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8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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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樹蔭之下,一張桌案,兩把藤椅,薛釗端坐一頭,左手蒲扇輕搖,右手切脈。

桌案是曲三娘家中搬來的,藤椅是齊老命人搬來的,那蒲扇則是牛倌兒小哥獻的殷勤。

裝模作樣切過脈象,薛釗問道:「如今哪條腿疼?」

曲三娘愁眉苦臉道:「便是這左邊膝蓋,陰天下雨總會麻癢難耐。」

「伸腿。」薛釗繞過桌案微微屈身,劍指點在膝蓋處:「此處?」

「再往下一些。」

薛釗依言指頭挪了半寸,待曲三娘咬牙『嘶』的一聲,體內真炁分出一絲,在那患處兜轉起來。

曲三娘只覺酸熱得緊,俄爾那膝蓋患處便沒了酸楚,心中頓時說不出的爽快。

她訝然道:「噫?奇了,額還真就不疼了!薛……郎中好醫術!」

樹下穀場圍攏了百多號鄉黨,有瞧稀奇的當即按耐不住:「三娘子你好咧就趕緊讓開,額這脖子扭咧,先讓郎中給瞧瞧。」

曲三娘回頭頓時凶神惡煞:「急個甚?額還有病症沒說咧!」

她轉過頭,一張肉臉頓時笑顏如花:「薛郎中,額還有個癥狀……」她悄然湊過頭,帕子遮了口鼻,低聲耳語半晌。

「唔……」薛釗皺眉,頗為為難道:「三娘,既然天葵早已斷絕,這房事還是莫要再強來了。」

曲三娘眨眨眼,身後忽有人嚷道:「三娘子守寡二十幾年,跟哪個行的房事?」

哄——

穀場炸開,三老四少鬨笑不已。再看曲三娘,一張臉臊得猴兒屁股也似,起身逐個指指點點:「笑個甚?再笑額今晚就上你家不走咧!」

狠狠剜了一眼人群中的齊老,曲三娘扭著肥碩的身形逃也似的跑了。

「到額啦,到額啦!」

幾個漢子往前搶,卻被牛倌兒小哥近水樓台,先行一步搶了藤椅落座。

「薛……薛公子,也給額瞧瞧。」小哥訕笑着道。

身後有婦人罵道:「半大小子看個甚!」

「奏是奏是,娶個婆姨啥病都好咧。」

薛釗探手切脈,又看了看牛倌兒神色,良久才道:「腎水不足,小哥近來可是……房事過度?」

「額……」

小哥愣住,繼而便有婦人喊道:「一個沒了天葵要硬來,一個房事過度,這二人莫不是……」

小哥急了,起身急赤白臉辯道:「不是不是,額……額就是自己搗鼓……額……」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樹下的薛釗笑吟吟地看着,垂下的左手自袖袋裏一探,便將那枚晃神珠取了出來。

般若寺中的女子只能三日用一次,薛釗卻無需如此。這不知什麼妖怪的妖丹,只需補充了真炁,便能使出妖丹中的天賦神通。

左手抽出攤開在桌案上,那晃神珠驟然放出光華。俄爾,鬧哄哄的人群為之一靜,齊老道:「薛公子,這是何物啊?」

「哦,朋友送的夜明珠。」薛釗笑着神色如常,將那晃神珠收入袖袋之內。

果然如此,這場中百多號人無一中招。這妖丹天賦神通徑直作用於神魂,怪異並無魂魄,是以才不曾起作用。

鄉黨們詫異了一番,繼而有婦人撥開牛倌兒小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賠笑道:「郎中,額近來一直頭疼,郎中可得給額好好瞧瞧。」

「好,先切脈。」

………………………………

村口劉家宅子前,三兄弟一字排開,蹲在牆根下。

牛倌兒小哥行來,便見三兄弟凶神惡煞地盯着不放。小哥頓時心中猶豫,回思了半晌也不曾記起近來哪裏得罪了劉家弟兄。

他正要拔腳就走,忽而就見劉二招招手。

小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劉二便不耐煩道:「次嗎二楞,額喊的奏是你!過來!」

「哎哎……」小哥心頭暗罵今早出門不曾看過黃曆,到底還是挪步湊了過來。

那劉二起身便是一巴掌:「瓜慫,讓額仰著頭跟你說話?」

牛倌兒無奈,只得悻悻蹲下。

劉六便在一旁厲聲道:「額問你,那呆慫……果真會瞧病?」

牛倌兒臉上頓時不自在起來。他還不曾娶親,村中的女子,尤其是那成了婚的,想來葷素無忌。前些時日幾個女子在河中洗澡,遠遠瞥見牛倌兒行來,非但不曾避讓,反倒拿言語戲弄了一通。

那白花花的身子真是晃眼啊,於是他就……結果今日被那薛公子點破,什麼臉面都沒了,這讓他以後如何說親?

於是牛倌兒悶聲道:「會……會一些吧,有的准,有的不準。」

啪——

有一巴掌抽在後腦勺:「瓜皮,到底准還是不準?」

「有……有點准?」牛倌兒快哭了。

劉二起身一腳踢在牛倌兒屁股上:「滾,額瞧見你這瓜慫就煩得緊!」

牛倌兒如蒙大赦,爬起來就跑。

牆根下三兄弟彼此對視,隨即嘆息連連。

劉七便道:「還是個有本事的,額早先就說先看看。」

劉六也道:「拳腳了得也就罷咧,還會瞧病。額看以後鄉黨都得站那呆慫一頭,不好弄咧。」

劉二煩躁撓頭:「惹不起額還躲不起?」

正說着,身後門裏出來一人,卻正是劉二的媳婦。他詫異道:「你大著個肚子出來作甚。」

那女子冷哼一聲:「額去看郎中,瞧瞧這肚子裏究竟是娃娃,還是個死肉坨坨。」

「噫!作怪,人家能給你瞧?」

女子冷笑:「額又沒招惹人家,憑甚地不給額瞧?」

丟下此言,女子扶著肚子朝穀場行去。

三兄弟愈發愁苦。打,打不過;想着糾集鄉黨,結果薛釗義診又把鄉黨給收買了。正苦悶之際,劉六瞥了一眼,頓時胳膊肘捅了捅劉二:「噫,瞧那女子!」

劉二抬頭,便見香奴蹦蹦跳跳自林中行出,一隻胳膊夾着一捆高粱桿,另一隻手拿着一根啃食不停,俄爾還會『呸』的一聲將渣滓吐出來。

三兄弟對視一眼,劉二頷首,那劉七頓時起身迎了上去。

「那女子,哪個讓你折的高粱桿。」

「嗯?」香奴停下腳步,心中莫名。

「那是額家種的高粱。」

「不能吃嗎?」

巴掌大的小圓臉,一雙懵懂的圓眼,看得劉七頓時心中酥麻。心中暗忖這女子呆呆傻傻,定然好騙。

眼珠一轉,劉七計上心頭:「吃得,吃得,你想吃隨便吃。」

「哦。」

香奴邁開腳步要走,那劉七又伸手攔下。

「莫急莫急,額話還未說完咧。」

「你要說啥?」

劉七笑嘻嘻問:「高粱桿好吃?」

「好吃。」

「額家裏還有更好吃的咧。」

「什麼?」

「肉!」劉七比劃着:「三指頭厚滴肥膘肉!」

香奴又要走:「肉有何好吃?我都吃膩了。」

「莫走莫走,」劉七心思電轉,又道:「額家還有更甜滴,甜醪與糯酒可喝過?摻了蜜糖,喝上一口……誒呀美滴很!」

甜醪、糯酒……摻了蜜糖……香奴頓時覺着手中的高粱桿就不甜了。

她吞了口口水,忽而狐疑道:「你要請我吃?」

「是咧。」

「不去!」香奴搖頭:「道士說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那劉六也圍攏上來,捂著腫起來的腮幫子道:「不是沒事,這不是薛公子是郎中……額們想拉拉關係,好讓薛郎中給瞧瞧嘛。」

香奴瞧著鼻青臉腫的三人,心中頓時信了些許。想着那沒吃過的好東西,頓時口水直流:「早說嘛。」

「額這不是說咧嘛……進家,額給你端甜醪與糯酒。」

「要摻了蜜糖的。」

「摻,肯定摻。」

劉六、劉七簇著香奴進入宅院,那劉二陰狠一笑,瞥見四下無人,當即將大門閉合。

所謂甜醪便是稻米釀製的米酒,糯酒則是糯米釀製的米酒,度數不高,喝起來甜絲絲的。

進到宅中,劉六作陪,劉七不迭地搬了兩壇酒來。開了泥封,香甜酒味頓時引得香奴嗅探連連。

「聞起來就好喝,快滿上!」

劉六抄起酒罈倒了一盞,香奴舉起來一飲而盡,喝罷『哈』的一聲,咂咂嘴道:「不如青城嚇煞人香。」

那兩兄弟尚且不知如何作答,香奴便奪過酒罈自斟自飲起來。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劉七便將細竹筒悄然遞至劉六手中。劉六起身搶過酒罈:「哪有讓客人自己倒酒的道理?額來額來。」

他說着話,細竹筒拔了塞子,趁著倒酒的光景便將內中蒙汗藥混入酒水之中。

香奴不曾看見,又飲了一盞,咂嘴便覺不對,口舌忽而有些發麻。她平素將那毒蛇當做辣條嚼裹,毒性發作也不過酣睡一場,這區區蒙汗藥又奈她何?

小女娘心中暗忖,果然道士說的沒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忽而打了個酒嗝,體內藏着的毒氣便順着酒氣逸散而出。

劉六、劉七又再勸酒,只是兄弟二人明明不曾飲酒,卻眼中出了重影。彼此搖晃一番腦袋,還不明所以便被那毒氣迷得昏厥過去。

香奴端著酒罈跑到院中大口喘息幾聲,得意道:「敢來算計我?這回定叫你偷……偷……什麼什麼米?」她撓頭,想着拍扁了劉家兄弟,又會化作殺不死的怪異,四下瞥了眼,陡然瞥見充作穀倉的廂房,頓時計上心頭。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請死

午後飄來鉛雲,於是霽雨成煙,山巒含黛,下南河上煙波皺。

幡子橫在頭頂,遮了雨幕,薛釗推開柴門進入自家。

小女娘興高采烈迎在房檐下:「道士道士!」她滿心歡喜道:「劉家兄弟使壞,被我識破,反手算計了一番。」

「哦?」

薛釗收了幡子步入屋內,小女娘便扯着他的臂膀,嘰嘰喳喳說起來沒完,又指著屋中多出來的東西。

幾條臘肉,兩隻臘雞,兩壇酒,七袋子稻穀。

她得意洋洋道:「若不是尋不到米袋,我便將劉家庫房搬空了!」

「哈哈,香奴知曉人心了。」薛釗很是欣慰,又逗弄道:「你就不怕事後劉家兄弟打上門來?」

「左右都要打殺,明日一早便不記得了。他們若敢來,我就全都拍扁!」頓了頓,香奴問道:「道士,你的事如何了?」

薛釗丟下幡子,撩動衣袍坐在床榻上,疲乏道:「大略都查探過了,果然都不是人。」

驅動晃神珠極為耗費真炁,那百多人聚攏在一處還還說,別個散落的鄉民,卻要薛釗逐一辨別。費盡心思還是用了十餘次晃神珠,如今丹田氣海內真炁見底,自然頗為疲乏。

「巧娘呢?」

薛釗搖了搖頭,說道:「晚間做了飯,你去請巧娘過來吧。」

「好。」

薛釗不再贅言,趺坐床頭暗暗吐納調息。俄爾,室內忽而生風,有氤氳自薛釗口鼻出吐出,隨着其吐納,那風便忽大忽小。

香奴湊過來,習以為常地又要坐在薛釗懷裏,忽而想起化了形好似坐不下,且薛釗已經好久不讓她蹭修行了。

她便拾了幡子胡亂甩動,半晌后又去逗弄狗兒蟲。狗兒蟲只餘下三隻,罐子打開,香奴頓時瞪大了眼睛。便見內中少了一隻,多了個鵝卵也似的繭。

「這般大的繭,總能換些銀錢吧?」她伸手逗弄餘下兩隻,呵斥道:「不爭氣,你倆何時吐絲?」

風雨來的急,去得也快。不過小半個時辰,外間雨過天晴。

香奴見薛釗還在修行,便拿了竹笸籮去篩米。她不會蒸飯,篩米、淘米卻是會的。

篩米、淘米,於是笸籮中的糙米便少了一半。香奴眨眨眼,又去舀了些糙米來。

日垂西山,屋中一聲長長吐息,薛釗從入定中醒來。

瞥了一眼,薛釗便笑道:「香奴真能幹。」

「嗯嗯,」香奴道:「從前都是道士在忙,如今我化了形,總要幫着做一些才是。」

薛釗見地上那一層糙米,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香奴好不容易來幫手,總不好這時候潑冷水。

他洗了手,接過笸籮:「餘下的我來吧,你去將巧娘請來。」

「好。」

小女娘蹦蹦跳跳而去,須臾便拖着一襲水田衣的巧娘進了院中。

「道士,巧娘讓我請來了。」

薛釗正在生火,從土灶后探出頭來笑了笑。巧娘無措地捏着衣角,囁嚅道:「額……奴家不好總來蹭飯。」

「一頓飯而已,虧得巧娘給的布單,不然我這營生還不知從何處着手呢。」

巧娘喜悅道:「今日奴家瞧見穀場圍了好多鄉黨,都說釗哥兒醫術高明呢。」

「呵,也就看個頭疼腦熱,不值一提。」

幾句話說過,巧娘自在了幾分,便湊過來擼了衣袖幫手。

昨日的滷肉還剩下一小盆,又用臘肉炒了苦瓜,涼拌了筍絲,清炒雜菜,大半個時辰光景,飯菜具得。

香奴搬了桌案到院中,三人便圍坐一起吃將起來。

香奴吃了幾口,便覺得寡淡無味,眼珠亂轉起身奔進房內,俄爾提了一壇甜醪回來。

「有肉怎可無酒?巧娘也來嘗嘗這甜醪。」

「哪裏來的酒?」巧娘奇道。

香奴想也不想便道:「朋友送的。」

巧娘眨眨眼:「那蒼鷹還會釀酒?」

香奴怔了怔,道:「另一個朋友。」

薛釗心中暗笑,不待巧娘推卻,他起身洗了三隻木杯,回來便依次斟滿。杯子推在巧娘面前,他便道:「喝一些吧,這酒很淡,不醉人。」

「嗯。」

一杯酒下肚,巧娘忽而說道:「釗哥兒,聽說你那義診要連續三日。三日後,這村中病患大多看過,誰還找你診治?」

「不急,左右存糧還能支撐一陣。」

巧娘心疼道:「那也要省著一些才是,如今這糧食騰貴,可不好敞開了吃。」

她心中盤算,每日糙米管夠,大前日是臘肉飯,前日燉了兔子,昨日鹵了野豬,今日連酒都有了!就算村中最富庶的劉家也不敢這般糟踐糧食!

薛釗應了一聲,吃了些菜,心中拿定了主意。自袖袋裏掏出晃神珠,對着巧娘晃了晃:「巧娘,你看這是何物?」

「嗯?」巧娘茫然抬頭,一旁香奴緊忙挪開,生怕被晃神珠照了。繼而又覺得不對,若被照了,說不定還能吃到那桌案大小的桂花糕?於是香奴又挪騰回來,反倒比先前又湊近了巧娘幾分。

米白色的珠子放出光華,一道白光照在斗笠下的白紗上,香奴頓時驚奇起來,怎地道士用起來與般若寺中的女子不同?

不待香奴說些什麼,就聽身旁巧娘驚道:「是……是夜明珠?釗哥兒怎能隨意將這等寶貝亮出來?快收了,小心惹得旁人嫉恨。」

薛釗嘆息一聲……原來巧娘也不是人。

俄爾,他笑着頷首:「好,我收好。巧娘,你多吃一些。」

「額……奴家吃了很多了。」

粗瓷海碗裏的米飯見了底,滷肉與臘肉沒少吃,巧娘覺著肚子裏的油水能支撐個三、兩日。

「再吃一些。」

巧娘只是搖頭,她實在吃不下,也不好意思再吃。

薛釗收斂了笑容,沉吟道:「巧娘——」

「嗯?」

「你可知……其實我算是個道士?」

「知道啊。」她應着,心中莫名……莫非道士不準娶妻生子?巧娘心中忐忑起來,轉而又想,釗哥兒這等人物,又哪裏會瞧得上自己這般的醜八怪?

「我今日義診是假,試探是真。」

「試探?」

「試探這村中誰是人,誰又非人。」

巧娘懵然。

薛釗繼續道:「那日巧娘只記得我教訓了劉家兄弟,實則是……那四人當場被我斬殺,除去那貨郎,劉家兄弟死後都化作怪異。」

巧娘愈發發懵。

「那怪異不沖我來,反倒沖着巧娘而去。於是我讓巧娘在屋中安歇,自己與香奴在院中看着那怪異……」

香奴接嘴道:「而後天亮時那怪異就不見了,連巧娘也不見了。」

「這……」巧娘難以置信。

「是以,今日我才逐個查探。結果……村中全都非人。」

晚風拂動面紗,那張陰陽臉上滿是驚愕。巧娘本就聰慧,忽而想到關竅,急切道:「那額呢?」

薛釗只是定定的看着她,不曾言語。

「額……也非人?」

這等荒謬之事,她又哪裏肯信?

香奴便在一旁嘀咕道:「道士那珠子是寶貝,是人非人一照便知。」

聽得此言,巧娘心下不想信,卻偏生信了幾分。

沉吟半晌,巧娘抬頭開口道:「釗哥兒與奴家說這些,是要做什麼?」

薛釗嘆息一聲,神色複雜道:「雖不忍言……可我還是想請巧娘死上一死。」

「死?」

「若巧娘死了,或許明早便會恢復,忘記我刻下所說;又或許這洞天術法只是拘了巧娘神識,巧娘一死,這術法破了,便會恢復如常……再或者……」

再或者什麼,薛釗沒說。巧娘卻心知肚明,再或者她一死,便是死了,從此世上再無李巧娘。

巧娘心中悲切,自落生便長了張陰陽臉,惹得爹爹厭棄。若非娘親護著,只怕嬰孩時便被溺死在了河水中。

長大了一些,每日都是做不完的活計。秋日裏采白果,平素打豬草,切野菜餵雞,還要去河邊浣洗衣物。

娘親難產而死,劉家卻生了雙生子,爹爹自此頹敗,只說李家從此無繼。冬日裏去捕魚,那痛恨自己的爹爹一頭扎在河水中,也去了。

從此她便是孤女,辛苦求生,什麼都要自己來。小時候那些孩童便編了歌謠辱罵她,待她長大了,那些孩童的兒女又來編排她。

她盼著得遇良人,從此脫離苦海。本以為是奢望,結果那日釗哥兒便帶着渾身幻彩入得她眼帘。

釗哥兒從未露出一絲一毫的厭棄,哪怕瞥見了自己白紗下的真容。他解了自己的困厄,知曉自己吃野菜度日,便每日邀自己吃飯。

這般人兒,她只道在夢裏才有,卻從未想過真真切切出現在自己眼前。

呵……

哪裏想到,釗哥兒如今卻要自己去死!

或許,自己早就該死,又或者本就不該降生。

心中悲切,巧娘存了死志。看了釗哥兒那俊朗的面孔一眼,她心中一動,想着為這般人兒去死,也算死得其所吧?只可惜如今自己還是閨中女子,不曾知曉夫妻之間是何等滋味。

長嘆一聲,巧娘掀了斗笠,露出一張陰陽臉。她眼含淚花,哽咽道:「釗哥兒既然想我死,那……那我便死吧。」

一旁香奴想插嘴,卻又將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起身悶頭去屋中取了摧嵬長劍拍在桌案上。

巧娘只是看着薛釗,說道:「釗哥兒,若我果真死了……你……你可會記得我?」

「銘記在心。」薛釗一字一頓。

「好,不勞釗哥兒動手。」淚珠滾落,她抽了兩下,香奴點了下機簧,巧娘方才抽出長劍。

夕陽下,一襲水田衣的女子橫劍在頸:「釗哥兒,莫忘了我!」

橫劍自刎,不見鮮血噴灑,那巧娘反倒泛起耀眼白光,刺得薛釗與香奴睜不開眼。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陣眼

墨色度雲天,清風醉晚林。

「道士,巧娘又不見啦。」香奴眨着眼頗為不解。

那一陣光華之後,巧娘便沒了蹤影,地上只餘下那一柄長長的摧嵬。

「唔——」薛釗應着,面上不顯悲喜,只是悵然拉過藤椅落座。

陣眼尋到了,他卻不知該如何着手。殺了旁的怪異,翌日清早恢復如常;碰了巧娘,瞬間恢復。

這陣眼如何解法,薛釗全然沒有頭緒。他心中略略煩亂,便進屋取了南華經來翻閱。

香奴陪在一旁,過了許久才道:「道士,這書上講了什麼?」

薛釗這兩月只盯着內篇中的逍遙遊,反覆研讀。聽聞香奴問詢,他便放下書卷說道:「講了心量,唔……也就是格局。」

「哈?」

「鯤鵬由北往南,備三月食糧,順風飛九萬里高方能到南海;蟬與鳥不解,它們縱身便能飛起,想如何飛就如何飛,為何非要飛九萬里高?蟬、鳥心量不如鯤鵬,是以只能困頓於地。」

香奴懵然,道:「這有何用?」

「修行嘛,若無心量,又哪裏會得道?」

香奴甩甩頭,只覺得道士說的玄之又玄,不太好懂。於她而言,修行不過是吐納天地靈機而已,哪裏要這般麻煩?

那虛無縹緲的心量,還是讓道士去想吧,她不過是剛剛化形的小妖。想的是下一餐飽了口腹之慾,小心行事莫要被那些閑時沒事幹的和尚、道士盯上。最最重要的是,萬萬不可吸食香火!

「道士,要我去瞧瞧巧娘嗎?」

「你想去便去。」

「道士不去?」

「不去。」

「那你要做什麼?」

薛釗悠然道:「順其自然,無為而為啊。」

「那我去啦。」

香奴蹦蹦跳跳而去,薛釗靠坐藤椅之中,繼續翻看南華經。

逍遙,逍遙,逍便是消,消去拘束;遙便是搖,怡然自在。若得逍遙,須得順其自然。

可玄甲經上又說:順成人,逆成仙,全在陰陽顛倒顛。

薛釗思忖半晌,隱隱將二者所說勾連在一處,明明便要摸到關竅,卻一時間抓不住。

蟬聲息了,香奴面色古怪回返。

小女娘湊在薛釗身旁道:「巧娘果然忘了方才情形,我去時她正生火做飯。」

「哦。」

「我與她打了招呼,她見了我好似見了鬼,說起話來磕磕巴巴,也不知是怎麼了。」

薛釗便笑道:「香奴方才送劍請巧娘自殘,她沒趕你出來已經是脾氣好了。」

「她不是忘了嗎?」

「是忘了,不過大抵跟上次一般,換成旁的記憶吧。」

「古怪。」

的確古怪。若非如此,薛釗何以會被困在此處不得走脫?

山中夜涼,香奴鬧騰了一陣便去安睡——她今日白天不曾休憩,也不知就此會不會扭了那黑白顛倒的習性。

薛釗收拾了散落的衣裙,將化作原形的香奴挪到一旁,方要就寢,外間便傳來犬吠人喊之聲。

俄爾,就聽柴門外有人喊道:「薛郎中可在?還請薛郎中快快救命!」

披衣而起,穿了鞋子出得門外,便見幾名鄉人在那齊老帶領下堵在了柴門前。

「齊老?不知——」

「噫,可等不得,郎中還是邊走邊說吧。」

薛釗出得門來,路上方才得知,原來是那劉二的婆姨要生產。

他古怪道:「生產自當要找穩婆,怎麼來尋我?」

齊老快步走了一陣,上氣不接下氣,一旁的牛倌兒小哥便道:「薛……郎中不知,曲三娘傍晚時便去接生,這都兩個時辰了,曲三娘便說許是難產,她沒了法子,只叫劉家人來尋郎中。」

薛釗這才瞥見,那悶頭奔走不曾說話的二人,原是劉六、劉七兄弟倆。

那二人面色訕訕,也不知是哪一個,沖着薛釗抱拳道:「還請郎中不計前嫌,救嫂嫂一命。日後郎中但有差遣,我兄弟二人萬死不辭。」

真像是人啊!

薛釗心中古怪,忽而想到,既然這洞天要自己將這些怪異認作人,那便順勢而為,瞧瞧到底會生出何等變化來。

他便頷首道:「齊老腿腳不便,我看我還是先行一步,畢竟人命關天。」

「多謝薛郎中!」

留下牛倌兒照看齊老,薛釗快步疾行,不片刻入得劉家宅院。

院子裏,婦人慘叫聲陣陣,劉二搓着手於房前來回奔走。待瞥見薛釗,劉二當即跪伏在地:「額滴天爺爺,求薛郎中救額婆娘一命!娃額不要咧,不要咧!」

「莫急,我先去看看。」

薛釗上前兩步,還不等拍門,那門扉便推開,曲三娘瞥了一眼便喜道:「額就說薛郎中是善人,一準會來!」

「過譽了,過譽了。」

薛釗笑着,被曲三娘引到裏間。濃重的血腥味撲鼻,床榻上夫人平躺,薄被下肚子隆起老高。髮髻散亂,貼在面頰與額頭上。

一名不知誰家的婦人投了帕子為其擦拭,只是神色間滿是哀傷。

「刻下情形如何?」薛釗問道。

那曲三娘掀了被子道:「郎中一看便知,娃兒腳先出來,肯定是難產。綉娘沒了氣力,這一遭怕就是鬼門關咧。」頓了頓,又道:「薛郎中莫要發怔,趕快想想法子!」

薛釗深吸一口氣……方才那情形實在讓人悚然。原來生孩子竟是如此可怖!

他按下心神,略略思忖,便指引道:「三娘凈了手,先將孩子塞回去。」

「塞回去?好。」

曲三娘照辦,又引得昏厥過去的綉娘呻吟不已。

薛釗去到床榻側面,探手撫在綉娘高隆的肚皮上,略略感知,便使了小挪移術,將那孩童緩緩調轉,又解了糾纏的臍帶。

即便緩緩施為,也引得綉娘疼得死去活來。待調轉過了,綉娘已然昏死過去。

薛釗試着渡過去一絲真炁,那真炁入得綉娘經脈,轉瞬又逸散而出。凡俗之人大抵根骨欠佳,難以吸納、留存真炁。

薛釗頓時束手無策。若用小挪移術,嬰孩自然能保全,可這大人就不好說了。為今之計,還得尋一法子,讓綉娘醒來使得上力氣才是。

「嬰孩頭腳調轉,剩下的事全看綉娘……最好尋一方子,讓綉娘使得上力氣。」

床頭的婦人聞言便輕聲呼喚綉娘,端起預備好的雞湯來喂,綉娘卻昏厥著,人事不知。

曲三娘急了:「薛郎中,有甚地方子,你儘管說來。若能湊的到,那是綉娘運道;湊不到,便是綉娘命該如此。」

薛釗略略沉吟,忽而福至心靈道:「有人蔘最好,切了薄片含在口中,能讓人暫時增力。」

「人蔘?」曲三娘不解。

薛釗便道:「就是地精。」

「額讓劉二去尋!」曲三娘匆匆出去。

俄爾,外間一通嘈雜。劉二呼喊道:「額去哪裏尋地精?天爺爺誒!」

有人罵道:「哭喊有何用?快去各家問詢,這等時候可等不得。」

腳步雜亂,一群人亂鬨哄而去。

薛釗又探手渡過一絲真炁,此番卻是渡給腹中嬰孩。好在解纏頸之厄,那嬰孩一切如常。

過了一炷香光景,薛釗正要與曲三娘商議是否保住嬰孩,便聽有人呼喊而來:「來咧來咧!尋到地精咧!」

曲三娘去迎,俄爾便捧著一支人蔘回返。

「郎中快瞧瞧,這地精可合用?」

那人蔘巴掌長短,薛釗卻辨別不出年份,只得死馬當活馬醫,讓人切了薄片,塞進綉娘口中。

過了一會,藥力發作,綉娘悠悠轉醒。

「醒咧!綉娘,快用力,可不敢耽擱了。」

綉娘嗚咽應着,拚命使了力氣,過得一盞茶光景,曲三娘便喜道:「出來咧,娃娃頭出來咧,綉娘再使勁!」

「啊——」

「哇哇~哇哇……」

房門推開,薛釗邁步入得院中。心中暗自思忖,那嬰孩想來便是此前死的貨郎吧?

院中先是一靜,跟着那劉二便哆嗦著迎上前,嘴唇顫抖,要問的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母子平安,大人有些傷身,回頭要好好補補。」

呼氣聲連成一片,劉二委頓在地,抹着眼淚不停磕頭。

有鄉人贊道:「薛郎中了不得!」

「甚地郎中?明明是神醫!」

「額聽說娃娃腳先出來滴,薛神醫硬生生給娃塞回去,又掉了方向。嘖嘖,額是聽都沒聽過。」

周遭恭維聲一片,繼而劉六嚷道:「辛苦鄉黨,額們劉家有了后,好事情!下個月擺酒,鄉黨們都來,不醉不歸!」

劉七更是從廂房裏提了一物回來,不容分說塞在薛釗手中。薛釗低頭瞥了眼,心頭古怪,那物什卻是此前抵了房錢的金碗。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這金碗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齊老也上前說了些話,薛釗聽得不耐,面上不顯,待其說完才道:「我不過是儘力而為。說到底還是多虧了那地精,若無地精,只怕大人挺不過這一關。對了,那地精是從何處尋的?」

院中為之一靜,劉六渾不在意道:「說來也巧,巧娘家中剛好藏着一根地精。」

劉七介面道:「額聽說縣城裏頭地精要幾兩銀子咧,回頭額稱幾升米給巧娘,就算那地精是額家買咧。」

薛釗暗自皺眉,目光掃過眾人,卻見眾人好似習以為常一般。真是咄咄怪哉,巧娘此舉明明是救命之恩,怎地這些人卻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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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丈紅塵長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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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版8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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