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路見不平

章八 路見不平

雖然說書先生棄了本行和別人聊天喝茶去了,但倒也無人敢上去打擾,本該清靜的茶樓里依舊熱鬧十分,有種西北特有的豪邁勁。而這之中的張月初和王雪唱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杯中的川青已經見底,王雪唱便吩咐小二上來沏茶,絲毫沒有厭煩之意。

兩人交談中,張月初也不再隱瞞,把自己所經歷與所知盡數告訴了王雪唱,王雪唱看張月初言語之真誠,便也絲毫不隱瞞地將關於自己的所見所聞所經分享給張月初。不過好在張月初入世不深,對烏程王家也沒什麼概念,倒顯得也淡定。

雖然對江湖之事張月初並無太大的興趣,練武的初衷也只是為了報仇,和那些仰慕高手大俠瀟洒江湖的江湖人士不同。不過畢竟下了決心習武,多問問武道一事對自己絕無還害處。

兩人交談著聊到了玉門關中的江湖人士,王雪唱便說起了玉門關的兩大巨擎:雷明雷班頭和屠夫鄭彪。

茶還未到,王雪唱不知是說書人本性爆發還是跟張月初太情投意合,簡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雷班頭本是荊州人,生於武學世家,不到二十的年紀便跨入二品,當真稱得上天縱奇才。」

要知道區區二品小宗師便能在小都小郡內開宗立派成為開山鼻祖。像沙馬幫的李安能有今天,其實真正仰仗的只是對他忠心不二的樊黎而已。而一品境宗師除了三教中人,那江湖散人可真是鳳毛麟角,神出鬼沒。而且作為一品高手更是各大勢力甚至朝廷爭奪的對象,被當作菩薩敬奉,而這類人大多深居幕後,常人很難見到。天下之大,要尋得一名一品高手又何止是大海撈針。

「雷班頭這人剛正不阿,若是做官,確實乃百姓之福。但廟堂之上,爾虞我詐何其之多,當初雷班頭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哪懂什麼人情世故,於是便得罪了當地一位老爺。那老爺當時看上一窮苦人家的女兒,便起了納妾的念頭。誰知那姑娘家與一名即將上京趕考的書生好上了,兩情相悅,誓死不從。亂世初平,這等烏煙瘴氣的狗屁事並不少見,於是便有了一家四口滅門的慘案,那名書生倒是幸運沒被波及。」

「這事隱秘,本該就如此消失於歷史的塵埃之中,誰知後來一名作案的家奴喝醉酒後無意將此事說了出來,恰巧雷班頭正在旁邊喝酒,聽完便將此人拿下,了解完案情后,雷班頭找到了那老爺,想要他給個說法。那老爺京中有背景,也不懼,表面上點頭哈腰說會給說法,暗地裡修書一封送去了京城許家。許家家主乃是許元方許太師,許太師何人?刮過地皮,當過宰相,還罵過陳希文和范長天,乃是廟堂上有數的實權派之一。當年建國,許家富可敵國,支援的糧草錢幣不可計數,於國於天下都是有過大恩的。雖然雷班頭生於武學世家,但雷家於廟堂中毫無聲音,終究只是個綠林江湖世家罷了,怎麼可能斗得過許家?於是雷班頭便被調到這偏遠的西北,在雁門關做一名小小的班頭。」

張月初聽罷,點點頭,表示對雷班頭的同情。隨後便聯想到自家遭遇,心中頓時憤慨不已,微微握緊拳頭。

店小二端著茶壺,小心翼翼給面前兩位公子哥沏滿飄香四溢茶水,便又轉身離去。王雪唱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張月初喝茶。

張月初拿起茶杯小飲一口后說道:「這麼聽來,雷班頭可惜了,本該可以有一番作為的,可在這種西北地區怕是永無出路了。」

王雪唱搖了搖頭回道:「是了,可惜了。」王雪唱言語中也流露出惋惜,或許更深的地方還有一絲不滿。

對好人,世道本不該是這樣。

不過一剎間,王雪唱又已是滿面溫笑,他又恢復了說書人的本性,繼續說道:「除了雷班頭外,雁門關內還有一個外號「鎮關西」的鄭彪。此人倒是惡名昭著,據說年輕時也是遊俠一名,後來江湖上出了事,遭到了官府追捕,不知怎麼流落到此地,開了一家包子鋪,對此官府反倒是不再過問,這也是成了一件怪事。」

張月初轉動眼珠回想起昨日場景,心說那「鎮關西」應該便是昨日那包子鋪的老闆了。於是他便開口問道:「王大哥所說的包子鋪是不是在西街街角?」

這次反倒是王雪唱詫異了:「正是了,不知道李兄弟是如何知道的。」

張月初便解釋:「我昨日路過西街街角,看到一名骨瘦嶙峋的小乞丐正望著那包子鋪,我心想這小乞丐可能幾日沒吃東西餓了,我便上前去買了兩個大肉包送給了他,反正兩個肉包也值不了幾個錢。」

聽完緣由,王雪唱長舒一口氣笑道:「沒想到李兄弟也是心地善良之人,不過還好你昨日自己沒吃那肉包。」

張月初好奇道:「為何?」

王雪唱說道:「因為。。。。。!」

張月初吃了一驚:「什麼?」

王雪唱便講鄭彪的惡跡斑斑全部敘述了一遍,在聽到鄭彪捕殺落單的乞丐,張月初更是臉色慘白。

短暫地緩解了噁心的感覺后,張月初突然想到:鄭彪以捕殺乞丐為業,那昨天自己碰到的小乞丐豈不是……凶多吉少了?

一想到那可憐的小乞丐被那手段殘忍的鄭彪盯上,吃了包子之後被虐殺,張月初不禁打了個寒蟬。

亂世人命不如狗,張月初是天下通緝之人,本該獨善其身,這類事情不應該去管,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心之中,產生了一個救下小乞丐的念頭。

就當此時,一群衣著暴露的壯漢走進了酒樓,刷刷刷地坐在了兩人隔壁的桌子。幾個人叫了壺茶后便有說有笑地議論了起來。

「鄭屠子今天沒開包子鋪。」一個獨眼的大漢說道。

「怕是又去咯。」一個牙尖嘴利的壯漢尖聲道。

「不知道雷明今天什麼反應……」

幾人聊著天,對他們而言內容再尋常不過。突然張月初站了起來,轉向幾位大漢問道:「幾位大哥好,小弟有事相求,不知道幾位大哥嘴中的鄭彪往哪邊去了?」

張月初的行為倒是讓幾個大漢愣一下,那個帶頭的獨眼大漢率先反應過來:「鄭彪啊?好像往城東邊去了。不知道兄弟找他是有仇還是有舊?」

張月初拱了拱手:「在下與他有些私事。」說完拿起桌上的愚公便喊:「小二結賬!另外這桌几位大哥的茶錢一併算了!」

聽到這素不相識的少年要幫兄弟幾個結賬,平白無故少了筆茶錢,那獨眼大漢心中甚是歡喜,便開口關心道:「若是有仇,那小兄弟請當心了,那鄭彪不是好善之徒。」

張月初回道:「多謝大哥,在下銘記於心。」說完便準備向茶樓門口走去。

突然一隻手猛地拉住了張月初,張月初回頭一看,卻是那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王雪唱。

王雪唱望著張月初,開口道:「李兄弟。」

張月初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王大哥……」

王雪唱回答開門見山:「既然李兄弟你俠字當頭,那我便陪你一道去。」

張月初嘴巴有點苦澀:「可王大哥你……」張月初本來想說自己過去是想救下那個可憐的小乞丐,說不定得跟鄭彪刀劍相向,王雪唱一介儒生,一道過去,真動起手來必然會收到波及,萬一出了事,自己必然後悔餘生。但是看到王雪唱那堅定的眼神,張月初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那好,謝謝王大哥了。」

王雪唱也是不拖延,背起書箱便往外頭走去:「快走,小乞丐性命要緊。」

兩人快速走出茶樓,便一齊趕向了城東。

城東一處無人的空地上,一名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坐在黃土上發獃。

他姓趙,生於富貴之家,從小其實也算得上嬌生慣養,但因為家中事變,不得不流落江湖。好在他天性善良樂觀,並從小受到自家大伯良好的教導,即便身份落差如此之大,也不至於自暴自棄,自生自滅。甚至有時候他覺得比起家中的森嚴他更喜歡這種四海為家的自由自在。

可惜就是經常沒東西吃,會餓肚子不好。

他想起了昨日送他肉包的小哥。他從離開家中到現在,也經歷了過不少小風小雨,見慣了一路上人們的冷漠和世態炎涼,在這樣的襯托下,昨日那位小哥的善心更顯得難能可貴。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大伯,想起來大伯大概也是這樣善良的人。記得小時候大伯曾說受人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報答那位小哥的恩情。

唉,大伯大伯,也不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就在這時,他望見遠處有一個身影正在朝他靠近,他仔細瞧了瞧,竟然是城西那包子鋪的老闆。他猛地站起身,有一種不詳的直覺在他心中冒出。

那包子鋪老闆自然是鄭彪,但與往常不同,他這次面容和藹,絲毫沒有傳聞中那麼陰險嗜血。鄭彪在小乞兒略顯戒備的眼神中慢慢靠近,他笑著說:「小兒,爺爺做的包子好吃嗎?」

小乞兒皺了皺眉,心道這人好沒素質,開口就稱他自己為爺爺,不過那包子味道確實還行。小乞兒經歷了那麼多早就不是幼年時那個單純的孩子,自然懂得應和,所以表面上他還是笑著回答鄭彪道:「大爺的包子好吃是好吃,可惜小乞兒沒吃夠。」

鄭彪似乎對小乞兒的回答十分滿意,點了點頭:「那你還想吃嗎?」

小乞兒眨了眨眼睛,真誠地點了點頭。

看到了小乞兒的神情,鄭彪心裡就是一喜。本來對於這種小乞丐,鄭彪就算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動用武力將他擄走,也不會怎樣,兩人實力差距如此之大,小乞兒不敢反抗,也不見得會反抗,只是上次雷明過來警告他,別在城內惹是生非,讓他稍微有些顧忌。

本來鄭彪這種武道手段,區區一個二品的雷明,並不懼怕,但是雷明身後的荊州雷家在江湖上地位還是有點的,鄭彪孤家寡人一個人,他還是想多活幾年,到時候拼個魚死網破,沒意義。而且雷明這人雖然剛直但不迂腐,也挺好說話的,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賣個面子給他,不虧呢。

只是在這西北這凄涼之地,想做出政績回歸中原,難於上青天,在鄭彪心中,雷明如此做派怕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鄭彪笑眯眯,那滿是邪氣的臉甚至有些扭曲:「爺爺有家包子鋪,小兒你是知道的,但爺爺孤家寡人一個,平時忙不開鍋,所以你要是肯在爺爺手下打小工,爺爺天天拿包子喂你。呸,撐死你都可以!」

聽完鄭彪的話,小乞兒倒是犯難了,雖然眼前這人說話不堪入目,但他說的話倒不似作假,雖然他做的包子味道一般,但要是每天都能吃到飽,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但是他為什麼要找我這個小乞丐呢?找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不更好嗎?一時間他也拿不定主意。

看到小乞兒那猶豫不決的樣子,鄭彪頓時怒從心生,大聲吼道:「發什麼愣,這麼一份天大的好事擺在你面前,臭小兒你還猶豫什麼?爺爺的包子就算做得再難吃,也比你天天喝西北風來的有味道!趕緊跟爺爺走。」說著手便朝小乞兒抓去。

小乞兒本來還在猶豫,看到鄭彪如此蠻橫,頓時就心說不妙,趕緊往身後撤去。鄭彪是誰?人送外號「鎮關西」,一隻大手抓去,豈是他一個小小乞兒能逃脫的?

當鄭彪的大手握住小乞兒的左肩時,小乞兒頓時覺得一股劇痛,肩膀散架般。他本身身材瘦削,全身上下沒幾兩肉,哪吃得住鄭彪這等力氣?嘴中狂喊痛字不止。

可鄭彪哪會理他,肉豬都到手了,你痛不痛關爺爺屁事。

「好痛啊,你……你,你放手。我,我跟你走就是了。」小乞兒終於是忍不住了。

「知道痛了?現在想跟爺爺走了,早幹嘛去了?」鄭彪嘲笑道。

「我……我知道了,你放手,我真的,真的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的要死了!」小乞兒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忍著肩膀的劇痛回答鄭彪。

鄭彪「哼」地笑了一聲,終是放開了小乞兒。小乞兒「啪」的一聲,痛地跪在了地上,右手狂揉左肩不止,低著頭,嘴中還在大口呼氣,彷彿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鄭彪站在他身旁俯視著他,心想人世間大部分的人,都跟這小乞兒一樣,骨頭不硬,嘴巴硬,真是掃興。

一個小身影跪著,一個大身影站著,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呆了一小會。小乞兒站了起來,看樣子,身體是恢復好了,但他的右手還放在左肩上,說明左肩受的傷害不輕。

他吞了口口水,試探著問:「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回我的窩,拿點東西?」

鄭彪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下笑出了聲:「你個穿一條褲子能露出半個尻的小乞丐,莫非還藏著什麼珍寶不成?」

小乞丐有點難堪,撓了撓頭:「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雖然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但畢竟是我為數不多擁有的東西了。」

這下反而是鄭彪愣住了,他當年也是孤兒,父母雙亡,只得跟弟弟相依為命。不過現在弟弟也已經走了,只留下自己孤單一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何嘗不是一名乞兒?面前的小乞兒還有她母親留下的遺物,可是自己呢?父母,乃至最親的弟弟也什麼都沒留下,何其悲哀。

想著想著,他第一次心中竟然有了放過這小乞兒的念頭。

過了許久,他長嘆一口氣,說:「那你去拿吧,我就不陪同你一道去了,我的店鋪你知道在哪,你取完到店裡找我即可。」

言語之中甚至不再稱自己為爺爺,不再稱小乞兒為小兒。

小乞兒面露驚喜,連忙道:「謝過大爺!」

說完他轉身想朝著更東面的地方去了。

鄭彪不傻,這裡再往東,便是東城門了,這小乞兒十之八九也是在騙他,不會再回來了。

「如果這小子言而有信,回頭找我,那我便收他做親傳弟子,也不枉我可憐一生;要是真的一去不回,那就算了,就當……可憐我自己了。」

他心裡如此默念著。

就在此時,他身後有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也打斷了小乞兒的步伐。

「喂,鄭彪!」

兩人同時轉頭,轉頭的同時又是一道聲音:「小乞丐快跑!」

鄭彪轉過頭,迎接他的是一道正從空中向自己砸來的黑影,以及即將割裂他鼻樑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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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見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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