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大十八變

第二章 女大十八變

說起來,鬧自然災害的那三年,我的糧食定量每月34斤,也不算少了。可是因為沒有副食品,每天照樣餓得飢腸轆轆。我媽媽做飯都要用碗量,生怕擓多了糧食吃不到月底。那時節,我正在長身體,姐姐和妹妹看我餓得可憐,每次吃飯都要省下一口給我。

記得上政治課的時候老師說,商店裡用棒子麵做的糕點賣20塊錢一斤,那是為了從資本家的手裡收錢。那年月,每人每月的最低生活標準是8塊錢,而一斤糕點竟然賣到20元,能把人嚇一個跟頭。不過,也真有買得起的,那就是像你們一樣的人家。渡荒的時候,雖然你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享受口福,但是你也沒有餓著。你是我的美人菩薩,你既然餓不著,你又怎麼會叫我餓肚子呢?上邪,這就是菩薩心腸!

你母親知道你在偷偷供應我食品,給過你臉子看,但你卻假裝瞧不見,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你母親對你發了脾氣,說你的父親已經出現了浮腫,你這才知道原來你們家也不是世外桃源。於是,你收斂了,但你並沒有減少對我的供應,而是自己也勒緊了褲腰帶。可是我卻傻乎乎的,以為你每頓飯都吃得很飽很飽。

報紙上登,電台里講,政治老師也跟著大力宣傳,說粥的營養價值最大。於是,家家戶戶都熬起了粥。學生們每天都喝粥,喝得上到半節課,就集體去廁所。老師也不「無奈」了,因為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美工課沒有了,音樂課也沒有了,體育課更沒有了。原本在摔跤場上能夠經常看見我的矯健身影,現在也看不到了。我常常趴在自己小屋的窗口,聽你彈鋼琴。學校的音樂課沒有了,你的鋼琴練習曲卻一天也沒停過,這算不算你母親在對你實行野蠻教育呢?我每次問你,你都只是笑笑,從來也不回答。是你在袒護你的母親,還是鋼琴已經融入了你的生命?

每當聽你彈琴的時候,我就懷念上小學的日子。咱倆不但同校同班,而且還同桌。因為我在學校唱歌是出了名的,每到兒童節、勞動節、建軍節、國慶節和黨的生日,學校都要搞文娛活動。每次我上台唱歌,都是你用風琴伴奏。那時候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也不挨餓,多好啊!

你還記得嗎?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你摟著我的脖子,邊走邊同看一本小人書。你臉上香香的,可好聞吶!這時候,有幾個壞小子扯著脖子喊:「一對蝦,兩毛八,一公一母兩毛五!」帶頭喊得最凶的,就是咱們班上的吳競遠。他們喊得連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卻仍然摟著我的脖子,就跟沒有聽見一樣。從那時起,我就特別佩服你,感到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孩兒。外表看上去你是那麼的文靜,而內心竟然那麼堅強。

小學畢業了,咱倆一塊考進了天津20中學。與其說是考,不如說是分配。那一年,實行教育體制改革,不管學習成績優劣,統一就近分配。咱倆住在同一條衚衕,理所當然地分配到同一所中學校。其實,就是不就近分配,咱倆也會報同一所中學的。

這是一所漂亮的中學校,氣勢恢弘的校舍主樓,具有仿希臘古典復興建築風格,外檐為紅瓦坡頂,混水牆面。從空中俯瞰,整個建築呈飛機形。聽老師說,早在1928年,這是一所由在津英僑捐款興建的英僑子弟學校,只對外國僑民開放。著名記者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就是在這所學校畢業的。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人佔領並改名為宮島小學。日本投降以後,英國當局恢復重建英國文法學校。解放戰爭時期,曾是國民黨天津市訓練團所在地。1955年8月,天津市20中學才遷到這裡。

那個時候,男生女生同校不同班,嚴格遵從授受不親。你我在校園相遇,只能心領神會地傳個眼神,遞個微笑,不敢隨便接觸。然而放學回家,照常來往。忽然有一天,我發現你開始喜歡打扮自己了,還刻意地要引起我的注意。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當你走在大街上,或者是在學校里,看到有那麼多的男孩子關注你,被你的美麗所吸引,我是又驕傲又生氣。

遺憾的是,高中畢業我們都沒有考上大學。

我名落孫山吧,那是因為家裡太窮了,我壓根就不想上大學。我不忍看著我媽一個人上班,養著一大家子人不說,還要供弟弟妹妹們上學。我想早點工作,就是為了幫媽媽減輕一些負擔。可是你就不同了,你們家根本就不指望你掙錢。而且你的功課那麼好,鋼琴又彈得那麼棒,音樂學院沒有理由不錄取你呀!

好多同學都說你太執著了,有的說得更露骨一些——是固執。幹嗎非要認準音樂學院呢?假如你報考理工或者文史,就可以多幾個志願,也就會多幾次機會,那你一定能夠穩操勝券。因為你的功課在班裡一直就名列前茅,考大學不應該有問題。就因為你只選擇了一條音樂之路,一旦落選就只能敗北。同學們的觀點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卻並不認同。如果照他們的說法去做,也太市儈了,那不是為了考大學而考大學嗎?

你有你的夢,做一名優秀的鋼琴演奏家,那是你一生的追求。以你的家境和個人的條件,你完全可以為自己的理想去奮鬥。不像我這樣,首先要解決牛奶和麵包的問題。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工作卻那麼難找。諾大的一座直轄市,竟然沒有一個單位肯向我伸出橄欖枝。沒有辦法,我只能去打臨時工。可是誰又能料到,就連臨時工也競爭得那麼厲害。街道辦事處好歹給居委會分下來一個指標,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死盯著。幸虧居委會主任王二嬸是個熱心腸,又跟我媽的關係不錯。在她的幫助下,我去了市政工程隊。那是一份修馬路的活兒,儘管每天只掙一元三角二分錢,但我已經很知足了。

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凜冽的北風肆虐地刮過光禿禿的莊稼地,捲起一股股的塵土在半空中飛揚。路邊枯黃的草莖任憑風的撕扯,倒伏在地上無力地瑟瑟顫抖著。冬閑的農民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都躲在家裡不肯出屋,古老的村落顯得冷冷清清。在通往天津北郊金鐘河大畢庄的路段上,市政工人正在施工。

那時期修建馬路的手段還很落後。一輛輛拉著石子的卡車,把石子傾瀉在挖好的道胎上,修路工再用大鋼叉把石子均勻地鋪在道胎里。先是大石子,又是中石子,再是小石子,然後是細碎的石沫。那一層層的石子鋪好,隨著壓路機反覆碾壓之後,就可以潑瀝青了。

我學著工友們的樣子,將臃腫的棉襖使勁一抿,然後在腰間紮上一根粗草繩。形象雖然不好看,卻可以不讓西北風灌進衣服里,以此抵禦嚴寒。儘管我的樣子很像修路工人了,但是渾身的學生味兒卻依然存在。身邊的工友幾乎文化水平都不高,有的甚至還是文盲,張嘴閉嘴都是粗話髒話。整天價跟這樣一群人廝混,我感到很不適應。

----吃飯啦!

工頭一聲吼叫,就像是晴天一聲霹靂。說句逗哏的話,你要是在跟前,能把你嚇得一哆嗦。可是工友們聽了卻感到非常親切,好似旱地里飄下來一陣及時雨。你問我為什麼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因為大家都餓了呀!

工友們紛紛扔掉手裡的工具,擠湊在背風的地方一邊填肚子一邊侃大山、吹大黎。通常這個時候,我不跟他們湊熱鬧,而是獨自坐在背風的路基坡上,一邊吃飯一邊看小說。飯是從家裡帶來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斟一杯烏吐吐的白開水,就著鹹菜啃混合面餑餑,不要好只圖飽。書是你借給我的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看了兩遍還沒看夠。也說不上是那本小說吸引了我,還是因為書是你借給我的。我非常同情維特的戀愛經歷,尤其看到維特因為得不到綠蒂的愛情而自殺時,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壓抑。

虎背熊腰的郭家航老愛跟我湊合,常常是順手點燃兩支香煙,將其中的一支塞進我嘴裡。這個人挺夠哥兒們,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惜。用江湖上的話說,是個「天津娃娃」。他有一個很耀眼的綽號——郭大俠。我跟他是跤場上摔打出來的哥兒們,感情處得不錯。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都愛看小說。但我側重外國文學,他只喜歡武俠小說,而且特別能講黃段子。

吃飽了喝足了,我躺在背風的路基坡上津津有味地看《少年維特之煩惱》。郭家航湊到我身邊躺下來,照老習慣往我嘴裡塞了一根點燃的恆大香煙,撇著嘴說,又你媽看那破書!自己的煩惱都顧不過來,還去關心德國娃娃的,你媽累不累!都說喝了海河水,媽媽不離嘴。郭家航不說你媽我媽他媽的,他就張不開那張臭嘴。反正我也習慣了,懶得去跟他計較。

你還記得胖子龐樹德嗎?長得圓圓滾滾,渾身的賊肉好似氣吹起來的,抓一把像棉花套子,我都替他累得慌。你說,他怎麼就有那麼一副好下水,喝口涼水也長肉。那天他撒歡地衝下路基,像個球似的滾到了我們跟前,張嘴就喊:「哥兒們,想不想換個輕活兒多掙錢?」郭家航一下子坐了起來,瞪著眼睛問:「嘛活兒?」胖子故作神秘地說:「北洋紗廠要招一批舔盤工。工序挺簡單,一吹二扒三……」我一聽就不是好話,一腳把他踹下了路基。郭家航哈哈大笑說:「胖子,你媽不是找挨踹嗎?鮑哥是識文斷字的文明人,能去當舔盤工?」胖子還覺得挺委屈,沖著我們大喊:「那是張師傅說的!築路工地,那是男人的世界,嘴頭上離不開女人。」多難聽的話,他們都敢往外拽。你是美人菩薩,耳根清凈,聽不得那些烏七八糟的話。

那一天,風實在太大了,轉著圈兒刮。大家吃午飯的時候,都擠在老鄉的稻草垛里。在農村呆過的人都知道,稻草垛通常都在村外的地頭,是個偷情的好地方。天黑之後,手拉著手往裡面一鑽,特別浪漫。尤其是寒冬臘月,貓在暖洋洋的稻草垛里,聽著曠野的風聲,那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大家擠在稻草垛里吃飽了,又不敢抽煙,又不想出去幹活兒,那話題就老往女人的身上跑。胖子倒能順應眾意,討好地湊到郭家航跟前遞話,郭哥,來個段子吧!每當這個時候,郭家航就撇撇嘴故意地問:「嘛段子?」於是大夥便七嘴八舌地嚷嚷:「渾的!渾的!」然後郭家航就用嘲諷的口氣說:「就你媽愛聽渾的!」這個開場白是個慣例,就像說書的每在開講之前,都要說上一句「上文書說到」一樣,是必不可少的引子。開場白之後,郭家航就要言歸正傳了。

稻草垛的外面,西北風仍然在轉圈刮。稻草垛裡面,大夥津津有味地聽郭家航講段子:「說是三條石有個打鐵的漢子,生性好賭。那天賭到半夜,輸得凈光,連你媽大褲衩子都輸掉了。光屁溜兒沒法回家,就用報紙糊了個大褲衩。誰知走到半路想屙屎,又怕把紙褲衩撐破了,便脫下來掛在了樹杈上。不料來了一陣風,把大褲衩子刮飛了,急得他又蹦又跳。這時候,就聽身後窗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哎,美不美?接著又聽一個女人嗲聲嗲氣地說,美!美得都快上天啦!打鐵的漢子聞聽,便沖著窗口大叫起來,姐姐!你媽到了天上,別忘了替我把大褲衩子夠下來!」

通篇沒有一句髒字,卻把那事講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他要是把這個本事用在正道上,那小說一定寫得夠味兒。當然,你肯定不以為然。靠著當「馬路天使」,靠著講幾個渾段子,就能當作家?

記得你對我說過,我在大畢庄修馬路的時候,你偷偷地去看過我。那天飄著小雪花,雖然沒有刮西北風,卻冷得出奇。一片望不到頭的開窪野地,空曠的只有乾枯的樹。你遠遠地看見一伙人,腰間扎著粗草繩,正在吃力地挖路基。你看見的那伙人當中,就有我呀!土已經凍住了,挖得動嗎?挖不動也要挖,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勇氣和毅力。你說,當時你的腦海里,立刻就閃現出保爾?柯察金在冰天雪地里修築鐵路的情景。保爾修築鐵路,是為了把木材運進城裡,讓居民取暖、做飯,渡過寒冬。我沒有他那麼高尚,也沒有他那麼偉大,因為保爾是為了大我,是為了保衛蘇維埃政權。我的動機卻很渺小,是為了幫助家裡解決溫飽。不過你說,雖然是為了小我,但我不貪圖安逸,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倒是應該向我學習。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為什麼就在看見我揮鎬刨土的一剎那,你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是你的慈悲感動了你自己,還是看到我在受苦受難而心酸?

我始終沒有告訴過你,我在王頂堤挖溝時,下工后在魚塘邊洗工具。一不小心,穿著水靴的腳一滑,撲通一個屁股蹲兒摔進了冰冷的水裡,順著坡底往下滑。幸虧一位老師傅站在旁邊,一把揪住了我的襖領,硬是把我拖了上來。想一想,要是我的旁邊沒有人,或者他沒有抓住我,我就會順勢滑入魚塘。我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腳上又是笨重的高筒水靴,就算我會水,能有力量逃生嗎?我已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只記得到了家裡,整條棉褲都是濕淋淋的。媽媽看見后,忍不住哭了。

你終於從我媽媽那裡了解到,我是為了要幫助母親減輕負擔,故意沒有考上大學。你聽了很難過,也很生氣。難過的是,我這麼年輕就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負擔;生氣的是,我怎麼能對自己的前途這樣不負責任?生活困難不過是暫時的,總能熬過去的。可一旦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就再也無法補救了。你是我的美人菩薩,卻不能拯救我於苦難之中,感到很傷心。你下定決心要把我從市政工程隊拉回來,強迫我跟你一塊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

春寒料峭,空曠的天津北大港顯得十分蕭條。這裡原本是一片荒涼的退海之地。發源於河北西部山區的大清河、子牙河、獨流鹼河和青靜黃河,在這裡匯入渤海灣。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幾乎找不到一件像模像樣的標識。只有馬棚口村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傳說唐朝名將薛仁貴東征時曾經栓過戰馬。而今,由於北大港發現了大油田,荒瘠的土地驟然勃發生機,於是天津市政公司承攬了這裡的築路工程。

那一天,你頂著冉冉升起的紅太陽,騎上飛鴿自行車,不顧路途遙遠去北大港找我。你沿著柏油大道,並不太費力地就找到了我所在的築路工地。你可聽清楚了,我說得是不費力,並非是說不辛苦。幾十公里的路程對於你一個女孩子來說,實在是不輕鬆啊!

回想起你找我的那一天,太叫我難為情了。當時,膀大腰圓的郭家航站在高坡上,興緻勃勃地給工友們大聲朗誦:高高坡上一頭熊,倒拔楊柳力無窮。有朝一日撞大運,老子天下逞英雄!我便拿他打趣兒:敲鑼打鼓耍狗熊,狗熊楞要充英雄。即使叫你撞大運,狗熊仍然是狗熊。他聽出來我是在挖苦他,便沖工友們大叫,給他「看瓜」!工友們一哄而上,硬將我摁倒在地上。我拚命地掙扎著、反抗著,死死地抓著褲腰帶不肯撒手。可是,我根本就抵擋不住亂鬨哄的一群牛犢子,眼看著褲子被扒下來,露出了半個屁股。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得晴天霹靂一聲喊:「鮑建銘!」

那些人聽見你的喊聲,頓時都停住了手,紛紛循著聲音向你那邊望。從他們一個個的表情上看得出,都被你的美貌嚇呆了。胖子幾乎失聲叫了起來:「我的娘耶!你們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嗎?」郭家航也瞪直了眼睛:「乖乖,這是七仙女下凡找董永啊!」我趁機轉身提上褲子,慌忙繫上了褲腰帶,在一片哄鬧聲中朝著你跑了過去,尷尬地嘿嘿笑著問:「你怎麼來啦?」

你回答的很乾脆,叫我跟你回去複習功課,準備高考。起初我不肯,說我早就跟你講過了,不想考大學。你見我不答應,便把自行車一支,走到工地抓起一把大鋼叉就笨拙地幹活兒。就你那三兩勁兒,一叉子下去,挑不起幾塊石子,倒惹得工友們哈哈大笑。我的臉面過不去了,走過去搶你手裡的大鋼叉,可你就是不肯給我。你還跟我吼,不跟你回去,你就不走!到底我也沒能擰過你,乖乖地跟你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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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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