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入馬蹄城 1
一座城靜立在秋末凄冷的清晨中。早晨的寒霜尚未消退，田野上是一片夾著白色的枯黃，如同老人稀疏的鬍鬚。卡梅斯站在山丘後面，若有所思地遙望。從這個距離，依稀能看到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還有飄揚的旗幟。
舊地重遊。他不僅熟悉這座城，這個觀察角度，甚至連時刻都差不多。只不過，季節由初春換成暮秋，城上的軍旗不再屬於法提克王國而是屬於坎撒王國，法提克的軍隊最終沒能保護住這座邊境小城。
馬蹄城。卡梅斯在心中自語。在相隔半年之後，他又回到這個地方，那時他率領七千戰士對抗坎撒王國兩萬軍隊，現在他卻成了坎撒的戰士，為坎撒公主戰鬥。
卡梅斯唇邊浮起苦笑，命運真是諷刺。他必須刻意提醒自己，這不是馬蹄城之戰，他的身份不是騎士而是傭兵團的指揮官。然而無論如何，當朝陽在城牆後面的薄霧中緩緩升起，一連串的回憶就隨著黯淡的金紅色光芒射穿了他的心。
僅僅幾個月時間，他失去了封號，失去了家人，被心愛的女人刺傷，流落敵國，成為獵人、護衛，然後又帶領傭兵團……曾經追求名聲，追求感情，現在卻是兩手空空。
卡梅斯回過頭，慢慢走進弓尾山上的密林。幾分鐘之後，他就回到了秘密的宿營地。三百名傭兵正在休養精神，大部分靠在樹蔭下聊天。他們將在這裡駐紮一天，直到巴利爾從城中帶回消息。巴利爾昨天就混進城中，和他一起去的是努特，「血獅」傭兵團中負責探察情報的小隊長。他們將會調查城內的守軍數目、布防情況以及其他一些資料，然後再決定該如何行動。
姬絲坐在自己營帳門口，獨自從樹葉的縫隙里望著天空。偶爾有傭兵起來走動，經過她的面前，都會尊敬地低頭行禮，而姬絲也報以拘謹的笑容。卡梅斯注意到傭兵們離開時滿不在乎的腳步，明白他們的尊敬主要是出於陌生感和身份帶來的敬畏，而不是真正的敬服。
卡梅斯走到姬絲身邊坐下。「這樣不行。」他低聲說道，「你該去跟他們聊聊天，鼓舞一下士氣，也讓他們更信任你。」
「你說要有個女王的樣子嘛。」姬絲向他噘起嘴，「你以為我喜歡這樣？」
「這兩件事並不矛盾。」卡梅斯說，「你的天性在溝通方面很有優勢，只要別顯得太孩子氣就行了。我的意思是，保持你的風度，同時去真誠地關心他們，就像——」他停下來思索著，「就像關心自己的弟弟或是孩子一樣。」
「我可做不來。我一點兒經驗都沒有。」
「試著學習啊！你的母親是如何關心你的？」
姬絲的眼圈忽然有些發紅。她換了個姿勢，目光轉向北方遙遠的天際。
「我沒見過我母親。」她用飽含憂傷的語調說，「生下我的時候她就死了。」
卡梅斯怔了一下。「對不起。」他真誠地說。
「沒什麼，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姬絲輕甩了一下金色的捲髮。「所以我父親很寵愛我。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只顧用他自己的方法關心我，還總要求我要符合他的標準。有時候我真是煩透了他。大臣們都說他睿智，我看他總是笨得要命。」
卡梅斯莞爾。姬絲漲紅了臉，「他居然會答應蒙格公爵的求婚！誰不知道那傢伙是頭狡猾自私的肥豬？而且他想要安德烈繼承王位！」
「你出來的時候順利嗎？」卡梅斯突然問。
「當然。我早就把皇宮逛遍了，對街上的道路也很熟。巴利爾給我換上侍衛的衣服，一路上守衛都沒有攔過我。」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性：比如你的父親心裡其實不贊同這樁婚姻，但又不願公開拒絕蒙格公爵，所以先答應下來，然後故意放你逃跑？」
姬絲突然愣住了。她用大大的眼睛對住卡梅斯，臉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喔，天哪！」
卡梅斯感受到她的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臉。「我只是猜想而已。」
「一定是這樣！」姬絲回憶著，「那天他對我特別凶，我說不同意的時候，他從來沒跟我發過那麼大的火。後來他說要把我關起來，讓我好好想一想，可是又沒派人在外面守衛。我想……我想他根本就是在故意逼我逃跑！」
卡梅斯推論道：「他可能已經感覺到了宮廷中的危機，因此想找個理由讓你躲開這場劫難。」
姬絲沉默了一會兒。當她再開口的時候，她的眼中閃出了淚光。「我很擔心他。」她難過地說，「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安全。」
「他會平安無事的。」卡梅斯安慰道。他不願讓姬絲在大戰之前心神不寧，便換上了較為輕鬆的口吻。「也許當你打敗亞迪，回到皇宮的時候，王上正等著給你加冕呢。」
「我不想做女王。」姬絲搖搖頭，「那太麻煩也太累了。我喜歡自由的生活，像是到處走一走，畫幾張畫——」
卡梅斯忽然止住她：「不行！以後你會有很多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但現在你必須做女王，帶著你的軍隊……」他掃了一眼樹林中這幾百名傭兵，把嘆息吞回嗓子里，「帶著你的軍隊，完成你該做的事。如果你現在真的很閑，那就像我剛才建議的，去跟戰士們聊聊天吧。」
姬絲顯得有些消沉，她的目光中充滿了猶豫。「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你說要我去關心他們——對了，卡曼，或許你可以教我一些。告訴我，你的家人，比如說你的母親是如何關心你的呢？」
這一次輪到卡梅斯沉默了。他儘力掩飾內心的情感，目光躲開遠處的城牆，似乎害怕關於馬蹄城的回憶會把他再次帶回那些痛苦的經歷中。
「她對我並不是很好。」卡梅斯終於說道，聲音略有些沙啞，「但她並沒有錯。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應該是誰的責任，但是……」
他盯著樹榦後面的陰影。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個身穿黑袍的女人，眼神如同黑水晶一樣澄澈而冷漠，唇邊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容，隨即變成平淡而深切的悲戚。她向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把那隻手握在自己顫抖的掌心。
我並沒有想要害你，卡梅斯。你應該原諒我……你會原諒我嗎？
他一言不發，如同寒風中冷硬的岩石。她的目光此刻變得混濁，好像被某種清冷的液體包裹住。
卡梅斯嘆氣，也許他真的應該原諒……也許他從來都沒有真正恨過她。她的聲音真切地響在他耳邊，「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傷心事。我想——」卡梅斯驀然驚醒。一團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前晃動，而在他掌心中是實實在在的溫熱。他急忙鬆開手，由於尷尬而感到不知所措。
姬絲出於女性的直覺，敏銳地判斷出他想要儘力隱瞞的是哪一方面的記憶。她裝作毫無覺察地轉過頭，「你看，」她拉回話題，望向一個年輕的傭兵，「如果我去跟他聊天，應該說些什麼呢？」
「問問他的故鄉，他的家人。」卡梅斯很快就恢復過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或許你可以問問他對於戰鬥的感覺。這很重要，因為戰死不僅是戰士的榮譽，也是戰士的悲哀。你的關愛會振奮他們的精神，也會增強你的影響力和領導力。」
姬絲起身向那個傭兵走去。卡梅斯看著那年輕人慌張地站起來迎接她。說過兩句話之後，姬絲在年輕傭兵身邊坐了下來。看得出來，她起初顯得有些拘束，這主要是因為她對於目前身份的不適應。但當她善良而開朗的天性釋放出來之後，她自己和那個傭兵都顯得輕鬆多了。
很快，她的周圍就聚上了一群傭兵。他們把她圍在中間，隨意地談天，搶著說話。他們大聲談笑，聲音幾乎高到喧鬧的程度，以至於副首領羅杜不得不提醒大家放低音量。
她確有做女王的天分，父王被囚，兄長篡位，對於養尊處優的公主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然而這並沒有摧毀她心底的樂觀和自信——或許有些盲目，但卻是可貴的自信。
卡梅斯為眼前的情景而感動，默默注視著姬絲的背影。他沒有發覺，法師卡迪珈在遠處的樹下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
中午過後，負責守望的哨兵看到了遠處馬車的影子。它就像路上其他幾輛車一樣沿著道路慢慢行進，不過當它繞到弓尾山的扭曲的陰影里時，忽然迅速而毫不引人注意地拐進路邊的樹林。
不久之後，巴利爾和努特出現在營地里。
「兩千四百名，」巴利爾對卡梅斯說道，「包括三百五十名弓箭手。這個數字比我們預料的要少。」
「沒錯。」卡梅斯苦笑著說，「是八倍而不是十倍。」
卡梅斯皺起眉。他早就知道不可能輕易得手。這幾天他和巴利爾多次商量過這個問題，但始終沒能研究出一個滿意的方案。戰術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生效。城中的守軍無論如何都可以輕易吞掉這三百人。
「能去鄉間募兵嗎？」
巴利爾搖搖頭，指著遠處，破落的村莊就像一堆堆爛木頭堆在凄涼的原野上。「半年前戰爭的創傷還沒恢復，許多村民都逃離了，有些村子甚至完全空無一人。恐怕我們要到更遠的地方，花更多時間去徵募軍隊，但是每拖延一天都讓我們處境更為危險。」
「城裡的生活也很不好。」努特在一旁補充道。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擁有十幾年經歷的老傭兵，中間還曾做過一段盜賊。從他斜過額頭的傷疤下射出銳利的目光，顯示出多年的生存經驗。「許多酒館都關了門，衣料店和首飾商的日子也很難過。只有賣糧食和雜貨的店鋪最興旺，從早上開始就有許多人排隊，可是貨架上空空蕩蕩。」
「收成不足，而且鑒於目前的形勢，大部分食物都優先供應軍隊了。」巴利爾介面道，「許多平民今年冬天會挨餓，甚至軍隊的薪餉都難以保證。」
卡梅斯抬起頭。他的思緒隨著目光落向遙遠的南面。他知道在幾百里之外就是邊境線，從那裡再向西南，法提克王國的平民一定也過著同樣艱難的日子。戰爭會給每一個參與的國家帶來極深的苦難，而平民永遠是最早也最多品嘗苦難的階層。
卡梅斯拉回思緒，把目光投在巴利爾手中粗陋的地圖上。「我們混進去，找機會闖進守城官的府邸。雖然這比較危險，但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比想象的還要危險，卡曼。」褐發年輕人說道，無意識地撫著戰錘的粗柄。「裝糧食的車一進城就會被帶到市場，有的甚至在街上就直接賣光。如果把武器藏在車裡，肯定會立刻被發現。」
「就是說我們這三百人必須赤手空拳進城，再臨時找武器？」卡梅斯煩悶地問，「那不是找死嗎？」
「不可能是三百人，除非用上一個月的時間慢慢進行。亞迪的命令已經到了這邊，城門守衛盤查很嚴，這麼多陌生人必然會引起懷疑。」
三個人都沉默下來，用憂慮的目光相互看著。
「我這是在做什麼？」卡梅斯自問道，疲倦地靠在石塊上。「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跑出來流浪，現在還幫助敵國的公主解決宮廷爭端。」
樹林深處傳來模糊不清的怪異聲響，像是有人在拖拉什麼東西。但卡梅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把它當成了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因此沒有理睬。「難道只是為了證明我還活著？」
為了證明你的能力！他內心中某個部分回答。你不應該平庸地生活，你可以獲得名聲與權位，讓眾人拜服在你面前。人們會尊敬你、畏懼你，把你當成英雄來崇拜。
但那有什麼用！另一個聲音反駁道。即使我擁有這一切，我又要拿給誰看？父母都已經死了。妹妹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光明神殿，此生恐怕難有機會碰面。而維妮……姬絲為了親人和自己的國家而戰。巴利爾為了家族的復興，也為了姬絲而戰。傭兵們則是為了錢財，為了故鄉的妻兒，甚至可以為某個小鎮上的某個妓女而戰。
「我為誰而戰？」卡梅斯喃喃自語，幾欲淚下。
樹梢的陰暗處閃過一個黑影，盤旋了半圈，忽然直向他俯衝下來。卡梅斯吃了一驚，迅速抓過劍柄，但他立刻分辨出那熟悉的深褐色環紋。「又是你。」他故作惱怒地說道。他向大貓頭鷹伸出手，但它輕巧地躲開，落在石塊頂端，發出一陣急促的粗嘎叫聲。
「嗯，你可以算作我的同伴。」卡梅斯轉過頭，繼續望著彎月的尖角。「可惜你不會說話，否則我們真可以一起聊聊天……」他嘆了口氣。「那又怎麼樣？即使我能夠和你溝通，你畢竟也只是一隻鳥——」
他忽然感到肩頭一痛，本能地縮向旁邊。他惱火地轉過頭，發現貓頭鷹正用一種深奧莫測的眼神盯著他，向樹林的某個方向不斷扭動脖子。
卡梅斯愣了一下，朝那個方向看去。林子里隱約有幾個黑影在慢慢移動，似乎正朝著他而來。他仔細辨認片刻，頓時頭皮發麻，像是觸了電一樣驚跳起來。「什麼人?」他大吼道，立刻抽出長劍。
然而，來的不是人！來的是——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