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卻荼蘼(一)

謝卻荼蘼(一)

曾幾何時,蘇黎臉上怎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時移世易,如今的蘇黎,比錦瑟記憶中那個,已經青澀盡褪,沉穩許多,從前的高傲自負,也轉變成了深藏不露的大將之風

錦瑟從一開始見到他慌亂,到隨後尷尬,再到迴避,直至此時此刻兩人獨處,才終於得以靜下心來,正視他的蛻變。

她明知他的改變是因起伏成敗,更兼戰事洗禮,卻不知是好是壞媲。

蘇黎見她沉默,不由得又走近一步:「錦瑟。」

她恍然驚覺,退開一步:「你誤會了。我如今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吃苦是什麼滋味,我都已經快要忘記了。」

蘇黎笑意微斂,卻仍舊是笑着的:「那從前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你可還記得么?」

錦瑟望着他,忽而鄭重點了點頭。

如何能夠忘懷,那些黑暗而絕望的日子裏,他曾給予的寬厚懷抱?她沉迷痛苦的時候,他給予開導;她孤苦無依的時候,他給予陪伴;她身中「紅顏」卻被誤診為心疾的時候,他更是幾乎將性命交付,為她犯險上雪峰山尋葯。

錦瑟想說什麼,卻只覺得都說不出口,終於只得低喃:「我都記得。」

「那你可曾覺得負疚么?」蘇黎再度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如果有,那就回到我身邊。」

錦瑟還想再退,後背卻已抵到一株樹上,退無可退,唯有迎上他的逼視,眸色哀涼:「欠你的,今生我還不了。」

他倏爾輕笑起來,帶着輕微的嘲意:「難道你要告訴我,兜兜轉轉,自始至終,我在你心中,竟半分位置也不曾佔去?」

錦瑟只覺得自己可能是因為淋雨受了涼,鼻子開始堵得慌,難受得教人心裏也發慌

蘇黎卻在此時又將身子前傾了些許,幾乎是循循善誘:「錦瑟,說你心裏有我……」

錦瑟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蘇黎望着她,眸中的嘲意伴隨着苦澀,越來越濃。

兩個月前,在他知道錦瑟身中「紅顏」之時,已經親率大軍攻入青越境內。那時青越嚴陣以待,他身為青越寧王,根本無法單騎突入青越屬地,更遑論去京城探她!可是他仍舊不顧一切地離開了軍營,只不過方向卻是相反。

他一路騎乘至仲離皇宮深處,鬧得宮中人心惶惶,終於在皇后寢宮尋得靜好。當時仲離國主與皇后皆在,宋恆也在,他卻什麼也不顧,一把將靜好拎起來,厲聲質問:「是不是你?」

靜好努力平復著呼吸,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失態:「夫君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錦瑟身上所中紅顏,是不是你所為?」他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齒地逼問。

靜好瞪大眼睛看着他,良久,忽然笑起來:「是我做的。」

蘇黎霎時便抽出佩劍,在國主和皇后的驚呼聲中,已經將劍橫上靜好脖頸,卻突然被宋恆拉住:「你且慢!錦瑟離開仲離已有好些時日,怎會身中『紅顏』?便是真的,靜好又如何下毒?」

「四哥你走開!」靜好卻突然就推開了擋在她面前的宋恆,昂首看着蘇黎,目光決然悲愴,「宋錦瑟身上的毒是我下的,你若為了她要殺我,那便儘管動手!」

蘇黎再度將劍指上她喉頭:「你以為我不敢?」

靜好輕笑起來:「這天下事,有你不敢為的么?你若要殺我,便是千軍萬馬也攔不住我只是覺得可悲,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你!」

蘇黎手上猛地一發力,靜好頸上頓時便多了條血痕,宋恆勃怒:「蘇黎!」

「蘇黎……」靜好卻彷彿察覺不到疼痛,喃喃喚了他一聲,旋即又笑出聲來,「你以為我是什麼時候給她下的葯?四年前!已經是四年前了!」

此言一出,蘇黎和宋恆臉色皆是一變。

「『紅顏』之毒,便毒在讓人傷情痛愛,四十九日便足以命休。可是宋錦瑟卻好端端地活過了四年!在她許你終身的時候,在你跟她你儂我儂恩愛纏綿的時候,在她親眼目睹我們成親的時候,她都是身負『紅顏』的!可是她卻一點事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嗎?偏偏如今,她從了你二哥,卻引致毒發,難道你還想不出是為什麼嗎?」

時至今日,當天靜好尖利的嗓音仍時時迴響在耳旁。

難道你還想不出是為什麼嗎?

蘇黎苦笑。

因為從頭到尾,從初識到如今,八個年頭過去,宋錦瑟,從不曾真正將他蘇黎放進過心裏,哪怕一絲一毫!

他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愈發低沉:「那麼你說,你欠了我什麼?」

「很多。」錦瑟垂眸,艱難地扯起一個蒼白的笑容,「多到數不清。」

「那你可還記得,曾經許我終身?」

「記得。」她水眸微漾。

他卻緩緩微笑起來:「那時你說,三年後我若還喜歡你,你就以身許之。我為你做那麼多,都是因為喜歡你,而你既然已經以身相許,如何還有虧欠?」

「因為當日誓言,我早已辜負。」錦瑟望着他,眸中仍有猶豫和不忍,「這終身,如今,我要從你這裏拿回來。」

「不行。」他負手而立,「錦瑟,這終身不是你贈與我,而是與我以物易物,如何還能收得回去?」

「我早就還給你了,不是嗎?」他笑,「當初這終身之約,本就是我誆來的。還記得那日從雪峰山下來,我滿腿的凍傷嗎?還有屋頂的醉酒,通通都是我故意為之。你果然心軟,與我定下終身。可是最終背棄三年之約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千里迢迢吃盡苦頭來尋我,我卻與別的女人成了親。我這一生所求,一是中原五國大統,二就是你,宋錦瑟。若二者不可得兼,我就只能鬆開一隻手。所以,是我負了你,是我不要你,你不需對我負疚。」

說完,他再也不多看她一眼,退開兩步轉過了身:「你先回去罷,容我一個人走走。」

錦瑟早在他這段長長的自剖之中淚濕眼眶,只覺再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枉然殘忍,咬咬牙,轉身便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而蘇黎一直站在原地,直至夜深,冰涼的露珠浸濕衣袍下擺,仍舊渾然不覺。

往事歷歷在目,皆是她的美。或單純俏皮,或古靈精怪,或裝傻扮痴,或溫柔婉約,或悲戚哭喊,甚至是淡漠決絕,在他記憶中都是美的。

或許真如梅月恆所言,只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才心生不平,耿耿於懷,故而更難放手。

可若真是如此,過去這幾百個輾轉反側的夜,他心中生出的負疚又是為什麼?

明明她曾經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只需一伸手就能握得到,可終究是他先棄她而去,哪怕他往後的歲月再不能成眠,又能彌補得了什麼?

蘇黎回過神時,是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着交談聲傳來。他抬頭,便看見姜維提着燈籠,正引了蘇墨往這邊行來。

姜維見了他,微微有些吃驚:「更深露重,將軍怎的還在此地?」

蘇黎與他身後的蘇墨對視一眼,淡淡道:「月夜寂靜,出來走走。」

姜維點頭笑笑,道:「鄙人剛引了攝政王查看這谷中花草植被,正要回去休息,如此便不打擾將軍了。」說完又朝蘇墨福了福身子,才提着燈籠回去。

蘇黎並不看蘇墨,只道:「二哥如此不辭勞苦,莫非還真指望姜維再釀出一壇『魂牽夢縈』來救她?」

「姑且勉力一試罷了。」蘇墨撣了撣衣袖上的污物,這才看向蘇黎,「我們兩兄弟也是時候好好談談了。」

蘇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要談『紅顏』解藥一事,那我尚可奉陪。若是二哥想談戰事,那我便無話可說了。」

蘇墨微微一笑:「好,就談解藥的事。關於『紅顏』的來歷,你可曾查到什麼?」

蘇黎這才斂了笑看向他:「『紅顏』是一百年前由一個胡人帶到仲離,最終流入皇室,成為秘藏之毒。雖說為毒藥,然而毒發之狀,卻更似蠱毒。傳說胡人之中有一喚作氏奴的民族,猶擅巫蠱之術,可是近百年來,氏奴族卻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黎子黨淡定!作者有話說!其實當初蘇墨被錦瑟捅了一刀,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卻在好起來之後就看見錦瑟寫給蘇黎的信件,也很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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