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雨季結束之日:花

第066章 雨季結束之日:花

灼熱的空氣。

焦黑的地面。

神殿四周已經被燒出了黑色的晶體。

空氣中,凱珂特絲的狂笑聲與怪物的尖嘯聲交替響起。

而在蜘蛛足如牢籠一般保護著起來的神壇中央,格雷盤腿坐在地上,懷裏抱着阿爾泰婭。

在他身後,其餘的新娘已經被他救醒,但也被他捆住手腳塞住嘴巴,一個個動彈不得,只能轉動腦袋發出嗚嗚聲。

只剩下阿爾泰婭還躺在格雷懷中,不能算還昏迷著,但整個人還昏昏沉沉,腦子尚未清醒。

格雷正讓阿爾泰婭的後腦勺靠着自己的肩膀,後背靠在自己懷裏,輕托她的下巴令她微微仰著臉,然後空出另一隻手,以握着什麼的姿勢伸向空中。

不用他開口召喚,向來善解人意的佐伊已經復現出一隻杯子的追憶,塞進了他的手中。

片刻之後,佐伊又開始用追憶為杯子中倒下水來。

水從杯底升起,並停止在杯沿下方五分之一處,剛剛好,不溢出。

於是格雷將水杯穩穩取回來,遞到阿爾泰婭嘴邊。

阿爾泰婭嘴唇沾到了水,立刻精神一振,靈敏地皺了皺眉,費力地撐開眼皮呢喃着什麼,本能地開始了大口的吮吸。

於是格雷一點一點地將水送進去,一邊念念有詞:「喝吧喝吧,這次絕對是純凈的水了。這可是十年前的水體追憶,那個時候……這個地方,還沒有龍。」

阿爾泰婭終於緩緩清醒過來。

她竭力睜開眼皮,呼吸停頓片刻,似乎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正在格雷懷中。

然後,她開始掙扎。

但只是象徵性地幾下之後,她就因為沒有力氣,只能停下來,咬着嘴唇露出無助的表情。

格雷則低着頭,在非常近的距離面帶愉快地欣賞這一幕。

面對格雷近在咫尺的視線以及吐息,阿爾泰婭咬着牙,面色已經通紅,但她現在連扭頭的力氣都沒有,最後只得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之後深吸了幾口氣,她冷靜一些了,虛弱地輕聲道:「我,怎麼了……」

「只是有些脫水。」格雷答道。

這個答案令阿爾泰婭面露驚訝,睜開眼睛:「可是我記得——」

「對,你溺水了。但後來又脫水了。」

阿爾泰婭皺起眉頭,無法理解這樣的邏輯。

但她很快就被周圍不尋常的環境吸引了注意力。高熱,尖嘯,狂笑。

「大家……怎麼了?」她問道。

「我覺得還不錯。你要自己看看嗎?」格雷問道。

「嗯。」

於是格雷託了阿爾泰婭一把,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膛好正視前方,最後挪動着轉了一個方向。

——戰場映入眼帘。

阿爾泰婭像是一下子被嚇醒了,瞪大眼睛瞪視着前方,身體開始顫抖,從咬緊的牙關之間發出不明之聲。

神壇下方,便穩穩地立着凱珂特絲那如同巨大立柱一般的火焰蜘蛛之足。

兩道火焰的「柱子」彷彿是一道「門」。灼熱的空氣扭曲著,映照出門外那大片紅黑色的地獄。

在那片地獄之中,地面上鋪滿著燒焦的人體屍塊。小腿,大腿,手臂,左肩,半張臉……半是焦黑,半是血紅,零落碎裂,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具完整軀體的屍海。

屍體還「正在」更碎。

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密集的灼熱火線。

一排排火線來回耕著這片屍之田,劃下一道道焦黑的深溝,冒出陣陣黑煙。

阿爾泰婭不敢再多看,只是閉上眼睛,用盡全力吼道:「凱珂特絲——你在做什麼!!停手!!」

頭頂上,凱珂特絲的大笑聲戛然而止。

「……哈?」怒氣沖沖的聲音從更高處轉移下來,在阿爾泰婭頭頂近處響起。

蜘蛛伏下了八根足中央的軀體,降低到阿爾泰婭上方半個頭的高度,俯視着阿爾泰婭。

「阿爾泰婭,你眼瞎了嗎?」凱珂特絲罵道,「你自己再看看清楚,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到底正在為你們阻擋着什麼樣的怪物!」

阿爾泰婭憤怒的表情一滯,不得不睜開眼睛,抬頭往更遠的地方望去。

當視線完全抬平,看到遙遠的神殿入口處的時候,她終於深吸一口氣。

焦黑血紅混合的屍塊之海,確實正從「門」外一直向外延伸過去,最終到達遠處的神殿入口附近。

——然後,紅黑色的前沿,抵制着的是一道蔚藍色。

蔚藍色的……水體怪物。

遠遠望去,巨大的浪不停地從神殿入口處湧入,然後如同有生命的軍隊一般在神殿附近集結,展開,齊頭並進地一起撲過來。

而在水體的最前端,浪尖上,白色的浪花正凝結出一具具半身的人體。

水夠成的人體長著一張張不同的臉,尖叫掙扎,如野獸一般伸出雙臂抓撓著,彷彿比下半身的浪體更為迫不及待代想要衝過來。

但這道有生命的浪並無法靠近黑紅色的焦灼地獄太多。

因為蜘蛛正不停地射下一排排灼熱的火線。

那一道道火線並非有意在耕翻著屍田,而只是在射向遠處水體的過程中,順便地從屍海之中劃過而已。

火線橫平豎直在遠處構成一道網,反覆網絡切割著水體。火線所到之處,水之怪物便會瞬間蒸發掉一大塊體積。雖然周圍的水可以迅速補充回來,但損失的水量卻只能從入口處涌過來的水來補充。

於是一時之間,水與火打成的便是消耗戰。

「是瘋狂。」格雷適時地出言解釋道,指了指遠處不斷逼近又不斷被消滅的水線,「那就是卡萊爾的『龍之瘋狂』。」

阿爾泰婭出現了短暫的迷茫,愣愣地看着一幕。

但隨着她的瞳孔中映出翻飛的火線與如同被耕翻的田地一般飛起的斷肢體,她還是再次再次咬緊了牙關,顫抖著聲音,壓抑著憤怒道:「不,凱珂特絲。你是在對抗龍,但你也在順手屠殺這些手無寸鐵的村人!你就是在濫用聖痕之力,是在殺人,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哎,阿爾泰婭,哎,你這傻瓜——」凱珂特絲卻幾乎笑出聲來,「你產生了什麼誤會啊?但我可沒有違背我對你的承諾。我真的只是在和龍戰鬥而已。雨潮村的那些人,完全不是我殺的。」

她高高在上,不以為然道:「我沒有隨手殺人。因為在龍之瘋狂來襲之前,這些人就已經全都死了哦?而我,只是懶得顧忌那些肉塊罷了。怎麼,開打之前我還要和龍之瘋狂商量著做個暫停,然後把戰場上的屍體一個個地扶起來送走嗎?」

阿爾泰婭愣住了:「什麼?已經……死了?」

片刻之後,情緒的過山車在滑落低谷之後猛地再次衝上高峰,阿爾泰婭激動地大喊道:「誰殺的!!」

凱珂特絲竊笑着,卻不再回答她,而是重新升上半空,專註地控制火線

格雷伸出手,從兩側輕輕扶起阿爾泰婭的腦袋,溫柔地強迫她再次望向遠處那龍之瘋狂的浪潮:「看,仔細看看浪尖上的人臉。」

阿爾泰婭被迫凝視那道浪潮,很快睜大眼睛。

「認出來了嗎?」格雷輕聲問道。

水體的浪潮最前端那些人臉們,正不停地被凱珂特絲的火線切割蒸發,又反覆生成著,面容正在不停地哀嚎扭曲著。

阿爾泰婭認出來了,喃喃自語道:「那是……嬤嬤們,婆婆,還有其他的……都是雨潮村的人們?」

但她很快又將視線投向近處的屍體堆里相同的那些面孔,露出震驚表情:「他們,到底——」

格雷則在她耳邊輕聲說着看似無關的話題,慢慢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我們知道雨潮村有一條龍,但我們卻始終找不到它。」

「我們能知道的就只有兩點——龍的悔恨化作的是卡萊爾的形象。以及龍控制着雨潮村的雨。」

「是的,哪怕我們沒見到卡萊爾,我也從周圍的雨身上感受着龍的存在。因為雨精準地下,精準地停。

「……但是,你能應該能感覺到,雨潮村的雨,在固定的晴雨變幻以及巨大的雨量之外,其實還存在更多無法解釋的古怪之處,比如——」

「為什麼雨潮村從未積起內澇?」

「為什麼雨水只在地表上流淌,卻沒有滲透到較深的土層?」

「植物確實死去了。但為什麼挖出來后,會發現它們的根系根本是乾死的,而非淹死的?」

「為什麼所有的神壇都沒有下水道,但持續落下的雨水,卻完全不會溢出?」

「又到底是以怎樣的原理……」格雷冷笑着,做了個割喉的手勢,「腦袋都掉了的人,還可以被雨像膠水一樣粘起來?」

「愚昧的烏列信者對此不加思考,用『雨神的權柄』來解釋一切。但……雨落到了地面上還算是雨嗎?控制落雨的權能,還能控制流淌在地面上的水體嗎?照這麼說,這位神不是有着控制雨的權能,而是照這麼看來,擁有的是控制所有水體的權能才是。」

「而我們則知道,『烏列』根本不是什麼神……而是龍。那只是一條龍而已。」然後格雷抬起手來,緩緩指向遠處不停朝着火線涌過來的彷彿具有生命的水體,「現在,我們看到這條龍的瘋狂了……你告訴我,它是什麼?只用一個字的話。」

阿爾泰婭思考着格雷的話,同時按照他的要求回答了一個字:「——水。」

「嗯,對。也就是說,『龍是水』……那麼,如果把這句話倒過來呢?

阿爾泰婭一愣。

「水是龍。」格雷終於笑了起來:「是的,這就是答案了,我們現在知道了。『雨妃卡萊爾』固然神出鬼沒,但這是因為她本就只是一個幌子,就像『雨神烏列』手上套著的布袋木偶,卻並非『雨神烏列』本身。相反,其實『雨神烏列』並沒有躲着我們,它不是以躲在幕後的方式操控著雨潮村的雨的……」

然後他說出答案:「不,其實——龍之悔恨,也就是『雨神烏列』的真正面目,就是這場雨本身;它,始終都在我們身邊。」

阿爾泰婭身子一震。

「不,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雨,而是雨水。」

「龍偽裝成雨,也用這種方式偽裝成了流淌在整個雨潮村地表上的水體。」

「然後……通過飲食,『雨神烏列』,逐漸滲透到了雨潮村人的體內,一點一點地取代着他們的體液循環。」

「又或者是那些死者,那些『雨民』。」

「砍了脖子的,腦袋被砸爛的……水體當然就可以直接從傷口滲透進去,維持着他們的生命。」

「——當然,這也並非所謂的『恩賜』。只是……雨神烏列在夢遊。它或許只是順手將碰倒的傢具扶起來,如此而已。」

格雷再次扶住阿爾泰婭的腦袋,令她望向那片屍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雨民是死後被不自然地延長了行動的時間,普通人則是一點一點地失去真正的生命並被換成了虛假的……雨潮村,早就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活人都沒有了!他們,在你見到他們的第一眼開始,就是一個個活死人!」

阿爾泰婭抿住嘴唇。

「不,你這是狡辯。」最後她用堅決的語氣開口道,「不管用什麼方式,活着就是活着!」

「我不會忘記,嬤嬤們給我們自己烤的小餅乾,關心我們的冷暖,會為了白天儀式里太過粗暴的行為而道歉,會內疚得抱着我們哭起來,又給我講起家中的孩子,憧憬著很快能為孩子買一件新衣服一件玩具而破涕為笑……」

「她們在哭,在笑,在生活,那就是活人!」

阿爾泰婭被格雷固定住腦袋,只能望着那片被火線耕耘的屍田。

但她令自己不眨眼睛,凝視着那凄慘場景,一字一句道:「她們就是在好好地活着……一直到剛才,才被兇手殺死。」

格雷沉默。

在阿爾泰婭看不到的視野之外,無聲地咧開嘴角。

「說得太好了!」他突然抬高了聲音,「你說得對!雨潮村人活得好好的,卻在剛才被人殺死!!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不會動彈的屍體!!」

但他又立刻道:「但你仍然誤會凱珂特絲了。做這件事的不是她。兇手另有其人。」

頭頂上,凱珂特絲的笑聲更愉快了。

「哈哈哈,謝謝你為我發聲,美人。我這邊也快完工了,這條噁心的鼻涕蟲很快就要被我徹底燒乾了!你就把自己洗洗乾淨,等著今晚我來給你一些小小的感謝吧!」

阿爾泰婭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問道:「不是凱珂特絲……那兇手到底是誰!」

格雷卻不緊不慢:「雨潮村人,是在一瞬間,突然就整片整片地倒下的,沒有外傷,就這麼死了。你知道兇手用了什麼手法嗎?」

「什麼?」

格雷耐心地提示道:「你剛才也暈過去了,想一想,發生什麼。」

阿爾泰婭瞬間想到了什麼,又好像想到了更多,喃喃地吐出兩個字:「……脫水。」

「沒錯。我剛才說了,村人們因為將偽裝為水體的一部分龍喝了下去,於是龍逐漸取代了他們的體液……這一點,你也一樣。只要待在這個村子裏,只要還在喝這個村子裏的水,龍的一部分,就會在你的體內潛伏下來,或多或少……」

「或多或少。」格雷又重複了一遍。

「村人們已經在這場雨里生活了三年了,因此體內的大部分血液已經被龍替換掉了。而你受到的影響還不夠大,因為因為你們來這還不久。

「——所以,這造成了不同的結果:村人們死了。而你只是輕微脫水。

「你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吧?」格雷嘿嘿笑了一聲,然後抬手指向遠處。

已經恢復了些許力氣的阿爾泰婭,這一次自發地抬了頭,不自覺地跟着他的指向朝着遠處望去。

格雷指著那邊,道:「剛才你似乎沒聽清,所以我再說一遍——那是『瘋狂』。那邊已經要被凱珂特絲徹底燒乾,已經只剩下一小窪水坑的水體,是龍之『瘋狂』,是『悔恨』消滅后才會出現的『瘋狂』。」

「兇手消滅了『雨神烏列』。」

「『雨神烏列』原本已經替代了村人的大部分體液循環,又維持着雨民們的生命。所以兇手在此時將『雨神烏列』消滅,造成的效果就是雨民變回屍體,而其他村人們也在瞬間脫水而死……」

突然之間,格雷湊到阿爾泰婭耳邊,不再反問,不再舉例,不再玩弄文字遊戲,而是用最直接的陳述句給出結論:「而那個消滅烏列,殺死了整個雨潮村人的兇手,就是你。阿爾泰婭,是你殺了所有人。」

如同在一連串的眼花繚亂的假動作之後,當已經習慣了對手的迂迴曲折,對手卻突然風格突變毫無花哨地單刀直入——阿爾泰婭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完全愣在了那裏。

頭頂上,傳來了凱珂特絲突然爆發出的瘋狂大笑:「說得好!!」

然後她突然又停下笑,沖着下面喊道:「——我的美人,我的工作做完啦!龍之瘋狂已經被燒光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格雷則扭過頭去,望向身後的某處:「看到了……花開了。」

不知何時,水池邊緣多出了一朵晶瑩剔透的水晶之花。

——隨着龍之絕望的消亡,龍之執念也終於出現了。

於是格雷無情地推開了抱在懷裏許久的阿爾泰婭,站起身來。

阿爾泰婭跌倒在地上,像是突然清醒過來,向著格雷伸出手去,發出懇求的哀鳴道:「等,等等——什麼意思,說說清楚!!求你告訴我!我,我不記得——怎麼可能是我?我什麼都沒做啊!!」

格雷則向著花走去,頭也不回地道:「那就回憶一下,你在被新娘們背叛的那一刻,心裏在想什麼吧。」

就在阿爾泰婭因為他的這句話而愕然的時候,格雷已經蹲下來,觸摸到了那朵花。

彷彿停滯了片刻,格雷便若無其事地一把將水晶之花摘了下來。

一瞬間,花的枝葉與根系枯萎消失不見。最後剩下的,就只有格雷手中的那一朵。

「是黃百合啊……」他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扭頭對着阿爾泰婭道,「你知道卡萊爾在化龍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麼嗎?你上次說,是無法拯救新娘們的絕望,對吧?但是你現在還那麼想么?在親身體驗了『儀式』的真正面目之後。」

阿爾泰婭愕然地抬起頭來,望向他。

格雷慢慢踱步回來,一邊道:「讓我來告訴你,我從花里知道的事情吧……

「卡萊爾是個具有非凡魅力的人。即便是淪為奴隸,即便是被賣到這個小村子裏……她也迅速收穫了同情者,愛慕者,願意幫助她的人。

「所以,其實她早就有逃跑的機會。

「但她沒有走。因為她不是無法忽視他人苦難的人。她最終決意要拯救其他六名新娘,一起離開。

「為此,她指定了另外一個可行的逃跑計劃。計劃的發動時間,原本就是在儀式上。

「到了最後的儀式之日,卡萊爾原本打算按照原來發動,但是——

「祭司突然增加了一個她們從不知曉的步驟,告訴新娘們,其實烏列只需要一個新娘……也就是說,只需要死一個人。」

「卡萊爾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因為她和你一樣,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拯救所有人,她不容忍不公,而且她早就做了計劃不是嗎?本來,她們所有人就將成功地逃離雨,重新自由地在陽光下奔跑——

「但是她是美麗、健康、勇敢、永遠直視別人雙眼、即使淪為奴隸也無法剝奪高貴氣質的卡萊爾……而她們呢?她們是駝背的瑪麗、得過麻風病的可可、六根手指的塞布麗娜、侏儒症的蘭尼、瘸腿的卡婭、脖子上長巨大肉瘤的阿加莎。」

「卡萊爾的魅力吸引著普通人,但對她們,卻彷彿是某種可怕的陰影,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

「所以哪怕卡萊爾毫不隱瞞地告訴了她們她的逃跑計劃,真誠說着會救她們的,堅定地鼓勵她們堅持下去,但她們其實……根,本,不,相,信。

「她們,從來不認為卡萊爾也是『她們』。

「——所以,這時候,她們,一起溺死了卡萊爾。

「就這樣,卡萊爾看着溺死她的新娘們扭曲的臉,化龍了。」

格雷輕輕落下話音,站定在阿爾泰婭面前。

阿爾泰婭正低着頭,眼神直直地,彷彿正設身處地地體會著卡萊爾的情感,或者獃滯在那種情景之中。

「但是你在笑啊。」然後格雷蹲下來,望向阿爾泰婭。

阿爾泰婭驚醒,不自覺地抬頭道:「什麼——」

格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皺眉端詳着她的表情:「但是當被背叛的人換作了你,當你被新娘們按在水裏,將要淹死的那一刻,你最後的表情是微笑……為什麼?」

「我——」阿爾泰婭愣在原地,一頓一頓地抬起來來,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像是連思緒也卡住了,「我,我——」

「我猜,那樣的表情意味着你並不絕望,並不憎恨,只覺得高興,只覺得這是個令你滿意的好結局,對吧?」格雷端詳著阿爾泰婭,露出彷彿不可思議的表情,「你這怪胎,渴望『犧牲自己拯救世人』到這地步?」

「我……」

格雷聳聳肩:「好吧,無所謂,我對你怎麼想的其實毫無興趣……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這種想法,這也就意味着在相同的情景下否定了卡萊爾。」

「……」

然後,格雷逐漸露出微笑:「……你知道嗎?想要消滅龍,其實是有兩種方法的。

「一種是絕對的力量。

「而另一種則是一個……字謎,一種叫做『否定』的字謎。你如果找到了把龍的存在基礎否定掉的關鍵,那麼哪怕你手無寸鐵,沒有一絲力量,那條龍也會被因為你的否定而消滅。

「就像我遇到過的一件事:曾有一條龍控制了某個人的精神,令他以為自己是另一個故事裏的男主角,而龍則是女主角。然而,當有一天那個人因為意外清醒過來,明確意識他不是男主角,龍也不是女主角的時候……龍便被他用『否定』消滅掉了。

「……所以,你也一樣。當你懷着最後那個念頭瀕死的時候,雨之妃接觸到了你。於是你的這種否定,就因此而傳遞給它了。」格雷盯着阿爾泰婭的眼睛,將最重要的話語慢慢吐出,「……是你,消滅了它。」

「所以,消滅了龍,殺死了雨潮村所有人的兇手,就是你。」

「而且最有趣的是……」最後,格雷起身從阿爾泰婭的視線上讓開,讓那道破碎的屍海重新進入阿爾泰婭視野,站在旁邊攤手示意她看,「你想要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想法,從結果而言,卻成了殺人的武器。」

在對彆強烈的黑與紅進入視野那一剎那,阿爾泰婭幾乎本能地彈起身軀。

格雷在旁邊仔細觀察着她的反應,饒有趣味。

說實話,他本來預想過的,是阿爾泰婭的崩潰。她也許會倒下去,她也許會發出無意義的嗚咽聲,她可能會抱着自己的膝蓋把腦袋埋進去,她可能最終會逃避思考,逃避周圍的現實,把自己封閉在悲傷與自責之中——

好吧,後半段沒有發生。

「我……」一開始,阿爾泰婭確實完全失了神。她死死盯着那情景,不知在想些什麼,身體顫抖,逐漸發出嗚咽……但是,格雷所預想的後半段情景沒有發生。

在彷彿短暫彷彿漫長,又絕望的時間過後,她沒有倒下,卻扭過頭來狠狠地盯着格雷,憤怒地呼吸著。

格雷看着她這幅樣子,再次感到微妙。

阿爾泰婭竟然和以前一樣,再一次自行竟然恢復過來了。

……所以,他果然把她想簡單了,對吧?阿爾泰婭不是一個那麼簡單的人物。看起來她有着很容易被現實摧毀的天真……但或許,這果然並不是真正的她。

格雷望着阿爾泰婭深深的瞳孔,有一個瞬間恍惚著,她瀕死微笑的那一幕卻再次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你——」阿爾泰婭終於從牙齒間擠出一個字來,聲音里充滿著憤怒。

格雷清醒過來。

「可別遷怒於我。」他微笑着舉高雙手,打斷了她,「你是一個理智又聰明的女孩,你能想明白的,我並沒有在裏面做任何推波助瀾之事,我既無法控制你,也無法控制那條龍。你們的接觸,只是一個……悲傷的巧合。」

……好吧,既然這樣,最後那個節目倒也沒有白準備,也派上用場了呢。

格雷心想着,收起戲謔神色,認真道:「好了,村人的事情已成定局,沒辦法也沒有人錯的事情就先別管了吧。但是現在,更重要的是……新娘們,新娘們還等着你去救。」

阿爾泰婭稍稍一愣,眼裏憤怒退去,再次升起期待:「對,對了,她們——」

於是格雷指了指不遠處的新娘們:「她們在那兒,都還活着。畢竟和你一樣,接觸雨還不久。之前也是有些脫水,已經被我初步處理過了,基本都醒過來了。」

阿爾泰婭急切地爬起來,跑到新娘們之中。

看到她們充滿活力地嗚咽著,阿爾泰婭鬆了口氣,又開始嘗試着為她們解開繩子。一邊解,她一邊疑惑地扭頭望向格雷:「格雷先生,為什麼你把她們都捆住了?」

「而且她們不都很好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於是格雷舉了舉手中那朵花:「選一個吧。」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知道的。龍需要容器。所以,從新娘中挑一個吧。」

「挑一個需要去死的新娘們。」

阿爾泰婭的動作頓時凝固在了那裏。

「你無法救所有人。因為為了消滅龍,總是至少會死一個女人的。而且,身為龍之容器,她會死的非常凄慘。」

「挑一個,等於,救剩下的。」

格雷乾脆地說完,然後如同期待大餐一般,等待着阿爾泰婭的回應。

但很快,他就發現事情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發展。

阿爾泰婭沒有露出任何痛苦掙扎的表情。

她只是輕輕吁出一口氣來,抬頭望向格雷,淡淡道:「原來只是這件事啊。」

然後她站起來,面對格雷,輕輕扯低領口,說:「不用選……用我,就行。」

格雷則在視線觸及少女鎖骨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縮。

透漏著奇異氣息的黑色紋理,正印在阿爾泰婭的鎖骨上。而且它們顯然只是某個更巨大圖案一部分,紋理的觸鬚繼續往下延伸,深入少女沒有扯開的衣領下方。

格雷則一眼就認出了這道紋理。

他知道少女衣服下的軀幹上,恐怕早已經刻滿了那個巨大圖案的全貌。

「——聖痕,滅龍軍的聖痕!」他低吼道,「你……你從哪裏弄來的?」

格雷的心中少見地震動了。

滅龍軍會搶奪少女,不管她們是否願意,都將聖痕刻印在她們身上,將她們製作為容的容器——但阿爾泰婭這樣能夠控制裁判官的高位者,當然不會是這種情況,當然不會成為這種遭遇下的受害者。

可另一個可能性,卻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阿爾泰婭是主動要求將聖痕刻印在自己身上的。

但那樣,她一定會知道這個聖痕的意義。

不論是交給她聖痕的人,還是幫她刻印聖痕的人,都不可能不給她交代清楚:這個聖痕的唯一作用,就是讓被刻印者會成為龍的容器……然後在受盡了漫長的痛苦之後,以最凄慘的方式消失。

……難道說,她從來這裏之前,從一開始,就是做好了要犧牲自己的打算???

「這就與您無關了。」阿爾泰婭則平靜地重新收緊了領口,「但總之,您認得就好。接下來,就請您把手上的花……送入我的體內吧。」

格雷愕然地盯着阿爾泰婭的臉,看着她重新沉靜下來的表情,原本的想法已經不翼而飛,腦中只是念頭紛亂,一片混亂。

但最終,所有的念頭化為了最終結論——

進入隱藏路線了!!!

這個女人,果然很好玩!!!

這個念頭,令格雷無法抑制地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他抱着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背着箱子前仰后伏,最後失去平衡摔倒了下去,發出一聲狼狽的慘叫,「——啊。」

阿爾泰婭先是一愣,然後本能地有些驚慌地,急忙上前來扶他。

格雷卻推開她的手。

然後他揉着腰,呲牙咧嘴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來。

「格雷先生,你沒事吧——」阿爾泰婭忐忑地問道,再次伸出手來。

格雷再次推開她的手:「走開——」

然後他放下了身後背着的箱子,將雙肘擱在箱子上,望着阿爾泰婭:「嗯,我是說,我不要你這個容器。」

「沒錯,如果只說『選新娘』這個遊戲,你贏了,我輸了。你確實解出了一個不犧牲任何新娘的答案。」

「但是這真的只是一個遊戲而已……意思是,其實我沒打算『真的』選一個新娘來當容器,自然也不會要你……」格雷攤開手,重新露出微笑,「我怎麼會把好不容易拿到的花,放在陌生人那裏呢。」

緊接着,阿爾泰婭剛剛浮現起疑惑,格雷便已經用魔術一般的動作將花塞進了箱子裏。

他的這一動作令阿爾泰婭嚇了一跳。

「哇啊——??」頭頂上的凱珂特絲也發出驚訝的喊聲,

阿爾泰婭反應過來,走近過來,驚訝地伸手觸摸箱子:「不見了?放進去了??」

「啊?你做了什麼?收起來了?花是這麼容易就可以收納的嗎?」凱珂特絲也湊近過來,好奇地道,「不是說只有純潔少女才可以充當容器——」

本能的警告猛然響起,雌蜘蛛不假思索地後退。

而在她的視野中,格雷面無表情,正伸出兩隻手,一手對準正渾然不覺摸著箱子的阿爾泰婭,一手對準着他。

他的嘴型,將要念出一個字來:「優——」

「手,拿開。」

突然之間,一個陌生的少女聲音在眾人之中響起。

阿爾泰婭觸電一般飛快地從箱子上收回手,後退一步驚訝地結結巴巴道:「箱,箱子……說,說話了?」

「我討厭你。」稚嫩的少女聲音再次響起。

短短的,但被所有人再次聽清的一句之後,箱子便恢復了沉默。

就像一隻普通的箱子。

格雷的表情也緩和下來。他收起雙手,聳聳肩。

「總之,我已經有容器了。」然後他將箱子拽回來重新背上,然後道,「所以我其實並不需要你……當然,其實也並不需要選一個新娘去死。都說了,那只是一個遊戲,不是現實。」

阿爾泰婭總算終於從驚訝中反應過來了,聽到他這話,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然後她再次看到箱子,眼神卻又是一凜,再次瞪向格雷:「被你關在箱子裏的,是什麼人?」

「而現實則是……」格雷則根本不管她在說什麼。他只是看着她,笑笑,才把話說完道,「不用選。所有六名新娘,全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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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與龍的大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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