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墓花園

青色光團在黑暗中遊盪。它們看起來像特大號螢火蟲，幽魂般飄飄忽忽，時不時掠過模糊而不祥的輪廓。空氣又濕又冷，塵土氣息中混著酸澀的肉腥味。

黑暗中央，有一片被青色火炬照亮的區域。

某種巨獸的屍骸彼此堆疊，白骨交錯，散發出奇異的秩序美。粘稠的液體在灰白石塊中鑽行，奇妙的暗藍色植物填滿了骸骨的頭顱和胸腔，共同構成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花園」。

「交代你的來歷。」花園中央，一個隆隆的聲音說道，「不要編造謊言。墓地之中，沒有龍能說謊。」

那是一條巨龍。

它有著一雙黃澄澄的巨眼，蝙蝠般的翅膀收在身軀兩側。龍鱗閃耀著金屬般的輝光，輝光下覆有血液凝固般的棕紅。鱗片沒能遮住所有獠牙，它看起來能輕鬆嚼碎一匹駿馬。

最扎眼的是那些龍角——打眼看去數不清多少根——它們樹根般扭曲糾纏，繞成王冠似的對稱形狀。龍角根部發黑，末端則透明赤紅如石榴石，細小的火星在其中穿插跳躍。

自然，它並非完美。紅龍的左邊翅膀沒了翅尖，腳爪上沾滿泥漿。不少鱗片帶著顯眼的缺失或裂痕。它散發出活物特有的味道，恰如貓有貓的氣味，狗有狗的氣味，它也擁有猛獸的氣味——危險厚重，難以形容的苦澀味道，聞起來像是焦屍、枯樹與硫磺。

它垂著頭，俯視著它的提問對象——

兩條黑色幼龍。

它們看起來剛出殼沒幾天，還不如成年人類大，身上沾滿黏液凝固的塵土塊。

其中一條幼龍顯得有些無措，老老實實縮在原地，做出警戒的姿勢。而另一條高高地仰起頭，眼神完全沒有幼崽的迷茫。

「我沒撒過謊！」仰著頭的幼龍叫道，聲音稚嫩得像鳥鳴，「我擁有另一個世界的記憶和知識，我可以跟你們交易……」

「你在『那個世界』里是什麼？」紅龍打斷它的喋喋不休。

「是人類，怎麼了？」

「最後的問題，你的同胞姊妹——」紅龍用爪子拎起那條保持沉默的幼龍，「——是否和你一樣？」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特殊情況。我跟它搭過話，它和其他的幼崽沒區別，壓根聽不懂語言。」

「很好，感謝你的解答。」紅龍冷冰冰地說，「榮光歸於蘇拜耳博特。」

喀嚓！

火光閃過，剛剛還神氣活現的幼龍摔倒在地。它的前胸多了個滋滋作響的燒焦洞口，空氣中登時炸開肉類燒焦的臭氣。它薄弱的軀體直接被洞穿，傷口邊緣焦炭一樣黑。透過那巨大的洞口，能看到幼龍背後的屍骸。

幼龍努力轉動眼球，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興許是龍族天生強悍的緣故，它的死亡是個漫長的過程。紅龍只是佇立在旁，默默見證，目光重如墓土。

「這是夢……是夢……」

幼龍痛苦地抽搐，很難說在呢喃還是呻.吟。它試圖站起來，拒絕死亡的逼近，爪子卻只拍起了一層浮塵。燒焦的傷口被扯破，終於有血汩汩滲出。

「……好疼啊，媽的，怎麼這麼疼……冷……媽……」

它的痛呼聲逐漸微弱下去。它的同胞姊妹仍被紅龍拎在爪中，渾身發抖。

「那個龍是不是說了『另一個世界』？」

「噓！別被發現！」

不遠處的屍骸堆里，兩句嘀咕打破了凝重的氣氛。它們輕得像一陣風，聽上去更接近黏液擠壓的咕唧聲。那是低級生物發出的雜音，紅龍素來聽不懂，也不關心。

可其他存在似乎能夠聽懂。

地上垂死的幼龍彈動了下，發出微弱而急促的喘息。而被拎著的那條幼龍猛地抬起頭，看向角落，緊接著又欲蓋彌彰地縮縮身體，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紅龍並未察覺異常，它確定地上的幼龍不再呼吸，頭顱微微揚起，那具不大的屍骸飛去了墓地邊角。做完這一切，紅龍調轉身軀，準備離開。

倖存的幼龍被它攥在爪子里，小小的身體綳得像石頭。

「龍墓花園正門左側約兩千米，沿著山壁走，有塊摔破的獨眼騎士石雕。雕像後有秘密通道。來見我，我可以幫你。」

某處角落，突然傳出輕柔的「卟卟」聲。

幼龍再次扭過頭，龍墓邊緣飄蕩著千百鬼火，其中僅有一個一動不動，像是在注視它。

……

這是許閱在這個世界醒來的第四天。

第一天，黑暗濃稠。許閱只當這是個奇怪的夢，夢裡的自己是團鬼火——《塔赫世界》里最低級的怪物之一，主要用途是充當氛圍燈。

可能是因為遊戲即將上線，而他加班太久、實在勞累，才會做這樣荒誕的夢。

第二天，夢長到有點不合理。許閱四處飄蕩，確認周遭環境。這裡堆滿龍骨，洞穴四通八達，無數支路通向更深的黑暗。

作為vr遊戲《塔赫世界》的製作人，他看過這個鬼地方的美術概念圖和設定文案。《塔赫》的高等級地圖之一，龍墓花園。

第三天，暗藍色植物從腐敗龍屍中探出，頂端蜷曲，像是蕨類。黏液順著它的莖朝下淌，散發出淡淡的臭味。許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沒有夢能夠這樣長，細節這樣豐富。

他似乎被困在了自己的遊戲里。

許閱從不信「穿越」這種無稽之談，人不可能毫無道理地跨越時空。但他沒辦法解釋當前狀況，這還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現這麼大的變故。

在此之前，他習慣做最充足的準備，嚴格照計劃活著。

省內最好的高中、全國頂尖的大學、世界一流的公司，許閱一路長大成人。他對名聲權力、紙醉金迷不感興趣——他只想拼盡全力積累財富，存夠錢之後置業，或許發展一段穩定感情，靠理財投資過完後半生。

對於出身平凡的普通人來說，可謂夢想般的人生。

而許閱幾乎要成功了。

《塔赫世界》是公司重點項目，傾注了大量財力人力，成果也很可喜。等運營穩定，他可以放棄這份摧殘健康的工作，帶著足夠的財富功成身退。

然後就發生了「穿進自家遊戲」這種離天下之大譜的意外。

直到不久前，他都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按遊戲設定，不同種怪物間語言不通。方才暗中嘀咕的生物，還有那兩條幼龍，都可能是和自己相似的「異類」。

這猜測讓許閱振奮不少。確定紅龍沒聽懂嘀咕聲，他當機立斷，向僅存的幼龍發出邀請。

「……來見我，我可以幫你。」

他大聲說。

他得盡量救下這位「疑似穿越者」。

紅龍說「榮光歸於蘇拜耳博特」。許閱的印象里，蘇拜耳博特是巨龍首領，一條固執高傲的銀龍。它的帶領下，巨龍們絕不容忍來歷不明的異族混入族群，獲得它們的知識和能力。

就算「異族」現在是龍也不行，它不夠純粹。如果那條幼龍真是穿越者，沒有足夠的情報，它必死無疑。

許閱給出的那條秘密通道，正是龍墓花園的副本入口。它的大小僅能讓人類通過，對於幼龍來說剛剛好。

不幸中的萬幸，他的嘗試成功了。幾日後，幼龍如約折返。

「你好？……你好？有人嗎？」它甚至不敢喊得太大聲，聲音抖得厲害，「救救我。」

隨著它的到來，許閱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這裡與《塔赫世界》的相似不是偶然，他的遊戲知識依舊能派上用場。

至於壞消息——

「我、我以為這是夢，但這不是夢，絕對不是夢。」

陰暗的墓園中，幼龍發出悲鳴。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不知道這是哪，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好巧，我也是。許閱苦澀地想。

他就知道，答案不可能這麼好找。這位疑似穿越者和自己一樣，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

……

「那天是周六，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寫完作業按時睡覺，一醒來就在蛋殼裡。」

龍墓一隅，黑色幼龍小聲說道。它圓溜溜的雙眼紅如火炭，此刻正被眼淚濕潤。

「被、被害死的那條，是和我一個蛋里孵出來的。只有我們能聽懂那些怪物說話，我很害怕，假裝聽不懂……他比較喜歡錶現……」

講到這，它忍不住發出一聲抽泣。

「你認識他？」許閱輕聲問。

「是的。」幼龍說，「他喜歡沖我們自言自語……我、我怕大龍聽見，沒接過話。」

「他叫崔禹辰，住我家隔壁，好像是大學生。他提過『a市』和『住在悅園』，我才確定是他……」

「a市？悅園？」

「怎麼了？」

「沒什麼，慢慢說。」許閱努力維持語氣的平穩。

許閱的住處正是在a市「雲尚悅園」小區。小區本身不大，居住舒適度高，業主們基本都買來自住。「雲尚悅園」名字太長，大家更習慣叫它「悅園」。

這兩條幼龍，曾經是和他同一小區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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