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無海之地

1.無海之地

車窗外,翠綠的樹葉摻雜着黑色的香樟果,如同糕點上點綴的巧克力,一路甜到軌道盡頭。

「下一站,新鶴——即將抵達新鶴——」

電車內的廣播響起,清源曉海從窗外收回視線,背上大書包,手裏提上筆記本電腦包。

某人說長途大巴很舒服,於是清源曉海不選擇坐新幹線,而是選擇花費五千円巨款買了張票,從長野的松本市坐長途大巴來會津若市

根本休息不了,脖子很累。

——全程六個小時,非必要或沒做好準備千萬不要坐長途大巴,因為幸福感會降低。

電車駛入新鶴站,乘客起身的瞬間傳來衣物摩挲的細微聲響,溫和的光線在眾人的睫毛下篩落陰影。

清源曉海排著隊走出車廂。

一走到站台,就看見一個被人舉得高高的白板,格外引人注目。

上面用粗重的黑色筆墨,寫着一行字——

「歡迎松本市的清源曉海回到會津若松!」

右下角,還有極其簡易的笑臉,還有豎起的大拇指。

清源曉海站在原地,望着舉起白板的少女。

她身材纖細,四肢修長,穿着淡橘色的連衣裙,就像融化的起司,從麵包縫隙中大搖大擺地探出身來。

及肩的短髮顏色稀薄,發梢在光線下宛如琥珀般透明,小臉輕柔可愛,就連視線都會融化在她白皙的臉蛋上。

看見少女的那一刻,彷彿有什麼東西輕柔地吹過,像是風兒將團團包裹的毛絨球散開了般,甜膩的記憶流淌而出。

哪怕自己一直站着,然而那個少女似乎還沒看見他,視線一直在另外的車廂處來回巡視。

「清源曉海——!清源曉海——!」

她不顧少女的矜持,直接在站台上大聲呼喊起來,惹得其他乘客紛紛投來視線,但大多都聚集在她舉著的牌子上。

鏗鏘有力的字眼聽起來很舒服,但清源曉海一個沒忍住,急忙走上前。

「我在這裏。」

眼前的少女卻似乎沒聽見,繼續四處張望大喊:

「清源曉海?你在哪裏?我沒看見你呢!」

「硯春,我就在你面前,為什麼要對我視而不見?」

清源曉海微微低下頭,被整個站台的人盯着,自己都覺得有些為難。

眼前的人是冬雪硯春,和自己是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高中他考入了松本市的高中,她考進了本地的高中。

冬雪硯春卻根本沒瞧他,修長睫毛下的眼眸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誰?誰在說話?」

清源曉海把額前的劉海往後撥弄,嘆了口氣說:

「......為什麼要假裝沒看見我?」

少女終於盯向他,但卻擠眉弄眼地說:「那你為什麼下車了不過來?我不明顯?」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沒發現我,你會怎麼做。」

「那現在知道了?」

「對不起。」

冬雪硯春先是小臉一綳,緊接着綻放出甜美的笑容,往後一站,雙手擺出飛機機翼的姿態,對着清源曉海鞠躬。

「歡迎不遠百里回到會津若松!清源先生!」

清源曉海的嘴角噙笑,往後一站,雙手緊貼雙腿,像個社畜一樣,誠惶誠恐地來了個九十度的標準鞠躬。

「您客氣了,冬雪小姐!多虧了您的推薦!長途大巴真是太好坐啦!」

「哈哈,不用這麼見外哦,我是愛你的青梅喔!」

冬雪硯春把白板夾在腋下,懷着真誠純粹的視線說了聲「走吧」,便領着清源曉海走出了新鶴車站。

會津若市的郊外,飄蕩著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宛如溫和的夕陽把白天的事物,烘焙地更加成熟。

「回來辛苦了,有比你住的松本市舒服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清源曉海轉過頭,穿着襯體衣裙的冬雪硯春正笑意盈然地看着他。

清源曉海想想已經很久沒和她說話了。

「沒有,不過兩者沒什麼可比性。」

兩人從小到現在都是在會津若的郊外生活,幼稚園再到國中也是在郊外的學校,進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更何況就舒服而言,一定是這裏更舒服。

「那生活成本呢?」

「一個人沒問題。」

「還在寫小說嗎?」

「沒寫了,不過也算是一直在寫,但是沒有靈感,我現在也是靠之前舊書的稿費和兼職生活。」

「沒靈感是什麼意思?」

「編輯說我寫的小說太「彆扭」「味太沖」,如果強行發表一定會被腰斬的。」

「什麼是太「彆扭」「味太沖」?」

「不清楚,估計就是太彆扭和太沖的意思。」

「說了和沒說一樣。」

「應該是把褲子穿反的那種彆扭,簡單來說不被喜歡。」

兩側是蕩漾開的農田,兩人走在彷彿要將藍天點燃的綠色海浪里,鳥啼聲、稻禾色都曾在清源曉海的心中留下痕迹。

需要到對街去,正巧碰到了紅燈,兩人停下腳步等待信號燈變綠,三三兩兩的車輛緩緩駛過。

清源曉海看了一眼身邊的冬雪硯春,風壓吹起她的短髮,露出白皙柔軟的小耳垂,暖陽為她的髮絲染上淡淡光亮。

少年澄澈清亮的眸子內流露出一絲懷念,她留有着和幼時微小的氣味差異,都恍若是遙不可及的記憶。

他探索似的目光讓一向開朗的冬雪硯春為之屏息,視線情不自禁落在腳邊。

白色的短筒襪映入眼帘,雙腿上有一兩顆被蚊蟲叮咬后,留下的紅色痕迹。

——完蛋,太敗印象了吧。

就在冬雪硯春的思緒東一塊西一塊時,清源曉海笑着問道:

「有人給你幸福嗎?」

冬雪硯春愣了會兒,一雙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看,隨即莞爾一笑:

「還沒喔。」

「專門讓我來嗎?」

「因為有你在,我根本不想找其他男孩嘛。」

她甚是滑稽地笑着,她只要一笑,眼睛就會微微眯起來,飽滿的卧蠶顯得很是可愛。

兩人但並未這個話題進一步地加深,點到為止。

「你想回來嗎?這次。」

冬雪硯春的手指把玩著發梢,粉里透白的指甲修剪得整齊,視線筆直地落在被太陽烘烤火熱的鐵軌上。

清源曉海看向街道的一邊,透明且醇蜜的陽光下,在水渠上破碎的光影宛如振翅的螢火蟲,化為無數遊離浮動的絢爛光點。

「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拋家棄子的人。」他單手插兜笑着說。

自己的父親是個極其有名氣的小說家,在松本市生活了一段時間后,自稱「我想要的是詩和遠方,而不是束縛」。

之後給了清源曉海一筆錢獨自生活,已經近乎兩年沒有聯繫。

去年,他突然給自己發了消息——

——「我再婚了,對方是未亡人,有一個女兒,換言之你有妹妹了。」

這時清源曉海才記得起來自己原來有一個父親,早已忘卻的陰暗情緒,彷彿正從屏幕里的字體內流淌而出。

——「知道了」。

和父親的對話,就這樣草草結束。

而就在上個月,他突然又給自己發了消息——

——「你媽得乳腺癌去世了,我收拾了下準備出國旅行找寫作靈感,但帶着你妹妹太礙事,希望你能回來照顧她。」

清源曉海當時在出租屋內吃着蕎麥麵寫作業,細細地思考着這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說辭。

——「你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

——「對不起,我已經留五十萬交給她了,不夠再找我拿。」

清源曉海目瞪口呆,內心深處被點燃起火苗,怒不可遏地打去電話怒斥:

「別胡扯了!你有盡到點做父親的義務嗎啊?!」

沒等對話回話,自己就掛斷了電話,想聽他解釋卻又覺得他聲音噁心的矛盾感,就像一根尖刺不斷捅著心臟。

可沒辦法,清源曉海還是在松本市辦理了高一的轉學手續,在今天回到了會津若松市,去見那個從未見過的妹妹。

「有沒有給你的妹妹帶見面禮?」

冬雪硯春的背影直挺挺的,黑曜石般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清源曉海笑着說道:

「我知道了,你這是在批評我沒給你帶。」

冬雪硯春櫻紅色的唇瓣微張,無可無不可地微微一笑:

「你把你自己帶回來,我就已經很開心啦。」

清源曉海看了她一眼,她手臂的肌膚從某一節變得白皙,這大概就是制服曬痕。

「誒誒,我就一個可不能給你。」

冬雪硯春聽他這麼說后,用鄙夷的眼神盯着他似乎在指責說「不要說這種壞心眼的話」。

「你有想過怎麼和她相處嗎?」她稍微放緩了一點腳步,然後扭頭看向走在身側的清源曉海。

清源曉海搖了搖頭,太陽的光線不停地在指縫間徘徊。

「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甚至對此一點頭緒都沒有,恐怕只有我真正面對她的時候,心裏才會有答案。」

冬雪硯春微微嘟了嘟嘴,低聲喃喃道:

「那你現在面對我,心裏又有什麼答案?」

「我會好好愛惜你一輩子。」

話語脫口而出,清源曉海臉上笑着,甚至沒有過多的思考。

冬雪硯春的臉上是一副極其意外的表情,只見她端正地目視前方,迅速地瞥了一眼清源曉海,又瞬間轉回視線。

大概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她又看似傷腦筋地伸出摸著臉頰,一邊又喜笑顏開地自言自語起來:

「我也會好好愛惜你一輩子的啦。」

冬雪硯春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拔尖,為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她大幅度地搖擺着雙臂。

清源曉海笑着說:

「就算性格使然,這些話也不要對其他男生說喔,我佔有慾超強的。」

「沒問題,我只會對曉海你這麼做。」

「開心,我活到現在終於贏得一個可愛少女的心。」

聽到清源曉海的奉承話,冬雪硯春笑噴了出來,小臉染上淡淡的櫻粉色。

「對了,我拜託你做的事有頭緒嗎?」清源曉海說。

「現在談這個好傷氣氛,我的心都小鹿亂撞了耶。」

「我的煩惱可是認真的。」

父親果斷離開的當年,新冠爆發了。

獨自一個人在松本市生活的清源曉海中了招,身體甚至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那時的治療費用分外昂貴,光是躺在醫院病床上一天的費用就超過一萬円。

此外,還需要購買Lagebrio等口服抗病毒藥物,服用一周的量就要耗費三萬多円。

最讓清源曉海傷腦筋的是,期間還要支付伙食費和房費。

萬不得已下,他挪動了父親留下來的錢。

當初自己信誓旦旦地說「一定不會用你這種人的錢」,可最後無可奈何之下還是用掉了這筆錢。

病好了后,父親特意發來消息說銀行卡里的錢被挪動,還像處刑一樣特意標明了各種消費去處,

——「還好我沒把你的話當一回事,如果你覺得不夠,可以再向我拿」

突然間,清源曉海很想跑到附近的山裏找個枯井自盡,羞恥和自我厭惡使得身體都快要扭曲。

可出乎意料的是,自己在現實中還能擺出一副開開心心的表情,看得出來自己的臉皮也是厚了不少。

果然還是自己開心最重要。

——「我會攢錢還給你」。

——「不用還也可以」。

即便他如此說,但清源曉海每個月都會往父親的賬戶里轉賬兩萬到三萬不等的金額。

清源曉海清晰地認知到,自己和父親之間早就沒有家庭的輪廓,只有「錢」作為絲線在其中勉強編織。

在松本市找工作簡單,可是在這個小地方找工作並不簡單。

清源曉海曾經在某個文庫里發表過小說,打算在這裏找一份在書店內的工作,上班還能抽空看書,能繼續寫小說就更好了。

然後利用小說賺一些錢,在這裏開一家自己主宰的書店也不錯。

冬雪硯春抬起雙手,像揉搓麵糰般揉着臉部說:

「我們這裏只有一家書店,是蘭子姐開的,她說你明天早上就要去面試,因為還有其他人也有應聘。」

「太好了,謝謝你硯春,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

冬雪硯春瞥了清源曉海一眼,又看向遠方行駛而來的電車。

一想到他一個人在松本市受難,跌跌撞撞終於回來,舌頭彷彿麻痹般轉不過來。

噹噹噹噹——

暈開的太陽在她的側臉染上幾抹紅暈,白色板子延伸出的陰影吞噬著白皙修長的雙腿。

「我想為你做些什麼.......」

她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聲音,比平常窩囊好幾倍。

平交道的警示音撩撥著耳膜,疾馳的電車輕輕裹着少年聽不到的低喃,轉瞬間只剩下白色的一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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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降臨無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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