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 6 章

登雲闕內,暮雲公主一言不發立於適才張炯站立過的地方,長史楊卓悄聲而近,無言將她散亂的鬢髮撫平。

順她視線看去,猶能望見張炯的背影,男人行伍出身,熊腰虎背,強健矯捷。

年輕時的暮雲瞧不上他,南陳素來重文輕武,文臣雅士地位很高,人們總是認為,只有那些天資不佳,頭腦魯鈍的人才會從伍。暮雲在宮中得意的那些年,從來不曾正眼瞧過張炯,公開場合見了面,也只不情不願的喊一聲「四哥」。

自打北涼鐵騎侵擾長陵關,養尊處優慣了的皇廷貴族們終於認識到武力的重要性。南陳風向幾乎一夜之間全變了,越是孔武有力的男人,越招姑娘們喜愛。年輕時的暮雲大抵也不會想到,自己與張炯之間,形勢地位會完全調轉。

「殿下,起風了,不若早些回府安置?」楊卓小心翼翼提醒。

暮雲收回目光,冰涼指尖搭在楊卓伸來的手腕上,她沒有說話,只滿面疲憊地隨他步下雲台。

**

杏芳閣里,幾個閨秀在討論時興的衣裳首飾,從人前來回話,張珏便含笑從內退出來,隨意踱步到迴廊前的竹叢邊,抬手揪下一片竹葉,漫不經心把玩著。

聽那從人道:「屬下打聽了,說是上回平昭郡主瞧中的北犬。原押在傷俘車裏,不知怎麼就得了郡主青眼,如今去哪都帶着,形影不離,很是得臉。」

張珏嗤笑一聲,將手中葉子撕得稀爛。

「呵,北犬。」

從人瞧他臉色不善,忙堆笑寬慰:「不過是個伺候人的玩意兒,郡主還能跟他真有什麼不成?依屬下瞧,多半是平昭郡主跟咱們大郡主置氣,遷怒您身上,故意激惱您呢。」

「啪」地一聲,張珏抬手賞了那從人一掌,「當爺是什麼?區區北犬,值得爺生怒?你豬腦子!」

「世子爺說的是,是屬下失言,屬下失言。」從人連連躬身退後,怕惹得張珏再動粗,這位主兒可不是什麼善茬兒,打罵奴婢屬下那是家常便飯,鬥起狠來,生殺人命的事也不是沒做過的。

屋內,蘇敏拉着趙嫣的袖子瞧她手腕上的淤傷,「這個張榛榛,太可恨了!」

適才張珏在旁,眾人不好提及今日閨秀們落水一事,待他走了,蘇敏才忙不迭拉着趙嫣查看她有無損傷。

趙嫣瞥了眼窗外,撫撫蘇敏的手示意她不要聲張。船是永懷王府備的,船上坐着的人非富即貴,若無張榛榛示意,哪個膽大的下人敢令眾人遇險落水?

她跟張榛榛之間齟齬太深,她很清楚,今日這局是為她而設,其他的閨秀,不過受她連累罷了。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蘇敏氣得眼圈通紅,用指尖輕點着趙嫣的手腕,「瞧瞧,都掐成什麼樣子了,她從小習武,手勁比尋常男人還大,咱們平昭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得起這樣蠻待。等著,回頭我央我爹我哥哥去王爺跟前好好告她一狀,我就不信,還沒人能治得了她了!」

許芊芊道:「你聽平昭的話,小聲些吧。四處都是王府的人,小心給人聽了去。」

蘇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聽許芊芊又勸趙嫣:「明年大選,襄爰郡主就要入京,姑且忍一時,儘可能莫與她照面了。」

「憑什麼?」蘇敏大聲道,「平都城是她張榛榛一個人的嗎?平素她愛怎麼爭強好勝大夥兒都忍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殺傷人命,咱們這些人家世是比不得她尊貴,可也不是沒名沒姓的人,就由着她這般作踐嗎?」

許芊芊嘆了一聲,「敏兒,你小聲些吧。世子已經下令懲處了今日隨船的下人們,就連李姑姑和何長史也都受了排揎。船出了岔子,襄爰郡主自己也在船上,這種事誰來替你分辨對錯?聽在長輩們耳中,不過是咱們這些姑娘家孩子氣,說些不着邊際的傻話罷了。」

「可是她明明對平昭……」

「你看見了,還是我看見了?誰能為平昭作證?平昭大可以出來指證襄爰郡主,可她一人之言,如何抵得過對方三人互證?你若真想幫平昭,就別再這般大聲吵鬧,將旁人給引過來了。」

蘇敏張了張嘴,她辯不過許芊芊。趙嫣握住她手掌,輕聲道:「罷了,我又沒吃虧,這會子,多半張榛榛正哭着鼻子呢,我把她一塊兒拖下了水,大家彼此彼此,一般狼狽。再說,我哪有你想的那般柔弱?」

蘇敏扁扁嘴,不吭聲了。

許芊芊用手帕替她掖掖眼角,笑道:「瞧給咱們蘇大姑娘心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平昭才是蘇大姑娘的正經姑子呢。」

一句話說得蘇敏漲紅了臉,直起身來要捶打許芊芊。「瞧我不撕了你的嘴,你才是張榛榛的嫂子呢,你才要嫁給張世子呢!」

許芊芊邊笑邊躲,「我可沒提張世子半句,是你自己多心,哪能怪我呢?」

兩人笑笑鬧鬧,很快把這場風波揭了過去。

回到公主府時,已是日暮時分,遠遠看見暮雲身邊的婆子守在門前,似乎正在等候趙嫣一行。

「別停,繞去西角門!」

趙嫣知道母親想說什麼,今日後園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前堂不可能沒有耳聞,永懷王還曾指派下人送來賞賜,安撫受驚的閨秀們。暮雲一向都勸她好生籠絡張榛榛,從小到大兩人打鬧這麼多回,暮雲沒一次不狠罰她。

她如今大了,已經懶得再聽暮雲那些沒道理的說教。

馬車疾馳而過,婆子追了兩步,張口大聲喝道:「郡主,殿下有請,您停一停啊……」

月嬋憂心忡忡:「郡主,您就別跟殿下置氣了吧?回頭殿下又要傷心了。」

趙嫣不答,她靠在窗邊,心煩意燥。風卷窗紗,透過車外半張人面。趙嫣望去,緊蹙的眉頭不由舒開幾分。

少年一言不發,默默跟隨在從人當中,穿着月白衣裳,不像奴僕,更像書生。

她賞給他的,無一不是超出下人形制的上好緞料,他擇了最簡素的來穿。高挑的身量和清雅的臉,將那素到極致的衣裳襯托得清逸脫俗。

只是太過消瘦,比之那人,更顯單薄伶仃。

車子來到西角門,趙嫣扶著月嬋的手下了車,經過程寂身前,她淡淡地道:「跟着。」

少年修長的手,在袖底攥成了拳。脖子微微僵直,耳尖一瞬泛上複雜的薄紅。

在杏芳閣親密的一幕浮上腦海,她微涼的指尖擦過後頸的觸感彷彿還留存在原地。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腳步下意識頓下來。

兩名強壯的侍衛緊隨而上,一左一右將他轄制在間。

無形的威壓,令他自嘲地認清自己此時的身份。

他是北涼罪囚,平昭郡主看似看重他,時時要他跟隨左右,實則派人暗中監視、壓制,一刻未曾鬆懈。

身為家奴,他沒有說「不」的權利。

日暮四合,晚燈初上。

窗欞內透出薄薄一層淡黃的燭光。暮雲公主來時,那片單薄的雪色的影子正一絲不苟地停立於階下。

室內少女正在沐浴,隔着一重輕透的紗幔,水聲潮濕地侵擾著程寂的耳朵。

她喚他跟上來,而後就將他遺忘在庭院中。他聽見她慵懶地命人備水、寬衣,聽見釵環卸落的叮噹,聽見繚亂的水響。

院中忙碌的下人停下腳步,恭敬地向暮雲公主請安。

暮雲的視線落在那片白色的背影上,方才走入的一瞬間,她幾乎下意識地喊出一個「翟」字。

接着她很快意識到,這不可能。

翟星澄已經死了,永懷王親自將他靈柩送回亭淵伯府。

她定了定心神,扶著侍女的手腕,快步行至階前,朝跟隨在後的湯姑姑打個眼色,後者立即向程寂呼喝:「你是何人?見到殿下還不行禮?」

院中的嬤嬤們連忙迎上來,賠笑道:「殿下勿怪,這奴兒是郡主新得的,還在學規矩,未曾面見過殿下,無意衝撞。」

又朝程寂使眼色,「這是咱們公主殿下,還不跪下行禮?」

程寂退後半步,微垂下頭,抿了抿唇,沒有吭聲。

湯姑姑厲聲喝道:「大膽!」

「既是我的院子,便不勞湯姑姑代我調理人了。」不待她發作出來,階上那扇門,被人從內推開,趙嫣裹着寬大的寢袍,慵懶地倚在門邊,髮絲濕漉漉滴著水,赤足踩着一雙繡鞋。

這模樣幾乎立時惹惱了暮雲。

「平昭,這就是你的規矩!你身為郡主的教養和風範哪兒去了?你身為皇族的體面和尊重哪去了?」

趙嫣輕哧一聲,扭身朝里走去,暮雲快步跟隨上來,揮手命湯姑姑等人在外候着。步入內室,見湯池煙霧漫漫,屋內水汽盈盈,幾件貼身衣裳隨意丟在榻上,尚未收拾整齊。

暮雲眼前陣陣發黑,伸手扶助炕幾,月嬋和月娟守在屋內,原本正在服侍趙嫣沐浴,此刻手持巾皂等物,手忙腳亂地向暮雲行禮。

「出去。」暮雲聲音很低,她抬腕揉了揉額角,突然厲聲喝道,「滾出去!」

月嬋二人不敢停留,忙悄聲退出堂中。

趙嫣坐在妝台前,慢條斯理地梳着滴水的長發。「說吧,什麼事兒?」

暮雲閉上眼,平復了片刻,方緩步走進來,在靠牆的椅中坐了。

「平昭,你究竟要跟我鬧到什麼時候?」

她聲音很低,嗓音由於刻意壓制着怒氣,隱隱發顫。

趙嫣笑了聲,「沒有啊,我怎麼敢?母親要我做的事,我哪一樣沒有照做?」

她拾起一枚髮釵,隨意在頭頂比了比,「母親說的話,我何曾敢不聽?」

暮雲冷笑:「那你告訴我,今日你和襄爰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面站着的那個男人,又是怎麼回事?」

趙嫣回過頭來,黑漆漆的眸子裏映照着燭火彤彤的光,她掀開唇角笑得開懷,「怎麼樣,他是不是很俊?整個公主府,不,是整個平都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俊俏的小郎君。從前興許也有過,可惜,命短,死啦。如今又得了這麼個謫仙人,母親您說,我怎麼寵他才好呢?」

「你,」暮雲揮袖,桌上插屏擺設摔落一地,她站起身來,幾步衝到趙嫣面前,高高揚起手,「平昭,你怎麼這樣不知羞恥!」

「我怎麼這樣不知羞恥?」趙嫣重複著這句,猛地從座上彈起,仰著頭與暮雲相對,「我怎麼會這樣不知羞恥,您最清楚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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