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如願以償

第十九章 如願以償

就在那天下午,你媽被叫進了四清工作組的辦公室。當時,她正奉命創作一幅配合「四清」運動的宣傳畫。四清工作組的汪組長很客氣地接待了你媽媽。

你媽媽忐忑不安地坐在了汪組長的對面,小心翼翼地問:「汪組長,我的檢查還沒有通過?」汪組長微微一笑,站起身來給你媽媽斟了一杯水,態度和藹地說:「你幹嗎那麼緊張?搞社會主義教育,不是要整哪一個人,而是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提高思想認識,達到反修防修的目的。鑽進革命隊伍里的階級敵人畢竟還是少數,絕大部分幹部還是好的嘛!中國社會已經出現了嚴重的階級鬥爭,資本主義勢力和封建勢力,正在對党進行猖狂的反攻倒算。如果不抓階級鬥爭,不重新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把反革命氣焰壓下去,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全國性的反革命復辟,馬列主義的黨就會變成修正主義的黨,變成法西斯黨,整個中國就要改變顏色了。」你媽媽正襟危坐,連連點頭:「是!是!」

汪組長的話峰陡然一轉:「不過,今天找你來,我們不談如何將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行到底的問題。」你媽媽鬆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把宣傳畫的創作情況,向領導彙報一下。」汪主任擺擺手,點燃了一支香煙說:「不,也不談這個。聽說你有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有才華的女兒,好福氣啊!」你媽媽聞聽頓時緊張起來:「是,是有一個女兒,不過沒您說得那麼好,很一般。真的,非常一般!」汪主任慢條斯理地說:「沈老師,毛主席早就提醒我們,帝國主義把復辟資本主義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我們不能不警惕啊!在孩子上山下鄉的問題上,我們做家長的有責任幫助他們端正態度,要鼓勵他們去廣闊的天地鍛煉自己。這個道理,我想不用對你多講吧?」你媽媽機械地說:「……是,不用多講了。」汪組長嚴肅地說:「那就好!希望你的女兒在登上西去的列車之前,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要代表四清工作組去送送她!」

這時候,你母親才一下子明白過來,四清工作組在變相地警告她,不要對抗上山下鄉運動。她不敢多說什麼,便唯唯諾諾地離開了工作組的辦公室。

傍晚時分,你爸爸回到家裡,顯得有些疲倦,四清運動以來,每天你爸爸下班回來,她都要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色。

你爸爸坐在小沙發上喝著咖啡說:「紫菡,今天領導把我找去談話了。」你媽媽提心弔膽地問:「檢查還沒過關?」你爸爸鬱悶地說:「非但沒過關,又加上了一條,個人對上山下鄉的認識。」你媽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愕然地注視著你爸爸說:「上山下鄉,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其實誰也能聽得出來,你媽媽這樣問你爸,那是她內心的一種抗爭。她心裡很清楚,上山下鄉,怎麼會跟父母沒有關係呢?她的女兒,不就是上山下鄉的對象嗎?

你爸嘆了一口氣說:「全市又掀起了上山下鄉的熱潮,出身不好的子女,恐怕這是唯一的出路。領導講得很清楚,孩子肯不肯上山下鄉,根子在父母。更可怕的是,領導還順嘴問了一下筱婭考大學的事兒。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啊!」你媽媽的眉頭一皺,不安地問:「會不會是居委會給反映的,他們也太多事啦!我的孩子上不上山、下不下鄉,跟他們什麼相干?」你爸爸在你媽媽的身邊坐下來,握住了她的一隻手,聲音有些低沉地說:「你可別小看了居委會,它是城市基層政權的重要基礎。尤其是現在,居委會的作用被放大了,你更不敢小瞧它的作用。我估摸著,他們真的把筱婭列為重點動員對象啦!」你媽媽情緒緊張地說:「我的天哪!他們要是存心跟咱們過不去,非要把筱婭鼓搗到甘肅去,那可怎麼辦呀?」你爸爸說:「上山下鄉,居委會是要完成指標的。而出身不好的子女,最容易動員。紫菡,孩子大了,就讓她飛吧!」你媽媽不甘心地說:「黨的政策,上山下鄉不是自覺自愿嗎?你爸爸說,上山下鄉是一場運動,運動來了就像排山倒海的海嘯,任何力量都不可能阻擋。居委會乃至街道、區縣、甚至一座城市,一旦完不成指標,就只能採取強制措施。」你媽媽著急地說:「要不叫筱婭出去躲一躲吧!」

你爸爸搖了搖頭說:「我的太太,你是一個經歷過多少次政治運動的人,怎麼還會生出這樣幼稚的念頭呢?全國一盤棋,你叫筱婭孤零零的一個人躲到哪裡去?而且那種漂泊的日子,又能支撐多久?筱婭不是個物件,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啊!與其讓她走在灰暗的陰影里,為什麼不鼓勵她面對現實,去做一個活生生的陽光女孩兒呢?」你媽媽掏出手帕擦去了臉上的淚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看起來,我們已經無力保護女兒了。可一想到筱婭要背著行李卷,走在大西北貧瘠荒涼的土地上,我的心就由不得一陣陣的抽搐啊!」你爸爸說:「紫菡,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空雲捲雲舒。天下萬物都有自已生存的規律,以一顆平常心去對待,才能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即便對待兒女,也應該豁達一些。不是有那麼一句老話嗎?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給兒孫當馬牛。孩子的路,就叫孩子自已去走吧,我們不要成為孩子的絆腳石。」你媽媽哽咽著說:「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由不得自已啊!」

這時候,你回來了,你一看見爸爸媽媽那副樣子,一時鬧不清他們在為什麼事情發愁。

媽媽忽然問你:「去北大港的事,辦得怎麼樣了?」你噘著嘴說:「戶口本栓在您褲腰帶上,還能辦得怎麼樣?」你媽媽從腰間解下戶口簿,輕輕地放在了茶几上,很不情願地說:「喏,拿去吧!」

你一下子怔住了,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茶几上的那個要命的小本本,會是你日夜盼望拿到的戶口簿嗎?昨天為了自己要去北大港的事兒,媽媽還尋死覓活地拚命反對。僅僅一天的時間,怎麼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況且,你一點精神準備也沒有。天上突然掉下來個大餡餅,真的把你給砸懵了。你說:「媽,我……我可沒逼您呀!」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去吧,媽不攔你了。媽媽就是捨不得,又有什麼辦法,去北大港總比去甘肅強吧!」

你一把抓起了戶口簿,高高地舉在半空中,歡喜地蹦跳著。當你驀地看見母親在偷偷地抹眼淚,那份快樂就一下子又消失了,忍不住說:「媽,我離開家,是不是太讓您傷心了?」

媽媽不說話,卻一個勁地擦眼淚。

你爸爸笑著說:「醜小鴨長成白天鵝,總要飛上藍天的。媽媽再捨不得你,也沒法把你老栓在褲腰帶上啊!去北大港,那是投身革命,怎麼就搞得悲悲切切的?筱婭,現在遷戶口晚不晚?」你說:「不晚!要是拖過明天,那就只能去甘肅建設兵團啦!」你媽媽著急了:「那還等什麼?趕緊去辦吧!」你爸爸用商量的口吻對媽媽說:「手續一辦,說走就走。我想把鮑建銘請到家裡吃個便飯,把筱婭託付給他,你看怎麼樣?」你媽媽說:「哼,鮑建銘巴不得吶!」

你爸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當初為了你去北大港的事,他曾經「首鼠兩端、莫衷一是」,如今可謂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儘管你媽媽的心中依然很糾結,也只得自我寬慰。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咱們倆又來到了水上公園,手拉著手一口氣爬上了高高的土山。眺望著美麗的湖色,那真是心曠神怡啊!此時此刻,咱們兩人真有一種小鳥飛出籠子的感覺,不約而同地用手做喇叭狀,沖著湖面大喊:「我們自由啦!」一群鴿子掠過土山,在湖水的上空盤旋著。那嗡嗡的鴿哨聲,在藍天之下不停地迴響著,與我們的吶喊遙相呼應。

我們瘋玩了一天,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水上公園。在回來的路上,我騎著自行車,你坐在後倚架上。這時候,天空忽然飄下了毛毛細雨,咱倆在雨中行走,是那麼的浪漫,那麼的愜意。

「鮑子!」

「嗯?」

「跟你說個事兒。」

「嗯!」

「我爸我媽要請你吃個飯。」

「嗯?你說什麼?」

我一把捏住閘,只見自行車猛地一停,一下子把你從車上晃了下來,我滿臉驚疑地問:「這是真的?」你說:「不過是請你吃頓飯,就嚇成這樣?」我嘿嘿地笑著說:「不,不是嚇的!是太高興!太激動!太興奮啦!」

還記得嗎?臨去你家的時候,我特意回到家裡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後穿上整齊的衣服,又去稻香村買了一盒「大八件」,這才邁進了你家的院門。

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擺著異常豐盛的菜肴,還有青島啤酒和法國干紅。在你媽媽的主持下,正在舉行著溫馨的家宴。我受寵若驚地坐在那裡,顯得非常拘謹。你爸爸親自給我斟了一杯酒,慌得我趕忙站起來,不知道去端酒杯還是去搶酒瓶。

你爸爸溫和地說:「坐下,坐下,我給你斟。」

我順從地坐下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你媽媽禁不住淚光閃閃地說正題了:「你們就要去北大港了,做父母的心裡再不願意,也得放你們去飛。鮑建銘,到了北大港你可要把筱婭照顧好,遇著重活兒、臟活兒、累活兒,你要替筱婭搶著干,她沒吃過那個苦啊!」我使勁地點著頭,信誓旦旦地大聲說:「伯母放心!我一定搶著干!」你說:「看你們都說些什麼呀!我去北大港,可不是逛油田找樂。那也是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單位。臟活兒、累活兒都叫鮑建銘幹了,就不怕我挨板子嗎?」你爸爸忍不住笑了:「就是嘛!年輕人就得有一股子虎勁兒,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怕苦怕累,那還算是什麼革命青年?」

這一頓飯,吃得我手忙腳亂,又有些提心弔膽。我是既不敢敞開肚子吃,也不敢放開酒量喝。我拿出百倍的小心,一個勁地應酬准丈人和准丈母娘。害得我回到家裡竟跟個餓狼似的,把剩飯剩菜一掃而光。連你都覺著怪新鮮的,赴了一場盛宴,敢情空著肚皮回家了。

咱們倆結伴去北大港的消息,很快就在怡靜里都傳遍了。為了這事兒,王二嬸跟瘸丁還幹了一架。瘸丁一踏進居委會辦公室,便怒氣衝天地拍桌子,可著嗓門大叫:「這兩個小傢伙,太狡猾啦!」王二嬸說:「狡猾不狡猾的,你也犯不上拍桌子。再說了,歐筱婭早就報名去北大港,又不是逃避上山下鄉。」瘸丁叫嚷著:「可像歐筱婭那樣的資產階級狗崽子,就應該送到甘肅那種鬼地方去受苦、去遭罪、去改造!」王二嬸生氣地說:「你快點打住吧!上山下鄉,那是號召革命青年去廣闊的天地大顯身手,從來也沒說是為了懲罰哪一個人,你不要歪曲黨的上山下鄉政策!」瘸丁不服氣地說:「可你知不知道?沈紫菡是怕歐筱婭被動員到甘肅建設兵團,這才勉強答應歐筱婭去北大港的。」王二嬸火了:「去北大港又怎麼啦?那裡是大慶油田過來的隊伍!歐筱婭投入到工人階級的懷抱,難道你也反對嗎?我真懷疑你動員歐筱婭上山下鄉的真正動機!」瘸丁像撒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他聽得出王二嬸的潛台詞,顯然是說他利用「革命」二字做招牌,行打擊報復之能事。他不敢再跟王二嬸針尖對麥芒地爭執,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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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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