兩句,總能點在最關鍵處。

兩人也會切磋武藝,漱石書院是尚武的,枕流君的劍法獨步天下,崔絕得他真傳,二十歲時在天京已經鮮有對手。妙的是閻羅也用劍,他的劍法跟武林各派都不同,看不出師門來歷,但招式陰森而霸氣,隱隱有帝王之氣。

他們在城外聯手誅殺了一個作惡的大魔,救下來一個跛腳書生,書生自稱叫方奪,來自苦寒之地,小時候在雪地遇襲,被凍傷了腿腳,留下終生殘疾,雖是訴說不幸,但書生長得俊俏,說什麼都笑眯眯,斯文又機靈的樣子。

啊?

啊什麼啊?!哼!

崔絕惱羞成怒離開,寬袍大袖帶起風,吹落枝上海棠花,花瓣落在閻羅的茶杯里,黑釉茶盞里兔毫閃銀、湯花白膩,豐潤的茶沫上飄着粉白的花。

崔絕仍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閻羅突然就會品茗了,追上去拉住崔絕衣袖,兩人在千年古剎里定情,把佛前灑掃的禿驢……咳高僧氣得大破嗔戒。

閻羅經常出遠門,崔絕很多次出任務回來,坐在廊下清理傷口時,總會不經意間想起他,心道:啊,閻羅已經走兩個月了……

閻羅急了,抓着他的手說就是我傾慕你,我想跟你永結為好,我會生生世世珍重你、摯愛你,永不辜負你的意思。

後來方奪帶來一個叫阿迦奢的異族少年,有一雙蛇瞳,功法詭譎,說是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環境惡劣,已不適合居住,派自己外出遊歷,尋找適合舉族搬遷的新地。

閻羅的回復是拿出一塊靈氣充沛的礦石,說想請鑄師打造成雙劍,一人一把。

他們在花下清談,那花開得是真好,花團錦簇,軟柔如絹,一絲絲地垂著,在微醺的暖風裏,宛轉窈窕,風一吹便會飄落下來。崔絕親手點茶,閻羅喝不明白這玩意兒,品茗時憋不出幾句話,十句里有八句在稱讚崔絕手指靈巧,煮水都比別人煮得好。

他頓了頓又小聲說,如果你不願意,我……我也不強求,但……會很難過,可能會哭。

半個月之後,風塵僕僕的閻羅就敲開了漱石書院的大門,他說那天早晨剛剛夢到了你,門一開,驛使送來了你的信,海棠花已經枯了,所以他快馬加鞭從塞北趕了回來,就怕錯過花期。

閻羅會喝酒,從塞北帶回來一壇烈酒,兩人喝得大醉,崔絕雙眼迷離,輕聲說老皇帝想給他賜婚,尚公主,問他該怎麼辦。

啊?

我家家風嚴,不能納妾,也不能跟別人共事一夫。

閻羅又拿出來兩個玉環,應是一塊原石剖成,大小、花紋都是一樣的,還能夠合二為一。

閻羅放下礦石和玉環,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去回復狗皇帝,說你早有中饋,不能始亂終棄。

那我如果願意呢?崔絕問。

崔絕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啊?

啊什麼啊?!你真想尚公主?

手信從遙遠的地方源源不斷地寄來,有時是一個大海螺,攏在耳朵上能聽到浪潮的聲音,有時是一張碑拓,黑底白字的拓本上,有「琅」、「瑾」的字樣,他還寄回來過奇奇怪怪的石頭、異香撲鼻的木料、獸骨磨的箭鏃……

崔絕當然不想,但他還追着閻羅問是什麼意思。

枕流君雖清冷淡漠,但立派的理念卻很包容,喜歡收留各類奇人異士,眾人一時都借住在漱石書院,練劍,辯經,降妖除魔,守護天京安穩。

那是又一年暮春,天氣暖和得比往年早,竹枝寺的海棠花提前十幾天開了,崔絕挑挑揀揀,折了一支,夾在信中,請驛使寄過去。

後來就再也不提尚公主這一茬了,老皇帝駕崩了,崩在寵妃的膝上,皇宮裏開始血流成河,直到枕流君擁立原無障坐上了龍椅,宮階上的血跡才得以擦乾淨。

新帝年幼,枕流君攝政,給崔絕和閻羅賜了婚,成禮的時候方奪和阿迦奢等人都來祝賀,青廬紅燭,合巹奠雁,宴飲舞樂,燎炬枯槐。

原無障做皇帝有點天賦,朝堂上下君聖臣賢,四海之內安居樂業,大梁朝迎來繁盛的中興。

閻羅婚後依然會遠行,但出門頻率明顯降低,時間也短,家書寄得更頻繁了,名貴的澄心堂紙上寫的全是一些「思卿」「念卿」「夢卿」「卿卿」之類的靡靡之詞。

十分銀鐺。

崔絕一生坐鎮漱石書院,守護天京安穩,到致仕時才發現被師尊和師弟聯手欺負了,他們竟從沒給自己升職。但閻羅安慰他說官職不在大小,細數逢年過節賞下來的財物,他再升就得謀逆了。

他們晚年在鄉下隱居,離天京不遠,騎馬到皇城不足兩日,崔絕嘗試洗手作羹湯,差點毒殺親夫,閻羅接手庖廚,全家半夜跑肚。

但兩人種瓜果天賦不錯,秋天收穫的大石榴一個有腦袋大,閻羅拄著拐杖清點分裝,崔絕舉著琉璃老花鏡寫字條,字大如斗,這一袋送去皇宮,這一袋送給方奪,這一袋寄給陸行舟……

哎,陸行舟是誰?

年齡大了,老糊塗了,很多人都不記得了。

崔絕最後是在閻羅臂彎走的,他迷迷糊糊地說我捨不得你,你當年說要生生世世對我好,還算數嗎?

閻羅摟着他,還像年輕時一樣吻他,說當然算數,你放心,我下輩子會去找你,我們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要結同心。

你找得到嗎?

找得到,不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我說了要生生世世珍重你,就絕不辜負你。

那我就安心等你。

崔絕閉上眼睛。

當他再睜開的時候,沒意識到自己是笑着的,他怔怔地望着上方,覺得滿心歡喜,心想:那真是很好很好的一輩子。

一滴水落在他的臉上,慢慢滑落到唇邊,鹹的?

他疑惑地轉過臉去,看到閻羅怒目而視的通紅眼圈,態度超凶,惡狠狠地瞪他,不停地流眼淚。

崔絕心想:啊,他真的會哭……

閻羅瞪着他不說話。

崔絕一時還沒有從夢中抽離出來,他看着閻羅年輕英俊的臉,喃喃道:「你果然找到我了。」

閻羅明顯疑惑了一下:「什麼?」

崔絕眨了眨眼睛,思緒一點點歸攏,魂飛魄散之前的種種都在腦中浮現,玉脈、師尊、原自障、阿迦奢……他想起所有前因後果,慢慢降落在了現世。

他看着陰天子憔悴的臉,伸手摸了摸,笑起來:「我睡多久了?」

「一個月。」陰天子抓住他的手,在指骨、手背、掌心吻了又吻,嗓音嘶啞地問,「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崔絕搖頭,手指跟他十指相扣:「我很好。」

這倒是實話,他已解除螣毒,重塑的魂體武脈暢通,比以前那具縫縫補補一千年的魂體好一萬倍。

陰天子仍不放心,拉着他的手,注入一縷鬼炁,細細探查。

崔絕笑着看他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探查:「我就說很好吧,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就算你不信我,也得信夜后和蘊炁造化啊……哎!」

陰天子檢查完畢,確定真的沒有問題,遂放下心來,接着就瞬間變臉,沉着臉將崔絕的手放回被子裏,冷哼一聲,轉身走向門外。

「哎?哎!」崔絕愣住。

陰天子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崔絕一掀被子下了床,赤着腳就追出去:「陛下……」

走廊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接着,展絳衣煙熏火燎地出現在門口,欣慰得幾乎哭出來:「判官你醒了!」

「對,」崔絕無心打招呼,焦急地指向門外,「幫我攔一下陛下……」

虞掌司冒出來,驚叫:「判官你醒了!」

「對,幫我攔一下……」

隔壁病房門砰地一聲打開,白骨笑只穿了條褲衩閃亮登場,瘋吼著撲過來:「卧槽你醒了!!!」

崔絕:「……」

黑無常隨後走出門,疑道:「判官你怎麼赤腳站在地上?」

已經大步流星走到走廊盡頭的陰天子一秒鐘折返回來,在白骨笑撲到崔絕的前一秒將人抱起,走回病房,但臉依然板著。

陰天子把崔絕放在床上,起身,然後頓住——崔絕雙臂摟着他的脖子不肯下來。

「放手。」陰天子冷冷地說。

崔絕笑道:「不放。」

陰天子:「……」

終於等到判官蘇醒的眾人都很興奮,烏泱泱地擠滿了病房,一起圍觀兩人在那兒拉扯。

白骨笑的臉感覺像被什麼噁心東西熏到了,十分複雜地皺成一團,跟展絳衣勾肩搭背,大聲八卦領導:「誰家做判官做成這賤人模樣。」

崔絕笑盈盈地看了他們一眼。

展絳衣莫名覺得後背一涼,一個激靈把白骨笑抖了下來,很有眼力勁兒的招呼眾人道:「我們先出去,判官剛醒,別吵着他。」

「對對對。」

眾人都看出來了,陛下跟判官正較著勁兒呢,這時候誰在現場誰會不幸,一聽展絳衣給出台階,紛紛順坡下來,一邊寒暄著讓崔絕好好休息一邊火速退出病房。

只有白骨笑還在往前湊。

黑無常伸手去拉他,手指碰到冰涼而柔軟的皮膚,下意識縮了一下,想起來這廝剛剛還在昏天黑地睡午覺,聽到動靜的瞬間就一個撲騰躥出了被窩,此時跟條白魚兒一樣混在眾人中間,越看越彆扭。

他也說不出心裏在彆扭什麼,就是看不得這樣子,一時沒多想,隨手脫下自己的外套,把白骨笑給裹住了。

白骨笑:「你幹嘛?」

「別凍著。」黑無常低聲說。

展絳衣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白骨笑兇巴巴:「看什麼看,不許看。」

「……你腦子裏是還有什麼傷沒發現嗎?」展絳衣誠懇地發問。

但白骨笑感覺被侮辱了,抬起手就要指着他鼻子罵,被黑無常揪著外套兩襟用力攏住,胳膊就抬不起來了,稀里糊塗被黑無常半抱半推地帶回病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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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精閻王的心機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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