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狗日的朝廷

第123章 狗日的朝廷

第124章狗日的朝廷

紅泥火爐,綠蟻新酒,雪柳霜桃在對面的蘇堤上排列整齊,宛如一支沉默而威嚴的軍隊。

一艘小小的畫舫停在西湖外湖的湖心亭不遠處,裡面是馮一刀和歪嘴二人。

林海讓阮美租了一條船,買了些酒食后就讓隨從人等先回武林門外的客棧。

但馮一刀堅持要貼身護衛,因此林海就讓他和歪嘴留了下來,他自己則和吳國毅擁著毳衣,在鋪著毛氈的湖心亭里對飲。

之所以要在這裡飲酒,倒不是要學張岱湖心亭看雪,主要還是這裡人跡罕至,四周都是泛著冰花的湖水,說起話來無所顧忌。

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林海和吳國毅已經對飲了一個多時辰,後者借著酒勁向林海講述了他的故事。

他的曾祖父名叫吳惟忠,浙江義烏人,早在戚繼光第一次赴義烏招兵時就應募從軍,在跟隨戚繼光南征北戰的過程中立下了赫赫戰功。

在萬曆朝鮮戰爭第一階段的壬辰之役中,吳惟忠以參將銜統領三千戚家軍,在扭轉戰局的平壤之役中再立奇勛。

這一戰,吳惟忠胸口中彈,仍然督戰不休,率部拿下了關鍵的制高點牡丹峰。

這是無可爭議的先登之功,然而因為戚家軍的軍餉遠高於北兵,所以和北兵之間一直存在嚴重矛盾。

明軍主帥李如松是出身北兵的,為了維護自身的領導基礎,他只能處處偏袒軍紀稀爛的北兵,對紀律嚴明的戚家軍則是肆意排擠打壓,最終把朝鮮之役的首功給了自己的嫡系部隊。

朝鮮戰爭告一段落後,吳惟忠調任南方,戚家軍大部則回守薊鎮,走到石門的時候,部分軍士向上級討要朝廷拖欠的軍餉和賞銀,結果被薊鎮總兵王保誆騙到演武場,誘殺了好幾百人。

事實上,正牌的戚家軍到此就不復存在了。

沒錯,威名赫赫的戚家軍最後是被明朝人自己殲滅的,在戚大帥去世僅僅七年之後。

這次事件后,朝中部分官員為戚家軍鳴冤,導致這事被捲入了黨爭之中,最終被定性為兵變,戚家軍余部被押解南下,向部下舉起屠刀的王保反而因平變之功陞官蔭子。

儘管遭遇了如此不公的待遇,當朝鮮戰事再起時,時為浙江海防副總兵的吳惟忠再度率四千南兵入朝作戰,這支南兵實際上已經不是當年戚繼光一手帶出來的部隊了,真正的戚家軍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在萬曆朝鮮戰爭第二階段的丁酉之役中,明軍統帥楊鎬在蔚山會戰時率先逃跑,導致全軍大亂。危急時刻,又是吳惟忠挺身而出,率南兵拚死斷後。

戰後,吳惟忠向朝廷請辭,回到義烏老家養病。結果他受到言官的彈劾,朝廷直接給他來了個免職,這位功勛老將最後竟連個體面退休的機會都沒有。

回到老家后,心灰意冷的吳惟忠謝絕了地方督撫的邀請和任命,終老於義烏的山中。

不久后,吳國毅的父親投奔了戚繼光的侄子江南副總兵戚金,年幼的吳國毅也被帶了過去,並被號稱盡得戚繼光兵法的戚金收為義子,親自教授他兵書戰策。

渾河血戰中,六十五歲的戚金放棄逃生,戰沒在渾河南岸,吳國毅的兩位兄長均在主將身邊戰死,吳國毅則和父親一起隨酉陽兵退回了遼陽城。

到了遼陽城之後,吳父決意死戰,但卻把吳國毅託付給東寧衛鎮撫吳大斌,囑其將幼子帶回浙江奉養老母。

這個吳大斌正是山陰吳氏的族人,只不過並不是吳兌這一支。而吳父之所以和吳大斌相熟,則是因為當年吳惟忠和山陰吳氏聯了宗,這又需說起山陰吳氏的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叫吳宗道,也參加了萬曆朝鮮戰爭,出身貧寒的吳惟忠就是通和吳宗道的戰友關係攀上了山陰吳家。

吳宗道後來在鴨綠江邊出任鎮江游擊,萬曆三十七年和仁五爺之父、時任山東副總兵的吳有孚一起被熊廷弼彈劾去職,吳有孚罷官后回到了山陰老家,但這個吳宗道卻一直住在鎮江。

就這樣,吳國毅在遼陽城破前跟著吳大斌逃難,前往鎮江投奔吳宗道,同行的還有時為牙行買頭的沈世魁等人。

此時的鎮江已是淪陷區,中軍陳良策密謀叛金,吳宗道作為前任守將也參與其中,於是便派生員王一寧去朝鮮尋找外援。

王一寧沒有借到朝鮮兵,但卻碰到了被遼東巡撫王化貞派去敵後活動的毛文龍。毛文龍聽說鎮江城裡有內應,當即決定率手下二百人奇襲鎮江,這才有了後來的鎮江大捷。

鎮江光復后,吳大斌把吳國毅送回了浙江,並贈送了大筆錢財讓其奉養老母。

之後,吳國毅為了報恩替山陰吳家做事,憑藉一身武藝投入了廣東總兵謝弘儀麾下,並成為謝弘儀的心腹親兵。

但他始終忘不了渾河邊上的那場血戰,忘不了他的父親和兄長,忘不了他的義父和同袍們。於是在澳門之事了結后,吳國毅尋了個機會向謝弘儀請辭,之後馬不停蹄北上投軍……

以上就是吳國毅在認識林海之前的人生經歷,他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金華酒,接著對林海道:「林兄可知我這次北上投軍都看到了什麼?」

不待林海回答,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咬著牙齒道:「登萊、東江,這幫天殺的都在爭著給建奴賣糧!」

林海對此並沒有絲毫驚訝,他在皮島時專門看過當地的糧價,不過是大明內地的兩倍而已,而建奴那邊則是六七十倍。因此他早就想到肯定會有人做這個生意,畢竟走私是大明邊軍的傳統手藝。

這種事古今中外都不少見,荷蘭商人在獨立戰爭期間就沒少資敵,在英荷戰爭時甚至大肆購買英國發行的戰爭債券,這些錢都被英國人花在用來攻打荷蘭的戰艦上。

當然在後世的某些人看來,這體現了荷蘭人的商業精神。

林海淡淡回道:「你說的東江給建奴賣糧,這是個別軍官私下乾的,還是東江鎮背著朝廷乾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吳國毅沒有多說,但他心裡認定這事一定和東江高層脫不了干係。原因無他,因為具體辦事的就是沈世魁的親信,而沈世魁雖然軍職不高,但儼然已是毛文龍的左右手了。

吳國毅北上投軍,首先是去登州找恩公吳大斌。吳大斌當年把吳國毅送回浙江,不久后就被山陰吳家派到了登州,如今是吳家遼海貿易的兩個主要負責人之一,另一個是仁五爺的表哥馬驄。

這個馬驄長期在金州和旅順一帶駐守,直接和后金接觸,算是對后金貿易的總負責人。吳大斌對吳國毅有恩,且知道他被文四爺派到謝弘儀手下做商業間諜的事,對他十分信任,乾脆就把吳國毅安排到馬驄手下。

哪知道吳國毅到了旅順,發現馬驄竟然在和建奴做買賣,當即就和他翻臉,然後回到登州質問吳大斌。誰知吳大斌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了,話里話外還暗示這事背後有朝中大佬參股,勸他不要多管閑事。

吳國毅人微言輕,不要說朝中大佬了,山陰吳家要碾死他也不過像碾死一隻臭蟲。他沒有法子,只得渡海來到皮島,找到當年一起逃難的沈世魁,想要在東江從軍。

要說沈太爺也是個念舊情的,把吳國毅留在身邊做親兵。結果沒過多久,他無意中聽到沈世魁兩個親信的對話,這才知道原來沈世魁也在跟建奴做買賣,而且和吳大斌還是競爭關係。

吳國毅徹底失望了,他沒有想到當年一起逃難的這兩位如今竟然都在干這種勾當,要知道這倆人都是和建奴有深仇大恨的,他們都有至親的家人慘死在韃子刀下。

「反正我是對邊軍徹底失望了,登萊、東江如此,遼鎮又能好到哪兒去?」吳國毅沒有向林海說起遼海的走私細節,畢竟吳大斌、沈世魁對他都是不錯的。

他又喝了一碗酒,接著對林海道:「所以我如今只想回鄉侍奉老母終老,等到老母百年之後,我打算潛回到遼東去,能殺一個韃子就夠本,殺兩個就算賺一個。」

聽完吳國毅的故事,林海更想招攬此人了。雖然實戰經驗不多,但吳國毅家學淵源,且從小在戚金的軍營長大,軍事素養那是沒得說的,林海可不認為自己這半吊子軍迷就能玩轉古代戰爭。

更何況,吳國毅對后金有著刻骨的仇恨,這一點甚至更為重要。林海的公司成立在即,他手下的元老骨幹們如果全是因為金錢集結在一起,那將是很危險的,畢竟他的終極目標並不是賺錢。

不過他此時還沒有急著招攬,而是又給吳國毅倒了一碗酒道:「兄弟為何覺得朝廷滅不了建奴,莫非建奴當真是三頭六臂?」

吳國毅拿起酒碗,仰著脖子咕咚咚灌了下去,他此時已然喝得甚多,口無遮攔道:「建奴當然也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叫我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這狗日的朝廷卻萬萬不是建奴的對手。」

林海的眼中亮起異彩,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擊節贊道:「兄弟這話說得真他娘的痛快,當浮一大白!」

吳國毅醉眼惺忪地斜睨著林海道:「林兄也是這般想?」

「我之所以要在海外的舟山捐官,就是不想在朝廷這口鍋里吃飯,我想自己練就一支強兵,然後再北上滅奴。」

林海說著又道:「我雖久居海外,但這些年一直留心東事,這個破朝廷,老子算是看透了。自從老奴起兵后,頂用的大員就一個半,可惜這一個半人朝廷連半個都用不了。」

吳國毅好奇道:「林兄說的是哪一個半人?」

林海伸出一根手指:「這一個人嘛,就是前不久剛被傳首九邊的熊廷弼,若是熊經略沒被罷免,建奴連瀋陽都占不了,更不用說遼陽和廣寧了。」

吳國毅頻頻點頭,戚金正是被熊廷弼強烈要求調到遼東的,離任后還對繼任的袁應泰大力推薦,所以他對老熊那是相當認可。

吳國毅又道:「那另外半個人是誰?」

林海又伸出一根手指道:「前登萊巡撫袁可立,袁都爺在任時節制登萊、東江二鎮,策反劉愛塔,光復遼南四衛其三。光是這一樁事,就讓建奴在遼東的地盤少了一小半,而且是最富庶的一小半,建奴攻佔廣寧已有四年,至今難以寸進,袁都爺可謂功不可沒。」

吳國毅點頭道:「那林兄為何又說袁都爺只算半個?」

林海道:「袁都爺畢竟只是登萊巡撫,算不上與后金正面對敵,光靠他是難以對付韃子的,因此我只算他半個。」

吳國毅喟然嘆道:「只可惜朝廷竟連這半個人都給換了,袁都爺前腳剛走,這金州後腳又丟了。若是袁都爺還在,只怕毛大帥也不是如今這般見錢眼開的樣子……」

林海搖搖頭道:「吳兄,你想得簡單了,你沒當過主將,不知曉主將的難處。假如讓坐在毛帥的位置上,你要如何養活東江的將士?」

吳國毅只懂戰陣廝殺,但卻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他沉吟了片刻后道:「林兄的意思是?」

「且不說毛大帥是否知曉手下有人在給建奴賣糧,就算是他知情,我認為也是無可厚非的。建奴那邊的糧荒並未緩解多少,可知登萊、東江等地走私的糧食畢竟還是有限,朝廷的軍餉又拖又欠,邊軍的將士畢竟也是要吃飯的,這種事是不可能禁絕的,與其放任自流不如自己來做,還有個度。」

「皮島的格局太小了,光靠朝鮮貿易是養不活多少人的,舟山卻大不一樣,和倭國、南洋開展貿易都很便捷。毛大帥在皮島駐軍,那是在螺獅殼裡做道場,當真是難以展布,我料其結局不會太好。」

林海說著又道:「所以在林某看來,毛大帥以二百勇士奇襲鎮江,活遼民數十萬,僅此一點,已比朝中袞袞諸公、還有紫禁城中的那位要強得多了。若是非要毛大帥像岳王一樣兩袖清風又戰無不勝,那不是過於苛責了么?古往今來有幾個岳王!」

吳國毅沉默了一陣,終於點頭道:「林兄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就算是戚大帥,那也是難以和岳王比肩的。」

林海繼續搖頭:「戚大帥和岳王不一樣,戚大帥的背後有太岳相公撐腰,而岳王背後卻是連狗都不如的趙老九。」

他給自己滿上一碗酒,接著又道:「戚大帥之所以媚事張相公,那是因為張相公雖然貪財好色,但人家是真能辦事的。在他手下,只要自身有能力,同時把張相公伺候好了,接下來就可以安心地練兵殺敵,在張相公生前,戚家軍向來都是吃雙餉的,而且從不拖欠。」

「但岳王就不同了,他需要自己經商養活軍隊,若是自身做不到兩袖清風,岳家軍又如何能做到凍死不拆屋……」

吳國毅靜靜聽著林海侃侃而談,只聽他接著又道:「自古沒有昏君奸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如今的大明朝堂,早已沒有了張相公這樣的秉國者,所以要想殄滅建奴,戚大帥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唯有走岳王的路子……」

「但岳王最後也功敗垂成……」

「你說的沒錯。」林海目光炯炯地盯著吳國毅道,「岳王敗就敗在,他太將那狗日的朝廷當回事了!」

這一夜,林海和吳國毅徹夜痛飲,兩人都喝得爛醉如泥。

直到東方浮現魚肚白時,兩人才在湖心亭中抵足而眠,沒有人知道他們後面還說了些什麼,只有棲霞嶺下的岳王神像在遠遠注視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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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海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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