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邊線球開始

2019年9月2日，華夏，京城，五棵松體育館。

觀眾席上，一個男孩從座位上站起來，臉色漲紅，用稚嫩的聲音大喊著「加油」。

他的父親緊緊攥著一桿小國旗，額頭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低聲念叨著：

「老天保佑，一定要贏……」

在兩人周圍，觀眾全都站了起來，黑壓壓的一片，或是看向場內，或是抬頭抻起脖頸望着大屏幕，空氣中瀰漫着緊張的氣氛。

十一年前，中國男籃正是在這裏，鏖戰美國、西班牙，輕取安哥拉，力克德國、希臘兩大豪強，從死亡之組突圍成功，晉級奧運會八強，追平了歷史最佳戰績。

今天，還是在這裏，中國男籃又迎來了一場和波蘭隊的關鍵比賽。

在本土舉行的籃球世界盃中，華夏隊非常「幸運」地分到了A組，三個對手波蘭、委內瑞拉、象牙海岸都不是傳統的國際強隊。

一天前，華夏隊以70:55輕取弱旅象牙海岸，只要再贏下波蘭隊，就能確保出線。

而要是輸給波蘭，就要迎來和委內瑞拉的生死戰，勝負就難料了——特別是以華夏隊的抗壓能力來說。

這一戰至關重要。

此時此刻，華夏隊和波蘭隊的比賽已經進行到第四節最後7.2秒，華夏隊以72:71領先波蘭隊1分，並且手握球權。

華夏隊主教練李南，剛剛叫出了手中最後一個暫停，佈置了發邊線球的戰術。

隨着蜂鳴器的一聲長鳴，雙方球員回到場上。

李南站在球場遠端，死死盯着場上準備發邊線球的陳業，左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

陳業身高2米13，比身旁的裁判高出了一個頭，體型頗為瘦削，肌肉線條分明，面部輪廓剛硬，相貌堂堂，一雙濃眉斜飛入鬢。

但奇怪的是，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他的目光卻突然失去了焦距，緊繃的表情變成了獃滯，連動作都變得僵硬起來，就像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但在這個緊張到讓人窒息的時刻，沒人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解說席上，楊毅身體前傾，裁剪合身的定製西裝下，汗水已經浸透了襯衫後背，但他卻渾然未覺，緊緊盯着陳業的背影，聲音微微顫抖，透出深深的擔憂：

「呃，華夏隊要繼續發邊線球了，和剛才一樣的位置，幾乎要失誤的教訓……」

柯凡說道：

「還剩7.2秒，華夏隊現在場上有趙紀偉、孫銘輝、趙瑞、易健聯、陳業，剛才那次發邊線球很驚險，陳業差點發球失誤，幸好趙紀偉造成了斯勞特的犯規，華夏隊才死裏逃生，這次還是陳業發球，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柯凡話音落下，轉播鏡頭也適時地對準了陳業。

這一刻，全世界所有收看這場比賽的觀眾，都看向了陳業，他將要決定華夏隊的命運。

裁判把球交給陳業，開始倒數五秒。

場上，華夏隊球員按照李南的佈置，開始跑位。

但下一刻，陳業就木然地把球發了出去，擊地傳給趙瑞，動作輕飄飄的，就像隨手丟出了一個空可樂瓶。

趙瑞完全沒做好接球的準備，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波蘭小前鋒波尼特卡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把球斷下，沖向前場。

「哎呦！！！」楊毅大叫一聲。

趙瑞埋着頭，咬着牙，跟在波尼特卡身後跑回禁區。

「趙瑞——」

在柯凡驚恐的喊聲中，波尼特卡正欲雙手扣籃，趙瑞鉚足了勁，高高躍起，重重一巴掌，扇在波尼特卡手臂上，破壞了這一次進攻。

波尼特卡右手抓住籃框，維持住平衡，沒有摔下去，但左手被趙瑞打了一下后，卻是往下一滑，一把抓在籃網上，扯出了一個洞。

「嘀！」

哨聲立刻響起，趙瑞打手犯規，波尼特卡獲得兩次罰球。

楊毅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給驚呆了，解說席上陷入死寂。

直到大屏幕上開始播出回放，王仕鵬才語無倫次地喃喃道：

「這個球怎麼能傳反彈球呢？防守球員最喜歡的就是反彈球啊……」

轉播鏡頭中，李南呆在原地，微微張著嘴，像是一條蹦到岸上脫離了水的魚。

姚明緊搖頭苦笑，，雙腮因為咬肌過於用力而鼓了起來，在慢鏡頭的回放下，顯得格外悲涼。

然後，鏡頭對準了陳業。

他發球失誤之後，並沒有參與到防守中，而是站在原地，望着混亂的華夏隊禁區，眼神不再獃滯，但卻一片茫然。

楊毅看到這一幕，恨恨道：

「陳業還是失誤了，這個失誤太致命了，華夏隊的世界盃征途，也許就葬送在這個失誤上了！」

……

陳業看着場上發生的一切，茫然失措。

他的眼前似乎隔着一層朦朧的薄紗，對這個世界有一種疏離感，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耳邊傳來的聲音也很模糊，就像是在水下聽着岸上傳來的聲音，很悶，很沉。

陳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剛剛在2023年CBA總決賽中，率領西域隊擊敗奉天隊奪得總冠軍，全票當選為FMVP，然後回到位於青島的家中，為即將到來的籃球世界盃做準備。

他結束了一天的訓練，回家睡覺，結果一睜開眼，就出現在了這裏。

他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注視着夢境中發生的一切。

他「看着」自己接過了裁判手裏的球，然後很隨便地就傳了出去，出現了失誤，然後又「看着」趙瑞回追，對波尼特卡犯規……

等等！

發邊線球，失誤，趙瑞，波尼特卡……

一束光破開陳業混亂的思緒，把他帶回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帶給他終生恥辱，讓他永生難忘的夜晚。

「陳業！過來，李指導要講兩句！」

就在陳業如夢初醒的時候，趙紀偉的呼喚傳入他的耳中。

這一次，聲音變得非常清晰，不再像之前隔着厚厚的水層一般，發悶發沉。

陳業轉過頭來，看到趙紀偉在朝他招手，然後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

他邁開還略顯沉重的雙腿，在轉播鏡頭中，在全場觀眾的注視下，走向球場對面。

一開始，陳業的姿勢還有些僵硬，但很快就變得流暢起來，當他走到華夏隊替補席的時候，已經完全掌控了這具身體。

趙紀偉一把摟住陳業，用帶着濃重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安慰道：

「咋滴啦，又不是沒得打了，失誤就……就失誤唄，大老爺們，還呆啦？」

趙紀偉嘴上這麼說，但遲滯的語氣和蒼白的臉色，卻暴露了他真實的心情。

陳業的這次失誤很致命，若是波尼特卡兩罰全中，華夏隊很可能會輸掉這場關鍵戰。

但趙紀偉不僅和陳業是隊友，他們還是一同在奉天青訓隊成長起來的兄弟。

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刻責怪陳業。

陳業並沒有注意到趙紀偉的神態，他感受着趙紀偉手掌暖熱的觸感，愣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抬起雙手，狠狠揉搓了一下臉頰，心中滿是震撼。

這種真實的觸感……他並不是在做夢，他真的回到了四年之前，回到了那場讓他身敗名裂的比賽之中！

趙紀偉看到陳業還在自責，把他拉到替補席坐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

「兄弟，別傷心了，又不是不能打，你可得支棱起來啊！」

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不怪他。

隔着兩個人，翟曉川怒視陳業，表情猙獰，嘴裏低聲咒罵着。

五棵松體育館是華夏隊的主場，也是京城隊的主場。

在京城球迷的注視下，翟曉川無比渴望為國爭光。

但因為陳業的失誤，華夏隊很可能會無緣十六強。

翟小川很憤怒，如果不是鏡頭對準了這裏，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揮拳打上去。

易建聯在旁邊安慰趙瑞，不時抬頭看陳業一眼，目光中滿是失望。

他對陳業寄予厚望，希望陳業能在他退役之後，接過國家隊的大旗。

但現在，他發現，還是得靠自己。

還有幾個和陳業關係一般的球員，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看向陳業的目光中卻滿是厭惡。

就連和陳業相交甚篤的王哲林，此時也不再看他一眼，臉上掛滿了沮喪和失落。

陳業環視一周，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面對眾人鄙夷、厭惡、失望、責備的目光，在心底埋藏了四年的自責和愧疚，全都沖了出來。

他曾經無數次回看這一場比賽的錄像，第四節最後時刻和加時賽發生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每一個細節都清晰記得，包括此刻隊友失望的目光。

在這場至關重要的比賽中，陳業先是發邊線球險些出現失誤，然後在第二次發邊線球——也就是剛才那一次，直接失誤，波尼特卡成功搶斷，發動快攻，趙瑞被迫犯規，陳業葬送了大好局面，比賽進入加時。

加時賽中，陳業又出現了上籃脫手的離奇失誤，再一次打擊了華夏隊的士氣。

雖然李南立刻換下了陳業，但華夏隊球員心態大受影響，還是輸給了波蘭，然後又輸給了委內瑞拉，作為東道主，卻在最弱的一個小組中恥辱出局。

華夏隊兩戰皆敗，舉國嘩然，陳業成為了華夏隊輸球的第一罪人。

他是被中國球迷寄予厚望的下一代內線核心，但他完全沒能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賽后，陳業被球迷痛罵為「波蘭中鋒」，四年的時光，也洗刷不掉這份恥辱。

小組賽出局后，華夏隊失去了直通東京奧運會的機會，最後僅僅排在第24名，創造了42年來征戰世錦賽的最差戰績。

2021年，華夏隊參加東京奧運會落選賽，連續敗給加拿大隊、希臘隊，自1984年以來首次無緣奧運會。

這場比賽改變了華夏籃球的發展軌跡，也改變了陳業的職業生涯，讓他刻骨銘心。

現在，他又回來了，但這次失誤還是發生了，他還是成為了華夏隊的罪人。

此時此刻，陳業心中滿是痛苦，他想質問那個將他送回這場比賽的人，或者神仙、妖怪、上帝、惡魔……不管是什麼，他想大聲質問一句——為什麼要把他送回到這個時刻？為什麼不早一分鐘？哪怕是一秒鐘？

陳業再度把頭埋進雙手，不想讓隊友看到他扭曲的表情。

但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陳業，我艹你媽！」

陳業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正激憤大罵道：

「我cnmlgb的，你他媽會不會發球？輸就輸在你身上了，真他媽廢物！」

他因為過於激動，處於破音的邊緣，聲音異常尖銳，就像是貓爪在牆壁上刮擦一般，聽着無比難受。

旁邊一個年輕人也是大罵道：

「發球都不會，打什麼籃球！」

陳業默默聽着眾人的辱罵，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前世聽過比這還惡毒十倍、百倍的辱罵，這些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

但緊接着，陳業的眼角餘光瞥到了前排坐着的幾個人，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妻子韋含雁正低頭看着手機，陳業看過去的時候，她恰好也抬起頭來。

陳業清楚看到，她雙目通紅，眼眶裏面含着淚水。

兩人對望一眼，韋含雁匆忙抬手，抹掉眼淚，擠出一個笑容。

在她身旁，陳業的父母低着頭，聽着四周成百上千名球迷痛罵陳業，面如死灰。

陳業愣住了。

前世他失誤后非常沮喪，沒有注意到家人的反應。

這一刻，他才真切意識到，自己這一次致命的失誤，讓他們承擔了多麼巨大的心理壓力。

陳業望着他們，緊緊抿著雙唇，目中滿是愧疚。

韋含雁卻是不顧周圍球迷詫異的目光，帶着哭腔，嘶啞著喊了一聲：

「陳業，加油！」

她的聲音不大，但卻格外堅定，穿過漫天的咒罵，傳到陳業耳中。

陳業渾身一震，彷彿有一股電流從身體中穿過，與此同時，一個柔和女聲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檢測到明顯的惡意波動，符合籃球輔助系統的啟動條件，請問您是否進入籃球輔助系統的啟動程序？」

陳業乍聞此聲，驚疑不定，四處看了看，他身邊只有隊友和教練，並沒有女人，不由問道：

「你是誰？」

「對不起，您的許可權不足，請問您是否進進球員輔助工具的啟動程序？」

陳業心中靈光一閃，正要選擇「是」。

「說啥呢？走，上場了！失誤了干回來不就行了，瞧你這個慫樣！」趙紀偉走了過來，一巴掌拍在陳業背上。

陳業的注意力從離奇出現的聲音上移開，才發現李南已經佈置好了戰術，隊友都開始往場上走去。

李南還在抓住最後的時間鼓舞士氣：

「沉住氣！好好打，我們還有機會！」

華夏隊的外國助教布魯斯在旁邊用英語大喊道：

「護住球，不要失誤，發揮我們的內線優勢！」

翻譯把他的話譯過來，提醒著華夏球員，但陳業在美國打了兩年球，口語很好，直接聽懂了他的話。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布魯斯在說完之後，又揉了兩下陳業的肩，大聲道：

「振作起來，夥計！我們還沒輸，球隊需要你，我們還有機會贏球！」

陳業心中的自責、沮喪、愧疚全都一掃而空，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是啊，比賽還沒輸，我還有機會改變這一切！

趙紀偉又催促了一聲：

「快點，別磨磨唧唧的，干就完了！」

陳業不再猶豫，不再遲疑，蹭地一下站起來，大步向場上走去，狠狠啐了一口：

「艹！紀偉你說得對，是爺們干就完了，我不能輸，我也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