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背叛」
那碗葯在她眼前冒出了騰騰熱氣,本該是淡淡的藥味在她聞來卻是極大的刺激,幾乎是無法控制地嘔吐了出來,然而卻只能吐出一口酸水。
她一步接著一步緩緩向後躲去,雙手死命地攥住衣衫,將腹部牢牢護住,緊閉著嘴巴。
約莫是在一個月前,她時而會感到很疲憊,早晨醒來時吃不下東西,連身體都經常發熱。阿塵以為她是生了病,誰知一診脈才知她是懷了身孕。
「你瘋了是不是?」阿塵急吼道,「等到再過幾個月出懷,你要如何以男子的身份繼續在朝中呆下去?」
傅茗淵靜靜地躺在床上,凝視著屋頂,絲毫不在意,笑容溫暖,儘管只是錯覺,她卻彷彿真的感覺到身體里有一個同樣的生命與她在一起,比任何人都要接近。
「我這次回來……本就是想了結掉一切的。」她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一卷文書,「這是我花了幾年時間草擬的一份女子科舉以及為官的制度,雖然尚不完善,但好歹能起到個引子作用。我想將它交給陛下便辭官離京,誰知……」
誰知戰亂紛擾,打碎了她原本的期待。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此時此刻的她,儘管知曉一切的反抗都是蒼白無力的,卻依然想要守護住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
景帝至今行蹤不明,不論是在何方,好歹暫時沒有被雲重抓獲。一國尚未立儲君,一旦雲重找到景帝,便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屆時就算有人反抗,一切已無法挽回。
傅茗淵毅然抬起眼,連雙手都在發抖,卻咬著唇凝視著雲重,緩慢而艱難地開口:「你說的對……這個孩子是夏氏的孽種,他不應該活在世上,所以……所以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想清楚之後,我會……我會喝下那碗葯的。」
雲重端詳她片刻,幽黑的眼眸彷彿能將一切都洞穿,搖了搖頭:「你本就不打算喝,給你再多的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呢?」
言罷,他一擺手,示意老太醫上前將葯給她灌下去。傅茗淵惶然卻步,又想拾起匕首反抗,可這一回,她身後的一名侍衛卻早已將匕首踢開,扼住她的手腕,令她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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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醫從醫多年,這樣的陰損之事畢竟做的不多,一時心有不忍,卻又不敢違抗雲重的命令,只好端起葯碗想逼她喝下去,然而他尚未動作,蒼老的臉上卻驟然濺上一行熱血,令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幾乎是發生在眨眼之間。
傅茗淵緊閉著唇,甚至作好了咬舌自盡的心理準備,誰知被侍衛擒住的雙手卻驟然鬆開。一轉頭,那個方才還站在她身側的侍衛轟然倒地,心口中了快狠準的一劍,當場斃命。
旋即,老太醫手中的葯碗也被打碎,胸前還插著一把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匕首,嘴角漫出血來,蜷縮著倒在一旁,再無聲息。
「雲太師這麼殘忍,你家裡人知道么?」
伴隨著似是調笑又似是憤然的聲音,其中一個守衛揮劍將其餘人制服,看裝備應是右軍的人,緩緩取下頭上的盔甲,露出一張清俊的容顏,笑若春風,然目光卻是嚴厲堅韌。
「……」雲重有些不可思議地凝眉,立即命令手下將其捉拿,誰知這些人尚未動手,便在接連的慘叫聲中倒地。
定睛一看,他們身後還有另外一人藏在那一支隊伍中,揮舞的銀劍乾脆利落地斬殺了猝不及防的叛軍,身法敏捷而有力。
雲重並未驚慌,只是望了望眼前的男子,有些意外道:「想不到慧王殿下會出現在這裡,老夫還以為,你早就被陰蠱侵蝕至死了。」
「說起來確實有些慚愧啊。」夏笙寒聳肩笑笑,不動聲色地將傅茗淵拉到身後,「其實仔細想想便可知曉,辛公公是唯一一個可以經常接觸到我,對我下蠱,還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人,的確很巧妙。」
傅茗淵捂著眼睛,在恐懼和驚喜中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牢牢攥住他的衣角,彷彿一旦鬆手,眼前這個人就會再度離開。
一個人面對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阿寒……」
「別怕。」夏笙寒低聲在她耳邊呢喃了一句,再次轉向雲重,面不改色道,「太師暗中操縱著京中的局勢,將本王身邊的人派去前線,留下的要麼就是你的人,要麼就是一群牆頭草,不細細琢磨當真想不到會是你。」
雲重冷聲不應,餘光瞥見一道劍光從身後突襲而來,旋即拔出長劍格擋,映入眼帘的是一張俊俏少年的臉,小麥色的皮膚,雙眼明澈堅毅。
「殷小將軍可真是福大命大。」雲重與殷哲僵持著,微微嘆了口氣,「老夫本來還覺得有些惋惜,若是殷將軍痛失兩個兒子,不知還能否撐下去——你比你兄長要有出息多了。」
聽到這個名字,殷哲突然眸子一定,猛一發力將人逼退,冷冷道:「我大哥的死……果然也和你有關係?」
雲重不置可否:「當年唐王也算是目標之一,不過這都是舊事了。」
「你在朝中潛伏這麼多年,目的究竟是什麼?」
雲重攤開雙手,忽而看向了傅茗淵,聳聳肩道:「老夫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讓夏氏從這個世上消失,一個不留。」
言罷,他橫劍刺向殷哲,拉開了一段距離,隨即命令剩下的守軍將南清殿包圍。夏笙寒神色一凜,頃刻拂袖一擲,霎時間,殿中驟然間瀰漫起了煙塵。
倉促趕來的守軍本就有些慌亂,在煙霧之中亂了陣腳,又唯恐對方突襲,卻聽雲重道:「要想不打草驚蛇,他們必定只來了兩人,跑不遠……」
他剛下令派人去追,卻反應過來什麼似的——如果夏笙寒的目的只是為了救傅茗淵,大可以在逼宮之前就將她帶走,莫非是……
「蠢材,誰准許你們分散永宸殿的守衛的?!」雲重厲聲一吼,發覺連方才還倒在地上的太傅也不見了,有些煩悶地扶了扶額,令他身後的侍衛嚇得臉色煞白,卻又聞他道,「罷了……那群人逃不出去的。」
***
永宸殿外是一片死寂,守軍們聽聞南清殿出了事,速速前去支援,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人守住紀真等人質,誰知卻遭到了偷襲,猝不及防之下被殺得一個不剩。
皇城之中不復往昔的繁華,彷彿是在一夕之間遭受了重創,連富麗堂皇的宮殿也顯得十分蒼涼。
在通往南門的方向正疾疾奔過一群人,像逃命似的出城,而領頭之人恰是剛剛趕到的6子期。
在景帝出事之後,他收到了慧王的聯絡,儘管難以分辨真假,卻無暇去懷疑,遂帶著丞相府能召集的一部分人馬,看準時間前往永宸殿救人。
儘管人是救出來了,情況卻很不樂觀:紀丞相被關了將近一天,身體虛弱,腿腳不便;其餘人皆是驚魂未定,走路也慌慌張張;傷勢最重的就是雲沐,雖然葯上得及時,但早已因失血過多而面色慘白,不知能否撐到出城。
「出了皇城便有人接應你們,一切小心為上。」6子期扶著紀真馬不停蹄地離開皇宮,「下官只送你們出宮門。」
紀真吃力地抬頭望他,問:「6大人準備如何?」
6子期咬牙道:「我帶著的都是一群死士,哪怕是死,也不會讓那些人稱心如意。」
他神色決然,像是早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紀真卻未勸阻他,只是笑笑道:「有6大人這樣的外甥,湯老應當感到欣慰了。」
提到這個名字,6子期的眸子微垂,並不作答。
像是覺察出什麼,紀真搖頭笑道:「倘若你還能見到湯老頭子,就跟他說,老夫從考科舉那年就開始與他斗,還想再繼續斗下去,不然渾身不舒服。」
6子期默然點頭。
談話至此,隊伍已然到達了宮門,6子期只命二人留下護送,隨後便帶著死士奔回皇宮。沒了支撐之後,紀真的臉色愈發難看;紀秋雪連忙將他扶住,淚水不停地往下掉:「父親……對不起,秋雪錯了,秋雪再也不會頂撞你老人家了……」
見她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紀真擺了擺手,示意她無事:「快走罷,再走一段路就安全了。」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的數名官員,「老夫可不能拖後腿。」
紀秋雪連連點頭,拼盡全力支撐父親的身體,向前方眺望卻什麼也看不清,只剩下了一片迷茫。因他們走得太慢,幾乎快要掉隊;她晃了晃腦袋,沒有看見李訴。
「……李大人?」
紀秋雪喃喃地喚了一聲,回頭一看,隨即驚恐得發不出聲。
只見在她的身後不遠,禮部尚書何曇不知何時將一把匕首扎進了李訴的後背,而他卻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拚命維持著殘存不多的意識,唇間迸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喚。
「跑……」
聽到這一聲,前方亦有人轉過頭來,嚇得不知所措。何曇面目凌厲,卻怎也掙脫不開李訴的手,盛怒之下一腳踹了上去,冷聲道:「呵,真是個難對付的小子。」
言罷,他重又露出微笑,將匕首在眾人面前揚了揚,得意笑道:「6大人可真是笨得沒藥治了,留下你們這群文官和半死不活的雲沐。雲太師讓本官潛伏在這裡,還真是高估左相他們了。」
何曇忽一揚手,像是在命令什麼人;隨即,本是與他們一同被綁架的兩名小吏也同時抽出了刀,準確而快速地割斷了6子期留下的那兩名侍衛的喉嚨。
「今天……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
出宮之路並不好走;為防被人發現,夏笙寒只帶著殷哲潛伏在了右軍之中,好在左相那邊聲東擊西,為他們製造了逃脫的機會。太傅畢竟傷重,不得拖延,只得留在城中養傷;其餘三人終於在一個時辰之後順利離開了京城。
殷哲重傷初愈,幾經戰鬥下來有些疲憊不堪,回頭瞧見傅茗淵蒼白的臉頰,不由疑惑道,「傅大人,你沒事罷?」
傅茗淵笑而搖頭,一旦放下心來,霍然有些腿軟,嘆口氣道:「當有人把你的銀槍拿回來時,我還以為你葬身沙場了。」她看向了夏笙寒,「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夏笙寒輕描淡寫地答道:「我比你們先一步得知楚國出事的消息,就去把阿哲找回來了。好在他還沒有死,只是養傷花了些時間。」
「……」傅茗淵凝眸注視著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當初不願離開秣陵,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或許是在老首輔第一次將她交給他的時候,又或許是在更早以前,他便注意到了朝中的動向。先帝會選他作為輔佐景帝的工具,大約……也是料到了這一出。
夏笙寒拉過她的手,像在端詳一件寶貝似的不肯鬆手,而傅茗淵亦是凝眸望著他,明明只是兩個月未見,卻彷彿比兩年還要久。
「你……」
「寶……」
二人同時開口;傅茗淵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手抽了出來,有些慌張地垂下頭,一時像是不敢再看他。
「你怎麼了?」
「我……有話與你說。」
他微愣:「……什麼話?」
「雲太師他們要抓我,是有理由的。」她低著腦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唯獨聲音顯得有些心虛,「還記得之前你跟我說過的那個故事么?我與傅連錦……其實是有關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