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9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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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善而無慧恐悲

提着金碗回返,路過巧娘家門前,卻見屋中早已熄了燈火。略略頓足,薛釗進得自家,胡亂思忖一番便倒頭睡去。

清早。

薛釗悠然醒來,身旁卻不見香奴的身影。他起身穿了外衣,便見小女娘散亂著髮髻,正捧著一團蠶繭曬著太陽。

「道士!」小女娘獻寶也似奔過來,雙手托著那蠶繭道:「這個肯定是天蠶。」

「為何?」

「比鳳蝶繭大了許多,你瞧。」

果然,那蠶繭竟似鵝蛋大小。薛釗暗自思忖,天蠶的繭有這般大么?

「那就好生養著,我也想看看天蠶會化作什麼樣的蝴蝶。」

「嗯嗯。」

小女娘連連點頭,又喜滋滋捧著蠶繭蹲踞一旁竊竊私語。

薛釗洗漱過,又煮了些糙米粥,隨即搬了藤椅納涼。隱隱聽聞巧娘家中傳來吵嚷聲,薛釗抬頭尋見房頂茅草上落着的喜鵲,便掐了法訣招招手,那喜鵲雙目閃過光華,繼而飛騰落下,乖巧停在其手中。

薛釗起身取了一把糙米餵了喜鵲,抬手撒開:「去吧!」

喜鵲喳喳幾聲,飛騰着落在巧娘家門前的樹梢上。

那喜鵲充作耳目,院中一切便都落在薛釗眼中。

「……額給你三升米還買不下皺巴巴滴地精?」說話的是劉六,咬牙切齒。

巧娘雖畏縮著退了一步,卻辯白道:「那地精買時不到五兩銀錢,可那時一升米不過四文銅錢。你要想買,那便按此價算——」

劉六頓時跳腳:「額瘋咧?按你的價錢算,豈不是一百石稻穀都不夠?」

巧娘又道:「你若買不了,那便將剩下的地精還我……再補一斗糙米。」

「憑甚地!」劉六氣瘋了,丟下米袋扭頭就走:「愛要不要,左右額給咧!」

巧娘氣得抹了眼淚,摔摔打打,到底提了那三升糙米回了屋中。

樹梢上的喜鵲目中光華流散,喳喳叫了幾聲,撲騰著飛遠。

薛釗自藤椅上睜開眼,心中若有所思。

香奴在身後嚷道:「道士,你那粥再熬就糊了!」

薛釗過去瞧了瞧,果然,那一鍋粥生生熬煮成了糙米飯。他便笑着熄了灶中柴火,說:「那就不吃粥,改吃米飯。」

「菜呢?」

「拌些野菜可好?」

香奴頓時沒了胃口,野菜大多發澀,她不喜歡。囫圇吃過早飯,薛釗便提了一壇酒要出門。

香奴問道:「要去做什麼?」

「去尋曲三娘打聽一些事。」薛釗停步:「你要去嗎?」

香奴搖頭,與其如此,莫不如去尋那片高粱,折了吃汁水。

薛釗便信步出了自家,不片刻尋到了曲三娘家門前。他隔着柴門招呼,俄爾那曲三娘便從房中疑惑而出。

「咦?薛神醫尋我?」

曲三娘髮髻散亂,面色古怪。

「正是,有些事想請教三娘。」

曲三娘咬唇囁嚅,道:「那你等一下。」

她一個人去到屋中,須臾卻出來兩人。

薛釗瞠目,那齊老卻輕咳一聲道:「老朽方才有些事與三娘商議……這個,那額就先走一步,你們聊,你們聊。」

曲三娘剜了其一眼,又笑着將薛釗讓進院,搬了藤椅對向而坐。薛釗奉上酒水,曲三娘推辭一番,到底笑着收下。

山茶斟了七分,曲三娘便道:「薛神醫真是客氣,有事直問就是了,額先前還受了你恩惠咧。」

「初次登門嘛。」

「咯咯,薛神醫一看就知書達理,這般人物,若不是困在此間,只怕就是舉人也中得。」頓了頓,曲三娘爽快道:「薛神醫問吧,額有啥說啥。」

薛釗便道:「昨夜那人蔘……地精是巧娘拿出來的,照理劉家理應感恩戴德,為何劉家人全都渾不在意?周遭鄉黨也習以為常?」

「這……」曲三娘神色複雜,呷了口茶水道:「此事……說來話長啊。要說這巧娘,心裏頭是善,可有時候善的不是時候;她性子平素軟得很,可委屈急了,又……哎,額就說兩個事情,薛神醫你就明白咧。」

曲三娘娓娓道來,說的卻不只是兩樁。

其一是兩年前,有鄉民嗜酒生疾,請了城中郎中診治,郎中明言,此後不可飲酒。

那鄉民忍了半月,酒蟲犯了實在忍耐不住,剛好有貨郎販酒而來,鄉民便哀求李巧娘幫着買酒。巧娘推卻不得,幫着買了酒,那鄉民喝過之後舊疾複發,幾日間便一命嗚呼;

其二是一年多前,有頑童來借漁網,李巧娘問也不問便將漁網借與頑童。轉頭那頑童去到下南河中撒網捉魚,卻被漁網拖得落了水。若非岸邊鄉民瞧見,只怕又是一條人命;

加之李巧娘受的委屈多了,時而便會在穀場啜泣,而後曆數鄉民忘恩負義,惹得一干人等顏面無光,這林林種種加起來,鄉民自然對那李巧娘心中厭棄。

說到最後,曲三娘嘆息道:「額也不是不知好歹,可巧娘那善心實在是……一言難盡。」

薛釗忽而想起還定魂珠時,與定閑法師談過一些佛法。

其中說到『善而無慧』,定閑便道,善而無慧多悲。且佛經中有載,佛門六道輪迴,善而無慧者為修羅。

他心中暗忖,莫非這李巧娘是修羅女轉世不成?

咦?如此想來,莫非這洞天還是個佛門法寶?

「原來如此,」心思電轉,暫且將疑惑按下,薛釗笑道:「那三娘可知,這巧娘有何所求?」

「所求?」曲三娘笑了:「那還不簡單?只消得了薛神醫這般的如意郎君,李巧娘只怕做夢都會笑醒咧。」

薛釗怔了下,笑道:「三娘真會說笑。」

「額可沒說笑!」曲三娘正色道:「有些事情額不該多嘴,不過……巧娘也二十一咧,這夫妻那些事情都不知聽了多少回牆根咧,她想滴是甚,額就是猜也猜到咧。」

又略略盤桓,飲盡兩盞茶,薛釗告辭離去。路上心中思忖,一個心善卻無智慧,且動了春心的女子,這等陣眼該如何解?

他行了一陣,便碰到了捧著甜高粱桿的香奴。

「再折下去,只怕那片高粱就絕收了。」

香奴嚼著甜高粱哼哼兩聲,也不知應了什麼。臨到家門前,香奴忽而定住身形,鼻頭聳動,而後疑惑地看向林中。

薛釗收回推開柴門的手回頭觀望,遙遙便見一嬌小身形一步三搖地行來。

的確是一步三搖。那女子探出一步,身形前後挪動幾次,才會又邁出一步,望之好似……好似……花魁?還是扶桑的那種!

仔細觀量,那女子一襲褐布麻衣,肩頭扛着個挑了包袱的竹竿,身形矮胖,臉卻極長,行走起來神態極為安逸。

生面孔,莫非是外人誤入此間?

他還在思量,身旁的香奴忽而丟下甜高粱,沖着那女子奔行過去,口中還嚷着:「鳥妖,哪裏跑!」

那女子身形定住,丟下肩頭扛着的包袱,忽而騰空而起,化作一尺來長肥碩的鳥兒,撲騰著翅膀掉頭就飛。

九節狼本就不以身形迅捷而著稱,香奴奔行起來只是尋常,可薛釗卻愕然發現,香奴與那肥鳥距離卻在一點點拉近。

待離得近了,那鳥兒振翅高飛,香奴於樹枝上閃展騰挪,忽而衝天而起,露出原形朝着那鳥兒揮出爪子。

鳥兒大駭,發出蛤蟆一般的叫聲又連連振翅,爪子自尾羽掃過,只抓下一根羽毛,香奴便從天上落下。

虧得薛釗跟了過去,探手將香奴接住。

懷中香奴兀自憤恨嚷道:「臭鳥妖,我早晚抓了你烤了吃!」

衣裳從天飄落,薛釗探手抓過,忍不住問道:「什麼仇什麼怨?」

「不共戴天!」

「認識?」

「嗯,」香奴點頭,繼而瞪大眼睛催促道:「道士快走快走,遲了就遭殃了!」

「哈?」

薛釗抬頭,便見那肥鳥兜轉回來,身旁還伴着一群鳥雀。

「快跑啊!」

香奴自懷中掙脫,落地扭頭便跑。薛釗遲了一步,下一刻,便有雨點般的鳥糞襲來。

一人一妖狼狽奔逃回家,虧著逃得快,不然一準被那鳥糞給埋了。

香奴喘著粗氣,又化作人形,隔着窗子與那肥鳥對罵:「臭鳥妖,你有種下來!」

天上傳來肥鳥喝罵:「粗尾巴,你有種出來!」

「你下來!」

「你出來!」

薛釗避過頭,將手中衣裙丟在香奴頭上:「快去穿了衣裳。」

「道士,幫我把那臭鳥打下來!」香奴捧着衣裳怒不可遏。

「好。」

薛釗徑直出門,躲過一波鳥糞,掏出晃神珠對着天上一搖,晃神珠光芒閃過,那天上的鳥雀便好似喝醉了一般紛紛掉落下來。

那肥鳥也不例外,落在地上胡亂撲騰,一邊發出蛙鳴般的叫聲,一邊叫嚷道:「粗尾巴,看我如何教訓你,嘿嘿……求饒也沒用!」

薛釗看着那肥鳥,隱約有些眼熟。這鳥尋常總能見到,卻不知什麼名頭。

身後腳步聲噔噔,胡亂套了衣裙的香奴奔出來,瞥見地上肥鳥,頓時仰天大笑:「誒嘿嘿,大仇得報,就在今日!臭鳥,看我如何拍扁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杯中茶湯升起氤氳,一張長臉低頭嗅了嗅,舉杯仰頭一飲而盡,繼而眯眼回味。

「好茶。」

她贊了一嘴,又怯生生瞥向薛釗。

「唔,你可有名字?」他問

「小鷸。」

「小玉?」

「不是石頭那個玉,是鷸鳥的鷸。」

薛釗便忽而想起了鷸蚌相爭……這鳥便是那個鷸吧?

「臭鳥!」隔着桌案,香奴雙手撐桌,怒目而視。瞥了眼薛釗,又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香奴很生氣,因着薛釗沒讓她將小鷸拍扁。

薛釗心中着實好奇的緊,九節狼與鷸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麼會生出天大的仇怨來?

他思忖一番,忽而想到,好似香奴的食譜里有鳥雀、鳥蛋,大抵是因此之故?

這般揣度極為貼近事實。多年前香奴方才開啟靈智,便被華鎣山中的白額山君收做巡山小妖。

那年春日裏,香奴傍晚時捉了一隻鳥來食,正在大快朵頤,小鷸便尋來與她說理。

雞同鴨講,香奴前半夜追着小鷸瘋跑,後半夜小鷸調頭追着香奴撒鳥糞。於是這梁子便結下了。

過了幾日,小鷸飛向北方,她與小鷸的恩怨告一段落。香奴本以為只是小事,不想秋日裏小鷸回返,還帶着一群鷸鳥生生用鳥糞將香奴埋了。

於是這仇怨就大了!

每年兩次,春日一回,秋日一回,香奴與小鷸總會斗個天翻地覆。不知不覺,便鬥了八十餘年。

後來白額山君為城隍斬殺,香奴被薛釗所救,這仇怨才算告一段落。不想冤家路窄,如今竟在這秦嶺余脈中重聚首。

「就是如此。」小鷸捧杯飲了一口山茶,蔑視地瞥了一眼香奴道:「這粗尾巴總是偷襲我族人,我氣不過就與她說理,偏偏她不講理。」

「你才不講理!臭鳥,再亂說我就拔光你的毛!」

香奴呲牙前撲,薛釗趕忙探手攬住,她便在薛釗懷中撲騰著,雙手拚命抓向小鷸。

「道士,放開我!」

「稍安勿躁,再說打起來你也不佔便宜,何必呢?」

「哇呀呀,我要撕了她!」

小鷸嘆了口氣,緩緩放下木杯,悠悠說道:「算了,鬥了這麼些年,我便不與你計較了。聽說白額山君死了,我以為你也死了,還幫你在山上立了墓碑……」

香奴怔了怔,俄爾神色愈發凶厲:「立了墓碑?不如我拍扁你再給你立一塊墓碑如何?道士你撒手!」

薛釗一手攬著香奴,一手入得己懷摸索出一張銀票,口中勸道:「她是故意想氣你,你若生氣就著了道。」

香奴咬牙道:「她慣會做戲,我知道她要氣我,可……可我就是生氣啊!」

小鷸的確會做戲。自幻術中醒來,只瞥了薛釗一眼,還維持鳥身的小鷸便搖搖晃晃原地兜轉,拖着一隻翅膀好似命不久矣了一般。

一張二百兩面額的羅漢寺銀票遞在眼前:「喏,出了洞天隨便你買蜜糖吃。」

香奴看了看銀票,又看了看神色恬淡的小鷸,咬咬牙,快速抓過銀票,氣哼哼道:「這次就算了,若下次再叫我撞見,定要把你拍扁!」

總算將香奴安撫住,薛釗好笑的鬆了口氣,重新落座,看向小鷸道:「小鷸這是要去哪裏?」

她道:「先去終南山,再去長白山。」

「去那麼遠?」

小鷸忽而緊了緊懷中抱着的包袱,說道:「要會一會朋友,答應了給它們帶東西的。」頓了頓,又道:「今年已經有些遲了,都怪那老和尚。」

她蹙眉惱火,沒了方才的恬淡。

「老和尚?」

小鷸便道:「有個叫廣能的老和尚,一直纏着我說佛法,說領悟了佛法就能成佛,以後就不用辛苦做妖了。我聽了他的話,讀了兩個月佛經,始終沒成佛……那老和尚是騙子!」

薛釗哈哈大笑。心中尋思著,廣能禪師足跡遍佈三秦、巴蜀,回頭再碰見,定要好好聊聊。

他忽而想到一節,便問道:「小鷸是如何過活的?」

「過活?」

「修行不用香火嗎?」

「用啊。」長臉頷首,小鷸正色道:「沒有香火,會化作妖魔的。」

「那小鷸的香火從何處來?」

她拍了拍包袱:「給朋友帶東西啊。我能飛過十萬大山,在天南尋一些中原稀奇的藥材、靈植,採集了收藏起來,春天北上中原,一路上朋友們選了東西,就會分給我香火。」

還能如此?薛釗瞠目!繼而想到,此前幾十年香奴與小鷸爭鬥不休,那白額山君卻始終不曾插手……想來便是因此之故吧?

「小鷸念得好生意經!」薛釗真心贊了一嘴。

小鷸便搖頭:「生意不好做的。有時采不到朋友要的,有時採到了,朋友卻沒了。」

薛釗點頭。便有如那白額山君,轉眼便被城隍打殺,小鷸的生意自然就落了空。

略略思忖,便覺小鷸極為聰慧。南來北往,以藥草、靈植換香火,得了香火又不擔罪責,難怪可以逍遙自在這般久。便是被廣能盯上了,也不多念了倆月佛經。

薛釗便笑道:「小鷸這生意,還得尋個穩定的大戶才好經營。」

小鷸一雙眸子晶晶亮,重重頷首:「是呢是呢!白額山君死後,我花了兩年才尋見兩個大戶。一個是終南山的食鐵大王,另一個是長白山的胡三娘。尤其是胡三娘,出手極為闊綽。」

食鐵大王、胡三娘……想來這兩位定是一方大妖吧?

看着那碩大的包袱,薛釗心中一動,就道:「小鷸能讓我瞧瞧嘛?若有稀奇物什我便買下來。」

「好啊,不過已經預定的不能賣與你。」

碩大的包袱放在桌案上,一層層展開,內中滿是靈植與奇異果子。薛釗逐一分辨,香奴彆扭著瞥了一眼,忽而悄悄拽了下薛釗:「道士,那果子看着就香甜。」

小鷸正色道:「那是胡三娘預定的,不能賣。」

「哼!臭鳥!」

薛釗揉了揉香奴的腦袋,忽而目光聚攏,他略顯興奮道:「這個賣嗎?」

「賣的!」小鷸道:「前些年有船擱淺,天南土民殺了船上水手,得了這東西,種下后如今滿地都是。」頓了頓,小鷸歪頭道:「這東西除了辣好似沒別的用處,你要買嗎?」

「嗯,我都要了。」

那包裹的一角,赫然放着十幾根乾癟的辣椒!

薛釗心中翻騰,雀躍不已,瞬間便想起了好些個美食。

「唔……」小鷸沉吟,目光在薛釗與香奴之間來回打轉,繼而比出兩根手指:「兩瓶香火!」

薛釗眨眨眼:「我沒香火。」

「哈?」

「但我能幫你化去魔炁。」

小鷸懵然,便見薛釗探過手來,一手覆在自己小腹,跟着妖丹里的魔炁好似發了瘋一般,洶湧著朝其手掌涌去。

只須臾之間,魔炁為之一空,妖丹里只餘下精純的天地靈機。小鷸禁不住舒服得哼哼出聲,神情極為銷魂。

香奴便咬牙罵道:「不要臉!」

小鷸臉色一紅,略略探查妖丹,繼而暗自盤算。那積存的魔炁,只怕要吸食足足六瓶香火方能化去,眼前的人好生厲害!

「唔——多了,」她怯生生瞥著薛釗:「要不你再選一些?」

薛釗只是笑着擺擺手,心滿意足道:「足矣。」

他不會煉丹,更不需要靈植輔助修行,比起那些,還不如這辣椒一逞口舌之欲。可惜十幾根辣椒眼下還不能吃,得留作種子種下,再過些年便可以隨意吃了。

油潑面、火鍋、麻辣燙、辣子雞……誒呀呀,不能再想下去啦!

小鷸心中喜悅,慢條斯理重新打好包袱,起身微微一福:「如此,承蒙惠顧。天色不早,我也該啟程了。」

「額……」薛釗正要開口,便被香奴捂住嘴。

香奴壞笑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留你吃飯!」

小鷸得了好處,心緒極佳,也不與香奴計較。包袱掛在竹竿上,扛起來她便一步三搖得出了門。

邁一步,渾圓的身形前後搖動三次,而後再邁一步……

香奴看得牙痒痒:「臭鳥,你為何不飛?」她巴不得看小鷸出醜。

小鷸卻頭也不回的道:「你見過哪個鷸鳥白日裏飛的?再說客人面前,變化原形有些失禮。」

香奴快瘋了:「你這般走,就算天黑都出不得村子。」

「不用掛勞。」

薛釗挪開捂著嘴的手,看那小鷸終於出了門,忍不住道:「小鷸你為何如此走路?」

「唔?」小鷸身形停下,回首撓了撓頭:「從前在草澤里行走,不如此便會陷進泥坑。如此過了這般久,我便習慣了。薛先生莫要擔心,我走得很穩的。」

這哪裏是穩?分明便是能將急性子逼瘋啊。

小鷸終於出了院,香奴便跑過去關了柴門。待進得屋裏,她便迫不及待道:「道士,你換的那紅色果子好吃嗎?」

「好吃。不過要等上幾年。」頓了頓,想着十幾根辣椒,吃上一兩根也無妨吧?他便又道:「算了,中午吃兩根,我給你做辣椒炒臘肉,很好吃的。」

香奴頓時期待起來。

日到中天,薛釗起鍋燒火,剛煮了飯,便見小鷸停在柴門前,撓著頭苦惱道:「薛先生,我好似出不去了。」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嘶——哈!」香奴頭上沁出細密汗珠,辣得齜牙咧嘴,尋了杯子將內中冷茶一飲而盡。

氣哼哼看過去,便見那小鷸好似一無所覺一般,慢條斯理夾起一塊干辣椒丟進嘴裏,而後細嚼慢咽。

薛釗便勸道:「香奴,吃不了辣就別吃了。」

「誰說我不能吃?」她這次長了記性,挑着一塊臘肉配着大口米飯吃了,雖然依舊覺得辣,但勉強還能接受。

她心中煩悶,不知為何道士這般喜辣,更不知這辣椒哪裏好吃了。

瞥見小鷸慢條斯理的樣子,香奴頓時怒不可遏,低聲嘟囔道:「吃吃吃,不要臉!」

小鷸卻好似不曾聽見一般,將最後一口飯扒光,放下碗筷微微屈身:「我吃好了,多謝先生款待。」

「鍋中還有些飯,不夠我再給你盛。」

小鷸搖了搖頭:「已經吃飽了。」

她起身道:「受了先生恩惠,不好報還。我看先生家中好似沒有魚,我這就去捉了魚來給先生添菜。」

「額,不用那麼麻煩的。」

小鷸卻是不停,扭身一步三搖,足足半炷香光景才晃出了院落。薛釗便想着,或許等小鷸捉了魚回來,說不得已經是後半夜。

小鷸身形剛離了院落,香奴便抱怨道:「道士,你留她吃了飯,莫非還要留宿不成?」

薛釗起身收拾碗筷,笑着道:「那倒不用,她先前不是說了會自己尋個地方嘛?」

香奴先是舒了口氣,繼而眼珠亂轉計上心頭,起身朝外瘋跑:「我去頑啦!」

「哈?」

香奴頓住身形扭頭道:「道士,晚上也留她吃飯吧,我也去添一道菜!」

薛釗心中頓時生出不好預感,香奴要添的菜恐怕沒那麼簡單。明知如此,薛釗卻不曾阻止,反倒有些樂見其成。

人為萬物之靈,天生便有七情六慾,妖只有欲而無情。他盼著香奴明了愛恨情仇,如此才能脫去妖身,求那通天之道。

洗過碗筷,薛釗捧著南華經剛到院中,便見柴門處停著兩人。一人正是小鷸,另一人斗笠白紗遮面,卻是李巧娘。

「薛……額,這小娘子說是你家客人?」

巧娘言辭間分明生分了不少,也不知記憶被篡改成了什麼樣。

薛釗點頭:「正是。」

巧娘便鬆了口氣:「那就好,你看好她,莫要讓她再下河。這幾日雨水密,河水急得很,落了水可不容易爬上來。」

略略頷首,巧娘娉婷而去。

小鷸面色苦惱,推開柴門一步三搖,薛釗這才瞥見她右手草繩提着一串江鱔。

「怎麼了?」他問。

「我剛捉了幾條,便被那女子死命拉了上來,解釋了也不聽,非要將我送回來。」

薛釗便道:「這幾條夠吃了,再多也是浪費。」

小鷸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將江鱔奉上,繼而道:「請先生收下。」

「好。」薛釗探手接過。

小鷸又道:「如此,我去尋個地方休憩。先生明日再見。」

小鷸走了,薛釗提着一串江鱔想了想,將其中半數放進房裏,提着兩條江鱔出了家門。

正午艷陽高照,地上曬得起了氤氳,便是巧娘家左近的楊柳,連枝葉都打了卷。

那一襲水田衣的身影,刻下正抻展着衣物晾曬,聽聞腳步聲扭頭觀望。

風兒掀起白紗,她緊忙撫下,囁嚅道:「你……你來做什麼?」

聲音里有羞怯,更多的則是嗔怨。

薛釗提着手中江鱔晃了晃:「朋友送了江鱔,晚上怕吃不掉,乾脆分與你一些。」

「我不要。」

「怎麼還生分了?」

巧娘著惱道:「生分?昨日你都說了,還……還來問我為何生分?」

「我說了什麼?」

「你說左右都會死而復生,這一世生得丑,不如早死早托生,來世說不定就不醜了。」

原來如此。這等話,便有如在巧娘心頭插刀子,難怪她會氣惱。

薛釗便正色道:「巧娘怕是記差了吧?」

「唔?」

「我可從未說過這等話。再者,你昨日飲了酒,或許是醉后聽差了?」

「嗯——」巧娘定在那裏,心中有些拿不準。她只知昨日歸來每每想起薛釗,心中便又酸又痛。細想起來,昨日倒是的確飲了酒……

「巧娘不妨回想下,我何時厭棄過你?」

巧娘心中愈發疑惑,想着莫非自己的確記差了?

清風拂面,白紗撩動,她忽而驚醒要去撫那白紗,卻已是遲了。一張陰陽臉赫然亮在薛釗眼前,薛釗神色卻無一絲一毫的變化。

巧娘頓時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害她難受了這般久,原來竟是飲了酒聽錯了話?

「那,那許是我記差了。」

「就是你記差了。喏,快接過去。」

巧娘心中不好意思,將手中衣裳丟在木盆里,在衣裙上略略擦拭了手,這才緩步上前接了兩條肥碩的江鱔。手指無意中觸碰了薛釗指尖,巧娘頓時心中怦然。

她垂了頭,低聲道:「你……釗哥兒,要不要進來坐坐?」

本以為他會推卻,不想卻一口應承下來。

「好啊,正巧有些事要問巧娘呢。」

薛釗推門而入,巧娘疑惑道:「問我?何事啊?」

「那人蔘……也就是地精,多虧了此物,不然綉娘此番只怕性命不保。」

巧娘返身去放江鱔,折返回來道:「從前娘親也是難產,郎中開了地精吊命。爹爹去城中買了地精,待回來時娘親已經去了。沒用上,這地精就一直留存着。」

「原來如此。」

巧娘給薛釗搬了藤椅,待其落座便問:「那小娘子好生古怪,看着在水中頗為靈活,探手一抓就是一條江鱔,結果上了岸走起路來一步三搖的……她也是你朋友?」

「小鷸啊……」薛釗沉吟了一番,解釋道:「她自小生長在船上。船上嘛,一個浪頭過來船身來回搖晃,所以她走路就穩重了些。嗯……再有,習慣了船上,猛然上了陸地,就有些暈陸。」

巧娘心中鉛雲散盡,聽得這等新鮮詞,頓時掩口而笑:「暈陸?咯咯……我還是頭一次聽聞。」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嘛。」

巧娘也尋了藤椅與薛釗對坐,又說道:「今日怎麼不見釗哥兒行醫?」

「昨日義診都看過了一遍,想來今日再去也是空等。不如守株待兔,誰若是頭疼腦熱自己就會來尋。」

「也是。」巧娘雙手絞在一處,說道:「今日聽三娘說,釗哥兒在外間定過親事?」

「是啊。」薛釗便想起了燕無姝,也不知那龍虎山二道離了巴蜀,燕無姝會不會解了束縛。

巧娘頓時心中一痛,強自忍着又問:「那若是釗哥兒出不去此間……可曾想過再……再說一門親事?」

女子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細不可聞。

薛釗沉吟著道:「順其自然。」

巧娘心中糾結,何為順其自然?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正思忖間,薛釗卻道:「巧娘可有何心愿?」

「心愿?」巧娘想了想,便氣哼哼道:「這世人大多忘恩負義,我時而就盼著老天整治那些忘恩負義之輩。」

這個倒是不難,就算不用自己出手,也很容易做到。

「還有呢?」

「還有……」她瞥了眼薛釗,又慌忙垂下頭:「還有就是,就是一些女兒家心事。」

心中好似小鹿亂撞,巧娘慌亂一陣,轉而問道:「釗哥兒問這些做什麼?」

「就是隨口一問。認識了巧娘好些時日,還沒好好聊過。」抬眼看了看天色,薛釗起身:「我回去看書,巧娘若是得空可去家中尋我。」

「額……我送釗哥兒。」

將薛釗送出門,巧娘依著柴門觀望,直到那挺拔身形進得自家,這才施施然回身去晾晒衣物。

她心中胡亂思忖,想着薛釗方才那最後一句到底是何意?

晾過衣物,巧娘匆匆入屋,尋了米粉,摘了斗笠,又打了盆清水,而後對着盆中清水,仔細往那左半邊臉塗抹著米粉。

米粉遮了黑色胎記,水中女子頓時顏色好似天仙。她美了一陣,忽而氣惱地一拍水面,啐道:「醜八怪!釗哥兒哪裏會看上你!」

………………………………

晚來起了山霧,白茫茫自山巔流轉而下,於是這下河口雲遮霧罩,好似天宮。

桌案上不過兩樣菜,一樣煎的江鱔段,一樣是烤炙的鳥雀。薛釗與香奴相對而坐,一個神思不屬,一個心不在焉。

香奴吃着鳥雀,氣惱道:「道士可曾與臭鳥說了?」

「哦,忘記了。」

「算了,明日我再去捉。」

「嗯。」

薛釗隨口應着,也不知思忖着什麼。

香奴等了片刻,終究忍不住好奇道:「道士在想什麼?」

薛釗終於回過神來,將口中飯菜咽下,說道:「有一樁事有些為難……」

「為難?道士不是說過,為難便不去做嗎?」

「是說過。不過嘛,我方才仔細想了想,好似又沒那麼為難了。」

「道士到底要做什麼啊?」

薛釗笑着揉了揉香奴的腦袋,迎著那一雙滿是疑惑的瀲灧道:「香奴可知什麼是仙?」

「仙?」香奴想了想,就說:「呼風喚雨、飛天遁地,法力無邊、長生久視。」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仙——」

食指在杯子中蘸了水,薛釗在桌案上寫下字跡:「人在山上是為仙。為何在山上?因為仙要遠離塵世。」

香奴懵懂,等著薛釗繼續解釋。

「為何遠離塵世?因為仙人早已看破了塵世。」

性命雙修,非止吐納天地靈機,更需要心量上的修行。南華經內篇逍遙遊,其講述的內容大抵有三,一為心量、格局,二為世人、修行者、得道者之分,三為無用之用。

薛釗反覆研讀,卻從一個個寓言裏看到了心量,那逍遙遊便是心量的修行之路。

心量如何修行?多思、多聞、多經歷。

不曾沾染紅塵,又哪裏稱得上看破紅塵?

『反者道之動』,修行便是從有反於無,再從無反於有,在無有之間不偏不倚。

而後出世既是入世,入世既是出世,此為雕琢復朴、返璞歸真。

此真為真心,有真心自然是真人。

紅塵遊歷,煉的是心量。走馬觀花,粗略看過,那只是游。

有道是『紙上得來終覺淺』,道理擺在那裏,你看了,與經歷過再去看,所思所得截然不同。

既然遊歷紅塵,不能只游不經歷。這浮華塵世,清濁混雜,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說二三言,又哪裏會全然順遂心意?

想到此節,薛釗暗暗拿定了心思。

他長久的停頓,讓一旁的香奴等得不耐,忍不住道:「道士到底要說什麼?」

薛釗忽而轉口道:「哦,我若是娶了李巧娘,香奴會不高興嗎?」

「哈?」香奴眨眨眼,蹙眉道:「道士娶了巧娘,便是不要我了嗎?」

「不是啊。」

「那我還是道士的道侶?」

「嗯。」

香奴鬆了口氣,莫名道:「既然如此,我為何要不高興?」

「哈哈哈——」薛釗大笑。心中卻想着,香奴也不知何時才會開竅。如今雖化作了人形,卻只是黃毛丫頭的心性。

香奴悶頭吃了兩口,想着道士與巧娘成了婚,便心中有些酸澀。繼而問道:「道士喜歡巧娘?」

「還好。欣賞是有的,喜歡又談不上。」

「那為何要娶她?」

「這世上又有幾人娶了喜歡之人?便是兩情相悅,又怎知日後不會彼此相看生厭?」頓了頓,薛釗道:「紅塵煉心,總不能一直依著心意行事,那與閉門苦修又有何區別?還好此處是洞天,巧娘也——」

香奴頓時豁達起來。是了,巧娘非人!脫出此間,只怕並無巧娘此人,洞天裏的一切如夢似幻。

「好吧,那你何時娶她?」

「唔,總要過一些時日吧。對了,還得拜託香奴裝神弄鬼一番才是。」

「哈?」

薛釗沒再多言,只是想着自己在這洞天之中大夢一場,與旁人成了婚,只怕燕無姝知曉了會極為不喜吧?

夜涼蛙鳴遠,雨沛風閑。

薛釗吃過飯後便早早修行,兩個時辰光景方才沖開一處關竅,離衝破一條大脈尚且遙遙無期。

香奴吃過飯,丟下飯碗便跑出去瘋頑。深夜才回返,身上濕漉漉、髒兮兮,偏生心緒極佳,也不知又如何作弄的小鷸。

薛釗剛好收功,瞥了一眼便嗔道:「又弄髒衣服,以後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香奴腆著臉過來拉住薛釗的手:「道士,我方才與小鷸鬥法,她比我修行還早,結果還是我贏了。」

「打架了?」

香奴搖頭:「不是打架,是鬥法。」

「如何斗的?」

「吐出妖丹散去法力,看誰先變回原形。」香奴得意洋洋:「我法力還生不少,她就成了笨鳥,嘿嘿……」

薛釗便好笑地揉了揉她的頭,起身舒展身形:「不早了,睡吧。」

「嗯。」

脫了外裳,蓋了薄被,薛釗方才躺下,滑膩的身子便鑽進懷裏。

「作怪!」

香奴悶聲道:「左右一會就會化作原形,莫不如不穿了,還省著將衣服弄皺。」

薛釗沒再言語,只是閉目抱璞守真、虛極靜篤……懷中的香奴許是累了,須臾便呼吸勻稱,繼而身形縮小化作原形。薛釗鬆了口氣,探手挼了挼,打了個哈欠隨即入睡。

轉天清早,香奴飯都不曾吃又去尋小鷸晦氣。

薛釗剛洗漱過,正思量著要做些什麼飯食,換了粗布襦裙的李巧娘便端著籠屜翩然而至。

「釗哥兒。」她輕聲呼喚。

「巧娘?你這是——」薛釗上前開了柴門,將其讓入院中。

巧娘便笑着掀了籠屜,說道:「蒸了些粉糍,就是糖有些少,也不知你……跟香奴愛不愛吃。」

瞥了一眼籠屜中的粉糍,依稀有些像是甑糕。薛釗心中一動,說道:「才得了三升米,不留着自己吃,怎麼反倒換了糯米做這東西?」

「釗哥兒怎麼知曉了?」問了一嘴,瞥見薛釗那張面孔,巧娘隨即垂下螓首,囁嚅道:「我……我尋思總得釗哥兒恩惠,不好不回報一二。」

「不過是幾頓便飯而已。」

籠屜里的粉糍是巧娘的情意,不好推卻,薛釗便接過來放在一旁。

巧娘束手而立,暗自咬牙,隨即邁開步子進得屋中。內中倒是乾淨,只是床上堆著香奴替換下來的衣物。

巧娘暗自蹙眉,手上不停,上前拾掇了衣物。便在此時薛釗看過來,連忙道:「正想着一會去河邊洗了,巧娘你放在——」

「不妨事的。洗洗涮涮本就是女人家的活計,釗哥兒這般有本事,哪裏要做這些?」她笑了笑,道:「正好我也要去河邊浣洗,不過是捎帶手的事。」

「額……那多謝巧娘了。」

女子略略頷首,往外行出兩步又停下:「釗哥兒可有要洗的衣裳?」

薛釗便從木柜子裏取出那件天青色的衣裳。

巧娘接過,這才匆匆離去。待轉到自家門前,轉頭瞥見四下無人,這才將頭埋在那天青色的衣裳里,深深的吸了口氣。

那衣裳上的氣息與薄被相類,不見尋常汗臭,反倒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聞着便是整個人都酥了。

「巧娘……額——」

身後忽然傳來薛釗的聲音,巧娘頓時駭得一通慌亂,抱着的衣裳落地,扶著籬笆這才不曾摔倒。

「釗……釗哥兒!」女子呼吸急促,一張臉好似火燎過一般滾燙,心中生怕方才情形被薛釗瞧了去。

「抱歉抱歉,不想竟嚇到了巧娘。」

方才背轉了身形,他定然沒瞧見吧?巧娘心中略略安定,搖頭道:「不關釗哥兒事,方才是我想事情走了神。釗哥兒可是有事?」

薛釗攤開左手:「巧娘看我左手寫了什麼?」

薛釗眼中,左手赫然托著一塊幻化而成的糕點。

巧娘眨眨眼,道:「我……不識字的。不過釗哥兒手掌上只畫了一橫。」

薛釗神情不變,笑道:「是吧?香奴非要犟嘴,說那是一豎。哪裏是一豎了?分明便是一橫。」

巧娘便笑道:「許是香奴站在側面看的吧?」

「嗯,有道理。」薛釗散去幻術,說道:「晚上別忙活了,昨日新得了好東西,來我這用飯吧。」

巧娘心中意動,卻搖頭道:「不好的。總去釗哥兒家蹭飯,旁人瞧見會說閑話的。」

「說便說,左右我又不在意。就如此說定了。」薛釗擺擺手,轉身快步而去。

可憐巧娘定在家門外又是一番胡亂思忖。不在意是何意?是不在意旁人說閑話,還是不在意說自己與他的閑話?

她暈沉沉端了木盆去河邊浣洗,不過幾件衣裳足足洗了一上午。待回返家中也不曾放下心思,胡思亂想着又提了籃子去山坡採集龍眼果。

西山緩坡處有一株龍眼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樹高十丈,想要龍眼果,須得爬上樹採摘。

她爬了幾丈高,踩在枝頭去摘龍眼,心中還在思忖,結果一時失手,整個人便驚呼著從枝頭栽下來。

「啊——」

她駭得閉了眼,只當此一遭會摔得極慘。不曾想身形卻被一雙臂膀接住,那氣息極為熟悉。

頭頂的面紗斗笠早已掉落,長長的睫毛顫動,女子迷茫著睜開眼,便見薛釗那熟悉的面容好笑地看着她。

「方才見你上了樹,我便在樹下等著,沒敢言語。就怕驚到了你……結果你倒是自己掉了下來。」

「嚶——」

聲如蚊蠅,心中又羞又喜,雙眼緊閉,生怕他瞧出她心中的窘迫。

俄爾,薛釗道:「巧娘?」

她睜開眼。

「要不……我放你下來,你試試能不能走?」

她懵然點頭。

薛釗便小心將其放下。巧娘心中狂跳,慌亂之際卻也忘了去尋那遮面的斗笠。

她試着邁出一步,隨即眉頭微蹙。

「嘶……」

薛釗便扶着他,自己矮下身略略查看,便見左腳腳踝高高腫起,想來是方才跌落時扭傷了。

「扭傷,不好亂動。」說着,他背轉身形到其身前微微矮下身:「我先背你回去吧。」

巧娘愣愣的,不曾應聲,身子卻好似不由自主一般撲了過來。那並不寬闊的背脊貼在胸膛,巧娘心中只覺便是刻下死了也值了。

身形隨着他的腳步略略起伏,巧娘緊了緊攬住脖頸的雙臂,又暗暗咬了下舌頭,生怕此刻是在夢中。

疼,不是夢!

她瞥著釗哥兒那耐看的側顏,忽而低聲道:「釗哥兒……你……」

「哦,本來要去山上轉轉,剛巧見你上樹,放心不下就在樹下等了等。」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牛兒悠閑甩著尾巴于山坡吃草,那牛倌兒小哥卻鑽了林子。

「額沒旁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跟你多說說話。」

小哥搓着手訕笑,卻不曾瞧見幾尺外的身形悄然將樹梢彎折。小哥綴在其後前行,樹梢猛然抽打過來,他躲閃不及,頓時被抽得頭暈眼花。

「啊……喲……」

香奴站定,回頭惡狠狠道:「再跟着還有你好看!莫……莫謂言之不預!」

丟下一句話,香奴蹦蹦躂躂去尋小鷸。

牛倌兒小哥緩了半晌才睜開眼,只是左眼腫脹,看東西都模模糊糊。他嘟囔道:「兇巴巴滴,要不是看你好看,額才不稀罕咧!嘶——」

他起身發泄似的胡亂踢了兩腳樹榦,這才施施然垂著頭回返。老牛還在原地吃草,小哥折了草莖叼在嘴裏,正要尋個地方躺着,視線里卻瞥見林中人影晃動。

他揉揉眼,吐了草莖,便見薛釗背負着李巧娘從林中行出。略略思忖,他便矮下身藏在草叢裏,偷眼觀量那兩人情形。

薛釗行得不緊不慢,與巧娘說了些話,背上的巧娘總算略略舒緩下來。

她忽而察覺一直戴着的斗笠不見了,頓時慌亂道:「斗笠!」

她鬆開左臂捂住左臉,繼而想到如今在薛釗背上,他應是瞧不見的。

「唔?那斗笠似乎落在龍眼樹下了,回頭我再幫你取來。」

「嗯。」巧娘聲細如蚊。

「其實巧娘不用戴的。」

「嗯?」

「不管你生得如何,喜的人不會生厭,厭煩的也不會因此生出歡喜。夏日炎炎,總戴着面紗多熱?」

「那……那你呢?」

「早就說了啊,巧娘其實生得嫽俏。老天嫉妒才染了半邊臉。」

心中灌滿蜜意,她撤下覆在左臉的手,又探過去攔住他脖頸。風吹過,些許散落的髮絲拂在面頰,鼻息里都是他的氣息。她將頭埋在他肩頭,痴痴的笑着,只盼著這歸途永遠到不了盡頭。

可惜村莊近在眼前,轉眼便到了家中。

穿過晾曬的衣物,拉開房門,薛釗小心將她放在床榻上。他落坐一旁,探手握住左腳腳踝。

「我來瞧瞧吧。」

「嗯。」

襦裙拉開,羅襪褪下,腳踝處紅腫,薛釗便探手覆在其上輕輕揉搓。

羅襪中的腳趾勾起,牽動腳踝,巧娘忍不住輕哼一聲。

「別亂動,有些淤血,化開就好了。」他笑着道。

那笑容落在眼中,便好似三春暖陽,暖得人心中熨帖。千般思緒,萬般惆悵,便在笑容中舒展消解。於是她眼中滿滿都是她。

「釗哥兒。」

「嗯?」

「我……嫁你可好?」

鬼使神差說出口,巧娘頓時羞得埋下頭來。心如小鹿亂撞,想着他會婉拒吧?真不該說出口……可不說出來又如何?

只是念他、伴他,思他、想他,只在夢中親近,而後待外間道路通了,任憑他遠走?

薛釗笑得溫潤:「好啊。」

「哈?」她驚愕抬起頭:「你……那外間的婚事怎麼辦?」

「過後我再跟她解釋吧。」

女子心中百轉千腸,認定了薛釗是在可憐自己,咬唇道:「我……我方才說笑的。」

「可是我沒說笑啊。」

房中靜謐一片,女子聽得此言,頓時慌得不知所措。

吱呀——嘭!

房門忽而關閉,木頭碰撞聲中,一人飛奔離去。

二人對視,薛釗起身隔窗觀望,便見牛倌兒小哥飛也似的逃出院落,朝着村中跑去。他挪步門前推了推,外間不知何物抵住了門扉。

「怎麼了?」巧娘問道。

「牛倌兒用東西抵住了門。」

久在村中,巧娘因着不善推拒而總是吃虧,卻也因此認清了一些人。

她換忙道:「這……那王牛倌兒一早就覬覦香奴美貌,此番定是存了歹毒心思。釗哥兒,你……你快尋個地方藏了,晚了就遲了!」

薛釗卻笑着搖搖頭,回身坐在床頭,道:「能有多惡毒?」

巧娘啐道:「他定是去尋齊老,齊老讀過幾年書,見天掉書袋,定然會扯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釗哥兒,你……」

薛釗探手抓住腳踝,渡過去一絲真氣繼續化解淤血:「你都要嫁與我了,這等言辭做不成刀子。」

巧娘紅了眼圈:「釗哥兒,我……我是有非分之想,可也自知配不上你。這外間或許過幾日就通了道路,你何必作踐自己。」

「哪裏作踐了?」

迎著那雙眸子,巧娘心中翻騰,隱隱聽得人聲漸近,她便咬牙道:「來不及了……釗哥兒真要娶我?」

「如假包換。」

她吸氣道:「我……我做妾便好,不……不好耽誤釗哥兒定下的婚事。」

薛釗心中五味雜陳,只是探出手擦去她左臉頰上淌下的淚珠。

「青天白日關着門,定是再做苟且之事!」

「傷風敗俗啊,去砸門!」

「莫要衝動,我看薛神醫定是受了巧娘引誘。」

惡言惡語順窗飄來,巧娘看着薛釗的面容,忽而深吸一口氣,起身掙扎着落地,看着薛釗道:「釗哥兒莫要出頭,有事我來說。」

薛釗卻笑着將她按在床榻上:「逞能。你去怎麼說?邊哭邊數落鄉黨忘恩負義?」

心思被說中,巧娘挑了眉頭道:「他們本來就忘恩負義。」

「李巧娘,給額滾出來!」

劉二的聲音方才落下,有人忽而道:「咦?哪裏來的這般多鳥雀?」

「呸!什麼東西?」

「鳥糞啊,臭死額咧!」

「快跑!」

鳥雀嘰嘰喳喳聲響中,薛釗隔窗觀望,便見七、八個鄉民被一波波的鳥糞砸得抱頭鼠竄,狼狽奔跑出了小院。

最妙的是齊老明明腿腳最慢,卻偏偏不曾落在最後。

薛釗定睛觀量,便見熟悉的褐色肥鳥停在籬笆上,見他看過來,便頻頻頷首。

薛釗笑着點點頭,小鷸便振翅而起,慢悠悠地朝着山中飛去。

「到底如何了?那些人怎地走了?」

薛釗回身,笑着道:「朋友幫了個忙,把那些吵人的傢伙趕走了。」

「朋友?」

一聲啼鳴,引得巧娘抻著脖子觀望,便見那蒼鷹高飛而去。

巧娘贊道:「你那朋友好生厲害!」

「你別責怪她就好。」不待巧娘反應,薛釗又道:「我回去算算時日,再尋曲三娘來下聘。」

「你……嗯……」她半邊臉頰染了紅雲,垂著螓首,又偏偏偷眼觀量。

「那我先走了。」

「嗯。」她應了一聲,又覺不對,開口道:「那門——」

話才方出口,便見薛釗輕輕一推,那門扉便敞開來。薛釗駐足扭頭笑道:「這等小事還難不住我。」

巧娘又羞怯起來,低聲贊著:「釗哥兒真厲害。」

薛釗頷首而行,她便跳下床榻,趿拉着鞋子隔窗觀望。待身形消失不見,巧娘才鬆了口氣,繼而才發覺,原本脹痛的腳踝似乎不痛了?

她抬腳查看,卻見腳踝已消了腫。

笑意蔓上臉龐,一手撫著髮髻,她痴痴的想着,釗哥兒生得好,懂醫術,還會御飛禽走獸,這般的郎君只在夢中才有,不知為何卻落在了自己面前。

或許是這二十餘年吃了太多的虧,上天才會如此厚贈於自己?

想着方才一路趴伏在薛釗背上,另一隻手便不安起來,繼而暗啐一口,想着釗哥兒何時來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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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丈紅塵長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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