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秦老師

小賣部的售貨員袁大姐是秦老師的老伴兒。

秦老師名叫秦向群，出身於1920年代四川一個富商家庭。身為家中的長子，他對父親創下的萬貫家財毫無興趣，自幼痴迷於酈道元的《水經注》，立志要從事地理學研究，將來走遍全國甚至全世界的名山大川。父親見他果真不是個經商的材料，就由著他去讀那些閑書。讀書嘛，長學問增智慧，又不是像有些紈絝子弟那樣染上吃喝嫖賭抽的惡習，總歸是件好事。後來，他如願以償考上了北方師範大學地理教育專業，成為新中國第一屆師範大學畢業生。他畢業那年，鳳凰城高中的前身鳳凰城四中正處於籌建中，亟需各學科師資力量，地理教育專業的秦向群與化學專業的佟萬濤同一年被分配到鳳凰城四中，成為這所學校的元老級教師。

佟萬濤老家就在本地，回鄉從事教育事業，也算是造福桑梓。秦向群卻是出於對大東北廣袤土地的神往而做出的選擇。

秦向群住在教師宿舍。那時的教師宿舍是一排平房，條件非常艱苦，冬天需要燒火炕，做飯取暖還要生爐子，這對於從小養尊處優的南方人秦向群來說完全陌生，他常常為煮一碗擔擔麵把屋子弄得狼煙四起，臉上身上搞得狼狽不堪，卻依然不能做成一碗理想中的麵條吃進肚裡。

佟萬濤見此，就說：「向群，你這樣飢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的，長久下去會把身體搞垮的。如果你不嫌棄，就在我家搭個伙吧。」

秦向群一聽喜出望外，說：「我一個單身漢，能吃上家裡頭的熱乎飯，美到天上去嘍，還說啥子嫌棄不嫌棄的話。」

佟萬濤母親走得早，家境貧寒，卻自幼聰慧好學。後來，他的一位在張少帥手下當差的遠房叔叔見他是個可造之材，託人把他送進張少帥創辦的同澤中學。中學畢業后，又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方師範大學化學系。

佟萬濤的姐姐佟彩云為了照顧幼小的弟弟妹妹耽誤了婚姻大事，25歲的大姑娘了還待字閨中。她見這個小四川成天笑呵呵的，說起話來時不時就夾雜著四川口音，像唱歌一樣，更是自帶喜感，又因為是弟弟的校友加同事，所以在生活上非常關照。一來二去，秦向群跟佟家走得越來越近，好像是佟彩雲的另一個弟弟。

姐姐長佟萬濤5歲，比秦向群大3歲。見姐姐這麼喜歡這個小四川，佟萬濤靈機一動，何不將這個秦同學徹底收編到家中，做自己的姐夫？姐姐雖然長他3歲，但長得大高個兒、細腰條、鵝蛋臉兒，模樣堪稱百里挑一，再者說，女大三抱金磚，以姐姐的賢良淑德，若真嫁作秦婦還真便宜這小子了。他把想法跟姐姐一說，姐姐竟然微笑著表示默許。佟萬濤感到這件美事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萬萬沒有想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說與秦向群，秦向群竟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佟萬濤生氣地說：「怎麼的，我姐除了年齡大你幾歲，哪一點配不上你小子？連個頭兒都高你一截兒！她還沒說什麼呢，你倒先拒絕了。」

「不是雲姐有啥子不好，她實在是太好嘍！只可惜我倆有緣無份，我老漢兒在老家已經給我跟袁家姑姑訂下了娃娃親。我老漢兒與袁家姑娘的老漢兒是生意上的夥伴，我們兩個是父母指腹為婚的。後來袁家生意失敗家道中落，10歲時袁姑娘就送到我家，她從小長在我家裡頭，我倆遲早是要拜堂成親的。」秦向群解釋說。

「你傻呀，這都新社會了，封建包辦婚姻早就該廢除了。叫你老漢兒把那袁姑娘當成親閨女，陪送一份厚實點兒的嫁妝，找個好人家給嫁出去不就得了。」

聽佟萬濤這麼說，秦向群心中也有些動搖。眼前這個雲姐人美心善，實在是個標準的好妻子，而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袁姑娘，在他的記憶中不過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他決定給家裡寫封信，跟父親提出退親的請求。

信發出去半個多月了，也不見家裡的迴音。秦向群有些著急了，擔心家裡出了什麼事。忽然有一天，袁姑娘竟提著個藍布包袱隻身出現在學校。

「秦老師，有個叫袁新月的姑娘找你！」聽學校大門口傳達室的張師傅對著男教師宿舍喊的這一嗓子，秦向群心裡「咯噔」一下。心說「完了，債主找上門來了」。

幾年不見，秦向群已經快認不出這個娃娃親妹子了，個子不高，小圓臉，梳齊耳短髮，還像個小姑娘的樣子。

「向群哥哥，是咱爸讓我來的，他現在忙於公私合營的事走不開，讓我先過來看一看。這是他讓我給你捎來的信。」袁姑娘進到宿舍坐在炕沿上，邊說邊從包袱里拿出一封牛皮紙信封裝著的信。

袁新月一開口，秦向群才發現她與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說起話來嘎嘣脆，渾身上下透著乾淨爽利。

信封並沒有封上，秦向群掏出信打開，是用毛筆豎寫的：

「向群吾兒，來信收悉。信中所言退親之事我是萬萬不能應允。皆言商人重利輕義，然為父馳騁商海數十載，憑的就是一個義字。

你求學在外數年，你母親體弱多病，家中一應事務全由新月姑娘操持。新月姑娘也受過高小教育，並積極投身新中國建設，現在已經是一名區政府里的女幹部了。秦家與政府公私合營，就是新月一手促成的。是她幫助為父，也幫助我們這個家走向新生。

新月此去東北，為父希望你們把婚事辦了，兌現我和你袁叔叔當年立下的承諾，雖只是口頭約定，卻也該有諾必踐。切勿再生毀約之念，壞為父一世名譽。切切！「

見秦向群讀完了信，袁新月說：「向群哥哥，咱爸的信只代表他的意願，我倆的事，你還是要順從自己的內心，不該有絲毫勉強。」

聽袁新月這麼說，秦向群反倒不知道怎麼說好了。

袁新月也不急著催促他，下地開始生火，做飯，對這間宿舍一點也沒有陌生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後來，佟彩雲聽說了秦向群老家已經訂親，人家姑娘千里迢迢從大西南來到大東北探親，直罵弟弟棒打鴛鴦的行為可恥，又專門請了袁姑娘來家裡吃飯，表達東北人的熱情好客。

袁新月初登佟家門，帶的伴手禮是一塊四川臘肉、兩根臘腸，一條蜀錦絲巾。見面就一再感謝佟家姐弟對向群哥哥的照顧。佟彩雲見這川妹子開朗大方，無論從年齡還是容貌都與秦向群極其般配，而自己與小秦，怎麼看都更像是一對姐弟。

佟彩雲已經明確表態不可能做橫刀奇愛這樣的惡事，袁新月又真的挑不出什麼不好，秦向群也只能遵從父命娶了這位娃娃親。婚後兩個人就暫住在教師宿舍，後來分得了兩居室的樓房，先後生育了五個子女。

佟萬濤常常拿秦向群開玩笑，說你總抱怨娃娃親不如我們這些自由戀愛的夫妻感情深，可為啥你家的孩子比誰家生的都多？秦向群笑而不語，滿臉的幸福甜蜜。

經歷了那場浩劫，秦向群因為特殊的家庭出身被下放到農場勞動，袁新月一個人帶著五個孩子辛辛苦苦操持一個家，佟家明裡暗裡給秦家不少物資上的幫助。放棄了四川老家的工作來到鳳凰城，結婚之後就一個接一個生孩子，袁新月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後來秦老師落實了政策，回到已升格為鳳凰城高中的學校當地理老師，當時分管後勤的副校長佟萬濤積極爭取，將秦老師的愛人安排在小賣部做售貨員工作。

因為這種特殊的淵源，佟校長和秦老師兩家一直走得很近。

佟校長問袁大姐老秦在家裡忙什麼呢，袁大姐說他不是有腰脫的老毛病嗎，上個星期到湯崗子療養去了，我要過去陪他，他堅決不用，說學校小賣部也離不開人。

佟校長一聽秦老師住院了，內心更加焦急。回到辦公室，查到了湯崗子療養院的電話，費了許多周折總算聯繫上了秦老師，說明了戴老師突然撂挑子畢業班地理課沒人代的情況。秦老師剛剛做完泥療洗完溫泉澡，這會兒正在一邊大口喝水一連消散滿身的熱汗，聞聽這一情況，二話沒說，立即表示馬上就辦出院手續，回學校教課。他說：「娃娃們馬上就要高考了，是褃勁兒的時候，我這腰是十幾年老毛病，沒啥子大事情，療養不療養的，也不差這幾天嘍。「

秦老師在電話那頭說得輕鬆，佟校長這頭卻感動得老淚縱橫，心中還暗暗嘲笑自己，怎麼越老越沒出息，眼窩子倒淺起來了。

秦老師第二天就來到學校。是老伴用輪椅推到校門口，然後自己拄著拐一步步挪到了教學樓下，一點點蹭上三樓的。給學生們上課時只能坐在椅子上，需要畫地圖時，由同學們輪流上前代勞。

已經退休居家的秦老師抱病給畢業班上課，不僅感動了佟校長，呂老師，更感動了高三2班全體同學。

這天晚自習上，班長周宇走到講台前，提出建議：「秦老師行走不便，咱男同學排個班，輪流去秦老師家裡用輪椅把他推到學校，再由兩名男生抬輪椅上三樓。大家認為可行嗎？」

男同學都表示贊同。女同學說推輪椅我們也可以兩人一組。

秦老師以他幾十年的教學經驗，帶領同學們完整準確全面地複習了從初中到高中全部地理知識，同學們也格外珍惜秦老師的辛勤付出，認真上好每一節來之不易的地理課。

師生們辛苦的付出終於收到了回報，高三2班在高考中地理科目整體取得了優異的成績。

送走了畢業班，秦老師才安心地又回到湯崗子療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