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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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一早,愛立就陪着鐸勻到郵局裏,買了四十一張郵票,倆人考慮到,可能對方處境窘迫,連一張郵票都很難湊到,索性就往每封信里,都塞了一張郵票。

還有一張單獨的郵票,貼在了寄給謝鏡清的信上。

等把信寄出去,樊鐸勻又給姐姐的婆婆匯了一百塊錢過去,這是姐姐在信里提前和他說好的,讓他如果寄錢的話,就寄給她婆婆,讓她婆婆轉交給謝鏡清。

免得錢最後到不了當事人手上。

從郵局裏出來,愛立望着頭頂的陽光,忽然就想起來在青市的時候,和謝鏡清見面的那一次,輕聲和鐸勻道:「當時他佯裝成京市工業局的同志,來見我的時候,看着還挺年輕,我當時還猜測,他這個樣子,再為國家工作一十年,都是沒有問題的。」

現在斷了腿,能不能活着離開京市,都是個問題。

生的時候,還可以談論恨不恨的問題,現在這個人可能即將喪命,愛立心裏只剩下唏噓了。

她沒有提名,沒有提姓的,可是樊鐸勻一聽就明白,她說的是誰,和她道:「他本來身體確實很好,他們那時候的醫學生,都很講究強健自己的體魄,不然值夜班或碰到大手術的時候,熬不下來。」

緩了一會,又補充道:「三叔底子在那裏,稍微喘息一會兒,就能恢復過來。」

沈愛立忽然出聲問道:「真的可以嗎?一個斷過腿的人,真得還能恢復到原來嗎?」

一個壞了的心,還能恢復到原來嗎?

她的眼睛裏有一絲茫然,其實從乍然聽到謝鏡清斷腿的消息,這件事就一直在她的腦海里盤踞著,她不知道自己是為謝鏡清的遭遇,還是為這件駭人聽聞的事件本身,而覺得驚詫和灰心。

一個在公共衛生領域,有過傑出貢獻的研究者,因為思想上的分歧,而被一群人活生生地打斷了腿?

他所經歷的刑罰,讓沈愛立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她的茫然既是對事件本身,也是對這個時代。政治的狂熱,難道就能泯滅一個人的善心和良心嗎?這個疑問,早在劉葆樑和她師傅被押在批判台上的時候,就在她的腦子裏閃現過,但是很快,一波又一波的高壓和狂飆,將她的疑問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人在艱難的時代里人如何自保和生存?

樊鐸勻溫聲道:「會的,他是謝家的兒子,他的哥哥是謝振,他的意志力理應像軍人一樣堅毅。」這話,樊鐸勻不知道是說給愛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謝家對他和姐姐一直多有關照,遠的不說,就是前次他在海南出事,謝三叔不僅親自去醫院過問他的病情,還在他回漢城以後,給他寄了許多藥材。

謝三叔落難,於情於理,他都該伸手幫忙。但是除了錢,他想不出來,自己還能做什麼?

直到愛立說出了「寫信」兩個字。

這時候,重要的不是信的內容,而是寄信這件事本身。

一周以後,這封信到了何姐手裏,何姐給謝鏡清送飯的時候,帶了過來。一進病房門就笑吟吟地道:「鏡清,今天有封你的信,你肯定猜不到是誰寄來的?」

這段時間,在醫院裏睡得安穩了點,謝鏡清的精神也恢復了不少,笑着問道:「是芷蘭嗎?還是森哥?」

這是唯一知道把他的信,寄到何姐這裏的人。

卻見何姐搖頭道:「都不是,是樊鐸勻。」

謝鏡清眼睛亮了一下,從何姐手裏接過信,只見上面寫着:「從姐姐處得知三叔的近況,內心十分憂急,望三叔打起精神,積極配合學習和糾正,有為難之處,盡可來信。」

落款人是「樊鐸勻」。

謝鏡清抹了一把眼淚,和何姐道:「鐸勻仍喊我三叔,何姐,他還喊我『三叔』呢!」

何姐也被他觸動了情緒,眼含淚意地笑道:「鏡清,你看,還是有好人的,你可得好好振作,早點好起來!這又是子侄,又是女婿呢!」

「好!好!」

**

一十封信寄了出去,愛立就開始在數着日子,最遠的在東北,可能要一周時間才能到。

國慶以後,她估摸著該有回信了,一早就去保衛部那邊問有沒有她的信,現在收發這塊是小何在管的,看到她過來,就給查了下,果真撿拾出了一封信來。

愛立接過來一看,是從東北寄來的,寄件人是俞美霞,是她大學時期的俄語老師。因為歷史問題,子女與其斷絕了關係,69年「第一號令」下來,城市開始驅逐五類分子,在無人接收的情況下,俞老師被學校遣返回原籍老家,但是她父輩那時候就已經遷出了東北,現在老家最親的親人不過是快出五服的侄孫。

愛立從序瑜那裏聽到消息的時候,就嗟嘆了好久。覺得俞老師60多歲的年紀,鄉下親友若是疏於照料,怕是很難撐到十年後。

這一封信捏起來還有些厚實,愛立拿在手裏,心緒都有些複雜。

小何問道:「是沈同志的親戚嗎?」

愛立笑道:「是,有些年沒聯繫了,沒想到會有她的信。」和小何道了謝,就把信塞到了帆布包里。

從保衛部那邊到機保部的路上,因為惦記着俞老師的信,她一路連走帶跑的,也沒注意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猛然被人攔下來的時候,還有些意外,定睛一看,發現是總工程師許有彬,怔了一下,笑道:「許總工好!」

許有彬點點頭道:「沈部長,我剛準備找你呢,沒想到在這遇到了,你跟我到辦公室去一趟?」

「哎,好!」這四年來,許有彬行事算是有所顧忌,預期的撕破臉皮並沒有發生。不知道是許有彬順利當了總工程師,心裏順暢了,還是因為她師傅是革委會副主任的緣故。

雖然偶爾也會有一點不大不小的分歧,但都尚在可控的範圍內。

愛立以為,許有彬找她,是問車間或機器設備的事兒,沒想到是詢問她和舒四琴熟不熟悉。

愛立一時有些懵,「舒四琴嗎?許總工你是準備交給舒同志更重要的工作嗎?」

許有彬點頭,「笑道,舒四琴參加過兩次國慶觀禮了,又是勞模,我想着把她調為清棉車間主任,你意下如何?」

愛立蹙眉問道:「生產副主任嗎?許總工,現在清棉車間的主任是鄭衛國,剛剛提拔一年左右,表現挺好的,是不是沒有調換的必要?」雖然她和舒四琴也算有交情,但是舒四琴現在只是常日班指導工,按理該在這個崗位上再磨鍊一下,才能提到車間副主任的位置上來。

不料,許有彬擺手道:「不是副主任,是車間主任。她見過兩次主席和總理,現在在整個漢城的革委會都很露臉,如果還只是一個常日班指導工,外頭的人,會說我們廠的覺悟不高。」

愛立不贊同地道:「可是廠里一向有規定,車間主任必須是助理工程師,副主任可以是由工人提拔上來的幹部。許總工,你知道這一者的區別在哪的,車間主任是要對整個車間的運行和生產負責的。」

許有彬仍舊不以為意地道:「有你沈部長在後頭看着,多給指導指導,出不了什麼事兒。」

話說到這裏,愛立恍然大悟,為什麼許有彬要提拔一個車間主任,不先找她師傅商量,而找她這個機保部副部長,敢情是想讓她幫忙兜底。

原來許有彬是清楚,舒四琴沒法勝任車間主任一職的,他提拔舒四琴,完全是想拉攏這位在漢城革委會都能說得上話的勞模。

這個人,大概是想利用舒四琴搭上漢城革委會,給自己謀取更大的利益。

雖然不知道許有彬確切的想法,但是沈愛立知道,生產是她們廠生存的根本,清棉車間又直接影響了整條生產線,平時她和師傅都重點抓清棉車間的生產任務,讓一個不適宜的人待在這個崗位上,愛立想想都覺得,這是在拿整個國棉一廠工人的飯碗當兒戲。

他許有彬怕是想借整個國棉一廠,當他自己政治人生的跳板。

愛立心裏一陣不恥,面上盡量委婉地拒絕道:「許總工,舒四琴現在的業務能力並不能勝任清棉車間主任一職,如果您覺得她有潛力和巨大的進步空間,不如先讓她把業務能力再精進一下,我們後面再考察看看,您看可以嗎?」

聽她一再拒絕,許有彬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來,要笑不笑地道:「哦?沈部長覺得不合適?」

沈愛立堅持道:「是,許總工,清棉是紡織工序里,非常重要的一環,不能容有一點點的馬虎大意。」

「行,沈部長若是覺得不合適,那我再問問齊部長。」

頓了一下,忽然笑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委託沈部長,年初紡織工業局就下發通知,要進行機構精簡,這事一直拖到了現在,徐廠長在會議上,也提過這個問題。」

沈愛立點頭,「是!徐廠長說人事機構有些人浮於事,要適當精簡一些。」

許有彬笑道:「我看,不只是人事機構,咱們生產技術這一塊,也有這個人員冗餘的問題。」

愛立不吱聲,只平靜地望着他。

果然聽他道:「前幾年,製造科也併入機保部以後,人就過多了,而機器嘛還是那麼多。我一直想着改革,但是沒有抽出空來,不如借這次機會,我們也好好的調整一下。沈部長費點心,看看哪些人不適合再待在機保部,下一周把名單交給我可以嗎?」

愛立心頭不由泛上來一點冷笑,這是威脅她,要麼保舒四琴當車間主任,要麼就自己對機保部的員工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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