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多個我

第171章 多個我

當他睜開眼時,是他被身側的同事輕輕晃醒。

「到了。」

他說:「好的。」

他就像所有人類清醒時表現出的那樣,微微地搖晃着、漸漸恢復著。

你看,只是像。

但「像」這種事,永遠不會對自己說。

當你對着自己說出那句「我真像」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

你並不是口中的那個第三者。

就像陳清一樣,他心裏清明地很,即便他此刻走路再無異常、即使他此刻容貌正常,即便他再像——他也只是像。

特別是當他看着眼前那片扭曲而已絢爛的世界時,就彷彿腦海里的一切都在提醒著自己,你瞧,你已經不正常了。

瞞得過一切,瞞得過內心嗎?

他看着扭曲成七彩及七彩以上的陽光灑落在地面上,就連物體的邊界線都模糊了,它們被濃墨重彩的陽光塗抹到了一塊,它們就像調色盤上,兩種模糊不堪的顏色交界線那般。

分不出遠近、分不出高低。

緊接着是那位向他走來的「人」。

那個有着些許人類外形,不斷變換著顏色的大號色塊向自己靠近。

他聽見耳邊有人問。

「陳同學?陳同學你還好嗎?」

他緊接着便受到了一股力氣,不算大;將他從地面上拉了起來,他晃晃腦袋,看着面前應該是頭部的位置露出了和善的笑。

「沒……沒事。可能有些暈車。」他晃晃腦袋,卻不知他那直勾勾失神的目光是何等詭異。

他盯得這位警員汗毛豎起,微微側開了一點后,才開口繼續說:「你這個狀態……要不然我們走後備方案吧,不用你進行突破了。」

陳清聽着猶豫了一會,緊接着就搖了搖頭:「沒事的,我可以。」

他看着天邊,那些被地面上色塊所反射、填滿的,曾經蔚藍色的天空,慢慢合上了眼。

他回憶著記憶里的世界,將無數道超出了且不在人類色譜里的流光給刪除,他要通過這流光炫彩的世界,還原出一個可以被自己理解的畫面來。

這很難,但至少能夠做到分辨形體,能夠勉強走路。

他晃晃腦袋,再睜開眼時,雖然眼中仍然是失神的目光,但至少他能走向任務目的地了。

他走了一陣,時長大約是原定的五倍以上,他走到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走到身後,一直留在車內的警員追上他了,他才停在目的地的前面。

「你還好嗎?」姜婉的聲音自耳機里響起,她透過鏡頭,眼睛裏滿是擔憂。

她看得到陳清那不知何時變得純白的瞳孔。

「沒事。」他搖搖頭,轉過身,沖着二十幾樓樓頂上的姜婉揮了揮手,他知道對方能看到。

「行動計劃是什麼?」

「我進去,你找機會,在他對我出手前一槍打爆他的狗頭。」陳清笑了笑:「不過相應的,他沒對我出手前,你別開槍。我有些問題想問他。」

他聽着耳機那頭做出應答,又見着身前從幾輛車、幾個攤位、幾個看起來無所事事的路人里走出來了警員,他們看着陳清,投以鼓勵的神色后,相繼向著遠處走去。

一直走到出了警戒線,一直到他們見不到陳清的背影時,他才緩緩向前邁出了腳步。

進入庭院,大約有十餘米的路程,院子中間是石板路,走得硌腳;路兩旁是花園,剛剛就有幾個警員蹲在裏面,壓出的塌陷十分明顯。

最外圍是圍牆,圍牆下是幾十棵果樹,陳清看着那裏,腳步稍慢了些。

「有點眼熟。」

他輕聲嘀咕。

「你來過?」姜婉問他。

「不……」他搖搖頭,遲疑了一會:「你覺不覺得這些樹……這些植被,和先前那個別墅區很相似。」

對講機那頭沉默了一會,而後回以肯定。

是的,這都是同種果樹。

他走到別墅門前,那扇門被漆得紅透。

他推開門,門內寂靜無聲。

入門便是廳堂,廳堂右側,桌椅已落塵,棕色的沙發看起來已經荒廢了許久。

但,過道潔凈無暇,過道左側便是上樓,他向著樓上的方向看去,那裏開着燈。

「視野不好,在門口等一下。」

他邁步進門,耳機里便傳來了姜婉的話語聲,他聞聲回頭,可眼中見到的景象卻發生了改變。

那些五顏六色的、光怪陸離的景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如同幕布般、棕灰色的畫面。

他伸出手去碰,指尖便穿過了那裏,而後伸出頭,望向一片虛無。

那是通往寂靜、亦或是稱為死寂的路,那是一片虛無,是黑洞那圈扭曲了光線與空間的地帶。

他回身,指尖在耳機上輕輕敲打,點了幾下,而後傳來的,卻只有一片忙音。

他失聯了,就像以往那樣。

他嘆息著,卻也帶着幾分習以為常,灑脫地將耳麥給取了下來,而後一步步向前走去。

……

在外界,在姜婉話音剛落的那個時刻,他失聯了,她聽着話筒里傳來的忙音,她看着遠處,在狙擊鏡里出現的一幕,她留下了汗滴。

她看着那裏,二樓亮起了燈,可燈下倒映的卻不是一個人。

那是兩頭生物,兩頭無法被稱之為人,形體詭異的生物。

它們脫離了軀幹與肢體的概念,它們的身形在燈光映射下不斷變動;那像是宣洩著威脅、威嚇著對方的動作是如此滑稽與可怖。

她清晰地看着,那一頭似乎長著兩個頭的生物歇斯底里地、瘋狂地重複著上述一幕,可在它對面的,那頭更加不像人的生物卻是靜默著。

要麼,是嚇破膽后的僵噩,要麼……是對滑稽可笑動作的無動於衷。

她看着那道身影,也不知怎地,忽然感覺失去了什麼。

她捂著胸口,在那裏,揣著步昭昭的非遺物、還有那件厄運多舛。

她看着那,一道身影在身邊緩緩浮現。

她攙著姜婉的肩,面容白得嚇人;她順着姜婉的目光看去,那一雙眼中,映射著駭人的心弦。

這一刻,那種要失去什麼、正恐懼着什麼、那種即將來到,卻壓根說不清的危機感,那種失去了未來的恐懼感,再一次出現在了姜婉心中。

她捂著那,就好像捂著那位曾經的少年。

在樓內。

在樓梯下,一聲聲悅耳的鋼琴開始響起,那鋼琴聲彈得動人,帶着幾分心聲。

他仰起頭,向上看,盤旋著的樓梯大約有三層,而唯獨樓頂亮着燈。

在那,不斷有細密的灰塵飄落,藉著映射出來的光線宛若銀河直下,他手伸向扶梯,觸感有着明顯的落塵堆積感。

可看向腳下,樓梯卻又乾淨異常。

是什麼樣的人會生活成這樣。

陳清皺着眉頭,一步步往上走,也很快就見到了好奇的對象。

那是個人,一個渾身插滿了管道器械、佈滿了維生器械的人。

那很難被稱之為人,他除了那雙潔白、噁心的,明顯看得出精心打理過的雙手,幾乎沒有一處留有完好的外形。

他的面容就像是被粗暴的外科醫生不斷肢解縫合似的,佈滿傷口與疤痕;他的胸腔上向外延伸的瘢痕遠超過胸腔的寬度。

他很難被稱之為人,而更像是某種依託著瘤子生長繁殖的人形寄生物。

他已經不再是主體,即使那雙眼睛仍在咕嚕嚕地轉着。

「我沒想過你會是這樣的。」

陳清看着他,走進了他身側。

「你不怕我……」

他聽着一樂:「我為什麼要怕。」他看着身前那人,伸出手,指尖攥住了一把針線,往回收,針頭帶出鮮血。

他抬起腳,踮起腳尖,那之後,輪椅與人便向著施力的方向倒下去。

就像陳清說的那樣,他有什麼理由害怕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缺少了威脅性的人呢?

他想不清楚,也懶得想,他蹲到面前,蹲到了那張歪著臉,流淌著唾液,幾縷淡黃色組織液滲出的臉面前,向他出聲:「出口在哪?」

那男人狼狽不堪,扭曲的臉上閃過一絲局促,是許久未與人交談帶來的結果。

他猙獰地笑了,只有這樣,他才能掩蓋心裏的不安。

強顏歡笑很有用,至少在掩蓋恐懼這一點上。

可陳清看着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一個做出了這些事,一個操縱了將近四十人命案的推手,一個在十幾年前,就可以殺死兩個人,且大概率是自己至親之人的人,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近乎破綻的掩漏。

他想不明白,於是他蹲下了身子,他看着面前的人,他就像在準備着什麼那樣,令身前的男人止不住顫抖。

顫抖……而後趨於平靜。

他什麼都沒做,也沒給這位先生帶來什麼難以接受的後果。

這不符合常理,也讓他的心裏有些壓抑與沉重。

可他不知道,不是這少年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若是以前,若是一天前,他一定會睜開豎瞳,而後狠狠地給上他一嘴巴子。

但他現在做不到。

即使是看清面前這張面孔、即使是認清他皮膚上的針頭。

即使是這些簡單的一切。

他做不到。

他看着身前的男人,一改話鋒:「我們來聊聊?」

「如果你把我扶起來的話。」

於是他伸出手,就像扶起一位跌倒的朋友。

「有人出錢買你的命。」

「買我命的人可多了。」

「但願意與非凡組織達成協議的可沒有幾個。」他一頓,「而那個組織還與你關係不薄。」

那畸形的男人沉默了。

「他們遊戲人間,將民眾視為資源,人口在他們眼中和豬圈裏的數量沒有太大差異。

他們只要想,或者說他們已經這樣做了。

區區一個人,死掉就死掉了,根本不會有任何插曲。

你憑什麼倖存。」

「他們……」

陳清打斷了他的發言。

「你以為你們很特殊?你以為你很特殊?特殊到他們必須要滿足協議才能殺人?

如果我是他們,你得死,她得死,那群被她找去的小孩也不會例外。

你們有什麼差別。」

陳清看着他,忽然就笑了:「不。你確實是特殊的。

你們當然有差別,他們藉由你來傳播某種知識與財富,可為什麼。」

他越過輪椅,在輪椅的身後,在進門再走十來步的輪椅身後,是一張乾淨無塵的書桌。

潔凈,潔凈到有些突兀。

沒有一點四溢沾染上的墨水,沒有一點因時間堆積上的灰塵。

在那張書桌上,擺放着數十本留有標記的筆記本。

從款式上來看,或許這有數十年。

「因為你是特殊的,這足夠讓我對你網開一面。」

他聽着陳清的話語為之一愣,而後有幾分不解,幾分惱了。

那像是着急而催生出的惱怒顯得格外突兀,可為什麼……

陳清目光向身前看,指尖掃過,那是何等的整潔,他輕輕翻過,書上的筆跡奔放且狂野。

「利用『塗抹』,可以作為報酬。

這條路是對的。

她沒死,她沒有死!」

「十三日,成功了。

但我還需要『塗抹』。」

「『塗抹』月,不對……怎麼回事,出問題了?出……」

他看着到這的筆跡越來越凌亂,那些字元就像是昏睡之時寫下的字。

「那些人……」

他回過身問:「那些混混,是你安排的?」

男人笑了:「當然。」

他繼續翻,在一處角落裏翻到了蘇「塗抹」的字樣。

「蘇先生。」他說:「我暫時就這麼稱呼你好了。」

「蘇先生」沉默著。

「我相信你雇傭了那幾個流氓,這很好查證,不管從哪個角度上來說都是這樣。

可我不明白的是,這樣的你,憑什麼走到那群混混面前。」

他打量著面前的這個蘇先生,想想吧,他出現在那群混混面前,遭罪的絕對是他。

看看吧,這一身插滿的針水與管道。

他沒答,他臉上的那些慌亂被一種莫名的得意壓蓋。

他的嘴角在止不住地上揚,而後被有意識地壓下。

他的指尖敲動的頻率變快了,可是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樣壓抑自己的情緒。

陳清繼續問:「時間繼續往回推,那對夫妻……」

「那對情侶。」

「那個被困在牆內的女大學生。」

他優雅地笑了,變得異常自信:「是的。

都是我做的。」

他伸手指向陳清身後,肥胖的指尖也許只是在指著某一本,也許是好幾本,但總歸是那個方位。

他順着那個方位,目光與指尖一同落到了上面,那是本純黑色的牛皮革本子,那是市面上極少見;花哨大於實用的本子。

在第一頁:「日期『塗抹』,實驗成功,實驗遠比我想像中的要成功。

她活下來了!我也活下來了……

我們,我們都還活着。」

他皺起眉,這書中的筆跡異常稚嫩,那不是肌肉退化后能寫出來的內容,那更像是一個懵懂初開的孩童剛拿到書筆時,照貓畫虎式的,畫出來的文字。

可,我們是誰。

他環顧四周,心裏的擔憂又多了幾分。

他面對着未知的險境、受限於他人制出的陷阱。

不由得,他感到了幾分孤寂。

但很快,幾乎就是在一瞬間,他腦海里的聲音開始如潮水般襲來。

那是他的聲音,他日日夜夜一直聆聽着、最熟悉的聲音。

那道聲音在用着最惡毒的語氣,在他耳邊低聲說:「放棄吧,你幫助那些人類不會有一點用。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人類這種物種天生就充滿了卑劣與險惡。

他們就像扒了皮的惡魔……他們要比你還可怖。

看看你……你站在他們身前,而他們又是怎麼對你的。」

他聽着耳邊的話語,眼神中的目光微微一愣,那轉瞬間的遲疑躲不過目前的人。

那胖子、蘇先生眉頭微皺了一下,而後輕輕敲了敲椅子,那些連接到手臂上的針頭便緊接着發出碰撞的聲音。

於是他耳邊的聲音又說話了。

那聲音是自己的,可語氣是如此悲憐。

「救下他吧,你沒理由去殺死一個這樣的人。為了那可笑的約定?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你。」

「不,他不會好好合作!殺了他效率更高!」

另一道聲音,它們伴隨着目前的畫面開始爭執,他們一句話接着一句話,他們就像陌生的兩個人,他們不是為了讓陳清做出決定……

他們絕對不是。

他們就像兩個陌生的人,只為掙個高低。

「不……」

「不什麼?」蘇先生的眉頭緊蹙。

「我們得出去。」

他壓低了聲音,他以一種在咽喉中呢喃般的聲音在述說。

那聲音——除了他自己沒人聽得到。

除了他自己。

「帶我們出去。」

「把我們弄出去。」

他看向面前,耳邊的聲音忽然消失不見。

陳清心裏犯怵,但他不能露怵。

他看着蘇先生,看着他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打的舞蹈,看着他那不符合人設般的目光,為什麼。

他感到了疑惑。

「蘇先生」一直在引導自己,誘導自己去查看桌面上的書;他在自己進來后就沒有過攻擊趨向。

他變成如今這樣,是近些年時間;他在最開始計劃的時候……計劃失敗了,而那時的他並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他看着蘇先生,摩挲著牛皮封面的指尖忽然一愣。

「字跡。」

他看着目前的人,眼神變了。

他看着眼前那個人,身形不再是先前那副肥碩而臃腫的樣子,他看着那個人,如果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

如果那是個年幼時便與世隔絕,僅依靠自學學習語言文字的女子。

他還記得,那老太說過,這男人殺死了自己女兒,而這兩人……也許是夫妻吧、也許是情侶吧,亦或許是什麼親密關係。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們是親密關係,如果他們生下過孩子。

那——孩子哪去了。

誠然,這一切的推斷都是他們誕下過子嗣,可結合歷史來看,曾經有過一個孩童死在別墅之中,而後牆體里的靈魂換成了成年女子的。

而那名女大學生的死亡也許才是第一個。

這不得不讓人做出如此推斷,他——躺在那慵懶如爛泥般的那個他,那個肥碩如小山,插滿了針管的身軀的那個他。

那個身體里,住着的靈魂——亦或者是意志、思緒,那些能夠提供哲學、談論宇宙的東西,隸屬於那名少女。

他看着目前的蘇先生,目光緩緩移到了自己面前。

那本書上,有這樣一句話,這句話寫到了大概末尾的地方。

筆跡有力,筆畫有順序。

「她將與我,永生。」

「你想死嗎?」他出聲問。

「女士。」

「你不該殺死……」

他話語停滯:「不,不。

我求之不得……」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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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室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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