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葛家堡

第四章 葛家堡

「怎麼樣,」陳念說,「你見到他了嗎?」

「我剛從他那兒來。」

「他提到他要做千戶的事了嗎?」

「他說的若有其事,那口氣就好象事情已經決定了似的。」

「別忙!」陳念說,「依我看,他未免太心急了」。

「怎麼,這件事李千戶好象已經答應他了啦。」

「這麼說他已經在那兒自鳴得意了?」

「他簡直驕傲得很,已經要來關照我了。好象他要當的不是千戶,而是總兵似的,而且還要借錢給我。」

「你拒絕了嗎?」

「那是,雖然我收了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小子第一次摸到整塊的銀子,還是我放到他手裡的。不過咱這位王大人日後只怕已不再要人幫忙了,畢竟要做千戶了。我們這些小人物哪裡還說得上話啊。」

「呸!」陳念說,「他現在還沒有做成呢。」

「他還是做不成的好,」姜維回答,「不然我們就別想再跟他說上話了。」

「假如我們願意,那他還可能爬上去,」陳念答道,「他爬不上去,或許不如現在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不過自己這麼說著玩兒罷了。他還喜歡那個葛家堡的小妞嗎?」

「簡直愛得發瘋了,但我估計有人得給他上點眼藥了。」

「你說清楚點。」

「和你有關係嗎?」

「讓你說就說,這事可能比你想的重要多了,你不喜歡王遠星對吧?」

「我一向不喜歡目空一切的人。」

「那就把葛家堡的事告訴我吧。」

「我知道的也沒那麼清楚,不過,就我親眼所見的,咱那位千戶爺等會兒一準會在葛家堡附近的台城。」

「你知道些什麼事,告訴我!」

「是這樣的,我每次看見樊家小姐進城時,總有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的小夥子陪著她,那個人有一對黑色的眼睛,膚色褐中透紅,很神氣很威武,她叫他表哥。」

「真的!那麼你認為這位表兄在追求她嗎?」

「我只是這麼想。一個身材魁梧的二十歲的小夥子,對一個漂亮的十六歲的少女還能有什麼別的想法呢?」

「你說王遠星已到葛家堡那兒去了嗎」?

「我沒走他就去了。」

「那我們就到台城,找個酒家在那兒等著,一面喝酒,一面聽聽消息。」

「誰向我們通消息呢?」

「肯定會有的,我們就在半路上等著他,到時候只要看看行人的臉色,就能知道。」

「行吧,但我身上錢可不夠,還得參軍老爺您賞錢。」姜維說,

「那當然,」陳念說道。他們快步走向約定的地點,要了瓶酒。

台城酒店的小二剛巧看見王遠星在十分鐘以前剛剛過去。這麼一來,他們也就確知了王遠星還在葛家堡的村裡。便在長著嫩葉的梧桐樹下和大楓樹底下坐下來。頭上的樹枝間,小鳥們正在動人地合唱著,歌唱春天的好時光。

這二位一面喝著酒,一面豎著耳朵,留神著百步開外的一個地方。

那兒,在一座光禿禿的被風雨無情的侵蝕了的小山的後面,有一個小村莊,便是葛家堡居住的地方。當年成祖靖難功成,就把這裡當做了罪民充軍之地,這些罪民來到了這塊突出在山野里的地帶安居下來了,一直生活到現在,當時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什麼地方來。也沒有人能夠聽懂他們所說的話。移民中的一位首領懂一些蒙古語,就懇求當時的蒙古大汗把這塊荒蕪貧瘠的土地賜給他們,以便他們可以象古代的開荒者那樣把他們的家小拖到這裡安居下來。大汗同意了他們的這個要求。三個月後,在那十四五戶罪民聚集在了一起,就興建了一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村莊的建築風格獨樹一幟,一半似中式風格,一半似蒙古風格,別有情趣,現在的居民就是當初那些人的後代,他們還是說著他們祖先的語言。幾十年來,他們象一群海鳥似的一心一意地依戀在這塊土地上,與當地人界限分明,他們族內通婚,保持著他們原有的風俗習慣,猶如保持他們的語言一樣。

各位看官仍請隨我穿過這小村子里唯一的一條土路,走進其中的一所宅院里,這所宅院的圍牆外纏繞著頗具鄉土風情的爬山虎,陽光普照著那些枯死的葉子,上面塗上了一層美麗的色彩。院內的房舍是用傳統的灰泥塗抹的。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正斜靠在木壁上,她的頭髮黑得如墨一般,眼睛象羚羊的眼睛一般溫柔,她那富有古代雕刻之美的纖細手指,正在撫弄一束桂花,那花瓣被撕碎了散播在地板上。她的手臂穿著精緻的衣裙,手臂部分被日光曬得略顯褐色,美得彷彿出自名匠之手。她那雙柔軟好看的腳上穿著絲織的鞋履,鞋上綉著墨綠色的小花,由於內心焦燥不安,一隻腳正在輕輕地拍打著地面,好象故意要展露出她那豐滿勻稱小腿似的。離她不遠處,坐著一個年約二十歲的高大青年,他身著士人的衣裳,蹺起椅子的兩條後腿不住地搖晃著,手臂支撐在一張被蟲蝕的舊桌子上,他在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副煩惱不安的神色。

他在用眼睛詢問她,但年輕姑娘以堅決而鎮定的目光控制住了他。

「你看,雅琪,」那青年說道,「你也快17歲了,你說,這不正是成婚的好時候嗎?不然你可真的要成個老姑娘了」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姚亞傑。咱倆不可能。」

「唉,再說一遍吧,我求求你,再說一遍吧,這樣我才會相信!就算說一百遍也好。說你拒絕我。你我二人,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唉!打小我就一直夢想著成為你的丈夫,樊雅琪,而這輩子我就沒想過我會娶別人!」

「咱要不看看別家的姐姐吧,姚亞傑,」樊雅琪回答說,「況且一直以來我只把你看作我的哥哥,我不是一直這麼說的嗎,表哥?」

「是的,」青年回答道。「你一直和我這麼說,但確實對我也太殘酷。而且你可別忘了同族通婚是我們葛家堡人的風俗?」

「你錯了,姚亞傑,雖說我是個婦道人家,我也知道那又不是大明律,不過是一種風俗罷了。再說了,你不也是個軍戶?有天你上了戰場,我又怎麼辦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沒有財產,就這一間快塌了的小屋和一些父母留給我的破爛,你也不是不知道,就這點可憐的遺產還是我父親傳給我母親,我母親又傳給我的呢。況且表哥,你也知道我母親去世已一年多了,我幾乎完全靠著大伙兒救濟才得以維持生計,你有時裝著要我幫你的忙,好藉此讓我分享你辛苦工作的收穫,我接受了,姚亞傑,因為你是我的表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更因為,假如我拒絕,會傷了你的心。但我心裡很明白,我拿這些米去賣,換亞麻紡線——姚亞傑,這和施捨有什麼兩樣呢!」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樊雅琪,儘管你這樣孤單窮苦,但你仍然象公侯家的女兒或京城最有錢的人家的小姐,完全配得上我的!對我來說,我只要一個忠心而且賢良淑德的女人,可我現在到哪兒才能找到一個在這兩方面比你更好的人呢?」

「姚亞傑,」樊雅琪搖搖頭說道,「一個女人能否成為一個好主婦倒很難說,但假如她愛著另外一個人甚於愛她的丈夫,誰還能說她是一個忠心的女人呢?你我之間我想做個朋友會更好,我對你再說一遍,只能對你許諾這些,我無法許諾我不能給你的東西。」

「我懂了,」姚亞傑回答說,「你可以忍受自己的窮困,卻怕我受窮,那麼,樊雅琪,只要有了你的愛,我就會去努力奮鬥。你會給我帶來好運的,我會發財的,我可以擴大我的漁業,或許還可以找到一個貨倉管理員的職位,到時候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商人了。」

「你是不能去做這種事的,你是個兵,你之所以還能留在村裡,那是因為現在沒有戰爭。所以,你還是做一個農夫吧。別胡思亂想了,就以我的友誼為滿足吧,因為我實在不能給你超出這點以外的情感。」

「那麼,你說得對,樊雅琪。既然你鄙視我們祖先傳下來的這身衣服,我就脫掉它。去當一名將軍,穿一身明光甲,戴一頂明光盔,挎上一把鳥銃,這樣一身打扮該討你喜歡了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樊雅琪忿忿的瞟了他一眼。「——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樊雅琪,你之所以對我如此冷酷無情,都是因為你在等一個人,他就是這樣一身打扮。不過也許你所等待的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即使他自己可靠,戰場對他是否可靠可就難說了。」

「姚亞傑!」樊雅琪高聲喊了起來,「我原以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姚亞傑,這話你也說的出口,要是你指望菩薩幫你做這樣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是的,我承認,我是在等待著,我是愛你所指的那個人,即使他不回來,我也不相信他會象你所說的那樣靠不住,我相信他至死都只會愛我一個人。」

這個葛家堡的青年顯出忿忿的樣子。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姚亞傑,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你對他懷恨在心,你恨不得拿起鬼頭刀一刀了解了他。可那又能怎麼樣呢?假如你失敗了,你也不再是我的好表哥,假如你打敗了他,你就會看到咱們從此斷了親了。相信我,想靠和一個男人去打架來贏得愛那個男人的女人的心,這種方法簡直太笨了。不,姚亞傑,你決不能有這種壞念頭。就算我做不了你的妻子,你還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朋友和妹妹的。」她的眼睛里已含著淚水,茫然地說。

姚亞傑沒有回答,他也不想去擦掉樊雅琪臉上的淚水,雖然那每一滴眼淚都好象在他的心上在每一滴血一樣,但這些眼淚並非是為他恰恰相反是為另一個人流的,他站起身來,在小屋裡踱來踱去,然後他突然臉色陰沉地捏緊了拳頭在樊雅琪面前停了下來,對她說,「表妹,所以你想好了是嗎?」

「是的,」姑娘平靜地說,「除了王遠星,誰也不能做我的丈夫。」

「你就這麼確定?」

「我生是王家人,死是他王家的鬼。」

姚亞傑象一個戰敗了的戰士垂下了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突然他又抬起頭來望著她,咬牙切齒地說:「假如他死——」

「假如他死了,我也跟著死。」

「樊雅琪!」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在屋外興沖沖地叫了起來,「樊雅琪!」

「啊!」青年女子的臉因興奮而漲的通紅,興奮地一躍而起,「你看,他沒有忘記我,他來了!」她衝到門口,打開門,說,「王遠星,我在這兒呢!」

姚亞傑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象看見了一條赤練蛇的遊人一般,他向後縮去,踉踉蹌蹌地靠在椅子上,一下子坐了下去。王遠星和樊雅琪互相緊緊地擁抱著,宣府耀眼的陽光從開著門的房間走來,把他們照射在光波裡面。他們瞬時忘掉了一切。極度地快活彷彿把他們與世隔絕,他們只能斷斷續續地講話,這是因為他們高興地到了極點,當人們極端高興時,表面看來反象悲傷,突然王遠星發現了姚亞傑那張陰沉的臉,這張埋在陰影里的臉帶著威脅的神氣。那葛家堡青年不自覺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按了按在腰部皮帶上的短刀。

「啊,對不起!」王遠星皺著眉頭轉過身來說,「我不知道這有三個人。」然後他轉過身去問樊雅琪,「這位小哥是?」

「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王郎,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叫姚亞傑——除了你以外,王遠星,他就是世界上我最喜愛的人了。你不記得他了嗎?」

「是的,記得,」王遠星說道,他並沒有放開樊雅琪的手,用一隻手握著樊雅琪,另一隻手親熱地伸給了那個葛家堡人。但姚亞傑對這個友好的表示毫無反映,依舊象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王遠星於是拿回手,仔細看了看這邊正在焦急為難的樊雅琪,又看了看那邊懷著陰鬱敵意的姚亞傑。這一看他全明白了,他臉色立刻變了,有點發怒了。

「我如此匆忙地趕來,想不到在這兒會遇到一個對頭。」

「一個對頭!」樊雅琪憤怒地掃了她堂兄一眼,喊道,「你說什麼,王遠星,我家裡有一個對頭?假如果真如此,我就要挽起你的胳膊,我們一同到宣府去,離開這個家,永遠不回來了。」

姚亞傑的眼裡幾乎射出火來。

「要是你遭到什麼不幸,親愛的王遠星,」姑娘繼續鎮靜地說下去,使姚亞傑覺得她已洞悉他心底深處的壞念頭,「要是你真的遭到不幸,我就爬到宣府的城頭上,從那兒跳下去,和你一起。」

姚亞傑臉色慘白,象死人一樣。

「你弄錯啦,王遠星,」她又說,「這兒沒有你的對頭——這兒只有我的哥哥姚亞傑,他最疼我了。」

年輕姑娘說完最後這句話,便把她那威嚴的眼光盯住葛家堡人姚亞傑,後者則象被那睛光催眠了一樣,慢慢地向王遠星走來,行了一禮。他的仇恨象一個來勢洶猛卻又無力的浪頭,被樊雅琪所說的一番話擊得粉碎。剛一抱拳,他就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便一下子衝出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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